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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花终坠溷北里别幽明 絮已沾泥东风还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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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璞玉等了半天,好容易见过铁来了,忙迎了出去。哪知过铁只探进个头儿,身体却寄放在外面,不肯进来。璞玉看着,忙说:“你可进来呀。”过铁说了句:“我是等你吩咐,不敢再冒失了。”才走入房中,把门关上。璞玉虽听出他是记着前碴儿说话,但因他的惠然肯来,已经心花怒放,好似酬了一半愿望似的,想生气也生不起来,就向他似嗔似笑的道:“你真是……一点也不知道我这些日是怎样……你快坐下吧。”过铁道:“我不敢。”璞玉道:“为什么?”过铁道:“我一坐下,你又躲出去了。”璞玉着急道:“你还有完没完,可真叫难说话。”过铁道:“一年经蛇咬,十年怕井绳,我是吃过你的没味儿的。”璞玉听着,真觉可气,鼓着嘴儿坐在炕上,过铁也沉着脸儿不开口。

对怔了半天,还是璞玉忍不住,向他叫道:“今天你难道还不明白我的意思,怎总提起前碴儿?只说硬橛橛的话?”过铁接口道:“我还不大明白你的意思,你告诉我吧。”璞玉顿足道:“你何必装明白糊涂,我……我现在明白那天的事太对不住你了,今天给你赔罪,成不成?”过铁哈哈大笑道:“我不敢当。过去的事,就算过去了,何必再提?”璞玉以为自己的心意已经说明,以下只有等过铁来向自己进攻,自己却不好再作什么表示。哪知过铁说完了话,又怔起来不再言语。璞玉心中既然焦急,又怕冷淡了他,只得转着弯儿说道:“过先生,你待我太好了,我们娘儿三个,若没有你,早就饿死了。你这些日破费的太多了,我真不知怎样报答你是好。”过铁摇头道:“不算什么,你无须介意。”璞玉听他仍不拾碴儿,只可仍遥遥逗入正题道:“上次我得罪了你,觉着你一定不肯再管我了,哪知你仍旧待我这样好,真叫我又感激又亏心。”过铁淡淡答道:“我既帮助你,定然帮到底,怎能半道不管?你放心,不论到什么时候,我姓过的总不改样儿。”璞玉听他说话,仍不着边际,只得又逼近一句道:“你这样费心费力的帮我,是为着什么呢?”过铁道:“只看着大嫂和孩子怪可怜的,我又有这点小力量,乐得作作好事,难道还有什么贪图?”璞玉无奈,只得忍羞问道:“你只为行好事啊,那么前者你夜里来对我说的话,又是什么意思?”过铁本来故意把口风闭得极严,只逼璞玉自投罗网,自带枷锁,闻言仍淡淡答道:“我是因为大嫂太苦,想叫大嫂过好一点的日月。哪知你把我的好心当了恶意,我也没了法儿。”过铁说完,又来了一个干墩,再不言语。璞玉把话已逼到分际,不能不直抒本意,就忍着万分羞愧说道:“现在我已明白你是好意,觉得十分对不过你,所以……所以……”说着羞得别转脸儿,才又接下去道:“我想就依着你那天说的……”璞玉说到这里,再说不下去,而且也无可再说了,只可等待过铁答话。但等了半天,过铁仍无声息,不由羞窘欲泣,凄然说道:“我知道了,你已经恨上我,我的话却白说了。”这时过铁才徐徐立起,抚着她的肩头,笑道:“你弄错了,我怎会恨,我倒只怕你讨厌我呢。”璞玉听他语气已变温存,便低声道:“你真是冤枉人,我把心都掏出来,还赖我讨厌你,这可叫我说什么。”过铁忽诺诺的道:“是,是,我知道,你不讨厌我,好了,你别生气,这就算说开了。大嫂今儿把我叫来,就为分争这件事么?若还有别事要我效劳,请告诉我,我能办必办。”璞玉听他绝不拾那同居的碴儿,而且语气中间,好似说自己今天约了他来,是为着另有所求,所以先解释前碴以便开口,不由越发冤窘难言,气得推着过铁道:“你去吧!有多大的仇,尽自挖苦我,人家说了……”说着又叹息住口。

过铁见已把她折磨够了,自己又已全占了上风,立在操纵的地位,就坐着璞玉身旁,柔声说道:“你倒是直说,叫我怎么样呢?”璞玉叹气道:“我说也没用;不说了,你请吧!”过铁笑道:“你何必生气,我明白了,你是愿意我那天说的话,想来个旧事重提,对不对?”璞玉遇着这样凡事都要说破的人,也没法含蓄,只得点点头,等待他的下文。哪知过铁沉了半晌,忽摇头说道:“你既然回过味儿来,我还有不愿意的……”璞玉听他这句话,明明是同意了,不料他底下又接着道:“可是现在我真有点儿不敢。”璞玉听他又出波折,不由恨恨说道:“什么不敢,你简直是不愿意。算我错了,你快请吧。”过铁这才发出巨篇大论道:“你这话可冤枉我,我这些日盼的是什么,还会不愿意?不过我近来仔细寻思,明白了大嫂的心思,你实在是个有心的人。我给你这一点小小帮助,本来不值一谈,可是大嫂心里好像受不住似的,所以有今天的约会,对我旧事重提,要把两家合成一家。若在旁人,一定乐糊涂了,认定大嫂你是爱上我,可是我绝不这样想,我知道大嫂这一举只是为报恩。你觉着受了我的好处,不敢不报答,又因为上回那碴儿,明白我的想头,挤到头儿,才无可奈何的答应我。这只因为你太穷了,早没有一点可以补还我的东西,只得拼着把人填恨。其实你若现在忽然发了大财,情愿加百倍还我的债,也不肯屈心嫁我……”说着停了一停,璞玉越听越觉他辜负自己的心,忍不住分辩道:“你说得我真把你讨厌死了,可是钻进我心里看过?人说话可不许这样屈心。”过铁好似没听见她的话,仍接下去道:“我这人向来作事稳重,好讲实理。大嫂你本心并不爱我,若是只为眼前一点好处,勉强凑合到一处,大嫂,你既委屈,我也没有真乐儿,再说也长不了。过个个月期程,三天五日,闹成你东我西,那又何必白染一水。说句不怕大嫂过意的话,你是个妇道家,没有什么怕的,我姓过的虽然是个光蛋,可是人物字号,并非容易创出来。若是娶个老婆,弄不长久,闹出笑话,可怎么见外场朋友?我日后怎么见人?这一世就算完了。”

说着见璞玉低下头落泪,就又说道:“大嫂,我敢发誓,自从咱们头次见面,我的魂儿就没离开你的身子,你想我若不是爱糊涂了,怎会有上回那一举呢?现在只为替咱俩细想,才说出这话,你可不必生气。世上的事,不能勉强,一勉强就长不了,何苦闹得没好结果呢?”璞玉突然抬起头道:“好,好,完,完,我别勉强你。可是你把罪过都归到我一人身上,我请问,你怎知我不爱你?又怎知不能长久?你倒是说啊!”过铁道:“我知道大嫂是从好处过来的,再看两个孩子,又明白你原先的丈夫必是漂亮人儿,大嫂又怎能看得上我这麻疤臭烂的人?既看不上,又要勉强凑合,却可怎能长久?”璞玉本来怀着一腔热望,被他撮弄得啼笑皆非,叹气说道:“对了,你把我看成了十几岁的姐儿,只爱脸子,不懂情义。说到我的丈夫,倒是漂亮,只少了两只眼,是个残废人。我这话也是多说,你既看明白了,还不走等什么?”过铁听了,似乎怔了一旺,忽转到璞玉面前,弯着腰儿说道:“大嫂,也许我想错了,我本来真爱你,真舍不得你,若是大嫂对我实是真心,那岂不是我小子头号福气?欢喜还欢喜不过来,怎舍得推辞呀?”璞玉低下头道:“我真心不真心,你自己寻思去,我说没用。”过铁道:“我信大嫂是真心了。不过还要问一句,你能跟我一世,永不变心么?”璞玉发恨道:“什么话,你把我看成什么人?”过铁道:“我很信服你,可是这事关着我的声名脸面,大嫂得给我个放心的把握。”璞玉愕然道:“我给你什么?有什么给你?”过铁道:“我向大嫂要什么,只是想你给我个放心凭据。”璞玉想了想道:“你是要我立个字据么?”过铁道:“这不过是要你明明心,你若真的愿意跟我,就给我立个借钱字据。”璞玉一怔道:“什么?我以为你要我立婚书,怎么倒要写借字儿?”过铁道:“我说过,只为明你的心,是真愿意跟我天长地久。立这借字儿,本是空话一句,你永远跟我安心度日,世上还有男人跟老婆讨债的?可是有朝一日,你变了心,我就可以拿着借字向你要钱。其实这也是空话,你现在若肯立这借据,将来总不会变心,即使有个翻脸拌嘴,你想着有借字在我手里,就可消了不好念头。你想这借字儿,不就像月下老人的红丝一样,把咱们夫妻永久拴在一处,不致先合后散,闹出丢人现眼的事,我也就放心了。”

璞玉听了,沉吟良久,心中也知不妥,但因已为过铁所惑,觉得他不会包藏祸心,而且自己本来嫁他出于真心,便写个借字,以坚信约,又有何碍?我一心相从,并无二意,他要这把握,本来防备我离异的,我和他白头到老,这借字儿就算等于白立,他说的不错,世上哪有男人向老婆讨债的呢?璞玉正在想着,过铁又逼问道:“大嫂,怎样,你若有一点犹疑,就不必再说。”璞玉闻言便点头道:“你也太不信服我了,这有什么犹疑,我既打算嫁你,就是死活一条道儿,难道还怕你试验?”过铁道:“你答应立字儿了?”璞玉点点头,以为既已一言说定,便可无事急急,且和他趁此良宵,谈心说爱,立据的事缓到明日也不为迟。哪知过铁一见璞玉点头,便立起出门,璞玉问他:“出去作什么?”过铁回答:“我去烦人写字据,一会儿就回来。”璞玉见他走去,只得等着。

其实过铁早把一切都预备好了,这时只出去溜个圈子便走回来,手中拿着写好的借字,还有笔和墨盒对璞玉说:“出去寻个朋友写借字儿,外带请他作中保,恰巧他还没睡,很快就写成了。你看。”就把那借字展开,放在桌上。璞玉虽然识字不多,但眼前用的也认得几个,当时草草一看,只见抬头处写着“过银桥款数是两千,利钱是二分,中保人是胡云起”。底下已画了押,只借款人的名儿还空着未写。过铁道:“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儿怎样写,你能自己写更好,若不能就告诉我,替你写,你在底下打个手模好了。”璞玉点点头,指着借字沉吟道:“怎么写这些钱,不是两千么?”过铁哈哈笑道:“岂止两千,我还想写两万,两百万呢,越多不越显着热闹?现在请问,你身上有两角钱没有?没有啊,那么写两万洋钱和写两个铜板,岂不都是空话?不过应个景儿罢了。你倒得盼着我有一天拿这借字跟你讨债,因为必得你有了,我才能要。像现在你穷得只剩一条炕席,我跟你要二千元的债,就打到大理院去,也没人信呢。所以等我拿这借字要两千块钱的时候,必是你已经发了财。可是你是谁,我是谁,你发财我不跟着享福,倒跟你要债,那才是新鲜事儿呢。”璞玉这时业已无有主宰,听着他的话,并不觉其奸险,反而以为坦白。就叫他代写了自己的名字,又用拇指沾着黑迹,在名字下面印了手膜。过铁猛然抱着她道:“你这可是我的人了。”璞玉“哼”了一声道:“可罢了,我一个活人嫁给你,比卖给你还难。”过铁道:“我的亲人,我不过图个长久罢了。”其实璞玉说的不错,果然把个活人依着变相的法律手续,卖给了他,再也不易反悔,不能脱逃了。

当是双方既然立好合同,自然开始实行交易,一会工夫,房中的灯就熄灭了。直到天明之后,房中再见了光,便已没了过铁的影儿。剩下璞玉独拥敝衾而坐,昏昏恹恹,眯缝着两只黑眼圈儿,冥想夜中情趣。觉得过铁人虽粗豪,但是别有男子特长,为自己向未尝受过的,此后再饱食暖衣以外,还有令人沉恋的幸福乐趣,想着不由欣然。但同时想起旧夫也有些惶愧不安。但璞玉自丈夫一去之后,渺无消息,料着必已死亡,这时看着两个睡觉的孩子,在惶愧中却有所安慰,以为自己与过铁结合,虽是为着本身,但是两儿也因之得以存活,不致流离受苦,丈夫九泉之下,也该原谅我的苦衷。想着便安慰许多。她只顾思索,直到茅檐上了日影,方才倦极而睡。睡了没一点钟,便被两儿和早起的院邻吵醒,虽然疲倦万分,但因与过铁有约,恐怕迟误,急忙起床。两个孩子见璞玉面上仍有脂粉,那个大儿名叫石头,小儿名叫铁头,铁头只有三岁,尚不甚晓事,石头却已五岁,较为聪明,这时望着璞玉笑道:“娘,你夜里干什么?怎么变得这样好看了?”璞玉听了,脸上一红,就拾起镜片儿照照,只见面上何尝好看:眼圈青如黑染,颊上胭脂,都似留着过铁的吻印,一块淡红,一块微黄,唇上朱红,更销蚀得不留痕迹;再连带瞧见颈下的吮咂之痕,被雪白的皮肤衬着,更觉鲜明。不由想起过铁的狂纵情形,立刻心慌体软,若非孩子只有五岁,真疑他是有意讽刺自己了。但这时璞玉一心都扑在过铁身上,便真有人讽刺,也顾不得许多。轻轻“呸”了一声,便用湿巾拭去面上残痕,才出去弄来了水,重新梳妆起来。

两个孩子一面吃着买来的糕饼,一面望着变态的母亲,好似发生很大兴趣。璞玉被他们看得不好意思,心中又有要紧的话,想对他们叮嘱,但是梗在喉中,说不出来。嗫嚅半晌,才向石头道:“你们一会儿也洗洗脸,跟我出门,咱们不在这儿住了,要搬到好的地方去。”铁头还小,听了满不理会,石头却问道:“往哪里搬?是咱们老家么?”璞玉知道他所谓老家,便是数月前和故夫双栖之地,不由心中一跳,摇头说道:“不是,这地方比咱老家还好,你们去了,吃好的,穿好的,还有好些玩艺儿。”铁头听了,便喊着:“我要小皮人儿,小花狗儿。”石头却怔了半天,才低声道:“我只想回老家,老家好。”璞玉心中,又似刺了一针,直看着石头,好似良心上的审判官,不敢再和他说话,恐怕又勾出刺心之语。但是话又非说不可,费尽气力,才开口叫道:“石头,铁头,你们的爸爸一会儿就来了,咱们就跟他上新房子去,到那里你们可要乖乖叫他,听他的话。”石头吃了一惊,发着孩童的大舌音,瞪着眼儿说道:“我爸爸?你不是说爸爸死了,永远不回来了?”璞玉被孩子问得脸红筋胀,勉强答道:“不是那个爸爸,是新来的爸爸……”这话方才出口,自觉好生不是味儿,脸上烧得好似挨了嘴巴,几乎羞极而泣。这时石头又问:“新来的爸爸是谁?跟我爸爸一样不一样?”璞玉低下头,避开孩子的眼光,强忍着答道:“就是天天给你们钱的人。”石头闻言,已叫起来道:“就是满脸疤烂的过铁呀?!”璞玉听儿子对于自己爱人,大有鄙薄之意,言外已露出不满不屑的批评,心中甚不受用,忙震喝着道:“不许这样说,再说我就不疼你了。他平常就喜欢你们,现在变成你们的爸,更要加倍疼爱。你们对他,得和对我一样,记住了!见面就叫爸爸,那样他就带你们玩耍去,多么乐啊。”石头鼓着嘴道:“我不愿意玩耍,也不愿意叫他。”璞玉听了,不由又添了一份心思,想到石头人小心大,又加小孩儿口没遮拦,倘然说出得罪过铁的话,闹碍父子不和,那可如何是好?但转想过铁既爱自己,岂能和小孩一般见识?再说小孩又有什么主见,只要哄着他些,不难变为融洽,过上十天半月,就会承认了过铁这新爹,忘却他的故父。想着心中稍宽,但口中仍斥他道:“你再这样说,我就气了。你不想想咱们怎样活着,若没有你这爸爸,咱们娘儿三个早饿死了,我这全是为着你们两个业障,你倒惹我生气……”后半段的话,本不该对孩子说的,她也并非有心对孩子说,不过她好似心中惭愧,故自己发出此语,借以自慰。其实在说出之后,她又想到自己之嫁过铁,真是完全为着孩子,没有为自己的意思么?恐怕良心上不能这样决定;若说也为孩子,也为自己,那还近似。可是若再深思,是为孩子的成分多,还是为自己的成分多呢?璞玉就不敢再想,只觉内愧,自己作了背负孩子的事,又说出欺骗孩子的话,真不配作他们的母亲。想着十分难过,眼泪汪在眶中,又怕孩子看见,只得背过脸,偷用衣袖拭干。那石头真是聪明可爱,瞧见娘哭了,知道是自己惹的,吓得走过握住她的手,叫道:“娘,你别哭,我听你的话,我叫爸爸。”璞玉一见孩子居然谢罪,更觉心疼,急忙装笑道:“我何曾哭来,你听话才是好孩子。”说着抱起亲了他一下,再不敢提这刺心的话,就打着岔替两儿洗脸。

正在忙着,忽听门外有人咳嗽,回头看时,只见过铁鬼影似的出现在门前。手中提着个大包裹抛到房中炕上,一言不发,就走开自向住户索租去了。璞玉这里好似按着预定计划行事,急忙关上房门,将包裹打开,露出了一套女衣,两套小孩衣服和鞋袜等物,居然却是绸缎所制,虽非贵品,但已不是这蓬门荜户所能轻见的了。璞玉忙替孩子换上,又自己穿戴好了。瞧了瞧,竟而全都可体,不由更感激过铁的细心体贴,居然能在数小时中,给预备得这样齐全妥当。更难得他能替我寻这样可身的衣服,古语说,“妾身郎惯抱,尺寸细思量”,因为抱惯了,才可以代为斟酌尺寸。如今过铁只抱过我一次,竟能把我的腰肢粗细,身材长短,记得如此清楚,真是心细,这人虽然外观不扬,难得倒是内秀,我嫁他总算不曾失眼。想着不胜欣喜,又有些心慌。这时两个孩子换上新衣,只想出去玩耍。璞玉拦住他们,自关紧房门,从门隙向外看着,见过铁在院中挨家讨钱,已经转过大半圈子。迟了一会儿,他全都收齐,提了装钱的蓝布口袋,就出门而去。璞玉急忙领着两儿,开门疾驱而出。

院中有三两个贫妇,正蹲在阳光下洗衣,猛见璞玉变得油头粉面,通身衣服灼灼放光,直成了官太太模样,两个孩子也变得清洁齐整,小少爷似的,都大吃一惊,好像在街上遇见过皇会的一样惊奇,便高喊:“张大嫂,李二娘,小臭儿他妈,狗胜他奶奶,快出来看。”哪知璞玉此际真是出如脱兔,向前直奔,没等院邻出来围观,便已出了大门。

转过巷口,过铁正在那儿等着,见她母子来了,便抱起铁头,一同前行。走了不远,但见道旁停着一辆旧式马车,车前一个贼眉鼠眼的人,正在挽缰持鞭而坐。过铁向他叫了声“老兄弟”,那人也叫了声:“二哥。”便望着璞玉,缩着脖子作了个丑脸儿。过铁向他使个眼色,随即张罗璞玉母子上车,他自己也坐上去,车便起行。璞玉这时见过铁居然以马车相迎,足见他的尊重之意,而且连想他为自己预备的房室,也必十分齐整,自己倒不在乎享受,只要他这片诚心。由此看来,以后的幸福很可以预卜了。这时车已穿过几条大街,渐渐又转入荒落区域,到一条很狭窄的小巷口外,车便停住。过铁下车,和那赶车的咬了一会耳朵,才扶璞玉母子走下。

进了巷口,又曲折萦回的转了几个弯儿,才在一家门前停住。过铁举手叩门,半天才有个人在里高声问谁。璞玉听那声音,好似没有喉咙,只由鼻孔出气,又好似害着重伤风的大花脸,用鼻音道白。及至过铁答应:“姐姐,是我。”那门立刻开了,璞玉猛然一看,直疑是立在什么庙里的供案之前,看见龛中的大肚弥勒佛像。门内立的是个女子,身体太已的高大肥硕了,由门外看,简直不知她是否能由这大门出入。她的身量即在男子,也足算得大块头。一张大脸,其圆如球,但是皮肤甚白,眉发甚黑,又擦了许多胭脂。三色脸谱,色彩分明,倒也不甚难看。只是她还依着三十年前的修饰方法,额发弄得非常整齐,两鬓都剃成直角,又染了黑色。再加两道眉打得有半寸宽,作圆棍形,看着便有些可怕。但是额上挤了一套二龙戏珠的红点,口里镶着两个对我生财的金牙,添了无限妖淫之气,把凶气给抵消了。身上穿着紫缎小袄青缎裤子,脚下趿着大红缎绣石榴见子的花鞋,因为袄太小了,只齐到腰部,把个大肚子都露在外面,却用藕荷色大腰巾点缀在肚子中间。璞玉一见,就吓了一跳,心想:“这是什么人呢?在这时候,还有这样打扮的人,而且块头也太大得怕人了。”那妇人一见璞玉,却立刻满面生春,叫道:“这就是我的小兄弟媳妇呀?快进来,我等你们一早晌了。”说着就隔门伸出一只肉球似的大手,把璞玉拉入门内,过铁也带着两个孩子进去,把门关上。

璞玉走入院内,才看出这是个极为浅隘的小院,长不过丈许,宽只四五尺,是一条龙的形式,东西房各有一间,北面却是小草棚,东西房的房檐,几乎互相接连,中间只露着一线天光,故而院中好似搭着天棚一样,非常阴暗。又加遍地都是埋伏,东放着一只木盆,西横着一张破椅,这边有个行灶,那边摆着鸡笼,璞玉幸而被那胖妇人领着,未致落入埋伏阵中。但到房门之前,终被行灶的烟筒撞了额角一下,正在忍疼抚摩,不料后面石头又哭起来,原来跌倒在鸡笼上了。璞玉方要回身抱他,已听过铁喝道:“你敢哭,再哭我打烂了你!”璞玉心中替孩子难过,又诧异过铁何以突然改了平日慈和态度,竟对孩子发出暴厉之声,便要止步去哄石头。哪知胖妇已先她开口叫道:“好孩子,好心尖宝贝儿,你别哭,今儿是你娘的好日子,哪许哭啊。”璞玉一听,忽悟到自己今天来到这里是作新妇,作新妇带着孩子,已经不合体例,又怎能再和孩子多话。这样一想,就不敢言语了。石头被过铁震吓得也止住哭声。那胖妇人向过铁道:“弟媳妇就进新房去吧?”过铁道:“不得,先上姐姐房里,给您行礼。”胖妇道:“在新房给我行礼,也是一样,何必来回跑呀?”说着,就拉璞玉进了西房。璞玉听了,心想:“还有这许多礼数,这胖妇难道真是过铁的姐姐么?”及至随入房中,见里面是一长条的房子,黑暗得仅能辨物,阴阴森森,好似在地窖中一样。房中只放着两张破椅和一张方桌,别无他物。其实也不能多放东西,因为房内大部分地方,都被炕占据了。炕上只铺一张小小的敝毯,四边都露着破炕席,靠墙处叠着两幅破烂不堪的旧被。璞玉一看,心里先有些失望,她虽不以物质享受为重,但因过铁以先说得过分华丽了,此际发现与他所言相反,怎能不爽然若失?但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可说,只得低头忍耐。这时那胖妇扶着璞玉进到房中,便催促他夫妇先拜天地。璞玉见房中并无香烛陈设,觉得这婚礼也太因陋就简了。但也无可奈何,只得听从命令,在胖妇指挥之下和过铁并肩而立,对着那漏痕斑驳的墙壁,行了交拜大礼。然后过铁又叫璞玉拜见姐姐,璞玉才明白那胖妇确是过铁的姐姐,也就是自己的大姑了,自然应该拜见。只是照礼该夫妇一同行礼,过铁却不参加,只催璞玉快给姐姐磕头,璞玉只可随人拨弄。行礼完毕,胖妇又令两个孩子拜见父亲。哪知孩子却不似璞玉那样应命唯谨,石头是负固不服,铁头却是不会磕头,两个孩子只向璞玉身后藏躲。璞玉想要慢慢哄好他们,但已来不及了,那胖妇已赶过,一手揪住一个,像拿小鸡似的,给按在过铁脚下,断喝道:“快磕头,记住要孝顺他,要不价可要天打雷劈!”哪知石头仍是负固不服,直着脖颈,只不肯跪。胖妇用力向下一按,石头立刻来了个狗吃屎,头颅撞在地下,疼得哇的声哭了。铁头早已爬倒,见哥哥一哭,也随着哭起来。胖妇张开大手,每人一个巴掌,骂道:“你妈的,天生无爷种,该死的东西,再哭我就掐死你们!”两个孩子吓得立刻住声,只管抽咽。过铁又叫他们给姑妈磕头,石头好似长了心眼儿,再也不敢违抗就向胖妇跪下。璞玉在旁看着孩子挨打,已是心如刀绞,这时见铁头还不奉命,怕他再挨打,急忙拉他到胖妇跟前,按着头儿,叫他跪下,低声说道:“好孩子,快给姑妈磕头,姑妈疼你。”璞玉这话原出于迫急无奈,哄着孩子,使其听话,哪知胖妇听了,忽哈哈笑道:“我的弟媳妇,你也太小心眼儿了,难道我会吃了他们,用你这样横拦竖遮?什么叫姑妈疼,自己生的自己疼就够了。”璞玉吓得低头不敢仰视,胖妇已拉起两个孩子,每人给了两角钱作为见面礼儿。又冷笑向过铁道:“弟媳妇全好,就是太宠孩子,往后这样可不成。我也没个儿女,难道见了孩子不爱,可是别忘了俗语那句,棒打出孝子,娇养无好儿呀。既是咱家的孩子,就得守咱家规矩,你可得放明白些儿。”璞玉听了,知道她是指桑骂槐,特意说给自己听,不由脑中“轰”的一声,明白两个孩子从此坠入地狱中了,连自己的美梦也多半打破,守着这样凶悍的妇人,以后哪会有好日子过?现在只望着过铁本着原来爱情,给我做主。只是看这家庭贫薄情形,他已算骗了我,恐怕好希望太少了。璞玉这时已有些明白上了贼船,但已无可奈何。

这时大礼告成,那胖妇和过铁都坐下了,璞玉仍自立着,胖妇道:“咱们这儿也没有外人,我也用不着你装烟倒茶,立那规矩板眼的,你就坐下歇会儿。天也不早了,咱们今儿是打卤捞面,好吃喝儿,我还得你帮着做呢。”璞玉这时已怀有戒心,知道在这胖妇手下,不能不讨仔细,她既说明要自己这新娘子出去工作,自己怎还敢装新娘?就请命道:“姐姐有什么活儿,告诉我,我就去做。”胖妇笑道:“忙什么,你是才进门的新媳妇,哪有下轿就干活儿的?也得上炕坐坐,应个景儿。”说着,就推她上炕,照新妇的姿势盘腿坐下。但坐了没十分钟,胖妇就取出一件旧蓝布褂叫璞玉换上,发出命令道:“得了,跟我做饭去吧。”

璞玉跟她走到院中,胖妇摆好用具,取出材料,就坐在一只小凳上,当了指挥官,袖着两只手,用嘴调动,叫璞玉切菜和面,点火加汤。可怜璞玉心中惨苦,又犯了原来精神恍惚的毛病,被她支使得手忙脚乱,扑东落西。胖妇看着“啧啧”的发出讥诮之声,说了许多闲话,什么“我就够笨的了,世上还有比我笨的”。又是什么“你当是进门就使奴唤婢呀?弄这扎手扎脚的样儿给谁看,趁早练着点儿,我可不能总这样伺候”。闹了一大车的闲话,才帮着璞玉把饭弄好。在弄饭的时候,两个孩子都要出来守着母亲,过铁却严加斥责,骂声哭声,相间而作,璞玉更自难过。及至大家围坐吃饭。铁头因为抢菜,挨了过铁两筷子;石头又因多日未见这样可口的饭,吃得多些,胖妇就骂声:“讨饭孩子,往后有你吃的,别一顿撑死,倒摸不着吃了。”璞玉听着,心里已被气恼胀满,就停箸不食。胖妇看着,又从鼻孔哼气,好似认为璞玉和她赌气,至于未曾发作,大约还是看璞玉初作新妇,才这样隐忍。但是吃饭过后,璞玉没敢等她下令,便自行出去洗刷家伙,胖妇衔着支纸烟,回到东厢房歇息。过了没半分钟,她忽然打起咯儿来,声音直可以震动邻家,好似老母鸡吃了什么不能消化的东西,想呕又呕不出,所发的奇怪叫声,这无异表示被璞玉给气着了。璞玉她听“咯”一声,心里便跳一下。这时过铁从房中走出,到胖妇屋内。便闻私语声和打咯声,相间而作。也不知说些什么。过一会儿,过铁出来,就吩咐璞玉快煮水泡茶,给姐姐送去。璞玉明知这等于叫自己给胖妇赔礼,心中更为冤苦,但也只得奉命,急忙泡茶。过铁言说要到别处索租,匆匆出门。

璞玉把茶送到胖妇房中,叫声:“姐姐,喝茶。”胖妇寒着脸儿,才说了句:“劳你驾。”忽听大门一响,璞玉隔窗看见由门外进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壮硕男子,身着青色短衣,却戴了一顶瓜皮小帽,一直向里走。方在惊愕,胖妇也瞧见了,就向璞玉挥手道:“你回房里看孩子去吧。”璞玉明白她的意思,忙转身向外走,不料那男子已走进房门,两人几乎撞个满怀。璞玉吓得低着头,直入自己房中,心中又惊又怕,自思“这男子莫非胖妇的丈夫?只是她怎不给我引见,反倒遮遮掩掩,撵我出来呢?”璞玉这时身体也觉倦乏,就上炕歇息,一面抱着孩子抚慰,以求稍解方才的心头隐痛,但眼睛还望着窗外,要考察那男子与胖妇是何关系。哪知不大工夫,便闻东厢房中调笑之声,随见关上房门,窗帘也挂上了。璞玉才明白这不是好事,胖妇也不是好人,自己落到这样人家如何是好。

及至过了约一点多钟,忽然由大门又走进两个女子,都穿着华丽衣服。一个年约十八九,一个年约二十四五。那年少的愁眉泪眼,紧随在年长的身后;那年长的却是横眉竖目,外带撇嘴,现着很得意的凶样儿,进门便高叫:“过大嫂。”璞玉听着,心想自己现在嫁给过铁,应该称为“过大嫂”,这女子莫非叫我?可是我并不认识她啊?想着忽听东厢房内的胖妇已答声道:“谁呀?是掌班的么?你等等。”璞玉方诧异这掌班名称,随见东厢房门儿一开,那一壮硕男子忽然溜出,直走出大门而去,那个掌班的瞧着只笑。

须臾,胖妇在房内高叫:“掌班,请屋里坐。”掌班笑道:“我倒不忙,你可拾掇好了?别着急,看受了风不是玩的。”胖妇在房中笑骂“缺德”,掌班就领那年少的女子走入房中。那少女似乎十分畏怯,趔趄不敢上前,但终被拉了进去。随闻胖妇让掌班的坐,又似诧异的叫道:“小红儿怎么也回来了?”璞玉听着才明白那少女叫小红。接着便听那掌班哈哈笑道:“你今儿也被我堵上了,敢情你们都是一个味儿,家传的偷人贴汉,我倒不知该怎么办了。”胖妇道:“别这么没老没小的胡说,你今天必然有事,快告诉我。”那掌班的道:“也没别的,就是你们小红,给你露脸,居然学会了倒贴。前几天班子里来了一拨年轻的学生客,招呼小红,去了两趟,忽然内里一个姓赵的朋友单挑儿来了,再不带别人。我记得那姓赵的不是本客,就疑惑小红是爱上姓赵的脸子,热了朋友,暗地冷眼瞧着。哪知道姓赵的只打了一个茶围,就住下了。第二天我就瞧小红失神落魄的,变了样儿,还有她手上的金戒指,也没了影儿。我一问,她倒说前天回家,留在家里了。”胖妇插口叫道:“扯她娘的淡,我何尝看见那个戒指?”那掌班的笑道:“不用你说,我早知道是瞎话,她准是把戒指当了,给那姓赵的垫了住局钱……”话未说完,就听那胖妇狂吼一声,同时小红发生惨厉呼号,只叫:“好娘……”那掌班似在中间拦住说道:“你先别忙,这不算完,还有新鲜事儿呢,听完了再一总算账。前天晚上,那姓赵的又去了,从十点直磨到两点,小红简直跟他膘上了。一直没出屋子,到底还留那姓赵的住下,我就琢磨小红必然还得给他垫钱,姓赵的实是个穷小子,口袋比脑袋还干净呢。哪知到了昨天午后,我起来,就听伙计说那姓赵的走了,忙进小红屋里,见桌上没放着钱,小红还在被窝里歇乏呢。我推醒她问局钱在哪里,小红真有胆子,对我说姓赵的回家取钱去了,一会儿就回来。我说好,就等着吧,从昨儿白天等到晚上,又等到今天这时候儿。我可不能再等了,才把她送回来,你看怎么办吧?”说着就听胖妇放出枭鸟似的笑声,拍手打掌的道:“好孩子,真给我露脸,你这么仗义疏财的,不是为着找乐子么?今儿叫你乐个大的。掌班的,帮我把这小浪货衣服剥了!”随闻小红哀声央告:“亲娘,好娘,饶我,我再也不敢了。”胖妇只哈哈冷笑,一阵“噗咚”、“哎哟”声音过去,似乎两人已把小红衣服剥去,接着就听“乒乓”“乒乓”和藤鞭带风着肉的声音。小红宛转啼号,呻楚欲绝,但并不高声喊叫,这当然是训练出来的,小红知道喊叫就更受苦打,所以任是如何痛楚,也得哑声隐忍。

璞玉听得心惊动魄,直如打在自己身上,心中既可怜小红的悲惨命运,而且自知也算落在同样境地了。

那小红直被打了有半点钟,胖妇方才住手,那掌班也发言道:“得了,你尽打也没用。”胖妇道:“依我就打死她。小浪货没给我挣来几个钱,倒学会往外倒贴。掌班的,你自己若有个这样儿的孩子,该怎么办?”那掌班的笑道:“我有这样孩子,就给她治病。”胖妇道:“怎么叫治病呢?”掌班道:“她好热客,必是觉着男人有乐儿,生了离不开男人的病,就爽性多多弄些男人,叫她乐个够。”胖妇作恍然大悟声道:“哦——我明白了,对对,把她送到六等地方去,和拉车挑粪的打打交道,一天到晚都不用穿衣裳,混上三两个月再说。回头我就叫她爹送她上落马湖黑心疔李三那院里去。”小红这时似乎已听明白了,颤颤巍巍的道:“娘呀,我全改了,你可别把我送到那地方。”胖妇哈哈大笑,“呸”了一声,又喝令她再把衣服穿上。以后又唧唧喳喳说了半晌,似乎和那掌班的有所计议。过一会儿,那掌班便独自走了。

璞玉这里展转寻思,不胜悔懊,眼见过铁家中事事可疑:这小红若不是胖妇的亲女,便是养女,当然早已送入娼窑去作生意,今日因犯了重罪,才被掌班送回来处刑。她家既是这样门风,自己不知将落到如何结果。而且现在连家人关系还未分明,过铁虽说胖妇是他姐姐,但方才那掌班的进来,何以称她作过大嫂?她的丈夫又是谁呢?这里面必有秘密。我守着这样邪僻淫凶的妇人,以后如何能安生度日?何况过铁自回到家中,也处处形迹可疑,我这回只怕已落进火坑里了!我曾经背负丈夫,若遭报应,本是应该,只是这两个孩子,不知要随我落到什么光景?倘若从此失足,我对死的活的全都对不过了。璞玉正在心中惭切,又见过铁由外面回来。方入院中,就被胖妇叫入房去,低语半晌,又听小红哀哀央告,却被胖妇喝住,过铁也便走出门去。须臾,雇来一辆洋车,胖妇由房中把小红架到门外,上了车子,又怒目切齿的叮嘱了一些话,过铁便跟着小红的车走了。璞玉心知这小红被送到下级娼窑,算落了十八层地狱,一面替她伤感,一面又悚然自惊。

过了不大工夫,夕照已斜,院中只剩了一线微光,胖妇又出至院中,喊璞玉一同做饭。璞玉忙丢下孩子,跑到院中,争先做饭。这时胖妇倒和气了些,虽不相帮动手,却坐在旁边,不断说着闲话,但所语都关淫欲,不是问璞玉和故夫枕席之私,就问她与过铁燕好之味,把璞玉闹得满面通红,觉得她以老姊身分,却向弟妇说起这等风话,未免太过,但仍得含羞陪笑的和她敷衍。幸而不久,过铁也回来了,胖妇才住口不谈。过铁含混报告,说小红已送到舅母家去了,胖妇点点头,没有说话。

及至饭熟,大家又一同吃。璞玉已暗地叮嘱二儿,不要抢菜,以免受责,故而席上居然没起风波。璞玉方在窃喜,以为孩子须臾便可安眠,今日总不致再受磨折了。哪知饭后过了一会儿,胖妇便张罗一对新人,展开破被,还给念了一套喜歌儿,便道:“你们今儿大好日子,早些入洞房安歇吧。孩子跟我睡去。”说着便要领着两儿走出。两儿一听要离开娘,已舍不得,又要去与母夜叉同睡,更加害怕,都拉住璞玉不放。璞玉也真舍不得孩子离开,但又怕得罪胖妇,只得宛转说道:“孩子太顽皮,搅姑妈不得安睡,还是跟着我吧。”胖妇冷笑道:“弟媳妇,你别只看重孩子,把男人不当回事,也得想想今儿什么日子,洞房哪能有安置闲人的?”璞玉听着,不禁面红耳赤,又看过铁也沉着脸儿似亦不以自己为然,就不敢再说,眼看着胖妇把两个孩子拉出去。铁头早哭了起来,石头虽不敢哭但也眼泪汪汪,走到门外还不住回头看娘。终被胖妇连声呵斥,像赶猪似的赶走了。璞玉心如刀割,脑中轰然,似乎魂灵已跟孩子走了。怔了半晌,猛听耳边发生一声巨响,才悚然惊醒,只见过铁满面怒容,颈上刀瘢都成了深沟,愤然相视,那只拍桌子的手,还按在桌上。璞玉明白他是因为自己只顾关心孩子,冷淡了他,故而发怒,不由十分惶恐,匆忙敛却愁容,向他微笑,但又觉没话可说,只得搭讪问道:“你……你可要喝茶么?”说着就去倒茶。过铁哼着鼻音道:“我不渴,你只惦记着你的孩子吧,不必管我。”璞玉听着,心中很是难过,但此际尚把过铁当作终身依倚的人,正想趁着夜深人静,说说心思话儿,怎敢负气弄成僵局?而且心想过铁虽是不该同孩子吃醋,但这也是爱情的表现,就仍陪笑说道:“瞧你这小性儿,我只是怕孩子打搅姑妈,怎么我不管你呢?”过铁“哼”了一声,却未说话。璞玉这时有些张皇失措,只想快快哄好了他,以免坏了感情,伤了恩爱。只可忍着羞涩,对这丑鬼似的过铁,竟把向来对瞽目丈夫和王小二先生未曾有过的下气虚心,媚态柔情,破例第一遭的施展出来,就问过铁:“你不出去了吧?”过铁点头。璞玉就去关好房门,凑到过铁跟前,将手儿抚着他的肩头,膝盖撞着他的大腿,软软款款的道:“我从进了你的门儿,你还没跟我说过一句体己话,到这早晚还坐着撅嘴啊?”过铁见她这样柔媚,就也情不自禁,转怒为喜,把她揽入怀中,大肆轻薄,璞玉也宛转相随。但这时东厢房又起了呵骂之声。璞玉心知是两儿遭难,不胜悬系,却又怕过铁不悦,还得打点全副精神应付。幸而过了一会儿,胖妇房中声音渐寂,似乎她和孩子都已睡着了,璞玉才稍安心,和过铁上炕安寝。

在这洞房初夜,当然难免燕婉之私,过铁人虽丑陋,却工于内媚,璞玉也因久旷,颇能旗鼓相当。但她在万静之中,似乎听着窗外有微微喘息之声,璞玉心里就疑惑有人窃听。然而这院中除了胖妇并无他人,她以老姐身分,怎能来听弟妇窗根?但想到她白天的情形,可也难保不然。正在疑惑,那喘息声已不闻了。只又听东厢房的门“吱钮”一响,随即万籁寂然。璞玉也就不再理会。不料过了没一分钟工夫,猛听得东厢房内“嗷”的声,有人喊叫起来,璞玉一听便是铁头声音,以为是夜中忽而梦魇,惊得推开过铁,霍然坐起。才要和他说话,又听胖妇喊叫过铁道:“你可来呀,瞧你们的孩子怎么了?”璞玉关心自己孩子,就要着衣下地。哪知过铁已拦住她,自己着衣而出。璞玉只得在房中倾耳听着。不料铁头并未再哭,过铁到了东厢房,也没听见问话。只一阵唧唧喳喳过去之后,就没了声息。璞玉心中纳闷,又不敢叫他,直等了约半点钟,过铁才回到房中。璞玉就问孩子怎样,过铁只说:“在那边房里守着孩子半天,见他已睡熟了,才放心回来。”璞玉心知有异,也不好多问,及至继续欢好,款接之间,更感觉可疑,不由猛然有所觉悟,但也只在心里打转儿,不敢开口询问。但这时窗外喘息声,又隐隐可闻了。璞玉料着必是胖妇又来窃听,就屏息不作声。过了一会儿,天已五更,忽听那边房中铁头又哭叫起来,这时却没听胖妇呼唤。过铁也不等璞玉开口,先已跳下炕来,披件衣服就跑。但铁头这回却似乎醒了,哭个不住,随闻胖妇高声骂道:“该死的孩子,只管号丧,吵得我一夜没睡好,快滚你娘的蛋吧。”璞玉正听得心惊肉跳,随见石头领着铁头,一同踉踉跄跄的走来,一个还在睡意朦胧,一个已是泪流满面,又都冻得战战兢兢。璞玉视着心痛如剜,急忙抱到炕上,拥入衾中,先替铁头拭泪,又问他为什么哭。铁头太小,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她打我……”石头却说得明白,告诉璞玉:“我正睡着,姑妈打我嘴巴,我睁眼看见是她,也没敢哭。她又打铁头,铁头就哭起来。等到这个爸爸过去,她就赶我们出来。”璞玉听了,更自恍然大悟,只觉身体似从高山之上,落入黑暗无底的深渊,心里明白过铁和那胖妇必然有说不出的关系,过铁娶自己进家,必非胖妇所愿,而且她必十分淫妒,连一夜也不肯退让。昨宵她把两个孩子弄去同睡,就是预备搅扰,夜中她来听窗根,情不自禁,便回去打得孩子哭叫,好叫过铁进房。居然连闹了两次,这妇人也太不要脸了。她和过铁既是姐弟,怎竟作出这乱伦的事,但也许假作此称对我欺骗,实际另有别的关系。反正无论如何,自己是已落火坑,不易起拔了,但又愁着过铁回来,见两儿在旁,必不高兴,心中十分忐忑。不料过铁竟而不再回房,璞玉等到天明,困倦欲睡,无奈孩子已醒,又怕睡过了头,惹胖妇说话,只得强打精神,起身梳洗完毕,就出去打扫院子。可怜她一夜未眠,早晨还抢着工作,以求迎合胖妇,免受斥责。但胖妇却高枕而眠,直到九点多钟,才见过铁由东厢房出来,一语未发,擦了擦脸,便提着布袋出门讨房租去了。

璞玉因孩子闹饿,听门外有唤买烧饼儿声,正要出去购买,不料胖妇在屋中声唤起来。璞玉忙走进去,见胖妇还尚在衾中,面上脂粉已斑驳如小花脸一样,最可怕的是鬂上涂的青色,都因汗渍而越了界,染得满脑门全是云雨屋漏之痕。她一见璞玉,就发出一连串的命令,要茶、要烟,又要她自己特备的点心,璞玉奔走伺候的手忙脚乱。胖妇在炕头吃喝完了,才着衣下地,又叫璞玉替她洗脸,替她梳头,最后又叫拿过木盆,要璞玉替她作一种天下妇女万不肯假手他人的事。璞玉一听,不由皱了眉头,觉得她把自己轻贱得太甚,支使得太苦,直气得要哭。胖妇见她变色不应,就大怒道:“怎样,你伺候不着么?趁早想明白些,自个儿是什么身分,怎么来的,别发糊涂,还把自己当个人儿似的。”璞玉听她这样说语,似乎把自己的地位完全抹煞,不由气得要命,想要向她质问,又觉顶撞结果,只是自己吃亏。只得忍着气伺候她,但心中终是憎嫌,又觉作恶,就学着小孩子掩耳放爆竹的办法,立得远远的,伸过手去。哪知胖妇太已沉重,璞玉又离得太远,手没准儿,不知怎的竟推了一下,胖妇蹲的姿势,本已失了重心,只轻轻一触,便立不稳脚,摇了几摇,便“扑”的一声,把整个的后座儿,完全陷入盆里,溅得水流满地,不待说衣服完全湿了。璞玉扶掖不及,只见她在盆中,肥躯蠕蠕,四脚乱动,好像个大臭虫跌翻了起不来的光景,要笑也不敢笑,急忙架她起来。胖妇回手就打了她一个嘴巴,璞玉可再忍不住了,猛一转身,就跑出回到自己房中,伏在炕上悲泣。耳中听得胖妇高声喊骂,几乎把世上最丑恶的字眼,都骂了出来,若是有人从旁执笔记录,足可以集成一部词典。这时石头、铁头,见璞玉哭泣,也都抱着她哭起来了。璞玉哭着,听胖妇愈骂愈凶,只恐她跑过来打,急忙下地关了房门,回头瞧着孩子,猛想自己一念之差落到这等苦境,孩子也跟着受了大罪,自己若是安心守节,不想男子,何致受辱至此?现在还有什么脸儿对孩子哭泣?想着不由左右开弓,乱打自己嘴巴。孩子看见,更吓得哭叫,璞玉忙住了手。但这时胖妇已出院中,隔窗叫骂,竟直揭出自己是过铁老婆,骂璞玉是穷叫化子,你被过铁买来,小命就在我手心里攥着,要你死你就不能活。璞玉听着,只有通身抖战,不敢哼气儿,两个孩子也像避猫鼠似的,都扎到璞玉怀里。

胖妇直骂到天将正午。过铁回来,她更添了威风,定要逼着过铁进房殴打璞玉。过铁却没有依她,只附耳低语,说了半天,胖妇似乎气稍平了,就和过铁同入东厢房。璞玉瞧着以为过铁对自己尚有袒护之心,稍为安慰。但过了一会儿,过铁又独自出门买来馒头熟菜,在东厢房与胖妇同吃,都不理睬璞玉。她母子直饿到夕阳西下,两个孩子指口诉饥不知有多少次,璞玉勉强哄着,心如刀绞。忽见过铁在外面敲着玻璃窗,要她出去做饭。璞玉虽仍怕胖妇凌辱,但不忍看孩子啼饥,只得大着胆子出去。幸而胖妇没有继续开衅,但也不帮她。璞玉独自做熟了饭,胖妇叫过铁都取到东厢房去,孩子们见到口的饭,又被拿开,忍不住哭闹,胖妇在房中又骂起来。璞玉忙拉孩子回房,忍饥而坐。幸而过一会儿胖妇吃完,过铁把残羹剩饭送过来,两个孩子接过,就似见了珍馐,争先吞咽。璞玉看着心中惨然,不能下咽,只想把疑惑的事,对过铁问个明白。见过铁要向外走,就叫道:“你回来,我问你句话。”过铁方才立住回来,璞玉已凑到近前道:“你娶我倒是什么意思?我现在在你家是什么身分?请你快说实话吧。”过铁道:“你问这个又是什么意思?”璞玉道:“你原本说要我为妻,可是你那姐姐,自己喊着是你老婆,那把我放在哪儿?再说这样日子,可和你当日说的一样?……”话未说完,猛见胖妇由门外探进身来,大声叫道:“妈的,小贱货,还背地编排人呢?”璞玉一听胖妇明说是过铁老婆,又骂自己是花钱买的,就向过铁哭道:“你实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胖妇也向过铁道:“你就老实告诉她,叫她明白自个儿是什么东西!”过铁对璞玉道:“俗语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嫁我不是为着吃穿么,反正叫你冻不着饿不着得了,何必找真章儿,就糊里糊涂凑合着吧。”胖妇听了大怒道:“放屁!你打算当祖宗供着她,永远坐着吃呀?哦,你准是叫她迷住了,今儿若不给她个下马威,咱俩就是对头!”过铁这时急得对胖妇直使眼色,似乎劝她不要操之过切。璞玉却已被胖妇气急了,竟揪住过铁叫道:“你不要再瞒着,该死该活,给我个痛快!你既家里有老婆,何苦害我?我宁可出去讨饭,也不受这气,你叫我带孩子走吧。”胖妇在旁边大声冷笑道:“走啊,走倒好走,可是两只冻脚,只怕走不开。”说着又向过铁道:“这娘们却变了心,要跟你散了,你还忍着不说真个的呀?”过铁听了,猛然瞪起大眼,向璞玉喝道:“你敢说这话,忘了曾使我多少钱了?走倒可以,还了钱你说走路。”璞玉一时蒙住,大愕说道:“我使过你什么钱,就是你零碎给孩子的呀。”过铁道:“你别只记着绣花针,忘了房梁。相好的,瞧这个……”说着就由身上取出一张纸儿,展开向璞玉面前一扬,璞玉一见,认得是前夜所写的借字,立刻恍然大悟,叫道:“好好,你从早就安心骗我了。这不是真的,你自己说过,这只是……”过铁接口道:“只是什么?真凭实据,上面还有你的手模。我劝你想明白些,若是老实跟我,我绝待不错你,如其不然,闹场官司,审判厅里都是我的盟兄把弟,你受尽了罪,临了儿还得把你断给我。再说打官司的时候,你这两个孩子,便不饿死,也……”说着哼了两声,又说句:“你自己估量。”便拉着胖妇走出。

璞玉先听着还不甚怕,但听到最后,不由就被震吓住了。她本打算拼命大闹一场,以求逃出苦海,却苦于不知法律,认为世上没有带着孩子打官司的,自己若真入狱,孩子无处可归,势必落到胖妇手里,绝难活命。只此一念,就使璞玉不得不屈服了,自思既落此间,又已与过铁发生关系,只得甘心认命,固然自己和孩子都难免受苦受气,但尚能母子厮守,瞧在孩子分上,除了忍耐下去,还有何法?璞玉想到这里,立刻勇气尽消,重归懦怯,只抱着孩子落泪,再不敢作声。但胖妇也没再闹。到了夜间,过铁居然过来睡觉,胖妇也没来听窗根。璞玉在枕席之间,自然有许多话问他,过铁改变态度,只对她极尽热烈,又施展许多床笫手段。敢情生理能够影响心理,璞玉被他摆布欲死欲仙,神智也就半明半昧,口里因而说不出什么来了。既而枕边私语,璞玉想起小红的事,向他询问,过铁满不在乎的道:“我养着两个孩子,一个小红,一个小翠,都在班子里混事,一月进不少钱。”随又夸说班子姑娘衣饰的富丽,享受的豪华。璞玉听着,心想怪不得胖妇那样淫凶,原来是由娼妓退为老鸨的,过铁当然是个乌龟,自己竟投进这卖笑门第来了。想着又听过铁把娼窑夸了半天,忽然说道:“你在家里呆长了,也怪闷的,可以出去玩玩票,赚几文零花也好。”璞玉听了,才明白他是这样意思,并不是爱自己的人,而是想要自己给他挣钱,不由心中更是难过,惨默无言。过铁见她不答碴儿,就不再向下说,打个呵欠,翻身闭目而睡。璞玉自思:他娶自己当然没安好心,但若要我为娼,也得我自己愿意,我又不是十几岁小孩,他也必知道强逼没用,即使把我勉强送到娼窑,我只怄气掉歪,于他也没好处。由此一想,他必不会动强,只于百计千方的劝诱我,我若抱定主意,永不应从,日子久了,他见从我身上得不着出息,而且要白养着大小三口,也许自觉不合算,倒开恩把我放了。璞玉想着,以为得计,过一会儿也就入睡。

到了次日早起,过铁起身,先到胖妇房中唧喳一会,就又提着布袋走了。璞玉只得率由旧章,伺候胖妇。胖妇倒比昨夜缓和了一些,只不大同她说话。璞玉但求得免斥骂,于愿已足。这一日竟而平安过去,不过晚上过铁没到璞玉房中,璞玉又岂敢争夕。但从这一日起,直有十多天,胖妇白天没有事吵,过铁夜间也不来陪伴,而且每日过铁早晨离家,日暮方归。在这时间内,常有男子来访,胖妇迎入室内,便闭门下帘,良久她才鬓乱钗横的送男子出去。有时竟毫不避忌,在院内就动手动脚。璞玉看到眼中,难免面红耳热。她就好比一个饿汉,空腹多日,忽然有人与以一两顿美餐,给引起了旺盛的食欲,突然又断绝供给,再饿上一些时候,同时却叫别人在她眼前大肆饕餮,这身受的人,纵然善于自制,但意志多少也要有些摇动。

璞玉渐渐觉着不得劲儿,就在小窗上糊些旧纸,隔绝视线。哪知又过了两日,一天午后,璞玉方吃过饭,在院中洗碗,忽见大门敞开,由外面走进两个人,一个是四十多岁的大麻子,穿着青花缎的袍子,意态粗豪,一个却在二三十岁,品貌俊美,衣服也十分讲究。二人进门,便问这里可姓过,璞玉还未答言,只见胖妇已走出来,让那二人到东房去。璞玉才明白这二人也是天台访胜的刘阮,急忙避入室中,但心中甚觉诧异:这二人尤其是那年纪较轻的,很像是上等人,即使寻花问柳,也尽有好去处,何以竟来和这蠢猪打交道?正在纳闷,就听外面有脚步声响,随见胖妇领着那较年轻的男子,进入房中。璞玉大吃一惊,胖妇已拉住她附耳说道:“这个人在房里坐一坐就走。”又向那男子道:“二爷跟我妹妹说话儿吧。”那男子笑着坐在椅上,胖妇便出去了,璞玉羞得低下头儿,心想这胖妇也要拉我下水,帮她挣钱,所以弄了这男子来。但过了一会儿,只见那男子坐着不言不动,甚为规矩。就又转想胖妇的购主,想是那个麻子,二人有所交涉,自不能留这男子在房,所以暂把他借地安置,也许有的。想着就一直不抬头,只拿起活计,低头尽做。过了半晌,听那男子毫无声息,心想:这个人真是规矩,到了这种地方,谁还能见着女子不加啰唣,也许胖妇曾预先告诉,他知道我不是同道的人,故而不敢妄为,但这样也就算难得了。这时铁头在地下玩耍,触摸那男子衣服,璞玉忙喝他过来。那男子很客气的连说:“不要紧。”又问铁头几岁,铁头不答,璞玉也不作声,那男子自觉没趣,就立起到门口站着。这时那麻子也从东厢房出来了,二人便在胖妇应酬声中走去。胖妇也没对璞玉说什么。从此日起,胖妇好似把那麻子迷恋住了,几乎每日午后必来,每日必拉男子作伴。胖妇也照例要把他安置在璞玉房中,璞玉起初尚疑胖妇有什么圈套,深自警惕。虽惧着胖妇,不敢躲出房外,却抱定宗旨,不开口,不抬头,如木雕泥塑似的陪着。但过了几日,那男子仍是一贯的老实规矩,而且常有局促不安的神情,似以搅扰璞玉为歉,璞玉虽不看他,也感觉得出来。心想这人必和那麻子是近友,时常一同游逛。那麻子恋上胖妇,才每日拉他同来,但他每来只有枯坐,毫无乐趣,看他神情,显着多么无聊,却怎又天天来呢?想必是被麻子强拉作伴,不能推却。他一晃儿来了四五次,对我直没有一句挑逗的言语,一点轻薄的意思,可真算难得。璞玉这样想着,不由对他渐渐生出器重的心,偶然不自主的,在穿针引线,或在欠身转面之时,偷瞧一眼。那男子的俊秀容颜,大方态度,入到目中,更使她忍不住第二次的偷看。女子心理,真是难测,男子对她追求愈甚,她就把自己看得愈高,把男子看得愈低;但男子若不理她,她倒会对这不理她的人发生兴趣,而感觉高不可攀,自己也就失去矜持的力量。璞玉这时已对那男子发生兴趣,心中虽自觉毫无他意,只是奇怪他这样的人,怎会常来这污秽之地,甘受寂寞,恨不得明白是何心理,但实际已把这男子挂在心里了。

在那男子来的第五天,璞玉又在炕上作活,那男子坐了许久,忽取出纸烟要吸,却左寻右顾,不见火柴。璞玉知道自己身旁放着一匣,就忍不住伸手拿过,抛在炕边。那男子瞧见,很客气的说声“谢谢”。才取过划着点烟,又让璞玉吸一支。璞玉不能不答,说声:“我不会,谢谢吧。”那男子又笑道:“你真忙啊,每天总是作活。”璞玉微笑不答。过一会儿,偷眼瞧他,见他瞪着眼儿,呆望自己,面色甚是奇怪,方在暗自惊异,忽听他怔怔的说道:“大嫂,凭您这样人,怎会住在这里?”璞玉听着,只觉他一语之中,含着无限敬重,无限爱慕,无限怜恤,一点也不觉唐突,倒颇生知己之感,就也低声复问他道:“凭您这样的人,怎么来到这里?”那男子笑道:“我头一次来,是被那朋友拉来开眼的。”璞玉道:“这里有什么开眼?来一次还不够,怎竟天天来呢?”那男子听了,笑而不答。璞玉却已明白他话中含着微意,不由心中一跳,低头半晌,才又问那男子姓名。那男子说道:“我姓张,名叫张月坡,因为自己开着皮货庄,照例得应酬外客。那个麻子名叫褚德晋,是京东来的老客,专喜欢钻狗洞子,我不得不应酬他。”说着又笑道:“我都说了,大嫂还没告诉我呢。”璞玉叹口气道:“我的事不能告诉人。”张月坡道:“怎么呢?”璞玉道:“你也不必打听,咱们只是陌路相逢,你今天来了,明天就许永远不见面儿,告诉你有什么用处?”张月坡道:“我从第一天就看出您绝不是这里人,直是一个大家小姐,却怎会到了这坏地方,这里面一定很有说处。不瞒您说,我若不为着您,还不天天来呢。”璞玉听了,心中一动,不由冲口说道:“为我……这是什么意思?”张月坡道:“我既看出您不是……”说着向窗外一看,又道:“那娘们一流的人,却怎会落到这里?就恨不得问个明白,所以天天陪着朋友同来。及至来长了,更看出您的人品清高,心中更加敬重,更觉奇怪,才想明白您的细情。我说话过于冒失,说错了您也不要介意,我料您必是受人笼统,才落到这里的。”璞玉听他说得十分关切,已自暗生感激,听到最后,更触动心里,不由红了眼圈。张月坡看着,立起凑近一步道:“大概我料得不错了,您把委屈对我说说,我可以想法儿。”璞玉方欲说话,忽听胖妇在院声唤,原来那麻子已然工作完毕,等待张月坡同行。张月坡急忙而出,璞玉只得把含泪的眼望着他,目中射出希望和感激之光。张月坡到了门口,还回头瞧她一眼,似乎预定明日之约。

璞玉在他走后,感伤一会儿,思量一会儿,直把这张月坡当作患难的救星,既感他的多情,敬他的豪侠,又加上爱慕他的风采,不由把一颗芳心,全扑到他的身上,只痴想张月坡所言是真,看他的气度举止,确是上等富商,外面朋友当然不少,必可把自己拯救出去,自己这败柳残花,还敢有什么奢望?只求他收作一名女仆,终身服侍,以报恩情。但又想张月坡言语之中,似把自己看得极重,在我固不敢妄想,在他却难保没有相爱之意,要不然凭他的身分品格,怎肯常到这脏臭地方来呢?想着不觉心跳起来,自此以后,璞玉脑中映定了张月坡的影子,直思量了一夜。次日午后,张月坡又陪着那褚麻子来了。璞玉一见他的影儿,便恨不得他立刻来到房中。及至胖妇把张月坡陪过来,璞玉还假装不理,但胖妇方一走开,璞玉就再忍不住了,因为张月坡虽只和她接谈数语,不为深交,但璞玉却已把他的影在心中温存了一夜,这时直看他是亲人了。张月坡方坐到对面椅上,璞玉望着他,似有万语千言,却苦无从说起,只是嫣然一笑。张月坡也笑道:“大嫂,吃过饭么?”璞玉道:“才吃过,今儿你来得好像早些。”张月坡道:“可不是,我在柜上吃过午饭,就催着老褚出来,往常都是他催我。”璞玉听着,已悟其意,却仍故意问道:“怎么今天你倒急了呢?”张月坡道:“昨天回去,我想着你的事,直纳闷了一夜,恨不得立时飞来,和你接着昨天的碴儿谈谈。”璞玉心想,原来他也为我失眠一夜,真是太多情了,可是昨夜我打算的不错。就溜了他一眼,又低声道:“你先闹着上这儿来,你那朋友不疑惑么?”张月坡笑道:“他早就知道我们的事了。初来一两趟,还是他恋着那胖娘们,强拉我来的。现在他对胖娘们早玩腻了,只为我央他给我当眼罩儿,他才照样前来。”璞玉听了,便明白张月坡相恋之深,自己只当他是被那麻子牵率而来,哪知麻子倒是给他作障蔽物把胖妇绊在房中,好容月坡和我接近,真是好法子。由此可见,张月坡为我费尽苦心,而且还不知怎样恳求那褚麻子,才得他窝子受屈的帮这种忙呢。张月坡又笑道:“褚麻子虽然肯帮忙,可能不能长久,他说像那胖娘们,就好比天津馆子里的四扒,偶然吃一两回,还可以将就,若是一足吃,可没那样好胃口,还怕吃出病来,丧了小命儿,所以他只许着再来三四趟,以后就不管了。而且他的货已经卖完,也该回老家,我不能强留人家啊。”璞玉一听,心中甚为失望,怔怔的道:“这么说,你只能再来三四回了?”张月坡点头道:“可不是,他是本客,本客不来,我这朋友怎么还能来呢?我就因为这个,很是着急,只想快知道你的细情,好赶着想法儿。”璞玉听了,知道错过这个机会,更难有第二次,就把时间看得贵重万分,忙招手叫张月坡到身边坐下,低声把自己的经过说了,但删却最初作女招待一节,并且造了个谎话,只说丈夫死后,孤苦无依,落到贫民窟,遇见过铁,流落至此,以下倒说得十分详细,毫无隐讳,这也是治病不瞒医的意思。

张月坡听着,嗟叹不已,又抱怨璞玉不该写那两千元的字据,以致把握落到他们手中,随而转口说:“好,不是大数目,至多认吃亏还他两千块钱,他还能霸住你不放?你不用发愁,在我自有法想。”璞玉听他把自己的事慨然担保起来,不由感极欲泣,拉着他说道:“你是真想救我么?”张月坡道:“我不想救你,又何必说这话?”璞玉流泪道:“你花许多钱赎我,我这败柳残花的人,可怎么配……报答你啊。”张月坡猛然握住她的手道:“这是什么话,你哪知道我的……先告诉你吧,我的女人在去年已去世了。”璞玉听着,脑中“轰”的一声,似乎身体升入半空,明白他这话是暗示着将来自己的位置,想不到自己会受他如此重视,待要谦辞,但又说不出什么,只望着他怔了半晌,不自知的流下两行珠泪。张月坡居然使出温存手段,用手帕替她拭泪。璞玉这时和他越凑越近,身体直将偎入怀中。但转眼看见石头立在炕前,正瞧着自己,不由脸上一红,推开张月坡的手,低声道:“你的心我明白了,可是我绝不敢那样指望,你若把我救出去,我情愿当个丫环仆妇,永远伺候你。”张月坡道:“你不要说这话,咱们往后瞧吧,现在我空口许出大天,你也未必信,还是等救你出去以后,你就知道我的心了。”璞玉忙道:“我不是不信你的好心,是不敢当你的好心,凭你这样的人,怎能要我……”张月坡冷笑道:“你还高抬我,我自己真要臊死,现在我心里正觉着对不住你呢。”璞玉一怔道:“怎么……对不住我?”张月坡道:“依我本心,恨不得立时救你出去,可是方才一听你说有二千元借字儿在他们手里,我就挠了头。”璞玉听他忽然说出这话,以为是舍不得钱,有知难而退之意,方在大惊失色,张月坡已接着说:“二千块钱,本是小事,若在前几天,我立刻能拿出来。只为我们柜上新近在西口收货,把底款全汇出去了,至快也得等十天半月,柜上周转过来,才能往外提款,这不是叫人着急么。”璞玉听他说明原因,知道不是变卦,心中方一块石头落地,便望着他道:“你又何必着急,晚些日就晚些日。莫说十天半月,就是一年二载,我也静等。”张月坡道:“可是我不能等啊,你不知道我是多么着急。再说褚麻子三四天就走,他走了我自己怎么好来。”璞玉沉吟道:“就是你有几天不来,也没关系。等到钱凑齐时,再来把我赎出去。”张月坡苦着脸道:“你……你真说得轻松,到这时候,我若有一天不看见你,就可以疯了。”璞玉听了更为感动,不自主的握住他的手,凄然欲泪的道:“这可怎么好呢?”张月坡顿足道:“我一定要在褚麻子回家以先,把这件事办成。我有个朋友,在下等社会里颇有势力,我去求他出来压服过铁,叫过铁答应把你撇手,给个三头五百的,将借字儿收回,我还张罗得出来。对了,就是这个主意。”璞玉方欲开口,猛听东厢房门响,急忙推开张月坡,又低声叫他留神,张月坡方坐回椅上。外面褚麻子高叫:“月坡,走呀。”张月坡急忙向外走着,却向璞玉伸过手去,恰触在她的颊上,璞玉还抓住他的手指握了一握。

璞玉看看他走出街门,猛觉胸中空虚,好像五脏被他带走三脏似的,但所少的地位,随即为希望充满,自思这次真是命不该绝,五行有救,要不然怎会落到这样地方,还能遇到这样的人。张月坡实是太爱我了,必然能救我出去,倘能嫁他,那可是由大祸得了大福,对这有情有义的人,我得尽心报答,便把身上的肉,一片片割给他吃了,也自愿意,只不能叫他爱我太过了分,伤损身体。

璞玉从张月坡走后,直把以后的事全想到了,不知虚构了多少空中楼阁,夜间更做了没数儿的好梦。好容易熬过了一夜,第二天张月坡和褚麻子准时而来,璞玉心里似存着许多话要说,但张月坡行到房中,竟而愁眉不展,低首无言。璞玉十分诧异,就问道:“你怎么了?这么不高兴啊?”张月坡抬头望着她道:“这真叫人着急,事情太不巧,我昨天去找那位朋友,偏偏他出了远门,也得个月期程的。”璞玉道:“你何须着急,咱们往远处看,现在多等几天也罢。”张月坡叹道:“咳,我这几天没一夜能睡好觉。”说着又顿足道:“偏偏褚麻子又来了家信,明后天一定要走,这不急死人么?”璞玉见他为自己急得搔耳抓腮,焦灼欲死,心里既感激而又怜惜,自觉应该款款深深的解劝一番,温温存存的安慰一下,否则若把他急坏,自己又倚靠何人?这时璞玉脑中,因印着张月坡丧妻未续的话,几乎把他当作未来丈夫了。当是瞧瞧房中,石头、铁头都在院中玩耍,就招手叫张月坡坐在炕边,握住他的手,说了许多劝解的话。张月坡道:“我也明白这个理儿,咱们是一世的事,何必着急在一时。无奈我的心已经扑在你身上,简直说不出是怎么个味儿。每天从你这里回去,就像掉了魂儿似的,夜里永不能睡觉。明儿褚麻子一走,我就不能再见你。就是过十天半月,我的钱下来,能够把你赎出去,只怕这些日已经把我想病了。”璞玉听着甚是难过,就道:“你何必这样滞,到这时候只得宽想。”张月坡道:“我倒愿意宽想,只是不能够啊。咳,现在我宁愿跟你亲热一天就死,省得受那十天不见你的苦。”璞玉听着,直被他的热烈爱情,把身体都烘融了,不由抱住他流泪道:“你真太爱我了,我也是一样,恨不得立刻死在你的怀里。”璞玉说着,突觉嘴唇上受了压力,不能活动,原来张月坡已情不自禁的吻着她了,她立刻感到心灵陶醉,不由闭了眼儿,一只手抱住张月坡的脖颈,只顾享受眼前的甜蜜,把心中所愁的问题,暂且抛开不顾了。但是她虽抛开不顾,旁边却另有人代为安排,因为这一吻中,还联带着其他爱情应有动作,所以时间耽搁很久。正在两情如醉中间,忽然听得不远处发出奇怪声息,好像忍俊不禁,接着就大笑起来。璞玉惊得把张月坡用力推开,回头见门口立着胖妇和那褚麻子,正在瞧着自己大笑,不由羞得面赤如烧,无地自容,只有掩面低头,心中却诧异胖妇和褚麻子,今日时间特别缩短,莫非有心来考察自己。这事被她看见,若告诉过铁,可怎么好呢?璞玉正在羞愧难堪,只听胖妇笑对麻子说道:“你看怎样?我说这位张二爷准是爱上了我妹子,我妹子也必看中了张二爷,两人一定要有点说处。你还不信,我这姐姐还不知道妹妹的脾气,她才拐古呢,若瞧着张二爷不对心思,从头一天她就未必叫他进屋,更莫说陪着咧。”麻子也笑道:“好,好,你的眼力好,现在他们既是鹞子抓家雀,都扣了环了,你还不作作好事,拿起蒲扇来给我们张二弟作个媒?”胖妇道:“呦,要说我这妹妹,可不跟我一样。人家清清白白的,只为死了丈夫,没处可归才投到这里。我若劝她也归这条路儿,赚零钱花,她早就恼了,好在这回是她自己情愿的,我这媒人料想落不了包涵,就算我替妹妹布个客,张二爷多照应吧。”璞玉听着,情知胖妇是借题拉自己下水,本欲反抗,但一想到张月坡对自己迷恋太深,正因不能立时救我出去,急得要命;而且褚麻子明后日便要离津,他不能独自前来,岂不要想坏了?何况我也想他,如今既被胖妇看破,出头作媒,我虽明知她不是好心,却正好将计就计。好在卖身只卖给张月坡,不为羞辱,这样既可日日见面,省得将他想坏,等他凑齐了钱,赎我一走,更是顺当。璞玉想着,就低首默认,毫不作声。胖妇和麻子又取笑了一阵,才同回东厢房去了。张月坡拥住璞玉笑道:“这胖娘们真鬼精灵,居然早看出我们的意思,方才冷孤丁的把我吓了一跳。不过这也不错,叫我们走了明路,以后我倒可以一个人来了。”璞玉叹道:“胖娘们和过铁,早就想拉我下水,我只不肯答应。今天可是为你,你别错会了意,疑心我干过这种没脸的事。再说你也别觉着得意,还是赶快把我救出去。在这里就是天天见面,又算什么意思呢?”张月坡点头道:“那是自然。你放心,我只于恐怕受不了眼前这几日的相思,才愿意听胖娘们的话。至于后来的事,自然按着咱们约定的办,早一天安心一天。”说着二人又缠绵一会儿。褚麻子又从东厢房出来,把张月坡叫走了。

璞玉情思昏昏的,直到晚上过铁回来,璞玉还恐胖妇把白天的事告诉他,将对自己有所交涉,哪知过铁仍和往日一样,窝在胖妇房中,不与璞玉见面。

到了次日下午,张月坡竟而独自来了。胖妇接着,似乎对褚麻子回乡的事已有所知,只问声:“褚二爷真走了么?”张月坡回答:“早车走的。”胖妇也没再说什么,就把张月坡让进璞玉房里,又给送进茶水,才向璞玉道:“你和二爷说话儿吧,我替你看孩子。”说完便走出去,把石头、铁头领进东房,只剩下璞玉和张月坡。璞玉本极希望和他清清静静的谈心,但这时胖妇给造成这样洽意的环境,倒觉不好意思起来。不过忸怩只于一霎,欲语说“男贪女恋”,这“贪恋”两字,用得十分恰当,情人之爱,本不比君子之交,能够淡淡如水,却是 如蜜的。蜜有黏性,所以不大工夫,就拥抱到一处,喁喁小语。二人心里都知道胖妇造成这个清静境地,是为着什么,但全矜持着假不理会。可是矜持的能力,是有限度的,渐渐到了不能矜持的时候,张月坡一有表示,璞玉根本就失了抵拒的意志。仍是那个譬喻,一个饿人,久饥之后,忽然有一两餐饱饫珍馐,随又绝其饮食,当然更加增她贪馋。这还是生理上的原因,何况心理上她又已把张月坡当作仰望终身的人呢。不过她虽然芳心默许,却只觉在这种场合之中,胖妇撮合之下,和张月坡发生关系,似乎把终身大事的始基,做得太轻亵了,恐怕将来为张月坡所轻,而且自己想起来也可惭愧。想着就向张月坡说道:“这算什么,我不成了胖妇一样的人了?你还是等着娶我回去,那时由着你的性儿……”张月坡只是涎着脸儿央告,璞玉知道男子到这时候,要悬崖勒马是不易了,又不忍过拂其意,只得叹声:“随你吧,你只别为这个看不起我。”叹罢,嫣然一笑,以下的事就不可究诘了。

从此日后,张月坡每日必来,一晃儿过了十天,张月坡每来只与璞玉追欢取乐,更不提娶她的事。璞玉先还不好意思催问,这时为日已久,见他好像忘了当初约言。一天忍不住问他道:“咱们的事,可有点眉目么,钱款下来没有?”张月坡听了,一怔神儿,想了想才道:“快了,大约再有三两天就凑齐了钱,再托个人给过铁一说,你就可以跟我走了。”璞玉大喜道:“我居然快熬出来了,可是我一出这里,就一直进你家么?”张月坡道:“怎么全成,我想最好先到旅馆住两天,做些衣服,再家去,也好看些。”璞玉听着,更大欣喜,就道:“这是你的面子,其实我自己倒不在乎衣服,还有这两个孩子也得收拾收拾。”张月坡听了,似乎面色一变,“咦”了一声道:“这……这两个孩子,你不早把他们寄放个地方,还叫他们见人么?”璞玉听了大愕道:“什么,我把他们寄放……上哪儿寄放?我没有一个亲戚朋友。”张月坡也似大惊道:“这么说,你还要带着孩子呀!”璞玉面色灰死,怔了半晌,才道:“那么你是不愿意我带孩子?”张月坡道:“我是没想到你要带着孩子,觉着你必有个打算,把他们寄放什么地方,谁想……”璞玉心里知道眼前已发生绝大难题,自己前途或将因此横出波折,不由又惊又惧,吃吃的道:“你讨厌……你不爱……不愿意要这两个孩子啊?”张月坡道:“我不是不要,也不是不爱,假如我是个孤身人儿,还有什么说的?只为我家里还有许多人,我本身也在街面开着生意,大小有点名声,若娶太太带着孩子,你想想要落什么话柄。再说家里人也瞧不起你啊。”璞玉听着,觉得他确有苦衷,只悔恨自己过于疏忽,偌大问题,怎不早些和他商议停妥,直到这大功行将告成之际,才感觉困难,弄得措手不及。但转想自己既不忍离开孩子,而且也没有安顿地方,即使早和他商量,也是难得解决,反倒失去这十余日的乐境。想着又听张月坡说道:“你想这可怎么办呢?”璞玉望着他,凄然说道:“我有什么法儿?你替我想想。”张月坡低下头默默不语。璞玉也低下头,眼泪簌簌而落,心想张月坡所言也是实情:一个有身分的人,娶个再嫁之妇,已是不大好看,何况带着孩子,像赶猪似的娶进一群,更要伤尽他的脸面,我怎能不原谅他?可是原谅他又将如何?不说这两个孩子无处安顿,即使有亲友代为养育,难道我就忍心抛下他们,自去享福,使他们变成无父无母的苦儿?这是我宁死也不忍作的。但是不舍他们,便得舍了张月坡。有什么法儿可以两全,真真难死人了!璞玉想着,柔肠欲断,百转千回,不得已而思其次,仍是不可能;再思其次,直这样想到山穷水尽,才得了个法儿,还未说话,先已泪如泉涌,悲声说道:“月坡,我知道自己天生苦命,你就想抬举我,怎奈我没这福气,实告诉你,我实在舍不了这俩孩子。我一向受苦受难,哪一时都有死的心,可是一直忍辱受屈,活到今天,就是为着他们。现在我快熬出来了,却把他们丢下不管,我真作不出这样狠事。可是我也不能只为他们,舍了你啊,所以我想……你也不必抬举我了,别管我是什么根底,反正已落到这种地方,就算是娼妇一样,哪配作你的太太,更不配进你的家。你既爱我,就在外面赁两间房子,安置下我们母子三个,就算你的外宅儿也成,你愿意另娶太太,我也不管,我只要嫁你,还不离开我的孩子,你能答应我这样办么?”张月坡听了,略一寻思,忽拍手说了句:“这主意不错。”随又摇头道:“可是这样太委屈你了,我怎能忍心……”璞玉叹道:“你不用介意这些,我近年来受尽磨难,把什么都看开了,便是我没有孩子,能进你家去作太太,还得要有那种命,要不然倒许给折受坏了。现在我不要光彩,也不要享福,只盼有个知心的人守着,有两顿饱饭吃着,清清静静的过松心日子,我就满足了。你若疼我,就依着我吧。”张月坡似乎仍觉这样亏负璞玉,于心不忍,沉吟未答。璞玉又解释了许多话,张月坡才无可奈何,点头答应,但仍似非常自歉。璞玉瞧着他的神情,觉着他并非憎恶孩子,只是怕伤脸面,现在此事得着两全的办法,他反觉着对不住我,可见他丝毫没有他意,我方才幸而没错怪他。张月坡也似完全同意于璞玉的主张,就商量在外边赁什么样的房子,置什么样的家具。璞玉却嘱他概从俭省,只要快办。张月坡说:“回去就着手办理,最多三四天,住处也弄妥了,钱也凑齐了,和过铁一办交涉,便算大功成就,由这里出去,便回新房同居。”璞玉觉得只能如此也可知足了,于是又缠绵一会儿。张月坡在这日好像因为圆满解决,心中特别高兴,留连时间分外长久,对璞玉也加倍贪恋,直到天夕,方才走了。璞玉因为他每日必来,已成惯例,也没多所叮咛。

哪知到了次日下午,张月坡并没有来。璞玉又是想念,又是诧异,虽还以张月坡忙于布置新房,无暇前来自解,但这一日夜的相思滋味,也就够她尝受的了。幸而尚有希望,认为他明日再无不来之理,才不致过苦。岂知明日仍是照常。璞玉料着张月坡不致相负,就胡乱揣摩他不来的原因。起初只由对方身上着想,恐怕他本身遇何意外,他家庭有何变故。到了第三天,张月坡还是不来,璞玉直变成热锅蚂蚁,坐立不安。寝食俱废,心里疑虑更深,渐渐把问题放回自己身上,猜疑张月坡莫非因款子无法筹措,自觉没脸,故而不来。但距离他的约期还远,何以先期避面?看他的热烈情形,又岂能忍得三天的分别。何况他开着大皮货庄,何致被这点钱窘住呢?又想他末次来的那天,曾为孩子费了很多口舌,莫非他憎恶孩子,因而也抛弃了我,可是那日却已说开了,我情愿作个外室,永不出头露面。他还似为我抱屈,又怎能不愿意?即使他意在娶妻,我也早说明任他的便,这里面还有什么碍难,真是叫人不能明白。但再转想,凭张月坡的人才相貌,家业声名,全是一等的,他丧偶经年,虽然还没续娶,但是提亲的定不会少,也许这两天又恰有了可意的姻缘,他见那对方女子门第又高,相貌又好,又没累赘,就变心把我抛了,也自难保。可是月坡不像那种薄幸人,我岂可胡乱揣度?倘若他真是遇着意外纠缠的事,不能前来,也正急得要命,我冤枉他多么亏心。

璞玉这样反复思想,如痴如迷。那胖妇还有时向她询问:“张二爷怎么不来?”璞玉听着格外刺心,又不能把苦衷对她申诉,只有忍泪苦笑。胖妇还絮絮叨叨的说:“我们卖贱了,我以先因为张二爷是个阔买卖地儿,所以把你布给他,满指望落笔大钱。哪知这小子尝够了甜头,一个猛子就不见面。细算算他来一回开四块钱,总共连五十块钱还不到。早知这样,我就不叫你染这一水,崭新的人儿,还留着卖大价呢。”璞玉听得心酸肠断,跑进房里伏身抱头而哭,把炕上的席都发恨撕破,但心里却不知恨的是谁,对于张月坡,因为怕恨错了,不敢恨;对于胖妇,因为她还是自己和张月坡的撮合人,也不能恨;至于过铁,因为近日接触甚少,久未理会到他,而且心中只想着张月坡,既知张月坡的不来,和他并无关系,所以也恨不上来;结果只有恨自己的命运,直恨不得立时寻个死路。但看着两个孩子,又觉寻死并非易事,必得毫无牵累的人,才配走这条路,自己真连寻死的资格都没有。想到这里,又由孩子身上,念到自己堕落至此,几乎全受他们所累,即以近事而论,若没他们,也许顺理成章的嫁张月坡作太太,不致凭空生出这些波折,致使张月坡避而不见;再进一步,若是没有他们,我到了这般光景,还可以舍了这条命,求个心头清静呢。

正在这时,恰巧铁头走来,拉住她的衣服要吃的,璞玉忍不住用手指向他额上一戳道:“你们都要害死我了,还来……”说到这里,铁头已“哇”的声哭起来,璞玉猛然觉悟自己这是因为忆念情人,思想成恨,却拿这没父亲的苦孩子煞气,真是太无耻了,不由伸手抱起铁头,亲着他的额儿,直想对他忏悔,把自己痛责。但望着他的脸儿说不出话,只有紧紧抱着,又哭起来。

过了一会儿,忽听外面门响,似有人走入。璞玉忙由窗户向外一看,只见一个壮伟男子,已到院中,立在窗前咳嗽,却是那个褚麻子。璞玉一见,如同看见异宝,以为他既来了,必与张月坡相伴,急忙放下铁头,爬向窗前张望,才见院中只褚麻子一人,并无张月坡的影儿。方在失望,却见胖妇已从房中出来,璞玉不由大吃一惊。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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