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面,似乎有些小小的纠纷在进行着。
奢伟先生努力摔着他的乱发,他从门口里面张望进去,只见,在屋子的一隅,他首先望见那个已上了装的易红霞姑娘,正自低头默坐而垂着泪,泪痕把她靥上的脂粉划出了人生欢愉与悲哀的疆界。她的嘴唇微微颤动,似乎在努力吞咽下人世的无限辛酸,而只是咬紧牙关,默默地不发一言。
在凌乱的另一隅,那个红满前后台的武生金培鑫,两条粗而浓的眉毛,竖得像一架救火梯子那样的高!只听他在咆哮着说:“咱们要不挽着胳膊,同上大酒楼的礼堂;咱们就挽着胳膊,同上殡仪馆的礼堂!”
有好些人,带着满脸特异的神情,都在纷纷议论。
内中的一个人,用着一种缓和而小心的口气,在说:“快要一年啦!这也难怪金老板。”
另有一个人说:“易老板也有易老板的难处,担待她一点吧!”
第三个人插口说:“今年总不至于再会有变化,耐心点,反正你们总是好来好去的。”
奢伟先生生平,似乎具有一个不爱预闻闲事的特性。他在这小小的后台走动,虽已有了近三年的历史,但他从来不曾打听或参与过这后台的任何一件闲事。因此,他对眼前这一个小小的纷乱,却也完全猜测不出,这是一种何等性质的纷乱。
他把头发向脑后一摔,趑趄地,准备离开这地点。
在后台一群混乱的群众中,有一个棕色圆脸的西装青年,这人似乎相当面善,但身上的色调,又不像是这里班子里的人。只见此人向他牵动着嘴,好像有向他招呼的意思,但结果,这招呼终于没有打出来。
奢伟退回前台,他的心爱的位子,却已被人所占据,他无聊地走出了这嘈杂的京班戏场。
走出京班戏场,有一大圈栏杆,拦着一片士敏土的地,这是一个圆形的溜冰场。在沙沙的铁轮声中,有技术相当高明的业余溜冰家,有勤于练习跌觔斗的初试的勇士,更有几位国货“宋雅海妮”,在借此而卖弄她们全身多方面的曲线。
距离溜冰场数码以外,一个以骰子赌彩的小摊子上,有一个肥胖的人在高喊:“呕!劳莱!头彩!呕!七彩!呕!伍彩!呕!来看看!”
这胖人的喊声,较之我们希特勒先生站在麦克风前向整个世界播音时的声音更兴奋!呵!这简陋的“蒙脱卡罗”型的都市,随处在以赌博的方式,引诱无知的广大的一群!
再走过来,一带狭小的柜台,拦成一个狭小的部分,这是一个气枪打靶的所在。离柜子几尺地位,有一方玻璃镜,上面画着五个彩色的圆圈,约有饭碗大小;每一个圈子的里层,有一枚铜元大的红心,这是打靶的目标。这里打靶的方法,用一种装有橡皮头的细竹竿,插进一支短短的气枪的枪口里,那细竹竿上的橡皮头,特制成杯子形,向前打去,便能吸住在那玻璃上。如果你能打中那五个彩圈中的任何一个红心,那你便算中彩,而能获得一些柜子里陈列着的花花绿绿的小玩具。
这似乎是这整个的游戏场中,唯一的较有意味的游戏了。
这时候,这一座袖珍演武厅前,有一小堆“尚武”的人们,包括参观者与演习者,在围绕着看热闹。一个年约十二三岁而衣衫不很整洁的孩子,手执气枪,正自用心地在应试。很不幸哪!不知道是这孩子的命运不济呢?抑或是他的手法不行?只见一连打了好几枪,结果,他并没有获得这玻璃柜子里的半件奖品;而只获得了许多没有壳的鸭蛋。于是,我们这位落第的小英雄,只能抹抹汗液,自动缴下了械,而处于在野者的地位。
奢伟先生在人丛里站了一会,他向那个吃鸭蛋的孩子看看,他的失神似的眼珠闪动了一下,似乎已引起了他一时的高兴。只见他把头颅一扭,甩动着额部的长发,却从蓝布大罩袍的插袋里,掏出一张纸币,抛上这柜台;他回眼向这身旁的孩子说:“小兄弟,让我打给你看。”
说话之间,柜子里的人,已把一枚竹竿替他装在枪口里。奢伟有气无力地举起这气枪,他一面以一种很不经意的样子,向着正中一个彩圈中的红心略略一瞄;一面他皱皱眉,嘴里发出轻亵的声音,咕哝着说:“这距离太近,打一百枪,会打中一百○一枪!那没有多大的趣味!”
由于他的话,说得过分夸炫,却使四周许多道的惊奇的视线,不期而然都集中到了他的枪口上。
“啪——嗒!”奢伟的手指钩动机钮,一枪打了出去。
喂!打中了吗?
论理,他的话,说得如此骄傲,这初试的第一枪,当然是必中无疑啦!可是不幸之至!他这一枪,非但没有打中红心;甚至他的成绩,还不及那个落第的小孩;因为那个小孩,虽没有取得锦标,至少有一二枪,却已接近这彩圈的里层。至于奢伟所发的这一枪,很可怜!却只打中了彩圈的最外层。——总之,那枚竹竿和这彩圈的关系,只像一个站在赛马场外看赛马的人。
“哗!”四周的笑声哄然而作。
笑声中有一个人在冷酷地问:“咦!怎么第一枪就没有打中呢?”
“就因为是距离太近啦!”另一个人刻薄地回答。
“不!这是第一百○二枪哪!”第三个人附加了更尖刻的一句。
一件绝对细小的游戏的事,原该不会招致什么严重的后果;可是,由于奢伟的骄傲而大意,立刻使他吃到许多软性的流弹。一时他的苍白的脸上,不禁浮上了一些难堪的红晕。这时,第二枪又在他的手内徐徐举起。为着上面的教训,却使他这第二度的瞄准,不得不较为郑重一点。
他的执枪的姿势,相当熟练而美观。当时众人的心理,以为他这第二枪,该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不中了。不料,在那枚竹竿将放射而未放射的瞬间,他的眉心陡然一蹙;同时他的执枪的右臂像痉挛那样微微地一震:手中的枪口便也随之而微微震颤了一下。
“啪——”一枪又从他震颤的枪口迅捷地射出。
“——嗒”许多条视线迅速地跟随那支竹竿而落到对方的目标上。
呵!这一枪的成绩越发不行了!
如果把对方的彩圈,比作跑马厅的圈子,那么,他这一枪,简直已放射到了新世界的大门口。
众人又是哄然一阵狂笑。
“难道这又是第一百○二枪?”有人这样发问。
“不对!因为距离太近,所以特地打得远些!”有人这样回答。
“哈哈哈哈哈!”
人丛里的笑声,像暴雨那样向奢伟身上猛烈地飘洒过来——这笑声也吸引住了更多人的脚步。
由于身旁难堪的讥刺,几乎使这位奢伟先生恼羞成怒。他把他的脸,一连向后几仰,使劲甩动披散于额角间的长发;他好像要借这一种小动作,宣泄心头的羞怒。这时,柜内的人,又把第三支竹竿,替他装入枪口,一面向他提出善意的指导:劝他把枪口放得低些。奢伟不理;笑笑。只见他把气枪换到左手,却向柜子里的人说:“我要闭着眼睛打。我只管打,你只管装,要快!”
说时,他又举起失神似的眼珠,依然不经意地向前看了一看,立刻便把眼珠紧闭了起来。“呵!睁大了眼珠打不中,闭紧了眼倒会打中吗?”可是众人这种讥笑的声音,还不及发出,只听“啪——嗒!”一下,奢伟睁眼一看,只见左手的第一枪,已不偏不倚,打中了中间的红心。
“啪!啪!啪!”柜子里的人,接连替他装了三枪,他一连打中了三枪。他没有再睁眼,可是他的脸上,很有一种把握;似乎并不需要睁眼而知道他所发的枪,每枪都已中鹄。
这“啪啪啪”的三响,塞住了众人喉咙口的嘲笑声。
“啪!啪!啪!啪!”接连又中四枪,他依然没有睁眼。
四周的“人圈”,像一枚蜂巢那样越造越大。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沾染上了惊奇的颜色。
那个站在柜子里面替他装枪的人,感到有些呆怔;但,他并不是因为吝惜他的奖品而呆怔。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枪声连续不断地在奢伟手内响着。他一连打中了十八枪。每隔三四枪,他才微微睁一睁眼,考察一下他的成绩。他所发出的每一枪,几乎都像是用密达尺量过了那红心的边线,然后把那竹竿上的橡皮杯子不差一丝地吻合上去的!——他在预备发出第十九枪时,忽然他又改变了一种发枪的方式。
人丛中有人在用一种兴奋的声音,又像督促,又像喝彩似的高喊:“不要睁开眼!闭着眼睛只管打!”
可是奢伟像疲倦似的抬了一抬他的眼睑,他把这第十九枪的枪口,向对方那个叠连打中了十八次的居中的彩圈重复约略一瞄,一面他的视线,却在那座玻璃镜的右角飘了一下。“啪嗒!”第十九枪随着他眼睑的低垂而发出——这轻车熟路的居中的一枪,无疑是必然打中——接连着,他忽把手中的枪杆一侧,那枪口便失却了原来的准鹄,而形成了一个很显著的仰角。“啪——”就在这枪口一侧一仰的瞬间,第二十支竹竿随之而迅捷地飞出。众人以为他这一枪,一定又要归纳进“第一百○二枪”,刚自转念,只听“——嗒”的一声,许多条的视线,随着这声音而向玻璃架上看时,只见这最后一支竹竿,却飞向了右侧上角的一个彩圈中间,正像一株风雨中的花枝那样在那里摇摇地颤动,再看那竹竿头上的橡皮杯,又是不差一丝地和那圈子里的红心在接着热吻!
“好——呀!”一阵春雷似的鼓掌,间杂着一阵秋潮似的呼喊,合并成一个巨大的声浪,无可遏阻地从人丛之中喷涌了出来!
这时,连天空里也送来了一阵热烈的鼓掌声。
呵!难道有人会乘了飞机而把掌声送来吗?请读者暂缓驳诘。这是有理由的。原来,在这一片广场之上,四周筑有架空的天桥,天桥上有许多人,居高临下,也在参观这热烈的一幕。他们看到第二十枪上出奇的一击,却都不自禁地送下了一阵钦佩的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