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岳他们走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知道,只是早晨起来的时候不再见了,静纯和向大钟也不见了,静玲还知道,赵刚方亦青也随他们走的。
可是到静玲要离开的时候,她几乎被一家人的眼泪给绊住了,母亲虽然最忌远行人要上路时家人的眼泪,可是这一次她连自己也管不住了,她不断地抹着眼泪,她的嘴里一直重复着:
“唉,我的孩子,咱们哪一年才能再见呵!”
菁姑简直尖着嗓子号叫,父亲用手绢擦干了眼泪谴责地说:
“你这是怎么回事呀,万一被外边人听见怎么办?”
“哭,还有假的么?——”菁姑把脸一沉就收住了泪,“生离死别本来是难受的,又是这样的年月,谁知道路上遇得上什么呀!”
“你这是怎么说话?”
父亲听不惯,就不高兴地和她说。
“好,我不会说话,我还是回我的楼上去,我知道我不合别人的眼,可惜枪子没有眼睛,要不早就打死我,顺了别人的心。”
菁姑说过后一跳一跳地跑上楼去了,静玲始终没有说话,父亲表示很满意向她说。
“处社会就是这样子,多看多听少说话,逆来顺受不要在人面前逞强……”
静宜只是一边流泪一边为她清理衣物,她仔仔细细检了一次,又要她自己看过一次,生怕有什么不妥,静宜又看了一遍,在一个衣袋里她找出一张捐款收条,她就说:
“真险,要是被日本人搜出来,可怎么办,那他们一定说你是抗日份子。”
“我想他们也不会查得这么细——”
“可别这么说,你一定得小心,出了事一家人可怎么办?”
“路上你小心就是了,万一出了什么事,你就提孙xx,他是我的老朋友,我想为了我的儿女,我也只得和那个丧心的汉奸卖一回脸了。”
“我记得,爸爸,我知道小心的。”
可是当她去和静婉告别的时候,她又紧紧拉住她的手,她是连哭带说:
“好妹妹,你就是这样离开我了么?你就是这样离开了我么?”
静玲勉强地笑着,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只得劝她好好养病,过后不久大家都会相见了。
“我的情形可不同,一来是我的病,二来是xx的情形,也许城是无恙的,可是我早已躺到地上了!”
“三姊:你为什么要说这些话?你应该要强硬起来——”
“是,我知道,如果我不死的话,我就和你们走同样的路!”
“好,我等着你,我等着你——”
静玲就这样子离开了流着泪的一家人。当着她坐在车上的时候,她自己就哭起来了,她还象从前似地抓起衣襟来擦,低头看到那华贵的衣料她又不忍地把两只手背在眼睛上抹着。她的心又一下落在她那可爱的洋囡囡的上面,自己都觉得有一点不好意思,她就赶紧忘了它。
那正是大清早,星星还挂在天边,街是静悄悄的,只有车夫的脚步和送他上站的老王的咳嗽。远远望到车站了,它也是静静地躺在那里,可是当她走到近前,才看见它是被旅客和行李给挤满了。
把行李摆在站口张望着,左右看那个约好了的李明方是否已经到了,她想也许她会看不出她来,那是父亲的主意,不许她平日的装扮,要她打扮成一个十足的阔小姐,甚至于她的头发也卷起来,一缕一缕地打着圈子。
正当她看着的时候,去买票的老王气喘喘地来到她的近前,哭丧着脸说:
“五小姐,我挤了半天也没有挤进去,人多着哪,象铜墙铁壁一般!”
“好,你看着行李我自己去买。”
她从老王的手里把钱接过来,就跑到票房的前边,她简直看不见窗口,黑压压的全是人。
“糟了,”她心里想,“今天要走不成了!”
正当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的时候,一个工人模样的人轻轻地和她说:
“小姐要票么?”
“要,要,”
“要几张?”
“一张,一张就成。”
“我这有一张给您吧——”
他把一张票送到她的手里,那是头等票,她就把一张十元的钞票给了他,他又轻轻道着谢走开了。
她走到站口,挥着手,把老王叫过来。老王就把一只衣箱放在肩上,一只提在手里,嘴里还在咕哝着:
“还是五小姐能,有办法,我连票房也没有看见!”
车站里,列车无言地躺着,凡是买到车票的人都用极匆忙的脚步,赶着上了车,老王把她送上车去,箱子放好,才必恭必敬地站在那里说:
“五小姐,您还有什么话吩咐没有?”
“没有,没有,回去告诉老爷太太和大小姐,就说一切都好,请他们放心。”
“您什么时候回来?”
“我——”她接不下去了,顺手从钱袋里取出两块钱送给他,“这是给你的,留着买烟抽。”
“我哪能要五小姐的钱!我只盼您快点回来,好再侍候你几年!日子长了,我,我可就怕等不及了!”
“别说这个话,把钱拿去,等我回来有钱了再多多赏你。”
“好,那,那我就好了。”
老王伸出他那粗糙的颤巍巍的手,把钱接过去之后,给她鞠一个大躬。可是当他抬起头来再看她的时候,他那两只火眼变成水汪汪的了。
她不说什么,把情感和言语都哽在喉咙那里,她望着他那迟缓移动着的背影朝车站的出口行去。一直到她什么也望不见的时候,她才坐到座位上。这一阵她才感觉到被家人丢开了那种悲哀,她低下头。
汽笛低沉地叫着,车开始蠕动起来,她把脸贴向车窗,望着那晨曦笼罩着的大好的城头,那面一方日头的旗子无耻地招展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