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说好先不要使母亲知道,可是当静宜走到她的房里,就看见她坐在那里流泪。
“妈,您为什么哭呵?”
“你们都瞒着我吧,什么事都不给我知道,我的孩子离开我也不给我知道——”
“我们怕您知道了难过——”
“你以为要我成天地悬念不难过么?”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高起一些来,手捶着床边,随着她就吐出一口血来。
静宜赶着抱住她的身躯,一面用手绢替她擦拭嘴角的残血,一面和阿梅说请老爷上来。她把闭着的眼睛微微张开些,摇着头,她就又叫住阿梅。
静宜不敢放松手,自己的眼睛也涨满了泪水,这时候青芬恰巧进来,她就要青芬替她沾沾眼睛上的泪水。
母亲的脸转成纸白的颜色,静宜忽然想起来医生留下急救的止血药,就告诉青芬从橱里取出来和好水要母亲吃下去。果然这药有些效验,过了两三分钟,母亲的眼睛就大张开来。可是她什么也不说,好象忘记了方才的事,只是把眼睛朝着她们望。可是这情形更使静宜担心,她要青芬站到床边,她轻轻地抽出手,就急急跑到楼下去。
她先去找李庆,李庆不在家,她就要老王到三马路中西医院去请马大夫。她本来想和父亲说一声,看见他正绕着那座亭子转,她虽然走近他的身旁,也没有说什么。父亲看见她来了,停住脚步,莫明其妙地问了一句:
“为什么你不走呢?”
她看见他的脸还是那么白,就拉了他的手说:
“爸爸,您还是到房里歇歇去吧。”
他听从她的话,点点头,在扶掖着他的时候,她觉出来他的脚步有些缓钝,他的身躯有点僵,连她都听到他的心的跳动。她的心里暗暗地叫着:
“这可怎么办呵,这要我怎么办呢!”
她扶着他走进房里,躺到床上,她早就知道一个心脏病患者很需要躺卧,他也象是极疲乏了,闭上眼睛,突然他又张开来问:
“你母亲知道了么?”
“没有,没有人告诉她,”
“那就好,那就好,她的身体禁不住这么大的刺激,唉——”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都是气数,可是我真想不到,想不到。”
“您不要再想了,她那么大的一个人,也会在外面生活。”
“我知道,我也不止想那些,还有很多事,这真使我难在社会上做人,好,你去吧,你母亲不看见你要找你的,我在这里睡一下就好了。”
静宜听从他的吩咐,走到楼上母亲的房里去,看见她已经睡着了。她的鼻息很匀细,走到近前才听出来。青芬还站在那里,她对于这些事情完全不动感情地处理,她正如同一池静水,没有湍流也没有风波,静宜对她招招手,她就悄悄地走近她,她低低地和她说:
“留阿梅在这房里好了,你也该歇歇去。”
她们才走出母亲的房门,就遇到静纯从楼梯上来,静宜就问他大清早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到道明那里去,不是昨天你告诉我他来了么?”
“唉,你不知道,静茵离开家了,给父亲写来一封信——”
“那也好,这个家住下去实在也没有什么意思。”
站在一旁的青芬听到这句话就自己先走回房里,静宜就要他到她的房里去,她原是一直管束着自己的情感,才一走进她的房门,她就哭起来。
“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一面说一面又点起一支烟来抽,“——呵,我还忘记了,道明说过今天下午来看你。”
“今天我没有心绪和他见面,你告诉他过两天再来吧。”
“好,回头我可以给他打电话。”他看见她伏在床上哭就又说:“你伤心些什么?”
“你,你不知道,父亲气得心脏病快发了,母亲又吐了血,你想想看,万一有什么不幸的事情,你叫我怎么办?”
“其实都是多余——”他想了一会才说出这么一句来,“父亲不必那么气,母亲也不必伤心,你也不必担忧。什么事情都有自然的路,想开了都平淡得很。”
“大弟,你不该这样,我早就想和你说,你的态度我不大赞同,这是我们的家呵,我们都有一份责任,你有点自私,你和一切人都隔绝,你总觉得许多琐碎事不该打扰你,你守着你自己的天地,你看不起别人,父亲母亲的思想自然不能和你相同,他们是另一个时代的人;可是你自己的思想也未见得和别人相同,你已经走上一条孤僻的路——”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你要我怎么样呢?你要我和凡俗的人同流么?”
“和别人的事我不管你,我说这个家,一方面你离不开这个家,一方面你又厌恨它,本来人类是群体的动物,可是你只从这个家取得一些,绝不供献一些,不然象静茵那样也好,爽性永远离开家,到世界的角落上去建设自己的王国。”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说这些话,你以为我就这样无声无臭地活下去么?我不必说,将来的事实可以给你证明,可是这个家迟早是要破坏的,难说你也象父亲一样守着一个空梦么?”
“我没有梦,我也没有幻想,我总以为能尽我的力就尽一分,我爱母亲父亲和妹妹们,我不记得我自己,其实我和你说这些干什么呢?我自己——”
她还没有说完,就咳嗽了一大阵,她也显得那么虚弱,她勉强地站起来,走到窗前望着外面。天还是阴沉沉的,好象不久就要下雨的样子。
静纯呆呆地站在那里,什么也不说,他只是抽烟,眼睛望着地。正在这时候静玲和静婉走进来。静婉看到他就问:
“大哥什么时候回来的?”
“唔,唔,我才回来。”
“今天——”
静婉只说出两个字就停住了,两只眼睛殷殷地望着他。
“吃过饭我随你去的,我早答应了你,那不成问题。”
他说完了,把抽过的烟蒂丢在地上,就走出去了。静玲走过去用脚踏熄了,忿忿地说:
“真岂有此理,这种人有什么办法!”顿了顿,又指手画脚地说下去:“爸爸妈妈和我不是一个时代的人,他们不能了解我,我也不能了解他们;有的人太重情感,有的人活着只为享乐,不管是非他们还都合人性,惟独大哥我不明白,为什么他总不高兴呢,为什么他不替别人着想呢?一个人活着不是为自己也不是为自己的家,是为着大众——对了,大众的福利,象他那样的利己主义者早就该从这个世界上消灭下去!”
“算了吧,五妹,你说这么多有什么用呢,”静宜有一点不耐烦似地说,“你去看看老王回来没有?我要他请医生去也不见回来。”
“大姊,我也有点不明白你,为什么你——”
“五妹,不要说了,听我的话到下面去看看吧,我实在是太疲乏了。”
静玲不再说什么,拉开门走出去,静婉也走到窗前,贴近静宜站着,她偷偷地看了看,然后低低地说:
“大姊,你很难过么?”
静宜转过脸来,望着她,还拉了她的手说:
“不,不,我只愿意你们都活得很好,很快乐……”
“你呢,你为什么不快乐?”
“我明白我自己,只要你们都快乐,我也就快乐了。”
这稀有的温情象电流一样地从静宜的指尖传到静婉的身上,她的整个人象是小了一些,连心也缩了一下,随后她的眼睛就为泪水模糊了。
“我愿意二姊在外面活得安好,活得愉快。”
静婉低低地说着,泪水顺着面颊流下来。
“我也祝福他们——”
静宜好象还有些话要说下去,可是她的声音哽住了,只有呜咽代替了她未曾说出来的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