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瘦削的家伙,像个爱尔兰人,走了出来,在门口紧了紧浴袍的带子,听了警察的解释,好吧,带我进了总台隔壁的房间,我猜那儿是男人带他们的姑娘过来快干一场的地方,除非是我错了,又开始对人生开玩笑了——床单上铺着十七层毯子,床是再好不过了,我睡了三个小时,突然他们又吵吵嚷嚷争着吃早饭了,隔了院子的呼喊声,乒乒乓乓,锅子的撞击声,二楼的鞋子落在地上,公鸡啼鸣,这是法国,清晨。
我得瞧瞧去,反正我也睡不着了,我的干邑在哪儿!
我就着小水槽用手指刷了牙,用指尖梳了头发,真希望行李箱在这儿,就那样走出了旅店,很自然地要去找厕所。那是旅店老板,其实是个三十五岁的年轻人,布列塔尼人,我忘了或省了问他的名字,不过他不介意我头发蓬乱,也不介意我得让警察帮我找个房间,“厕所在那儿,右手第一间。”
“la poizette?”我大喊。
他给我的脸色是说:“上厕所去,闭上嘴。”
我出来时,是想去房间里的水槽梳梳头发,但他早已在餐厅帮我叫了早餐,那儿除了我们没其他人……
“等等,梳好头发,拿好香烟,还有,啊,先来杯啤酒怎样?”
“什么?你有病?先喝咖啡,吃面包和黄油。”
“就一点点啤酒。”
“行吧,行吧,就一瓶……回来后坐这儿,我厨房里有活要干。”
这些都说得又快又连贯,不过说布列塔尼法语我不用像说巴黎法语那么费劲,只需说:“ey,weyondonc,pourquoi t’a peur que j’m’dégrise avec une ’tite bierre(嗨,得了,我喝一点啤酒醒醒神你怕什么呢)?”
“on s’dégrise pas avec la bierre,monsieur,mais avec le bon petit déjeuner(我们不用啤酒来醒神,先生,而是用一顿美味的早餐)。”
“way,mais on est pas toutes des soulons(是呀,但不是每个人都是酒鬼)。”
“别那样说,先生。在那儿,看,这儿,用乳脂做的上好的布列塔尼黄油,刚刚出炉的新鲜面包,浓浓的热咖啡,我们是这样醒神的——这是你的啤酒,这儿,我把咖啡搁在炉子上暖着。”
“好!这下我见到个好人了。”
“你法语不错,不过你有口音——?”
“oua,du canada. ”[1]
“是啊,因为你拿的是美国护照。”
“但我没从书上学法语,是在家里学的,在美国,嗯,我五六岁之前都不会说英语,我父母是在加拿大魁北克出生的,我母亲的姓氏是莱韦克。”
“啊,那也是个布列塔尼姓氏。”
“怎么回事,我以为是诺曼底姓氏。”
“好吧,诺曼底,布列塔尼……”
“这个,那个……不管怎样,都是法国北方人,对吧?”
“ah oui. ”[2]
我用那瓶阿尔萨斯啤酒给自己的杯子斟了个奶油似的覆顶,西部最好的啤酒,他在一边厌憎地看着。他穿着围裙,楼上有房间要清扫,这个迷迷糊糊的法裔加拿大人美国公民拖着他有什么事,他为什么老是会碰到这事儿?
我跟他说了我的全名,他打了个哈欠,说:“是呀,布雷斯特有很多叫勒布里的,两打吧。今天早上你起床之前,有一队德国人就在你坐着的地方好好地吃了一顿早餐,他们现在走了。”
“他们在布雷斯特玩得开心吗?”
“当然啦!你一定要住些日子!你昨天才到这儿……”
“我要去内陆航空公司拿我的行李箱,我要去英国,就今天。”
“但是……”他无助地看着我,“你还没看过布雷斯特呢!”
我说:“这么说吧,要是今晚我能回这儿睡觉,我就可以待在布雷斯特,毕竟我得有某个去处。”(“我可能不是个有经验的德国游客,”我心里加了一句,“我一九四〇年没去布列塔尼,不过我肯定是认识几个马萨诸塞州的男孩,一九四四年圣洛[3]轰击时,他们为了你们游览了当地,我真的认识。而且还是法裔加拿大男孩。”)够了,因为他说:
“呃,今晚我可能没有房间留给你,不过也可能有,都得看情形,瑞士旅游团要来了。”
(“还有阿特·布赫沃尔德[4],”我心想。)
他说:“吃你上好的布列塔尼黄油吧。”黄油装在一个陶制的两英寸高小桶里,很宽又很可爱,我说:
“我吃完黄油后,这个黄油桶给我吧,我妈妈会很喜欢的,这可作为从布列塔尼给她带的纪念品。”
“我从厨房给你拿个干净的。你吃早饭,我上楼去铺几张床。”我咕咚咕咚灌下余下的啤酒,他送来咖啡,急匆匆地奔上了楼,我从那小桶里刮出(像凡·高抹在画布上的一团一团黄油色)新鲜的乳品厂制作的黄油,一刮几乎就是全部,抹在新鲜面包上,然后咔嚓咔嚓,吧唧吧唧,就像你吃菲多利玉米片,克鲁伯和雷明顿甚至还没起身把一只小号茶匙插入管家切好的柚子[5],黄油已经吃完了。
是在维克多·雨果旅馆顿悟的吗?
他下来的时候,什么都没剩下,除了我和一支烈性的吉塔尼(意思是吉普赛)香烟还有四处弥漫的烟雾。
“感觉好一点了?”
“全靠黄油……特特制面包,细腻的浓咖啡……不过这下我想要我的干邑了。”
“行,付了你的房费,沿着维克多·雨果街走,街角有干邑,取了你的行李箱,解决好事情,回这儿来,看看今晚是否有房间,除此之外,老朋友老尼尔·卡萨迪[6]无能为力了。各就其位,我有老婆孩子在楼上,正忙着摆弄花盆,要是,为什么要是有一千个叙利亚人穿着诺默诺埃[7]特有的棕色袍子正捣毁这地方,他们还是会让我干所有的活,其实,你知道,这儿是很难捕到鱼的凯尔特海域。”(为了“逗你开心”,我把他的想法牢牢地留在那儿;要是你不喜欢,就叫它“投你开花”,也就是说,我投了一个又高又狠的球击中了你。)
我说:“普鲁赞美多在哪儿?我想在晚上坐在海边写诗。”
“啊,你说的是普鲁赞美代……啊,诗呆,不关我的事……我得去干活了。”
“好吧,我走了。”
作为普通布列塔尼人的例子,行吧?
* * *
[1] 法语,没错儿,加拿大的。
[2] 法语,呃,是的。
[3] st lo,法国诺曼底城市,二战诺曼底战役期间,几乎整座城市被毁。
[4] art buckwald(1925—2007),美国著名专栏作家,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在法国替《纽约先驱论坛报》的欧洲版写稿。
[5] 克鲁伯(krupp)和雷明顿(remington)为欧洲姓氏。此处凯鲁亚克用“菲多利玉米片”和“管家切好的柚子”指欧美饮食习惯的差异。
[6] neal cassady(1926—1968),“垮掉的一代”的代表人物之一,《在路上》中迪安·莫里亚蒂的原型。旅店服务员可能读过凯鲁亚克的书,以尼尔·卡萨迪自况。
[7] nominoe(约800—851),由虔诚者路易授权统领布列塔尼。八四六年成为布列塔尼第一位公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