爷爷,车上没太多东西可说的,很多事都是在纽约发生的,要说我做了什么,那就是坐在那儿呆望。
哥哥和我付了那个人一些钱,然后我们走过车座里的人到后面我们的座位上,所有的人都在看我们,我们也看他们,我们在沙发座上坐下,说是沙发其实一点也不软,坐下后我们越过前面那些人的脑袋朝前看驾驶员,他关掉灯,轰的一下启动汽车,车速越来越快,车头前的两盏大灯射出光亮引导着我们向前开去。哥哥很快就睡觉了,我一点睡意也没有。半个小时,或者是一个小时后,我心里想着我们是离开了北卡罗来纳,因为路的两边从黑色变成了棕褐色,房子也不见了,只是原野一片了。我猜那是大片大片的树林,没有任何房屋,幽暗的?漆黑的?是那么凝重肃穆的?这就是加斯塔尼娅姨妈大声祈祷时说到的那个原野。
雨倾倒在原野上,路一片湿漉,在雨中孤寂地延伸下去。
看着窗外很有点害怕,我很高兴能在车里面和这些人在一起。
一整个晚上我都在看着车里的人,他们大多都在座位里睡着了,太黑什么也看不见,我努力地张望,但还是什么也看不见。反正那个晚上我不想睡觉。
我对自己说:“皮克,你现在要去纽约了,是件大事吧,不是吗?”我在自己身上拧了一把,感觉真好。
这时,我开始犯困了,眼皮耷拉下来了,因为在家里和在加斯塔尼娅姨妈那儿时,我都是在晚上的这个时候睡觉的,所以我知道我现在是要睡了,这就是那个晚上我做的所有的事。
早上我醒来抬头看看,我在哪儿了,还在巴士里,嘿,我还真有点不相信了,对自己说:“梦里有这么多的颠来颠去,原来是在车里啊。”我看看旁边的哥哥,他还在睡觉,把边上的空位都占了,身子伸展开来睡得很舒服,我很高兴看他还在睡觉,因为我知道他肯定是很累了。我朝窗外望去。
你知道吗,我从没有看见过这么开阔、这么壮观的景象,后来在去加利福尼亚的路上看到了比这还要开阔还要壮观的景象。告诉你吧,我看到的就像是我第一次睁开眼看到的那个世界一样。那是一条大河,两边都是树,河水汹涌奔腾,有一英里宽,在远处变得平坦了,我猜想它是流到海里去了。在远处的一座山上有一幢很大的白色老房子,门前有旗杆,就像是那天晚上我看到的那个房子,那个哥哥说从阿波马托克斯战场退役的英雄将军的老房子;在河的另一边,我看到了一个巨大的,大的有点吓人的屋顶,全白色,圆形,就像是一个倒扣过来的杯子,稍远处有一些树林,树林中间隐约可以看见一些房顶。前面座位的一个男人对他妻子说:“看,亲爱的,那边是国会山的大圆顶,”他抬手指着那个地方,是的,就是那个。一阵风吹过来,那是最舒适、最柔和的风,在河面上吹起涟漪,向外荡漾开去,那是我看过的最宁静的景色了。阳光照在那个巨大的漂亮的圆顶上,反射回来倾洒在一面大旗子上,旗子挂在圆顶上的一根金色的旗杆上,光亮耀眼。还记得我和你们说过我们的巴士昨晚颠簸了一宿经过的那片土地吗,现在我们来到了它的中间了,我从没有看见过有这么多白色的、这么开阔的一个城市,哥哥醒来了,告诉我说:“这儿就是华盛顿,我们国家的首都,美国总统在的地方,”他边说边用手揉眼睛,我仔细看去,这个华盛顿城还真热闹,因为我听到很多很多的声音,这时巴士的速度慢下来,前面河边有红光,我把头伸出窗外去看。是的,我从没有看见过这么辽阔的天空,那么多的漂亮的深暗色的云块在这个早上在美国首都华盛顿上空飘浮。
后来,爷爷,我都没怎么睡觉。华盛顿城内很热,我们在那儿停下来,要换乘另外一辆车,那上面写着“纽约”,车内很拥挤,世界上所有人都在这里排队登上那辆去纽约的巴士,坐在里面汗流不停。我只靠在哥哥胳膊上睡了一会儿,别的时候都没法睡觉,只得直直地坐在后排座位上,脑袋靠在哥哥的肩上,很不舒服,他的可怜的肩膀非常热。那个巴士司机叫了一声:“下一站,巴尔的摩,”他就这么叫了一下,立马去干别的什么了,好长时间以后才看到他回来。唉,我真希望我们还能回到头一个晚上在原野上开的那个车里。车里面到处是婴儿的哭喊声,我想他们肯定也和我一样不好受。我朝窗外看去,看到的只是墙,一边是墙,另一半也是墙,太阳照在屋顶上,阳光很烈,哇!太热了,我都要热出病来了。我对自己说:“为什么没人把窗户打开呢?”我看了看周围,所有人都在流汗,但是没有人要去开窗户。我对斯利姆说:“我们把窗户打开吧,要不我们就会死的。”斯利姆于是使劲地又抓又拽又掰那个窗户,但是一点都弄不动它。“咳!”他说,“这肯定是那种非常现代的空调车。咳!”斯利姆说,“快点走吧,车子,快来点空气啊。”前面的一个男的转过身来,朝我们看了一眼,他也试图要打开窗户,但是弄不动,随后他一边流汗一边开骂了。这时过来一个大个子当兵的,他伸出手来使劲地往上拽窗户,但是窗户照样一动不动。于是大家只好干瞪眼了,一点办法都没有,汗流浃背的。
这个时候,那个巴士司机回来了,斯利姆还在那儿拽窗户,他看到了,说道:“别去动它,这是空调车,”说完他在前面按了一个按钮,同时启动了车子,还真是的,立马一阵无比舒适的风在车里吹了起来,只是大家很快就感到冷飕飕的,我身上的汗水变成冰水了。斯利姆于是又一次去拉窗户,他想弄一点热空气进来,但是还是拉不动窗子。我们只能透过窗户看外面美丽的绿色田野,斯利姆说那里是马里兰,他说他真希望能坐在阳光灿烂的草地上。我想别人大概也是这么想的。
爷爷,告诉你吧,在路上旅行真不好受,一点也不舒服,但是你可以看到好多好多有趣的东西,而且以后再也看不到相同的景色了。
我们到了费城后,有些人下车了,我们于是在前排座位找了新的位子,靠近司机的地方,我们还买了冰冷冰冷的橙子味汽水,当你感到身体不好受时,没有什么比喝这个更有用了。斯利姆说:“我们现在可以坐在前面了,因为我们过了梅森-狄克森线[1]了,”我问他什么是梅森-狄克森线,他说就是《吉姆·克劳法》[2]之线,我又问他谁是吉姆·克劳,他说:“就是你,小子。”
“我不叫吉姆·克劳,”我说,“你知道我叫皮克托伊拉·杰克逊。”
“哦,”斯利姆说,“是吗?我怎么就不知道呢,哈哈。嘿,吉姆,”他说道,“你不知道根据那个法律,巴士过了梅森-狄克森线南边后,你就不能坐在前排座位?”
“你为什么要叫我吉姆?”
“嘿,吉姆!”他很认真地看着我说,“你真的不知道这条线?”
“什么线?”我说。“我没看到什么线啊。”
“怎么会呢?”他说,“我们刚刚在马里兰不是经过了那条线吗?你没有看见梅森和狄克森在路中央举着那个线牌吗?”
“哦,”我说,“我们是从那根线上压过去了,还是从那条线下面经过了?”我使劲地回想了一下,但什么也没有想起来。“我想,”我说,“我刚才肯定是睡着了。”
斯利姆大笑起来,揪揪我的头发,拍拍他的膝盖。“吉姆,你真逗。”
“那根线是什么样子的?”我问他,我还太小了,知道吗,我不知道他是在开玩笑。哦,斯利姆说他也不知道那根线是什么样子的,因为他和我一样也没有看到过。
“但是这根线是有的,只是它不在地上,也不在天上,只在梅森和狄克森的脑子里,就像其他线一样,什么国界线,州界线,三八线,欧洲的铁幕线,它们都是人们头脑中想象的线,和地上的线没有什么关系。”
爷爷,你知道吗,斯利姆很认真地说着这些事,也不再叫我吉姆了,说完后他又自己对自己说:“是的,就是这样。”
司机先生回来了,叫了一声:“去纽约的乘客都上车,”就像刚才我跟你说过的,旅行只往前走,不回头。哇哦!在朝纽约的方向一直往前,路上其他车子穿梭如鱼,那个司机坐在驾驶盘后面,只是动动他的胳膊,眼睛盯着前方,把大巴士开得飞快。任何一个从路边经过的人看到我们的车过来肯定要立即停住不动,让我们的车先过去。那个司机只是一个劲地往前飞速开去,他不管旁边有什么。路上其他车也是这样,有些都差点撞着我们的车了,在我们身边“嗖,嗖”地疾驰而去。我猜想我们这个车要是在路上撞死了人也停不下来,即使停下来了,你也找不到被撞飞的碎片,那些碎片只有到了下一个镇子才可能被找到。爷爷,你肯定没看过有人这样开车,快得像风刮过一样,每个人都是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告诉你,我都不敢睁开眼睛看。
斯利姆,他又睡着了,这次他的头靠在我的胳膊上,就像在华盛顿时我的头枕在他的胳膊上一样,他的眼睛紧闭,前面刚好是玻璃窗,巴士司机在很专注地开着车,带着我们一路向前。斯利姆一点也不害怕,他睡得很沉。对了,我真的很喜欢他,我对自己说:“皮克,昨天晚上他来带你穿过树林并让你不要担心时,你不应该害怕的。现在,皮克,为了斯利姆你要快快成长了,你不再是一个乡下小孩了。”
我透过玻璃窗往前看,这辆庞大的车正往北朝纽约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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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mason dixie line,正式说法是mason-dixon line 历史上美国南北分界线,在马里兰州和宾夕法尼亚州之间。
[2]jim crow law 指于1876—1965年间在美国许多地方实行的种族隔离法和政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