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厂正午的汽笛象要钻破了天似地叫着,惊醒了将要沉入睡境的静宜,她急急地从沙发里站起来,抱怨着自己:“怎么会大清早就又要睡呢?”
她走出自己的屋子,还是向母亲的房里去,父亲仍自坐在迎门的椅子上,象一动也没有动过。她准备好了母亲该吃的药,就捧到母亲面前,母亲皱皱眉,把药吞下去,就急着用水漱口。
“唉,这气味真难闻。”
母亲缓过一口气来说,父亲象有什么感触似地忽然说了一句:
“本来是的,良药苦口——”
“不要说了吧,我还不懂得么?这药并不苦,说不出来的一股味道,苦——我尝得多了,我才不怕苦呢!”
静宜很怕这闲谈会引起不快的争执,她呆呆地站在那里,父亲只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和她说把马大夫的药方拿给他看看。
这也很使她诧异,她知道父亲稍稍知道一点本草,中医开过的药方照例他要看过一遍的;可是西医的药方他看些什么呢,她记得那上面只是一些缩写字,连她也什么都看不出来。
当着她正要去寻出来的时节,突然想起来那张药方并没有拿回来,她就说:
“好象药店留下了,不在家里。”
“那真岂有此理,如果弄错了怎么办?——要是照原方再配一剂又怎么办?”
“他们也并不把那药方丢掉,如果要买药只要说出号数来就可以。”
“哼,这总是不合理,今天大夫来么?”
“今天不来,要下星期一才来。”
“好,你提醒我,我来陪他,就便也好和大夫谈谈。”
正在这时候,阿梅进来问在哪里吃午饭。母亲就问着是不是静玲赶回吃饭,若是回来的话,就在她的房里吃也好。
“——我不能吃,我看着你们吃也高兴,只有玲玲那孩子还吃得,又不择食,年轻人原该都象那样才好——呵,阿梅,佛前的饭香你烧了么?”
阿梅没有能立刻答出来,母亲就说:
“我早知道你忘记的,天天如此,去,快去,先去上香,有什么事再办!”
“饭菜的气味不好闻,又吵闹得很,还是在过道吃好一点吧?”
静宜不敢阻拦母亲,只象是提醒她似的;可是母亲并没有改变她的意思,等阿梅回来就吩咐把桌子张起来。
“去,去,张妈做什么了?快点弄,这样慢吞吞的我真看不惯,等下五小姐回来就等不及了——喂,宜姑儿,是不是车夫到学堂里去接?”
“没有,她才不愿意坐李庆的车呢。”
“这孩子真怪,我真摸不清她的脾气,可是,她的心地还不坏。”
“说话可真有点不知深浅,常常一句话要别人连弯都转不过来。”
这时青芬走进来,就在门边那里站住。母亲就向她问:
“静纯不在家么?”
“他出去了。”
“我看他回来的,我还和他说过话——”
“他又出去了,说是吃饭不必等他。”
“我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忙来忙去,”父亲把一口烟喷出来说;“曾文正公说过的居家四败之一,子弟骄怠者败,他正好有这毛病。”
母亲把眼恨恨地看着他,那意思是告诉他青芬在这里,什么话都可以不必说。
阿梅和张妈这时候把桌子张好,食具也都摆好,接着问是不是饭菜就端上来。
“你们看不见么,五小姐还没有回来——”
“都十二点十分了。”
母亲关心地说着。
“她总得二十分钟才能到家。”
为着怕母亲悬念,静宜赶着说了一句。
“怎么你姑姑还不下来?”
父亲突然向她问了一句,她还没有回答,阿梅就接过去说:
“我还忘了呢,姑太太说过今天不下楼吃饭——”
静宜这时皱着眉头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张妈,又看了看母亲,可是阿梅接下去却说:
“她告诉我把饭给她送到楼上去。”
“什么,什么!——”父亲放下水烟袋站起来,预备大大地发作一顿的样子:
“一共才有几个人吃饭,她还要分来分去,你去,就说我说的——”
“总之,算了吧,她一个人在上面吃正好——阿梅,去,给她把饭送上去,她真要是一辈子不到楼下来,那我们才省心呢。”
显然地,近来父亲对于母亲的脾气更和顺些,若不是酒醉了的时候,他绝不和她吵一句;可是对于菁姑,从前是一向对她那么好,由于长期的家居也觉得她实在是太不能使人忍耐了。虽然是那些琐碎小事,那些小事却正能激怒人的性情。
“可说,这孩子怎么还不回来?”
母亲自语似地说着,静宜看看钟,已经是十二点二十分钟。
“我想一定学校里有什么事——您自己先吃不好么?”
“会不会路上有什么事?”
“不会,一点也不会,静玲比谁都机伶,她才不会撞上什么事呢。”
“都是他,大处不算小处算,把电话拆了,不然的话她不是可以从学校打电话来,也省得人悬念。”
“一点事情也没有,妈,我可以担保,也许是学校补课,或是开什么会——”
“开会?是不是游行,开会,还要睡铁道去南京?”
“不是,妈,那是从前的事,我说也许开游艺会,那会里有音乐,有戏剧,很好玩的。”
“那才好,我就怕那些游行什么的,虽说是现在女儿家不怕抛头露面,每回总打得血淋淋的,怎么教人心里不难过呢?——好,那么我们先吃吧,给她留出些菜来,怕她开过会还要赶回来吃饭。”都说完了,母亲又补了一句:“——宜姑儿,还是你叫李庆到学校里去看一次,我的心总归有点悬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