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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瑟77眯缝着双眼,详细地检查着摆在面前桌子上的几页打印纸,就像看某个至今仍无人知晓的大陆地图一样。
他非常平静,平静得让自己都感到非常的吃惊。
"很有意思,比尼,"他慢吞吞地说道,"非常——非常——有意思。"
"当然啦,先生,我不但有可能犯基本设定的错误,耶莫特和法诺也有可能犯——"
"你们三人的假定都是错误的吗?不,比尼,我想不会。"
"我只是想表明,可能性是存在的。"
"请让我想想。"阿瑟说道。
此时是上午十点左右。奥纳斯正当空高照,从天文台台长办公室高大的窗户看去,能看得很清楚。多维姆几乎看不见,它像个小而刺目的红色光点,在高高的空中向北面运行。
阿瑟用手指来回地翻动着桌子上的打印材料,翻过来又翻过去。他这么容易就容忍了他们的做法,真有些不可思议。他想,似乎比尼成了那个焦躁不安的人,而他自己几乎没有任何反应。
也许我是惊呆了。阿瑟这样思考道。
"这里,先生,我是按照人们普遍接受的年历算法计算卡尔盖什轨道的。在材料的这个地方,我们获得了新计算机算出的未来轨道——"
"请别说话,比尼。我说过,我需要思考。"
比尼慑懦地点着头。阿瑟向他微笑了一下,这对他来说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这位令人敬畏的天文台领导,瘦高个,长着一头惊人厚实的白发,样子十分威严。长期来,一直致力于不发光天体引力作用的科学研究,要让他屈尊,像普通人那样作出反应,这实在是太困难了。至少在天文台这个人们把他当作半人半神的地方,更是难人所为。要是在家里,跟老婆孩子以及那群吵吵嚷嚷的孙子,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这么说万有引力不是十分正确,对吗?
不不,不可能!他常识的每一个细胞都反对他这么想。万有引力的概念是理解宇宙构造的基础,这一点阿瑟深信不疑,知道得很清楚。它是那样的清楚,那样的符合逻辑,那样的完美,因此,不可能有错。
没有万有引力,井然有序的宇宙就会混乱不堪。
不可思议。很难想像。
但是这些数字——这份该死的——
"我看得出你生气了,先生。"比尼又开始唠叨起来,"我只是想告诉你,我能完全理解你的心情——我知道这样做会伤害你——处于这种情况,每个人都有可能生气,它危及的毕竟是一辈子的心血啊——"
"比尼——"
"先生,请让我把话讲完。我不该这样冒失,给你增添麻烦。我知道带来这份资料会使你生气,但我要说的是,来之前我经过了长期认真的考虑。我当时真想把一切都烧毁,把它们通通都忘掉。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后,我吓得魂不附体。知道自己是那位——"
"比尼。"阿瑟说道,声音中有不祥的预感。
"什么?"
"你说得对,我的确对你气愤,但不是你讲的原因。"
"是什么?"
"首先,我对你在我的面前唠唠叨叨感到厌烦。当我想安心地坐下来寻找问题的所在时,你总是向我唠叨个不停。其次,这一点更为重要,我对你送结果之前犹豫了如此长的时间非常的愤慨。你为什么要等这么长的时间?"
"昨天我才将结果双双证实。"
"昨天!昨天就该来这里!比尼,你说你认真考虑过隐瞒这一切,你言语由衷吗?你真能一言不发将其扔掉?"
"不,先生,"比尼痛苦地说道,"的确,我从未那么想过。"
"嗯,那好。来,告诉我,你认为我就那么欣赏我那完美的理论,希望我那最有才华的助手不告诉我我的理论有缺陷的坏消息吗?"
"不,先生,我当然不会那么认为。"
"那么,为什么不在认为是对的那一刻跑步来这里告诉我这一消息?"
"因为——因为——先生——"比尼真有些无地自容,巴不得一头钻到地毯下面,"因为我知道你会有多么的烦心,认为你可能——可能会太烦心,身体受到影响,所以才瞒着你。我和几位朋友进行了交谈,站在我的立场上对这事进行了认真思考,慢慢明白的确没有别的选择,我必须告诉你万有引力理论——"
"这么说,你的的确确认为,我爱我的理论胜于爱真理喏?"
"喔,不不不,先生。"
阿瑟脸上又出现了微笑,但这次要自然得多。"但的确如此,你知道,我和大家一样,是个凡人,信不信由你,万有引力理论给我带来了这个星球上所有的荣誉,它是使我永恒的通行证,比尼,你知道这些吧。知道这一理论可能出现错误——唉,这让我大为震惊,全身发麻。对它有没有犯……当然,我仍然认为我的理论是正确的。"
"先生,"比尼说道,显然是被他的那句话吓呆了,"我可是经过一遍又一遍检查过的呀!而且——"
"哦,你们的结果也是正确的,这一点我深信不疑。难道法诺、耶莫特和你都愿意算错——不不,我说过,这种可能性很小。但是你们的结果未必就能推翻万有引力理论。"
比尼连续眨了几下眼睛。"不能吗?"
"当然不能。"阿瑟说道,气氛已经缓和下来,几乎是一身轻快。最初那种虚假的死一般的寂静变成了截然不同的平静,让人感到一种追求真理的氛围。"万有引力究竟表达的是什么意思?是宇宙中的每一个天体都向它周围的天体施加一个力,这个力正好与质量和距离相等。你用万有引力理论来计算卡尔盖什的轨道,目的是什么?寻找卡尔盖什绕奥纳斯旋转时,不同的天体施加的力对我们这个星球产生的影响,是这样的吗?"
"是的,先生。"
"嗯,这么说,没有必要将万有引力理论抛弃,至少眼下没必要。朋友,我们需要做的是对宇宙的理解重新加以思考,弄清是否忽视了某种应该列入计算的东西——即某个不为人所知的神秘的因素。这种东西在不断地向卡尔盖什施加力量,而我们没有把它考虑进去。"
比尼的眉毛惊恐地竖了起来,目瞪口呆地凝视着阿瑟,然后开始发笑。他先是紧紧地咬住腮帮不笑出声音,但却忍俊不禁,把全部笑声积压到喉头,他只好耸起双肩,咳喘着把气释放出来。然后又不得不用双手捂住嘴,不让笑声迸发出来。
阿瑟看着他那幅样子,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一个未知因素!"过了一会,比尼冲口而出,"一条天龙!或者一个看不见的庞然大物!"
"天龙?庞然大物?嗨,你在说些什么呀?"
"昨天晚上——塞里蒙762——哦,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比尼竭力控制自己,脸上的肌肉在不停地跳动。他死劲地眨眼,使呼吸平静下来。他转过身子呆了片刻,等到几乎恢复平静后,才把身子转回。他脸带愧色地说道:"昨晚我和塞里蒙762——你认识的那位报纸的专栏作家——一起喝酒,席间,我给他讲了我的发现,以及把结果告诉你,我有多为难的事情。"
"你去见新闻记者了?"
"是位值得信赖的人,一位要好的朋友。"
"比尼,相信我,他们都是些卑鄙之徒。"
"这个人不是。先生,我了解他,我知道他不会做任何事情来伤害我,或使我生气。事实上他还给了我一些非常好的建议,说建议,我是指他让我一定要来你这里,这样,我就来了。同时,他还竭力为我寻找希望的根据,你知道,也就是某些安慰——他说的跟你说的一样,可能有某种‘未知的因素’,他的用词,跟你的一模一样——这个因素混淆了我们对卡尔盖什轨道的理解。我感到好笑,告诉他把一些未知的因素生拉活扯进来毫无用处。这是一个很容易解决的问题——当然,我说的是反话——如果容许这样的假设,那么,我们就可以对自己说,有一个看不见的庞然大物,将卡尔盖什推出了轨道,或者是有条巨龙在兴风作浪。然而真巧,现在在你这里也听到了同样的分析思路——不是像塞里蒙那样的外行说的,而是出自一位全世界最伟大的天文学家之口!你知道我感到有多傻吗,先生?"
"我想我也有这种感觉,"阿瑟说道。所有这一切正变成某种尝试。他的手在厚密的白发里来回地梳动,使比尼看上去既恼火又同情。"告诉你朋友靠臆想解决问题无济于事,你做得很对,但偶尔外行的建议并非总无道理。因为我们都知道,肯定有某种未知因素对卡尔盖什轨道起作用。至少在推翻这一理论之前,至少应考虑它的可能性。我想,现在应做的事情是使用塔戈拉之剑。你知道那是什么吗,比尼?"
"当然知道,先生。是归因省略法。最先提出这一理论的人是中世纪的哲学家塔戈拉14。他说:‘对那些不严谨的假设,我们都应给它一剑’,一语道出了他对假设的态度。"
"很好,比尼。我们是这样被教导的:‘如果提供给我们的假设有几种,我们应首先考虑的是,将最复杂的诛死’。现在我们的假设是万有引力有错,与之相关的另一个假设是,在计算卡尔盖什的轨道数据时,忽视了某个未知的或无法知道的因素。如果我们赞同第一种假设,我们就会认为宇宙的结构会变得一团糟;如果接受第二种假设,我们所要做的就是寻找那个未知因素,而事物运行的基本规律则保留了下来。比起寻找某种新的支配天体运动的普遍规律来,去寻找某种被忽视了的东西要简单得多。因此,说万有引力理论是错误的假设在塔戈拉之剑面前,就没有了市场。而我们可以从这个问题的简单解释着手,开始我们的研究。这样,你看行吗?比尼?"
比尼喜气洋洋,满面春风。
"这么说,我终究没推翻万有引力理论!"
"无论如何,没有。你可能在科学的历史上为自己赢得一席之地,但我们却无法知道是作为错误的批判者,还是创新者,但愿是后者。现在,年轻人,我们可要做一些艰苦的思考了。"
阿瑟77闭上眼睛,用手按摩着涨痛的前额。他意识到,已有很久没有从事科研了。过去的八年或十年间,他几乎将所有时间耗在了天文台的行政事务上,但那个创造了万有引力理论的大脑仍然还应关心此事。他暗暗地告诉自己……
"首先,我想更仔细地看看你的这部分运算,"他说道,"然后再仔细地审视一下我的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