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开始了另一次历险。这是家非常不错的饭店,就像纽约城的约翰尼·尼科尔森饭店,尽是大理石台面的桌子、红木家具和雕像,但非常小,而且没有像艾尔和其他那些穿着紧身裤跑来跑去上菜的小伙子,这儿全是姑娘。不过她们是店主勒布里的女儿和朋友。我进了门说“勒布里先生在哪”,他邀请了我。她们说“等在这儿”。她们走开了去看看楼上。终于可以了,我提着行李箱上了楼(感觉她们开始甚至都不相信我,那些姑娘)。我被领进一间卧室,那儿有个尖鼻子的贵族大中午的躺在床上,身边有个巨大的干邑瓶子、还有我猜是香烟,好几层的毯子上有个维多利亚女王尺寸[1]的宽大的被褥(被褥,我的意思是六乘六的枕垫),他的金发医生正站在床脚边建议他如何安躺——“坐这儿”,不过还正这么说着,一位romancier de police走了进来,也就是,侦探小说家,戴着整洁的金属框眼镜,他自己也像天堂的大头针那么整洁,带着他迷人的妻子——然后可怜的勒布里的妻子走了进来,一位极出挑的深发女子(富尼耶跟我提起过),还有三个ravissantes(美得摄魂的)姑娘,原来是一个已婚、两个未婚的女儿——勒布里先生极费力地从他那堆美妙的枕垫(哦,普鲁斯特)里撑起身子,递了杯干邑给我,语调轻快地跟我说:
“你是让路易·勒布里·德·凯鲁亚克,电话里你提过他们也提过的那个名字?”
“sans doute,monsieur. ”[2]我给他看了我的护照,上面写着:“约翰·路易斯·凯鲁亚克”,因为你不能既叫做“让”又要周游美国加入国家商船队。但是“让”是约翰在法语里的男性名字,“让娜”是女性名字,但是,当港口领航员叫你掌舵驶过水雷网,在你身旁说“2度,50度,1度,稳住,走”时,你不能跟你罗伯特·特立特·潘恩汽船[3]的甲板长说这些。
“是,长官,2度,50度,1度,稳住,走。”
“2度,50度,稳住,走。”
“2度,50度,稳住,走。”
“2度,50度,9度,稳住,稳——住,走。”我们轻松地穿行于水雷网中,进入了港口。(诺福克,一九四四年,之后我跳了船。)为什么领航员挑了老凯罗阿克?(keroac’h[4],我的叔伯祖辈们之间早先的拼写争执。)因为凯罗阿克手稳,你们这帮不会写字更不会看书的鼠辈……
所以我护照上的名字是“约翰”,曾经有一次是“肖恩”,那次是奥谢和我把赖安给揍了一顿,墨菲大笑,我们揍赖安的地方是一家酒吧。
“你的名字是……”我问。
“尤利塞·勒布里。”
展开在枕垫上的是他的家族系谱图,其中一部分叫做勒布里·德·卢代阿克,显然他是特地为了我的到访找人准备好的。不过他刚刚做了疝气手术,因此他躺在床上,他的医生很关心,告诉他该做什么,然后离开了。
起初我心想:“他是犹太人吗?假装是法国贵族?”因为他身上有点什么乍一看像犹太人,我说的是你有时候可以看到的特别的种族类型,纯种的极瘦的犹太人,蛇形的前额,或是说鹰形的,还有那管长鼻和遮起来的滑稽的“魔鬼之角”[5],秃发从两边开始,当然那毯子底下他肯定有长而瘦的脚(不像我又厚又短又胖的农夫脚),他肯定是左一摆右一摆的姿势,也就是说,迈出步子,不用前脚掌而是用脚后跟走路——还有他令人愉悦的浮华气质,他的华托[6]式的香味,他的斯宾诺莎[7]式的眼睛,他的西摩·格拉斯[8](或是西摩·怀斯[9])式的优雅,虽然我很快就意识到我从来没有见到过长成那样的人,除非是另一辈子。一个典型的花花公子坐长途火车从布列塔尼到巴黎,可能是和阿贝拉尔[10]一起,只是来看看喧闹的人群在枝形吊灯下蹦跳,在人迹罕至的墓地里与人偷欢,又对城市生厌,回到他齐整的树林子,至少他的坐骑知道怎么慢跑、疾走、飞驰或起跳来穿过林子——孔布尔和尚塞克雷之间的几堵石墙,又有什么关系?一位真正优雅的……
我立即跟他说了,一边仍然在研究他的脸,看他是不是个犹太人,不过不是的,他的鼻子像剃刀一般的欢快,他的蓝眼睛无精打采,他的“魔鬼之角”往外钻,他的脚看不到,他的法语发音,甭管是谁,即便是西弗吉尼亚的老卡尔·阿德金斯,他要在那儿,都会觉得听起来清晰极了,每个词说得都是为了让人听明白。啊,碰到一位老派的布列塔尼贵族,想告诉加布里埃尔·德·蒙哥马利[11]那老家伙,玩笑开好了——若是为着这样一位人物,军队自然聚拢来。
关于布列塔尼贵族和布列塔尼天才的古老魔法,大师马修·阿诺德[12]曾这么说:“一丝丝凯尔特血统有‘海洋陆地前所未有的光芒’,揭示一件司空见惯的事物的某种神秘的特质,或令它染上这种特质,没人知道是怎么回事。”
* * *
[1] queen victoria(size),queen size指大号,用维多利亚女王有调侃之意,也突出尺寸确实很大。
[2] 法语,确是,先生。
[3] ss robert treat paine,一九四四年十月凯鲁亚克在纽约上了这艘商船,去弗吉尼亚州的诺福克。
[4] 凯鲁亚克(kerouac)姓氏的变体。
[5] devil’s horns,指v型发尖。
[6] jean-antoine watteau(1684—1721),法国画家,以丰富华丽的场面著称。
[7] baruch spinoza(1632—1677),荷兰哲学家及神学家。
[8] seymour glass,j. d. 塞林格系列短篇小说中的人物,出现在《九故事》、《抬高屋梁,木匠们》、《弗兰妮与祖伊》、《西摩:简介》,在《香蕉鱼的好日子》中自杀。
[9] seymour wyse,凯鲁亚克中学时的好友,引导他深入了解了爵士乐。
[10] peter abelard(1079—1142),法国中世纪经院哲学家、神学家和逻辑学家。
[11] gabriel de montgomery(1530—1574),法国国王亨利二世的近卫队队长。在一次马上武术比赛时,误伤亨利二世,导致后者去世。一五七三年在诺曼底叛乱被镇压。一五七四年被处以死刑。
[12] matthew arnold(1822—1888),英国诗人、文化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