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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拉德的幻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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孱弱的吉拉德·杜洛兹,生于一九一七年,患有风湿性心脏病,继又并发诸多其他的症状,短暂的一生中疾病缠身,于一九二六年七月去世,年仅九岁。法兰西圣路易斯教会学校修女们特地赶来他的床边,以记录下他的临死遗言,因为她们曾听到过他惊人的显示上天启示的话语。当时,他仅仅是在作一个圣理问答课上的轮流发言,并没有得到任何特殊的启发——圣徒般躺着的吉拉德,一脸的单纯和安静,但还是掩不住悲恸。他跌落在眉毛上的软发,宛如寿衣的一角,经手一拨,便现出他严肃的深蓝色眼睛——我不想对这该死的即将吞没吉拉德的大地,作更多的诽谤和诅咒。我只想恳求,让我有绝大的意志力,能永远记住他这个面容——我生命的头四年,即吉拉德在世时,我的名字蒂·让·杜洛兹,似乎是不存在的。吉拉德就是我,就是我的整个世界:他花朵似的脸,他苍白而微驼的形态,他的不幸和神圣,还有他对我温柔恳切的教导。母亲经常提醒我,要时时留心他的善心和忠告——夏日的午后,他躺在自己的院子里,手遮在眼眶上,凝视着蜿蜿游过的白云。这片片白云,像是东方道教所描绘的完美幻影,在这广袤无际的天穹中,一会儿成形,一会儿消遁,既像人的灵魂,又像熙熙攘攘的凡夫俗子,甚至像洛厄尔市沿河工厂的红砖烟囱,笼罩于星期日下午悲哀的红色阳光中。我们的父亲埃米尔·杜洛兹坐在墙角的花盆旁,读他的漫画。他高个儿,老皱着眉,只披一件衬衫。“mon pauvre ti loup(我可怜的小狼),你真是苦命,”他一边说,一边轻轻地拍拍吉拉德柔弱的小脑袋。没人会预料到,吉拉德的痛苦会那么快地终止,随之而来的是葬礼上的香烛、悲泪和苦雨。葬礼在法兰西圣路易斯教堂里像地窖一样的地下室举行,离家不远,就在布瓦韦尔街与西第六街的交界处。

我生命的头四年,充满了对一张慈祥而严肃的脸灰蒙蒙的回忆。这张脸时时在俯视着我,取代着我,祝福着我。我们杜洛兹家的孩子们就像一窝刚孵化的小鸡,学做好人,而吉拉德是我们的领队。他搀着我的手,带我散步,不时要求我善待小动物。

“哈罗,兹戈兰——兹戈兰——兹格鲁——”,他在用声调偏高的自编猫语言,与我们的猫咪对话。猫咪盯着他看,似乎能听懂这猫语言,知道这是好意,便用目光追随他在灰色的屋子里转,有时会突然发善心似的,跳上他的膝盖。这时已近静悄悄的黄昏,屋子内,只听得炉上的水煮爱尔兰土豆发出咕嘟的沸声,其余一片肃寂。那个无时不在、无处不在的佛教千手观音,仿佛正躲在包布椅子和带穗灯罩的浓浓阴影中微笑。这个世界是孕育万物的子宫,气象万千。但又有多少悲哀事,堪称可笑可叹。我敢打赌,如果吉拉德此时返世来赐福于我的笔,他一定会赞同我的。我深深吸口气,一定要写下他惨痛的身世,因为这个世界需要像他这样温柔而充满爱心的人。

“天堂里全是白色的(le ciel yé tout blanc,我们小孩之间讲我们的母语——法语),天使们犹如羔羊,而孩子和父母永远在一起,”吉拉德会这样告诉我。我问:“sont-ils content?(他们幸福吗?)”

“他们绝对是幸福的——”

“上帝是什么颜色?”

“blanc d’or rouge noir pi toute(金、红、黑乃至各种各样的颜色,都泛着白光)。”

猫咪凑上前来,用它的湿乎乎的鼻子和牙齿来磨蹭吉拉德伸出的食指,“你要什么?小猫咪?”——我还能记得当时相依为命的两兄弟的挚爱吗?那毕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离我现在这种奇特的心愿太遥远了。我已经丧失了当初躯体上的细胞和相应的感受,即使能找到连通过去的桥梁,我还是找不回那挚爱曾拥有的疗病功效。

他替我裹上外套戴上帽子,教我在院子里玩耍——同时,新英格兰的冬日里,烟雾从红色薄暮下的屋顶上悠悠升起。我们两人在褐色冻草中的影子,像是亿万年前发生事情的回照,令人想起涅槃、尘世和轮回。

我相信我还记得那个灰色的早晨(一定是个星期六),吉拉德出现在布纳比街的小屋前(那时我只有三岁),带着一个小男孩,他的名字我忘不了,一团灰泥的意思。帕洛德——对,就是他的名字,意思是窝囊球。他抽着鼻子,但没有手帕,脏兮兮的,套一件破破的毛线衫,吉拉德则穿着教会学校的黑色长筒袜和高帮鞋。他们站在院子里的小木平台旁,斜后面可见萧萧瑟瑟的草地(上面长着稀稀拉拉的几棵松树,雨水霏霏时,我能看到雾气变幻出印第安人的脸谱)——“ya faim(他很饿)”,吉拉德要母亲安吉给小帕洛德一点面包、黄油和香蕉——他来自一个又穷又没文化的家庭,在家里可能每天只能吃一顿晚饭,偶尔(或许)再加一片猪油三明治。吉拉德心很细,知道这小孩饿了,饿得在哭。他也知道母亲有丰富的食物在家,便把帕洛德带来,给他要些吃的——母亲当然给他了,如今多年之后,我在返回洛厄尔市时几次看到他,身高六英尺,体重两百磅。他一身山坡般的臃肉,曾投入多少面包、黄油、香蕉和童心的慷慨。他那卡车司机的脑袋瓜子,可能还存有点滴记忆:有这么一个弱小的病童,在很久以前为他担忧,张罗吃的,并为他祈祷——帕洛德——一个加拿大人的名字,对我而言,则包含了洛厄尔全部的绝望、赤裸的无望、冰冷和龟裂的悲哀——就像一只丧家之犬在呜咽,但没人愿意把门打开——对帕洛德而言,这是他的命,而我呢:——吉拉德为他打开了通向上帝普世之爱的门。三十年后的今天,我的心治愈了,温暖了,也得救了——没有吉拉德,我蒂·让会变成什么样呢?

襁褓中的我躺在门廊里,观看周遭宛如耶稣基督生活的戏剧——母亲走进厨房,给面包涂黄油,剥香蕉皮,摸摸索索,动作揪心得慢,宛如印第安人的老母亲,在大风怒号中不折不挠、世世代代地捣舂、蒸煮玉米面饼——那是我心的归属。

父亲下班回家,听到帕洛德的故事说:“吉拉德这孩子,心肠真好!”然后站在火炉旁,一边摇头一边咬嘴唇。多年后我遇到并理解了萨范克斯[1],才想起我那圣洁的哥哥,才想起他灌输于我的、这确切且不朽的理想主义——再后来我对佛教的发现(或者说是沉闷的、奇妙的、人为的、伤心的、苏醒的再发现),真是一大觉醒。我惊异地认识到,不管我是什么,从一开始我就是命里注定的,确确实实的,一定要碰上吉拉德、萨范克斯和神圣的佛主,并学懂他们(还有我那甜美的耶稣基督,即便有保罗主教[2]的邪说和异教暴力铸成的血腥十字架)——我觉醒后便笃信一个响亮的真理:什么都会好的,与人为善,天堂就在眼前。

吉拉德悲哀的眼睛首先预示了这一点——虽然有关这一切的梦已经结束——他的脸是那样的宁静,那样的富有同情心。我们保留了他各式各样的照片,其中有一张是他在五岁时(很可能),站在卢派恩街屋子的门廊上照的,现就在我的眼前。门廊的天花板悬有一盏镂花的圆球灯。我曾躺在童床里,在下午懒洋洋的阳光下,或在暖和的三月,一次次地用我婴儿的眼光,对此进行审视和研究。最近我还去过此地,三十三岁的人了,旧地重访,这个圆球灯仿佛仍在昭示我(仍使用我旧时的婴儿眼光),地球起源时的古老形状。它的轮廓,令我清晰地忆起我早已忘却的吉拉德的脸庞,他软软的头发、他身上的雷斯考尼克教[3]小衬衣和又高又黑的长筒袜——不止这一些,还有隔壁邻居家深褐色的石板条,更有野外小山顶上的石头“城堡”。我理性的回忆,早把这“城堡”忘得一干二净。这次去看,我成熟的心灵甚感震撼与敬畏。我的少年习作“萨克斯博士与伟大世界蛇的城堡”,曾潜意识地将之神化。这一切,在我要写的“杜洛兹传奇”中,将得到进一步的图解。这门廊就是现存神圣小照的实际场景,吉拉德与我们的妹妹,蒂·宁(当时三岁),携手坐在扶手上,在阳光中强作笑脸,等待姑妈或父亲这边的教父按下相机的快门。人们久被遗忘的期望,在老照片里,已褪色成棕色的斑斑驳驳——但在吉拉德的瞳仁里,我仍能找到他金刚钻般的纯洁善意,手足情谊间的耐心谦和。这些优秀品德,均来源于佛祖慈悲无边的永恒亭廊,不论是nirmana(外表),还是kaya(形式)——而我的吉拉德,他只是无穷宇宙和耶稣再世[4]学说中光芒耀眼的一点。他小衬衣下的心,与耶稣基督布满鲜血和荆棘的心,一样宽宏大度。而描绘耶稣基督受难的情景,在洛厄尔市法裔加拿大人所有谦卑家庭里,随处可见。

看:——有一天,吉拉德在西第六街的鱼市外,发现有个捕鼠夹子逮住了一只小老鼠——那些发明捕鼠夹子的人,脸色比充满毒汁的蜘蛛还要苍白,正在窗台旁洋洋得意。他们的门板沾满血迹,门前的路径沉闷乏味,却仍有源源不断的买家——还是就事论事吧。至今,我仍能忆起那灰色早晨法裔加拿大人的各式面孔:小贩、屠夫、卖黄油和鸡蛋的商家、渔人、桶匠、在长凳旁闲散的流浪汉(其实不是长凳,只是老式人行道椅子的残迹,就在垃圾桶旁,一边还有骄阳下晒干的香蕉皮)——无趣的大人们拉着脸,看到吉拉德天使般地去救夹子上的小老鼠,没有一句表扬或赞许的话——只是嘴巴微张地注视着,傻傻的——被救下的小老鼠在水泥地上挣扎着,歪歪扭扭地爬到流淌着鱼泔水的下水沟,去等死——吉拉德轻轻将它拾起,他这是在他口袋里播撒善行——把它带回家,扎上绷带,捧着它,抚摸它,还特地为它做个小筐。母亲看在眼里,惊喜在心。而街上的人群熙熙攘攘,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混蛋!全部都是!——星期日弥撒去还是不去,对他们而言,其重要性比鼠屎还小,心里还不时嘀咕该捐多少——理智上,我已记不清楚,但我的心灵里,确有只小老鼠在发出微弱而尖利的叫声,还有吉拉德和那张小筐,而我家的厨房已变成一个柔情的小医院——“那夹子卡住你的小腿,一定很疼吧?”(吉拉德真能做到感同身受。他自己已承受够多的疼痛,所以不愿意去学与疼痛相关的手艺)——他在想象中能感受到,铁夹子如何挤压碾碎那小老鼠似鸟的骨骼,奇惨无比,比死还难过——不是无辜的大自然,给山峦披上悲风愁雾,而是人,是人的邪恶——他们的无知、粗劣、狭隘、阴谋、虚伪、患得患失和幸灾乐祸——跑堂的、搬骨的、葬礼主持、戴手套者、雾气受害者、收粪工、随地小便者、乱扔垃圾者、散发恶臭者、皮革匠、还有地球上全部的污渍和脓痂——“老鼠?谁在乎一只该死的老鼠,上帝创造老鼠,正好般配捕鼠夹子。”——典型的辩解——讲到这些人,不用多久,我就会气得想在自己屋顶上,浇泼一桶你自己去猜的污物——但吉拉德与那班邋遢人无关,那班像野公牛一样的邋遢人——看看那个法裔加拿大人吧,苍白灰暗、双下巴、眼白偏多、鬼鬼祟祟、却又胆小如鼠。他守着黑黝黝的商店、一袋袋的蔬菜、深浅莫测的秘密地窖、一桶桶的青鱼、匿藏起来的金戒指、在另一房间忙上忙下的妻子和女儿、墙角肮脏的笤帚。他还有宗教的虔诚、冰凉的手、火热的肠胃、经常使用的鞭子、轻松的问候、还有固执的见解——让我在印度或塔希提岛入土吧,我不想葬在这些人的墓场里——说实在的,焚化我,再把我的骨灰送去东南亚,到此为止——不然的话,我还要继续数落这班该死的蠢人——我现在长胖了,傻乎乎地大喊大叫,来抱怨人,并付诸文字。这种事,吉拉德是永远不会干的,假如他还活着。他是一位心肠柔软的天使,你再也找不到可与他媲美的人,即使在科幻小说里。而关于未来的科幻小说,只会讲述那些流血的塑胶阴jing与圆孔机器的艳事,如何从一个穴移到另一个穴。它们之间的距离,因为有耶稣基督的圣宠,只比尘世的一粒渣滓(是我呕吐出来的,假如我是你,须弥山[5])宽出十亿分之一英寸——吉拉德一天下午去上学——他就是中午去商店买烟熏鱼时,遇上那只老鼠的——现在,他挎着书包,脚蹬黑色长筒袜,沿着比尤利街去上学。他微笑着,流露出一种特有的忧郁的甜蜜。这是我看到的全部情形,当时我正在门廊的一角,自作多愁——他很幸福,因为他的小老鼠得到食物和治疗,安安全全地躲在小筐里——家里的猫咪却在中午的昏昏欲睡中逛来,毫不知情地把小老鼠吃了,只剩下一条尾巴,这件事足以成为全洛厄尔市居民的笑资。吉拉德四点回家,看到他精心设计的小筐里只剩下一条尾巴,他哭了——我也跟着哭。

母亲想方设法解释,这既不是猫的错,也不是其他人的错,人生就是如此。

吉拉德也知道猫咪没错,但还是把它置于摇椅上,拉着它的脖颈,作了以下的警告与训斥:

“méchante(邪恶)!坏女孩!知道你都做了什么?什么时候你才能懂事?我们不能去惊扰小动物和其他小东西,应该让它们自由自在的!如果我们一如既往地相残相噬,将永远去不成天堂!——不动脑筋,不长一智!——醒来吧,愚蠢的女孩!——快认错吧!——感到惭愧了吧!丢脸!你发疯的脸!别再摇摆你的耳朵!懂不懂我告诉你的话!迟早必须终止!不要等到太晚!——坏女孩!去!到你的角落去!好好想想!”

在这之前,我从没看到过吉拉德发怒。

我躲在角落里,又惊异又害怕,好像看到耶稣基督在圣殿里怒拍钱贩的桌子,并挥舞他罕用的皮鞭,惩罚他们。

父亲从他的印刷店回家,褪下领带与一九二〇年代流行的背心,与孩子和妻子一齐坐下,享用汉堡包、水煮土豆和黄油面包时,便面对这样一个难题:为什么人要如此残酷,小老鼠如何不幸,而猫又把剩下的都吃光——为什么人生来就要吃苦,又凶狠卑鄙地对待他人;为什么稍有希望,偏浇上凉水;为避传染,就屠宰全部的家畜——“我告诉你,吉拉德,小不点,做人好比身在丛林,就是人吃人;你或者吃人,或者被吃——猫吃鼠,鼠吃虫,虫吃奶酪,奶酪转过来又吃人——可以说——生命就是这样——不要哭,也不要为了这个绞尽脑汁——说到底,我们都要死的,没有人可以躲避,是不是?我们吃奶牛,而奶牛给我们牛奶,不要问我为什么。”

“但是,人为什么要发明抓小老鼠的夹子呢?”

“因为老鼠吃人的粮食。”

“那都是些陈年的粮食了。”

“那就是做成面包的粮食呀——看,你不正在吃你的面包吗?我没见你将面包扔在地板上!你也不会用角落里的灰尘来做你的帕瑟(passes)!”帕瑟是吉拉德自创的名词,指蘸上肉汁的面包。通常母亲做完蘸汁,便在桌上分派,连坐在童桌上、系着围兜的我也有份——我们小孩讲话,带有易洛魁人的口音,所以帕瑟变成了庖司(pauss)。一讲此词,至今我还能感到,一种悲哀的气息和晚饭将临的安慰;你或许还希望,巴道夫[6]仍记得他在东奇普街上的大呼小叫——厨房里的父亲,年轻,健壮,穿一件衬衫,狼吞虎咽,满嘴的油;虽然面呈困惑,但还在向他的小天使们,讲解伦理道德——等到提供真理的神圣宝匣光芒四射地、令人信服地出现时,那些小天使们大概已在坟墓里长至十二英尺高了。为了生存而犯下的罪,是永远洗脱不清的——“不管如何,弱肉强食——现在我们吃别的生物,以后虫子吃我们。”

我们这块土地上,从制高点上讲出的道理,没有比这更实在的了。

“pourquoi(为什么)?”吉拉德叫了起来,他的眉毛锁着悲哀和无奈——“我不要这样,我不要。”

“你要或不要,事实就是如此。”

“我不管。”

“那你要做什么?”

他噘起了嘴;他将去天堂,就是这样。野蛮的兽性,狼藉的大吃大喝,聊以弥补的粪土,这些都受够了——人生的代名词,就是一抔黄土。

“来,来,小吉拉德,或许有些事你知道,我们大人反而不知道。”——最后,总是父亲作出让步。吉拉德心思缜密,想得又深,但对保险文件和印刷广告则毫无兴趣——事实上,保险公司永远都不会承保吉拉德的。从长远的眼光看,父亲明白我们只是在短暂做客,与小老鼠一样可怜,甚至比猫更可怜,而更糟糕的,作为一个父亲,他却解释不清!

“好吧,”吉拉德要上床了,一觉醒来,便什么烦恼都没有了。他帮我塞紧被窝,亲吻蒂·宁以表晚安。今天中午,蒂·宁对小老鼠的牵挂,也丝毫不亚于吉拉德的——所以,我们三兄妹一齐为小老鼠作了祈祷。“亲爱的上帝,请保佑小老鼠”——“也保佑猫咪,”我们赶快加上这句新的,因为上帝要去猫那儿显灵,以回应我们的第一个祷告。

寒风刺骨,北方大地上吹卷起的绝望灰尘,远超过地狱里所能创造的。人们的愿望,尽管是满腔热忱的,却也挡不住穿堂风。整个晚上,这穿堂风在孜孜不倦地工作。它在暖气散热器与窗帘间穿过,钻进你的被褥,仿佛一下子就把你带到了野外。那里,赤褐色的人群,一大早的,正在锯砍树木;双手的皮肤已皴裂,冻得像火腿;头顶却冒着蒸汽,与马匹的喷气搅混成一体,嘴里则不停地诅咒撒旦。所有的俄国人、西伯利亚人和美洲人,都在承受着这寒风的无穷无尽的袭击。

吉拉德和我蜷缩在早晨温暖而欢悦的被窝里,不愿起床——那情景仿佛让人回到出生前,因缘未定,被命运的无形巨手一推,我们的人生故事便开始了。

“小老鼠,它现在在哪里?”

“今天早上,猫已经在树林里,把它排泄了(le chat l’a shiez dans l’champ)——那边雪中小小的一摊黄色尿迹,看见没有?”

“oui(有)。”

“voilà(瞧),你夏天的苍蝇,它也死了——”

母亲在楼下香气扑鼻的厨房里,为父亲准备早餐;而我们则在纹丝不动的恍惚中,冥思遐想我们的小老鼠和苍蝇。

“安吉,”炉台旁的父亲说,“那孩子会使我心碎——失去一只小老鼠,他有多伤心。”

“他是菩萨心肠。”

“可他身体却生着病——啊,我头痛死了——吃还是被吃——人不是这样,好不好?——哈!——城里倒是有一个帮派,就不知道他们的胆子够不够大。”吉拉德对生活的神圣感受,还延伸到他的浪漫情感里。

大帐篷下的酒鬼,都不会像他那样在乎他妹妹的举止——一天早晨,他从窗户看出,就叫了起来,“妈咪,看蒂·宁在做什么呀,她穿着邋遢的套鞋去上学,屁股一扭一扭,活像个随意女郎[7]!”当时,他正在忍受风湿热的复发,必须卧床静养,有时得持续数星期,时好时坏的——“噢,看看她!——”他很震惊的样子——他绝不能睹之任之。蒂·宁中午回家时,他已经准备好长长的一番说教——“我告诉你,吉拉德,你总有一天会做神父的!”母亲会这么说。

此时教堂的小孩们正用手划十字,他们中的一些人还诵读以下的词句:

au nom du père

ma tante cafière

pistalette de bois

ainsi soit-il

意思是

以天父名义

我婶凯菲艾

森林小手枪

阿门

我的父亲埃米尔·阿尔瑟德·杜洛兹,在一九二五年时还是个三十六岁健壮年轻的印刷匠,他肤色黝黑,双眉紧敛,一脸的严肃,颌颚坚实,却有一副软心肠(但事实上,他的小腹硬得很,常常叫我们小孩用脑袋或拳头来试,猛击上去就像撞到一个强壮的篮球)——他身高五英尺七英寸,典型的布列塔尼人,蓝色眼睛——他有个习惯我是不会忘记的,现在甚至有意模仿:用香烟盒或烟草包装纸,在烟灰缸中点上小火——他会坐在椅子里,静观这小小的涅槃火焰,一步步蚕食这纸,使之变成又黑又脆的灰烬。也许这能帮助他弄懂,佛教三千次轮回再世的大火的导火索——这大火将把万物吞噬,消化,再造一个安全世界——这只是时间问题,不管对他,对我,还是对你。

他也会拿出秋天新鲜松脆的麦金托什苹果,坐在他的安乐椅里,用袖珍小刀削皮。削下的一长卷苹果皮,那么完美,像是流苏绸带,可以在托尔斯泰小说中客厅的枝形吊灯间悬挂起来。我们把它缠在身上,翩翩起舞。有时,我会把它当作绦虫,从一头吃到另一头。剩下的,就扔到垃圾桶,像盘绕起来的电线——然后,他咬上一口那已削皮的洁白多汁的苹果,啧啧出声,全世界的人都会垂涎欲滴——“模仿狮子的吼叫!模仿老虎!模仿大象!”他就会坐在椅子上照办。新英格兰的傍晚,吉拉德坐在他的膝盖上,我坐另一个膝盖,蒂·宁干脆爬到他怀里——这表示,今晚洛厄尔市里没有他的扑克牌局。

“嗨,你,我的小吉拉德,今晚为什么这样苦思冥想?小脑袋瓜子,都在想什么?”父亲一边说,一边紧紧抱着吉拉德,脸颊贴着他的软发。蒂·宁和我在旁全神贯注地看着,沉浸在无比幸福的童年时光之中。一点都没想到,冬季野外的寒风会给我们旧屋的筋骨带来多么巨大的伤害。

以圣父、圣子和圣灵的名义,阿门。邻居和亲戚可以发誓作证,吉拉德认识很多鸟。他生病的很长一段时间内,特别是春天,那些鸟都会飞来他的窗台。清新纯净的早晨,他因病而分泌物激增的眼睛,向窗外远眺,就像遭劫的公主在城堡上企盼搭救——胆汁的过度分泌,已使他的肤色发绿发白。晚上,他都不能上厕所,只得依靠床下的尿壶。但是对鸟,他有玫瑰花般的甜言蜜语——“arrive,mes ti’s anges(来吧,我的小天使们)!”他会撒下(母亲为他准备的)面包屑,在他病房的窗台或窗外的斜坡屋顶上(每当我做涉及屋子的灰暗的梦,这个斜坡便给我无限的烦恼。我的身心就会下沉,一直沉到这烦恼的西北边,那边有屋脊和屋檐,还有无以名状的神秘)——开满樱花的五月天,给吉拉德带来数以百计的灰鸟,它们的嘴忙着寻找屋顶上的面包屑,发出忧郁的敲击声——他会叫唤:“小鸟为什么不靠近点?它们难道不知道,我是不会伤害它们的?”

“当然不知道,凭什么呢——他们只知道你是个男孩,而男孩就是喜欢抓鸟的。”

“鸟会伤害男孩吗?”

“鸟从来不伤害男孩,但顽皮的男孩会朝鸟扔石头,又会骚扰鸟巢中的雏鸟。”

“为什么?为什么人总是这么坏?难道上帝没关照过我们——各式各样的人——全人类——要互相善待——还要善待动物。”

但上帝没有在那个冬天伸出援手。

鸟儿叽叽喳喳,越走越近。吉拉德高兴极了,在枕头上欢呼雀跃:“那只鸟要来了,我告诉你,它马上就会跳到我手上!”

“我衷心希望,”母亲说,她以聪颖的眼神恰到好处地表扬了他;又在她晚间的祷告中,很不明智地重复这句话——父亲不愿相信。

“唉,真希望我有钱替他买鸟!”

“就一只小鸟,一只,”吉拉德在恳求,我坐在床边的小椅子上看,帮他在小盆子里揉碎面包屑。我的手指这么胖,家人给我起了一个绰号:ti pousse(小拇指)。

“快过来,小拇指,看,那只小灰鸟,像不像就要到我手上来觅食,还要给我一个小小的亲吻?”

“是。”

“你想亲吻它吗?”

“想。”

“快,小鸟快来呀。”

街上运送面包的货车突发的一声噪音,把整个鸟群轰走了,一阵风似的飞到下一棵树,叽叽喳喳的,像在讨论什么新发现——眼泪顷刻涌入吉拉德的眼眶,他的嘴唇噘起来,像在认命地赌气,发出一声呻吟,意思是:“啊,什么都没有用——我已尽力善待它们了,唯一没做的,是让它们用金子铸造的鸟嘴来吃蜂蜜和香膏的早餐。但它们躲避我,仍像躲避一只到处撒播细菌的老鼠——或一只猎鹰——或一个猎人。”

“吉拉德,”母亲会解释,“不要为小鸟感到悲哀,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上帝知道你是爱它们的,上帝会奖励你的。”

“在天堂里,我将得到我想要的所有的鸟。”

“对,在天堂里——或许在人间,坚持你的勇气和耐心。”

吉拉德的小肚子深深陷下,吁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如果耐心仅仅是一个单词,而小肚子又不会疼得像刀剐一样,那该多好啊,不管是在雪地还是玫瑰园。“是的,天堂里有鸟,数百万只鸟,比这些灰鸟更小。大的像蝴蝶,小的像蚂蚁,一身白羽毛,像小天使一样——到处都是。”旋即,他转向撑在他膝盖上的画板,开始画他想象中的永恒和梦里的天堂。他仅八岁,但已经画艺不凡。晚上回来看到他的画,父亲都不敢相信:

“是吉拉德画的吗?——瞧!”

父亲的朋友们表示同样的惊讶——作为佐证,吉拉德就会当大家的面作画:漂在蓝海上的点点帆船(是模仿《星期六晚邮报》)、飞鸟、大桥、绵羊,还有各式帽子——吉拉德还有一套建筑积木,可以搭建出各种奇迹般的工程,像高大而复杂的转天轮、赛车、起重机和货车,都是他依图索骥建造的——一个生病的早晨,他把图解书扔在一边(我在旁观察),凭空造起了美丽的婴儿车和婴儿床,还带有惟妙惟肖的小帷幕。中午蒂·宁回家,就可放入她的洋娃娃——我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她在自家的客厅里,整晚观看又臭又烂的电视节目,以等待去天堂,与吉拉德相聚——

我则记得,我曾说“替我造个ritontu”,一个我自己也弄不清的东西。他就高兴无比,马上拼搭出一个怪物。我玩啊玩,一会儿想把它拆开,一会儿又想把它的边缘咬下。

然后,鸟群又飞了回来,环绕我们神圣的斜坡屋顶,发出欢快的鸣叫。吉拉德赶紧要来面包,碾成碎屑,撒出去让鸟儿啄食——

“vien,vien,vien,(来,来,来,)”他无助地坐在床上,朝打开的窗户伸出双手,呼唤这天上飞来的访客。这番情景,足以使我的心在习以为常的冷漠中惊悸不已(特别是在晚期)——

自然的,鸟一次也没有跳到他的手里。如果真有,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激变——

同时西姆金斯医生,带着他那老式的医疗挎包、听筒、皮管、药丸和吸气球,来了又去,表情凝重,默默无言,令我们大家感到惊讶——他对吉拉德的生命已不存奢望。

我不理解当时发生的任何事情,我只是个粉嘟嘟、胖乎乎的小拇指,乐意和吉拉德在同一个世界里生活。一个晚上,我们在厨房地板上乱翻《波士顿美国人报》。我清楚记得这份赫斯特出版的粉红色新闻晚报,头版是一张女人的照片,因为她杀了人。我手持一把剪刀,把她钉在塑胶地板上,正好刺穿她的眼睛——“non non(不,不),蒂·让,永远不可以!”我不懂(据我所记)我当时的欢乐,即那种没头没脑的放肆的欢乐——对吉拉德而言,那种没头没脑,恰恰是这个充满仇恨和绝望的世界的可怕之处,也是它得以延续的流通货币——“non non(不,不),永远不要做这样的事,——啊,可怜的小拇指,你不懂呀——喏,拔出剪刀,把扎破的眼睛补好。”——我们一齐抚平揉皱的报纸,贴补好那女人的眼睛,反思我们的罪,纠正可被黜去地狱的过失,为自己积聚好的命运,悔悟,做忏悔——吉拉德的嘴唇噘起,咂咂出声——多可爱,谁都想吻他。吻他那楚楚可怜的嘴唇,就像吻羔羊的腹或天使的翅一样,算是最温和的罪——他把我背上,游来荡去,证明我们可以有更好的消遣,也证明我已得到宽恕——他甚至让我在打架游戏中“打败他”。我们在地毯上打滚,我则喜悦地尖叫——

之后不久有个灰暗的大风雪天,我双手握在背后,站在厨房窗口,看到黑黢黢的雪花,自太虚而降,一触地,即变成奇迹般的洁白一片。我突然悟到,吉拉德之所以如此冰清玉洁,是因为我们都来自如此漆黑的源头——他在这尘世受尽痛苦,他的黑变成了洁白。那是十月一个又冷又干燥的早晨,吉拉德带着书、午餐要吃的黄油面包、香蕉和苹果去上学——我看他朝比尤利街单独走去——许多孩子在他附近满街乱跑——比尤利街的尽头,是格林公立学校的大碎石操场。修女们一直在告诉吉拉德、蒂·宁和法兰西圣路易斯教会学校的其他孩子,由于公立学校的学生不是天主教徒,他们仍长有尾巴,只是隐藏在裤子里——我们中的一些人(特别是我)确信不疑——吉拉德到了那里转悠,隔三幢围有木制栅栏的平房,就是法兰西圣路易斯教会学校。首先你会看到修女们的红砖住舍,在晨曦中非常耀眼。接下来就是沉闷忧郁的学校大厦,大厅里铺着长条的木地板,地下室非常宽敞,有小便池和嗡嗡的回声。一堵高不满一英尺的花岗石墙,把泥土质的大校园(它与农夫肯尼的草地相连)与一个炉渣质的小内院(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隔开。我们学生喜欢坐在这花岗石墙上,或朝它投扔游戏卡片——最流行的是投卡游戏,那些附在泡泡糖里的卡片,上面有电影和棒球明星的相片(哦,我的天!一定是威尔玛·班恩基[8]和罗杰斯·洪斯彼[9]的年轻脸庞,印在芳香的泡泡糖卡片上)——卡片扔向石墙,看谁的离墙最近——现在游戏暂停——吉拉德在沉思中慢慢走来,明媚的晨光下,到处是快乐的学生——今天他思路混乱,抬头遥望万里无云的湛蓝天穹,心里在嘀咕,这地面上的嘈杂、激动、叫嚷、房屋、人群和担忧,到底算什么?——“或许这一切都是空的,”他以清晰的纯真在作祈测——“就像爸爸烟斗中腾起的烟雾”——“和那烟雾描出的图像”——“我只要闭上眼,就全都消失了”——“没有妈妈、蒂·让、蒂·宁、爸爸——没我——没kitigi(猫咪)”——“也没有大地。看这完美的蓝天,它在清楚地昭告:万物皆空”——仍在流鼻涕的小帕洛德,在墙角玩游戏卡片,眼看就要输了,旁边的小恶霸们,一个个虎视眈眈——“他在哭——他只担心他的运气,而他的运气会越来越糟”——“他的运气是贫恶交迫”——“啊,这个世界”——这世界的另一端是presbytère(教区官邸),住着拉鲁密阿神父和他的助手们。这幢黄色的砖房,看上去像一只作弥撒用的圣杯,对孩子而言,颇具神秘感。我们经常想象,这里晚上有烛光游行,早晨有雪白的花边餐巾——接下来就是教堂了,法兰西圣路易斯教堂,那时还在地下室竖着一座水泥的十字架。教堂里面,古老光滑的长椅,彩绘玻璃的窗户,十字架与祭台的专位,为马利亚和约瑟夫设的圣台,还有桃花心木制的古典式告解室,每一间都有供窥视的华丽移窗和酒色的帷幕——盛有陈旧圣水的巨型大理石洗手盆,曾浸入成千上万的手——秘密的壁龛,高悬的管风琴,神圣不可侵犯的内室。由此庄重走出的,是身穿黑袍飘带的祭祀助手和手持高贵礼拜用品的神父——这地方,吉拉德来过多次,他就是喜欢——这个上帝来视察、检阅的地方——“我到天堂时,第一件事就是求上帝,给我一只美丽的小白羊,来拉我的旅行车——哎,我真想现在就去,无须再等——”他在孩子和鸟群中叹息。校园的另一端,修女老师们聚在一起,等待早晨的上课铃声和列队集合,晨风微微吹拂着她们的黑袍和黑念珠。她们脸色发白,眼睛里有炎症引起的分泌物,精巧的五官宛如镂空花边,像圣杯一样遥不可及,像白雪一样罕见,像圣饼一样不可碰触,是思想的源泉——在孩子面前高深莫测——修道院的修女们,在她们僻静的红砖寺院里,专注于缝纫手工和其他虔诚的宗教差役。我们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她们的帽檐,看到她们俯身于念珠、圣书或绣品的侧影;她们也往往在努力而好奇地探究窗外的一动一静——事实上,一个来自路易斯安那东方得克萨斯油田的流浪人,碰巧经过洛厄尔市,现正躺在格林公立学校栅栏下的草地上。他膝盖并拢,嘴嚼青草,一边哼着爵士小调,一边思量着面前无瑕的空虚,甚至在琢磨,站在窗后注视他的老修女在想什么——“懒惰的流浪汉(paresseux)!”——“强盗!——罪人!”

这就是典型的吉拉德,他不愿朝田野看。农夫肯尼的农田边缘,长满了灌木和小树。森特维尔镇的村舍正冒出早晨的炊烟,远处的小山和相连于地平线的草地,可直通德雷克特镇和新罕布什尔州。最最尽头,便是美洲大陆北方淡褐色的一片枯萎——吉拉德是内向的,像金子的圣杯一样,只侍奉一个神圣的主人,为自己的光荣使命而义不容辞——他坐在花岗石墙上,凝视周围的小孩、流浪汉、窗口的修女,玩跳房子游戏的少女和随众起哄的蒂·宁——“小疯子,看,这么激动——她不懂今天早晨的蓝天,她也不在乎,像一只小猫——看——”吉拉德望向天空,目瞪口呆的——“什么都没有,天上没有云彩,没有声响——宛如自下而上倒流的水,怎么会有昆虫呢?”空气干燥清新,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上课铃响了,学生们匆匆忙忙,以班级为单位排成沉闷的队伍。领队的修女们忙碌着,这是新一天的检阅阵列。晚到的学生在校园狂奔,书本都从他们身上飞出——狗在叫,有人咳嗽,还有许多不愿安分守己的小鞋,忙着践踩碎石——学校生活的又一天——吉拉德的眼神锁住蓝天,这安静而神秘的天空,这令人心碎而一言不发的太虚,它不会向男人和男孩,启示任何信息。但吉拉德想从中寻找出一个奥秘,这是他在学校里永远也学不到的——“这是上帝的眼睛,这是没有底的——”

“吉拉德·杜洛兹,你没站在队伍里——!”

“是的,玛丽修女。”

“肃静!大嬷嬷要讲话了!”

“嘘!默西阿!把卡还我!”

“这是我的!”

“不是!”

“谁信你的圈套(famme ta guêle)!”

“看我怎么收拾你。”

“混……混蛋!”

“肃静!”

全场沉默,只有风的飒飒声,两百颗心脏似乎都已屏息止声——在那流水飘逸、无处不在、无法理解和一尘不染的蔚蓝之下——

秋天的树木,向这蔚蓝伸出单薄的红色枝梢。烟雾在早晨的嗅觉中弥漫,被扭曲成鬼灵。可以听到博伊斯凡特木材厂的锯子,在切割一棵大树的躯干。比尤利街上,捡破烂者的推车,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更远处,小孩在哭——灵魂啊灵魂,都要回收到天上——这水晶般的虚无是唯一的现实,没人可以点评,甚至是维京出版社——甚至是拉鲁密阿神父。他现穿着刚从晾衣绳取下的袍子,在教区办公楼里,洋洋得意地跑东跑西,朝他的房间吹口哨。在他早晨隐隐作痛的睡眼中,这房间变成他人生世界里的泪珠,lacrimae rerum。想到早餐桌上的法式布丁和猪肉碎饼,他的嘴唇不由忸怩作态起来。穿上服饰后,他很快就要开始他教区神父新的一天——他是个好人,就像我们在市政厅的市长,还有朝南五百英里外,坐在书桌前的柯立芝总统。今天的晨曦,照亮华盛顿市的波托马克河,同样也照亮洛厄尔市的梅里马克河——换言之,谁能找到这存在于心灵水晶球中的理想世界?——历史上有不少人,争当恺撒大帝,留存半身雕塑,前后簇拥着羽毛笔、签字、文件橱柜、罗马维斯塔尔贞女们[10]乏味的花饰。与他们相比,小小的吉拉德,以他幼稚而执着的探索,却更有希望——我是这样认为的。

噢,那个早晨,在那个地方,实实在在地看到我的吉拉德。他与所有其他穿黑色裤子的男孩们,排在一起。而小女孩们,身穿带白色圆领的黑裙,另组一队。在这一古老的场景中,可看到聪明、伶俐、甜蜜和可爱。老在埋怨的可怜的修女们,尽力而为,以求完美,在这教堂内,在这张开双翅的教堂——白鸽的教堂——我将永远不污蔑这教堂,因为它给了吉拉德一个神圣的洗礼;我也不污秽那只手,因为它祝福了吉拉德的坟——并将之正式奉献给源头,光芒四射的天堂里的雪,而不是黄土——证明他是怎样的人,一个虚无缥缈的天使,而不是一个脓包——孩子如记不住六乘七的答案,修女们的习惯,是用戒尺的边缘重击他们的手指关节。所以每天每个教室,都会有眼泪、哭泣和灾难——司空见惯的事——但这是其次的,因为它来自庄严的教堂,是纯金,是完美的光辉。这种认知,可以照亮战士的心,前仆后继,英勇死战——“噢,阿朱那王子[11],杀呀!”——悔悟圣坛的扶手旁,也期待着这种认知。悔悟的人啊,放弃自我,承认自己只是一个傻瓜,宁愿自己的骨头溶解于这永远的光辉中——我全部的罪过,一丝一毫,甚至是那些最小、最不易被察觉、最容易找到辩词、几乎可以不算的罪过——可是,你这装模作样的傻瓜,浑身上下都是罪,满满一桶货真价实的罪,你已在里面像糖浆一样旋转搅拌——你的错,通过你脆弱的缺口,不断渗透出来——你笨手笨脚,弄砸了祝福他人的每一个机会——你过去有时间,将来还有时间,打着呵欠,就是不愿弄懂——啊,你本来就是一个废人——最好还是把你消灭——在神圣的牛奶里,你扮演细菌的角色,浮起的黄色渣滓变成紫色,或花盆的绿色——像你这样是不够的——上帝知道他自己弄错了——我们讲上帝,太随便,犹如顺手拈来,因为不知道如何去描绘这一尘不染蓝天的虚空,即吉拉德今晨看到的——我们很容易作出妥协,往往以自己的眼光,把万事都拟人化。从而,把我们低下的自在、自我、自恃和自觉,都归因于天堂灿烂的完美——上帝不是人——上帝是无形的——那一切都是有条件的,空谈而已。我要讲多少,才能讲清——这太痛苦了,好比在北方一座潮湿的教堂,作一个枯燥无味的布道。这是个单调的早晨,下着雨,外加是星期日——我们在水中受洗,恰恰与卫生有关,这意味我们变得肮脏,亟需一次沐浴——赞扬一个女人的腿,她金色的大腿只能带来死亡的黑夜,直面人生吧——罪就是罪,没法回避——我们是蜘蛛,我们相互螫刺。

在罪的面前,无人可以免疫,就像无人可以不上厕所。

吉拉德和所有的男孩一样,在特定的季节内,做完特殊的九日祷;星期五下午,便去告解室,为星期日早晨的弥撒作准备。在那一天,教堂冀望能向教徒们灌输以耶稣基督为象征的完美理念——连吉拉德也是个罪人。

下午四时,我可以看见他走进教堂,由于办事和其他原因,比其他人要晚。大部分男孩已经结束,轻松地离开教堂。其神情显示,他们心灵的重担已被卸下,留在告解室了——在悔悟圣坛的扶手旁作惩罚的祈祷获得的赎回,是依情酌量的——吉拉德除下帽子,指尖在大理石洗手盆里游划,心不在焉地划十字,踮着脚尖绕到过道,走过放有耶稣受难雕塑的祭台。每次看到,他都会心痛如绞(“pauvre jésus,可怜的耶稣”),好像耶稣是他受冤枉的挚友和兄弟——他曲膝致意,然后走进教徒的座位区,在长支架上跪下。这样的长支架,早晨、中午和晚上,已被磨损擦净一百万次——他开始了初步的祈祷——“万福马利亚——”法语是这样讲的:“je vous salue,marie pleine de grace(万福马利亚,你充满圣宠,我向你致敬),”——grace(圣宠)和grease(油脂)两词极易混淆,小孩祈祷时不说“圣宠”,却说“油脂”。世上没有任何权力,可以终止这样的混淆——神圣的油脂,好得很——“le seigneur est avec vous——vous êtes bénie entre toutes les femmes,(主与你同在,你在妇女中受赞颂)”——保佑所有的女人,他们明白,他们母亲和姐妹的众多眼睛,都已融合成一双眼睛——“et jésus le fruit de vos entrailles(你的亲生子耶稣)”——“entrailles”,是很有力的法文,子宫的意思。而英文的“entrails”,则是内脏。我们都不懂什么是内脏,可能是马利亚和其他女性们身体内部的秘密吧。一丁点儿都没想到,整个宇宙就是一大子宫——这措词和想法太曲折复杂了,对我们理解子宫的性质和空空如也,实在是无裨于事。那完美的湛蓝天穹便是我们大家的子宫(但不是我们的内脏)——“sainte marie,mère de dieu,priez pour nous,pécheurs,maintenant et à l’heure de notre mort(天主圣母马利亚,求你现在和在我们临终时,为我们罪人祈求天主)”——但小男孩(和他们父亲)的头脑里是没有逗号的,所以一直朝前念,念成“pécheurs maintenant et à l’heure de noire mort(罪人,现在和在我们临终时)”。由此而产生:永远是罪人,直至死亡,没有帮助,没有希望——

“ainsi soit-il(阿门)”,他们中谁也不懂这阿门究竟意味什么。通常的解释是“这是真的”,不多也不少——把ainsi soit-il(阿门),当作是圣坛前祭司所用的神秘的密码吧——以他的纯真和内在的纯净,吉拉德诵完了《圣母经》。他跪在自感安全的教徒座位区,准备去访问告解室中的神父。宫殿式的告解室,其酒色的帷幕不时掀起,悔悟的罪人进进出出。进去时心事重重,出来时如释重负,阿门——

吉拉德现在思考他的罪,蜡烛闪烁,仿佛为此作证——远野的狗吠,穿过教堂烟雾和蜡油弥漫的大堂,像是人的声音,引诱吉拉德转头去查看——除此以外,整个教堂笼罩在巨大的沉默之中。嘘……这沉默,却又像一个宏亮而持续的提醒,在提醒教徒们诚实地直面自己心里的邪念——

“我推了小凯如费尔”——是在校园里发生的。课间休息时,吉拉德用卡片建造了一座城堡。这位一年级学生出于好奇,越凑越近,就把它撞倒了。吉拉德怒不可遏,没有多想,便推他一把,他真的很不高兴。“看,你弄坏了我的房子——傻瓜!”过后,他就悔悟了,但已经太晚——他现在噘着嘴承认:“但这是我的房子——mautadit fou(疯子)。”(这是一句骂人傻瓜的话,孩子用。实际上,大家都用,包括教士、议员和药剂师)——“我推他时,他脸色变得苍白,因为不知有人会在那时推他,这就伤害了他——ya venu blême comme une vesse de carême(他一脸的苍白,就像大斋戒时放的饿屁)——吉拉德的心急剧下沉,这是我做的坏事——这是明明白白的罪——耶稣自十字架看下,不会喜欢的”——他的眼珠转向十字架,耶稣伸出双臂,两手被钉,身子瘫向底座,永远在哀叹,永远在吉拉德的柔心唤起这样的疑问:“他们为何这样做?”——看看这已经发生的众多愚蠢的错误吧,像白昼一样清楚,就在墙上——巨大的默哀笼罩着耶稣优美而温柔的臀部和束腰带、四肢和膝盖、因受刑而单薄的胸膛——还有那难忘的沮丧面容——“上帝对他的儿子说,我们必须这么做——他们在天堂作出决定——他们已经做了——已经发生了——犹太人之王!”——“犹太人之王——那意味着,它已经发生!——要不,犹太人之王的字样,怎么会出现在他们杀人十字架的怪异飘带上——他们还钉上钉子”——世世代代的人们在教堂和庙里低头祈求,脑海里会有各种稀奇古怪的想法——“他在哭泣!”吉拉德呻吟着,他已看到一切。

还有两条罪要承认:星期三上午在小便池一个角落,看了洛杰的si处,还让洛杰看了自己的,时间蛮长的——是故意的——想到此,吉拉德不禁脸红了——他看到洛杰的,与自己的不一样,更弯曲。他感到一阵剧痛,漫不经心地小了便,在耻辱的恐惧中,竟不知觉地扭了膝盖——我们的罪恶感是根深蒂固的;没有罪的地方,我们创造罪恶;有罪的地方,我们又忽略了——有一个念头悄悄探了头,干脆不告诉神父——但上帝是知道的——况且,稍稍偷工减料,以欺骗忏悔神父善意的耳朵,本身就是罪,他是期待忏悔人来坦诚一切的——“可怜的神父,如果我不讲,他会知道吗?他不知道,便安慰我,让我去做祈祷。但,欺骗他是一桩大罪——好比他死时,我朝他眼睛吐啐唾沫,好比……”

幸运的神父,安瑟默·富尼埃,来自加拿大魁北克的特洛日维镇,是十二个儿子中最小的,但在他父亲的眼中,则是最有出息的。他的手,本来可能会因为一直在耕耘加拿大亚伯拉罕平原[12]的土地而长满老茧,但现在呈粉红色。他迎入蒂·吉拉德,打开移窗,迅速垂下恭顺的耳朵。这耳朵,在这漫长的下午,已听了足够的忏悔——咳嗽声在天花板盘旋,游荡,最后在教徒的座位区沉淀;下跪用的长支架发出吱吱的摩擦声;教堂工人在圣坛处搬动椅子和灭蜡烛器,突发奇响,虽然刺耳,但自有一番韵味——

“bénit(保佑)”是吉拉德唯一听清的词,神父咕哝而迅速地做了介绍性的祈祷,接下来就准备倾听了——吉拉德可以隐约闻到大人的呼吸,还有那种大人旧牙齿的奇特气味。那些旧牙齿,在这旧嘴巴里,已工作了很长的时日——“扑哧,扑哧,扑哧”,他还听到前一个忏悔人,在教堂的后座飞快地默诵悔悟的念珠祈祷。此人刚刚完成忏悔,已戴上帽子,正奔跑出教堂,尖叫着穿过夕阳下布满草茬儿和淤泥的田野,去加入已在三叶草溪谷手持石块的玩伴队伍——一只小鸟,箭一般地掠过法兰西圣路易斯教会学校的屋顶,在霞光四射的天空留下一道剪影,像是圣灵的意志——东方是橘黄,西方却是白色,因有一抹云,把下山的太阳遮掩了。很快地,太阳将染红、照亮这抹云的边缘;天空又会变成金黄,接下来便是艳红的壮观日落,就像昨天的一样——校园安静的角落里,冷寂的草地似乎在发出霜冷的公告:明天不上课——吉拉德能感觉到这一切,但他今日的事情才刚刚开始。

“我的神父,我招认我推了一个小男孩,因为他惹我生气。”

“你伤害他了吗?”

“没有——但我伤了他的心。”

听到如此精致的回答,神父很惊讶,这真是精益求精了(“他将成为一名神父,”他暗暗笑了)。

“是,你很正确,我的孩子,这伤了他的心。为什么你要推他?”他继续着,以告解室里的神父惯常的悲伤而柔顺的语气,又好像在说,“例行公事后真想知道,我们坐在这里认罪,到底是为什么。”

“我推他,因为他弄坏了我的卡片房子。”

“噢。”

“这使我发疯。”

“你发怒了。”

“oui(是)。”

“你知不知道——他比你小。”

“oui(是),他是一年级的。”

“噢,”——好心的神父遗憾地朝吉拉德扫了一眼,将心比心,他很是同情——啊,这个场景可以在傍晚的小教堂发生,也可以在某个战场上!

“嗯,”他总结道,“你认识到自己的罪过——下次,你要有耐心——要记住你的想法,你伤了他的心,即使没有伤到他的躯体,”敬羡地,“你自己把它弄懂了。我确信,”他进一步提供忠告,尽管今天下午他已经在超负荷工作了,“上帝了解你,还有没有其他的,你想告诉我。”

“是,我的神父”——说到此,吉拉德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畜生,新旧兽性,层层重叠——“我——哦——”他开始结巴,支支吾吾,脸绯红,又停了下来。

“我在等待,我的小男孩。”

迅速地,吉拉德低声讲了有关小便池的事。以他说话的神秘来推断,圣奥尔教堂星期六下午的忏悔之事里,似乎从未有过比这更荒唐的事。

“啊,你碰了他的小叮当(sa tite gidigne)?”

吉拉德:“噢,non(没有)!”一下子高兴起来,原来他还有个空子可钻,因为他从没想过这种事,有救了。

“嗯,”叹息,“我对你充满信心,我的孩子,你再也不会做此事了。还有没有其他事?任何事?”

吉拉德立刻记起另一条罪,他都忘了,直到现在——“我告诉修女我温习了圣理问答课。但事实上,我没有。”

“你没有答出?”

“我答出了,但我是凭另外一次温习,我只是背下来了。”

(“啊,那不是罪过,”神父心想。)可就此结束了,“好,讲完了?好,你要默诵《玫瑰经》和十五遍《圣母经》。”

“是,我的神父。”

仁慈的移窗关上了,吉拉德面对华丽的幸福饰板。他奔跑出来,轻快地走到圣坛,真想唱支歌——

全部结束了!没什么了不起的!他又是纯洁的!

白色的扶手旁,有血红的地毯,通向一尘不染、白色与金色相间的圣坛。吉拉德在祈求,全身心地沉浸于自己感恩的祈祷中。手肘靠着扶手,小手掌相合,眼睛里充满了赞美和感激——假如我是上帝,看到他这惊喜的眼神,朝着我的圣坛,就因为我给了轻易的宽恕,那真是太惭愧,我会这么说——但上帝是宽恕的;更重要的,上帝是仁慈的;仁慈就是仁慈,仁慈就是一切。教堂内一片空寂(每个人都走了,包括最后那个神父,即听吉拉德忏悔的神父),无声无息,却震撼人心。圣坛的扶手旁,那凡身的小天使,沐浴在极乐中。有没有其他更容易的方法,以达到这样的幸福?只能存疑,因为雪是雪,神性是神性,神圣是神圣,信仰是信仰。

扶手旁就他一个人,他突然感受到这空寂的强烈咆哮,以它纯净的透明,充满他的双耳,并渗入大理石和花朵,这闪烁且变暗的空气——天堂肯定听到了,像金刚钻一样坚硬,一样空缈,一样明亮——像川流不息的同情一样,在这持续和触手可及的安慰中,有些微妙的安慰,会教诲我们一些更微妙的奖赏。它们将远远超过印刷的和建造的奖赏。

在和平和幸福的包围下,我的小兄弟赶紧走出已空旷无人的教堂,飞快地跑过熙熙攘攘的街道,回家来吃晚饭。

“去做过你的忏悔吗,小吉拉德?”

“oui(是)。”

“快来吃东西,我的金色天使,我的pitou(小狗狗),妈妈的小卷心菜。”

我蠢蠢地坐在黑暗房间的床头,知道我的吉拉德回了家。我的嘴在敬畏中已整整张开一小时。你一定想象我已流了很多口水,唾液满面。我低头看,发现自己手掌向上,闲散地搁在膝盖上。这象征,我与神圣的快乐彻底脱节,全然无缘。

我也听到这样的空寂,透过家具、房间和墙,也看到这样的闪烁光亮。

这个梦是一个整体,它属下的任何元素都是不可分割的,它就是一整个单纯的真如[13]。

假如我是最牛的双关语专家,我会说,我一点头,就会刮起寒风,在这恶劣和不适居住的医院里;这医院的名字就是地球,在这医院里,“你只欠上帝一死,”该是跨上我自己马匹的时候——

受水龙头不停滴水的诱惑,猫咪爬上洗涤槽。它的四爪卷曲,尾巴盘绕在下,它沉思而敏捷的脸微微倾斜,它的耳朵竖起,像是在打量环境,或消磨时间,或想与我们开玩笑——但妈妈的头开始发痛,那是二月份一个天寒地冻、北风凛冽的晚上,爸爸还在工作,已经很晚了(或许是在本·富·基思戏院后台,与威·克·菲尔茨玩扑克,这只是我根据描画的面具胡猜的)——风在厨房的窗外呼呼地吹,妈妈在长沙发上,绝望地乱翻报纸,时间约九点三十分,晚饭的碗盘已经收了下去,(用她小心翼翼的手,)现在,她躺在那里,头靠着软枕,额头上放着一包冰——木炭炉上的水沸腾着——吉拉德和我坐在炉前,暖和我们的脚。蒂·宁在桌子上做她的“devoir(课外作业)”——

“妈妈,你生病了,”吉拉德用他哀怨的声音,与他心里的神灵争辩着,“我们怎么办。”

“哦,没事的。”

他走过去,以自己的头贴近妈妈的额头,希望能听到治疗的方法——

“假如有阿司匹林就好了。”

“我帮你去取——去药房!”

“太晚了。”

“才九点三十分——我不怕。”

“可怜的吉拉德,今天太冷了,何况又这么晚。”

“没有关系,妈妈!我会穿得暖和!戴上帽子穿上胶鞋!”

“好吧,你跑着去伯如内老人的药房,要一瓶阿司匹林——钱在我手提包里。”

吉拉德和我一齐窥探这一神秘的手提包,寻找同样神秘的五分和一角硬币。它们始终在那里,掺杂于念珠、口香糖和粉扑之中——

小吉拉德找来他的护耳冬帽,戴上以盖住耳朵。套上胶鞋时,他用了一种悲剧似的弯腰动作,从没在地球住过的天使,是无法想象的——像一把滞涩的锁中,插入了一把冷钥匙。我们在室内,暖和的皮肤如此单薄;室外,冬天的寒夜如此凛冽浩荡——加拿大萨斯喀彻温省[14],自有它的优点——

“快去吧,我的金色小天使,妈妈会担心的——”

“我去取药,你不会有事的,看我的!”

他高兴地出发。开房门的一瞬间,室外的精灵便可挤入厨房,他马上猛力关门——我看他跌跌撞撞地走。沿比尤利街,朝西第六街,四栋屋子就到消防站,一路上全给灰尘遮盖了——黯淡的路灯只能在对比下,衬出空气中漆黑为一团。天空中的星星帮不上忙,只在徒然的冰冻中闪烁——寒冷渗入吉拉德的脖子,他努力把自己裹紧——他赶紧绕过墙角,顺着西第六街,朝艾肯街、里利街与西第六街交界的光亮处疾走。那里有灰色油漆的荒凉住户公寓,在暗淡的星空下,点缀着单调的褐色厨房灯——看不见一个活人,排水沟里尚有积雪——是冰山和石头的好世界——而不是为人而造的——一定要说是为谁,那就是为冷酷无情者——这世界是从来不讲同情的——他为了暖和些,便跑起步来——

在艾肯街,河上吹来的厉风正面袭击他,发出一声吼叫,绕过墙角,还带来冰冻在河中的岩石气味,掺杂着锈味——

“上帝好像不是为人而创造这个世界的,”他不由自主地推测,冻彻的骨头激起他的绝望——看不到帮助,绝对的无助,上下左右——星星、屋顶、打旋的灰尘、街灯、凄冷的店面、街道终端的景点。在那里,你知道,平坦的大地蜿蜒向前,一直通向圆形的二月[15]。对我们这些斯拉夫水平的傻瓜而言,二月的圆形和温暖是没有保障的。这平坦的大地——平得像一个锡盘——所以在寒夜里,当寒风刮来时,一个人最好是躺下,躲避这寒风——没有任何思想,任何心灵的冀望,可以将之驱散。甚至银行的数百万美元,也不能击败这寒风。冬夜的真理就是,我们不适合在这世界生活——石头可以,但盼望重获绿色的青草和树木,就不可以。我可以确定,就凭它们今晚僵死的褐色——百万美元可以购买有壁炉的屋子,但这屋子却不能为富人购买安全——

吉拉德预测那是一个简单的分离,因分离而有伤心。寒冷之所以寒冷,是因为一分为二,一方面是寒冷本身,另一方面是受冻者——“如果不是一分为二,比如在天堂……”

“妈妈在头痛,哎,上帝,您为什么制造出这么多痛苦?”

买阿司匹林的归途中,在恩乃尔街,他听到凄厉的辘辘声。原来是捡破烂者,这么晚还没收工,刚从狂风怒号的垃圾堆回来。他的马在喷吐着热气;他的钢皮木轮,在砂砾和石头上,研磨出尖厉的声响。寒风卷起灰尘,落在他身上的粗布衣服上。饱受痛苦的嘴唇,因受冻而无奈地咧出一个露齿的微笑。你可以从他手套中,看到痛苦;从他胡子中,看到哭泣。真是悲哀——回到一个破烂漏雨的棚户——去计数他捡来的生锈的紧身胸衣、遗弃的旧货、破烂的账本、各色的垃圾——他的人生错误,积年累月,最后死去时,却一无所得。你永远找不到一本账本,上面有他名下的借方或贷方——即使传教士说的,也不例外——“穷困的老人,没有温暖的厨房,没有母亲,没有弟妹和爸爸。空旷的星空下,他孤独一人面对他的困境——假如这一切能凝聚成一只羊毛绒球!——”马蹄踢出火花,钢皮木轮吱吱转上西第六街,整个凄惨的场景渐渐消失——吉拉德走近我们的屋子,厨房亮着金色的灯光,在寒冷的门廊里停住,作最后一次遥望——天上的星星与此无关。

通过另外一些途径,他希望。

“哦,你的小手是这么冷——感谢你,我的孩子——给我一杯水——我会好的——妈妈今晚不舒服。”

“妈妈——为什么这么冷?”

“不要问我。”

“上帝为什么让我们又病又冷?为什么不把我们留在天堂。”

“你确定我们曾经在那里?”

“是的,我确定。”

“你怎么那样确定?”

“因为现在的情形是无法接受的。”

“oui(是)。”——妈妈在罕见的认真思索时刻,不轻易认同与她头脑中的铃铛没有共鸣的想法——“但是,现状是真实的。”

“我不喜欢,我想去天堂,我希望我们都在天堂。”

“我也想。”

“为什么我们不能得到想要的?”他一说出口,眼泪就在他眼中出现,因为他知道,这是自私的要求——

“噢,妈妈,我还是不懂。”

“来,来,我们来煮又好吃又热的巧克力!——”

“热巧克力(du coco)!”蒂·宁马上附和,我也跟上:

“klo klo(巧克力)!”

一大锅可可,在炉灶上烧开、起泡、变稠。吉拉德很快忘记了不高兴的事——

如果说,吉拉德的生病濒死是他罪的见证,如圣奥古斯丁著作第一页所宣告的,那么他的罪,必定远远大于那些乐于享受的凡夫俗子。百万富翁乘游艇在南海巡游,做伴的是金发碧眼的女郎、秘书、酒瓶、工程师、数不清的荷尔蒙药丸、汤姆柯林斯鸡尾酒以及和平安详的谢世——恩乃尔街上的废品旧货商,他的罪,几乎与我们兄弟的一样深重——

那晚,他躺在床上睡不着。吉拉德一直在倾听风的呻吟和百叶窗的响动——从他睡的位置,他只能看到一颗泛着冷光的星——门外的栅栏不能提供任何御寒的希望。

就像今晚,你蜷缩在一个地下通道,所获的保护是微乎其微的。吉拉德有他的节日,来来去去,就在他憔悴的微笑前——新年的前夕,我们在二楼的床上,头顶上的屋檐糊满墙纸,听下面的火箭喇叭、拨浪鼓、窗外的铃铛,还有洛厄尔市悲哀旷野的沉闷。朝柯尼中心大广场走,新年(一九二五年)的天空中,我们看到红色光辉渐渐变成褐色,并生出各种光环。我们想:“新的一年”——新年带来新的,譬如新数字,还有手持烛光和印第安饰品的新男孩,在永恒中闪闪发光;送走老的,譬如留胡须挥镰刀的老泼妇,放逐去黑色的原野。仙女们在客厅的沙发扶手上舞蹈,以示庆贺——吉拉德、蒂·宁和我,围坐在床上开秘密会议。他幸福地微笑,试着向我们解释究竟发生了什么。不一会,戴荒唐帽子的醉鬼到楼上来吻我们——旧报纸归入旧阅览室的档案,头尾两页被翻得皱皱的,总引起一丝悲哀。你翻开,便看到刚过的元旦的新闻、戴大礼帽的广告、街上欢呼的人群、积雪——睡在被子下的小男孩,当橡胶街灯柱迎来新年前夕时,眼睛里充满对未知的期待。死神的镰刀,东劈西砍,要割走他的精气和活力,直到他给奶瓶脖颈系上围兜。黑暗中飞来一群虚无缥缈的小虫;你一看,它们就停止闪光;你不看,它们又开始闪光——这就是吉拉德对黑暗阶段以及牛铃的明亮解释——旋即,我们又要过复活节。

复活节是在四月,配以百合花和田野的白鸽。我们去玩跷跷板,直到棕枝主日那天。我们凝视棕枝主日的画像,有画温顺的耶稣骑小毛驴进城的,还有画棕枝主日其他场景的。“上帝在那里发现一只温顺的小毛驴,他骑上去,一齐进了城”——“看,人们都很高兴”——对于百合盛开时的复活节而言,我们印象深刻的不是各式各样的兔形巧克力糖,而是:我们的玫瑰花环,我们对泥泞春天的叹息;我们穿上新鞋上教堂,在泥泞中踩得吱吱响;教堂外边,可闻到芳香的香烟,看到男人吐口水;教堂里面,则是一片静止和坚决,到处是白花和葡萄酒。

我们一齐庆祝美国独立纪念日,放爆竹,骑坐在铁栅栏上,结果栅栏摩擦冒出火花。到了晚上,连树枝都是暖暖的。男孩们朝铁栅栏投掷鱼雷式爆竹,四面开花,像打仗。最后在公共广场,此起彼伏的,是爆出各色彩带的炸筒和大炸弹爆竹,还有爆米花和柠檬汽水——

到了万圣节:一九二五年的万圣节,妈妈把我装扮成留长辫披白色长袍的中国佬,吉拉德饰演海盗,蒂·宁则变成了一名小吸血鬼。爸爸拉着我们的手,列队行进到里利街与艾肯街的交界处,那里有冰淇淋,汽水。因为戴面具穿戏服,只见到人行道上一群密集的闪光眼睛——

世界上的所有孩子,一直迅速地迎来送去各式节日。节日本身变动既少又慢,而孩子们明亮的眼睛,千篇一律地回到节前的呆滞神态——种子,种子,到处播撒的种子,发芽,生长,然后结成我们生命的周而复始的果实。现在活着,但一定要死去——你知道这么多,看得这么透彻,节日实在是索然无趣的。

所有活着的和将死的生物,不管是现在的,还是没完没了的将来的,都不愿得到预警——就因为这,我应该闭嘴,关闭我的命相店,放下百叶窗,默默打扫我那又脏又黑的巢穴。此时,父亲病倒了。他把印刷生意的一部分,从装有印刷机器的店铺地下室,搬来家里二楼的空卧室,作铅字排版——他也患有风湿病,裹着白色床单躺在床上,一边呻吟一边骂:“la marde(狗屎)!”他望着隔壁空卧室里的铅字架,他的助手曼纽尔穿着被墨水玷污的围裙,正在那里竭尽全力。

再晚些,等到吉拉德病重了(长期的病,长年累月的病,他最后的病),这些印刷工具则搬回梅里马克街上租来的店铺,在皇家戏院后面的一个小巷。这条小巷,我去年再次重访,发现一如既往。这是一栋古老的单层殖民式灰色木建筑,爸爸冀望甚高的印刷商店,曾在此成形、发展。它的门窗已被封上,纯像一栋鬼屋,甚至流浪汉都不屑一顾——在这被世界遗忘的小巷,今晚吹着凄厉的风,其情景,比风卷残纸于废品堆弃场,更为悲惨。而被遗忘更为彻底的,是吉拉德脑袋歪侧一边的哀戚形象。这令人心胆俱裂的形象,每每显现于他产生强烈的兴趣或困惑时,他仿佛在说:“唉呦,这个世界,什么是我们的肖像,不就是尘土吗?——对,还有我们的印刷店。”——悲哀。尽管如此,由于老爸在商业世界的辛苦,许多猪排和豆子来到我的餐桌。成年人唯一的游戏,就是在商业世界的谋生,就是如何从隐秘的地窖获得难求的面包。而那地窖的大锁则在骗子们的手里,他们知道只要掌控面包,奴役他人是轻而易举的——埃米尔戴着领带,手足胼胝地赚钱,用来付房租和买煤炭(在这寒冬的黑夜,低估取暖的重要性,简直是忘恩负义。煤炭卡车往往在凌晨到达,黑而多尘的煤炭,通过一条钢的滑槽,吼叫着冲入我们的煤箱)——妈妈铲出火炉底部的灰烬,倒入桶内,蹒跚地搬去垃圾箱。这灰烬是爸爸努力的象征,尽管它的加热功效现已进入涅槃世界,但否认它以往的功劳,是一种背叛——近来,我又诅咒又咆哮,因为我不想为谋生而活,帮他人去做幼稚的工作(任何蠢人都可把木板搬来搬去)。我宁可整天睡觉,到晚上再起来,通宵达旦地写下我对这个世界的幻想,那幻想仅仅是世界上一朵虚无缥缈的花。煤炭、滑槽、火焰、灰烬、想象中的各色鲜花。尽管如此,“总要有人做世界上的事”——不管我是不是艺术家,看到一块炸鸡,我是不会轻易放弃的,也不管我同情不同情这家禽——之后,因为我拒绝工作,我与父亲发生了激烈的争吵——“我想写东西——我是一名艺术家”——“哦,我了不起的大艺术家,你一生靠什么活——”

假如吉拉德还活着,依然那么柔弱,那么有才华,他会做些什么——我们神圣的天主,一定会与吉拉德相遇,赐予他面包和呼吸。他留下他的心,可他那亲切的脸庞,隐忍的忧伤和善意的灵光,都随他而去了。

“长大后,我要当一名技艺精湛的画家,我要建造美丽的桥梁”——他没活那么久,不需要面对这一世俗的难题。但他如果活着,一定会用他noblesse tendresse(高贵的柔弱),来完美地回答这个难题。而这高贵的柔弱,在我的骨头和枯死的心里,是永远都找不到的。一九二五年十二月的一个早晨,又冷又亮,是圣诞节的前夕。吉拉德正准备上学——玛丽姑妈搀着他的手。她来探访我们,要住一星期。她想顺便做一次晨练,一边作深呼吸,一边指示吉拉德照葫芦画瓢,为他的健康着想。玛丽姑妈是父亲最心爱的妹妹(也是我最心爱的姑妈)——她健谈,开朗,多愁善感,永远涂着口红,很可爱。但她吻人时,会留下湿漉漉的一片。她戴眼镜,镜脚系一条带垂饰的黑缎绳——父亲因风湿病卧床期间,她就来帮忙照料家事——她有残疾,需用拐杖,是个专做女装的裁缝——从未结婚,但有很多男友,乐意帮忙——她像是埃米尔的翻版,对小吉拉德的爱,无人出其右,除了缅因州不动声色但火热心肠的安娜姑妈——“吉拉德,为你的健康,永远这样做,深呼吸,在肺里屏气,时间越长越好,看,”一边还捶捶她穿拼凑毛皮衣服的胸膛,“明白吗?”——

“oui(是),玛丽姑妈。”

“你爱你的姑妈吗?”

“我爱我的玛丽姑妈,这么大!”他亲切而幸福地叫道。他们拥抱后,一颠一跛地绕过墙角,走向学校。学校里,小孩满院跑,修女们则好奇地注视吉拉德这与众不同的姑妈——玛丽姑妈分手后,顺道拜访教堂,做了快速的祈祷——这是圣诞时节,每个人都变得特别虔诚。

孩子们簇拥至教室,纷纷坐到自己的座位。

“今天早上,”站在讲台的修女说,“我们学习圣理问答课的下一章——”孩子们翻开书本,凝视上面的插图。那些插图,出自一批法国老雕刻艺术家的手,像布歇尔等,使用一种陌生的羔羊灰色和漩涡般的线条。我清楚记得插图中,摩西芦苇床的精细条理和河岸旁女子的一脸惊讶——等学生皮寇答完,就轮到吉拉德——他在座位里昏昏欲睡,昨天夜间,他因喘息而失眠。他不知道,一次新的更严重的心脏病发作,正在酝酿中——突然,吉拉德睡着了,头靠手臂。他前面男孩的背部,正好挡住视线,所以修女一无所知。

吉拉德梦见他坐在院子里的台阶上,和我,他的弟弟一起。在梦中,他悲哀地想:“从一开始,我便要照顾这个弟弟。我的蒂·让。我可怜的蒂·让,他一害怕就要哭——”坐着的我,使一根小棍在沙地涂鸦,引诱他直想伸手拍我的头。他随即站起,走到院子的另一头,那边有树木、灌木和其他奇诡而灰涩的景物。突然,坚实的地面消失,只剩下空气。就在这地球的灰色边缘,出现了巨大而洁白的圣母马利亚,身穿波动流荡的长袍,一半飘在风里,一半隐入这灰色边缘。无数只柔软白羽腹颈的蓝鸟,把圣母马利亚稳稳托在半空。她的胸前是一枚金的基督受难十字架,她的手中是一串金的念珠,她的头上则戴一颗金星——美极了,远远超过人们的想象和信念,白雪一般。她对吉拉德说:“好,我善良的吉拉德。这个早晨,我们一直在找你——你去了哪里?”

他开始解释,他是和……他是在……他是……——但他什么都记不得了。他已记不清:为什么他忘了身在何处,为什么早晨的时间缩短了,或者延长了——圣母马利亚从他眼睛的困惑中,读懂了他的疑问。“看,”她用手指向红太阳,“时间还早,我不会生气的。你走开还不到一个早晨——来吧——”

“去哪里?”

“嗯,你不记得了?我们是去——来吧——”

“我怎样跟着你?”

“对,你的旅行车就在那里,”对了,他打了个响指,像是突然记起来了。果然,眼前确有两只小白羊拖着雪白色的旅行车。他坐进后,两只白鸽飞来,降落在他的双肩,一左一右;像是预先安排好的,他现在能惊喜地记得全部的情景,他们开始一齐前行。但脑海里总有一个疑惑:他走开的之前和走开之时,他到底变成什么,他到底在做什么,如此短暂,他还在想方设法,把它梳理出来——小旅行车渐渐升向天堂,但天堂本身,却变得越来越模糊。头仍倚靠在手臂,吉拉德还在思索这即将铺开的完美的狂喜。此刻,玛丽修女却无礼地摇晃起他的手臂。他才惊醒,发现自己只是在教室里,一根悲戚的开窗用的长棍立在墙角,黑板擦零落在黑板的底座,黑板上有悲哀阴沉的涂抹,玛丽修女的眼睛惊讶地盯着他:

“哦,吉拉德,你在做什么!你在睡觉!”

“没有,我到天堂去了。”

“什么?”

“是的,玛丽修女,我去了天堂!”

他跳起来,眼睛直视玛丽修女,告诉她此事的首尾。

“圣理问答课,轮到你读了!”

“哪里?”

“在这里——这一章——结尾处——”

他主动开始阅读,以取悦她;停顿时,他朝孩子们张望;嗨!每个人都牵涉其中!再看奇怪而可悲的书桌,木质的书桌刻出各种标记和人名的缩写。小男孩奥雷特(突然重新记起了)同往常一样,一脸安详,满不在乎(表面上),在朝他的橡皮无声地吹口哨。太阳光自高高的窗户照射进来,显示出房间内飞扬的尘埃——整个可怜的世界无动于衷!没人知道!处处都是虚空,尽管外表相异!这世界虚无缥缈之花啊!

“我的修女,我看见了圣母马利亚。”

修女像受到重击:“哪里?”

“这里——在梦里,我睡着时。”

她用手划十字。

“噢。吉拉德,你吓我一跳!”

“她叫我跟她走——还有一辆白色的小旅行车,两只小白羊拉着。我们已经动身,要去天堂。”

“mon seigneur(我的上帝)!”

“一辆白色小旅行车!”几个孩子兴奋地重复。

“是的——我肩上有两只鸽子——是白鸽——她问我‘吉拉德,你去哪里了?整个早晨,我们一直在等你’”——

玛丽修女的嘴张得大大的——“你是在梦中看到这一切的?——在这里,现在?——在这房间里。”

“是,我的好修女——你不用害怕,我的好修女,我们都在天堂——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啊,”他笑了,“我们只是不知道而已!”

“看在上帝的分上!”

“上帝很早就把这一切安排好了。”

铃响了,宣告这一小时课程的终止。有些孩子已做好准备,只等一句话,马上就跑。玛丽修女还怔在那里,没一个人敢动——吉拉德再次坐下,突然间,无法抵抗而又紧迫的睡意向他袭来,包围他的心脏。像以前一样,他的腿发痛,额眉上泛起高烧——他坐在自己位子,陷入恍惚,从手到眉毛。数分钟后,他张眼看到一个空空如也的教室,除了玛丽修女和刚被召唤来的年长的卡罗琳——她们凝视着他,以最柔顺的尊敬。

“把你告诉我的,再重复给卡罗琳修女,好吗?”

“好——可我又不舒服了。”

“发生什么了,吉拉德?”

“我又生病了,我猜测。”

“我们必须送他回家——”

“他们会让他卧床休息,像去年一样,像以前一样——他没多少力气了,小家伙。”

“他看见天堂了。”

“啊”——卡罗琳修女耸耸肩——“那”——她点点头——

那个早晨的九时三十分,母亲站在院子里晾衣,嘴含木质小衣夹,看到他缓缓走来,在那空荡的上课时间的街上,单独一人。那种疲倦和拖沓,令她的心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吉拉德生病了——”

这是他最后一次放学回家。

几天后,就是圣诞节的前夕,他躺倒在床,是在楼下的偏房。他腿发肿,呼吸困难且痛苦——整栋屋子为之掉入冰窟。姑妈路易丝坐在餐桌边,尽摇头——“la peine,la peine(痛苦,痛苦),总是杜洛兹家的人遇上痛苦——他的父亲、他的姑妈、他的伯叔,都是病人——都生活在痛苦中——受难和痛苦——我告诉你,埃米尔,命运没有保佑我们。”爸爸叹息着,以张开的手掌狠狠地拍击桌子,“那还用说。”

眼泪从她的眼睛汩汩流出,姑妈路易丝迅速伸手,接住一根即将倒下的拐杖,“看,圣诞节马上要到了,他有他的圣诞树,他的玩具都已买好,可他躺在那里,像一具死尸——伤害像他这样还不懂事的小孩子,天地良心,实在是不公呀——啊,埃米尔,埃米尔,埃米尔,还有什么会发生,会发生在我们大家身上!”

她的呜咽和哭泣,引起我的呜咽和哭泣。不久,迈克伯伯也来了,带着妻子和男孩们。他们来,一方面是为了度假,另一方面是来探望小吉拉德,送他一些玩具。迈克也哭了,泪流满面,内心深受折磨。他大个子、秃头、蓝眼。他咽喉发出打雷般的哮喘,以吞咽每一口呼吸,来抱怨与劝诫这漫长的悲哀:“我可怜的埃米尔,我可怜的小兄弟,埃米尔,你有这么多麻烦!”随后是剧烈的咳嗽。在厨房,另一个姑妈在跟母亲说:

“我告诉你要好好照顾他,这孩子——他从来不强壮,你是知道的——你一定要让他穿得暖暖地出门”等等,诸如此类的话,好像母亲或多或少,应该受到责备。所以,她也跟着哭了。病房里的吉拉德,醒来听到这些哭声,心情很是沉重。但他知道,这只是一种虚无缥缈的悲伤,当天堂露出它的白光时,一切便都会销声匿迹。

“mon seigneur(我的上帝),”他想,“保佑他们大家——”

他想象他们缓缓走进羔羊的腹部——尽管现在,他仍在凝视窗口框架的木条和天花板的灰板,灰板上挂着的蜘蛛网,正微微飘向暖气的源头。朋友,听听这古老的寓言:不是你想的,也不是你不想的,它只是一个古老的命题,不复杂,蛮清楚——猪在田野里打滚,听到猪食的召唤,马上跑来,无比欢欣;人自认比猪高级,骄傲地步行在乡村小路;天才们巡视窗外,认为自己优于糊涂人;蜱虫在松针中蛰伏,远劣于天鹅;不管他们还有石头知不知情,但真相是不变的:这只是一部心理电影,他们都没有到达彼岸,信不信由你。如信,你将在这完美的解脱和拯救中得救。吉拉德在他垂死的床上,以他的方式,十分明白这个道理——是谁授给我们有关钻石光辉的知识?虚无缥缈而觉醒的钻石光辉,派来了无数的信使,为什么?——因为现在是——过去是——将来是——一定如此!

一九二五年的圣诞节前夕,比尤利街上覆盖了一层新雪。蒂·宁和我带着雪橇,快活地冲出家门,把我们苦难的哥哥全忘了。但事实上,这是他的命令,叫我们玩得好,滑得远。

“看外面多好的雪,快去玩!”他叫喊起来,像一个和蔼的母亲。我们穿上足够暖的衣服,便出去了——

我仍记得那傍晚的天色和周遭的氛围,虽然我只有三岁——

屋顶上一片白色,整晚都是。只有冷冷的粉红色的太阳,投射在稀稀拉拉的桦树林上。而这些树林,又是凄凄的德雷克特镇西部的硕果仅存。屋顶的上方是蓝色,是洛厄尔市奇妙的湛蓝。薄暮时,这冬季北方天空的湛蓝,像全新的刀片,过目不忘。天空又干又冷,像干冰、打火石、电火花,又像门槛下累积的粉状冰雪——能衬出鸟群,在它们选定的路线悄悄飞翔,渐渐消失于黑暗——又能衬出教堂尖塔、建筑物顶端和整个洛厄尔市。而住家烟囱释放出的呜咽烟雾,像是给上帝送去的祈祷——整个城市变得通红,一天最后的赤褐色霞光,在窗玻璃上涂色。在云霓变幻中,像有海盗飞向东方,紫色和橘黄骑兵队穿越裂缝,云霞大战中的强大兵器在地平线灌木丛上怒目对峙。晚霞的那边,各种阴谋本该越演越烈,现在却泄气,变得稀疏。交战的各队,在这巨大的天毯上,耍出行将就木的把戏:紫色的名字,沉闷的大炮,高远处狰狞的动物嘴脸。孩子们会唱:“老人家,北方睡;圆鼻子,大白嘴;睡呀睡,张大嘴。”——这多彩的天空,就悬挂在洛厄尔市和吉拉德的头顶。他躺在他的死亡之床上,手持念珠,尿壶在床边的垫纸上,腿脚则由枕头叠高——由于窗帘和窗框架,他只能窥视这多彩天空的一小部分。外面是十二月的大聚会,圣诞节前夕。他伤心地明白,在这无辜而出了错的地球上,这将是他最后一个圣诞节——“啊,是的,真希望我能宣告我心里知道的——但当我一开始,我的思路就中断了,就消失了,这是不能谈的——可是现在我知道——像我梦里见的——穷苦人家的屋子和烟囱,他们的圣诞节和孩子——听孩子们在街上大叫,听他们玩雪橇——他们奔跑,他们扑向雪堆,小雪橇带他们走一圈,然后就完了——完了——我,一个大混蛋,但我不能披露他们极想知道的——是因为上帝不想——”

上帝创造我们,是为他自己的荣誉,不是为我们。

蒂·宁和我,带着雪橇和围巾,在雪堆和滑道中,与其他小孩一起,吵得热闹,玩得尽兴。这个世界上,大大小小的方面,没有丝毫的变化,所有的一切继续向前,永无止境。爸爸回家之前,吉拉德睡着了,而我们还在玩雪橇,妈妈就有一个安静的过渡期。厨房里,她拿出她的弥撒书,打开一张纸,上面是向圣马大祈祷的词句:——

“圣马大,我请求你的保护和援助。作为对你爱和信仰的证据,每星期二我将点燃这盏蜡烛。”

她点起她奉献的蜡烛。

“安慰在困难中的我。你与我们的上帝同住,获得巨大的恩宠。凭此恩宠,请为我家说情:我们将始终心怀上帝,我们的必需将得到满足。我恳求你以无限的怜悯接受我的请求。”(详叙请求)。

“如果你满意,我的上帝,请保佑我可怜的小吉拉德,使他复原。这样,他就能平静地生活——他已经受尽了苦——他受的苦,等于二十四个老年病人受的,而他没有一句抱怨——我的上帝,可怜这勇敢的小孩,阿门。”

“我恳求你,圣马大,”她结束她的祈祷,“去战胜所有的困难,就像你战胜臣服在你脚下的恶龙一样。天父——万福马利亚——光荣。”

此时,很多穿戴黑色衣饰的妇人,正在法兰西圣路易斯教堂的各个位置,或下跪,或端坐,或肃立。她们面对各式各样的祭台,嘴里正念着祈祷,表达类似的恳求,希望能帮助她们度过贫穷生活中类似的磨难。如能确实看到和听到,在地球黑黝黝的教堂内,以他名义发出的全部恳求,上帝会怀着无比的疼痛,来参与和处理这些恳求——有些妇人已是八十岁的老人。在过去的二十五年中,她们每天黄昏来到这地下室的教堂。她们有众多的理由,在这地窖做祈求,真是太多太多的理由了——

令人惊异的是,在这悲哀的傍晚时刻,孩子们总是在教堂附近欢乐地大声尖叫。上帝啊,街角的地下酒吧里,站在吧台前的客人和喝啤酒的人,酒酣耳热,勾肩搭背,足以令人去相信拉伯雷[16]和哈亚姆[17],而扔掉圣经、佛经和枯燥的概念——“encore un autre verre de bière mon christ de vieux matou(再来一杯啤酒,你这个讲耶稣的老雄猫)!”

“好啊,在圣诞节前夕,你像一条狗一样发誓赌咒!”

“圣诞节前夕,我的妈呀——你知道么,如果没有一杯啤酒入肚,另有两百杯在旁等待,我的圣诞快乐就少了一个快乐。哪怕一年有四十个圣诞节,我还会这么说,”这句话的意思,正确的翻译是:

“calvert,caribou est sou(卡勒波喝醉了)!”

“醉了?到我那里去吧。我有一种威士忌酒,令你讲的话,充满另一种marde(狗屎)!”

世界上骂人最凶的,是加拿大的酒鬼。你只需去他们的首都蒙特利尔市,在圣凯瑟林街前后左右的酒吧,就能看到这样的畅怀豪饮和亵渎辱骂。

“杂种,你狗娘养的,去死吧!”

“啊,混蛋。”

他们圣诞节过得不错,角落里站着一棵挂满灯饰的小圣诞树,大家都在狂喝滥饮——走进来年轻的一代,他们必须掏出大把的钞票,以赶上那些老气横秋的酗酒与诅咒的高手。

回家途中,在老朋友加斯顿·麦当劳的陪同下,父亲也到这酒吧饮酒。加斯顿开一辆锃亮的一九二二年豪华车斯图兹,就停在外面,跟随他们的是曼纽尔。每天下班,通常是曼纽尔开他的带斗三轮摩托,送父亲回家。今天,这三轮摩托就闲在一边了。此外,天气这么冷,他们又喝了这么多的酒,再骑三轮摩托,很可能是死路一条。

“喝吧,埃米尔,你得高兴高兴,他妈的,这是圣诞节!”

“我不行,加斯顿——小吉拉德卧病在床,这个圣诞节不好过。”

“啊,他以前也生过病。”

“是,但每一次都噬咬我的心。”

“好,可怜的埃米尔,你倒不如去小加拿大区的河崖,纵身跳向河里……这么泄气……你的精神状态……要知道,你是没有办法的,干杯。”

“干杯。”

“你他妈的,曼纽尔,我想你已经喝醉了?”

“喝醉也要花费些时间,”父亲的助理说,露出狡猾的笑——

酒徒中也有安静的。他们皴裂的大红拳头,捧着安分的酒杯,聚在一起,想方设法把他们的老婆从头脑中赶走。你可以看到,他们的嘴角往下耷拉着,吞咽着他们的悲哀,就当着你的面——

“看,那个可怜鬼,伯尔德克——你知不知道,这家伙是一九一八年基督教青年会最好的篮球选手?——也是一九一六年和一九一七年的!——人家给他一份专业球队的合同——不,他父亲不要,那个老顽石,洛克·伯尔德克‘管着你的店,该死的。不然,你就永远没有了’——今天他有店,孩子的小糖果、甘草、铅笔,角落里的小炉灶。披件毛线衫,伯尔德克把他的时间都花在这店上,他妻子都讨厌他。别忘了,他曾经是洛厄尔市最出色的运动员——一个英俊和幸运的人!”

伯尔德克的妻子很有可能现就在教徒座位区,是穿戴黑色衣饰悲伤妇人中的一员。离开俱乐部,走几个街区便可到达法兰西圣路易斯教堂。

父亲喝了两三杯酒,完了便擦擦嘴,回家。他步行通过艾肯街和里利街的拐角,在杂货店买了盒7-20-4牌雪茄,然后再去面包坊买新鲜的法式美国面包。回家后,他会在桌子中间放一块木砧板,将之削成一片片。每片面包,大得都足以书写你的传记——

“喂,埃米尔——很长时间没见到你了。”

“我是很忙。”

“皇家戏院旁边的商店,还在吗?”

“我已经做稳了,罗杰——生意不错。”

“anglais(英国人)没有给你marde(狗屎)吃吧?”——“爱尔兰人——希腊人?——我喜欢面包生意,就是因为,我可以只跟加拿大人做生意”(他将之读成加拿人,带着浓浓的农民骄傲,把重音放在“人”上)——

父亲实际上是个比较世故的都市人,特别与罗杰面包师相比——但还是递给他一根雪茄。

“我们将在集市看到你?”

“如果我有时间——不管怎样,我也会出些力的,印些邀请卡,我的小意思——”

惯常的礼节,缜密的风格,社会生活的全景。一九二五年,洛厄尔市森特维尔镇,就是这样一个紧密相连的真正法裔社区(包括中世纪高卢法国的特殊风味),你甚至无法在现代的法国本土找到——

埃米尔带着雪茄和面包回家,绕过比尤利街的拐角。此刻,薄暮的云雾已打完它们最后的大战,无形中透露出严峻和紫霓。暮星像一只神秘的衣架,在渐渐稠黑起来的远处,闪闪发光。褐黄色的灯火在各个住家,安详地陆续亮起。他已经看到蒂·宁和我,正在玩雪橇——

“无论如何,我有两个健康的孩子——但我的心是不会愉快的。吉拉德,世上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吉拉德。我怎么也弄不明白,这么小的男孩竟如此善良——这么多的善心——多得我直想哭,他妈的——特别是他脑袋歪侧一边的哀戚形象——他老在沉思,那么悲哀,那么担忧——我愿献上整个洛厄尔市,换取魔鬼的地图,来保住吉拉德——我能保住他吗?”他思索着,抬头仰望——看到默默无言的星星,也是吉拉德凝视过的——“mystère(神秘),这个圣诞节,连狗都要哭泣”——“来吧,我的孩子!”他叫唤蒂·宁和我,但我们在寒冷的雪地里玩得正欢,根本听不到。所以,他径自回家。他走进家门时的悲伤神态,特别在这寒冬,如果让一位自天堂下凡的天使看到(如果有天使,如果有天堂,那只不过是一只虚无缥缈的坛子),这天使的心必定会被感化——如果天使是确确实实存在的。圣诞节来了,吉拉德获得一套更大更复杂的建筑积木,足以建造一个起重机,把房子搬走——他坐在床上,深思着,还是他脑袋歪侧一边的哀戚形象,像五月晚上的月亮,在侧视——他的手臂相抱,整个表情像是在反复地问:“啊,但是,看那,我的灵魂——”蒂·宁收到一个黑娃娃玩偶。圣诞节的早晨,它和相配的小高脚椅,就放在壁炉旁的圣诞树下,我还清楚记得。那一个礼拜,吉拉德马上替妹妹造了一个玩偶房子。这是追加的礼物,来自他如圣诞老人般的手——我的玩具呢,我已经全部忘了,听出道理了吗——

之后是新年——

然后是荒凉的一月。还有无朋无友的二月,它的铁手指紧紧掐住你的肋骨——

吉拉德一直卧病在床,起来只是去厕所,或是偶尔下床吃早餐。有时,碗盘收去后,他会多坐半个小时,搭建他高高的建筑物。我站在一边,仰头扶着他的膝盖——“你在做什么,吉拉德?”

没有回答。看到他手的动作和他思索时的面容,我惊讶自己对他的挚爱——

然后,他疲倦了,发出叹息,即使在大白天,也回到床上再睡。我没有玩伴了——我给他送去图画板和蜡笔,他虚弱地坐起,满足我的愿望——背靠枕头,腿伸直。房间是白色的,窗玻璃上的霜也是白的。母亲则在门厅里看着我们——好像在愉快地询问:“你现在玩得高兴吗?”世上的一切好像都太平无事。五十年之后,她仍然是这样的眼神,已经看过了世间的一切——

“小拇指,小拇指,小拇指,你有多胖啊,小拇指,”他会这样叫我,并假装和我打架。他又拥抱我,抚摸我的脸。“小卷心菜、小狼、小黄油、小男孩、小堆积、小坚果、小野人、小坏蛋、小哭泣、小吼叫、小赢家、小强盗、小懒惰、小猫——蒂·让,蒂·让——ti jean louis le gros pipi(蒂·让是个大胖子)——小胖子——你足有两吨重——他们要用卡车来运你——小红色,小红杯——妈妈看,蒂·让有美丽的红脸庞——他将是个英俊的小男孩!——他会很强壮!”

我沐浴在赞美中,宛如人们所期望的,一个应得的人沐浴在永恒的赐福中——我要学会去欣赏它,好比一个遭流放的天使。腿中刀剐的疼痛,胸中模糊的疼痛,在半夜惊醒了吉拉德。他发出一声软弱的呻吟,旋即克制住了,因为知道我们都睡了,而妈妈已是筋疲力尽——房间的另一端,置放着我睡的儿童床,我的嘴唇紧贴床单——“哦,好痛,好痛!!”他呻吟着,用手抓攫,但疼痛仍然不止——像一盏灯,一开一关的。

“刀剐,刀剐,刀剐,为什么发生在我身上,我做了什么坏事?我向神父忏悔,从没隐瞒过任何东西——这不是原因——哦,我想,这样活下去,不值得——哦——哦哦——”他用手捂着脸,要哭的样子,宛如一卡车的石块,向一只小猫倾泻下去。可怜又无可避免的死亡,还有死亡时的疼痛,它将发生在我们最好最心爱的人的身上。哦,为什么他们的心要承受如此的折磨,每一次呼吸就是一声呻吟?——上帝为何要杀死我们?——唯一的答案只是一本无字天书。

吉拉德很清楚。他能记起他短短的一生。在漫漫长夜的疼痛中,他什么事也不能做,只感觉到苦痛。他出生那天的早晨,下着灰蒙蒙的雨,沉闷壁橱里堆着潮湿的胶鞋和套鞋,厨房里有昏暗而悲哀的灯光;冥冥中出现受尽屈辱的人们的愤怒嘴脸;从外面或房间中央出现一名智慧的辩护人,说:“不去做此事——拒不出生;”但吉拉德已经出生,他想做此事,想过他的人生;他漠视了这辩护人,这亘古的辩护人——

疼痛的刀子刺进他躲闪的肉体。他在床上微微跳起,躲向一旁。这疼痛逐渐减弱——“对我来说,它正在发生”——他知道,我没有疼痛,否则我也会在儿童床里上下翻滚——“它仅发生到我身上”——他听到楼上爸爸的鼾声,还有更轻微的和谐的鼾声,很可能来自蒂·宁和妈妈——这疼痛仅仅发生在他的身上。在这深夜,寒风吹进窗户的缝隙,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外面,洛厄尔市寒冷的河流上,卷起漩涡般的雪花,投射到月亮上——

“噢,它何时才能停下?”

“噢,我的上帝,请帮助我!”

尖利的疼痛——“帮助我!”他禁不住叫了起来——“没人知道这有多疼——哦,我的耶稣,你抛弃了我,让我在痛苦中——你也在痛苦中——哎,耶稣——不能帮我——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帮我!”——这陌生而痛苦的刺痛,在快速和公开的抢掠中,探头闯入;在你的清平安乐中,销声匿迹——“我一定会死,我一定会死!”无可奈何的疑惑偷偷升起——“假如它不停”——“或者它根本不会停”,是另一种可怕的担忧,以这尖利的疼痛作为证人。

“除了这尖利的疼痛、这扇雪窗、这寒风凛冽的长夜、我的腿和屋内的一切,这世界上就没有别的东西了吗?”

他心里,恍惚感像一朵花似的绽放,给了肯定的回答,数百万的白色光点顷刻浮现在眼前。旋即,尖利的疼痛再次向他的腿袭来,他睁眼以集中注意力——似一名罗马军人,在遭遗弃的战场上嚎叫求生,连续三天不吃不喝,最终死去。这是美国伟大的圣人艾德加·凯瑟[18]的纪念录(据他称,这发生在更早一次的跨洲移民中)。吉拉德只是一个九岁的孩子,如花瓣一样娇嫩,但却要面对如此惨烈的煎熬。他身体深处的某种因素,在无情地摧残他无望的骨骼,这真是残酷。他的肉身和灵魂,备受凌辱,横遭折磨,成了这凡人暧昧游戏中的一名失败者——光用话语是讲不清的——“我是被抛弃的!”——这是一千次觉醒——“疼痛必须停止!”这是人们持续不断的愿望,但它继续施虐——

光是话语是不够的,读者将感到厌倦——因为它没有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噢上帝,虚无缥缈花,

来自完美境界的信使,

祈祷的听众和答复者,

请举起你金刚钻的手,

把一切赐给零,

破坏,

消灭——

噢,你是一根擎天柱,

支撑所有身处绝境的——

保佑所有活着的和垂死的

在虚无缥缈花的无穷过去,

保佑所有活着的和垂死的

在虚无缥缈花的无穷现在,

保佑所有活着的和垂死的

在虚无缥缈花的无穷将来,

阿门。

绵绵不绝的同情,从吉拉德流向世界,甚至是他在绝境中呻吟的时候。早晨到来,他的疼痛暂时停止。妈妈已起床,在厨房煮燕麦粥。炉灶上升起芬芳的蒸汽,直扑吉拉德卧室的窗口,给屋内的一切,带来一种精彩而新颖的喜悦,也带来一种简单的新尝试——这尘世,这肉身,是苛刻恶劣的,但我们有同志间的友谊——“我在煮喷香的燕麦粥,吉拉德,还有烤面包——再等五分钟,我就给你送来餐盘,我们一齐吃早餐。”

“夜很漫长,妈妈。”

“好了,现在结束了。我的金色天使——是不是很痛?”

“oui(是)”——悲伤地。

“你应该叫我,痛起来时——需要什么,永远叫我,妈妈就在旁边——你看!小拇指也醒了——你的老朋友就要起床,可以在早晨一起玩,玩得高兴。”

“噢,妈妈,我是多么高兴,早晨了——燕麦粥的气味,这么好闻——妈妈,你真好。”

这样的赞美,没有几个母亲能听到,至少是在这么小的事上。她煮燕麦粥时,泪水盈眶,不得不用手去揉眼睛——“亲爱的天使,你舒服吗?——这里,让我摆好你的枕头——那里”——她老练地拍松枕头,然后吻他——“这里,妈妈的金色天使——不用担心,过两个月,就好了——西姆金斯医生告诉我的——天气暖和了,你就能出去玩了!——再过两个星期就是三月了,接下来四月——五月!你看,时间过得多快?”

“oui(是),妈妈。”

“不用担心,有妈妈照料,羊尾巴抖两下的时间,你就好了——”

这天大的喜讯涌入了他的心田,因为昨晚莫大的恐惧造成了莫大的真空。他注视着高兴的母亲,欢快地把热气腾腾的餐盘搬来他的膝盖——他一整天都可以饶有兴致地画画和安装玩具——太阳还没有露脸,外面寒冷多云。窗户灰蒙蒙的,因这生命和健康的喜讯,而显出美好的征兆——

他动作优雅地吃他简单的食物,珍惜每一次咀嚼,好像它是神圣的。尽情享受,因为这是件大事。“烤面包的角——好吃——烤面包的中心——那里——”腿部一阵隐隐的刺痛,令他忆起昨晚的煎熬。随着一声令人讨厌的叹息,他把餐盘挪到一边,心里明白“啊哟,这有好有坏,一会儿,又没了。最好不要去惊吓任何人,也不要去伤害任何人——就不告诉他们了。”

我身穿长内衣裤,站在带围栏的儿童床,心里嫉妒,因为吉拉德在我之前吃早餐。我想,“他因为生病,每次都站在前面——我,我!”我开始哭泣。“我也饿了!”“他们永远在他身上大惊小怪,”我撅起嘴——我至今仍清楚记得,我站在儿童床里发脾气的那个早晨——棍棒和石头可以砸断我的骨头,但语句永远不会伤害我?

实际上,吉拉德对我发出抱怨声有点不耐烦,朝我投来一个愤怒的眼色“eh twé(啊,你)!”

我心里从来没有怀疑,母亲爱吉拉德,超过爱我。

过了一会爸爸起床,在厨房吃早餐时,大发牢骚,眼睛浮肿,无精打采,就像艾德加·凯瑟直率提醒我们的:“要在乎我们眼前的景象。”

生活中的长夜实在太长了;有时,又变得极不可靠的短暂。

卡勒波,就是昨晚喝得最醉最快活的人,经历了一段不可名状的阴森感受。他踉踉跄跄跑到桥下,呕吐不已。今天上午,他举起新的酒杯又送向嘴唇。无须多久,他又会沦陷——沦陷到哪里?

“你想要我做什么?——我们大家都要死?我们都是一堆什么样的烂东西?骗子?穷光蛋?残废?好了!我要喝酒!肚子,打开门,再给我一次机会。”他得到了机会,跳舞到十点,中午则蒙头大睡。他在下午四点所做的,从本质上看,无异于悲恸的妇人在教堂的阴影处,手持念珠,快速移动嘴唇——因为,死人骨头上获得的真理,是放诸四海而皆准的。不管你是兴高采烈、悲天悯人,还是愤世嫉俗、乐天知命,包括所有的人——死人骨头上获得的真理就是,把所有伟大、忧郁、不情愿的生活弃之一旁,放下我的骑士身份,消灭所有的符号、老板和十字架,只留下那个宁静的空白——就我来说,这真理的认知,来自我之前的沉默死者的墓穴。

你所经历的病痛,已经在这本忧郁的书里被预言。春天的腐蚀突飞猛进,大地变得柔软与丰饶,出产各种会繁殖、会死亡的东西——一千种辉煌灿烂,横扫三月的天空。似乎喝醉了的松树,其树干突然折断,透过它的枝叶,你可看到各种模样的月亮——曾像奶油蛋糕似的僵硬,把大地锁定在她自夸的坚硬坟墓中。如今,因为冰消雪化,满载腐殖物的河流,在两侧的河岸变得粘滞沉重——融化中的大地,今晚处处将有笑声——将有锯屑、树林、女人的大腿、弯曲的河岸、星光、后门廊、更多的婴儿、年轻的丈夫、啤酒——四月的树梢将有歌声——将有来自南方的老客人,羽毛的尾巴和珠子般的眼睛,对蠕虫贪得无厌——蠕虫则分割成十亿份的自己,蠕动出沙子的缝隙(油黑油蓝的),好像有人在下面,拼命地挤榨这大地——将有新的鱼群——还将有“将有”本身——

一下子,树顶上云霞的争吵战争,将变得温暖,不再是干燥爆裂的。山腰那边,谣言和歌声此伏彼起。积雪融成小溪,在光天化日之下,似乎在奔跑躲避,以汇入大河——每年四月,海洋将再次收到她涨了价的租金,但这永远的地主,不会因之而变得更富;它是如此泱泱无底,又怎么会变得更穷?——海洋中有一汪春天泉眼[19],如何深邃,如何墨绿,我们无法估出。所以,我只好咏唱地面上的春天泉眼,一个令人悲哀的春天泉眼,但它合情合理。晨风从神圣而期待的吸烟者处,吹来怀旧的烟雾——把冬帽除下,最终收起;轻拍外套,把它的故事数落抖出;背心干脆褪去,卷起衬衣的袖子;一转眼,就是四月二十六日的下午,打球开始了——此时,大地是一片黝黑,血气方刚的——春天泉眼是百讲不厌的。在那万里冰封的新英格兰,春天可是一桩大事,你等待很久,它仅短暂停留,溜得像洪水泛滥的河一样快——在那条河里,你可看见一万七千个繁殖活力所积累的碎屑,涌向两岸,以接近这春天泉眼的源头——在这样的地方和时间,大理石也会融化,给河水的颜色加上纹理——孩子奔跑出来,高兴得像王子和骑士;他们如古代的傻瓜一样欣喜若狂,尽在田野和河岸干傻事;如果强要他们坐在学校布满刀痕的课桌后面,就好比要求古代的领主藏好破冰斧,和他的勇猛孔武道别——这是个晕眩而又充满感情的时候,飘飘然,虚无缥缈,连薄雾都是明亮的。太阳不是真正的金色,也不是真正的银色,不是真正的明亮,也不是真正的黑暗。即使暗淡了,也为时不长。它似乎是在表演眼花缭乱的连续战争,借以云霞的质地变幻,照到每一个角落,令鸟儿的翅膀金光闪闪——当第一朵蓓蕾在灌木和树林绽现,你心花怒放,为纪念这苏醒,流连于玻璃弹子和跳房子游戏的场地。哇呀,到了晚上,地平线上回荡着窃窃私语的咆哮。这静悄悄的战争,包含了所有的叹息、所有的世界、所有的人。你会发现,美国可悲的木制栅栏旁,黄色月亮下的允诺频频,四月的箭镞已射进你的肉体。勤奋而严肃的须髯先知们,已把这允诺永久地镌刻在匾碑上:生命和死亡的狂喜。

你们将有冷酷的争斗和温柔的和平,还有方方面面的摩擦;这普遍的狂喜、性高潮、激情的尖叫、春天的仪式、五月、六月、七月和蜜蜂——不管别人怎么说,你将会拥有它,你将梦见它。就像流行爱情歌曲所唱的,“你将拥有它”。

花瓣自花枝飘落,撞上抗药不治的吉拉德的窗玻璃。他与春天无缘,不能随之一齐长大,反而消瘦下去,像神圣但又不合时宜的秋天。他在丧失他的精华元素——就像二十年后的父亲,在生命更新的复苏节中,他却走向死亡。

他每况愈下。我们很少看到他起床,或坐在厨房。我们到他床边的访问是肃穆的,因为他睡得很多。母亲失眠的眼睛都长出黑眼圈,祈祷到深夜,起早再做祈祷——她的神经绷得这样紧,以致她的牙齿一个个掉失。她的胃里尽是冰凉的焦虑,犹如一窝蛇——寓言中无可避免的蛇,在探头,在吞吃杜洛兹们。

父亲不想在家看到他儿子的死亡,便尽量外出,把自己深深埋藏在生意的细节里——心碎的四月像蓓蕾一样爆出一个五月,早晨和晚上都是音乐,我家的死亡气氛却变得越来越浓——我清晰记得,春天夜晚我家后院的栅栏,吉拉德病房暗淡的灯朝紫罗兰灌木投出蜡烛似的虚弱光辉,天空中温情含泪的星星,洛厄尔市四周的嘈杂声:火车跨越河流,河流在瀑布处发出沉重的轰鸣;人们在哭泣,甚至能听到邻居们大声关门,一直到里利街。

“安吉,今晚我们要加班,我和曼纽尔——我现在就去他家。”

“好吧,埃米尔——不要回家太迟——我一个人会害怕,如果发生什么事。”

“哦,你应该已经习惯,时至如今——它会发生的,或早或晚。”

“不要这样讲——上次,他不是康复了吗。”

“是啊,但我从没见他像现在这样瘦弱和平静——”他站在门廊口说,门已打开,“往后美丽的傍晚——都是为他人了——”

“叫一下蒂·让,他在院子里与猫玩,到他上床的时间了。”

“放心吧,亲爱的,十一点前我会回家的——我们拿到一笔大的订货,今天早晨刚到——曼纽尔在等我——蒂·让,快进屋——你妈妈叫你——快,我的小大人。”

“你洗澡了吗?”

“哦,明天吧,如果我脏了,就让我脏吧——如果有时间,帮我做点法式布丁。我一直喜欢配我的三明治,在店里吃——”

“再见,埃米尔。”

“再见,安吉——我走了。”

埃米尔·阿尔瑟德·杜洛兹,一八八九年,出生于上游地区的加拿大圣赫伯特市。我可以想象他受洗的场景,朔风凛冽的田野,铁尖塔的天主教教堂,刻意装扮的教徒,光秃秃的受洗盆(棕色,很可能是黄色),再配上这野狼似的大地的旧牙颜色——绝望的亚伯拉罕平原。大风一路带来瘟疫的灰尘,直达加拿大的巴芬和哈得孙镇。此地已是印第安人易洛魁族的北极边缘,再往前则无路可走。这真是个绝望的地方。当初法国人来到新大陆,想方设法与印第安人相处,并同他们结盟,以反抗强大而蛮横的英国人,这真是难能可贵——北极的寒风自驼鹿的鼻孔一路吹来,土豆田地需要艰巨而辛勤的劳作。一小块蜂蜜,融入神圣的受洗水——我可以看到所有必须到场的杜洛兹们,那是一八八九年的某一天,很可能是星期天。为埃米尔·阿尔瑟德涂油,其实是为他的坟墓,因为大地实质上就是一大坟墓(掘个坑,你就明白)——他父亲的名字可能是阿穆内格·杜洛兹,罗圈腿,五英尺高,脚蹬用于洗礼的最好的长筒靴,虽然会刺痛小腿。他戴领带和帽子(耷拉着的斜坡帽,萨克斯式的),还有带项链的怀表——他雕塑般漂亮的姐妹,身穿蒙特利尔市服装师设计的多褶礼裙,不时传出叮当的笑声。傍晚时分,教区的孩子们在碎石路上投射长长的影子;书生气的耶稣会士,像“有病的天使”一样,在黑暗中赶来赶去——对首都蒙特利尔市和加拿大所有的法语文化,我一直觉得神秘。这法语文化培育了我家最初的土豆农民一辈。他们放纵横行,造就了埃米尔和我们一家子——我仿佛看到父亲在圣赫伯特市的洗礼,马匹和马车,一次愤怒的挽缰勒马,“allons ciboire de cawlis de calvert(等他们把他擦干)。”——可怜的埃米尔爸爸,从此开始他的生活。

这是埃米尔的故事。他疯狂的兄弟姐妹,全部从贫瘠的农场搬至美国的工厂——他们早年的生活包括:新罕布什尔州的粉红吊裤带,金发碧眼的女郎,理发店的四重奏,爆米花小贩和他融化在茶壶中的黄油,星期天下午恶霸和英雄之间的打架。那些英雄们,往往是英雄弗兰克·梅里韦尔[20]的忠实读者——后来,则是埃米尔自己的——

他出自放纵横行的家庭,变成“大城市”(洛厄尔市地处十四英里外的下游)的保险推销员;之后,又变成一家商店的生意人,口喷雪茄烟,与人折冲樽俎。他渴望脱掉背心和外套,西装的腋窝常被撕破,快速短重的脚步回响在古老的人行道上——他又是虔诚的,敏感的,善解人意的。他悲恸的眼光,他摇头的样子(吉拉德模仿他),他叹息的方式——是一个稀奇古怪世界中的公民,渴望做好人——也渴望变得富裕——他天赋过人,颇能领悟事物的本质,够格做一名悲剧式哲学家——但这洞察力和悲哀,一旦跳越他的智力,降落在另一边,便变成有点肤浅——“我看到令人失明的光亮——我看到这悲哀的黑色大地!”这是他可能有的想法。

为晚上的加班,他赶去曼纽尔的家——自里利街和艾肯街的交叉角,往下走四个街区,就是曼纽尔的家——埃米尔走出比尤利街。这条街,因吉拉德的濒死,而承受了沉重的负担。一阵微风吹过,带来一丝希望。语声,歌曲,这是欢快的星期六晚上。但年轻的父亲,已经没有动力走到那著名的啤酒桶,只是悲伤而缓慢地走他的路。他想:“父亲在炉灶后醉死——母亲在洗碗和洗衣中累死——父亲和母亲,死亡发生在我们大家身上,非此即彼。如果我们愿意,我们可以祈祷,但它毫无帮助——继续吧,上帝,不要在我面前称自己为上帝——在这样的条件下做生意,我们将永远赢不了——”曼纽尔住在一栋喧闹的住户公寓的第一层,你可从木门廊走进,门廊上的滚轮悬牵着晾衣绳,穿过整个柏油院子,与其他住户的门廊相连。门廊本身是围封起来的,但在温暖的春天夜晚,所有窗口都打开,家庭的咆哮和委屈便在众目睽睽之下——乒!老帕奎特又喝醉了——乓!在战争中失去儿子的老妇人皮卡特,一个手里的瓷盘再次滑落打碎——嘣!那个小王八蛋,帕特日,在点燃他去年的爆竹——这些噪嚷,在各家敞开的窗口,游来游去,汇成谣传的河流。人声、语言、闲聊、爆裂声、叮当声、吵嚷声——“从不停止!”——用加拿大人强有力的上升和下降语调所作的激昂的演说,从破旧木炭炉旁的老式摇椅处传来,清晰可闻——这种争辩的背后,是机敏的头脑和波动的长袍——埃米尔未敲门就走进曼纽尔的厨房,见里面没人,站在那里嘀咕——很快,他意识到,曼纽尔正在卧室与他老婆吵架——

“他们一直劝我不要跟你结婚,你十六岁就是酒鬼了——十六岁?!!我敢打赌,你十五岁就喝醉,醉得像一只叫嚣的猫头鹰,还有可能是十四岁——你不是我要结婚的那个人。那时你在我面前装假,这就是理由,该死的,骗子——”

“哦,闭上你他妈的大嘴巴,只会河东狮吼——我给了你钱,我要去上班。整晚都不在家,你该满意了吧,你这头奶牛——”

“不要叫我奶牛,你这条狗——”

“你喜欢叫你自己什么,随你便,我是要走了——明早回来,假如我醉了,只好怪在你的头上”——

“是啊,你找借口。”

“与你这样的纠缠小人住在一起,我真是想去服毒!”

“为什么你不去做。”

“把我的人寿保险留给你,埃米尔·杜洛兹在一九二〇年骗我买的那份,绝不可能——我会活下去,你继续穷下去吧——去告诉你母亲。”

父亲在厨房畏缩着,本想踮着脚尖悄悄退出,不料曼纽尔的老婆,一边回首朝她的冤家吆喝,一边冲进厨房:“哟,那是一定的,大傻瓜。我要去告诉母亲,让她高兴,她辛辛苦苦带大的小女孩。噢我的妈呀,杜洛兹先生来了!”

父亲看着天花板,颔首表示行礼,像是在说:“不必介意,我只是宫廷里的小丑。”

曼纽尔从他阴暗的卧室走出,手提尿罐,脚蹬拖鞋。“啊——埃米尔——”

“快点,曼纽尔,赶在罗莎把你脸朝地扔出去之前——”

“我要把他扔给魔鬼,该死的!”她尖叫,猛力关上通向那从来不用的客厅的门。

父亲(叹息):“至少你没有孩子——穿上鞋,走吧——你昨天在那个地方又喝醉了?”

“只喝一点点。”

“可怜的曼纽尔,快点,我也会请你喝一点——就一个时辰的工作,之后,我们就去酒吧。”

“家里怎么样?”

“嗯,我们不打架,我们——”他原想说“我们只是死去”,但克制了自己。

他们一齐离开住户公寓,坐上曼纽尔的三轮摩托。埃米尔庄严地坐在斗座里,帽子在手,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他们砰砰作响,弹跳过艾肯街的桥梁——河风鞭打他们的脸庞,一阵兴奋感蓦地腾起,横扫全身。他们发出叫声,手指月亮。一个冉冉上升的黄色大圆盘,悬挂在波塔基特镇的上空——左边大约一英里,是灯光四射的工厂窗口,有些窗口染成蓝色,全都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河水——右边大约一英里,是波塔基特镇山坡的房屋和月亮,还有一大片黑暗云雾,魁梧地笼罩着春天——

这是汁液充沛的时刻——

他们沿艾肯街冲过小加拿大区的住户公寓区,横跨运河桥,就到了圣琼浸礼会教堂高耸的中世纪花岗石墙(吉拉德曾在此获得洗礼)。在摩地街左转,沿热闹的店面;右转去梅里马克街,那里有忙碌的车群和有轨电车;再往下,就抵达朱厄尔戏院和皇家戏院明亮的交叉角——曼纽尔的摩托咆哮后停下,他们像勇敢的机械师一样跳出。蹒跚走下皇家戏院旁的小巷,穿越防火铁梯,就到这红砖戏院的后门——埃米尔打开电灯——可以看见印刷机、手推机、成堆的抛光纸、切纸刀、滚筒机、漆黑的影子、滚轮、破布、罐头、油墨;还有悲哀的被玷污的长条地板,直通面对市场街的商店后门。那里是希腊咖啡店,衣着黑色忧郁的顾客,正在这绿色的室内,进行着暗淡的扑克游戏和酒吧骰子游戏,一个早已迷失的可悲的场景。

“利奥,你在想什么,我们可以在八点前完成吗?”印刷机富有韵律的运转中,传出曼纽尔的叫喊。他已上下污黑(如此多的油墨),身穿蓝色条纹工作服,在油墨盘和铅字的叹息中,站着朝机器输送白纸;西特克、西特姆……印出商店的橙色广告,介绍春季的便宜货和特价商品:——

现代奇迹

各式鞋廉售

男鞋

原价7或8美元

低达2.98美元

女鞋

6美元低帮鞋

古德亚牌橡胶

2.98美元

童子军男鞋

2.49美元

现代鞋店

中心街一四三号,特尔伯特商店对面

——骑自行车的男孩和道教的流浪汉,将在黎明时集合在鸟群放屁似的颤声下,收到他们份下的商店传单,再挨家挨户地送去。所赚的钱,将换成豆子和酒——

“我所要做的,曼纽尔,是弄完这个广告,折完这一堆,再开始印红线出租车和坎特威尔眼镜店的,那就全完了。你做完那新的珀拉牌垫子吗?”

“是那个大廉价地下商场吗?都做好了。利奥,每种印二十三遍,可以走了。”

“好好上润滑油,八点前,我们就可以离开这里,也许去基思戏院打扑克牌。”

“ah ben mué,les cartes,son pas assez bon pour la soif pour mué(啊,打扑克牌,对我的口渴无济于事)。”

“ben mué too shpeux usez un bierre(好,我也想喝啤酒)。”他们俩突然开始使用法文俚语,因为没人会听到他们的对话。透过肮脏的铁丝网大窗,你可以看到马路对面希腊人。如你期待的,他们也偏离他们通常的希腊语,为生意上的好处而讲起英语。洛厄尔市随处可听到,各式方言的大咆哮。波兰人在湖景街和中央后区;纯真或略走调的爱尔兰英语在高地和市中心——叙利亚人在运河上——把印第安布丁当作甜点的新英格兰洋基人,住绿草成茵的庄严老屋子,在安多佛市,波塔基特镇和切姆斯福德镇。他们使用像戈尔沃斯和史密斯那样的名字——瘦削鼻梁,薄嘴唇;寒风怒吼的夜晚,他们则坐在壁炉旁,阅读《瓦尔登湖》——八点整,爸爸和曼纽尔关闭商店,穿过马路到朱厄尔戏院,与萨姆经理一齐闲聊。戏院的放映机正放最新的电影,充满惊险和飙速的镜头,还有灰色的雨点刷刷流下银幕,钢琴则在乐池,奏出饱含悬念的雷声般的隆隆。老牌电影明星嗫嚅他们僵硬上漆的嘴唇,更显得严酷——“我们吃苦长大,”闪烁的字,打在银幕上,是电影中主角说的。“耶稣上帝,”一个流浪汉在座位里说,“时至今日,我应该长得像屋子的侧面一样大。”——萨姆递给他们一点点聊作热身的酒,到了曼纽尔的肚子,便变成草原上一场大火。他们又骑上三轮摩托,一路颠簸,沿梅里马克街,弹跳至市广场。一个熟人呼喊:“喂,埃米尔,你什么时候参加比赛?给自己买一副风镜和遮耳的帽子!曼纽尔总有一天将你送到河里,给他时间!”

“哈罗,埃米尔,你那男孩怎么样?”

“嗬,邋遢鬼,还做你的生意呀?”

父亲在洛厄尔市颇受欢迎。做保险时,他几乎揪着每一个小生意人不放(还有一些大的),向他们吹颂保险的美德等:如有保险,你的坟墓便不会腐烂在徒劳中,可把一些鬼神的零花钱,留给你的继承者——之后当了印刷商,为争取广告生意,他到处追随那些老熟人。他精于此道,在非法文的客户中更获成功,特别是爱尔兰人。他善于说服他人,人缘甚佳,普受欢迎——“哈哈哈!”这是他粗粝的笑声,你可以听到他一边咳嗽,一边走出门外,前往下一个客户——

他们骑上这法文喜剧影片中的三轮摩托,穿过市政厅;不想招摇过市,便鬼鬼祟祟地拐进小街,以避开卡尼中心大广场,那里是众目睽睽下的洛厄尔市——大时钟,中国餐馆,苏打饮品第一店,无轨电车车站,大商店,报社——他们朝着相反方向,绕过科克街,驶向一条为工厂服务的铁路闸门的小巷。跨过仿佛有幽灵的桥街,便见一栋永恒的灰色大仓库。再驶进小巷,这小巷就夹在这大仓库与本·富·基思戏院后台边门的中间。

“想要你的威士忌酒,找老亨利,就在那里——我们在后台再见。”

埃米尔越过防火铁梯,刚要进去,一群杂耍艺人把他叫住了。他们聚集在这温暖的晚上吸烟——他曾为本·富·基思戏院,做沃德维尔表演的广告印刷。在这个著名老演艺圈中,很多艺人都认识他。

“这不是本·奥克伦吗,你的钢琴在哪里,男孩?”

“埃米尔——你过去两年都做了些什么——认不认识比利,比利·戴尔?”

“毫无疑问,我知道比利·戴尔——说,新表演里有什么?”

“今晚刚刚开演——有里亚尔图和拉芒,缄默男孩队的——啊,洛伊思·班尼特,你认识她——”

“西方阳光队的——”

“——西方阳光队和穆丽尔·珀拉克,流行作曲家——还有,珀劳·珀劳他老人家自己——”

“珀劳·珀劳,他们没有把他扔进运河,就像他们所说的?那天晚上他到处呕吐,把大木箱和小提箱都弄脏了。”——

“没有——伙计,我们放他一马——哇,你知道他近况吗,哇,他如今在印第安纳州南本德;哇,埃米尔先生,你近况如何?”

“要是我没记错,我们有高雅、诱人、活泼的科琳小姐和迪克·希默伯,演唱《风骚的迷恋》,本·奥克伦钢琴伴奏?”——

“好家伙,你是好记性——是,先生,还有鲍勃·耶兹和伊芙琳·卡森,演出《浸泡》,是比利·戴尔和鲍勃·耶兹一齐创作的;还有克拉伦斯·奥立佛,他演出《收集电线》。”

“我该受诅咒,他竟然还在——”

“是呀,先生。另外,山间老人也在。还有比利·麦克都特,考克色大军[21]唯一的幸存者。银幕上放映高速和绝技的电影,我这个男孩,却把名字忘了——”

“录下的音乐,一个标题,几个叹息,这就是你花钱的价值——”

“哦,如果没有沃德维尔表演,大街上的人们,在世界上就找不到一个地方,来享受一次精彩的夜晚娱乐——帕色新闻片[22],主题讨论,伊索寓言,这都没问题。当你提供有血有肉的真人表演,哎哟,晚上十一点的退场进行曲,都不值这进行曲的乐谱纸!你要觉得我在说谎就打断我。”调整窗帘以适应你的目标——

他们在那里站着,芬香的烟雾从他们手中的香烟,弥漫到春天的月亮。此时,小巷的炉渣路传出嘎吱脚步声,走来一位戴草帽的人(像埃米尔),但更肥胖,巨大,持手杖,挺着大肚子。配他灯泡式红鼻子的,是一张历尽艰辛、满面疮痍、几乎消失了的脸:——公牛·巴隆。

“埃米尔,让你在这里见见老公牛·巴隆——”

“很乐意与你见面——”

“这男孩玩扑克?”

“跟你一样。”

“来一点玛克丽妈妈的古代再生猴汁,埃米尔先生?”

“为什么——喏——”

“又可称作大陆虫禧酒,或者joie de vivre”(巴隆把它拼成jwa-day-vivray,埃米尔听了大笑不已)——

“不,不,non,non,non——这是joie de vivre,我是法国人,我知道。”

“当务之急是扑克游戏。一个人叫查理·萨介利,另一个姓奥布赖恩。这令我注意到——”公牛颠倒他的酒瓶,吞咽,四处张望,擦拭酒瓶的脖颈“——注意到”但再次缓慢地重复这喝酒的程序。他现看到,扑克游戏的当事人之一正从小巷走来,该开始了。同时曼纽尔也拿着酒瓶回来,他们都进去,在一间更衣室开始了扑克游戏——

随着扑克游戏的开展,旁观者在增加。很快,他们可以听到本·富·基思戏院的乐队,在乐池演奏退场进行曲。观众们鱼贯而出,在佩杰药房、利戈特药房、达纳希腊饮品店,买饮料喝。这里有密集而染色的霓虹灯,在美国老牌城市夜晚很常见。譬如旧的卡通画广告,显示卖报男童戴着布帽、围巾穿着短裤,伸出报纸给两个人,一个戴毡帽,另一个手持雅致的手杖,他们的外套还在散戏后的夜风中飘动。远处一大群人,有的在阅读报纸;还有城市夜晚的建筑物边墙,已经变暗的戏院广告橱窗,以及最遥远场所的纷杂。在那里,我看到了吉拉德灰死的脸——这是老鱼街,令人难以置信地密集、黑暗、柔软、丰富,好像西班牙的夜晚;坟墓的蓝色在霓虹灯里,而老鱼的秘密在老鱼街上;聚集在一起的灯火汇成真正的深红,其射出的暗淡浪迹向上搏动,便在头顶上造就一个光环;这一切显得有点异样与难看,但却是柔软与和蔼的——它只是一个梦。在它的中间,神秘的扑克选手们在空荡荡的戏院,分发扑克牌里的k和q。

“顺便问一下,你酒瓶里到底是什么混合饮料,公牛?”

他,公牛·巴隆,已是长寿(六十岁),经历过十万件不幸的事故。整个故事讲不清,永远都不可能。除非你能自己看出来,从他鼻子上康乃馨般的多种色彩,从他眼神里田螺般的游移,从他眼角旁肯塔基赛马迷的皱纹,从他歪斜的害羞微笑和黄色牙齿,从他厚粗手指上的大戒指。他的手指,像功成身退的老娼妓的,还像宴散后,古罗马教士为天葬的呕胃而伸出的:“是葡萄酒、杜松子酒和波旁威士忌酒的混合。这是几年前在巴拿马,我向一位名叫鲁的侏儒学的。他身高才四英尺一英寸,据我所知,有一半的中国血统。住高脚棚屋,在一条兼作下水道的河边,潮水来了便有漂流的死鼠和垃圾,家里还有绿蜘蛛,旁边就秘藏他的骰子——一天下午,我记得,一名来自巴尔的摩市珀拉特街的流浪汉,名叫斯拉兹,到酒吧,打尼柯蒂玛夫人的屁股,庆贺她那天下午的精彩表演。她则转过身来说:‘你不信上帝?’她举起一把袖珍手枪,一枪却打在查理·鲁的肩胛中间,子弹穿透他的胸膛。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看见鲁——”他讲述时,收到一张明牌和一张暗牌,“有丰盛的葡萄,请尽情享用;等到没有了,或仅有苦涩的水果,就要悲哀了”(引用哈亚姆),瞥一下他的暗牌,是一张黑桃9。

“老天爷作证,我通常不喝酒,不像你,公牛——曼纽尔,你看见我这个伙计了?”朝曼纽尔一颔首。曼纽尔已喝醉,坐在箱子上观看扑克游戏——“哇,看没看到,那个正在灌威士忌酒的男孩,查理?吉姆?已两瓶了?”

“现在是凌晨两点,这只是开头——”

“埃米尔,我如果来自大雪纷飞的远方,才需要这么多的热量。”

“我是水做成的!”舞台工抱怨道,不断离开扑克游戏,去上厕所。

“嗯,我喜欢赌博,就像偶尔喝一杯酒。”埃米尔一边扫视他红心k的明牌,一边调整他的暗牌。就在讲话中,他秘密地翻起一小角,看见铁铲般光滑黑亮的黑桃10,心里闪烁地思索,“但我永远不能这样喝酒,过后就像没事一样——有一次,乔治·达斯林、我和亨利·奥海拉在劳伦斯喝啤酒,我也弄不清到底喝了多少。然后喝威士忌酒,再玩扑克游戏,就像现在一样,我猜测,一直到早晨九点。哇,至少使我少活十年——”

“即使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你,”奥布赖恩说,正在看他的暗牌,用同样的狡猾翻开一小角,内心在嘀咕。旁人却可从灯前的烟雾踪迹中读懂,“方块10。”

老铁路乘务员,吉姆·萨介利,一手拿住他梅花a的明牌,另一手小心翼翼地掀看一张相同花样的j,便抿起他新英格兰农民的嘴唇。

“萨介利,”公牛狡猾地说,蓝色小眼睛透过红肿的眼睑看着,快结束他的演讲时,便吸吮他举起的酒瓶,“如果我有一桶豆子和一家商店,我会雇用你,让你分出坏的,留下好的。对金钱,你是多么狡猾。”

“你是谁,一个苏格兰人?你一定是个鬼鬼祟祟的人,戴着那顶伪装的帽子——我敢打赌,它装有铰链。我不会让威士忌酒来干扰运货单,或者在货车最后一节的守护车没过岔道前,就拉我的扳道。”

“这正是一套蹩脚、无利、幼稚的屁话,假如我真有听到。你的破烂货——你?你太小气了,不配我的扑克游戏——现在是我这条小命的午夜——什么是你的秘诀?——昨晚赢了我八十美元——对我这样加拿大的老盲流工而言,这代表了多少领工暴戾的大呼小叫,多少天寒地冻里的民工。”

“盲流工?你?你这个扑克郎中!专业郎中!——我生命中第一次赢实实在在的钱,他们就前后左右地埋怨——”

“le phantome de l’opera(《歌剧魅影》),”曼纽尔嘟哝着,像盗坟人似的,转头审视后台深处遮蔽用的白布,像可怕的寿衣——

“无须介意幻影,只管喝你的酒——你吓了我一跳,他妈的!”父亲解嘲地轻声笑了。

“不要埋怨,萨介利。我扔出张红心k,给埃米尔爸爸,还有他妻子和婴儿们,嘣,”扔给埃米尔一张梅花k的明牌,大家都来关注。“敲锤人查理,嘣,黑桃q。我们已有两张k和两张q,哪里有结婚床。嘣,黑桃j给乘务员。嘣!”(给自己)“红心j。”

“游戏愈来愈紧张。”

“我要参加,还要增加赌注。”

“这个阶段,大家都想参加。”

“这次,a对你没用——老萨介利倒是需要它。”

“7——一点没用,即使我的暗牌也是7,这是我不幸的数字。9是我的幸运数字,上帝呀。”

“又一张7——讲到魔鬼——最高牌是一对k。”

“这边,公牛·巴隆得到一张女人牌,跟他的j配对。谁将赢得这五彩缤纷的大奖?”

“让我想想看。”埃米尔的一对k,已是最高,却装出无辜的担忧。查理·奥布赖恩没什么好看,除了一对q的明牌,就是那已提及的绝望的7。

“这是一个梦,小伙子们,这是一个梦,”公牛自言自语,举瓶豪饮,两眼充血,再拧上瓶盖,扭头朝角落里的两只痰盂喷吐口水。萨介利有一张明牌的j,还有一张暗牌的j,没人知道,但丝毫没有帮助。还可以等庄家公牛,发出最后一张命运牌。埃米尔向前倾斜,摩擦他的大腿,在这世界的深夜,早忘记他的家人。他已沉浸在大眼对小眼的美国男人的游戏中:朗福特重创约翰逊[23]后的持续几晚;孤山酒吧里的烟雾;丹佛里屋的游戏;美国迷失的英雄;芝加哥和西雅图;沃德维尔表演的红砖小巷;二十年代高速公路的夜晚,孤立标志下被遗忘的避孕套;自内布拉斯加州的北方普拉特镇,至堪萨斯州常被念错的奥咖拉镇,闷罐货车上的盲流工耷拉着长下巴,纷飞的夏蛾在灯下骚扰悲哀圈腿的侍者;美国,出汗,扑克游戏,黑人在巴尔的摩市的人行道上,历史;对下午和旧人,怀旧;午夜与疲倦,相配;黎明时则要奔跑,以赶火车。老公牛·巴隆审视他无用的暗牌k,犹豫,最后决定放弃。即使他得到另一张k,也比不过已有a的埃米尔。

其余的人决定参加。老公牛发牌,沉溺在自己的梦中。“10,对你没用,埃米尔,除非你已有一张暗牌的10,”发给埃米尔一张梅花10。发给查理一张7,使他有一对7的明牌,“最好你有一张q的暗牌。”查理事实上没有,因少了一张q,便道歉地翻出他的暗牌,一张10。“又一对7!”发给萨介利一张红心7,“如果他另外还有一张7的暗牌,”来自蒙大拿州孤山镇的红鼻庄家,在旁发表他的高见。“他在耳根后的卷发里藏有一副牌,会给我留下丑角a,”发给他自己一张牌,只为取乐,因为他已放弃。这最后的第5张牌是黑桃a,假如不放弃,也是死局。“绅士,”在忙碌中,他没注意到已饮空他的酒瓶,这时才醒来,“这栋屋子里有没有啤酒?没有啤酒?”

“有剩下的。喂,公牛,就在那边的纸箱里。”

埃米尔赢了大奖。牙齿咬着雪茄,伟岸的身体在座椅里绷紧,微微向前倾斜,以应对这夜晚的大事。金钱的赌注,以缭绕的雪茄香气,抚慰沮丧的再出发。晨曦渐渐升起,一下普照这黑色可悲的大地。在所难免,吉拉德这血肉之躯,已被牺牲,已被奉献给这呻吟的耻辱。

“我应得到那张黑桃,”埃米尔在小巷评论。那时,他们都在小便。

公牛,手指黎明的天空:“你的命,比你所有苦苦愿望的和梦见的,更加不幸。”然后他们都喝醉了——它突然发生,没有任何起因,只听得一声叫喊“再来一杯,孩子!”——春天凌空的白雾,笼罩洛厄尔市中心的红砖屋顶,令他们变得晕眩快乐。他们摇摇摆摆走出小巷(曼纽尔在中间大声吆喝)——坐在两辆汽车和那可笑的摩托车里,他们冲进薄雾,冲过桥梁。

“那个爱尔兰俱乐部在哪里?——那条嘴叼烟斗、蹲在炉边的蓝眼狗在哪里——”

“你是指鲍勃·唐纳利。如果没有搂着他那乳白肤色的老婆在睡觉,那他一定在镇的另一头乱弹犹太人竖琴。我敢打赌,输了就遭诅咒,就被叫人猿泰山——”

“墨非!河里玩水的男孩,怎么一个都不见了?”

“不要紧!那是一个谜!”

“啊,耶稣基督,它令我感觉良好,他们在我潮湿的地窖点起了火炉。”

“地狱所有的鼓风机,正把这良好感觉,送到每一个通风口和每一条血管。你最终将有一张全真的脸。”

他们又是咆哮,又是尖叫,任桥梁上的风狂吹。他们寻找据说是二十四小时开门的波兰俱乐部,在湖景街上——“门口摆满椅子。”

“啊,他妈的,谁需要一个俱乐部——下来吧,到游乐场地的灌木丛去小便。”

“正对我的胃口,老泼妇。”

“曼纽尔!你在做什么,你几乎把我们带到我们困境的底部。”

“他们一直在灌饮!”

“为什么不再多灌点,情人。”

“只要我老婆在地狱,我什么都行。”

“你眼睛像死去的土豆甲虫——醒醒,看看道路!”

“我要吃这他妈的道路!”曼纽尔说。如果道路能吃他,他们会更快到达目的地。

互不相关的会话在汽车里此起彼伏,开车的分别是萨介利和奥布赖恩。老公牛·巴隆,眼睛红肿如酒杯,现正在重温他六十年代的冒险经历,以他那时的发明——他们都呕吐了,在湖景街临河的空地,河对面是工厂区。此刻,炽烈红色的太阳正在亲吻与窥视所有森特维尔镇的屋顶窗户——

父亲翻来滚去,鼾声不断,地球的早晨就在他躯体的下面——

他粗糙而血脉分明的大手握着草帽;衬衣的翻领自他厚肌肉的脖颈爆出,不时髦地瘫倒,盖住外套的胸襟;额上黑沉沉一片皱眉;头发卷曲,又黑又脆;鼻子呈球状;嘴巴严酷,但富有情感。他单腿跪下,以严肃、精确和沉闷的郑重其事,审视日出,并缓缓点头,“我告诉你,公牛,这世界上没有一个奥秘,我是不敬畏的,当它出现在我面前,或我单膝跪下时,就像现在。”岩石般的红色,奇特地显现在他脸庞的轮廓上。

他的头也微微歪侧一边,以我看来,有点像吉拉德。但是,父亲的悲哀蕴涵于他男子气概的优雅,或者说,男子气概的担当。他头盖骨中的从容镇定,远胜于一个稚嫩天使——经验的累积造就了一个埃米尔。你可把他放在天平的一侧,在另一侧的圆盘上,放上与他体重相当的金粒,可以获得测出的数据——如果这样,给我写信——常人若这样表现,我认为是不合理的——但他的价值,我愿相信——我自己有过醉酒后的黎明,和我的男孩们一起。之后,我的男孩们也有过——将来会有更多——圣人的兄弟们先我而死,也发生百万次。在这尘世悲伤的游行中,死去和轮回再生已有百万次的重复——更多的酒!更少死去的土豆甲虫!把我塞进酒桶在路上滚,如果我撒谎——(我曾乘酒桶在路上滚,我是个骗子)——童年的耶稣——诞生和娇嫩的童年,因我们对“存在”的信念,而被认为是实实在在发生的。这诞生和童年,使埃米尔的儿子成为吉拉德,一个生于娇嫩长于娇嫩的天使,而不是一个可磅称、可争辩的男子——埃米尔挤压嘴唇,他的脸宛如风暴来袭,更像布列塔尼人,燥热,忧心忡忡。他强壮的手臂,倚靠着牢不可破的膝盖和厚实的大腿,把雪茄的烟气从他大腿裤子上抹走,脸向着冉冉升起的太阳(四分之一英里外,神父们在涂油与咏叹),他像是中世纪的城墙卫兵,在等待童年的耶稣,边点头边说,“我真该遭诅咒……这真是一个奇怪的世界,公牛——我们在这里,河边的两个人——从前,我们自认是罗密欧,舍弃我们的背带裤和星期六晚上的尼克罗地恩剧场,去篮球比赛,朝女孩们抛扔倾慕的媚眼,成了赢得芳心的英雄,然后开发这些无底的窟窿,把我们的钱都扔进去——钱?全部的!——就像把十元的美钞和鲜花,扔进他妈的海洋,公牛——”

“继续讲,”老公牛递过酒瓶说。

“没了,我讲完了——这海洋,恺撒大帝都没有这样的福气,我告诉你。”

索然无味,他们渐渐变得庄严和严肃。

“这是一个糟糕透了的世界——债务,老婆,女人——剪刀,肉,你责备她吗?”

“为什么不?”

“嘿?”

“为什么不!”

“到冬天,婴儿们——一个紫色的耻辱,一名美国人的耻辱,一个贝布·鲁斯[24]全垒打的耻辱——青春变得狂野,都乱了套——”

“人猿泰山——”

“埃米尔,世界是幸福的!”

“你绝对正确。”

“我最好的,是我的孩子。但我不允诺任何东西——”

“停下,不管有没有生日派对的带孔童帽,不管有没有幼儿在沙滩幸福地玩耍。我预测,海浪的微风是偶见的,绝大部分时间只见沙子。那些痛苦的燃烧般的沙子,正堵住他的咽喉,使之不断分泌唾液,更想喝水,”——(打嗝,再来一口酒)——“让女人们去洗吧,我完了,我是个罪犯。警官,哦,警官先生,现在不要把我带走,等以后,查理警官。”埃米尔和查理在泥淖和融雪中跳起舞蹈,以手势表述警察逮捕无辜者的游戏,在这洛厄尔市闹鬼的红河岸,时间是早晨八点——刺耳的笑声,点燃的雪茄,夹在醉得僵直的手指之间。古巴雪茄的芬香,古巴男人的气质,酒的量乘以它的酒精百分比,把它们都掺和混杂起来,再命名你的无限——喔,笑逐颜开地拍手!“把我太太平平地带走,我想再玩一次扑克游戏!”——把裤子提起,清清咽喉,嗡嗡的噪声,凸出眼睛的怀疑,朝空白处凝视,以消磨更多时间——

“噢,那个唐纳利在哪里!”

“好,他妈的,让我们去找他!”

信誓旦旦的,他们坐进他们巨大的汽车。

“啊,可以回家了!”

“为什么?”

他们找到唐纳利,他坐在那里说:“埃米尔,你最终很可能坐在那个角落哭泣——可以喝更多的酒——但你必须开一家店,雇用你自己,算计你的每一句花言巧语。”

“很好,花言巧语。”

“你到处乱找,渴望发现——”

“是的。”

“你——你能肯定这就是你所要说的?”之后,对坐在这商店角落的其他老爱尔兰人,唐纳利又说,“埃米尔·杜洛兹——一个完美的人。”他们都相信这句话。

此时,我们的头变得疼痛难耐——我们曼纽尔的妻子们将朝我们大声吼叫——这麻烦仅储存在酒瓶里,虽然你想,它可能在迪阿伯卢牌女裤中的愤怒熔炉里——“你的麻烦,杜洛兹,”老公牛在我家的门廊上宣布,甚至连床上的吉拉德也能听到,此时已是上午十点——

“什么?”

“你渴望听我告诉你错在哪里,这样你就可以改正——上帝创造守财奴,守财奴又创造上帝,我讲得恰到好处。”

他们头颅相撞,于惊奇之中,相拥相挤在一起——

“这——这,”从厨房偷看的母亲说,“好像是你们的父亲,今早喝醉了。”——“那是谁,那个大胖子?看上去,他灌下的所有杯子和酒桶里的酒,都跑到他鼻子里去了!——他们想要吃早餐——我可以热一热昨晚剩下的ragout d’boulette”(猪肉丸煨洋葱、胡萝卜和土豆,上等的。自从他在怀俄明州时,听一个厨子在黎明时分说,“今早,我给你吃些家煮的好菜。”老公牛还没有吃过比这剩菜更好的。——噢,可怜又可爱的、很快就要分崩离析的地球,——)

就讲到这里。“对时间的投标已消失”——

这可能是冷餐里的胡椒粉,但我始终认为,那些人是谁,比他们可能做的任何事,更要有趣——这只是一场表演,舞台上可以看到布景(全是假的)在移动和翻涌。后台,舞台工是笨拙的,设计师也是鲁钝的,你的眼睛要快——凑数的设施,廉价的木匠——你在午夜醒来,去看悄悄回复原位的地平线。你想,噢上帝,仍然是老样子——这里有一个世界,或者说,看起来有一个世界,比之中发生的五花八门,更要有趣。又譬如,涅槃是在蚂蚁堆里,或蚂蚁堆是在涅槃里,九九归一呀——

祝福我的灵魂,死是唯一得体的主题,因为它标志梦幻和错觉的终止——死亡是同一硬币的另外一面。我们把这硬币,叫作生存——可爱的吉拉德,他如花的脸一下显现,一下消失。哎呀,只有形体制造匠和身影选择者,才可以为他作证。在完美的雪花中,确有这样的人或事抵达尘世,然后走开——整个世界没有丁点的现实,它只是想象中的,我们怎么办?——虚无——虚无——虚无。祈求以变得慈善,等待以培养耐心,尝试以达精益求精。尖叫是没有用的,魔鬼是一个迷人的傻瓜。

最后的几天,吉拉德不做什么事,只躺在床上凝视天花板,有时观猫咪。“蒂·让,看这小顽皮——看,它东张西望——看它疯狂的脸,它在想什么?——每次看到新东西,它会想些什么?——看,它去那间房,为什么?它想到什么了,所以去那间房?看,它现在停下观察——它舌舔自己——那里,它在打呵欠——喏,现在它又回来了——它发疯了——哦,疯狂的家猫!把它带给我!”我就把这灰色的小家猫送去。我们会触碰它疯癫的鼻子,抚摩它的头。它蹲下,发出咕噜咕噜的叫声,心满意足的。“看它,一只毛茸茸的小球,白色肚子像一颗心一样柔软光滑——我想上帝是为我们创造小猫的——上帝处处散布他的小猫——我不在时,要好好照看我的猫,”他把猫捧到他的脸旁,几近哭泣。

“你去哪里?”

没有回答。

“不明白?小脸,小头,看,我可以用手扭断它头颈——这是件小事,无需大的力气——上帝放生这些小动物在世上,就看我们会不会伤害它——那些有能力做而不做的,归属于他的天堂——那些有能力做而真做的,不属于他的天堂——明白吗?”

“oui(是)。”

“始终小心,不要伤害任何人——如能做到,永不发怒——那天我打了你一个耳光。但当时,我丝毫都没有意识到——”

(那件事发生在他生前的最后几天,是一个灰蒙蒙的早晨。他感觉尚好,起床来搭建他的建筑积木,兴致勃勃的。在餐桌已扫尽碎屑的报纸上,他开始建造他第一条重要的横梁。我急切凑近去观赏,兴高采烈的。一不小心,就把横梁和底盘撞倒了,螺丝和螺帽撒得满地都是。他犯了我们都熟悉的永恒错误:心不在焉地,随手打了我一个耳光,并说“décollic donc(走开)!”他可能马上就后悔了。无疑,几分钟后,他的懊悔远远超过我的失望——)我们很快和好,头靠头,坐在这悲哀和临终的凡人窗口。神圣的吉拉德和我,证实了他关于善意的言辞。这言辞,在想象世界里被世世代代精神圣洁的英雄永久传承(像他一样,或像他的档次):——无可估量的好心——“正如上帝的祈祷——宽恕我们的罪,就像我们宽恕那些反对我们的人的罪。你宽恕我打你吗?”

“oui(是)!”——(我还天真,尚不知什么叫做宽恕。说实在的,我真还没有原谅他,想留着以后派大的用场)——这宽恕像高山岩石一样实在,愚蠢的男人、男孩和女人都将得到宽恕——“我打你——没有这个必要,现在我明白了。那垃圾都收起来了,就是我在建造的东西。”(他像一个法国高尔人一样耸耸肩。)“我已不再记得!”

“grignot(格力格纳)[25]!”

“不要提醒我,”他憔悴地微笑。

“蒂·让,不要打扰吉拉德,今天早上他必须睡觉。”

六月,六月末,树林呈现出热闹的绿色和金色。蜜蜂在树林的顶端忙忙碌碌,不时骚扰阅读者午睡的气氛。比尤利街背后的栅栏躺在那里,像一条懒惰的狗。苍蝇飞到铁丝纱窗,揉搓它们守财奴的前脚。“苍蝇也一样,你不需要打杀它们——它们揉搓它们的小腿,因为不知道还可做别的什么——”“睡觉了,吉拉德,医生要你睡觉——到外面去,蒂·让,你们今早已谈了很长时间。”

我哭泣,因为失去我的伙伴,那发白的门对我关闭。他的房间里,被保护的小猫躲在他的床单里,鸟群则在窗边,一如既往地等待更多来自他小手的面包屑。

他的医生来得更频繁,走得更快。

我来来回回闲逛比尤利街,孤零零一个人,像喜剧《我们这一帮》[26]中的一个小淘气。但我没有伙伴,没有喜剧,没有眼上画圈的狗,更没有薄饼来逗引——下午我单独一人,坐在圣路易斯集市后门的高台阶上,刻意模仿我家亲戚的呼天哭地。迈克·杜洛兹伯伯和他妻子,所有的杜洛兹们,都从纳舒厄市开车来访,坐在客厅里悲叹——“阿,波瓦!阿,波瓦!”——我尤其喜欢模仿迈克伯伯,他撅起的嘴唇像受了委屈——他庞大涨红的哭脸。可怜的迈克伯伯,假如看到我的小哑剧,会哭得更凶,来增加他的悲哀——

“不要吵了,你这小淘气——整个早晨,我们一直在听那个波瓦——波瓦!”一个女人从住户公寓晾衣绳的那一头,朝我呼叫——我不能继续我的波瓦游戏,颓然回家。吉拉德睡着了,妈妈在洗衣服,我走进又黑又潮湿又凄苦的地窖。母亲从地窖门叫我,“你的小朋友来了!”这是我几星期前在街上交的朋友,但此时,我已记不起他长得何等模样——双手握在背后,我去吉拉德的卧室。已是下午,他在温和地静思默想,窗帘下垂——

“蒂·让,”他叫我,“帮我把枕头抬高一点——好了——谢谢——我想看我在外面的小鸟——拉高窗帘——啼克啼克啼克,小鸟!”——他的呼吸闻起来像压碎的花朵——我最后一次看到和记住:他脑袋歪侧一边的哀戚形象,他哀愁的修女似的长脸,他深深下陷的蓝色眼睛。

很快,他在抬高的枕头上睡着了。

家猫饮牛奶时,我模仿吉拉德,趴在地上,看它以粉红的舌头和嚅动的下巴,贪婪地舔它的奶——

“你高兴吗,小拇指?——你学得好像——”

他们看到我在客厅,以我的想象来模仿吉拉德,反复谈论小羊、小猫和云雾。七月来了,各式爆竹在我们的社区四处开花,像在打仗——吉拉德的房间呈现百合花的特性:白色,泛黄,芬香——母亲和父亲都在摇头——

“吉拉德怎么了?”

“他病得很重,小拇指。”

蒂·宁和我在门廊里等待,琢磨不透到底是为什么。我很想进去,跟他谈话,但得不到允许——医生翻起床单,检查吉拉德肿胀的腿,说:“那肯定很痛——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的病小孩——继续给他吃这种药——你感觉如何,吉拉德?”

吉拉德不习惯英语对话,以他因生病而有的少女般的嘴唇,我要说的是少女般美丽的嘴唇,回答说:“我,没问题,西姆金斯医生。”他像母亲一样,把重音放在“金斯”上——

这个大块头医生把他身穿黑衣的硕大躯体,从这悲伤的屋子拖拽出去,回家了。他早已放弃希望——

七月四日前后,他告诉母亲把神父叫来——“他没有力量继续下去,”(“如果他真要这样做,”停顿片刻,“便无异于谋杀——”)

父亲那个晚上回来,带着一个期待的微笑,手臂上挎着内装爆竹的纸袋。但他被告知,是叫神父来的时候了——随之,三位修女沿比尤利街而来,坐在吉拉德的床边做祈祷——他是醒着的。

“你感觉如何,吉拉德?”

“还好吧,我的修女。”

“你怕吗,小宝贝?”

“不怕,我的修女——神父已经给我祝福了——”

就她们的询问,他作了简要而轻柔的回答。母亲看见修女们在纸上记录下来——但她再也没有看到这张纸——秘密的信息于宁静中由嘴传送至心。我实在不清楚,这份文字或记录现在何处,能不能再找到,也许它只镌刻在我无法抵达的某个国度黄金山的岩石上——它可能传授羊毛般的各种奥秘:无畏的表现、信仰的证据、疼痛的虚无缥缈、死的(和生的)不确实,还有上帝平静的手,在处处缓缓祝福——无论是什么,庄严含泪的修女把他临死床上最后的话,都记录下来,带回女修道院,手划十字。你可以肯定,那天晚上有特别的祈祷——曾保证死后返世、向地球喷洒玫瑰雨的圣女特蕾莎,请你向那聪明的秘密修女,喷洒玫瑰雨吧,让她的花盘,胜过国王的华盖——喷洒玫瑰雨,保护所有的羔羊,让愤怒的鸽子发起进攻——我真正想说的心里话,我又不敢说。

我不记得吉拉德是怎么死的。下午四点左右,(在我有限而世俗的记忆中)我从家里出去,沿着比尤利街,慌慌张张地奔跑,朝父亲大叫。此刻,他刚转过墙角,在夏日的炎热中,无精打采的,草帽挂在背后,外套搭在手臂。我高兴地叫:“gerard est mort(吉拉德死了)!”好像这是一件大好的事,将导致变动,使得一切得到改善。事实上,确实如此,谢天谢地,确实如此。

我认为,这与某种神圣的转变有关。这转变,将使吉拉德变得更伟大,更像他自己——他会重现,在他“死”后,会变成一个庞大、强壮和全新的人——我一个四岁孩子已晕眩的头脑,再掺杂入幻觉和神秘主义——我抓住爸爸,用力拖他的手,高兴地看到,他脸上有同样的喜悦。他疲倦地说:“我知道了,小拇指,我知道了。”我当时的感受,与我今天的一样。我要奔跑出去,赶紧告诉人们一个好消息,那涅槃,那天堂,还有我们的救赎,就在此地,就在此刻。但是,他们只有忧郁的反应,我只能归咎于凡人头脑可怜的无知。

“我知道,我的小狼,我知道,”悲伤的他,拖拖沓沓地走回自己的屋子,而我却在后面跳舞。殡仪承办人用一只整洁的箩篮,把这不再是身体、不再疼痛、腿部浮肿的小尸首,搬去我家的前客厅。那天晚上,所有的杜洛兹们,坐挂黑饰表达悲痛的汽车,从纳舒厄市赶来。他们在我家永恒的褐色厨房,一边哭泣,一边咒骂。这一切,突然浮现在我心头,像是一个梦和一种心灵的幻想,确实是。我可以看到整栋屋子,悲哀从它每一个细胞渗出,变成墙壁、天花板、门和窗的空框。我还可以听到那些粗声的叫喊、悲伤的感叹、人物的个性和姓名。克莱门汀姑妈,迈克伯伯,堂哥罗兰和艾德加,玛丽姑妈,爸爸,妈妈和蒂·宁,都聚在一起。突然地,出现了一大群似鱼卵相连的炽热白点,好像帷幕打开,显露出无数幕后的场景(“幕后的场景总比表演更有趣”,杰·阿·威廉姆斯如此说,他是《请让开》的漫画家[27])。这些炽热白点,来自虚空、纯光、想象、内心、心灵、疯狂、智力的悲哀、心痛的自强、苦思冥想。这些炽热白点又揭示,想象的死和虚假的生;幽灵和鬼魅在幽暗中行骗;蒙昧可怜的人,在充满鬼影和关注的流放天使的世界,喋喋不休,却以失败告终。这一切的中心宗旨:眼花缭乱的极乐惊喜,绵绵不绝;难以置信的真相,牡蛎似的在我脑中蹦开。我看清了,屋子在漫天的雪花中消失,吉拉德死了,灵魂死了,世界死了,死亡本身也死了。从那以后,我做过百万次这样的梦:永恒的亭廊上坐着百万个镜子里的人,长得一模一样;比尤利街上的屋子,停格在吉拉德死去的晚上;聚集起来的杜洛兹们哀号,以死气沉沉的绿脸表达对死亡的恐惧。但时间已消耗了一切,它只是一个梦,很早以前就结束了。他们不知道,我尝试告诉他们。因我是这样地愉快,他们就想打我的嘴巴,并把我送到楼上去睡觉——在另一个旧梦中,我在晚上摸索,在客厅的吉拉德棺材旁;我在棺材里没看到他,但他确在那里,他的灵魂,他棕色的灵魂。我已厌倦我的文章(我的稿纸,我重要的“文学事业”,女士们先生们)我之所以写,手持钢笔或铅笔,枉然地屏气张嘴,就是因为吉拉德,因为他的理想主义,因为他是一位宗教英雄——“为他死亡的荣誉而写”(écrivez pour l’amour de son mort)(他人会说,为爱上帝而写)——由于他的疼痛,鸟儿得到喂养,猫与老鼠发生故事,可怜的亲戚在哭泣,母亲失去她所有牙齿。他死前那糟糕的六周里,她每天整夜不睡,胃里充满了焦虑不安,她的牙齿开始逐个掉落。这听上去有点可笑,特别是对那些鄙视自吹自擂的人,但这却是真实的。

上帝保佑它,一朵虚无缥缈的花,我看到它含苞待放——他们放我到床上去睡,便可在厨房大哭大叫,为所欲为。

我家有把摇椅,迈克伯伯的妻子坐在上面。她有奇特沉闷的声音,谈话很快,还有一些其他特征。我都讲不清,但我宁可把自己卷起,加上黄油来烤。他们咽喉的咯咯声——我可以重新计数那些厌倦的嘶吼,提供全部的细节——他们在同一片森林里——他们来自同一块肉,割成了几个人走来走去,与帽子和外套则毫不相干——脸色发绿的迈克伯伯,在纳舒厄市有整桶的腌菜、锯屑般的老店、剖开的生肉、吊起的火腿、人行道上满篮的蔬菜、箱子里的咸鱼。他是埃米尔的哥哥——“这样虚荣,这样自我中心,人呀——闭上你的嘴,”他最终对他的妻子说,“今晚是我在讲话——在我们父亲莫大的沉默中,我们找到我们骄傲、贪婪、赚钱的理由——现在好了,他已死去,他肚子不再痛,他的心和腿也不再痛,所以现在比过去好”——

“随你怎么说,”父亲无精打采地答道。

“唉,埃米尔,埃米尔,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我们一起睡觉,爸爸亲手造房子,我老是帮你的忙——我们也将死去,埃米尔,我们死的时候,会不会有人,因上帝的爱,看着棺材中你和我说,‘完了,不管是marde(狗屎)、烦恼、动力,还是实力?’——肚中的力量比其他地方的都要大——完了。买进、卖出、洗净、命归伟大的天堂!埃米尔,不要哭,不要泄气,你的小男孩现在好了——记不记得,爸爸曾经在他炉灶背面说的话——”

“是星期天的上午,拿着他的酒瓶。哦,我确定,是聪明的警句!”(妻子)。

“闭上你的嘴,我说!——所有的人都要死——做孩子时就死,更好——他们圣洁,进天堂——埃米尔,埃米尔,年轻可怜的埃米尔,我的小兄弟!”

他们激烈地摇头,用相同的方法,一边在思索。

“啊——”他们咬嘴唇也用相同的方法,他们鼓胀的眼睛盯在地板上。

“结束,就这样结束了”——

母亲在楼上哭泣,完全不能自已——姑妈们帮助打扫他最后睡的床,要洗很多的床单,之后就收起来,像一次春天的大扫除。

“我把他带到人间,以我的子宫,托圣母马利亚的福!——我的子宫,多少疼痛——我喂他奶!——我照料他——我站在他床边——我为他买圣诞节礼物,制作万圣节小戏服——早晨,我煮他喜爱的燕麦粥!——我听他讲小故事,我审视他画的小图画——我尽力做一切,令他的生活满意——在我体内,跑到身外,再重返大地!”母亲悲叹不已。她已清醒地认识到,这决然无望的生命丧失、被彻底打败的前因和不公、所牵涉的十足混乱。但人们仍继续盼望——“我已做了一切,”她在卧室里哭泣,手帕蒙住泪脸。此刻,布拉德利们,保利娜姑妈和她的妹妹,刚从新罕布什尔赶到。“一点用都没有——他还是死去——他们把他带去天堂!——他们没把他留给我!——吉拉德,我的小吉拉德!”

“安静,可怜的安吉,你吃了这么多的苦。”

“我才没有吃像他那样的苦。就是因为这,我才如此伤心!”她哭叫着,大家明白她真是这么想的。她忍受了她的一份不公,看一个残疾的小男孩无望地死去——“就是因为这,我的心被撕毁,我的头被劈成两半!”

“安吉,安吉,可怜而敏感的人!”好心的玛丽姑妈靠着她的肩,陪她一齐哭泣。

听到这发自母亲心底的凄怆的叫喊,蒂·宁和我,在床上靠在一齐哭泣。她手臂的温柔,在这钢铁般的死亡命题前,被碰得皮开肉绽。

“我将永远忘不了!”——“只要我还活着!”——“他死了,没有得到一丝的机会!”

“我们大家都要死——”

“好,该死的,好!”她哭叫着,令我们大家的心头,不管大人还是小孩,都打了寒战。这天晚上,整栋屋子都陷入了悲伤。

此时,发疯似的,我们的堂哥艾德加和罗兰,偷偷溜去后院。像狡猾而淫荡的魔鬼,其实不是。但他们至少像山野精灵、模仿嘲弄者和厄运的踏高跷者。他们在那里点燃我们三兄妹所有的宝贵爆竹,冷酷无情,在这午夜。这无异于燃烧杜洛兹的家谱,劈劈啪啪的,一片喧闹!

“les mauva,les mauva(卑鄙!卑鄙)!”蒂·宁和我埋在枕头里尖叫——

布拉德利家的人要把我们送到纳舒厄市过夜,四十八小时后,再把我们带回,以参加葬礼——吉拉德和爆竹都渺无踪迹了,妈妈仍伏在地板上哭泣,我们最好搬去它处——蒂·宁和我都还年幼。

庄严的葬礼来了。一个阴沉的雨天,蒂·宁和我被送回家,看到我们的屋子已变成一个黑暗神殿,挤满了来自圣路易斯教会学校的小孩。他们排成队伍,进进出出,战战兢兢。他们的眼睛注视这埋在天鹅绒枕头的死去的面容。枕头周围都是鲜花,但仍显得不够神圣。越早看,就越快看清死亡的脸,这恐惧是实实在在的——一队队修女,站在棺材旁,手持长长的黑色木念珠做祷告——这么多人,挤在这小领带似的地方,我都不敢相信,这还是我自己的屋子。我家荒唐的、昏昏欲睡的客厅,现已变成一个涂满黑色历史的世界客厅。我曾坐在这里,整个下午,无所事事;或像鱼一样噘起我的嘴唇,或向窗外过客扮鬼脸,或与吉拉德(我再也不能抱他的头了)并坐闲聊,静听沉默中的神圣,听任时间的流逝——而现在,他的灵柩是一种光荣,被地球放逐,死后反得辉煌,进入完美境界。他躺在那里,默默缅怀我们的客厅。没人知道我心里已明白的——而我一直弄不明白的,他人倒有可能知道。譬如修女们,有些男孩,可能还有拉鲁密阿神父。他正在厨房,一只神父的黑鞋搁在椅子上,他男子气概的肘部撑在膝盖上,向我母亲保证:“啊,不用着急,杜洛兹夫人,他是一个小圣人!他肯定在天堂了!”

这就是我家有一大群人的原因,他们来看邻里一个死后进天堂的小男孩。那天,家庭主妇们甚至注意到,那些鸟儿都不见了。春天以来,无数鹟鸟、田凫和其他低下却温顺的无名鸟儿,成群结队,来他的窗口觅食——

“它们全不见了。”

“你一只也看不到。”

“是下雨的关系!”

但是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那些小鸟仍然不来这圣人死去的地方——

“它们和他一齐去了!”

或者,我会说,“那是他自己。”忘不了,孩子们排队来看他们在教室里熟悉的脸颊,察看粉红光泽的褪尽,估量死亡的价值——他们以贪婪而震惊的眼神,注视这位小同学,躺在装饰过的灵床上默默安息——仅仅走近屋子,见到花圈、殡仪的淡蓝飘带和卷摺窗帘,就已产生巨大的恐惧——你察看时,真有秃鹫在这孤独的屋顶上就餐。屋顶的烟囱则溢出恐惧的天使,像灰色蝴蝶一般,旋转翻滚……

你十六岁第一次喝醉,在摩地街酒吧破旧的小便池边大叫,“你不知道,你就是上帝?”之后你真正弄清,生存于这沉重大地的意义:人活着,但迟早要死。从这两种经历,你可学到同样的真谛。看天空,是星星;看坟,是死人——为获取教训,向冥冥之中的各种范畴,恳求非凡的帮助:帮助我认识到,我就是上帝——是所有人的上帝——单独一人小便,不难——这在尘世的厕所,天天发生——此时此地,孩子们说,“ti gerard duluoz qu’est mort(吉拉德·杜洛兹死了),”——“这一点也不难——他们再也不能处罚我”——他躺在那里,已超越处罚,无愧于永恒和完美——“是真的吗,他死了?——他或许在开玩笑”——人们所有的鬼神感觉——但是,不,“青草下没戴帽的生活”无法享有“愉快的精神”——这是真正的死。

闷热客厅里令人绝望的祈祷,把小孩子们吓得半死。他们想:“这也将发生在我身上,但看他们是多么的害怕?”

吉拉德仁慈的手指,揣紧一枚美丽的银制基督受难十字架——旁边的鲜花,有的来自缅因州未能奔丧的亲戚,有的来自朋友——日常生活中的所有人士,来到此地,必显出一副世界末日的面容。例如曼纽尔,身穿深色服装,清醒镇定,单独一人,默然不语。他甚至对神父也一言不发,只向埃米尔作出抱歉的颔首——他将是护柩者之一。

老公牛已去西部,不会来参加葬礼。

女人们,姑妈们,站在后面,把头摇来摇去,从不厌倦,一边哀悼,一边谈论这一损失——

年轻的神父们有礼貌地打招呼,继续他们强有力的祈祷,很快离开,去履行阴郁中的各式职责——他们中的一位,有这样英俊而忧伤的脸庞。真遗憾他将永不结婚,也从没被介绍给一些尊敬的女士。

“年轻的拉封丹[28]!”

“噢,oui(是)——他来自蒙特利尔市——我不知道他长得这么矮。”

“可他是那么好看。”

“好看?英俊极了——太不幸了——所有好的男人已被选走,或已被赢走。”

“对呀,非此即彼。”

“瞧,老妇人皮卡特来了——她从不错过一次机会——”

“不——啊,这老妇人,我们将接受她的祈祷。”

“她的祈祷不会受到疏忽。”

“那里——小天使们——去另一条队伍——这条,他们说是吉拉德班级的同学——对,修女们让他们排在前面——那里。这些小天使们,他们很害怕。”

“啊!”——叹息——“他们总有一天要知道的,死亡会光顾我们每一个人。”

“啊,但他是那么年轻。”

“看街对面的那个老蝙蝠,她在烧垃圾,所有的烟雾都随风吹到死者的屋子。”

确实是死者的屋子,但不是我的屋子——我在这在混乱中失去了吉拉德。头顶上是暴怒的天空,一只饱受风雨摧残的小鸟,挣扎往前,鸟嘴顶着大风的鼻子——灰色的雨帘像寿衣,面对这水晶似的天空,肃然生畏而左右闪避——天空是一大虚空,没有一只拳头可以击到、或抓到什么东西——地面上,我们的兄弟和姐妹们,自丰饶多产、孕育不已的大地,像野花一样蜂拥而出,又抚养了我们下一代生殖和利己的标准模范。六月份,从那杂交的非季节性的风暴,给我们送来生命,蠢蠢欲动于棕色的植被和黑色的雨云之下。棕色、黄色和黑色的板块是我们的住所,有烟囱在冒出黑烟——“世界的烟囱!”——我们是重游地球的天使——降落,辽远,悲哀,宽阔,世界,大地,这盆罐,这地方,这繁殖分娩的组织者——烟囱冒烟向上奔流,玷污空间。路径、裂缝、城市、河上漂流的死猫,墙上的日历显示一九二六年六月——旧车上的车牌是马萨诸塞州的,还有该州其他地方和中国人市场的商店招牌上凸起的名字“洛厄尔市肉食品公司”,虽饰有金叶,但已斑驳;一名八字胡髭的自信屠夫,充满人的欲望和现实的多愁善感,站在他已屠宰的畜牲中;周围的地面,血迹斑斑;因血水的浸泡,他双手是猩红色的,有赤裸的刺痛——莎士比亚,“抛扔”比亚,“消失”比亚。针对这洪水猛兽般的萌生,哪里有“停止和休战”条约?至少,这萌生可以有机会枯萎、收获和罐装——我们,天使的精神,确实降落到这地球,看见有血有肉的生灵,而心生畏惧。我们还看见人的水晶般的幽灵,在自造的街道里,玩各种把戏。他自己的头颅里,又有液态的魅影,在大脑灰质的外层熠熠发光——这只是水中的幻觉——

帕皮玛赤运河从洛厄尔市的闹区流过,抽雪茄的人们站在扶手栏杆旁,朝水面吐口水。那水面即反映了一九二六年细雨蒙蒙的绝望——依他们的想法,呃哼,口袋中的钱是实在的,他们头脑里的骄傲也是实在的,就像罪和地狱一样——实在的钱和骄傲,将购买一块实实在在的猪排。之后,这猪排屡屡出现(现在是一九五六年一月六日的午夜),有人对它垂涎欲滴,还有更饥饿的人虎视眈眈,所以它被认为是实在的。是,还是不是?如从另一个角度看,也可将之视作水中的一个倒影——肥胖的高斯考珀先生对此则毫无疑问,他住在西第六街的公寓,恰好面对圣路易斯教区官邸。他坐在厨房的餐桌,即将开始他中午的正餐,借餐桌旁的窗户,可俯视细雨绵绵的大街。突然,一长列的豪华轿车和敞篷小客车,从比尤利街绕过来,停在教堂的前门,那里有教堂专职领班,掌管特别的大门银制球形把手——高斯考珀先生的脸庞巨大,豪富如雄天鹅,圆滑如丝绸,苍白,散发令人作呕的气味。他是一个伟大的人面兽,小嘴嗫嚅发出愚蠢而得意的噢声,脖颈的赘肉起伏悬荡——浴袍、拖鞋、一只肥胖的猫——酒瓶子、猪排供上餐桌——他大腹便便,所以他的叉和座椅都挪得远远的,以便他弯腰,或说得更确切些,驼胸向前,以巨大的决心,像一条隧道,延伸到他的午餐。“啊,”他打断,“又一具尸体!”——他把餐巾拿到嘴唇,往前倾斜,以便更接近下面的场景——“在这雨中,他们要埋葬另外一个——噢,他妈的,真遗憾,倒了我的胃口——都要埋到相同的坑里,为什么要做这大惊小怪的仪式?——庄严,手套——特种的手套和僵硬的腿——小老鼠的微笑——小胡髭——找不到中意的东西品尝;或者,丰富季节中的大饥荒——这个,或另外一个,结果都是一样的。因为,”他抬眼朝窗户的上部,审视天空的风云变幻,“你可以说,”——他轻声地打嗝,放低窗帘——“在他们来的地方,还有很多同类。有来有去吗——走开吧,我在吃东西——我们以后再谈罢——”

随车来的殡仪员们,在比尤利街我家的门口集合。我家的屋子建于一个废弃不用的旧公墓,积淀下来的死灵魂尘埃,比在这本书所有的单词还要多。而此书的悲伤,早已离开了它的窝巢。这棺材,圆滑得像一条蛇,从我家阴沉的屋子,被小心翼翼地抬出,再滑上灵车,嘭的一声,车门便关紧。

转过墙角。

孩子和旁观者在人行道上紧紧跟随,教堂仅在一个半街区之外。

高斯考珀先生在吃他必需的尘世午餐。他的公寓旁边,站着一群在一栋新房子做工的油漆匠、泥水匠和瓷砖工——他们刚喝完午饭的最后一杯咖啡,感觉良好,在一边评头论足。

“啊,又一个来公墓下葬?”

“为什么不做得快点,他妈的,雨中葬死人,又不是开心事!”

“是一个老杂种,脸朝汤盘跌下来死了,我敢打赌。”

“不然,就是一个老骚妇,一生对她的丈夫和兄弟大声叫喊。如今,他们终于解脱了——信不信,你看那些伪君子的脸?”

“否则是一名老神父,死在他的床上。”

“要么,是一个老迈的油漆匠,从梯子上摔下,在医院住了六个月,一直叫嚷‘他妈的,痛死我也!’之后,他们就把他抬来了。”

“不——都讲得太好听了——是个妓女,自波士顿回家。她在妓院里度过十六年,摇摆她的屁股以赚一美元。现在,操办殡仪的葬礼主持人拿了一半,其余的——”

“其余的在死者银行里。”

“扔给他们一些米,让他们俩结婚!”

“看,他们停下搬出棺材了。”

“漂亮妓女的棺材(tombeau pour les si beaux)。”

“这棺材不够长——”

“不够长?——他妈的,这是一个小孩的棺材。”

他们一下变得安静。

“啊,这是一个我们没想到的故事。”

“我们是一帮不会讲故事的人。”

“好吧,我还是去上油漆。”

“上油漆吧,蠢狗,先扣上你的钮扣。”

“等到他们把刷子放进你的杯子,我的皮拉克斯。之后,我们再为你唱首下流歌曲。”

“我欢迎。”

“看——那么小的棺材,这小孩不足十岁。”

“那更好。”

“为什么?”

“问得如此无知,还需要我回答吗?”

“你们的头都淋雨了,快进来吧。”

“今天,头顶淋雨的事不会少。”

教堂里面,葬礼的队伍陆续入场。先是肩负小棺材的护柩者,接着是妈妈、爸爸、我、蒂·宁和亲戚们,走过沙砾铺的人行道。教堂的风琴隆隆响起,表示弥撒的开始。

配受敬拜的天父,万能永恒的上帝。在这充满争战的世界,我们是何等渺小,但我们因你给我们祷告的权柄,要为我们的人生,我们的过错、抱怨和疏失,为我周围的基督徒和见证人代祷,使我们得着永恒的生命。阿门。[29]

永恒的致敬……

这是我记忆中最早的一件事,如果不是绝对最早,也是最早之一。我在一家修鞋店,架子上杂乱地摆着各种黑鞋,无数破破烂烂的鞋。这是一个灰色的雨天(就像葬礼这天一样,或者是有雾,间杂以细雨)——假定我和妈妈在一起,我是躺在婴儿车的一岁婴儿(如果它真的发生),我的幻想是关于地球的阴暗、人类生命的混杂和细雨绵绵的永恒噩梦。我们离开商店,或者说,商店离开我们,不管是本质上,还是幻影中,我突然看到一个小老人,或者一个普通人,斜戴一顶奇怪的灰帽,穿着外套,像是踏着积水,朝沉闷而无尽的林荫大道走去。这场景光怪陆离,令人黯然落泪而筋疲力尽,似乎是我过去轮回的回忆:一次去了俄罗斯的圣彼得堡;另一次去了西藏黝黑的厨房,断断续续好几个,摆满黏糊糊的酥油,就是没那灰帽——那灰帽,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斜戴,绝对是西方的,属于地球的这一半——看来,那小老人正走向雨中一个美丽的空场地,那里是晴空万里,金光灿烂。但是我绝不可能去那儿,因为我的婴儿车要把我带去另一个方向——他则漫步走向净土——似乎教堂的大风琴,已奏完音乐。在教徒座位区顶端的圣坛,神父用拉丁文作了最后的咏叹。吉拉德躺着纹丝不动,他的灵柩停放在主要过道的终点,紧靠圣坛的扶手。他的长脸作了化妆,显得端庄,旁边簇拥着鲜花,很体面地供着。他将去那块净土,而我可能永远去不成,或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可怕的细雨绵绵,可怕的细雨绵绵!

“et pro omnibus(为我周围的),”神父用拉丁文长吟短唱。处处是焚香,他转身时牵动他神圣黑袍上的飘带,身边还有那些神乎其神的祭祀用具。在三岁的我的脑子里,“et pro omnibus(为我周围的)”,似乎是那块净土和抵达净土的解说词,似乎代表吉拉德的荣誉——(那是一种预言)——“aeternam(永恒)”,吟唱到此有一个旋律的忧郁降调,我几乎能猜测与闻出那块净土。在我野性的头脑里,我是无法从中挣扎脱身、将之全然忘却的——我这么幼小,又离之这么遥远。在我以后的幻觉和梦里,葬礼似乎就在我家对面举行,是在另一家陌生的教堂——世界上最简单的事情,以正确眼光看待,便成了最初的谜。

——站在教堂后面的是一群表情空白的旁观者。就像耶稣受难日,教堂被挤满,通常是雨天(根据迷信的讲法),也有穿套鞋、胶鞋、持雨伞的人站在后面。一旦弥撒结束,他们便可飞快离开这教堂洁雪般的优雅,赶回酒吧的游戏厅——我不懂葬礼的仪式,它的庄严,进不了我的头脑。我东张西望,看各式的脸、悲剧式的套鞋、教堂后面斑斑驳驳的积水。雨水飞溅,绝望的潮湿,好像这弥撒是在石阶的最底下举行,阴沉的影子使泛黄的大理石更加黯淡,一派悲哀——姑妈们和母亲们涂抹了她们的眼圈,她们的脸牵强出各式凹凸,以表示她们希望他没有真正死去。啊,我觉得这倒是蛮般配的,弥撒也是这个戏剧表演的一部分——这是一部巨大的虚无缥缈的电影,我是个跑龙套的,吉拉德是主角,上帝则从天堂导演此部影片——

我在雨中看见荒凉的木制栅栏和那个戴神秘帽子的小老人。然后,我的头脑旋转起来,再也看不到任何别的,只见一群群天使,在教堂里,像突然被照亮的惊喜的雪花——我一想到每个人都应该哭泣,就觉得好笑——我放出一点喊声,母亲捧住我的脸,温和地拍我,“non non non(不不不)——”葬礼上忧郁的人们,听到了这小孩的声音,心想:“他不懂。”

我想有所表达,“此地此时,我看到了惊喜,”神圣而完美的惊喜,无穷无尽的奖赏,已经到来,一直与我们在一起。坟墓的手续是愚昧而不相干的,只适宜那些合格的专职人员、演员和拉丁文歌唱家。他们来了,郑重其事一番——一个提示后,男孩合唱团在圣坛后面开始他们的表演,母亲随之泪流满面,她本来就受不了男孩们的歌唱。

“他们中有些人认识吉拉德!”她骄傲地宣布,向她身边严肃的埃米尔,通过他再向玛丽姑妈——“小天使们!”(“唱吧,唱吧,”她想,“用你们所有的心,我的小天使们,为我的朋友吉拉德。他死了,我的孩子,我悲哀的小儿子——你们唱,也是为自己,小天使们!!”)

我也听到唱歌,转过身来看到男孩们在合唱团阁楼上。他们的童声随一个催眠士的黑臂而变得婉转动听,一个仅凭感觉的催眠士——从男孩们唱歌的方式和显著的喧杂,你可以预测葬礼仪式(渐渐增强的咳嗽)即将结束——很容易,只要咳嗽,咳嗽,咳嗽,然后就可离开他人的葬礼,回家!

啊,最前面的是棺材,神父轻轻抖动祭坛的熏香罐,朝三个方向,依次抖动。通过神秘的铃绳信号,像熏香罐的香火一样,外面的屋顶大钟也开始抖动,传出一声柔软的“克帕朗”。这是对森特维尔镇的居民发出启迪,吉拉德已死——朦胧的消息——来自熏香罐,“克特铃”,那样地温柔和平静;到相连的信号铃绳,“克”;再到屋顶大钟的“克帕朗”,那样美丽的音乐。我看见三缕音乐的香火,飘浮,漫延向上——让大家有理由感到庆幸。

我们大家坐进汽车,慢慢伴随葬礼的队伍,沿着梅里马克河行驶。河边给雨水浸透的树枝叶,呈现一派悲哀的景色。经过这漫长且缓慢的车程,我们在泰斯伯洛镇上桥,转去纳舒厄市。这一小城(我父母即来自于此地),荒凉且暗淡。我们到城外的公墓停下,我只记得长长的灰墙和雨中闪光的林荫大道——他们把棺材小心翼翼地搬上墓绳,看去很温柔的,但这差使不好做。棺材慢慢降低,这容易些,带着一大团痛苦,坐到泥中——墓坑的周围可见树根和剥落的碎片——男人们站成一圈,父亲在中间,没戴帽,流露出一种莽撞的无助。头顶上是漫无边际的天空,像是在对底下的整个场景说,“呀”——父亲卷曲的头发是潮湿的,也不梳理。他的眼睑朝下,老是这样——如要跪下,这土地太冷;但他还是一次次跪下,双膝着地——妈妈,蒂·宁和我坐在一辆黑车里。棺材渐渐不见了,她们开始号啕大哭。我转向她们,“嗨,你们为什么要哭?”

“蒂·让,你不懂。你太小,还不懂!”她们继续悲号,看着我粉色的脸和质询的眼神。

我再次抬头看,人们已经后退一步,期待着。老挖墓人捡起他的铲,把书本的最后一页合上。

终止句

某个时间

在同一夜晚

处处都相同

现在与永远

阿门

* * *

[1] savas savakis,凯鲁亚克第三位太太的弟弟萨珀斯的化名,死于第二次世界大战。

[2] paulian,第三世纪的一位天主教主教,否认耶稣基督的神性。

[3] raskolnik,十七世纪俄罗斯东正教的异说分支流派。

[4] millennialism或chiliasm,又称千禧年主义,某些基督教教派的信仰,认为千禧年是世界末日来临前的最后一个世代。之后,全球和平来临,地球将变为天堂。

[5] maha meru,源于古代的印度教,最终的能量来源,据称,此山由金、银、琉璃、水晶四宝所成。佛教常以须弥山比喻事物很大。

[6] bardolph,莎士比亚戏剧《亨利四世》的一个角色,在伦敦东奇普街上,有一场精彩的表演。

[7] flapper,特指一九二〇年代美国穿着野性、随心所欲的少女。

[8] vilma banky(1901-1991),出生于匈牙利的美国无声电影女明星。

[9] rogers hornsby(1896-1963),美国圣路易斯市红雀棒球队的明星球员。

[10] vestal virgins,古罗马女性祭司,其主要职责是看守维斯塔尔的圣火。

[11] 阿朱那王子(arjuna),印度教中主要的英雄人物。

[12] the plains of abraham,在魁北克附近,1759年一场英法战争的发生地。

[13] suchness,佛教术语,译为“真如”,意思是如此这般,无法用语言概念来认识和描述,必须通过直接体验才能把握。

[14] saskatchewan,处在加拿大中部,远离海洋,年降雨量集中于夏季,冬季则少见暴风雪。

[15] a round february,作者在此用了转喻。冬日的平坦,放任寒风肆虐。二月,或气候转暖,或人与动植物活动增加,寒风不再长驱直下,而变成想象中的圆形,尽管月份是没有形状的。

[16] fran?ois rabelais(约1493-1553),法国文艺复兴时代的伟大作家,人文主义的代表。

[17] omar khayyam(1048-1122),波斯诗人、天文学家、数学家。

[18] edgar cayce(1877-1945),美国预言家,对传说中的大陆亚特兰蒂斯,曾做出预言与叙述。

[19] spring,作者在此用了隐喻,此词同音异义,可作春天,又可作泉眼,所以在夹叙夹议中,反复转换,夺天工之美。

[20] frank merriwell,作家巴顿(gilbert patten)创造的一个不沾烟酒、爱打抱不平的耶鲁大学生。最早出现于1896年的杂志,之后又在廉价小说、连环画、电台和电影露面,经久不衰,直至1949年。

[21] coxey’s army,雅各布·考克色(jacob coxey 1854-1951)率领的一支失业大军,1894年在首都华盛顿,举行美国有史以来最大的集体游行抗议。

[22] pathé newsreels,发行于1910年至1956年,先是无声,靠银幕上的字幕,后来再加配音。

[23] jack johnson vs. sam langford,世界重量级拳击冠军大赛,1911年10月11日在巴黎举行,一共打了20轮。尽管受了重创,约翰逊仍得以保住他的冠军头衔。

[24] babe ruth(1895-1948),美国最杰出的棒球明星之一,主要效力于纽约市扬基队。

[25] 格力格纳(grignot),小说中蒂·让对安装玩具一种搭建方法的自编名称。

[26] 喜剧《我们这一帮》(our gang,或the little rascals),1922年发行的无声连续影片,讲述贫穷社区里一群孩子们的惊险奇遇。

[27] 卡通漫画《请让开》(out our way),由杰·阿·威廉姆斯(j. r. williams 1888-1957)创作,第一次刊登于1922年的报纸,讲述乡村小镇的日常生活。

[28] de la fontaine(1621-1695),法国寓言诗人。

[29] 原文为拉丁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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