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第二天她拿着银行盖有“付讫”图章的学费收据跑到赵刚那里,好象许多事还没有头绪,赵刚虽然嘴里不断地说着:“没有关系,我有办法……”他也是和向大钟每人拿了一张收条呆坐着。同院的京戏唱得正起劲,把他的心搅得更烦,正好这时候宋明光又来了,他们就象获救似地向着他。
“我正是想来陪你们办手续的,走,我们这就去吧。”
他们就走出那间小屋子,赵刚锁好门,走在后边,他们就随着他走,从这一座楼又走到那一座楼,从楼下又跳到楼上,终于每个人捧了一堆小卡片和一张上课证,在教务处的门前课程表下呆立着。
“好了,你们在这里选课吧。”
不同名称的课程,正如同不同名目的货品一样写在小木牌上挂在那张大木板上。那前面还是挤满了人,前边的一张大长桌上也伏满了人,有的没有地方写,就把纸铺在墙上写。
“选好了的时候就到主任办公室里去签字,签过字之后就可以上课了。记着,一年级的新学生就只能读十八个学分,多了就不行。”
“什么叫学分?”
向大钟茫然地问着。
“一星期上课一小时的课就是一个学分。”
宋明光有一点觉得他的问询呆得可笑,静玲也要笑了,可是一想到自己原来也不明白,就赶紧收歛了笑容。
“一年级的课程还算好选又不分系,先检普通必修的课程选好了,譬如英国文,算学,物理或是化学选一种,中国通史,再加上体育军训,大约就差不多了。要紧的还是弄好到哪一组去听课,譬如同是一年国文,就有四五组,由四五个不同的教授来上课,选得好就有趣,不好呢,就活遭殃,平常愈是教得不好的家伙们愈来得凶!你看那边就是教授表,你们自己去仔细看看好了。”
他们果然很服从的靠了墙壁把课目写好,然后就站到那教授表前看看。
“还有要注意的事呢,时间还不能冲突,最好自己先把功课表排起来,有的教授虽好,时间不对也是白费。我看你们三个人还是都选一样的课吧,还能少一点麻烦。”
“不是还有非常时间课程吗?”
“那多半是大课堂,演讲式的,可以去听,有的许多功课你们还不能选。”
好容易把功课都选定了,他们才象三个罪犯似地站到主任的办公桌前面。虽然天气还很凉,可是他们的头上早都渗出汗珠来了。
那个主任象一个猴子似地蜷坐在那张圈子椅里,一直到觉得他们三个遮住了他面前的光线他才扬起那张小脸来。
“把上课证交给我呵!”
他象哭似地说着,他们三个就赶紧把那张大卡片交给他,可是他又翻起眼睛来!
“小卡片呢?为什么不交给我?”
他们才象记起来似的把那些填好的小卡片又交给他,他一项一项地看着,忽然嚷起来!
“英文丙组人满了,去换,去换!”
他们互相望着,又失去了主意,宋明光低低的和赵刚说:“张主任换一组相同的吧。”
赵刚照样说了,可是他又翻起滚圆的眼睛。
“干么?难说要我给你们改么?自己去改,改到丁组也好。”
还没有等他把上课证丢下来,向大钟已经把三张都拿到手里了,只一改好,又放上去,那个主任就把学分加好,写了数目,然后签一个字,不耐烦地说:
“去,去,去!”
他们三个就象被判决或是被释放的从里面滚出来了,有一点失措地不知干些什么好,向大钟掏出手绢来擦着脸上的汗,赵刚的脸也涨得通红,黄静玲的垂到前额的发尖被汗沾住了,她不得不用手把它掠到后面去。三个人几乎是同时地喘了一口气,可是学生们还是不断地穿着,有的在不断地打着口哨,有的当签字的时候还不断地和主任象买卖似的嬉皮笑脸地讨价还价。多半都是很轻松自在的样子。黄静玲偷眼看到了静珠,她简直象女王一样地昂立,她的身边是那些随从的男学生们,那个可怜的主任真象匍匐在她面前的奴仆,抬起头来就是一张笑脸,当时她故意躲着她,不愿意被她看见那份窘迫,也不希望她的援助。
“好,我请你们去吃豆浆吧。”
这时他们才意识到宋明光的存在,来不及说什么客气话,就随他走着。
小小的一家豆浆铺里也挤满了学生,正好当他们进去的时候,有几个人站起来,他们就占据了那张桌子,伙计一面收拾碗碟抹着桌面,一面问他们吃什么。
“四碗豆浆,冲一个,卧一个要甜的,快!”宋明光吩咐完了,才向他们问:“你们都吃甜的吧?”
没有回答,只是点着头。他们这时才觉得嘴有点干渴,肚子有点空,当伙计把糖糕油条送上来的时候,他们也就不再客气,自己拿着送到嘴里。
“刚才给我们签字的是什么主任。”
沉默了些时之后,赵刚就开始问。
“说不出,有人说他是新生主任,可是又没有这一系,不过每一个新学生第一年都要经过他这个关,学生给他一个外号——”宋明光把声音稍稍低了些,“叫白皮猴。”
黄静玲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把吞在嘴里的一口豆浆都喷到桌上,她怪不好意思地羞红脸,赶紧把自己的手绢掏出来擦。
宋明光一面叫着伙计,一面阻止她,可是这时候哗啦啦一声,一张桌子翻了,连碗带碟子碎在地上,五六个雄赳赳的男学生挺起身来走了。那个五十多岁的掌柜,勉强陪着笑脸连声说:
“对不起,对不起……”
那个不服气的伙计不断地唠叨着:
“还逞什么雄的,有本事打日本人去……”
“不用说了吧,谁叫咱们吃这碗饭呢,赶紧收拾起来。”
那个掌柜的悲愤地说着,全房的人全朝那边望去,过后就低下头去吃自己的东西,只有他们几个一直望着,那个伙计看到他们在注意就向着他们说,“我倒请明白的先生们评评理,那几位先生说:糖少了,我说:您试试看,我加的糖,不少了,要是不甜再加,下文也没有一下就把桌子翻了,这算怎么回事!”
“还说什么呢,干你的活去——”
那个掌柜的一句也不抱怨,可是他的眉毛紧皱着背着手在那狭小的柜台里往返踱着。
“他妈的,我就不信,赶上去揍他们。”
向大钟起了性子,可是赵刚一把按住他,低低说:
“你还是一个新学生,一个人怎么敌得住他们五六个——”
宋明光悲痛地呆望着,他象被人狠狠地打了两个嘴巴,脸红起来,可是也说不出一句话,黄静玲偷偷地站起来,溜到柜台那里,掏出一张钱票来放在柜台上,当着那个掌柜含笑俯下身来她就和他说:
“掌柜的,你收下这点钱算我赔偿你的损失。”
看见她到柜台前面拿出钱来,宋明光立刻赶过去,赵刚和向大钟赶着喝完了豆浆也站起来走过去,他们只听见那个老掌柜和善地说:
“不,您把钱收起来,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买卖小,还担得起来,不过让别的先生们受惊使我们于心不安。不过人也不同,就说宋先生吧,他也是我们的老主顾了,有事没有事总是那么和颜悦色的,您看我这么个粗人还常这样想,人跟人干么有那么多的仇恨——”“掌柜的,记在我的帐上。”
“好,小姐,您还是得把钱收回,您这点心意就够了——”
黄静玲没有说话,好象这罪过是她犯的,低下头走出去,宋明光替她把那张钱票接过来几个人默默地走出那间小屋子。
走出来之后,宋明光把钱给了赵刚,和他说:
“你们今天不必上课,只要把课堂找好就是了,我还有点事不能陪你们,回头见!”
他们三个人默默地走回公寓,才走进门,又遇到一场殴斗,向大钟和黄静玲还站下来看着,赵刚赶紧把房门打开,就把他们两个人拉进去了。
当他们才坐定的时候就听到外边的喝采和鼓掌,随后就是一阵奔跑,整个院子暂时静下来。
静玲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叹息地说:
“我真想不到大学原来是这样子!”
赵刚只是弄着骨节咯咯地响,他不那么容易灰心,他想了想说:
“本来别人说学校即社会,大学更接近社会了,无怪它也有社会的那份混乱。可是事情原来不能一概而论,总也有好的分子存在,否则那不就糟了么!”
“我也这么想,可是你想想看,就是这上半天我们所遇到的事哪一件是合心意的?我总以为大学可以好好教育我们,让我们更适宜我们的世界,可是如今所看到的,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因为你抱得希望太高,所以更容易失望,我们到底不过是才跨进一只脚来,还看不清什么,将来我们自然能给它一个新的估价。”
当他们正在说着的时候,向大钟一歪身倒在床上呼呼地睡着了,黄静玲忍不住笑着说:
“你看,他倒好,无牵无挂地倒下头就睡起来了。”
“也难怪他,昨天晚上三点钟才睡!”
“为什么睡得这样晚?”
“帮救国会弄宣传品,向大钟一直推油印机。”
“噢!这个学校里倒有救国会。”
“现在听说还算半公开的组织,不过许多事都由他们推动,不久就要召集全体学生大会了。”
“这我倒不知道——”黄静玲的眼睛冒着光辉。
“所以我们不能只看那腐烂的一面,我们还要看那光辉的一面。”
“可是这个时代正是光辉藏在黑夜里,在阳光下只是无耻的举动!”
“不要悲观,我们的责任多着呢,我们和好的携手,感化那些落后的,腐败的,如果不成功,再用脚踢开他们!”
赵刚的坚决的语调才使静玲那被悲痛包着的心开朗了,他的话给她一个希望,她热情地说:
“那么什么时候我也来工作?”
“不久自然就需要你的……”
“好,好,我走了,我想你也要好好睡一觉,我们明天再见吧!”
她怀了欣喜的心,拉开门,就跳到外面的阳光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