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摸上午九点的时候。
有一种暴风吹过那样的骚乱,起于一宅五楼五底美轮美奂的住宅中。那座华丽的屋子,当然不属于那些专门仰仗二房东先生代领户口米票的凄惨朋友之所有。告诉你:它是我们的闻人余慰堂先生的不动产之一。
如果你有那种幸福,你能常常走进这座屋子,不久,你就会发现:在这广厦中的一些废置不用的空屋之中,囤着大量的食品,大量的用品,以及大量不为自己所需的药品。
这广厦中不但囤有大量的货,同时却也囤有大量的人。
平时,住在这所广厦里的每一个人,其安闲的程度,决不输于那些被囤的货物。但是,在这一个特殊的上午,那些被囤的人,却已不能和被囤的货物保持同样的安静。
骚扰的原因,是为他们的主人——我们的闻人余慰堂先生,一夜没有回来。
一个闻人,必然的也是一个忙人,一夜不归,那有什么稀罕呢?也许,他是高兴住在他的“袖珍公馆”里;也许,他已被挽留在特种的所谓“生意上”;也许,他有外交上的应酬,而在研讨什么“四方形的战略”。凡此种种,不是都有一夜不归的可能吗?急什么?
可是,以上的理由,现在却并不适用于这座广厦之中。
因为,我们这位闻人,私生活一向很严肃。平时,绝对没有一夜不归的习惯。很多人知道:他的太太的贤德,却是养成他这严肃的习惯的原因之一。
余先生另有一个习惯:平时,如因特殊的原因而在外面逗留到晚上十二时以后,他必须要打电话回来,报告他的准确的所在地点,连带说明他的准确的回家时间。
可是,在上一晚的十二时以后,那个必要的电话,竟没有打回家来。
这是一个反常的情形哪!
因此,一种较小的骚乱,在隔夜已起于这座广厦之中。
电话线在隔夜已和各个有关方面开始接触。但是,从各方面所获得的消息,始终非常混沌。
尤其恶劣的是:我们闻人的贤德太太,在最近,恰巧听到过一种传说,据说余先生在外面,颇有一些不稳当的企图,正在偷偷进行。这使太太暴跳如雷。她觉得那个传说,似乎已让眼前的事变证实了。
并且,还有很离奇的事情哩。
在这一夜,余公馆中曾一连接获三个很奇怪的电话。电话的对方,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声音非常紧张,探问余老先生有没有回来。这里问她是什么人,找余老先生有什么事,那边却把电话呱的一声挂断了。——三次的情形都一样。
这三个电话,第一个是在晚餐时候打来的。最后的一个,时间却已过了午夜。对方的声气,似乎愈弄愈着急。——这女人和余先生有什么重要交涉呢?
看来事情真有点奇怪!
一个紧张的隔夜,在那位贤德太太一半愤懑一半忧虑的混合心理之下度了过去。
到今天早晨,时候还不到六点钟,大队带有通缉性的侦骑,纷纷奉命出动。其中包括:余先生的大公子国华,次公子家华,以及男女干练仆役,等等。
在九点半的时候,大少爷国华的自备汽车,已开回余公馆门口。他从汽车里跳下来,用喷香的手帕抹着汗说:他把全上海的地皮,差不多都已翻转来,简直毫无影踪。
十点刚敲过,二少爷家华坐着出租汽车,也回来了。头上菲律宾式的头发,已经弄得很乱。他用手帕拂着西装上的灰尘说:凡是可找的地方,都已找遍,甚至他连浴室那种地方,也已列入调查的表格;但是,浴室在上午不开门,所以结果当然他是失望了。
以后,其他出动的人员,也都陆续回来,他们都没有发现老太爷的两撇八字须的影子。
于是,事态渐见严重,公馆里的小扰乱,渐渐进入于惊惶的阶段。
正在这个鸦飞雀乱的纷扰的时候,门房里的小山东,拿着一张名片,急匆匆地奔进来说:有一位客,说要求见少爷,报告关于老太爷的消息。大少爷二少爷抢先看那名片,只见那张片子,纸质很劣。片子不是印刷品,却用开花毛笔,写着三个不成样的字:
费太敏
单看这一个片子,就知道这个片子的主人,是个不成材的东西。况且弟兄二人一见这个名字,大家都不认识。二少爷急忙问:“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那个人,看起来有三十多岁。西装穿得挺漂亮。”小山东这样回答。
看在西装挺漂亮的分上,于是大少爷急忙吩咐:“请他进来。”
那个不相识而投进一张劣等名片的西装来宾,被邀进一间古色古香的书房里,和两位少爷会见。
女太太和下人们,在别室里以一种异样的心理,期待着这来宾所带来的消息。
当那位来宾大模大样踏进书房时,弟兄二人急忙用天然的快镜向他拍照。
只见进来的那个家伙,阔肩膀,高个子,身上穿了一套浅灰色的秋季西装,裁剪十分配身。从弟兄二人眼内看来,觉得此人的衣着竟比他们还要考究。二人在想:这家伙如此漂亮;为什么要用那种蹩脚的名片?再看此人的面貌,倒也并不讨人厌;而且,看在眼里,仿佛很熟,像在什么地方见过面,但又记不起曾在什么地方见过面。还有一点,此人胸前,垂着一条太过鲜艳的领带,颜色红得刺眼!这使二少爷的脑神经上,似乎已引起了些某一种的刺促;而一时却又想不起,这刺促是属于何种原因。
来客响亮的皮鞋声,充分表示出他高等华人的身份。一个钻石的领针,在近午的阳光里闪射着威胁穷人的光华。
由于来宾气宇的华贵,必然地使二位主人在招待他时引起一种心理上的优待。
大少爷和二少爷争先以恭敬的态度招呼他坐下。
来客的“派头”大得可以。他把他的染过色的西洋眼光,向着那些不够摩登的中国式的家具“巡礼”了一下。眉宇之间,表示轻鄙不屑。他皱皱眉,以不习惯的样子,选了一张紫檀椅子坐下,坐的姿势,像是横靠在西洋式的睡椅里。
下人们拣选了上品好茶与上等名烟送上来。来客拿起纸烟,先看看牌子,看得满意了,方始拿在手里,让敬烟的下人给他燃上火。
下人肃然退出。外面有许多人,在窃窃私议,当然,其中包括着余先生的贤德太太。
于是,他们听到书房里的主客在开始谈话了。
“费先生和家严是一向认识的?”老大用这敷衍句子开场。
“不知费先生光临,有什么见教?”老二跟着提出较现实的问句。
来客仰面喷出一口烟,于是他开口了。他的语声很骄蹇,好像尊长在对小辈发言。他先问:“两位是不是余老先生的世兄?”
“正是,正是。”老大先说。
“家严在什么地方?”老二比较性急。
“鄙人先要声明,”来客说,“我和令尊并不是朋友。但有一点关于令尊的消息,想报告二位。”
“家严为什么不回来?”老二感到有点焦急了。
“有什么消息呢?”这是老大眼光里的问句。
“我不知道府上的规矩,对于报告消息的人,是否有什么赏格?”来客不说正文而先提出这样的问句。说话时,弹掉一些烟头上的灰。弟兄二人看到此人左手的一个手指上,戴着一枚特大的指环,——那是一枚鲤鱼形的指环,式样非常特别。
可是弟兄二人,听这人的话,说得有点蹊跷,不禁面面相觑,一时觉得无从作答。
结果还是老大先开口说:“如果我们有什么事情,劳了费先生的驾,我们当然要设法谢谢费先生的。”他这话,说得相当圆滑而含糊。这巧妙的词令,有点近于现代外交席上所习用的方式。
“那就很好。”来客点头表示满意。他又说道:“第一我要报告二位:令尊近时,在外面已新建设了一处小规模的公馆,很有许多较神秘的事项,都在那里和人接洽。这消息也许二位还不知道。”
老大睁眼看看老二,没有发声。因为,这消息于他们确是一个新奇的报道。
“令尊昨日,不是在上午就出去的吗?”来客发问。二人点头。来客又说:“事实上,令尊离府以后,一直就到他的新建设的公馆里,消磨掉了整半个下午。”
来客的说话,带有一些顿挫的调子,这调子暂停于这个小段落上。他又喷着烟。
这时候,书房门外,有些密探们,正以蚂蚁传报的方式,将这位来宾所带来的新奇消息,传达于总司令部。大本营里有些咆哮的声音在发出来。依着总司令的主张,恨不能立刻亲自出马,向来人追问出那个新政府的地点,而马上给予叛离者以闪电式的袭击。但是,这一个策略,却让一些参谋人员,尽力阻止了。
密探们在书房门外,密切地注视着这谈话的新发展。
只听来客扬声在说:“但是二位,决不可错怪令尊翁,以为他在小公馆里,学习游手好闲。事实上,他在那边秘密等候一个人,准备接洽一注伟大的生意。”——来客这几句话,倒像有意在对付这书房以外的咆哮。
“秘密等候一个人?什么人?”二少爷感到焦灼而又困扰。
“接洽一注很大的生意吗?”大少爷的较和缓的口气。
“费先生,能不能请你痛快些说?——接洽生意,大概用不着开一整夜的谈判!——家严为什么还不回家?”老二的脾气,毕竟暴躁,他开始对这位气概不凡的贵宾,发出他的二少爷脾气。
“咦!你——”来客自动燃上一支新的烟,随手抛掉烟尾。他向老二瞪了一眼而厉声说:“你竟这样性急吗?”
他用训斥的声吻接说下去道:“阿弟!请你耐心听我说,事情的演变,都由逐步而来,事体的说明,也要逐步而来。譬如,世界大战之酝酿以及爆发,那决不是一句话所能说明的。阿弟,是不是?”
二少爷是一个“七石缸式”的人物,主要的是他不知道这位叫他阿弟的来宾,是个什么身份。他觉得未便反抗,于是,红着脸,默默然。
大少爷连带不敢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