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经历所有这种五光十色甚至更加色彩斑斓的生活之后,我逐渐觉得自己需要独居一段时间,关掉“思想”的机器,“享受”他们所谓的“生活”,我只想躺在草地上仰望云彩……
他们也在古代经文中说:“智慧只能在独居中获得。”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我都受够了,厌倦了所有的轮船和铁路,厌倦了所有时代的时报广场……
我向美国农业部申请了一份林火瞭望员的工作,地点在大西北喀斯喀特山脉的贝克山国家森林。
看看这些字,想到早晨湖边那些冷峻的松树我就会发颤。
六月,我一路搭车,从炎热多尘的东部城市,行程三千英里,前往西雅图。
任何去过西雅图但错过阿拉斯加大道和老滨水区的人都等于没有去过那里——那里有图腾柱商店,旧码头底下普吉特海湾的海水浪涛拍岸,陈旧的仓库和码头棚屋一副阴暗沮丧的模样,美国最古董的火车头在码头区来回编组货车车厢,白云缭绕晶莹闪亮纯净美丽的西北天空暗示:一个伟大的乡间即将出现。沿着99号公路从西雅图向北行驶是一种令人激动兴奋的经历,因为突然你会看见喀斯喀特山脉高高耸立在东北地平线上,无数白雪覆盖的真正的komo kulshan[1]——一座座巨峰覆盖着没有足迹的白雪,巨大的岩石世界蜿蜒曲折重峦叠嶂,有时几乎螺旋而上,形成各种让人难以相信的稀奇古怪的形状。
所有这一切都从斯蒂拉夸米什和斯卡吉特山谷梦幻般原野的高处俯瞰而见的;宁静翠绿的一片片农田,土壤是这么肥沃黝黑,当地居民自豪地说这里的富饶仅次于尼罗河流域。在华盛顿州的米尔顿,汽车驶过斯卡吉特河上的大桥。左侧面朝大海,西侧斯卡吉特河流入斯卡吉特海湾和太平洋。在伯林顿,汽车拐向右侧,沿着一条农村山谷的道路朝着大山深处驶去,穿过一个个昏昏欲睡的小镇,路过一个兴隆喧闹的农村集市中心,名叫塞德罗-伍利,数百辆汽车歪歪斜斜地停放在典型的农村城镇的大街上,街上五金店、粮食饲料店和廉价杂货店鳞次栉比。再进一步深入深山峡谷,公路边悬崖峭壁森林茂密,越来越窄的河流在此处水流更加湍急,清澈透明纯净碧绿,宛如多云日子里大海的绿色,不同的是这里的河水不咸,是喀斯喀特高山融化的雪水奔流而下——马布尔山北边的雪水纯净得几乎可以直接饮用。道路越来越曲折,直至斯卡吉特山谷最后的小镇康克瑞特,小镇上有一家银行和一个廉价杂货店——之后,山麓小丘后群山高耸,山崖如此贴近以至于你看不见它们,而是开始越来越切身感觉到它们。
在马布尔山,河流湍急奔流,这是寂静群山的杰作。伐倒的原木躺在河边,它们成了观赏河边仙境的好座位:树叶在新鲜纯净的西北风中轻轻颤动,显得格外欢快;附近森林覆盖的山峰上的参天大树被低空飘动的白云缭绕,朦朦胧胧,似乎自得其乐;云彩酷似隐士或修女的脸庞,或者有时很像一只忧伤的狗匆匆离去,躲进地平线重重叠叠的边翼。死树断枝在奔腾起伏的河水中挣扎,发出汩汩的声响。原木以每小时二十英里的速度顺流急速经过。空气中弥漫着松树、锯末、树皮、泥土和嫩枝的芳香——鸟儿贴近水面闪过,寻找隐秘的鱼儿。
驱车北上穿越马布尔山大桥,继续前往纽黑勒姆,道路越来越窄,越来越弯弯曲曲,最后终于看见斯卡吉特河水从岩石上飞流直下,泡沫飞溅,数条小溪从陡峭的岩壁上翻腾着坠落,径直泻入河流。四周群山拔地而起,人们只能见到它们的山肩和脉纹,它们的山顶已经看不见了,此时已被白雪覆盖。
在纽黑勒姆,大规模道路建设扬起了一阵阵灰尘,棚屋、猫、钻架都笼罩在尘土之下;那里的水坝是一系列水坝中的第一个,它们造就了斯卡吉特分水岭,为西雅图提供了所有的电力。
道路在迪亚布洛算是到了尽头,迪亚布洛是一个宁静的公司居住点,一栋栋整洁的小屋,绿色的草坪,金字塔峰、殖民峰、戴维斯峰,四周山峰环抱簇拥紧紧挨着。这里,一架巨大的升降机可把你一下子送到一千英尺高的迪亚布洛湖和迪亚布洛大坝处。大坝上喷涌的流水呼啸而下,偶然一根孤零零的原木顺水喷射而出,在一千英尺的弧形水柱中活像一根牙签。在这里,你第一次在这么高的地方真正开始亲眼目睹喀斯喀特山脉和瀑布。北侧耀眼的光亮处就是罗斯湖,它向后延伸,一路铺展直至加拿大,是贝克山国家森林公园的一处景观,像科罗拉多境内落基山的长条形远景一样壮观。
“西雅图城市之光与力”号渡船定时从迪亚布洛大坝的小型码头发班,向北行驶,在陡峭的森林覆盖的悬崖峭壁之间朝罗斯大坝驶去,行程约半小时。乘客是电力公司的雇员、猎人、渔民和林业工人。罗斯大坝底下就得开始练脚板了——你必须攀登一条岩石小道,到坝顶有一千英尺。这里,宽阔的湖面突然展开,散落在四处的旅游浮动平台向度假者提供房间和小船;不远处是美国林业局的浮动平台。从这个地方起,如果你足够幸运成了一名富人或者一名林火瞭望员,那么你就能打点好行装,骑马或骡子进入北部喀斯喀特山脉原始区域,度过一个完全隐居的夏天。
我是一个林火瞭望员,在林业局浮动平台隆隆湖水拍岸的声响中勉强睡了两夜之后,一个雨天的早晨,他们派人来找我——一艘大功率驳船唰地靠上了一处围栅浮动平台,船上载着四头骡子、三匹马、我自己的必需之物、饲料、电池以及设备。赶骡人名叫安迪,他头戴一顶耷拉着的旧牛仔帽,二十年前他在怀俄明州就戴这顶帽子。“嗨,小伙子,我们打算把你安置在我们够不着你的地方,好吗?你最好有所准备。”
“这正是我希望的,安迪,独自待上整整三个月,没人来打搅我。”
“现在你是这么说,不过一周后你就会改变口气了!”
我不信他。我渴望有一次人类在这个现代世界里很难获得的经历:在荒山野地里完全地、舒适地隐居,日日夜夜,确切地说是六十三个日日夜夜。我们不知道冬季已有多少雪落在我的山上,安迪说:“如果不下雪,那就意味着你必须每天或者每隔一天提着两个水桶沿着那条崎岖小道徒步行走两英里,小伙子,我可不羡慕你——我曾回去过那里。总有一天天气会变热,你要做好被烤焦的准备,臭虫蟑螂数也数不清;可是第二天一场夏季暴风雪就会绕过霍佐米姆角向你突然袭来,霍佐米姆角就在那边,靠近你后院的加拿大,你都来不及往你那个大肚火炉里添柴火。”不过,我的旅行帆布背包里塞满了在西雅图码头购买的高翻领毛衣、厚衬衫、厚裤子、羊毛长袜子,还有手套、有御寒耳套的帽子,另外我的食品单上有许多快餐汤和速溶咖啡。
“应该给你自己买一夸脱白兰地,小伙子,”安迪边摇头边说,驳船推着我们的围栅浮动平台在罗斯湖上逆流而上,穿过原木大门,拐弯向左,在苏尔多哥山和鲁比山的滂沱大雨笼罩中朝正北驶去。
“荒凉峰在哪里?”我问,意思是我自己的山(一座永远拥有的山,那年整个春天我一直这样梦想)在哪里?(啊,孤独的旅者!)
“今天你还看不见,要等到我们几乎到达山顶才能见到,到那时,你会浑身上下全湿透的,反正你也不在乎。”
马布尔山护林站助理护林员马蒂·戈尔克也与我们在一起,也给了我一些忠告和指点。除我以外,似乎没有人羡慕荒凉峰。雨蒙蒙狭长的罗斯湖两侧单调朦胧的森林陡直耸立,马和骡子在倾盆大雨中耐心地大声咀嚼着它们饲料袋里的草料,驳船在暴风雨般的波浪中经过两小时的推进之后,我们抵达了荒凉峰小道的山脚下,驳船驾驶员(一直在驾驶舱里为我们提供上好的热咖啡)把船缓缓靠岸,将浮动平台紧挨着一个陡峭泥泞满是灌木丛和倒伏树木的斜坡停放。赶骡人用棍子猛打第一头骡子,它两侧驮着电池箱和罐头食品袋摇摇晃晃向前走去,前蹄陷入烂泥,爬了起来,又滑了一下,几乎向后跌倒在湖里,最后终于用力一跃,蹦跳着消失在迷雾之中,在小道上等待其他骡子和它的主人。我们都下了船,松开驳船,向驾驶员挥手告别,骑上我们的马,一帮人在大雨中开始凄凉的浑身滴淌着雨水的旅程。
起先这条小道总是陡直向上,灌木丛密密层层,头上阵雨接连不断,淋透了我们跨在马鞍两侧的膝盖。路上深埋着各种圆溜溜的石头,致使牲口不住打滑。有个地方一棵倒伏的大树阻挡了去路,只好等老安迪和马蒂提着斧子去那棵树的周边另辟蹊径,他俩一边劈砍开道一边诅咒,挥汗如雨,我则在一旁看守着牲口。终于他们辟出了新路,可是骡子胆小,不敢走路面高低不平陡峭难行的蹊径,我们不得不用树枝催促驱赶。很快,我们顺着小道抵达高山草地,湿透的迷雾之中到处都是蓝色的羽扇豆、红色的小罂粟、吐露小小花蕾的各种野花,犹如日本小茶杯上的图案般精美。此时,小道弯弯曲曲迂回蜿蜒,顺着高原草地而上。很快,我们看见高处悬崖峭壁的山坡上那块云雾遮蔽的巨石,安迪高声说:“我们很快就会爬到那个高处,我们快到了,尽管你们以为山顶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可是还得爬两千英尺呢!”
我打开尼龙雨披遮在头上,这样干爽一点,或者说不再淋雨了,我挨着马行走来温暖我的血液,开始感觉好些了。但是,其他伙计们只管在雨中低着头骑马前行。至于海拔有多高,我只能靠小道上偶然显露的吓人的地方来略知一二,从这些地方我们可以俯瞰远处的树梢。
高山草地的尽头便是森林。突然一股狂风刮来了阵阵雨夹雹,直往我们身上砸来。“快到山顶啦!”安迪高声喊叫——突然小路上出现了雪,马匹在雪泥和泥浆中穿行,大声咀嚼着,灰色的迷雾之中,左右两侧万物一片白茫茫。“现在大约还有五千五百英尺!”安迪说,他在雨中一边骑马一边卷着香烟。
我们往下走,然后往上攀爬一段,再往下走,又一个向上的缓坡,这时安迪高叫:“看,山顶到啦!”前方高处,在山顶的昏暗之中,我看见山峰之上朦朦胧胧有一间小木屋孤零零屹立在世界之巅,禁不住恐惧地咽了口吐沫:
“这是我整个夏天的家?这是夏天?”
小屋里面甚至更加糟糕,潮湿肮脏,有遗留的食品杂货残羹剩菜、老鼠咬碎的杂志,地面泥泞,窗户全都封死。不过,吃苦耐劳的老安迪一生中经历过这种事情,他在大肚火炉里噼噼啪啪点燃了熊熊烈火,要我搁上一罐水,在水里放入近半听咖啡,还说:“咖啡不浓不好喝!”很快咖啡沸了,浮起一层香味扑鼻的褐色泡沫,我们拿出各自的杯子,痛快地喝了起来。
与此同时,我和马蒂走出小屋上了房顶,从烟囱上取走水桶,竖起装有风速记录仪的气象杆,还干了一些其他杂活——当我们回到屋里时,安迪正在一个大平底锅里煎斯帕姆午餐肉和鸡蛋,简直像在开派对。屋外,耐心的牲口在它们的晚餐袋里大声咀嚼草料,心满意足地紧靠三十年代某个孤独的瞭望员用原木建造的旧栅栏休息。
夜幕降临,深不可测。
早晨天蒙蒙亮,他们在地上的睡袋里熟睡。我在唯一的一张床铺之上放了木乃伊式睡袋入睡。安迪和马蒂离开前哈哈大笑,说:“嗨,现在你怎么想啦?我们在这里待了十二个小时,你还看不清十二英尺以外的地方!”
“天哪,说得对,我该怎样瞭望林火呢?”
“别着急,伙计,这些云层会飘走的,你将能看清方圆一百英里!”
我不相信,感到非常苦恼。我花了一天时间尽力将屋子打扫干净,或者在我的“院子”里小心翼翼地朝每个方向走了二十英尺(二十英尺外每个尽头似乎都是悬崖峭壁,寂静的峡谷),我早早上了床。大约就寝时间,我见到了我的第一颗星星,刹那间,随后巨大的幽灵般的云层波涛滚滚而来,将我团团裹住,那颗星星不见了。不过,就在那一瞬间,我觉得我看见了一英里下方灰黑色的罗斯湖口,安迪和马蒂已经回到那里,今天中午林业局的船已经把他们接走。
半夜里,我突然醒来,毛骨悚然——我看见窗外一个巨大的黑影。随后,我看清黑影上方有一颗星星,于是我意识到那是霍佐米姆峰(高八千八十英尺)在数英里外的加拿大边境偷窥我的窗户。我从孤苦伶仃的小床上起来,老鼠在脚下四处乱窜;我走到屋外,形状各异的黑黝黝的高山像巨人一般耸立四周,看得我倒抽一口冷气,不仅如此,而且北极光起伏的屏障从云层后面渐渐移动出来。对于一个城里的孩子来说,真是有点恐怖——这种恐惧源于“白毛野人”,他也许会在黑暗中在我背后吹气,将我吹回床上,于是我在床上把头埋进了睡袋。
但是在早晨——七月六日星期天——我惊呆了,喜出望外地看见一个清澈明亮阳光灿烂的蓝天,山底下就像一片晶莹闪亮纯洁无瑕的雪海,云彩把整个世界和整个湖泊裹成一个棉花软糖,我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置身于数百英里白雪盖顶的山峰间。我煮了咖啡,唱着歌曲,在我催眠的温暖门阶上喝了一杯。
中午,云层消失了,山下的湖泊露脸了,美得令人难以置信,一个完美的蓝色池塘,二十五英里长或者更长,小溪就像玩具溪流,山下四处都是青翠欲滴新鲜饱满的森林,度假者的一艘艘钓鱼船在湖面上在潟湖里划出一条条欢乐而流畅的小小航迹。一轮午后完美的太阳,我在小屋后面发现了一片雪地,足够为我提供许多桶冰凉的雪水,直至九月下旬。
我的工作是瞭望林火。一天夜里,一场可怕的雷暴干干地横扫贝克山国家森林,没下一滴雨。当我看见那股不祥的黑云气势汹汹地朝我飞驰而来时,我关掉收音机,放倒天线,等待最糟糕事情发生。嘶!嘶!狂风呼啸,将尘土和闪电越带越近。啪!闪电击中附近的斯卡吉特山峰,一股电流袭来,避雷针发出声响。嘶!啪!我在床上感到地球在颤动。南面十五英里,就在鲁比峰的东侧,美洲豹小溪附近的某个地方,一团火焰熊熊燃烧,一个巨大的橘黄色火点。十点,闪电再次来袭,火苗蹿了起来,非常危险。
按规定我应该记录闪电击中的大致区域。半夜里,我一直透过黑乎乎的窗户认真专心瞭望,我产生了幻觉,好像到处都起了火,三处起火点就在闪电溪,鬼火似的橘黄色垂直磷火似乎或隐或现。
早晨,我曾在177度16分处看见的那团大火现在在白雪覆盖的山岩上成了一片奇怪的褐色焦土,表明山火曾经在那里肆虐过,闪电之后的一夜大雨已经将之浇灭。但是,这场雷暴的后果是灾难性的,十五英里以外的麦卡利斯特溪的一场大火雨后仍在燃烧,次日下午突然迸发,西雅图也能看见烟雾。我可怜那些不得不来灭火的人们,那些空降森林灭火员跳出飞机,乘降落伞降落到着火点,走小径的灭火员长途步行抵达,在溜滑的山岩和碎石山坡上攀爬,到达时汗水淋淋精疲力竭,只为面对滚烫的火墙。作为一名森林瞭望员,我的工作比较轻松,只要集中精力报告我发现的每次着火的确切地点(用定位仪)。
不过,大多数日子我都是例行公事。大约每天早晨七点起床,将一壶咖啡放在一些燃烧的细树枝上煮开,走出屋子,来到高山上的院子,用拇指钩住咖啡杯,有条不紊地记录风速、风向、气温和湿度指数——然后,劈完木柴之后,我用收发两用无线电向索道中继站报告情况。早上十点,我通常肚子饿了,想吃早餐,于是就做美味可口的烙饼,在我的小餐桌上享用,餐桌上摆放着一束束高山羽扇豆和一些冷杉小枝。
午后通常是我一天中最享受的时刻,快餐巧克力布丁外加热咖啡。下午两三点钟,我仰面躺在草地边上,仰望白云在空中飘过,或者采摘蓝莓,现摘现吃。无线电收音机音量调到足够大,我可以听见对荒凉峰的任何呼叫。
日落时分,我用土豆、斯帕姆午餐肉和豌豆罐头调配出我的晚饭,或者有时凑合着用豌豆汤就玉米松饼,玉米松饼用铝箔包裹后在木柴炉盖上烘烤。随后,我走出屋子,来到那个陡峭的白雪覆盖的山坡,铲两桶雪倒入洗澡盆,再像人所皆知的“日本老妇”那样从山坡上捡一捆倒伏的柴火。至于那些金花鼠和鼠兔,我把一盘盘残羹剩饭放在小屋底下,半夜里,我能听见它们在四处发出丁当声响。家鼠也会从阁楼里窜下来吃一些。
有时,我会对着山岩和树林高声发问,声音穿越峡谷,或者用真假嗓音反复变换高声叫喊——“寂寞的意义是什么呢?”回答是寂静无声,于是我明白了。
上床之前,我借着煤油灯光阅读小屋里不管什么样的书籍。独居的人们是多么渴望书籍,这真是神奇!读完一大部医学书、查尔斯和玛丽·兰姆合写的莎士比亚戏剧梗概的每一个字之后,我爬上小阁楼,收集撕坏的便携牛仔小说和老鼠啃坏的杂志——我也与三个想象中的对手玩过梭哈扑克。
就寝前后,我会拿一杯几乎煮开的牛奶,在里面加一勺蜂蜜,作为临睡前喜欢的饮料喝下,然后蜷缩进我的睡袋。
每个人都应该在荒山野地里经历一次健康甚至枯燥的独居生活,发觉自己完全依靠自己,因而了解到自己真正的潜在力量。比如,饥饿的时候学会吃,困倦的时候学会睡。
就寝前后是我唱歌的时候。我会沿着在我那块山岩的尘土中反复踩踏出来的小路来回踱步,歌唱所有我能够记得的流行曲调,敞开嗓子高声歌唱,除了驯鹿和狗熊,没人会听见。
在红霞满天的黄昏,群山是粉色雪地里的交响乐——杰克山、三傻峰、冻僵峰、金号角、恐怖山、怒火山、绝望山、弯拇指峰、挑战者山,以及无可比拟的贝克山,它比远处的世界更加宏伟——我自己这个小蠢驴山脊[2]使得荒凉山脉完美收官。粉色雪地和云彩都那么遥远,精美绝伦,就像古代佛国一个个辉煌灿烂僻静久远的城市,风不断地吹拂——呼,呼——轰隆隆,有时把我的小屋吹得嘎吱作响。
晚餐我做了炒杂碎,烤了些小圆饼,将剩余物放进一个盘子给鹿吃,月光之夜那些鹿会到来,像一头头奇怪安详的大奶牛一点一点啃食物——长角的雄鹿,雌鹿和幼鹿也是这样——我在高山草地上,面对着月光之下狭窄而又神奇的湖泊沉思冥想。我能够看见冷杉反射在五千英尺底下月光照耀的湖面上,上下颠倒,指向无边无际。
所有昆虫都歇息了,向月亮致意。
我六十三次看见日落在那座陡峭的山上周而复始——绚烂多彩的落日穿过难以形容的险崖峭壁坠入云海的泡沫之中,那些险崖峭壁就像你在孩提时代用铅笔淡淡描绘的一样,带着远方玫瑰色的每一个希望,使你感到自己就像它们,辉煌凄凉,难以用言语描绘。
寒冷的早晨乌云从闪电谷波涛似的滚滚而来,宛如一场大火冒出的黑烟,不过罗斯湖依然那样蔚蓝。
八月带着疾风骤然而至,狂风将你的小屋吹得摇摇晃晃,几乎不像八月的天气——接着天空中经常飘雪,感觉有木柴烟——随后,下雪了,从加拿大一路席卷而来,狂风大作,乌云低沉,奔腾而至,就像钢水从锻铁炉里涌出一样。突然,一道绿玫瑰色的彩虹正好挂在你的山脊上,四周满是水汽朦胧的云层,一轮橘黄色的太阳正在骚动……
彩虹是何物,
上帝?——一轮光环
照亮芸芸众生
……你走出屋子,当你在山顶漫步的时候,突然你的影子被彩虹披上了一圈光环,一种可爱的带着光轮的神秘使你想要祈祷。
一片根植于岩石的野草在无尽的山风中轻轻颤动,你自己可怜的柔弱的肌肤却没有任何反应。
你的煤油灯在无尽燃烧。
一天早晨,我发现了熊的粪便和踪迹,这个畜生偷了一听冻牛奶,用爪子挤压罐头,用一只锋利的牙齿咬它,试图吸食糊状的牛奶。在那个雾蒙蒙的清晨,我俯瞰下面神秘的“饥饿山脉”,雾气遮蔽了山上的冷杉,一座座山岗渐渐隐去,变得无影无踪;雾气随风飘过,犹如一场微弱的风暴,我意识到大雾之中这只熊正在某个地方悄悄靠近。
看来这是只原始熊,它拥有西北所有的地盘、所有的雪,统领所有的山脉,而我却坐在这里。它是熊王,能用爪子拍碎我的脑袋,像折树枝那样折断我的脊柱,这是它的屋子,它的院子,它的领地。尽管我整天留意,它就是不在那些静悄悄雾蒙蒙的神秘山坡之中露面——夜间它在不知名的湖泊间潜行;凌晨,珍珠般纯洁的光亮给山坡上的冷杉投下了一道道阴影,这光亮使它敬畏地眨眨眼睛,它已经在这里潜行觅食数千年,亲眼看见印第安人和英国兵来了又走,而且还会看见更多的过客。它不断听见令它宽慰销魂的寂静欢快地流逝,靠近溪流时,它才意识到组成这个世界的轻薄的材料,然而,它从不谈论,也不用示意动作交流,更不徒费唇舌去抱怨——它只是用嘴啃,用爪子刨,在残桩断枝间笨拙地走动,毫不在意无生命的或者有生命的东西。在夜间,它的大嘴嚼呀嚼,我能听见它在星光底下穿越高山。很快,它会走出迷雾,庞然大物,来到我的窗前睁着一对凶巴巴的大眼睛盯着我看。它是“熊观音”,它的踪迹意味着阴沉的秋风。
我等待着它。它从来没有出现。
终于下起了秋雨。整夜大风卷着滂沱大雨,我烤面包似的躺在温暖的睡袋里;一早醒来便是寒冷荒野的秋日,强风劲吹,大雾疾走,云层飞驰;突然,艳阳高照,纯净的阳光照耀在一块块坡地上,我的炉火噼啪作响,高兴得我敞开嗓子歌唱。窗户外,一只花鼠直挺挺地坐在一块岩石上,紧抱前腿,啃着两只爪子间的燕麦——环顾整个世界,它是小小的坚果王。
夜复一夜,想到星星我就开始意识到“星星就是言语”,银河里所有数不清的世界都是言语,这个世界也是如此。我意识到不管我在哪里,不管是在充满思想的小房间里,还是在这个无穷无尽的星星和高山的世界里,一切都在我的头脑中。没有必要孤独。所以热爱现实生活吧,不要在你的头脑中事先形成任何成见。
在山中独居,你的脑海中会产生多么奇怪甜蜜的想法!一天夜晚,我意识到当你给予人们理解和鼓励时,他们会流露出一种有趣、温顺、孩子般的羞涩眼神,不管他们在做什么,他们都吃不准是否做得对——世界到处都是温顺的羊羔。
因为当你意识到上帝就是一切时,你明白你不得不去爱一切,不管它有多么坏,归根结底,它既不好也不坏(比如尘土),它就是它,也就是说,生来就是这样。就像某种戏剧,循循善诱启迪心灵,“最神圣地演示”某种“微贱的实质”。
我意识到我不必在独居中隐藏自己,不过,无论是好是坏,我可以像接纳妻子那样接受社会——我意识到如果没有“六觉”:视觉、听觉、嗅觉、触觉、味觉和感觉,自我本身就不会存在,就根本不可能有察觉现象,实际上也就没有“六觉”或自我。对于灭绝的恐惧要比灭绝(死亡)本身糟糕得多。佛教旧的涅槃原则中对于灭绝的追求是绝对愚蠢的,因为死者在大地母亲的怀抱里、在无忧无虑酣睡的寂静中表明:不管怎么说,地球是在天堂轨道上运行的天使。
月光下,我就躺在高山草地的边缘,头枕着野草,倾听对我一时痛苦的默认。是的,所以当你已经在那里的时候,要努力到达涅槃;当你已经在那里的时候,要到达山顶,只要留在那里——因此,我所必须做的就是留在涅槃的极乐之中,你必须这样做,没有艰辛,没有真正的小径,没有清规戒律,只需知道一切皆空,醒悟,那只是上帝宇宙意识(阿赖耶识[3])中的一种“显灵”和“影像”,或多或少睿智地置身其中吧——因为寂静本身是钻石的声音,钻石能切割一切;寂静是神圣空虚的声音、灭绝和极乐的声音,那种墓地的寂静就像婴儿微笑的寂静,永恒的声音,人们肯定相信的天恩之声,除上帝外未曾发生任何事情的声音(这种声音我很快在一场喧闹的大西洋暴风雨中听见)。存在的是流溢的上帝,不存在的是和平中立的上帝,既存在又不存在的是上帝不朽的原初的天父的黎明(此刻此世界)。所以我说:“以不变应万变,对于任何高山或者蚊子以及各个世界的所有各种银河来说,这里没有大小长短宽厚深浅……”因为感觉是空的,老年也是空的。它只是上帝意识的金色永恒,所以请实践仁慈和同情吧,记住:人类作为人类本身并不承担责任,因为他们无知刻薄,他们应该得到怜悯,上帝的确可怜他们,因为上帝已经面面俱到说尽说透,因为一切事物原本就是那样,可以随意阐释。上帝不是“抵达者”,他是“旅行者”,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世间一切都是“忍者”——一条毛毛虫,上帝的一千根头发。因此,应该经常明白只有你,上帝,才是空的,醒悟的,永远自由的,就像空洞四周的数不清的原子一样。
我决定当我返回山下那个世界时,我会在各种模糊不清的人类思想中努力保持头脑清醒,我会穿行在地平线上那些像工厂冒出的烟一样的思想之中,勇往直前……
九月,当我下山时,森林已经金黄一片,苍老凉爽,预示着寒潮霜冻即将降临,最终那呼啸的大风雪将把我的小屋完全覆盖,除非世界屋脊上的那些狂风使它保持光秃无雪。当我走到小道拐弯处时,就会再也看不见那间小屋了,我会急速下山,到罗斯湖去上船,驳船将载我出山回家。我转过身去,祝福荒凉峰,祝福山顶上那座“小宝塔”,感谢它们的庇护,感谢它们对我的教诲。
* * *
[1] 贝克山在当地语言中的别称,白雪覆盖的山峰。
[2] little jackass ridge,其中jackass的意思是“蠢驴”,jack又与作者名字“杰克”相同。
[3] alaya-vijnana,梵语,意思是“无没识”,又称“第八识”,是佛教中的一个重要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