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我膝上,”我的朋友马蒂奈说,“她的丰健的身躯的温暖的重量开始使我疲乏了。”
“这种光景……在这种地方如平时一样的光景。尘翳了玻面的镜子,名字乱涂在这些镜面上,像蜘蛛的网;褪色的天鹅绒的沙发,弹簧轧轧地响得很厉害;床用舞台的褂件装饰着,清洁和公用得像一条人行路。在墙壁上,挂着斗牛的画和贱价的着色画,画着天使似的处女们正在嗅着一朵玫瑰或神思恍惚地凝视着一个勇敢的猎人。
“这种景色是罪恶的道院中的一间禅房,一间为特殊的恩主留着的雅室;而她又是个精神好,身体健的生物,她好像带了一股山间的清气到这浸透了贱价的香水、米粉和肮脏的洗涤盆中升起来的水气的紧闭的屋子里的沉浊空气中。
“当她和我说话的时候,她用稚气的喜悦抚摩着她外衣上的丝绦;这是一缕精致的缎子,莺儿般黄色的束在她身上似乎很紧的一袭衣裳,我记得那是在几个月前穿在别个女郎的精妙的娇体上的。据报告说,她已经死在病院里。
“可怜的女郎!她是很引人注意的!她的又粗又多的头发,梳成希腊式,装饰着玻璃钻;她的脸颊,从汗的露珠上光辉着,掩上了一层厚脂粉;好像要显示她的原状,她的手臂,那是坚实的,棕黑色的,可以和男性的相比的,从她的歌女衣服的广袖中逸出了。
“当她看见我用注意的目光看着她种种奢佚的服饰而跟随着她的时候,她以为我是在仰恋着她,便用一种使气的表现旋转过她的头来。
“这样一个简朴的生物啊!……她还没有熟悉这屋子里的习惯,说老实话——一切的真情——给那些要晓得她的历史的人。他们叫她为馥罗拉,但她的真名字是玛丽·贝芭。她并不是什么陆军大佐或官吏的孤女,也并不曾经营过许多恋爱和历险的繁复的故事,如她的同伴所曾做得一样在这样一种地方来证明她们的现状。那真情,常是真情,是她准要因为她的坦白而被缢死。她的双亲是在阿拉公的一个小城里地位很安适的农人,靠种地度日,在他们的小仓里有两头骡子,面包、酒和足够周年的薯。在晚上,本地的最好的人一个一个地来用接连奏着的夜情曲柔软她的心,试想载去她的黝黑的、强健的身躯和她从祖父承袭下来的四个果子园。
“‘但你能期望着什么,我的亲爱的人儿?……我不能忍受那些人。他们在我看来是太粗犷了。我是生来要做一位小姐的。告诉我,为什么我不能做贵小姐?难道我没有任何小姐那样的好看相吗?’
“她将她的头依偎着我的肩,她是像温驯的情妇——一个降伏于种种薄幸以求易得漂亮衣服的奴隶。
“‘那些人,’她接着说,‘使我生病。我便和那学生逃走,——懂得吗?——那县长的儿子,我们浪游着直到他舍弃了我,我便住在这里,等待着有较好些的事情出来。你瞧,这是一个短短的故事……我并不怨艾什么。我是很满足了。’
“为要表示她是何等的快活,那不快活的女郎跨坐在我的腿上,将她生硬的手指推压着我的头发,使它蓬乱着,用可怕的姿态,她用强壮的乡下人的声音,唱着一支《坦哥》。
“我承认我曾被一种冲动所包围而对她(就道德的名义)说那种当我们饱食了和欲望死灭了的时候,我们所拥有着以传布德行的伪善的愿望。
“她抬起了她的眼睛,惊怪着看我用这样庄肃的神情向她说教,像一个传道士,膝上抱着一个妓女,在赞美贞洁;她的注视继续游移着,从我的严肃的容颜到近身的那只床上。她的常识是在这种德行和片刻前的奢侈之间的不适当之间被挫折了。
“忽然她好像懂了,一阵笑涨上了她的肥颈。
“‘小鬼!……你真是多好笑!你用什么脸说这些事情!恰像我家乡城里的牧师……’
“不,贝芭,我是很正经的。我相信你是一个好女郎。你还没有懂得你从前所做的事,我现在劝告你。你已经堕落得很低,很低。你已经在底里了。即使已经在罪恶的历程里,大多数妇人都反抗着,否认着在这屋子里你所需求的爱抚。但还有你救济你自己的时候。你的双亲足够维持你生活下去,你不必在贫困的需要之下到这里来。回到你的家里去,过去的事情便会被遗忘了。你不妨撒一个谎,捏造一种故事以证实你的逃亡,谁会知道?……那些常为你奏夜曲的人们中的一个便会娶了你,你便将有了儿子,你便将成为一个受尊敬的妇人。
“那女郎神色转为严肃了,当她瞧着我很热心地说着的时候。她渐渐地从我的膝上滑下去直到站立在地上,注视着我,好像她看见奇怪的人物在她身前,于是一堵不可见的墙壁在两人之间升了起来。
“‘回到我家里去!’她用粗涩的重音喊着,‘多谢。我很懂得这是什么意义。天色没有亮就起身,做着苦工像一个奴隶,走出到田里去,鸡眼儿毁了你的手掌。瞧,我手上还现着那些。’
“于是她让我抚摸那些结起在她强壮的手掌里的硬块。
“‘这种种,要交易些什么?为了要受尊敬吗?……一点尊敬也没有!我不是那种疯子。拿这许多换尊敬!’
“她用了几种从她的同伴处学来的丑恶的动作伴合着这些话。
“随后,哼着一支小曲,她走过去临镜检察她自己,微笑地庆贺着她遮着假珠子的,着粉的头发的耀光,那是从那破镜子里照映出来的。她噘缩着嘴唇,抹着胭脂像一个做马戏的。
“我的德行的任务愈趋愈坚定,我继续从我的椅子里向她说教,把这伪善的宣传包卷在繁喋的话里。她是选择了坏的了,她应当想到将来。现在并不算得坏。她是什么?够不到一个奴隶;一片儿装饰品;他们利用了她,他们采夺了她,而随后……随后便会更坏了;医院,招嫌的病症……
“但她的生涩的笑又打断了我的话。
“‘算了,孩子。不要恼我。’
“于是她便直立在我面前,她将我裹卷在一种无限的同情的凝视里。
“‘怎么,我亲爱的人,你多么傻!你难道以为我在尝过了这种生活之后,会回去过那狗子的生活吗?……不啊,先生!我是为奢侈而生的。’
“于是,用了虔诚的赞仰态度将她的目光游移过那些破椅子、残毁的沙发和那成为公众的通衢的床,她便来来往往地走动着,在她的裙子拖过房间的时候作着綷縩声,抚惜着那似乎还保留着别个女郎体温的外衫的褶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