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玲赶回家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忽然飘落起来的大雪,照亮了路,空中还不停地飞舞着,有时落到她的颈子里一片,使她陡地把颈子一缩。可是她喜爱雪,尤其是这没有经人践踏的洁白的雪;当着她的脚踏上去,一面觉得可惜,一面也感到快意。
下起雪来,天并不怎么冷,她是赶着回家的,身上还出了汗,叫开门的时候,老王先就惊讶地说:
“哎哟,我的五小姐,您到哪儿去来着?您看您这一身雪!”
“你快替我拍拍下去。”
“您等我先把门关好,唉,这真是何苦来!——”老王一边关着门,一边唠唠叨叨地说着,“老爷看您没有下学,还差李庆到学校里去找一趟。”
“李庆回来没有?”
“早回来了,学堂人说不住堂的都回去了;——可说,您看连我也闹糊涂了,一边下,一边拍,那阵拍得好重?您还是进去吧,到楼下我给您好好拍。”
她走着的时候心里就盘算着,自然在路上想好说在学校里做物理试验的话是不可用了。
“舅老爷呢?”
“舅老爷今天压根儿就没有出去,大冷天,在家里烤烤火够多么舒服!”
“他怎么没有在楼下房里?”
“那谁知道,八成在楼上太太房里谈闲话哪,老爷也在上边呢。好,您快上去吧,差不多都拍干净了。”
等老王走出去以后,她还独自在那里想了一会儿,然后才有把握地上楼去。她一下子就跳进了母亲的房里。母亲首先喊出来:
“你可回来了,你到哪儿去了?”
“我的一个女同学的母亲过生日,我去拜寿,他们用车子把我送回来。”
“你吃过饭没有?”
“吃过了,还开的席呢,我吃完了,怕家里人惦记,就赶忙先回来。”
说完了这句话,她才看到父亲正捧着一个水烟袋在呼呼地抽,李大岳象呆了似地坐在一边,母亲好象正在用骨牌闯五关,看见她进来的时候才停手。
“你好象忙得很!”
父亲吹出一团烟灰来,然后有意无意地说。
“也没有什么忙,还没有到大考。”
“你们都忙得很,你是每天都不大看得见,静婉和静珠,就是到回家的时候也看不见!”
“她们我不知道,我可是到时候回来,到时候上学去。”
“我看你有点不对——”父亲猛地严肃起来了,“你这个年岁可还不是闹恋爱的时候,这一点你可得弄清楚——”
静玲被父亲的上半句话吓了一跳,以为他已经知道一切事情;可是下半句话使她的心放下了。因为她记得从前为禁止静纯参加学生运动,曾经把他锁在家里。
“我才不会呢,我根本就想不到,妈妈,大姊呢?”
“她在自己房里,她才把青儿放下去睡。”
“我去找她——您也早点安歇吧。”
她悄悄地推开了静宜的门,看见她正静静地独自伏在桌上看书。一座台灯,正好给她足用的光度,房子的一角,被炉火映照得红煦煦的。
“大姊,你看的什么书?”
“哎,你可吓坏我了,你怎么也不大点声音?”
出其不意的声音,使她从贯注的情绪中猛然醒转来。站起身,打了一个伸欠。
“我怕吓着你,才轻手轻脚的——青儿睡起来真美!”
静玲转身又走到小床的近旁。
“你可别动他,弄醒了就费大事!”
“大姊,我告诉你,我还没有吃晚饭。”
“那怎么好?你要吃点什么?”
“什么都可以,只要吃得饱就成,千万可别声张,我和妈妈爸爸说在人家吃了酒席。”
“你真好,吃了酒席的人却原来提着一个空肚子!你在这里等我,我到下面去看有什么好吃。”
“还要麻烦你跑一次,不如我自己下去好了。”
“你等着吧,我就是怕他们封了火——呵,我想起来了,妈妈还给你留下菜,我要他们给你煮一碗泡饭吧。”
“那也好,可多弄点,我饿急了。”
“你真好,不饿怕还不回家呢!”
等静宜出去之后,她就坐到桌前,她看见大姊看的书是简爱自传,对于这本书,她没有多大兴趣,尤其是这晚上,她的胸中充满了澎湃起伏的思潮,她的肚子又是那么饿,不断地叫出声来。
正在这时候,有人在门上轻轻地敲着,她顺口就应了一声:
“请进来。”
门缓缓地推开了,进来的原来是静纯,他一声也不响,迳直地走到婴儿的床边,俯下身去默默地注视着。静玲想问他一句话,证明方才想起来的是不是事实,还没有打定主意,他已经在孩子的脸上吻了一下,缓缓地出去了。
她也走到床前,俯下身去,正在这时候,孩子哇的一声哭起来了,她正仓皇地想抱起来。孩子却只哭两三声,又停止了,依旧是安静地睡着。静宜走了进来,后边随着阿梅,用托盘端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饭。
静玲赶紧坐到桌子那里,也没有铺一张报纸,两手捧着碗迅速地吞着。她好象要把那个头埋在碗里,一直下去了大半碗,才喘一口大气抬起头来。站在一旁的阿梅也望得呆了,笑了。
“去,你看我做什么,快点服侍太太睡觉去!”
“也真亏你,就好象三天没有碰一个米粒!”
静宜也微笑着说,把那本简爱自传又拿到手里。
“姊姊,你不要看,我和你谈谈不好么?”
“这阵你才空出嘴来说话,方才好象一张嘴都不够你吃饭的。”
“这也是点经验呵,再没有今天这碗饭香的,我可懂得饿的味道了。”
“算了吧,才晚几个钟点就象这个样子,有人三天不吃饭那可该怎么样?”
“那也好,那就永远也不要吃了——”静玲笑着,一面还没有忘记吞着残余的饭,“可说,大哥真爱青儿,我看他爱得有点发呆。”
“这又是你不懂得的了,我可也不懂得,我只觉得眼看着一个小孩子长起来,满有趣的。”
“多麻烦,一个洋娃娃就好,不哭不闹也不麻烦——”
“照你这样说法下一代就该是洋娃娃的世界了。”
“不,不,那才不呢,下一代是我们的,大姊,我问你,你游行过没有?”
本来静玲还记得他们的话,要她无论如何也不要泄漏出去,尤其是当道和学校当局,可是这一阵,她的胸中象有什么东西朝上跳,一直跳到她的喉咙那里,到她提起一个引端,才稍稍觉得畅快些。
“我怎么没有游行过?从前我上学的时候,一个五月里就不知道要游行几次,每年的十月十日照例还有提灯大会,那一年三一八——”
“我记得了,今年的纪念日你还告诉过我,你不知道,我们最近——”
她顿住了,犹豫了一阵,不知道是说出来好还是不说好;可是静宜不等候她的思虑,接着就问:
“最近怎么,最近要游行么?”
静玲没有回答,只点点头。
“为什么事情?”
“你还不知道么,华北要在自治的原则之下成立一个会——”
“自治不好么?”
“唉,哪里是自治,不过和政府分化,受日本人的支配,将来有一天,鬼子也要建立一个什么国。”
一时间,静宜没有再说什么,她站在那里想,手里的书放到床上,她就深思似地倚在床边站立,她一直先前没有想到事情会有这么严重。
“既然是日本人在里边,当然他们也许要蛮干。”
“那或者不致于,我们的游行最要紧是想唤醒蒙在鼓里的民众,和那一批昏愦的家伙们。”
“不过,照情形看出来,也许日本人要来干涉。”
“那有什么法子,我们总得把我们的民气显出来,就是有什么危险,那也顾不得,只有引起一般民众不甘做奴隶的心也就是了。”
静玲说得很兴奋,在半暗的光线中,她的眼睛显得更明亮了。
“我并不反对——”静宜悠悠地说,她走到静玲的面前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我不胆小,也不自私,可是我要你好好留神,果真遇到什么危险,并不觉得有所吝惜,总觉得不怎么值得,你说是么?”
“那当然是,我还要好好留着这条性命和敌人在战场上见。”
“那还不知道哪年的事呢!不过在眼前,我要你小心就是。”
“你不会给我说出去吧?”
“我不会,有时候我也觉得我的心仍然在燃烧。”
“那就好,那是我的好姊姊!”
她一转身抱了静宜,不知道怎么好,静宜低低地问她:
“我还忘记问你,哪一天?”
“九号,就是这个月的九号,没有几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