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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十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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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以教授余闲,设夜帐于崔氏,其家本偿余以极厚之修脯,贫为人师,余亦不辞。投馆以来,梨影爱怜备至,敬礼有加。

盘中首蓿,不奉先生。隔户闻声,时关痛痒。为师得此,可谓殊遇。愧无时雨春风之化,徒有素餐尸位之讥。

今岁将就残,考视鹏郎学业,不无进益,私心窃慰,谓可不负贤主人殷殷相待之意也。乃梨影厚余,复于常例之外,私赠余以手制寒衣一袭,铜制烟袋一具,以答余训读之勤。余不能却,则亦觍然受之。而赋二律以谢焉。

年年压线太漂沦,旧泪青衫半化尘。

夺锦才华穷早岁,赠绨情义到佳人。

荒村雨雪苦寒月,独客关河瘦病身。

狐貉自轻恩自重,一经着体暖如春。

(寒衣)

敲火熏烟几度吞,多情伴我破黄昏。

偶然吐气有新意,信否餐霞是宿根。

冷暖也随浮世态,吹嘘合感美人恩。

精铜百炼才成就,但愿心坚似此存。

(烟袋)

昨宵风雨甚厉,鹏郎课罢归寝。余独就灯下,阅《长生殿》传奇一卷,倦而就睡。而窗外风弛雨骤,声声到枕。辗转久之,睡魔不至。朦胧间闻乎声甚谂,揭帐视之,则一垂髫婢立余床前,含笑语余曰:“君欲见意中人乎?盍从我去?”余应而起。

婢导余自后户出。一片草场,已易为琼楼玉宇;瑶草琪花,非复人间所有。余不觉流连叹玩。既而回顾,则向来之垂髫婢已不见,忽见对面画楼中,一丽人掀帘露半面,见余笑招以手。

余即循径登楼,楼中陈设甚丽,他无一人。丽人款接殊殷,谓余曰:“君意中人尚未至,在此少待可也。”既而絮聒不休。

心甚厌苦,乘间下楼遁。

既出,境物已非,一望平原,荒旷无际,闻后有追逋声甚急,因尽力狂奔,而两足疲软,举一步如千钧,窘甚。忽遥望见数十武外有一独行之女郎,审其状似梨影,觉足力顿健,刹那顷已追及,视之果为梨影。问曰:“君何为至此?”余具述所遭。梨影曰:“吾亦从彼处来,今与君脱离虎口矣。”

余视梨影,衣履不整,状甚狼狈。见旁有一石,甚洁白,大可容数人,因相与据之而憩。

坐甫定,忽觉身摇摇若无所主,惊视则所坐者非石,乃在一叶舟中。四围大海茫茫,风浪大作,舟已将次就沉。梨影战栗无人色,余极口呼救,亦无应者。恍惚间觉有一篙在手,因立船头徐撑之,思得傍岸,一失足堕入海中。

惊号而醒,汗透重衾。起视残灯,奄奄就灭。风雨敲窗,繁喧未彻。回思梦境,历历在目。

此梦也,胡为乎来哉!大海同沉,夫岂佳朕?由是知两人之结局,盖有难言者。惊魂摇曳,不复能眠。晨起以梦中所历,录示梨影,并赋两绝记之。

分明噩梦是同沉,骇浪惊涛万丈深。

竟不回头冤不醒,何年何地得相寻。

一念能坚事不难,情奢肯遣旧盟寒。

可怜万劫茫茫里,沧海干时泪不干。

今夕得梨影和诗,并录之。

凄风苦雨夜沉沉,魂魄追随入海深。

不料一沉人不醒,翻身还向梦中寻。

金石心坚会合难,残宵我累客生寒。

重重魔障重重劫,泪到干时血不干。

明夕复成两绝,以呈梨影。叹情缘之变幻,证梦境之离奇,余心至此,真惊定而惧,惧极而绝矣。

痴人说梦梦无端,梦到痴时说亦难。

我是痴人说痴梦,一篇写出当真看。

挑灯为和两诗来,累汝劳神我不该。

苦海同沉原是命,敢求残梦续阳台。

自经前日一番龃龉,两情愈陷入极苦极深之境。盖决绝既有所不能,而已成之事实,又复一误再误,欲悔无从。

初时梨影尚有一线之生机,今则生机尽绝,所余者,死趣而已。图报有心,回天无力。明知此事将来必演成极恶之果,即此愁病之光阴,诗歌之酬唱,亦正不可久恃。而一种深怜痛爱之私,乃在此死心塌地之时,益觉如醉如痴,不能自遣,到底终成绝望。则眼前同受之苦恼,使能有法以缩减之,斯为最幸。人祝长生,我求速死矣。断梦依依,犹怵心目。一回苦感,又成八绝。余之诗心未尽,即梨影之泪债未完,忍痛挥毫,无能已已。今世无聊,苦作耽吟之客;来生有幸,勿为识字之人。

泪枯我亦为卿忧,翁耄儿孤不自由。

人世几多缺陷事,今生且把再生修。

青春易误志难酬,苦海何来般若舟。

怨女呆儿痴不了,不知痴到几时休。

保此微躯尚为刘,我生不免泪长流。

当初何不相逢早,一局残棋怎样收。

赏心乐事已难求,对泣徒然效楚囚。

会少不如长死别,免教一别一添愁。

一番噩梦岂无因,两字怜才总误人。

死报痴郎无悔意,伤心卿自玉为身。

薄命原知命不长,并头空自妒鸳鸯。

最怜费尽心机巧,只博灯前哭几常

谁识良姻是恶姻,好花肯放别枝春。

薄情夫婿终相弃,不是梁鸿案下人。

愁城十丈出无门,郁郁难如金石存。

终恨相思成画饼,此生无日报卿恩。

岁云暮矣,老母书来,催归甚急。余乃提前举行校中试验事,与梨影不通讯者又数日。至昨日事竣,明晨即拟成行。石痴游浙归来,盖在黄羊祀灶之后,余已不及待,则留函以代面别。

明年之事,石痴未行时,已与余继续订定。此行亦不过月余短别耳。梨影知余将归,亦不留余,惟嘱即夕一画,以抒别捆。余亦允之。

夜阑人静,复由秋儿导往。余至此已三上妆楼矣。前两次为诉冤,此一次为话别,都是相看有泪,惨不成欢。余仍赋诗数章以留纪念。梨影则别绪萦怀,无心作答矣。

拈毫日日费吟神,苦说灯前一段因。

后会不知何处是,卿须怜取眼前人。

情爱偏从恨里真,生生世世愿相亲。

桃源好把春光闭,莫遣飞花出旧津。

一回相见一悲酸,苦语听来切肺肝。

牵袂无忘今夕会,萧萧暮雨一灯寒。

怜怜惜惜算知音,尘海茫茫难再寻。

愿与西山老松柏,相期共保岁寒心。

吟笺酬答锦千行,诗债还同情债偿。

泪点墨痕乱收拾,一齐都检入行箱。

朔风吹泪雪中天,鸿爪犹留未尽缘。

不为倚门慈念切,古皇山畔过残年。

刻骨相思信不虚,殷勤别后盼双鱼。

同心字样防人觉,要把鸳鸯颠倒书。

鸡声初唱仆夫催,此去郎须几日来。

只待明年元夜后,瑶窗对坐赏残梅。

晨钟动罢,余即登舟,双橹悠扬,容与乎中流者竟日,而余已抵家矣。匆匆卸装,书四绝付舟子携回呈梨影。

参差碧浪放帆迟,江上伊谁唱柳枝。

行过桥西人不见,船头犹自立多时。

半篙烟水挽愁行,南国归桡促晓程。

我欲西湖寻范蠡,他年一舸寄余生。

迎船孤搭出烟岚,歌啸中流落日酣。

蓦地乡音喧耳畔,遥知灯火近城南。

客里欲归归未得,乡心日共雁南飞。

归来却更相思苦,悔不还迟几日归。

腊鼓声声,愁催永夜。葭灰寸寸,景逼残冬。斯时余姊亦归去,家中惟母嫂二人,相与栗碌摒挡,为度此残年之计。行踪甫定,琐事频陈,余至此亦不得不收拾书囊,屏除笔砚,与家人分头料理。而余之日记,遂无可记之事矣。

至今日得梨影诗札,情意殷渥,不可不答。勉踵原韵以寄之。诗不能佳,姑录之以志深爱云尔。

原作

故园应有未开梅,心共年残归思催。

人事终难弥缺望,天公何苦妒奇才。

愁中岁月浑如梦,劫后情怀尽化灰。

春意渐回人意冷,眉心一寸锁难开。

碧云天际渺归舟,此后新诗孰与酬。

心事茫茫成泡影,泪波汩汩抵江流。

更无余笔翻棋局,剩有相思诉笔头。

腊鼓声中愁绪乱,迢迢书寄日盟鸥。

和作

一枝寄到陇头梅,暮景匆匆鼓早催。

泪到尽时犹有泪,才经恨后更无才。

一身渺渺肩还重,万事悠悠心渐灰。

忆自归来常闭户,至今未放笑颜开。

天寒江上送离舟,要待明年再唱酬。

每为怀人愁月落,忍将恨事说风流。

感卿有志为红玉,恐我无缘到白头。

莫忘西湖好烟水,早来荡桨伴闲鸥。

余之归也,为十二月十三日。前夕曾与梨影话别,虽相对无欢,固未见其有病态。其后于十七日得彼诗札,亦未言有病,今则残年将尽,正是家家祀灶之时,而梨影一纸告病之函,忽焉递到,又令余一片惊魂,摇摇无主矣。录其书曰:梨影病矣。病数日矣。此病亦无大苦,不过一时感冒耳。君闻此信,为梨影怜则可,为梨影愁则不可也。但孱躯弱质,已受磨于情魔,怎禁再受磨于病魔!

偶撄微疾,便自疑惧不死不休,即死奚惜!缠缚于情网而不知脱,沉没于爱河而不知拔,是无异行于死柩之中而求生也。

以梨影平日之心情,固早知其必死。一病之余,便觉泉台非远,深恐旦暮间,溘朝露,离尘海,我余未尽之情,君抱无涯之戚。况梨影生纵无所恋,死尚有难安。七旬衰老,六尺遗孤,扶持而爱护之,舍知已又将奚托?此梨影今生未了之事。

梨影若死,君其为我了之。然梨影固犹冀须臾缓死,不愿即以此累君,但未卜天心何若耳。瞑眩之中,不忘深爱。伏枕草草,泪与墨并。霞郎霞郎,恐将与君长别矣。我归天上,君驻人间。一枝木笔,销恨足矣,又可惜梨花竟死。孽缘有尽,艳福无穷。伏维自爱。

己酉十二月十九日白梨影伏枕书上霞君文几。

嗟乎梨影!病何其骤!又何其危笃至斯耶!余兹身在家中,又何从飞入妆楼,一觇真状?惟有默祝苍天,留彼余生,慰余痴望而已。乃书二律,寄以慰之。

苦到心头只自知,病来莫误是想思。

抛残血泪难成梦,呕尽心肝尚爱诗。

锦瑟年华悲暗换,米盐琐屑那支持。

知卿玉骨才盈把,犹自灯前起课儿。

江湖我亦鬓将丝,种种伤心强自支。

应是情多难恨少,不妨神合是形离。

琵琶亭下帆归远,燕子楼中月落迟。

一样窗纱人暗泣,此生同少展眉时。

梨影之病,未卜若何。眼底残年,垂垂欲荆彼病即能速愈,而二诗和到,计时当在明年。余与彼一年来酬和之作,即将以此诗作归结。

情缘误尽,此生何慕百年;心血呕完,成绩仅留一卷。翻阅数过,不胜自惜,爰仿浪仙故事,滴泪和酒,呼我诗魂而祭之。而此一册无聊日记,亦随此残年而告终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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