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景仁墓志铭】
熙宁、元丰间,士大夫论天下贤者,必曰君实、景仁。其道德风流,足以师表当世。其议论可否,足以荣辱天下。二公盖相得欢甚,皆自以为莫及,曰:“吾与子生同志,死当同传。”而天下之人亦无敢优劣之者。二公既约更相为传,而后死者则志其墓。故君实为《景仁传》,其略曰:“吕献可之先见,景仁之勇决,皆予所不及也。”轼幸得游二公间,知其平生为详,盖其用舍大节,皆不谋而同。如仁宗时论立皇嗣,英宗时论濮安懿王称号,神宗时论新法,其言若出一人,相先后如左右手。故君实常谓人曰:“吾与景仁兄弟也,但姓不同耳。”然至于论钟律,则反复相非,终身不能相一。君子是以知二公非苟同者。君实之没,轼既状其行事以授景仁,景仁志其墓,而轼表其墓道。今景仁之墓,其子孙皆以为君实既没,非子谁当志之,且吾先君子之益友也,其可以辞!
公姓范氏,讳镇,字景仁。其先自长安徙蜀,六世祖隆,始葬成都之华阳。曾祖讳昌,妣索氏。祖讳遂,妣张氏。累世皆不仕。考讳度,赠开府仪同三司。妣李氏,赠荥国太夫人,庞氏,赠昌国太夫人。开府以文艺节行,为蜀守张咏所知。有子三人。长曰,终陇城令。次曰锴,终卫尉寺丞。公其季也。
四岁而孤,从二兄为学。薛奎守蜀,道遇,求士可客者,以公对。公时年十八,奎与语奇之,曰:“大范恐不寿,其季廊庙人也。”还朝与公俱。或问奎入蜀所得,曰:“得一伟人,当以文学名于世。”时故相宋庠与弟祁名重一时,见公称之,祁与为布衣交。由是名动场屋,举进士,为礼部第一。故事,殿廷唱第过三人,则礼部第一人者必越次抗声自陈,因擢置上第。公不肯自言,至第七十九人乃出拜,退就列,无一言。廷中皆异之。释褐为新安主簿。宋绶留守西京,召置国子监,使教诸生。秩满,又荐诸朝,为东监直讲。用参知政事王举正荐,召试学士院,除馆阁校勘,充编修《唐书》官。当迁校理。宰相庞籍言公有异材,恬于进取,特除直秘阁,为开封府推官,擢起居舍人,知谏院兼管句国子监。
上疏论民力困弊,请约祖宗以来官吏兵数,酌取其中为定制,以今赋入之数十七为经费,而储其三以备水旱非常。又言:“古者冢宰制国用,唐以宰相兼盐铁转运,或判户部度支。今中书主民,枢密主兵,三司主财,各不相知,故财已匮而枢密益兵无穷,民已困而三司取财不已,请使中书、枢密通知兵民财利大计,与三司同制国用。”葬温成皇后。太常议礼,前谓之园,后谓之园陵。宰相刘沆前为监护使,后为园陵使。公言:“尝闻法吏舞法矣,未闻礼官舞礼也。请诘问前后议异同状。”又请罢焚瘗锦绣珠玉以纾国用,从之。
时有敕,凡内降不如律令者,令中书、枢密院及所属执奏。未及一月,而内臣无故改官者,一日至五六人。公乞正大臣被诏故违不执奏之罪。石全斌以护温成葬,除观察使。凡治葬事者,皆迁两官。公言章献、章懿、章惠三太后之葬,推恩皆无此比,乞追还全斌等告敕。文彦博、富弼入相,百官郊迎。时两制不得诣宰相居第,百官不得间见。公言隆之以虚礼,不若开之以至诚,乞罢郊迎而除谒禁,以通天下之情。议减任子及每岁取士,皆公发之。又乞令宗室属疏者补外官。仁宗曰:“卿言是也,顾恐天下谓朕不能睦族耳。”公曰:“陛下甄别其贤者显用之,不没其能,乃所以睦族也。”虽不行,至熙宁初,卒如公言。
仁宗性宽容,言事者务讦以为名。或诬人阴私。公独引大体,略细故。时陈执中为相,公尝论其无学术,非宰相器。及执中嬖妾笞杀婢,御史劾奏,欲逐去之。公言:“今阴阳不和,财匮民困,盗贼滋炽,狱犴充斥,执中当任其咎。闺门之私,非所以责宰相。”识者韪之。
仁宗即位三十五年,未有继嗣。嘉初得疾,中外危恐,不知所为。公独奋曰:“天下事尚有大于此者乎?”即上疏曰:“太祖舍其子而立太宗,此天下之大公也。周王既薨,真宗取宗室子养之宫中,此天下之大虑也。愿陛下以太祖之心行真宗故事,择宗室贤者,异其礼物,而试之政事,以系天下心。”章累上,不报。因阖门请罪。
会有星变,其占为急兵。公言:“国本未立,若变起仓卒,祸不可以前料,兵孰急于此者乎?今陛下得臣疏,不以留中而付中书,是欲使大臣奉行也。臣两至中书,大臣皆设辞以拒臣,是陛下欲为宗庙社稷计,而大臣不欲也。臣窃原其意,特恐行之而陛下中变耳。中变之祸不过于死,而国本不立,万一有如天象所告急兵之忧,则其祸岂独一死而已哉!夫中变之祸,死而无愧,急兵之忧,死且有罪。愿以此示大臣,使自择而审处焉。”闻者为之股栗。
除兼侍御史知杂事。公以言不从,固辞不受。执政谓公,上之不豫,大臣尝建此策矣,今间言已入,为之甚难。公复移书执政曰:“事当论其是非,不当问其难易。速则济,缓则不及,此圣贤所以贵机会也。诸公言今日难于前日,安知他日不难于今日乎?”凡见上,面陈者三。公泣,上亦泣,曰:“朕知卿忠,卿言是也。当更俟三二年。”凡章十九上,待罪百余日,须发为白,朝廷不能夺。
乃罢知谏院,改集贤殿修撰,判流内铨,修起居注,除知制诰。公虽罢言职,而无岁不言储嗣事。以仁宗春秋益高,每因事及之,冀以感动上心。及为知制诰,正谢上殿,面论之曰:“陛下许臣今复三年矣,愿早定大计。”明年,又因享献赋以讽。其后韩琦卒,定策立英宗。迁翰林学士充史馆修撰,改右谏议大夫。
英宗即位,迁给事中,充仁宗山陵礼仪使。坐误迁宰臣官,改翰林侍读学士,复为翰林学士。中书奏请追尊濮安懿王,下两制议,以为宜称皇伯,高官大国,极其尊荣,非执政意,更下尚书省集议。已而台谏争言其不可,乃下诏罢议,令礼官检详典礼以闻。公时判太常寺,率礼官上言:“汉宣帝于昭帝为孙,光武于平帝为祖,则其父容可以称皇考,然议者犹非之,谓其以小宗而合大宗之统也。今陛下既考仁宗,又考濮安懿王,则其失非特汉宣、光武之比矣。凡称帝若皇若皇考,立寝庙,论昭穆,皆非是。”于是具列仪礼及汉儒论议、魏明帝诏为五篇奏之。以翰林侍读学士出知陈州。陈饥,公至三日,发库廪三万贯石,以贷不及奏,监司绳之急,公上书自劾,诏原之。是岁大熟,所贷悉还,陈人至今思之。
神宗即位,迁礼部侍郎。召还,复为翰林学士兼侍读、群牧使、句当三班院、知通进银台司。公言:“故事,门下封驳制敕,省审章奏,纠举违滞,著于所授敕。其后刊去,故职浸废,请复之,使知所守。”从之。纠察在京刑狱。
王安石为政,始变更法令,改常平为青苗法。公上疏曰:“常平之法,始于汉之盛时,视谷贵贱发敛,以便农末,最为近古,不可改。而青苗行于唐之衰乱,不足法。且陛下疾富民之多取而少取之,此正百步与五十步之间耳。今有二人坐市贸易,一人下其直以相倾夺,则人皆知恶之,其可以朝廷而行市道之所恶乎!”疏三上,不报。
迩英阁进读,与吕惠卿争论上前,因论旧法预买绸绢亦青苗之比。公曰:“预买亦敝法也。若陛下躬节俭,府库有余,当并预买去之,奈何更以为比乎?”韩琦上疏,极论新法之害,安石使送条例司疏驳之。谏官李常乞罢青苗钱,安石令常分析,公皆封还其诏。诏五下,公执如初。
司马光除枢密副使。光以所言不行,不敢就职,诏许辞免,公再封还之。上知公不可夺,以诏直付光,不由门下。公奏:“由臣不才,使陛下废法,有司失职,乞解银台司。”许之。
会有诏举谏官,公以轼应诏,而御史知杂谢景温弹奏轼罪。公又举孔文仲为贤良。文仲对策,极论新法之害。安石怒,罢文仲归故官。公上疏争之,不报。
时年六十三。即上言:臣言不行,无颜复立于朝,请致仕。疏五上,最后指言安石以喜怒赏罚事曰:“陛下有纳谏之资,大臣进拒谏之计;陛下有爱民之性,大臣用残民之术。”安石大怒,自草制极口诋公,落翰林学士,以本官致仕。闻者皆为公惧。公上表谢,其略曰:“虽曰乞身而去,敢忘忧国之心。”又曰:“望陛下集群议为耳目,以除壅蔽之奸;任老成为腹心,以养和平之福。”天下闻而壮之。安石虽诋之深,人更以为荣焉。
公既退居,专以读书赋诗自娱。客至,辄置酒尽欢。或劝公称疾杜门。公曰:“死生祸福,天也。吾其如天何!”同天节乞随班上寿,许之。遂著为令。久之归蜀。与亲旧乐饮,赈施其贫者,期年而后还。轼得罪,下御史台狱,索公与轼往来书疏文字甚急。公犹上书救轼不已。朝廷有大事,辄言之。
官制行,改正议大夫。今上即位,迁光禄大夫。初,英宗即位,仁宗主而迁僖祖。及神宗即位,复还僖祖而迁顺祖。公上言:“太祖起宋州有天下,与汉高祖同,僖祖不当复还。乞下百官议。”不报。及上即位,公又言乞迁僖祖,正太祖东向之位。时年几八十矣。
韩维上言:公“在仁宗朝,首开建储之议,其后大臣继有论奏,先帝追录其言,存没皆推恩,而镇未尝以语人,人亦莫为言者,虽颜子不伐善,介之推不言禄,不能过也。”悉以公十九疏上之。拜端明殿学士。特诏长子清平县令百揆改宣德郎,且起公兼侍读提举中太一宫。诏语有曰:“西伯善养,二老来归。汉室卑词,四臣入侍。为我强起,无或惮勤。”公固辞不起,天下益高之。
改提举嵩山崇福宫。公仲兄之孙祖禹,为著作郎,谒告省公于许。因复赐诏,及龙茶一合,存问甚厚。数月,复告老,进银青光禄大夫,再致仕。
初,仁宗命李照改定大乐,下王朴乐三律。皇中,又使胡瑗等考正,公与司马光皆与。公上疏,论律尺之法。又与光往复论难,凡数万言,自以为独得于心。元丰三年,神宗诏公与刘几定乐。公曰:“定乐当先正律。”上曰:“然。虽有师旷之聪,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公作律尺、龠、合、升、斗、豆、区、釜、斛,欲图上之。又乞访求真黍以定黄钟,而刘几即用李照乐,加用四清声而奏乐成。诏罢局,赐赉有加。公谢曰:“此刘几乐也,臣何与焉。”及提举崇福宫,欲造乐献之,自以为嫌,乃先请致仕。既得谢,请太府铜为之,逾年乃成。比李照乐下一律有奇。二圣御延和殿,召执政同观,赐诏嘉奖,以乐下太常,诏三省、侍从、台阁之臣皆往观焉。
时公已属疾,乐奏三日而薨。实元三年闰十二月癸卯朔,享年八十一。讣闻,辍视朝一日,赠右金紫光禄大夫,谥曰忠文。公虽以上寿贵显,考终于家,无所憾者,而士大夫惜其以道德事明主,阅三世,皆以刚方难合,故虽用而不尽。及上即位,求人如不及,厚礼以起公,而公已老,无意于世矣。故闻其丧,哭之皆哀。
公清明坦夷,表里洞达,遇人以诚,恭俭慎默,口不言人过。及临大节,决大议,色和而语壮,常欲继之以死,虽在万乘前无所屈。笃于行义,奏补先族人而后子孙,乡人有不克婚葬者,辄为主之,客其家者常十余人,虽僦居陋巷,席地而坐,饮食必均。
兄卒于陇城,无子,闻其有遗腹子在外,公时未仕,徒步求之两蜀间,二年乃得之,曰:“吾兄异于人,体有四乳,是儿亦必然。”已而果然。名之曰百常。以公荫,今为承议郎。公少受学于乡先生庞直温。直温之子卒于京师,公娶其女为孙妇,养其妻子终身。
其学本于六经仁义,口不道佛老申韩异端之说。其文清丽简远,学者以为师法。凡三入翰林,知嘉二年、六年、八年及治平二年贡举,门生满天下,贵显者不可胜数。
诏修《唐书》、《仁宗实录》、《玉牒日历类篇》。凡朝廷有大述作、大议论,未尝不与。契丹、高丽皆知诵公文赋。少时尝赋“长啸却胡骑”,及奉使契丹,虏相目曰:“此长啸公也。”其后兄子百禄亦使虏,虏首问公安否。有《文集》一百卷,《谏垣集》十卷,《内制集》三十卷,《外制集》十卷,《正言》三卷,《乐书》三卷,《国朝韵对》三卷,《国朝事始》一卷,《东斋记事》十卷,《刀笔》八卷。
积勋柱国,累封蜀郡开国公,食邑加至二千六百户,实封五百户。娶张氏,追封清河郡君。再娶李氏,封长安郡君。子男五人。长曰燕孙,未名而卒。次百揆,宣德郎监中岳庙。次百嘉,承务郎,先公一年卒。次百岁,太康主簿,先公六年卒。次百虑,承务郎。女一人,尝适左司谏吴安诗,复归以卒。孙男十人。祖直,襄州司户参军。祖朴,长社主簿。祖野、祖平,假承务郎。祖封,右承奏郎。祖耕,承务郎。祖淳、祖舒、祖京、祖恩。孙女六人,曾孙女三人。
公晚家于许,许人爱而敬之。其薨也,里人皆出涕。以元四年八月己未,葬于汝之襄城县汝安乡推贤里,夫人李氏。
公始以诗赋为名进士,及为馆阁侍从,以文学称。虽屡谏争及论储嗣事,朝廷信其忠,然事颇秘,世亦未尽知也。其后议濮安懿王称号,守礼不回,而名益重。及论熙宁新法,与王安石、吕惠卿辨论,至废黜不用,然后天下翕然师尊之。无贵贱贤愚,谓之景仁而不敢名,有为不义,必畏公知之。
公既得谢,轼往贺之曰:“公虽退而名益重矣。”公愀然不乐,曰:“君子言听计从,消患于未萌,使天下阴受其赐,无智名,无勇功,吾独不得为此,命也夫。使天下受其害,而吾享其名,吾何心哉!”轼以是愧公。
铭曰:凡物之生,莫累于名。人顾趋之,以累为荣。神人无名,欲知者希。人顾忧之,以希为悲。熙宁以来,孰擅兹器?嗟嗟先生,名所不置。君实在洛,公在颍昌。皆欲忘民,民不汝忘。君实既来,遁归于洛。絷而维之,莫之胜脱。为天相君,为君牧民。道远年徂,卒徇以身。公独坚卧,三诏不起。遂解天刑,竟以乐死。世皆谓公,贵身贱名。孰知其功,圣人之清。贪夫以廉,懦夫以立。不尸其功,无丧无得。君实之用,出而时施。如彼水火,宁除渴饥。公虽不用,亦相其行。如彼山川,出云相望。公维蜀人,乃葬于汝。子孙不忘,尚告来者。
【张文定公墓志铭】
仁宗皇帝在位四十二年,搜揽天下豪杰,不可胜数。既自以为股肱心膂,敬用其言,以致太平,而其任重道远者,又留以为三世子孙百年之用,至于今赖之。孔子曰:“惟天为大,惟尧则之。”天下未尝一日无士,而仁宗之世,独为多士者,以其大也。贾谊叹细德之险微,知凤鸟之不下,闵沟渎之寻常,知吞舟之不容,伤时无是大者以容己也。故尝窃论之。天下大器也,非力兼万人,其孰能举之!非仁宗之大,其孰能容此万人之英乎!盖即位八年,而以制策取士,一举而得富弼,再举而得公。
公姓张氏,讳方平,字安道。其先宋人也,后徙扬州。高祖克,唐末为亳州刺史。曾祖文熙,亳州军事推官,赠太师,娶苏氏,追封武功郡太夫人。祖峤,以进士及第,太宗尝召对,选知郓州,赐亲扎,给全俸,终于尚书都官员外郎。娶刘氏,追封沛国太夫人。考尧卿,生而端默寡言,有出世间意,以父命勉娶,非其意也,父没,遂居一室,家人莫得见其面者十有七年。与祖考皆赠太师、开府仪同三司,皆封魏国公。娶嵇氏,追封谯国太夫人。
公年十三,入应天府学。颖悟绝人。家贫无书,尝就人借三史,旬日辄归之,曰:“吾已得其详矣。”凡书皆一阅,终身不再读。属文未尝起草。宋绶、蔡齐见之曰:“天下奇材也。”与范讽皆以茂材异等荐之。
以景元年中选,授校书郎,知昆山县。蒋堂为苏州,得公所著《刍荛论》五十篇,上之。以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荐公,射策优等,迁著作佐郎,通判睦州。
时赵元昊欲叛而未有以发,则为书求大名以怒朝廷,规得谴绝以激使其众。公以谓:“朝廷自景德以来,既与契丹盟,天下忘备,将不知兵,士不知战,民不知劳,盖三十年矣。若骤用之,必有丧师蹶将之忧。兵连民疲,必有盗贼意外之患。当含垢匿瑕,顺适其意,使未有以发,得岁月之顷,以其间选将厉士,坚城除器,为不可胜以待之。虽元昊终于必叛,而兵出无名,吏士不直其上,难以决胜。小国用兵三年,而不见胜负,不折则破,我以全制其后,必胜之道也。”是时士大夫见天下全盛,而元昊小丑,皆欲发兵诛之,惟公与吴育同议。议者不深察,以二人之论为出于姑息,遂决用兵,天下骚动。
公献《平戎十策》,大略以边城千里,我分而贼专,虽屯兵数十万,然贼至常以一击十,必败之道也。既败而图之,则老师费财,不可为已。宜及民力之完,屯重兵河东,示以形势。贼入寇,必自延、渭而兴州,巢穴之守必虚,我师自麟、府渡河,不十日可至。此所谓攻其所必救,形格势禁之道也。宰相吕夷简见之,谓宋绶曰:“君能为国得人矣。”然不果用其策。
召对,赐五品服,直集贤院。迁太常丞,知谏院。首论祖宗以来,虽分中书、枢密院,而三圣英武独运,断归于一。今陛下谦德,仰成二府,不可以不合。仁宗嘉之。会富弼亦论此,遂命宰相兼枢密使。
方元昊之叛也,禁兵皆西,而诸路守兵,多拣赴阙,郡县无备,乃命调额外弓手。公在睦州,条上利害八事。及是,有旨遣使于陕西、河东、京东西路刺弓手为宣毅、保捷指挥。公连上疏,争之甚力,不从。宣毅十四万人,保捷九万人,皆市人不可用,而宣毅骄甚,所在为寇。自是民力大困,国用一空。识者以不从公言为恨。
时夏竦并护四路,刘平、石元孙、任福之败,皆贬主帅,而竦独不问。贼围麟、府,诏竦出兵牵制。竦逗留不出,使贼平丰州、夷灵远而去。公极言之。诏罢竦节制。自是四路各得专达,人人自效,边备修完,贼至无所得。
及庆历元年,西方用兵,盖六年矣。上既厌兵,而贼亦困弊,不得耕牧休息。虏中匹布至十余千,元昊欲自通,其道无由。公慨然上疏曰:“陛下犹天地父母也,岂与此犬豕豺狼较胜负乎?愿因今岁郊赦,引咎示信,开其自新之路,申敕边吏,勿绝其善意。若犹不悛,亦足以怒我而怠彼,虽天地鬼神,必将诛之。”仁宗喜曰:“是吾心也。”命公以疏付中书。吕夷简读之,拱手曰:“公之及此,是社稷之福也。”是岁,赦书开谕如公意。明年,元昊始请降。自元昊叛,公谋无遗策,虽不尽用,然西师解严,公有力焉。
修起居注,假起居舍人、知制诰使契丹。戎主雅闻公名,与其母后族人,微行观公于范阳门外。及燕,亲诣前酌玉卮以饮公,顾左右曰:“有臣如此,佳哉!”骑而击球于公前,以其所乘马赐公。朝廷知之,自是虏使挟事至者,辄命公馆之。
寻召试,知制诰,迁右正言,赐三品服。诰命简严,四方诵之。
兼史馆修撰。章得象监国史,以日历自乾兴至庆历废不修,以属公。于是粲然复完。
权知开封府。府事至繁,为尹者皆书板以记事,公独不用,默记数百人,以次决遣,不遗毫厘。吏民大惊以为神,不敢复欺。
拜翰林学士,领群牧使。牧事久不治,公始整齐之。元昊遣使求通,已在境上,而契丹与元昊构隙,使来约我,请拒绝其使。时议者欲遂纳元昊,故为答书曰:“元昊若尽如约束,则理难拒绝。”仁宗以书示公与宋祁。公上议曰:“书词如此,是拒契丹而纳元昊,得新附之小羌,失久和之强虏也。若已封册元昊,而契丹之使再至,能终不听乎?若不听,契丹之怨,必自是始。听而绝之,则中国无复信义,永断招怀之理矣。是一举而失二虏也。宜赐元昊诏曰:‘朝廷纳卿诚款,本缘契丹之请。今闻卿招诱契丹边户,失舅甥之欢,契丹遣使为言,卿宜审处其事,但嫌隙朝除,则封册暮行矣。’如此于西北为两得。”时人伏其精识。
拜谏议大夫,为御史中丞。中外之事,知无不言,至于宫妾宦官,滥恩横赐,皆力争裁抑之。
寻知贡举。士方以游词险语为高。公上疏,以谓文章之变,实关盛衰,不可长也。诏以公言晓谕学者。宰相贾昌朝与参知政事吴育忿争上前。公将对,昌朝使人约公,当以代育。公怒叱遣曰:“此言何为至于我哉!”既对,极论二人邪正曲直。然育卒罢,高若讷代之。
时当郊而费用未具,中外以为忧。宰相欲以是危公,复拜翰林学士,为三司使。公领使未几,以办闻,仁宗大喜。至于今,计司先郊告办,盖自公始。前三司使王拱辰请榷河北盐,既立法矣,而未下。公见上问曰:“河北再榷盐,何也?”仁宗惊曰:“始立法,非再也。”公曰:“周世宗榷河北盐,犯辄处死。世宗北伐,父老遮道泣诉,愿以盐课均之两税钱,而弛其禁,世宗许之,今两税盐钱是也,岂非再榷乎?且今未榷也,而契丹常盗贩不已。若榷之则盐贵,虏盐益售,是为我敛怨而虏获利乎?虏盐滋多,非用兵莫能禁也。边隙一开,所获利能补用兵之费乎?”仁宗大悟曰;“卿与宰相立罢之。”公曰:“法虽未下,民已户知之,当直以手诏罢,不可自有司出也。”仁宗大喜,命公密撰手诏下之,河朔父老,相率拜迎于澶州,为佛老会七日,以报上恩。且刻诏书北京,至今父老过其下,必稽首流涕。
南京鸿庆宫成,奉安三圣像,当遣柄臣,特命公为礼仪使,乡党荣之。
仁宗遂欲用公,而公以目疾求去甚力,乃加端明殿学士归院,判尚书都省,兼领银台司审刑院太常寺事。庆历中,卫士夜逾宫垣为变。仁宗旦语二府,以贵妃张氏有扈跸之功,枢密使夏竦倡言宜讲求所以尊异贵妃之礼,宰相陈执中不知所为。公见执中,言:“汉冯婕妤身当猛兽,不闻有所尊异,且皇后在而尊贵妃,古无是礼。若果行之,天下谤议必大萃于公,终身不可雪也。”执中耸然,敬从公言而罢。修宗正寺玉牒,补缀失亡,为书数百卷。
自陕右用兵,公私困乏,士大夫争言丰财省费之道,然多不得其要。公自为谏官、御史中丞、三司使,皆为上精言之。一日,仁宗御资政殿,召两府、侍从赐坐,手诏问天下事。公退直禁林,是日有旨锁院。公既草制书,又条对所问数千言,夜半与制书皆上。仁宗惊异,又手诏独策公。明日复出数千言,大略以谓:“太祖定天下,用兵不过十五万,今百余万,而更言不足。自祥符以来,万事堕弛,务为姑息,渐失祖宗之旧。取士、任子、磨勘、迁补之法既坏,而任将养兵,皆非旧律。国用既窘,则政出一切,大商奸民,乘隙射利,而茶盐香矾之法乱矣。此治乱盛衰之本,不可以不急治。”公既明习历代损益,又周知祖宗法度,悉陈其本末赢虚所以然之状,及当今所宜救治施行之略。而其末乃论:“古今治乱,在上下离合之间。比年已来,朝廷颇引轻险之人,布之言路,违道干誉,利口为贤。内则台谏,外则监司,下至胥吏僮奴,皆可以构危其上。自将相公卿宿贵之人,皆争屈体以收礼后辈,有不然者,则谤毁随之,惴惴焉惟恐不免,何暇展布心体为国立事哉!此风不革,天下无时而治也。”上益异之,书“文儒”二字以赐。月余,御迎阳门,召两制近侍,复赐问目曰:“朕之阙失,国之奸蠹,朝之忄佥谀,皆直言其状。”独引公近御榻,密访之,且有大用语。公叹曰:“暴人之私,迫人于险而攘之,我不为也。”终无所言。
公既刚简自信,不恤毁誉,故小人思有以中之。会三司判官杨仪,以请求得罪,公坐与仪厚善,遂罢职,出知滁州。不数月,上悟,还端明殿学士,知江宁府。明年,加龙图阁学士,迁给事中,知杭州。公平生学道,虚一而静,故所至皆不言而治。既去,人必思之。
自杭丁太夫人忧,服除,以旧职还朝。判流内铨。建言畿内税重,非所以示天下。是岁郊赦,减畿内税三分,遂为定制。
秦州叛羌断古渭路,帅张发兵讨贼,而副总管刘涣不受命,皆罢之。拜公侍读学士、知秦州。公力辞不拜,曰:“涣与有阶级,今互言而两罢,帅不可为也。”以故得不罢。
以公为礼部侍郎,知滑州,改户部侍郎,移镇西蜀。始,李顺以甲午岁叛,蜀人记之,至是方以为忧。而转运使摄守事,西南夷有邛部川首领者,妄言蛮贼侬智高在南诏,欲来寇蜀。摄守妄人也,闻之大惊,移兵屯边郡,益调额外弓手,发民筑城,日夜不得休息,民大惊扰,争迁居城中。男女昏会,不复以年,贱粥谷帛市金银,埋之地中。朝廷闻之,发陕西步骑戍蜀,兵仗络绎相望于道。诏促公行,且许以便宜从事。公言:“南诏去蜀二千余里,道险不通,其间皆杂种,不相役属,安能举大兵为智高寇我哉?此必妄也,臣当以静镇之。”道遇戍卒兵仗,辄遣还入境。下令邛部川曰:“寇来吾自当之,妄言者斩。”悉归屯边兵,散遣弓手,罢筑城之役。会上元观灯,城门皆通,夕不闭,蜀遂大安。已而得邛部川之译人始为此谋者斩之,枭首境上,而配流其余党于湖南,西南夷大震。先是朝廷获智高母子留不杀,欲以招智高,至是乃伏法。
复以三司使召还。奏罢蜀横赋四十万,减铸铁钱十余万,蜀人至今纪之。初主计京师,有三年粮,而马粟倍之。至是马粟仅足一岁,而粮亦减半。因建言;“今之京师,古所谓陈留,天下四通五达之郊,非如雍、洛有山河形胜足恃也,特依重兵以立国耳。兵恃食,食恃漕运。汴河控引江淮,利尽南海。天圣以前,岁发民浚之,故河行地中。有张君平者,以疏导京东积水,始辍用汴夫。其后浅妄者,争以裁减费役为功,河日以堙塞。今仰而望河,非祖宗之旧也。”遂画漕运十四策。宰相富弼读公奏上前,昼漏尽十刻,侍卫皆跛倚,仁宗太息称善。弼曰:“此国计大本,非常奏也。”悉如所启施行。退谓公曰:“自庆历以来,公论食货详矣,朝廷每有所损益,必以公奏为议本。凡除主计,未尝敢先公也。”其后未期年,而京师有五年之蓄。
迁吏部侍郎,复以目疾请郡,迁尚书左丞,知南京。未几以工部尚书知秦州。时亮祚方骄僭,阅士马,筑堡筚篥城之西,压秦境上,属户皆逃匿山林。公即料简将士,声言出塞,实按军不动。贼既不至,言者因论公无贼而轻举。宰相曾公亮昌言于朝,曰:“兵不出塞,何名为轻举?张公岂轻者哉!贼所以不至者,以有备故也。有备而贼不至,则以轻举罪之,边臣自是不敢为先事之备也。”议者乃服。
初命公秦州,有旨再任,当除宣徽使。议者欲以是沮挠之,公笑曰:“吾于死生祸福,未尝择也,宣徽使于我何有哉!”力请解,复知南京。封清河郡公。
英宗即位,迁礼部尚书,知陈州。过都,留判尚书都省,请知郓州。陛辞论天下事,英宗叹曰:“学士其可以去朝廷哉!”公力请行,加侍读学士,徙定州,乞归养,改徐州。
英宗屡欲召还,而左右无助公者。一日谓执政曰:“吾在藩邸时,见其《刍荛论》及所对策,近者代言之臣,未尝副吾意。若使居典诰之任,亦国华也。”执政乃始奉诏拜翰林学士承旨。问治道体要,公以简易诚明为对,言近而指远,不觉前席曰:“吾昔奉朝请,望侍从大臣,以谓皆天下选人。今乃不然,闻学士之言,始知有人矣。”
胡宿罢枢密副使,上欲以公代之,而执政请用郭逵。英宗以语公。公曰:“自庆历以后,擢任二府,必参之中书,臣知事君而已。”迁刑部尚书。
英宗不豫,学士王圭当直不召,召公赴福宁殿。上凭几不言,赐公坐。出书一幅,八字,曰“来日降诏,立皇太子”。公抗声曰:“必颍王也,嫡长而贤,请书其名。”上力疾书以付公。公既草制,寻充册立皇太子礼仪使。
神宗即位,召见侧门。公曰:“仁宗崩,厚葬过礼,公私骚然,请损之。”上曰:“奉先可损乎?”公曰;“遗制固云以先志行之,天子之孝也。”上叹曰:“是吾心也。”
公又奏百官迁秩,恩已过厚,若锡赉复用嘉近比,恐国力不能支,乞追用乾兴例足矣。从之,省费十七八。
迁户部尚书。御史中丞王陶击宰相,参知政事吴奎与之辨,上欲罢奎。公适对,上曰:“奎罢,当以卿代。”公力辞。上曰:“卿历三朝,无所阿附,左右莫为先容,可谓独立杰出矣。先帝已欲用卿,今复何辞!”公曰:“韩琦久在告,意保全奎,奎免,必不复起。琦勋在王室,愿陛下复奎位,手诏谕琦,以全始终之分。”上嗟叹久之,继出小纸曰:“奎位执政而击中司,谓朕手诏为内批,持之三日不下,不去可乎?”公复论如初。上从之,赐琦诏,如公言。久之,琦求去坚甚,夜召公议。公复申前论。上曰:“琦志不可夺也。”公遂建议宜宠以两镇节钺,且虚府以示复用,从之。
面命公为参知政事,以亲疾辞。上曰:“受命以慰亲意,庶有瘳也。”是夕,复诏知制诰郑獬内东门别殿,谕以用公意,制词皆出上旨。制出,公以亲疾在告,召对,押赴中书。
御史中丞缺,曾公亮欲用王安石,公极论安石不可用。不数日,魏公捐馆,上叹息不已。命近及内司宾存问日至,虚位以待公。寻诏起复,四上章乃免。服除,以安石不悦,拜观文殿学士,留守西京。
入觐,请南京留台,上欲以为宣徽使修国史,不可,则欲以为提举集禧观、判都省。所以留公者百方,公皆力辞,遂知陈州。
时方置条例司,行新法,大率欲丰财而强兵。公因陛辞,极论其害,皆深言危语。曰:“水所以载舟,亦所以覆舟。兵犹火也,不戢当自焚。若行新法不已,其极必有覆舟、自焚之忧。”上雅敬公,不甚其言,曰:“能复少留乎?”公曰:“退即行矣。”上亦怅然。
至陈。陕西方用兵,卒叛庆州,声摇关辅。京西漕檄捕盗官以兵会所属州,白刃横野,民大惶骇。公收其檄不行而奏之。上谓执政曰:“守臣不当尔耶?临事乃见人。”诏京西兵各归其旧。吏方以苛察为能,小不中意,辄置司推治,一州至数狱,追逮数千里,死者甚众。公以事闻。诏立条约下诸路。时监司皆新进,趋时兴利,长吏初不与闻。公曰:“吾衰矣,雅不能事人,归欤以全吾志。”即力请留台而归。
未几,复知陈州。暇日坐西轩,闻外板筑喧甚,曰:“民筑嘉应侯张太尉庙。”公曰:“巢贼乱天下,赵以孤城力战保此邦捍大患者也,此而不祀,张侯何为者哉!”命夷其庙,立赵侯祠佛舍中。
未几改南京,且命入觐。不待次,对前殿。曰:“先帝尝言卿不立交党,退朝掩关,终日无一客。”命坐赐茶。
寻拜宣徽北院使、检校太尉,判应天府。公曰:“宣徽使非寄任不除,臣求乡郡自便而得之,恐启侥幸路。”上曰:“朕未之思。”改判青州,告免。
延和殿赐坐,问:“祖宗御戎之策孰长?”公曰:“太祖不勤远略,如夏州李彝兴、灵武冯晖、河西折御卿,皆因其酋豪,许以世袭,故边圉无事。董遵诲捍环州,郭进守西山,李汉超保关南,皆十余年,优其禄赐,宽其文法,而少遣兵。诸将财力丰而威令行,间谍精审,吏士用命,贼所入辄先知,并兵御之,战无不克。故以十五万人而获百万之用。终太祖之世,边鄙不耸,天下安乐。及太宗平并州,欲遂取燕、蓟,自是岁有契丹之虞。曹彬、刘廷谦、傅潜等数十战,各亡士卒十余万。又内徙李彝兴、冯晖之族,继迁之变,三边皆扰,而朝廷始旰食矣。真宗之礼赵德明纳款,及澶渊之克,遂与契丹盟,至今人不识兵革,可谓盛德大业。祖宗之事,大略如此,亦可以鉴矣。近岁边臣建开拓之议,皆行险侥幸之人,欲以天下安危试之一掷,事成则身蒙其利,不成则陛下任其患,不可听也。”上曰:“庆历以来,卿知之乎?元昊初臣,何以待之?”公曰:“臣时为学士,誓诏封册,皆臣所草。”具言本末。上惊曰:“尔时已为学士,可谓旧德矣。”时契丹遣泛使萧禧来,上问:“虏意安在?”公曰:“虏自与中国通好,安于豢养,吏士骄惰,实不欲用兵。昔萧英、刘六符来,仁宗命二府置酒殿庐,与语,英颇泄其情,六符色目之,英归,竟以此得罪。今禧黠虏,愿如故事,令大臣与议,无屈帝尊与虏交口。”上曰:“朕念庆历再和之后,中国不复为善后之备,故修戎事为应兵耳。”公曰:“应兵者,兵祸之已成者也。消变于未成,善之善者也。”公每辞去,上辄迁延之,三易其期。遂诏公归院供职。
萧禧至,以河东疆事为辞,上复以问公。公曰:“嘉二年虏使萧扈尝言之,朝廷讨论之详矣。”命馆伴王洙诘之,扈不能对。录其条目,付扈以归。因以洙稿上之。禧当辞,偃蹇卧驿中不起,执政未知为言。公班次二府,因朝,谓枢密使吴充曰:“禧不即行,使主者日致馈而勿问,且使边吏以其故檄虏中可也。”充启用其说,禧即日行。
除中太一宫使。进对礼秩,凡皆与执政同。公在朝,虽不任职,然多建明。上数欲废易汴渠。公曰:“此祖宗建国之本,不可轻议。饷道一梗,兵安所仰食?则朝廷无置足之地矣。非老臣,谁敢言此。”
自王安石为政,始罢铜禁,奸民日销钱为器,边关海舶,不复讥钱之出,故中国钱日耗,而西南北三虏皆山积。公极论其害,请诘问安石,举累朝之令典,所以保国便民者一旦削而除之,其意安在?
有星孛于轸,诏求直言。公上疏论所以致变之故,人皆为恐栗。上皆优容之。求去愈力。上曰:“卿在朝岂有所好恶者欤,何欲去之速也?”公曰:“臣平生未尝与人交恶,但欲归老耳。”上知不可留,乃以为宣徽南院使、检校太傅、判应天府。上曰:“朕初欲卿与韩绛共事,而卿论政不同。又欲除枢密使,而卿论兵复异。卿受先帝末命,卒无以副朕意乎?”因泫然泣下,赐带如尝任宰相者。
高丽使过南京,长吏当送迎。公言臣班视二府,不可为陪臣屈。诏独遣少尹,使者见公恐栗,不敢仰视。师征安南,公以谓举西北壮士健马,弃之南方,其患有不可胜言者。若社稷之福,则老师费财,无功而还。因论交趾风俗与诸夷不类,自建隆以来,吴昌文、丁部、黎桓、李公,四易姓矣,皆以大校篡立,有唐末五代藩镇倾夺之风,此可以计破者也。遂条上九事。习知蛮事者,皆服其精炼。师还,如公言。新法既鬻坊场河渡,司农又并祠庙鬻之,官既得钱,听民为贾区。庙中侮慢秽践,无所不至。公言:“宋,王业所基也,而以火王,阏伯封于商丘,以主大火;微子为宋始封。此二祠者,独不可免于鬻乎?”上震怒,批出曰:“慢神辱国,莫甚于斯!”于是天下祠庙皆不得鬻。公自念将老,无以报上,论事益切,至于论兵起狱,尤为反复深言,曰:“老臣且死,见先帝地下,有以藉口矣。”上为感动。至永乐之败,颇思其言。
公请老不已,拜东太一宫使,就第。章数十上,拜太子少师,以宣徽使致仕。官制行,罢宣徽院,独命公领使如旧。今上即位,执政辄罢公使,以太子太保致仕。元六年,诏复置宣徽使,乃命公复南院,章四上,不拜,玺书嘉之。以其年十二月二日薨,享年八十五。
讣闻,辍视朝一日,特赠司空,制服苑中,官其亲属五人。太皇太后对辅臣嗟叹其忠正,公遗令不请谥,尚书右丞苏辙为请,诏有司议谥曰文定。
娶马氏,太常少卿绛之女,追封永嘉郡夫人。四子:邦彦大理评事,邦直、邦杰太常寺太祝,皆先公卒;恕今为右朝散郎、通判应天府,信厚敦敏笃学,朝廷数欲用之,以公老不忍去左右,诏听之。三女:长适殿中丞蔡天申,次适右朝奉郎王巩,其季已嫁而复归。孙男四人;钦咨、钦亮、钦弼、钦宪。孙女三人,并幼。
公晚自谓乐全居士,有《乐全集》四十卷,《玉堂集》二十卷,《注仁宗乐书》一卷。神宗尝赐亲扎曰:“卿文章典雅,焕然有三代之风,书之典诰,无以加焉,西汉所不及也。”
所与交者,范仲淹、吴育、宋祁三人,皆敬惮之。曰:“不动如山,安道有焉。”晚与轼先大夫游,论古今治乱,及一时人物,皆不谋而同。轼与弟辙以是皆得出入门下。
轼尝论次其文曰:“孔北海志大而论高,功烈不见于世,然英伟豪杰之气,自为一时所宗。其论盛孝章、郗鸿豫书,慨然有烈丈夫之风。诸葛孔明不以文章自名,而开物成务之姿,总练名实之意,自见于言语,至《出师表》简而尽,直而不肆,大哉言乎!与《伊训》、《说命》相表里,非秦汉已来以事君为说者所能至也。常恨二人之文,不见其全,公其庶几乎?乌乎,士不以天下之重自任久矣!言语非不工也,政事文学非不敏且博也,然至于临大事,鲜不忘其故、失其守者,其器小也。公为布衣,则颀然已有公辅之望。自少出仕,至老而归,未尝以言徇物,以色假人,虽对人主,必同而后言,毁誉不动,得丧若一,真孔子所谓‘大臣以道事君’者。世远道散,虽志士仁人或少贬以求用,公独以迈往之气,行正大之言,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上不求合于人主,故虽贵而不用,用而不尽;下不求合于士大夫,故悦公者寡,不悦公者众。然至言天下伟人,则必以公为首。”世以轼为知言。
公始为谏官,荐刘夔、王质自代,即日擢用。及贝州军叛,上欲遣公出征,举明镐自代,即以为将,而贝州平。熙宁中,轼将往见公于陈。宰相曾公亮谓轼曰:“吾受知张公,所以至此者,公恩也。”轼以问公。公怅然久之,曰:“吾密荐公亮,人无知者,岂仁宗以语之乎?”轼以是知公虽不偶于世,而人主信之,盖如此。
公性与道合,得佛老之妙。属纩之日,凛然如平生,有星陨于北牖。及薨,赤气自寝而升,里人望而惊焉。以七年八月九日庚申,葬于宋城县永安乡仁孝里。其子恕,以王巩之状来求铭。铭曰:
大道之行,士贵其身。维人求我,匪我求人。秦汉以来,士贱君肆。区区仆臣,以得为喜。功利之趋,谤毁是逃。我观其身,夏畦之劳。纷纭丛脞,千载一律。帝闵下俗,异人乃出。是生我公,龙章凤姿。翔于千仞,世挽留之。浩然直前,有碍则止。放为江河,汇为沼。穆穆三圣,如天如渊。前席惟谊,见黯必冠。岂不用公?道有不契。出其绪余,则已惊世。公之所能,我不敢知。乘云驭风,与汗漫期。噫天何时,复生此杰?我作铭诗,以诏王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