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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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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个“九一八”来了。在日本人高压之下,连一个公开的纪念仪式也不能举行,xx学院中一些充满了热血的青年,在一间大课室里默默地举行他们对它的悼念。

有些人缅念着失去的乡土,在这一天,更深切地想到还生活在那里的家人,有些人怀着充沛的爱国热情感到长此压伏下去,也要变色变质的x地,兴起无比的伤痛。

“是的,六年了,我们的家乡在日本人的铁蹄之下——”那个报告的主席是一个东北人,他的语音很低沉,更打动了每一个东北人的心,“谁能知道我们受的是些什么罪!我们的家里的人,在那边忍受一切无理的压迫;我们这些年青人跟到关里来总象带了满脸洗不清的耻辱。请问,这耻辱是谁给我们的,谁使我们永远有的?——不错,我们是些亡省人,我们没有能尽保卫家乡的责任;可是那全是我们的责任么?我们总算千辛万苦地投到了祖国的怀抱。”

他的话顿住了,他的喉咙好象被什么哽住,他的眼圈红起来,下面的人也多半低下了头,过了些时他才接着说下去:

“个人的荣辱我们一点也不在乎,就说对于我们全体,有钱有势的还是那些把东三省送给日本人的人,我们这些农人的儿子,关东草原上生长起来的老实人,忍受了一切的苦难。兄弟总记得那一年的冬天,我们东北人的老幼妇孺,为了不愿意做日本人的奴隶,这么老远的跑进关,弄得个进退不得,大冷天站在马路上象一串求乞的叫化子。对着排头的原来是几架新式机关枪——不瞒各位说,兄弟的七十岁老爹就站在这个行列里——从那一次以后,有些意志不坚强的人,一怄气,又坐上火车出关了!难道这只怪我们老百姓么?

过去的事,我们也不必提了,我们的家乡是全中国。不幸我们又来在这国防的前线,又碰着我们的仇人,看看当前的局势,到底是谁家的天下?日本兵尽量增加,随时在各地演习,这种情形立刻使我想到‘九一八’以前的东北,我生怕有一天演习变成实际,把这一方大好的土地又拱手送给鬼子!你们不看么?日本军在xx以我们这里为进攻目标,以xxx军为假想敌,扒了老百姓的房子,践踏了老百姓的庄稼,还要他们抹去眼泪给皇军烧开水,可是我们负责的长官,还有那份心肠和日本军官在xx堂杯酒言欢,互祝健康,他妈拉个巴子的,我们老百姓不是人呵!——”

他再也忍不住气,把一句野话扔出来,随后他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了,滚滚地从两颊上淌下来。他不得不取下来眼镜,两手抱着脸。全课室也不断地响起啜泣的声音。他强自制止着情感的流露,又说下去:

“——我不得不再说明当前我们是在严重的情况之中,在绥远的边境,匪伪正准备进攻。其实表面是匪伪,暗中还不是日本人!在我们的近旁,还有‘冀东’。还有大量的日本军,他们会借口在我们的内部发动战争,我们应该随时准备,千万不要再有第二个‘九一八’悲惨的结果。我们还得怎样自立图强,把鬼子从家乡撵出去。这决不是有关我们个人的存亡,这也不只是我们这一地区的,这是我们全国的生死存亡的关键,希望我们大家一致努力争取,我的报告完了,下面是我们新从关外来的同乡同学报告家乡的情形。”

接着一个光头的,很象一个商人模样的人站到讲台上,他土头土脑的向四面行礼,亮亮嗓子才说:

“兄弟就是这样才从俺们那边跑出来的——”

大会沉静地进行着,到完了的时候,天已经近黄昏了,各自怀着沉重的心情,人们缓缓地散开了,赵刚陪着黄静玲走出校门,老远,就看见卖报的孩子们撒开了腿跑过来,嘴里大声喊着:

“快看xxx战的新闻!”

跑得红头胀脸的孩子很快地就来到他们的面前,他们赶紧拦住他,掏出钱来买一张,急忙凑近那张报纸一看,在报端果然有这么几个显赫的字。

他们同时看到一则极简要的新闻,说明中日两军在xx附近,已经开始战争。

静玲的心全被喜悦抓住了,她急促地说:

“你看——打起来了——什么都得有一个限度——我们的国家出头的日子到了。”

她那么激动,都象有什么塞住她的喉咙,赵刚却还保持着应有的镇静,回答着:

“我不相信这是真正的开端,也许将来有这么一天,现在都显得太早。”

“我讨厌你这样说,赵刚,”——黄静玲有一点愤怒地嚷着,“你不应该这么冷静,你看别的同学们不都高兴地跳起来了么?我走了,明天早晨见,我要赶快把这个好消息带给家里的人,他们一定还不知道,我走了,我走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还时时回过头来,这一条街上聚满了xx学院的学生,她微笑着望望每个人,一面加紧了自己的脚步。

第二天一个大清早她就跑来了,她兴奋得大半夜没有睡着,精神照样还是很好,李大岳上山去接静宜她们回来,她就跑到学校,她在路上已经买到报纸,她坐在车上贪婪地读着第一行重要消息,就是说战争仍在进行中,中日两方都派大兵驰赴xx。她几乎自己叫出来。

“一点不含糊,这下子果真打上了。”

街上的人也有异样的表情,都显得不安,没有一个显得象她那样快活的。她在心里盘算着:

“倒要给赵刚看看,看他还有什么话说!”

于是她就读着军事的原因的记载,说是骑着高头大马的日本军官,在xx市街上忽然冲进了xxx军的队伍里,他不但不表示歉意,还用马鞭抽打中国的兵士,原来就有几个兵被马踢倒了,现在又有兵遭受抽打,惹起其他兵士的愤怒,就把那个日本军官拖下马来打了一顿,后来两边都增援,对垒战争就起始了。

等她到了学校,找到赵刚,就把那张搓揉得有一点烂的报纸朝赵刚的手里一塞,得意地说:

“你看,你看,是不是真的打起来了?”

“我已经看过了——”

赵刚依然很冷静却很不愉快地说,他无望地绞着手,眼睛象是望了远处。

“你这个人真有点别扭,怎么这么不爽快,这么久了,我们盼的什么,如今真的和日本人打起来了,你却显得这么不热心!”

“我不是不热心,我简直有点不相信——”

“你还不相信,你不看报纸上说中日两方都派大员去指挥去,难说这些你也不相信!”

“去是去了,可不一定是指挥,你能保得定他们不是去说和?”

这句话却震住了静玲,她也没有那确实的把握,她也显出一点颓丧的样子说:

“真要那样才叫糟糕!——”她说着,又问了一句,“学校有什么举动?”

“大约不会上课吧,不管怎么样,我们还是尽力去做吧,同学们正在组织战地慰劳队,救护队,宣传队,四处去征集慰劳品呢,我们也去参加吧,只要弟兄们打一天,我们也要尽力一天!”

这一天,他们果然忙了一天,从课室里走到操场上,从操场上又走到街上,到下午,晚报都出来了,两方已经停战,说是原属误会,经双方大员仔细调查,真相大白,当即停战,后经商议之结果,中日兵士整队,相对敬礼互致歉意,然后各回军营,双方负责长官决将两军调开,以免再发生此类不幸之事件。

“你看怎么样,我早就猜到了!”

赵刚说着,可是他一点也不觉得得意的样子,他坐在石阶上,沉痛地把脸埋在手掌里。

静玲也不说话,她的心好象落在无底的深渊去了,她紧咬着嘴唇,恨不得咬烂了它。

操场上的人不少,却很安静,近黄昏,西沉的阳光把人的影子投射得长长的,错综地落在地上。静玲也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缓缓地移动着她那两只沉重的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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