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以后就只有一个问题,那就是落实我跟父母为我自己设定的人生目标,我跟我母亲一起到了纽约,去见了哥伦比亚大学的罗尔夫·菲尼,我原来的中学橄榄球队教练塔姆·基廷,对他在波士顿跑狗场的老朋友陆·利贝尔,即哥伦比亚大学的大教练陆·利贝尔,称赞过我的运动才能,或者推荐过我,所以他给我来过信,他们两人都是盛大狂热的赛狗之夜“专家委员会”的成员,一片漆黑中跑的是电兔子,附近是萨福克纯种马赛马场[1],场内有巨大汽油罐,因为汽油罐太大,我一生中老是在赛狗场边,在海边看见它——我要在这所世界有名的大学里,在金色窗子的学生宿舍里抽着烟斗刻苦攻读。我非常地富有自尊,以至于当第二年的夏天,波士顿学院和后来的圣母学院的教练弗朗希斯·法伊想方设法要把我挖走的时候,我也没有改变主意,而是坚持要去纽约、哥伦比亚大学、霍勒斯·曼[2]预科学校的打算,尽管我可怜的父亲想要我去读波士顿学院,因为这样的话他最近在承担波士顿学院所有零碎印刷业务的一家印刷厂的新工作就稳当了,埃米尔·杜洛兹就可以再次赢得人心,成为体面人物——然而我跟我的妈妈坚决主张我读哥伦比亚大学——另外可以细说的是关于“橄榄球人才搜索”的故事,不过这与现在说的话题不相干——
罗尔夫·菲尼很客气地接待了我们,领着我们参观了他们的运动办公室,这些先生们的一张张面孔,对于我来说是似乎都是极其重要的,非常重要、非常丰富、非常漂亮,他们头发花白,表情严肃,仪表堂堂,衣冠楚楚,一脸富相,彬彬有礼。我在母亲回洛厄尔之前很自豪地带她来见识这一切。她来到纽约,目的是要跟她住在布鲁克林区的继母安排我的食宿问题,我在霍勒斯·曼预科学校上学期间就要住在这里,每天早晨就要乘地铁从红心布鲁克林一路前往百老汇和第242大街,乘上整整二十英里的地铁——不过我还是很乐意,因为你在十七岁的时候,而且你过去从来没有体验过城市生活,就会觉得地铁里的人都很有意思。我是一个的的确确心满意足的孩子,发现自己终于身处鳞次栉比的闪烁的大厦之中。霍勒斯·曼预科学校坐落在一个坚硬岩石的峭壁之上,在爬满常青藤的汤姆·布朗灰色花岗岩之间——后面是绿草茵茵的漂亮的运动场——一个爬满藤蔓的体操馆——你可以看到飘浮在印第安天空的布朗克斯区,永世长存的云朵,但是千万别告诉我这不是印第安天空。峭壁之下朝杨克斯城方向,则是辽阔的凡科特兰公园,那是美丽的十项全能运动员在灌木丛中、在绿荫底下,伸展他们洁白高贵的双腿的地方,是另一个洛厄尔王国里的新英雄主义的犹太人和意大利人。
由于对半夜抱着迷信的想法,我们睡在布鲁克林外婆家的第一夜我几个小时睡不着,要听听纽约的鬼入夜在屋子里的吱嘎声,隐隐约约听见了布鲁克林马路上的声响,就像恋人在城市夏夜,在浪漫的月光下相拥而笑的声音;这是一个全然不同的洛厄尔,在梅里马克广场和缅因州听到的是我所知道的鲁迪·瓦利[3]两片嘴唇之间的歌声,现在一切都扩散开来,进入了这个世界巨大的扩声喇叭里,歌声渐渐消逝,就像一个大理石球在通向黑暗的保龄球球道上滚向无尽的远方。
我躺在床上心里想,我将要成为纽约的大英雄,满面红光,牙齿洁白——一个自恋狂的后伊迪儿美国超级梦想优胜者、干劲十足的人、大亨的化身——雪白的领巾,宽大的轻便大衣,还有穿紧身胸衣的姑娘陪同,我绝非禁酒主义者而是来自时报广场(像小剧场)的新闻业坚定捍卫者,因为我在廉价的二级影片里看到过报纸悲剧主义者,在霓虹灯闪烁的曼哈顿之夜,在空气混浊的酒吧里,一边喝着啤酒一边交谈,他们压低帽檐,就像马克·布兰德尔[4]或者克莱伦·霍姆斯[5]书中的主人公,郁闷的酒吧,透过写着“酒吧烤餐馆”字样的玻璃窗,你可以看见黑色支架上的关于报纸所有人的巨型霓虹灯招牌——“雪茄嘴”曼,他是霍勒斯·曼之孙,激烈顽强狡猾的编辑,主流艺术家,丽都街耀眼的银幕,呼噜呼噜厉声尖叫的人物,那年冬天我一直是在玛吉和我逃过学的中学之间来来回回,不过现在我来到了纽约,十七岁,躺在布鲁克林的一张恐惧的床上,考虑真正的问题。喘着大气。“g·b·曼普拉姆,曼哈顿风范晚星报发行人,”航班带着血清一班一班到达,我气宇轩昂地坐在酒吧里,思索着我刚砸烂码头帮的情景,g.b.将会提拔我(我看见g.j.抬起腿来,发出打嗝声,“行啊j.d.[6],这个工作就是你的了,呃,你那些近海石油可别叫我断档了,”——)于是我就起身朝我的豪华顶层公寓走去,讨厌宽大的轻便大衣,讨厌曼哈顿区大报酒会上的礼帽,然后换上夜礼服(即餐服,它的丝绒翻领光鲜如伦敦炉栅上的火焰,照亮我的餐服,使它在我富有的胸口呈现出美酒的琥珀色泽),再向我的夫人,懒洋洋地,问候了一声——
从她的阳台窗口,透过极薄的窗帘,你模模糊糊可以看见星夜纽约的天空轮廓,雪利酒和鸡尾酒已经倒好,我们可以听见楼上格什温家的钢琴的弹奏声,以及我们家炉火的毕剥声。
啊,我们的炉火的毕剥声是多么地欢快——她的喉咙发出的声音是多么地美妙——我黑夜里躺在床上,喷出一圈圈白色的对话[7],讲述我的镂金美梦——可爱的加伯利天使在我头上盘旋,听我的说话声。(屋子里有采自亚迪伦达克山的木柴,我的猎枪也在这里,杰克·伦敦早期小说里住公寓的富裕旧金山主人公,途经马萨诸塞州的洛厄尔,进入纽约通向圣劳伦斯河的河滩和冷松林的高架道路,布列塔尼渔民孩子在mer[8]之上用浸了海水的开裂的手搅乱了渔网,然后又得重新整理一遍——)我绕着房间参加大开眼界的赛跑,我瞠目结舌看到了云集的光源,听见我的兄弟树,在布鲁克林外面不再荒凉的地方,在布鲁克林八月的微风中与篱笆摩擦的声响。我的梦中还有一个妻子,难以置信地美丽,但不是玛吉,是另一个金发性感的完美的人,可爱的滚边领口,柔滑的皮肤,修长的双臂,抿着嘴——我脑海里出现了绚丽多姿的吉恩·梯尔内[9]——她那银铃般的声音,是吉蒂·凯伦[10],是海伦·奥康奈尔[11],是一个年轻美貌的美国姑娘,兴高采烈地投入你的怀抱——
第二天,不管怎样,也不管这些梦是否应该怀疑,我挽着母亲的胳臂漫步在霍勒斯·曼学校的校园草地上——体育场的露天座位,球门的门柱,英国哥特式建筑的屋顶,校长自家玫瑰花遍地的石砌小楼——一个俯视别的世界的王国的军事要塞——我十七岁的时候就有了自己的打算,将来有一天,我要在另一个非洲的另一本地理上,画出另一个世界的地图,写下另一个世界的历史,另一个星球上的非洲、西班牙、辛劳、海岸、利剑——我所生活的世界我知之甚少。
这是一所招收年轻犹太人的富人学校,年龄从八岁一直到十六岁,总共八个年级,你可以看到他们现在跟他们的父母乘着豪华的高级客车来上学,他们的父母只是匆匆地看一眼学校。学校高高在上,一派和煦景象,非常漂亮。“啊,蒂·让,坐在这个小小的天堂里多棒!啊小子!这样才有意思!”我母亲明确地说道。“这样我们就有值得骄傲的东西了——在这个地方你要做一个真正的小男子汉,不是那些年老的普普通通的老师,也不是那种你父亲有一段时期在普洛维登斯[12]上的肮脏的旧学校,可他还老是说个没完,还要你也去上那种学校——non,上这个学校,上哥伦比亚,那才是正经事。”在我母亲的头脑里,她自己就生活在纽约,漫步在这个熙熙攘攘的大世界的五颜六色的灯影里,还有各种各样的电影院、河浜、大海、餐馆、拳击手杰克·登普赛、齐格菲尔德讽刺歌舞剧、布鲁克林的路德维希鲍曼公司,以及纽约第五大街的大公司——在我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她已经带我到纽约来看过地铁、科尼岛、洛克赛大剧院——我五岁的时候就睡过悲凉的地铁,埋在地下的人在黑夜的空气里浑身哆嗦。
我在霍勒斯·曼学校享有奖学金,可支付我的大部分学费;剩下的就由我自己、我父亲、我母亲来负担;到了秋季,我帮了学校很多忙,在报纸上做了很多的宣传——另外还有十至十二名像我这样的学生——从各地中学来的“冒名顶替的运动员”——人人都像彪形大汉,我们把他们一个个都赢了,唯独输给布莱尔(0—6),这是一起轰动的丑闻——这些彪形大汉,他们也都有他们自己十六岁人生的爱、骚动和悲伤。
“现在你一切都安排停当了,”我们在干净漂亮的走廊里走着,我母亲这样说道,“我再替你去买一件漂亮的新外套,穿在身上走在这么漂亮的可爱地方,你自己也就显得帅气了!”我母亲暗暗地在心底里已经很肯定,将来我是要做保险公司的大经理的。就像我第一次忏悔的时候一样,我是预示纯洁未来的小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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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suffolk downs,美国马萨诸塞州东波士顿一著名赛马场,建成于1935年。
[2] horace mann(1796—1859),美国教育改革家。该学校创办于1887年。
[3] rudy vallée(1901—1986),美国流行歌手,在没有麦克风的年代,他唱歌时使用富有特色的扩音喇叭,听众能看见喇叭里他的两片嘴唇。
[4] marc brandel(1919—1994),英国小说家,英国早期科幻小说作家比尔斯福德(j.d. beresford,1873—1947)之子。
[5] john clellon holmes(1926—1988),美国作家、诗人、教授,凯鲁亚克的亲密朋友之一,但两人有并非始终友好的竞争。他是小说《走吧》(go)的作者。参见《在路上》(原稿本)导言(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6月第1版)。
[6] 即杰克·杜洛兹。
[7] 连环漫画中人物对话都画在一个个圆圈里。
[8] 法文,大海。
[9] gene tierney(1920—1988),美国影星,上世纪四十年代公认的美女之一。
[10] kitty kallen(1922—)美国流行歌星,上世纪四十年代出道。
[11] helen oconnell(1920—1993),美国歌星、舞蹈演员。
[12] providence,美国新英格兰地区罗得岛州首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