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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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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早就到码头去接她。连日来,大雨如注。林荫道的地面已经泡软,树叶在水洼里腐烂。现在——八月中旬——树上已经散发出秋天的气息,咖啡店的平台空空如也,白色的桌椅已经堆放起来,匆匆忙忙地罩上了帆布。几乎所有的客人都已离去,在这个时节看不见一个人。潮气像一层厚厚的云雾,在水面上飘动。在云雾中,几乎看不见雨脚。除我之外,四周唯一的一个人就是航运公司的职员。可以看到在管理员值班室那小小的玻璃窗后面的那个职员的便帽。

在饭店大堂,招待员这时都冷得瑟瑟发抖,站在自己那一地段,侍候少数几个下午想要喝茶或者咖啡的客人。

八天前,我在电影院里坐到她的身旁。我早早地就去那儿了,去得太早,当我从打着呵欠的引座员身边走过,进入空空荡荡、灯火辉煌的大厅时,我才看到在前面有探照灯,呈耀眼的长方形,在闪闪发光。它看来是在把灰黑色的棉毛长纤维照射到银幕上。它慢慢地、轻轻地移动着,在毫无价值的东西上面蹦蹦跳跳。我看见她在最前面,在空荡荡的大厅里,在靠近银幕的地方,只能看到她那柔软的脖颈和绿色的雨衣。尽管我有一张位置更好的票,但我还是往前走去,在她身边坐下来……

现在我感到潮气慢慢在我身上升起,凉丝丝的,不过我不在乎。我的目光盯着莱茵河那个拐弯处,在那里随时都可能出现一条船。上面用粉笔写着到达时间的那块黑石板只现出几行灰白色的、被涂掉的字,人们习惯于用钟的钟舌来通知到港和出港。雨点在急速地滴答着,越来越快,就像从有毛病的水龙头上往下滴一样……

后面,在拐弯处出现了一条黑色的运货驳船,这条船被拖着,疲惫不堪地、异常缓慢地逆流而上。我看看我的手表:差几分钟五点。如果这条船按计划在十分钟后又要从这里起航,那它随时都可能在那里,在拐弯处出现。现在,那个人在那间小屋的小玻璃窗后面,正抽着烟,他那红红的脸膛此时被烟雾笼罩着。我的大衣由于潮湿,已经变成深色……

驳船仍然没有完全走出那个拐弯处,它后面拖住它的臀部,犹如一个受伤的爬行动物拖住自己的尾巴一样。那个汉子现在打开管理员值班室,他那低沉的声音在向我打招呼:“真无聊。怎么样,博士先生?”

我现在认出了他。他的妻子在下面码头上的某个地方的香烟铺里,一个钟头以前我还在那儿买过烟,同她闲扯过各种牌子香烟的优缺点。

“您现在才认出来,”他叫道,看着我的便帽。“您稍微进来一点儿。”

他侧着身子,紧贴着朝向林荫道那面较宽一点的那边,对我表示,我可以站在另一边。我们就这样紧紧地靠在那里,恰似一个岗亭里面的两个岗哨。

“雷雨天,”他又开口道,“简直是雷雨天,把整个季节都弄糟了。”

“就是,”我说着,继续凝望着莱茵河的拐弯处,接着我便叫了起来:“啊!”因为现在有一条白色的船在黑色驳船旁边更为灵活、更为轻快地奋力而行。

“您在等人吧?等仁慈的夫人?”

“是的。”我说着,但心里已经在后悔接受了他的建议。站在外面,在雨中,而且知道我在一刻钟之后就会同她坐在桌旁喝热茶,这样会更好一些。此人离我这么近,他那双好奇的眼睛几乎挨到我的额头。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条已经到了桥下,但仍然在河中间的白船的船头。河的两岸看不真切,它们都笼罩在雾气蒙蒙的烟雨中,山冈在这层阴霾上面高高地耸立着,黑沉沉的,像幽灵一样飘浮不定。

“对,对,是爱情。”这位老人说着,把帽子推到额上。在我盯着这条船时,我同它一道做着它的每一个动作,我自己也好像就在河里,我在用双手使劲。电影开始时,我想起我曾经在黑暗中干脆就伸过手去抓住她的情景。我抓着她的手,把它抓住不放。这是一个陌生女人的手,这只手只往后缩了一次,表示反对,然后便听之任之了。这是一只很小的手,由于害羞变得热乎乎的。有时候,当银幕上微弱的灯光照射到我们身上时,我们便相对而视:我看见一副瘦削的脸庞,这张脸上有一对苍白、严肃的眼睛,这对眼睛好像在向我询问着什么。后来,电影结束时,她试图混进拥挤的人群溜之大吉,可我在有轨电车站发现了她那身绿色的雨衣。

船现在已经从河中间拐到了岸边,只是当那个人从值班室跑出来,顺着平坦的跳板往下走时,我才明白过来,船已经多近了。可以清楚地听到马达声,看见站在出口处前面身穿雨衣的人群。在下面,钟已经敲响。钟的敲击声在这烟雨之中犹如海上的信号。我走了出去,而现在,也是在此时此刻我才明白,我心中没有一点欢乐,只有恐惧、不安和具有诱惑性的这种兴奋刺激的感觉,这种感觉促使汽车司机在危险的弯道上“加大油门”。

我把那支烟扔到水洼里,顺着跳板往下走。老人站在下面,现在他把一个厚厚的软垫扔到船帮和浮坞之间,从船的甲板上扔过来一根缆绳。老人把这根缆绳绕在一根铁桩上。然后,见习水手把用木板搭成的狭长走道移过来。我什么也不看,只盯着前面的入口处。甚至连她的绿色披肩也没有使我完全恢复知觉……

“您好,博士夫人!”老人叫道。现在他正接到空的汽水箱子,把它们急急忙忙垛起来。

我抓住她的胳膊,也没有仔细看看她,就拖着她同我一道走。“我谢谢你。”我声音沙哑地说。

“哦。”她只说了这么一个字。

我默默无言地紧贴着她的胳膊。在我们身后又响起了钟声。当我们沿着林荫道,穿过水洼,走进饭店时,隆隆的马达声响了起来,然后又重新离去。

大堂几乎是空荡荡的。我给她脱下披肩,现在才看见她提着一只小箱子。“对不起。”我轻声说着,从她手里接过箱子,把披肩挂上,然后才脱下我那潮湿的大衣,取下帽子。年迈的艺术商遗孀坐在大堂里。她早上一来就非要陪我不可,她喝烧酒,给我讲挖苦人的故事。她瞟了我们一眼,就继续吃她的蛋糕了。除她之外,那里只坐着一位老先生,这位老先生中午时就已经在围着报架了。

“你想喝什么?”我问。

“茶或者随便来点儿热乎的东西。”她说话时没有转过身来,我只闻到她那淡淡的香水味,这种香水味同下雨时出现的那种薄薄的雾气混在一起。然后,我便在她对面坐下来,招呼早已在自己那一地段走来走去、焦急等待的招待员。

我把单子交给招待员。

我们默默无言地抽着烟。有时候我们相对而视。可是每当我们的目光可能会碰到一起时,我们都扭过头去,往旁边看。这时,万籁俱寂,只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正忙着尽情享用蛋糕的那位艺术商遗孀桌上轻微的叮当声和酒吧间女招待同两个男招待之间轻轻的、几乎淹没在厚厚的地毯和窗帘之中的交谈声。

我感到我的颌骨由于紧张不安而在不断颤动。服务员的到来是一种解脱。光是浓茶的气味就足以使人心旷神怡。我们的手在糖罐上面碰到一起。我紧紧地抓住她的手,握住它,可她却挣脱了。她面色苍白,惊恐万分地盯着我的手。我跟着她那惊恐的目光,看着我的手。我觉得自己这只手指很粗、没有血色的手非常陌生,陌生得要命,好像我还从来没有看到过它。我看见自己事先忘了取下结婚戒指。

“我的上帝,”我轻声说,“难道你不高兴?”

“不。”她立即说道,使劲摇头。

我搅动着我的茶。

“难道你高兴吗?”她问。

我默然不语。

她的皮肤现在重新变得又白又有光泽,冰凉冰凉的,黑色的头发由于潮气,在闪闪发亮。

“这段航程美吗?”

“是的,”她平静地说,“这段航程很美,确实美极啦。像这样在水上,简直是云里雾里,晕头转向,而且气味很好闻。可怕的只有一点,那就是我必须在这里下船。我真想继续往前走,在这雨中沿着莱茵河继续往上游驶去,直到……嗯,依我看直到巴塞尔。让我走吧。”她突然说。我看着她:她的脸色十分苍白,她的嘴唇在颤动。

“你发疯啦,”我轻声说,“你到底来干什么?”

“让我走吧。”

“你到这里来,大概只是要把我搞得疯疯癫癫的吧。招待员!”我大声叫道。

“让我走吧。”

一个轻手轻脚的招待员从大堂走出来。“什么事?”他问。

“请您把我夫人的箱子放到我房里去。”

“好的。”

“让我走吧。”她说道。这时招待员已经拿着箱子和披肩走了。

我看看四周:那位老先生在看第二十七份报纸,那位遗孀在吃第十块蛋糕,在玻璃屋顶下方的某处有淅沥沥的雨声,从下面柜台所在的壁龛里传来酒吧女招待同服务员商谈公事的喃喃细语。

我匆匆看了她一眼:这张美丽的脸庞完全变了样,绷得紧紧的,不断地颤动着,她急匆匆地喝着这杯滚茶。

“来。”我声音沙哑地说着,同时抓着她的手。

“我刚才不是问过你是否高兴吗?”

“没有!”我大声嚷道。

老人的眼睛离开了他的画报,向上仰望,而那位遗孀也有片刻工夫停止了咀嚼。

她哈哈大笑着跟我走了。

上面还要安静。房间的窗户面向庭院,通向一个玻璃顶的采光井,在采光井下面装满垃圾的垃圾桶旁,灰烬和垃圾湿漉漉的。只听得见发疯似的淅沥沥的雨声。

当我拿着一支烟来回走动时,她却坐在床上抽烟。有时候我们相对而视,犹如那些站在山坡脚下听到山崩后骨碌碌滚来的人。

我想起我曾经在黑暗中,在一个出租房子的走廊上,在外面,在有轨电车哐啷哐啷地接近终点站的地方吻她。在一辆从小街拐出来的汽车灯光下,我看见她脸色苍白,微笑着站在擦坏的棕色墙前……

“我的上帝,”她忽然说,“你在呻吟。坐到我身边来。”她今天第一次微笑,然后她便把枕头推到一边,给我挪出位置来。

“把你的手递给我。”

我把手递给她。她的双手又凉又干,非常轻巧。我感到她抓住结婚戒指,随后,她把我的手放回我的怀里:我的手沉甸甸的,几乎不能动弹……

“让我走吧。”她说。

“你走吧。”我说。

她急匆匆地吻了吻我的手。

我走向窗前,等待着。雨水把下面倒在垃圾桶旁的一堆灰融化了。一道又窄又脏的涓涓细流从垃圾桶流向被堵塞的排水口,流向又细又长的雨水流过的黄色轨道。在一个大水洼里,漂浮着纸屑、果皮和烟蒂。烟蒂已经破裂,里面的烟丝从外壳里脱落出来,散成细丝,像黄色的小虫子一样漂浮在水面上。我把我的烟蒂也扔到里面,然后转过身去。房间已经空无一人,我什么也没有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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