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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村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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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兰·福尔涅

爱兰·福尔涅(alain fournier)于一八八六年生于法国中部式尔(cher)省之沙拜尔唐季雍(chapelle-d’angillon)小城,然而他的童年却大部分是在式尔省边境的爱比纳勒弗里艾尔(epineuil le fleuriel)小村中消磨了的,因为他的父母是那个小村中的小学教师。在十三岁的时候,他有志做一个海军士官。所以在巴黎伏尔戴中学(lycee voltaire)肄业了一个时期之后,他便去到勃莱斯特(brest)去预备鲍尔达舰的考试。可是在勃莱斯特住了一年后,他对于航海的梦渐渐地幻灭了。他便回到故乡去。一九〇三年当他十七岁的时候,他进了巴黎附近的拉加拿尔中学(lycee lakanal)做考高等师范学院的准备。在那里,他认识了将来的《新法兰西评论》的主编约克·里维艾尔(jacques riviere),而和他成为莫逆之交。从这个时期起,他才渐渐地走上了文学的道路。他开始和文士交游,而在一九〇七年高等师范学院考试失败后,他便一心从事于创作了。

他的杰作《大莫尔纳》(le grand meaulnes)成于一九一三年。这是他最初也是最后的一部长篇小说,因为在次年他就在欧战中战死了。这部小说先在《新法兰西评论》发表,接着就印成单行本。虽则没有得到一九一三年的龚果尔奖金,这部书却受到读者和批评界热烈的接受,推为稀有的杰作。

《三个村妇》(miracle des trois dames de village)系自他的短篇诗文集miracle中译出。我们可以说这是一篇美丽的散文诗,像梦一样的朦胧,像梦一样的幽暗。

两个妇人在那住在村口孤立的屋子中的麦朗太太家里做客。那是二月一个悠长的下午的起始。自从早晨起,风就像一队要整天奔逃的溃军一样地挟着雪经过了。在那临着园子的低窗边,一株没有叶子的蔷薇树的枝条飘摇着,不时地敲着玻璃窗。

她们在门户闭得紧紧的客厅里,像在一只系缆在中流的小舟中似的,这几个妇人谈着天气。她们是三个年轻的妇人,是村中最可怜的妇人。最年轻的昂利太太,便是把颊儿贴着玻璃窗的那个。那在窗沿上反映着的从外边来的光,慢慢地来到客厅的幽喑中描画着她的侧影。

“在我妹妹小的时候,”她说,“她的大愿望便是在这样的大风雪天中走到外面去。就是现在也还是这样,当雪遮住了平原上一切的东西的时候,或是当漫天大雨的时候,她愿意做那关在玻璃的屋子里在大雨中旅行的机车手。”

“她今天在做什么?她为什么不来?”

“她留在家里。她打扮好了。我们好久以来就每个下午在打扮上做功夫了。你们能够知道她会怎样美丽就好了!”

她多么怯生生地有情地讲着这个浪漫的小妹妹啊!她怎样宝贵地回想着她的那些不关紧要的孩子话啊!然而她的妹妹却是一个已经有过许多次浪荡行为的少女了。昂利太太把什么都遮掩住了。由那张被深陷的颊儿的暗影所烘托得格外瘦削的很苍白的脸儿上,人们苦痛地想象到准会被那些故事逗引起来的红晕。然而,在这个时候,她却堂堂皇皇讲着玛丽,像讲一个无瑕的女孩子一样。

其他的那两个妇人带着少妇谈少女所有的那种很懂世故的态度回答着。她们的谈话也是带着同样的节制进展着的。她们这样谈着一切东西。照她们的话描摹起来,世界是用礼仪和纯洁组织成的……有时大家沉默着,这沉默满载着一切的苦痛,一切不该说出来的可怜。那时候,人们便听到大风的辛酸的嚣声,在远处消逝。

这一个下午,昂利夫人去奏钢琴。那两个妇人起初寂然地坐在她们的石榴色的安乐椅上,很恭敬地听着。接着一个轻轻地倾倒了脸儿,好像一个要人对自己附耳低声说话的女人似的,于是另一个也不期而然地学着她的同伴的样。那柔和的、同谋的声音一唱,一切的艰苦便都被遗忘了:那星期日晚间在烛光下的,长长的一个星期的账的结算;那当丈夫不回来,而静静地玩畅了的孩子们又都睡着了的时候,在膳室里的无尽期的等待……

音乐诉说着散步、乐园和定情,接着它缄默了。于是,当下午完了的时候,这三个妇人又格外慢地讲起她们的幸福的回忆的故事来。昂利太太回想着她们父母的住处。在那边,从前,在冬天的美丽的夕暮,她和她的妹妹玛丽都是有所期待的幸福的少女。对于其他两个妇人,德弗杭斯太太和梅阳太太,生活似乎在订婚期,在和她们丈夫最初的郊游的时期就停止了——那时她们的丈夫带着她们坐在马车上到各村庄去卖货。或是,在傍晚,当他们在路上步行的时候,他们抱她们跨过水洼……那些可怜的妇人们是在做客,而一切的艰苦都已遗忘了。有时候,只有那留在心头的重量。

这时候,在小村旁边,在一所空屋子的前面,群众啸集着。在五点钟光景,昂利太太的妹妹打扮得崭新地到了那里。她穿着一件使她显得像一条榛树枝一样袅袅婷婷的直衫子,戴着一顶黑色的大帽子。在那顶帽子下,我们可以猜测出她在微笑。她打算把什么都讲给那个等待着她的男子听,她想他终究会爱她而原谅了她。可是他呢,他前一天就知道“他不是第一个人”了,他气得发了狂,带了许多男孩子和女孩子到那空屋子里去等玛丽。当那个女孩子到了那里的时候,他们剥了她的衣裳,打了她一顿,然后把她锁在空屋子里。那些女孩子把过路人都啸聚过去。

人们都凑到窗口去。那女孩子缩在那被夕暮所遮暗的大房间的最暗黑的一只角隅上。他们故意作弄她,只让她剩一顶帽子。从她的俯着的脸儿上面,人们只看见一个鼻尖儿。她像一只被人用石子掷过的癞皮猫一样地抖着。

隔壁咖啡店里的男子们都走出来瞧这个。那位有点微醉的梅阳先生是在第一排上。他打趣着说:

“如果再这样下去,全村都要跑过来了!可是该瞧瞧她的姊姊会摆出怎样的嘴脸来。应该去找她来。”

“已经有人去过了,”那个在女裁缝店里做工的大女孩子说,“她不在家,门关着。”

“那么到我家里去找吧。她或许和我的女人在一起。”

于是那个大女孩子便领带着一群顽童,向两个妇人在那儿做客的孤立的屋子走去。她在臂上搭着一件像睡衣一样直的弄脏了的衫子。

在梅阳太太家里,那三个妇人似乎听到一片辽远的嚣声,像是一片飘过去的大风的嚣声似的。她们侧耳谛听着,可是,在这悠长的下午之中,她们对于她们的紧闭的客厅的氛围气已经那么习惯了,所以她们一点声音也听不见,就连钟摆声也听不出来。

“我们已听不见钟摆的声音了,”她们说,“难道钟已停了吗?”

“时候一定已经很迟了!我们走吧。”

“我送你们。”梅阳太太说。

可是,在走到门口的时候,她们便好像是晚间回家找不到自己的屋子了的那些人一样。她们三人众口同声地喊:“啊!”她们的声音又响亮又奇特,正像从前我母亲夜深开门,看见一片神秘的月光,像一片碧水似的穿进我们的院子的时候,所发出来的声音一样。她们立刻自问什么东西使她们发出这种呼声。那伸展在她们前面的景物是那么一目了然,以致她们有点为难起来,正如一个已用不到灯笼在月夜出门的人一样。一切压在心头的重量都已松懈了。世界已变成像那可怜的做客的妇人所为自己造出来的乐园一样了。

在她们前面,那通到小村去的林荫路迤逦着。在那里,大风已停止了呻吟,停止了摇撼树木。人们感觉到它已飘到另一个风景中去。可是雪花却飞舞着,迟迟地落到地上去,它们像一群想啄她们的脸儿的好奇的小鸟,或是像一群被眼睛的光所吸引的蛾儿似的,在这三个妇人的头边飞翔着。

“我们到村子里去看看有什么事吧。”她们之中的一个人说。

在林荫路的尽头。路旁有一弯小河,平常,在吃夜饭的时候,衣衫褴褛的顽童总在那边闹着玩的。在夕暮的时候,人们总听到他们的尖锐的声音,好像晚放学时的喧声一样。这一次,那些妇人们却一点声音也不听见。可是,在转弯的地方,那条上了冰的小河却像一条大江似的扩张着。在远处,到处都是冬天,但那冬天却像是挂在少女们卧房里的四季书店所印的那些画里的冬天一样——有披着在风中波动的太轻俏的白色和黑色的溜冰者,在黄昏中桃色的树林的背景上溜着冰的那种“冬天”。

“我们快点到村子里去吧,”她们说,“我们的丈夫不知要怎样说呢?”可是丈夫已经没有了,那只是未婚夫了。她们所碰到的第一个人是梅阳先生。他坐着马车来到村子边。她们在路侧一字排开。他喊着:“哦!……啦!”于是马车便在俯瞰着全村的山丘边停了下来。这样一来,那些妇人和马车都在大地的阴影里,只有马的鼻孔似乎在夕暮的青天上颤抖着。梅阳先生好像旁边没有别人似的对他的年轻的妻子说着话,正如往日一样。“你那么晚地在路上走着,小姐,”他对她说,“你不愿意坐到我的马车上来吗?”她答应了,于是他们便这样地走了。他驾驭着马,他的上衣在风中鼓起来。天气并不比四月更冷一点。她回想起她的童年,回想起在日暮坐着马车所穿过的村庄的广场。在灯光明亮的旅店的窗帷后面,那些已不复是打弹子的人的影子,来往地走动着。

那其他两个妇人沿着那上端被夕照所剪碎了的篱笆,继续走她们的路。正像那在夜没有降临之前出现在一片风景的边缘的月亮一样,她们两人都来到了山丘的顶上。那时她们便发现了围着村庄的那些极大的花园,正如她们小时候所看见的一样。德弗杭斯太太走到那些花园里去,在那里,她的未婚夫等待着她。他扶她跳过水沟,而那袅袅婷婷的少妇举起的手臂,划了好像是一条纯洁的线……

他们不见了。昂利太太独自个走着她的路。她想起了在小学校里读过的这句诗:

薄暮用辽远的人声所充塞的道路……

于是她听到了那些她从前常常想听的人声:有的很近,比泉声更柔和;有的在那边,在那大地的另一端沉到有一颗星升起来的白色的太空去的那条路的尽头。

她毫不停留地穿过了村子。另一些妇人,在像处女一样地孤居着的她们的屋子的门槛边,把她们的初生子举到她们的长裥襞的衫子上面,和她们的高高的身材上面。她这样地来到了那村子的最后一所空屋子边,于是她看见在窗子后面有一个少女直立着,凝望着道路。在空气中和玻璃窗上,有着薄暮在雨后飘浮在一切东西之间的那种不可捉摸的青色的烟雾。人们只看见那少女的脸儿和她按在玻璃窗上的手。她身体的其余各部,都已像隐没在一身漂亮的衣裳中似的,隐没在她的房间的幽暗和绿色的反光中了。而那些像疲倦于一日的劳作似的疲倦于生活的来到村口的人们,都对自己说着:

“这才是我在梦中看见过一次的美丽的境界……啊!这在窗前的正是我在世界上找寻了长久的人!”

他们不知道这个少女名叫玛丽,他们也不知道她之所以裸着体,是因为她的情人把她的衣裳撕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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