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文学给她的影响,还是生而俱来的个性,才只二十岁的静婉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女子。她的眉头永远是锁着,不怪静玲有时候要说:“我真想把手指摩开她那皱着的眉尖”。她十分沉默,话说得极少;可是她的心却有更繁丽的幻想。她自己也觉得是在梦里过日子的人,一切显现在眼前的都是那么平淡,那些只凭幻想而生出的是那么高超不凡。
静婉的脸型极象母亲的,连母亲也说过;“婉姑儿真象我年青时候的影子,只是高了点——她的脾气可不象我,她太不欢喜说话,年青人不该那样。”
水是沉默的,它有不可测的深度;可是静婉却不同,她虽然想得极多极远,她有与世无争的存心,而且绝对不和别人的事缠在一起。
她欢喜一个人看天,她想象着在那无垠的碧蓝之上有美妙的境界;她也欢喜看水,水里或有更瑰丽的景物;她也欢喜看行云,她想着什么时候可以跳到那上面,飘到更远更远的地方去——随着她就想到跳上去不只是她一个人,还有那个人——她从来没有说出来那个人是谁,就是连那个人自己也一点不知道。
但是她好象已经十分满意了,她仔细地读着他所写的诗篇,如果那诗里说到一个女人,她就自自然然地想到她自己;每次遇到了,虽然只是一句半句的问答,她的脸也要红涨起来,一颗心象跳到喉咙那里,使她吐着每个字都感到十分的困难。一直到他离开了,她的心才沉下去;于是在想象中他的影子就浮上来,这并不给她过甚的刺激,她就平静地恬适地在幻想中度日。
有时候她哭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只是一个幻想而使她伤心地悲哀;她就自许着不再想那一个人,想着他已经是一个中年人,又困苦得不堪,从哥哥的嘴里也知道他还有孤僻的个性……由于这些原因她就坚定了自己的心:可是只要一看见他,她的意念又溶解了,象太阳下的冰雪一样。她的心照样为他极平常的一句话而战抖起来。
“为什么我这样没有用呢?如果我不能断了对他的想念,怎么不向他说出来?就是不向他说,也该说给另外的人知道:可是我,我就只关在我的心里……”
可是说了又该怎么样呢?他已经近三十岁,或是过了三十,他那未老先衰的容貌使人看起来年龄还要多些,平时就把她看成一个孩子,当着他知道一个孩子有了不适宜的想头,是不是该笑着叫起来:“多么怪的孩子呵”!在这样的情景下她还怎样下去呢?与其看到一个梦的破裂,不如使一个梦永远是一个梦。
说是回房来拿一点东西或是收拾一下,静婉进了门却一下坐到她最喜欢的有扶手的摇椅里,这张椅子在她的记忆中有长久的时日,她记得当着她小的时候,她躺在上面由别人摇动:长成了以后,她好独自一个人,坐在那上面,微微地动荡着。周围的一切都柔和地在她身边摇动,她就更容易织起她的美梦来。
在这间房里有一张大床,是她和静茵两个人睡的。她们在不同的学校里,只有每个星期六才回来。她知道静茵近来为了爱恋的事情烦恼,只有那最后的决定她一点也不知道,(那也是她猜想不到的;)可是她时常劝告静茵不必一定去追随心中所爱的人,她的意见是:“有距离的景物该更美些”。这正是她的意见,但是她从来也不把自己心中的话吐出一个字来;于是静茵就以为她只是读多了小说传奇,说出来的话也都是那么架空不实。为这件事她争论了许久,甚至于几次想把自己的事做为实例告白出来,终于都忍住了;可是这一天她等待她,她想着如果不能说服她,就真的说出自己的事。
可是静茵还没有回来,虽然有了爱恋的对手,平日也是极谨慎的,每个星期六都是极早就回到家里,不象静珠时常夜半才回来。
“这样好的天!”
她喃喃地自语着,一下跳起来推开窗门,俯身在窗口上望着下面的景物。迎窗的两株玉兰还是干枯地立在那里,从那棕黄色的枝干看来,很难想得出有些天会戴满一树又洁白,又美丽,又清香的花朵。可是她也记得,纵然是那么好,一经采撷,片刻间就会失去了它的颜色,它的姿容,和它的芬芳。她想着:
“是的,一切达到了峰顶,就只有向下的路!”
她这时候想起来一些诗句:
“——只是一片梦,
梦中的花影,
浅溪流又流,
远山青自青。”
默念着这几行诗句,极自然地在她的脑中又浮起那个诗人的影子,她私忖着只要明天,明天就能看到他了。
难得的笑容浮上她的两颊,可是没有人看见,蓝天看不见,飞鸟也看不见;到她跑到静宜的房里,她的笑颜早就收敛了。
“没想到你回去收拾了这大半天。”
静宜看见她进来就说,她也没有回答,忽然想起静茵,她就说:
“大姊,你知道二姊为什么不回来?”
这问询显然使静宜惊了一下,她停了停才回答:
“我想等一下就回来吧。”
“不,她从来也没有这时候还不回来的。”
“也怕她学校有什么事情,大概过一阵就该回来了。”
自从静婉走进来静玲就站在她自己的那座木橱前面,她连头也没有回过来一下,正热心地整理她自己一橱的玩具,那有五个不同样子的洋囡囡,一只黄色的狗,一架小火车,许多铅制的兵士,还有一架极小的手摇缝纫机。里面还杂了许多从小玩过的玩具;一直到阿梅走进来告诉她们太太已经醒了,她才关好橱门,上了锁,随着她们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