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一天下午,青芬不知怎么想起来整理冬天的衣服,她也没有告诉别人,自己在房里足足忙了一个下午。到晚上,已经感觉到肚子有一点痛了。吃过晚饭独自关到自己的房里,还想把一件没有织好的婴儿毛衣做一些,因为实在兴致不好,又不舒服,就落寞地睡到床上去了。
静纯还没有回来,她并没有睡着,也没有关灯,轻微的阵痛使她不安宁。她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她也没有和别人说,她极力地忍耐着。
很晚很晚的时候,静纯回来了,那时她还没有睡着,可是她的背朝外躺着,一动也不动,甚至连细微的呻吟也忍住,假做已经睡着的样子。她已经看穿了,她的全部的希望只放在将来的孩子的身上,对于静纯,她完全失望了。
他不久就很安恬地睡着了,这时她才不再强忍,因为痛苦而发出的呻唤,只是轻轻地,伴合着寂静的深夜行进着。
这一夜她就没有入睡,一直到天快要亮的时候,她才疲乏地睡去。恍惚中她做了几个无头无尾的梦。可是自己的母亲的面影不止一次地在梦中闪着。一阵更剧烈的疼痛使她从睡梦中惊转来,拭去眼上残留的泪珠,强自支撑着起了床,这时楼上已经没有人的活动的声音了。
时间真是不早了,已经快要十点钟,她惴恐地急忙梳洗,在镜子里她看到那张苍白的失血的脸,还有细小的汗珠在额上显露着。正当她拉开门要到母亲的房里去,母亲已经站在门口了。
“我正要来看看你——呵,青芬你有什么不舒服?”
母亲一下就发现她那不正常的脸色,非常关心地向她问。
“我只是有点肚子痛——”
她拉着她的手,注视着她的脸。
“早晨才痛起的么?”
“不是,从昨天晚上就有点痛,今天好象更厉害了。”
“哎呀,我的天,你怎么不早说,快,快点睡到床上去。”
随后她就把阿梅喊来,要她赶紧到楼下去通知老爷和大少爷,快点去请产科医生。
“呵,不会吧,还不足月呢?……我总记得还有一个多月的日子……一点不要动,好好脸朝天躺着。”
等到青芬又睡到床上的时候,她就搬了一张椅子在床边守着。
到这时候青芬才知道快要生产了。她又怕,又高兴,还揉合着一点难过的意味。一阵楼梯响,走上来她们姊妹几个,静纯也上来了。母亲立刻就说:
“你们都出去,到自己的房里去,只有静宜和静纯在这里好了。”
那几个听从母亲的话,悄悄地出去了,母亲就低低地问着青芬:
“你给小孩子预备的东西呢?”
“都在墙角那个木箱里。”
她还象有点羞涩似地回答着,母亲就吩咐静宜把放在顶楼上的小孩床拿下来,快点洗刷好,赶紧给铺起来。
阵痛更紧一些了,不过她极力使高兴的情绪充满了心胸,她看到稍稍有点不安的站在一边的静纯,他的脸也有一点红。她故意想露出一个笑脸来,可是不提防两颗泪珠已经滚落到枕头上了。
“孩子,你有什么可难过的,这是一件喜事,过一会,生下来就和好人一样,不要怕,我守在你旁边,准保一点事也没有。平心静气,什么都不要想,自然就能少受许多痛苦。”
青芬勉强地露出一点笑容来,可是随着大股的眼泪热烘烘地流出来。母亲为她擦拭着,她就势伸出一只手来拉住母亲的手。这时静纯走到近前,母亲就把这只手交到静纯的手里。
父亲陪医生来了,在母亲的意想之外,来的竟是一个高大的男医生,还有一个看护。
“这够有多么不方便,男人怎么能接生!”
母亲站起来,让出地方,一面自己叽咕着,青芬可什么都不知道,她只希望一个人来帮帮她,要她的孩子来到这个世界上,要她一身的痛苦立刻停止。
那医生匆匆地诊察一回,便有点仓皇地吩咐着那个看护。
“快,快,都要准备好,小孩子的头已经转下来了。”
那个看护就急速地把带来的药袋打开,安排一切,那个医生也起始加上白外衣,用水消毒,一面和他们说:
“房里的人最要少,请你们还是出去吧。”
黄俭之早就预备出去的,静宜整理好婴儿的卧床也走出去,母亲却象有点不放心似地一直守在那里。
青芬躺在那里,虽然那疼痛是更难过,她都用最大的努力忍住了。她咬紧了下唇,不再淌眼泪,只是额颈间的汗水不断地流下来。她完全听从医生的话,当着医生说用力的时候,她真就用力收缩腹部;可是婴儿并没有下来,她的肚子仍然感到胀痛。
“好了,好了,这次再多用点力就可以了——”
她听从这个陌生医生的话,象依从自己亲爱的父母一样,她深知这次最后的努力之下,肉体上和精神上一切苦难就都完结了。
可是这一次又没有如愿。象豆子大的汗珠在额上排满了,她的眼晴因为过分用力张得异常地大,等到听见医生说再休息一些时,她才长长地叹一口气把眼晴闭上。
“好,再试一下子吧,好事不过三,就要成了,小宝宝就要到世上来了。”
那个医生也流了汗,由看护给他擦拭,他好意地向着产妇说。
——是的,这是第三次了,假使这次再生不下来,大约我自己也要活不成了!
她自己想着,她真还有一点迷信,她时常相信三次不成,那就永远也没有成功的希望了。
她几乎是拚命地撑着那痛得象碎了的身躯,用尽最后仅存的一点力量压迫着下腹部,她的两只手:一只紧紧地拉着静纯的,一只紧紧地抓住床栏杆,她只模糊地听着男的女的声音,要她用力,她就什么也不顾地用起力来。她都觉得自己的身子在微微地打抖了,她的心中反复地想着这下再生不出来就该完了,可是终于象划破了天空的圣音一般,她听见那洪亮的婴儿的啼声。顿时她觉得她的身子轻松了,象飘浮在云间的仙女一样,她迷惘地看到静纯的脸上也挂出从来不曾有的笑容,她轻轻地问着:
“是男的还是女的?”
静纯的眼镜上蒙了一层雾,他看不清,他只看到一个红色的小动物在那里动着,还是站在一旁诵着佛号的母亲过来低低地告诉她:
“是一个男孩子。”
她才象一切都放心了,轻轻地把手缩回去,两眼闭起来。这时候她觉得出有一只手正用一张柔软的帕子为她擦去额上的汗,她微微地张开眼睛望到那是静纯,就微笑着又闭上了眼睛。
这时候,看护妇赶紧为婴儿洗浴,然后包在襁褓里;医生还守着产妇,预备缝闭伤口的手术,母亲赶紧记好了时辰,同时要静宜赶紧通知父亲——可是这已经晚了,一听见婴儿的哭声,站在门外的静玲早已跑到楼下去报信了。
初生的婴儿不住地啼哭,静纯拭净了眼镜,仔细地到近前去看,他的心里突然起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他想人们就是这样子被带到这个世界上来么?但是他也是高兴的,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忽然会高兴起来。
只有菁姑是不高兴的,因为她兴冲冲地从楼上跑下来,一面埋怨着为什么不派人给她送一个信,一面想推开门进去;却被守在门口的她们拦住了,说是医生有过话,不要人到里面。
“哼,不去就不去,谁还没有生过孩子!”
她的脚重重地在楼梯上踏着,又走上顶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