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省人事的状态,连续了一个不知怎样久的时间。他只是昏昏然,昏昏然地,仿佛已堕入了一个梦魇织成的密网;有时,他好像被活埋到了一座几千万吨重的大金字塔之下,感到不可堪的窒息的苦闷;有时,他又像被一阵旋风吹进了大戈壁的沙漠,全身都被烦热包裹了起来;更有一回,他梦见自己悬挂在一顶五彩的降落伞下,上升,上升,上升,好像已越过同温层而飘进了无边际的太空;在那里,他看见美丽的月球,像是一个庞大的肥皂泡,在一缕烂银细丝那样的轨道上面飞旋;蓦地,这月球忽而分裂成无数碎片,千丝万丝烂银那样的月雨,飘洒满了整个的空间,恍惚间他的身子随着这缤纷的月雨竟从无际的高空之中,头俯脚仰飘然直堕而下,却跌进了一座烂银那样洁白的宫殿;而这宫殿里,有冰雪雕琢成的洁白的墙垣,有冰雪雕琢成的洁白的器具;更有冰雪雕琢成的洁白而美貌的女子,悄无声息地,在他身前蹑足走来走去。
至此,他的灵魂已重履人世,而把意识之门微微推开了一线。
一次,他觉得有人,正把一样什么东西塞进他的嘴。他突然“挣”——这只是“挣”而不是“睁”——开眼缝,他发觉自己正睡卧在一间小小的卧室里面。四周,幽悄悄地,听不到跌落一枚针的声息。这里,有髹着白漆的洁白的门,窗;有洁白的沙发,小桌。而自己,正仰躺在一张白漆的小床上,盖着洁白的被单。
他的第一个感觉,觉得自己好像已从原有的世界之中跌进了别一个星球里。
奇怪的是,他所睡的那张床,被安置成一个斜坡形,他的身子,头向下而脚向上,躺成一个倒栽的姿势。并且,全身已被什么东西,紧紧束缚了起来。他想转侧一下。咦!连动一动也不可能!他感到了一种轻微的惊骇,疑惑自己又和以前一样,遭遇到了虎兕入柙的命运!他努力撑起困惑的两眼,搜索着周遭的一切。只见这屋子的一隅,有一个女子,背向着他悄然站在那里在写什么东西。那苗条的身影,在他迷惘的视网里面好像有点稔熟。
这女子,白帽,白鞋,背后两条交叉的白带,系着一个洁白的围身。——这分明是一个看护的打扮。
突然,他理会到这是一个医院。可是他还想不起,自己为什么,会到这医院里来?他怔视着那个女人的背影,蓦地想起了那个死神阴影下的姑娘;接连他又想起了自己所经过的一切;他恍惚记起自己,曾从易红霞的家里,亡命赶向一个地方去;他恍惚记起有一个人,正把一支手枪向那个姑娘扳机射击;他又恍惚记起自己那时,曾舍命飞跃而前,因挡住那子弹的路线而吃到了一枪!
以上,好像都是真实的事情;想想,好像是一个梦。再想想,又好像不是梦。最后,他记起这完全不是梦而是事实;而且他记起,他所赶去的地方,是一家殡仪馆;那个开枪杀人的家伙,正是那个浓眉毛的武生。——他所能记忆到的一切仅止于此。但,以后呢?以后又怎样呢?自己是怎样到这里来的?那个被压迫的姑娘,又遭遇到了何等的情形?还有那个浓眉毛杀人的家伙,以后,又演出了何等的戏剧?
凡此种种,他简直茫然一无所晓。
这时,他虽已进入苏醒状态,可是他的意识,却还没有恢复健全。他像晕船,又像酒醉;他觉得天地在旋转,身子在晃荡。他的头脑,仿佛已埋进了一片白茫茫的迷雾之中;他极力想思索,但他却绝对无法思索。他想大声呼喊,但终于没有喊出来。不久,他迷迷糊糊,重又进入了昏睡的境界。
他第二次苏醒的时候已在夜晚。这墟墓一样的空间只剩下他孤单一人。不知哪里送来一点灯光,在他周遭抹上了一片淡淡的乳白。窗外有几颗星,一闪一烁,刺促着他涩重的眼球。这一次醒来,他的头脑,比较已清楚得多。他试着转侧一下,身子依然受着束缚;他感到一种不可堪的烦躁,全身仿佛受着炮烙的酷刑。尤其是喉咙口,好像已被人放下了一把火,一种焦渴难耐的感觉,使他忍不住呻吟起来。
他不懂自己的声音,为什么竟会那样的疲弱而无力?在这静静的夜里,他自己听着,觉得完全不像是自己所发的声音。
幸喜,他这幽幽的呻吟声,立刻已获得了反应。
仍像白天一样,有一个白衣帽的女子,一条魅影似的蹑足走了进来,悄然扭亮了灯。
那女子轻轻走近他的床,低头凝视了一下,向他嫣然一笑;这笑容带点惊奇,也带点神秘,好像在说:“啊!你居然清醒了!”
奢伟尽力挤着眼睫,以适应灯光的刺激。他伸出他的病犬似的舌尖,连连舔着他的枯燥欲裂的嘴唇,示意那个女子:他的嘴里,干渴得厉害,想喝点水。
奇怪!那个女子却只向他笑笑,不开口。
“水!我要喝点水!”奢伟忍不住呼喊起来。——这短短几个字,在他,认为已用尽了力,而实际,他这喊声却比一个蜜蜂的叫声高不了许多。
那女子只是向他摇摇头。
咦!这是什么意思?他焦躁得几要跳起来;他想向那个女子责问:“为什么不让自己喝水?为什么要把自己绑缚起来?”
他还没有开口,只见那个女子,急急伸出两枚手指,按着她自己的红嘴唇,意思不让他说话。
只见她轻轻走上前来,伸手看着手表:一手在他的太阳穴上,轻轻按捺了一会。她又把他的被单,轻轻整理了一下。连着,看她一言不发,轻轻旋转身子,扭熄了灯,又轻轻走了出去。
这女子像是一个“天方夜谭”中的仙女,悄悄而来,又悄悄而去,简直是来无声而去绝迹!
这里依然抛下了奢伟孤单的一个,却让无边的寂寞,占领了整个的空间。
呵!想动,不能。想喝水,不许。想说话,不理。这是什么理由?若在平时,奢伟先生遭遇到了这种情形,即便他的身上,被绑上了一条胡桃大铁链,他也忍不住要跳起来,设法挣断这链子而攫取他应得的自由!但在眼前,他甚至连挣断一根线的气力也没有。在万分焦躁中他忽想起:自己在吃了一枪以后,也许,因子弹并没有穿出胸腔而施行过手术;曾经听人家说:凡是施行过大手术的人,有一个相当长的时间,要被束缚起来不许转侧;并有一个更长的时间,不许喝半滴水。看这光景,自己会不会已经被施行过手术,而才受到这种亲善的待遇呢?
立刻,他果然觉得他的胸肋间的某一部分,好像有点麻木;也好像有点痛。
他想:假如真的施行过手术,那么,即使暴跳或呼嚷,也决不会获得较好的效果,那是无疑的。
无可奈何,他只得尽力耐住他的焦灼,准备再度回进睡乡,寻求他的好梦。
可是过去他已睡得太多,眼前,无论如何,他已无法再睡。越是不能入睡,他越感到烦躁,渴热,和寂寞;越是烦躁渴热和寂寞,他越想转侧一下,喝一点水,和说几句话解解闷。
他再尽力呻吟,但是没有反应。
呵!转侧,喝水,说话,这在任何一人,都是最小限度的自由,不须唾手之间,谁都可以获得。而在眼前的奢伟,却已认为这是最重要而最迫切的需求。越是不能获得,越感到这需求的可贵。甚至,在这时候,他几乎愿意牺牲他的生命,以换取这几件事,也在所不惜!可是他也办不到!至此,我们这位奢伟先生,方始真切地认识到世间自由两字的可贵!有时,连最小最小的一点限度,那也是花了最大最大的代价所不能获得的!
可是,还好!人们的肢体,虽不幸而有时会遭受束缚,但,人们的思想,却永远不会失去他的自由。——世上尽有许多人们,他们能以种种方法,约束另一人的躯体的自由;但,无论如何,他们却没有方法能禁止人家思想的活动。
夜,幽悄得像一片广大无垠的旷野。奢伟的身子,虽已一筹莫展,而他的思想,却开始了无缰野马那样的奔驰。
由于一切离奇的遭遇,都起因于那张高明的图画,于是,第一件事他就想到了那张图。
当然,到这时候,这一纸图画在他心目之中已无复丝毫秘密之存在。一个三角,那不过表示三角恋爱;a与b,是代表着两个敌对的角色;而一支手枪紧对着一○二,是表示因三角恋爱而酿成的危险局势;此外,另外几个数字,是预示着危机爆发的日期。那张图画中所提示的事实,不过如此而已。事后想想,这比小孩子们猜着玩的哑谜还要简单。总之,一件眼前浅近的事,被一个很聪明的人,装点成了一个神奇无比的哑谜;不幸,碰到一个更聪明的人,却把这件眼前浅近的事,胡猜到了千里以外辽远而不相干的地方去;甚至,还牵涉到什么八打半与九打半岛,又几乎疑惑这一纸草图,竟有关于整个世界大战的局势!这未免太可笑了!太可笑了!
然而这事情的发展,却并不怎样可笑咧。就为猜想得太聪明的缘故,自己已领受到了太聪明的酬报;也就为猜想得太聪明的缘故,差一点点几乎眼看到那件可悲的戏剧当着自己面前而轻轻揭开了血溅的幕布!
他想:假使在早一天,甚或提早几小时,就猜破了这可笑的哑谜,那么,无论如何,他不会让这戏剧演成眼前这样的局面。
想到这里,他的嘴角,不禁浮上了一丝特异的苦笑。
他对自己吃到一枪,觉得无所谓。但他轻鄙着自己思想的迟钝;他对自己因年老而退化的脑力,感到有点悲哀!
连着,他又想到那个把这图画送给自己的人。
那个人是谁?
有一点是可以吃定的:这一个人,必然很接近那个小京戏场的圈子;也必然很接近那个鬻艺的姑娘。否则,他怎能预先看到这事情的演变,而画出这一张“推背图”一样的神秘的作品?可是,细数那后台混乱的一群,大半都是头脑浑噩的家伙,不像有人会弄这种花巧。有之,只有那个棕色圆脸的西装青年——也就是那一天想和自己打招呼而并没有把招呼打出来的那个人——看来,却很有弄这玄虚的可能。
关于这,自己在未曾吃到一枪之前,十之八九,已猜定这一纸“天书”,是出于这家伙的大手笔。不过,先前却还吃不准;眼前想想,越想越无疑义。
第一,事前,自己在游戏场里,曾亲听得此人和易红霞的老父,清楚地说起:——“我吃准这事大有危险!”的话,可见这位神秘的预言家,早已“夜观天象”而预先推算出了这事情的演变。
除此以外,还有一个小小的证据:——在那张二十世纪的“推背图”内,他把“一○二”的数目字,谐着“易玲儿”三个字的声音。从这“二”字上,可以看出:玩这把戏的决不是北方人,而是一个南方人。因为,这去声的“二”字,与平声的“儿”字,在北方人的嘴里读起来,有着非常显著的区别。但南方人,却把这“二”“儿”两个字,几乎读成十分相近的声音。于此,可见画这一张图的人,决定不是一个北方的老乡;而那个棕色圆脸的家伙,在后台习见的一群之中,恰是一个唯一的口操本地声吻的人物。这虽是非常细小的一点,似乎也可以算作一个小小的旁证吧?
好了,这图画的含义,与这图画的作者,两个问题,总算解释出来了。
其次,第三个问题,那个棕色圆脸的家伙,为什么要把这张图,送到自己的手里呢?
这里面,必然有些理由,这理由也该想出来。
唯一的理由,一定是那个家伙,虽已看出了这件事情的危机,而他自己却无法挽救这事情的危机;因此,他特地画出了这张图,把消息透露给自己,而希望自己能把这件事的危机挽救过来。
但,他怎么知道自己会愿意挽救这件事呢?其次,他又怎么知道自己会有能力挽救这件事呢?
关于第一个问题,那很容易解答:一定,他见自己和那个姑娘相当接近,因此,他才把这艰难的工作移到了自己头上来。
现在要问的是:他凭什么理由,竟能吃准自己一定会猜出这图画中的哑谜,而又一定具有挽救这危机的能力呢?
难道,他已窥破自己的面目而知道自己是谁了吗?
他从什么地方,窥破自己的真面目的呢?
想到这里,他突然想起那一天,自己在游戏场里打气枪,第二枪上,曾因手臂的震颤而失却了准的。这在细心的人物,必已看出自己的肩臂受着伤;而自己肩臂受伤的事,在一星期前,恰正宣传于全市大众之口。一定,那个家伙,当时他也在场。从这一点上,他已窥破了自己的假面。因而他特地把那含有火药味的消息预先透露给自己,而希望自己能在事前加以挽救。
对了,一定如此。——但是,还有问题咧。
他既预知了那事情的危机而希望自己能予以挽救,那么,他为什么不用比较清楚些的方式把这消息告诉自己,而要把这画符一样的哑谜,让自己猜呢?
他在戏弄自己吗?或者,他想试试自己的聪明吗?那不会的。
他不用比较清楚的方式而用图画透露这消息,唯一的理由,只有:他虽怀疑自己是他心目中所想象的那个人,但是,也许他还吃不准自己一定是他心目中所拟议的人。因此他只把一种探试性的哑谜让自己来猜想。他一定是这样想:如果自己正是他所猜想的人,那一定能猜出这哑谜中的含义;而也一定能依照他的预期,去挽救那件可怕的事情;万一,他的猜测错误,自己并不是他心目中所猜想的人,那么,即使这一纸神秘的图画,流落到一个不相干的人的手内,至多不过随手抛弃,必不至于引起意外的麻烦。这也许就是他的故弄玄虚的唯一理由?不错,他这试探的方法,的确相当聪明哪。
这时,这位受着重伤的奢伟先生,困兽似的躺在病榻上面,他一任他的思想,像野马一样在幽悄悄的夜气中间向前奔驰。他自觉他的思想之箭,箭箭都已中鹄,再也不会像先前的打气枪那样,竟会打成可笑的“一百○二枪”。
不过,还有一点,他却始终猜想不出。那就是,在那张弄玄虚的图上,明明留着一个非常确定的日期。那个棕色圆脸的家伙,他凭什么理由,竟能在这图上,留下一个那样确定的日期呢?更可怪的,还有那浓眉毛的杀人的武生,居然会很驯良地依照这“新式推背图”的预示,而真的在这被指定的日期,演出了这可怕的武戏。他为什么不能在提前几天演出?又为什么不能递后几天演出?他又凭着什么理由,一定要选中这“二月二十六日”的固定的日期,上演他这精彩无比的全武行的戏剧呢?——难道,他这拿手杰作,真的也像舞台上的戏剧一样,一定要等贴出了海报,而后才能“隆重登场”吗?又难道,他这精彩的武剧,必须选择了历书上的“黄道吉日”,而后才能“荣誉演出”吗?
否则,那个棕色圆脸的家伙,从哪一点上,能预测出这可怕的杀人的日期呢?
以上这一点,却是那张图画中的很细小的一点,然而这很细小的一点,也就是全部秘密中的最不可索解的一点。
他想来想去,想不出其中的所以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