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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的空气与光线,是那样的幽悄与晦暗,更使室中神秘的气息,显得非常之浓厚。使人置身其中,会感到一种异常的感觉,即使像霍桑那样精干的人物,也不能例外。突然,他的身子一晃,曳着倒退的步子,重重地,倒在一只沙发里,眼光露出了一种可怕的变异。

“霍先生!什么事?”主人惊讶地问。

“我感到眩晕,能不能找点薄荷锭给我?真抱歉!”霍桑伸手按着自己的额部,语声带着颤。

“哈!你一定是不信我的话吧?”主人腹内的言语。

一阵急骤的脚声,下楼去了。

这里,霍桑比主人更急骤地从沙发内跳起来,他跳向那座神龛之前,揭起了绸帷。看时,龛内果有两座铜像,较大的一座,头上戴着顶戴和花翎,胸前挂着朝珠,这是一座半身像。约有三十寸高,面目奕奕有神,自然露着威毅。显见“出于名手雕刻”的话,并不虚假。

但霍桑在这匆忙的刹那间,他绝对无心赏鉴这铜像的线条美,他只以最敏捷的动作,慌忙地窥探着那座较大的铜像的两耳,在一种意外惊喜的情绪下,他发觉像的两耳,有一点活动——这是由于手眼并用的结果,单用眼,或许是无法看出的。

经这出奇的发现,霍桑的脑内,立即构成了一幅幻想的图画:他仿佛已置身于数十年前,亲眼看见那垂死的老人,呻吟喘息于病榻之上;他又似乎亲见这位老人,举起颤抖无力的手指,指指自己的鼻子,又指指自己的耳朵,他努力挣出如下的语句:

“儿孙们,你们用一条特制的小金‘龙’,插进我的一座‘大铜像’的‘耳’内。那时,你们便能发现我所藏下的一件重大的秘密!切要切要!至嘱至嘱!”

那李丹葭临终时所要表示的遗嘱,大概不外乎如此,——至少是相近——但是,可怜!在死神的控制之下,他的舌尖麻木了;手势又表演得模糊不清,结果,他努力挣出口的一个“龙”字,因他同时指着耳朵而被误认为耳聋;其次,他所要说的“大铜像”三字,也因着语音的微弱,而被误认为呼唤他孙儿——大同——的名字。

这样,致使这老人胸藏的秘密,在地层下竟被埋藏了好几十年。

暗幕渐次揭开了,可是,这大铜像中所埋藏的秘密,究竟是件何等的秘密呢?

这进一步的探求,却被楼梯上的足声所阻止了。主人李瑞麟,匆匆回上三层楼来,把一枚薄荷锭和一包龙虎人丹,递给霍桑,并关切询问着他。

这大侦探吞服下了几颗不需要的人丹。他抱愧地说:“那不要紧,多谢!这是一种用脑过甚的现象,现在好多了。”

同时他向主人宣称:他对这里昨夜发生的怪事,已找到了一种线索,但是,有一二点,还待证明。三天以后,他准来——把答案交出来!

一种好奇心,驱使着李瑞麟,他想问问这怪事的大概情形,但他是读过许多侦探小说的,知道凡是大侦探,都有那么装腔作势的一套,于是,他忍住了。

他恭送这位大侦探,悠然出门。回到楼上,妻子佩华在呻吟;他的好朋友朱龙,与女侍凤霞,正露着焦急。

霍桑答应三天后再来,实际上,他在第二天上,提前就来了。奇怪的是——他的来,不在白天而在深夜;并且,他不是堂皇地来访,而是偷偷地光临。

格外奇怪的是——大侦探再度光临时的情形:

深夜两点钟后,霍桑在十三号屋的后门口,仰面咳了一声干嗽,那三层楼楼后小窗中的灯光立刻响应着这咳声而发了光。不到两分钟,十三号屋的后门轻轻开成了一条窄缝,一个鬼魅般的影子,在门缝里,探了一下子头,接着,霍桑紧随着这个鬼魅影挨身进了屋,动作轻轻地。

这探头的魅影——读者也许已预先猜知——她是女侍凤霞。

两个黑影在乌黑中贼一般地摸索上楼梯,一直掩上了三层楼,内中一个黑影在发抖。

到了三层前室的门外,这神奇的大侦探,取出一串百合钥,不费事地开了门,他让凤霞走入这黑暗的室中,他轻轻把门关上,立刻,他又稔熟地摸着了灯钮,开亮了电灯。室中窗帘深垂,灯光不会有一丝的走漏。

大侦探像回到了自己府上一样的悠闲,他拣一张最舒服的沙发坐下来,首先是取出纸烟,燃上火,平平气。并且,他还招待亲友似的,向凤霞摆摆手,说:“请坐。”

女侍者的颤抖未停,呼吸很急促,眼睛里射着不知所措的光。

霍桑吐出了一口土耳其香烟,接着又说:“今夜的情形,和前夜你引那姓朱的家伙进来时的情形,有些相同吧?”

这女侍沉倒了头——是默认了的样子。

“不过前一夜,你们并没有到这三层楼上来。那个家伙,约你偷偷同进主人的卧室,预备窃取你主人颈间的小宝物,他答应你什么酬报呢?金刚钻,是不是?——有一点我不明白,你们预备下的克罗方姆,为什么不用?胆小吗?”

对方仍没有回答。

“哈哈!你叫凤,他叫龙,这名字太好了,也太巧了。也许,就由于这一点上,你们老早就发生了罗曼史。这句话你懂不懂?”大侦探只管俏皮。

这女侍的两颊,红上加了红,羞惭战胜了害怕。

其实,大侦探的论断,多半出于虚冒,这正像星相家的江湖诀一样。但是,看对方的反应,很侥幸,他都猜中了。

最后,霍桑看了看他的手表,惊觉似的说:“干正事吧!”

他嘴里打着哨子,悠然走进那座神龛,揭起了绸帷,他探怀取出一个电筒,光照着这铜像的左耳,用点力,扭着这耳,这耳由竖的变成了横着,左耳轮的部位,露出了一个奇形的小孔。

他又探怀取出一封信封,把一件小东西,郑重地由这信封中倒出来,这是一条小龙,和李瑞麟所有的一条,形式没有丝毫两样,但他这东西,并不是金的而是钢铁制成的。

奇怪呀!霍桑这东西,是哪里来的呢?

记得吗?上一天,他把李瑞麟的小金龙,带进了盥洗室,他把那东西,捺在两片肥皂之中,得到了一个印模,这是第二条小龙的来源。

这时霍桑把那铜像的耳孔,仔细估量了一下,他小心地把那龙尾,插入小孔,用力旋了一下。

在一种微微的心跳之下,他对这铜像发生着一种热烈的期待。但是,片晌之后,这个铜像依然铁板着脸,没有半点反应。

他皱皱眉,有点焦急,又沉思了片晌。

忽然他又跳起来,再狂扭着这铜像的右耳,他发觉这右耳轮下,同样的,也有一个孔,再经过一回察视,他又把这小铁龙的头部,插进这右孔,他焦灼而又热烈地期待着。

大约是因年代太久的缘故吧?或右或左,他拨弄了好些时,猛然间,一种像时钟发条的声响,“哐啷”的一响,只见这铜像的头,向后仰倒了下去,自铜像的颈部以下,顿时露出了一个大空穴,细看接榫之处,恰在衣领的部分。

这魔术般的扮演,使站在一旁的女侍,忘了她所处的地位。她呆怔住了。

数十年的秘密之源,完全发露了。聪明的霍桑,从这铜像的空廓的腹部,找出了一册线装的书本。在这小小一册书中,他发掘出了一个含有历史性的大秘密。

这本书被卷成了一个卷子,用许多棉花,紧塞在这铜像的腹内。用意,当然是怕后人搬动这铜像时,会发出里边的声音,即此一点,可见用心的周密。

这册小书共有五十五页,全书完全是蝇头小楷所录,单看这字迹,是那样的工整而苍劲,这是李丹葭氏的亲笔,上面钤有李氏的印章。但,这书并不曾留下一个题目。

霍桑严肃地捧着这书,他走到一只接近灯光的椅子里,静静坐下来,翻阅这书的内容。他以最高的速度,阅读了一部分,他发觉这本书的所述:是一种精密完整而兼伟大的兴建海军计划!

书中有一个特点,就是:他所拟具的计划,全部注重实际,不着半点空论。虽然,这计划在眼前已完全失去了它的时间性上的价值,但在当时,如能付诸实施,它所发生的伟大的效果,也许将为后人所无法能想象。

但是,可怜!这惊人的壮举,终于因着种种的关系而湮没了。

霍桑又感慨地翻阅下去。

这书的后半部分,指出了当时李鸿章氏所练海军的弱点,他并指陈出它的必败之道,语语鞭辟入里,无可驳诘。于此,可以窥见李丹葭氏眼光远大的一斑。但是他这计划,当时不为李中堂所采纳,这也许就是原因之一。

全书最后部分,附有李丹葭氏给付子孙的遗嘱。这遗嘱再四恳切叮嘱,李氏后人,如能获得适当的环境与机会,无论如何,应继承他的遗志,把这计划,设法贡献于朝廷,而监督其实现。如果后人中无人能遵行这嘱咐,那么,应该留心寻觅一种具有远见而能负担这重大使命的人,将这一个小册,郑重托付给他。

遗嘱最后部分,述及李氏在出使德国之际,因某种关系,蒙该国的铁血宰相俾斯麦克,送他一种丰厚的馈赠——那是十二颗最精美的大钻石。遗嘱上并注明:后人如得了这钻石,不能当作私有的财产,他们应当等候国家能实施他的计划之时,捐献出来,作为兴建之一助。这钻石也藏在这铜像里。

霍桑看到这里,他暂时从书本中收回了视线,他想:在当时,这李氏所藏的钻石,也许在无意中,曾在人前露过眼;当时那钻石可以用作斗量的传说,其来源就在于此。

霍桑把全书与遗嘱的大略,匆匆浏览了一遍,时间已费去了不少。最后,他依照这书中遗嘱所指示的,从那铜像的另一部分——头颅里,不费事地找到了一个小锦盒。

灯光下,十二颗稀见的钻石,落到了他的手掌之中,发出活水一般的光华,潋滟着,潋滟着。

一旁那个瑟缩而又焦灼的女侍,偷眼一看,她的眼珠宕了出来。

最后,五分钟内,这神奇的侦探,做出了如下的动作:

他把这铜像的头,恢复了原状,并垂下了这神龛帷。

他们向这个神龛一鞠躬,致敬着龛中人生前伟大品格。

接着,他再一鞠躬,致谢这铜像的赏赐,于是,他斯文而又客气地,把那贮着十二颗巨钻的小锦盒,放进了他的衣袋。

他回头向那觳觫着的女侍说:“多谢,辛苦你了,现在你去安睡吧。我的酬报,就是代你守着秘密。如果你肯相信我的话,我还要警告你。你那位幕后的情人,并不是个好人。有机会,我预备把同样的话警告你的主人哩。”

当这女侍拖着迟疑与不安稳的步子被驱回她自己的卧室时,霍桑轻轻关上了门。他把那册小书,重又翻读了几页。他打着呵欠,似乎有点疲倦。他熄去了灯。把室中一张虎皮毡裹在身上,预备养一会神,但不久,他竟睡熟了。

直等天色透明,这位聪明朋友,方在集团的鼾声之中,悄悄溜了出去。

隔夜的事,室中不留痕迹,那女侍凤霞,她当然不会声张出来。这里,主人还在期待大侦探的光临,大侦探当然是守信用的,在第三天后,他寄给了李瑞麟一封信,信上只有一个最简单的答案,他说:

“那夜,在黑暗中伸出那只‘鬼手’的,不是别人,正是你的好朋友朱龙。他的目的,是要窃取你的辟邪的小宝物。”

随函还附寄来一册小书,李瑞麟发觉这是他曾祖的著述,自己从来不曾见过。他不明白这书怎么会落到那位大侦探手里去?

可遗憾的是,这位小布尔乔亚,始终不曾在跳舞打牌之余,抽出些工夫来,一读这书的内容,因此那铜像,钻石,以及那鬼手的最后的目的,他也始终一无所知。

于是,这故事的全部就完毕了。

俱乐部中那个穿中山装的中年人,讲述到这里,有一个人跳起来说:“怎么!霍桑竟没把那十二颗钻石,还给他的当事人?”

“我想,那是不必要的。”穿中山装的人,冷冷地回答。

“什么话?中国唯一大侦探霍桑,他的人格,会这样的卑鄙?”

“且慢!我要代霍桑辩护。”中年人伸着手:“那不是真正的霍桑哩。”

“不是真正的霍桑?是谁?”

“一个职业的贼。”

“职业的贼,他怎么会冒了霍桑的名,接受这件事?”

“那是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那天,这一个职业的贼,趁着霍桑的事务所里没有人,他想去窃取一种文件,无意中,他接得了那事主的电话。”

“这一个聪明的贼,他究竟是谁呢?”

“我!”中年人指指他自己的鼻尖。

“你是谁?你的名字?……”

“我是一个衰朽的落伍者,世人遗忘了我,我也遗忘了世人,我没有名字。”中年人搔着他的花白的头发,感叹地说。

许多条困惑的视线,纷纷投射到了同一的靶子上。

“你们一定要问,我也可以给你们看看我的商标。”

这神奇的中年人,指指他自己的耳轮。灯光下,有一颗鲜红如血的红痣,像火星般的爆进众人的眼帘。

“呀!你是——”

“不错,是我!”

这演说家扬声大笑,在众人的惊奇纷扰声中消失了。

俱乐部的灯光下,缭绕着氤氲的烟雾;浓烈的土耳其烟味,遗留在众人的鼻管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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