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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桌会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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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整整两天过去了,坚迪柏虽然感到愤怒,心情却并不怎么沉重。审判竟然并未立即举行,实在没有什么道理。假使他毫无准备,假使他需要时间,那么他可以确定,他们一定早就逼他出庭。

可是自从击败骡之后,第二基地从未面临更严重的危机。因此他们故意拖延时间,目的只是要激怒他。

他们的确激怒他了。谢顿在上,这只会使他的反击更加强力,他已经下定这个决心。

他环顾四周,休息室中空无一人,两天来都是如此。大家都知道他已是待罪之身,是一个即将遭到革职的发言者。在第二基地五个世纪的历史中,这将是史无前例的创举。他将遭到罢黜的处分,贬为一名普通而平凡的第二基地分子。

其实,身为第二基地分子便是一件非常光荣的事,何况坚迪柏在遭到纠举后,也许仍能保有一个可敬的头衔。然而,一位曾经担任过发言者的人被贬到那样的地位,可又另当别论了。

不过这种事并不会发生,坚迪柏愤愤地想,虽然两天以来,周围的人都在回避他。只有苏拉·诺微态度始终不变,但那是由于她太过憨直,不了解目前的状况。对她而言,坚迪柏仍旧是她的“师傅”。

他发现自己竟然有点喜欢她的奉承,不禁十分恼怒。每当她流露出崇敬的目光,他便会有一种莫名的兴奋,一想到这种反应,坚迪柏就觉得羞愧。难道自己对那么小的恩惠,都变得如此感激不已吗?

一名书记从会议厅走出来,告诉坚迪柏圆桌会议请他出席,他马上昂首阔步走进去。坚迪柏对这位书记有很深刻的认识:他对每一位发言者应当受到何等殷勤侍奉,心里有个精确无比的标准。此时此刻,坚迪柏受到的待遇差到极点。即使只是一名书记,也认为他等于已被定罪。

其他的发言者全部围桌而坐,他们身穿开庭专用的黑袍,表情分外严肃。第一发言者桑帝斯看起来有点不自在,但他还是避免显露丝毫友善的表情。而三位女性发言者之一的德拉米,甚至根本没有看他一眼。

第一发言者开始说:“史陀·坚迪柏,身为发言者的你,由于行为不当而遭到了纠举。你曾经当着我们的面,以含糊的言语,指控圆桌会议有人涉嫌叛逆与谋杀,却提不出任何实证。你曾经提议要所有的第二基地分子——包括第一发言者与每一位发言者——全都接受彻底的精神结构分析,以确定究竟何人不再可信。这种言行足以分化我们的社会,破坏我们的团结,第二基地将因此无法控制复杂而带有潜在敌意的银河,更无法确保第二帝国能够如期建立。

“这些犯了大忌的言语,既然我们都亲耳听到过,我就略去宣读正式起诉书的程序。因此,我们直接进入下一个程序。史陀·坚迪柏发言者,你有任何答辩吗?”

这时德拉米仍然没有望向坚迪柏,只是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

坚迪柏说:“如果能将事实视同辩词,那我就有话要说。我有充足的理由,怀疑我们的安全体系出现漏洞。可能已经有一个乃至数个第二基地分子,遭到外在精神力量的控制——在座诸位也不例外——这就对第二基地造成空前的危机。如果说,诸位急于举行这场审判,真是因为不敢浪费时间,那么诸位可能也模糊地体察到了严重性。可是,倘若果真如此,在我正式要求立即举行审判之后,你们为何又拖延了两天?在此我特别声明,正是由于这个致命的危机,我才不得不说出那番惹祸的话。我如果不这样做,才真的不配当一名发言者。”

“他只是在重复那些大逆不道的话,第一发言者。”德拉米轻声说。

坚迪柏的座位被刻意搬动过,使他比其他人距离圆桌更远,代表他已经矮了一截。他索性将座椅再往后挪,仿佛自己毫不在乎,然后猛然起立。

他说:“你们是否准备不顾法定程序,此刻便要定我的罪,还是准许我提出详细的答辩?”

第一发言者答道:“这并非一个没有法律根据的集会,发言者。由于没有多少前例可循,我们愿意采取倾向你的立场,因为大家都明白,如果我们这些平凡的心灵,有可能偏离绝对的公正,那么宁可让罪人逍遥法外,也要避免冤枉任何无辜。因此之故,尽管目前这件案子事关重大,绝不能让罪嫌轻易过关,我们仍准许你依照自己的方式陈述辩词,而且你有充分的时间,直到包括本席在内,”这几个字他特别提高音量,“全体一致决意你已经说得够多了。”

坚迪柏说:“那么,我首先向诸位报告,最近被逐出端点星的第一基地人葛兰·崔维兹——第一发言者和我都相信,他就是那个潜在危机的先头部队——他所驾驶的太空船,突然无缘无故转向了。”

“发言者应公布情报来源,”德拉米轻声说,“发言者怎么会知道的?”根据她的语调判断,她口中的“发言者”并不是指他的头衔。

“我是从第一发言者那里获悉这个消息的,”坚迪柏说,“可是我自己也查证过。然而,在目前这种情况下,由于我对会议厅的安全防范不太放心,请准许我对情报来源保密。”

第一发言者说:“对于这个动议,本席暂时不作裁决。让我们暂且不过问情报来源,继续进行原先的程序。不过,假如圆桌会议决议要获得答案,坚迪柏发言者不得拒绝。”

德拉米又说:“倘若这位发言者不愿提供答案,那么我想唯一合理的假设,就是他手下有一名特工——一名他私下雇用、无需对圆桌会议负责的特务。这样的特工,是否会遵守第二基地的行为规范,我们实在无法确定。”

第一发言者有点不高兴地说:“你的言外之意我全明白了,德拉米发言者,不需要再一字一句说给我听。”

“我提到这一点,只是想列入记录,第一发言者,因为这样等于罪上加罪,而在原先的纠举案中并没有这一条。我想顺便提一下,纠举议案一直未曾逐条宣读。我正式提议,将这一条也加进去。”

第一发言者说:“请书记将这一条加上,等到适当的时候,再来修饰正式的措辞。坚迪柏发言者,”至少他是指坚迪柏的头衔,“你这么答辩其实是在帮倒忙,请继续。”

于是坚迪柏说:“这位崔维兹不但飞向意料之外的目标,飞行速度也是前所未见的。根据我的情报——这点连第一发言者也还不知道——他在不到一小时内,走了将近一万秒差距。”

“通过一次跃迁?”某位发言者用难以置信的口气说。

“通过将近三十次跃迁,一次接着一次,中间根本没有任何停顿,”坚迪柏答道,“这比单独一次跃迁更加难以想象。我们现在即使找到他的下落,也需要花一段时间才跟得上;万一被他发觉,而他又有心逃脱,我们就不可能再追上他。你们却把时间花在纠举案这种游戏上——只为了帮这个案子添油加醋,就让两天的时间白白溜走。”

第一发言者勉力隐藏起恼怒。“请告诉我们,坚迪柏发言者,你认为这代表什么意义。”

“这就是一个警讯,第一发言者,代表第一基地的科技突飞猛进,如今他们比普芮姆·帕佛的时代强大太多了。万一他们发现我们,又能自由采取行动,我们绝对无法对抗。”

德拉米发言者突然起立发言:“第一发言者,我们把时间都浪费在无关紧要的问题上。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不该被这种‘老掉牙的曲速故事’吓到。不论第一基地的机械装置如何惊人,反正一旦危机来临,他们的心灵都会在我们控制之下。”

“你对这点有何解释,坚迪柏发言者?”第一发言者问道。

“等一下我们自然会讨论到心灵的问题。此刻我只想强调,第一基地的科技力量不但占了绝对优势,而且还在持续增强。”

第一发言者说:“开始陈述下一条,坚迪柏发言者。我必须告诉你,你的第一条答辩,我认为与纠举案本身并没有太大关联。”

根据圆桌会议其他成员的动作与姿势,他们全部赞成这个说法。

坚迪柏说:“我这就跳到下一条。在这趟旅程中,崔维兹还有一个同伴,”他顿了顿,在心中搜寻着那个名字,“一个名叫詹诺夫·裴洛拉特的人。他是一个没什么作用的学者,一生致力于探讨有关地球的神话与传说。”

德拉米说:“你对他这个人那么清楚吗?我猜,又是那个秘密情报来源提供的?”她俨然成了这次审判的检察官,显出一副当仁不让的样子。

“没错,我对他这个人的确那么清楚。”坚迪柏冷冷地答道,“几个月前,端点市长,一位精力充沛而能干的女性,不知道为了什么,突然对这名学者产生兴趣,我也理所当然开始注意他。我并未将这些情报据为己有,我所获得的所有情报,全都转呈了第一发言者。”

“我可以证明这件事。”第一发言者低声说。

一名年老的发言者问道:“你所谓的地球到底是什么?是不是传说中常常提到的起源世界?也就是在旧帝国时代,那个曾经轰动一时的题目?”

坚迪柏点了点头。“根据德拉米发言者的说法,的确是‘老掉牙的曲速故事’中常提到的地球。我怀疑裴洛拉特的梦想,是要到川陀的银河图书馆来,仔细查阅有关地球的资料。因为他在端点星上,无法借着馆际合作借阅这里的藏书。

“当他和崔维兹从端点星出发时,他一定以为毕生的梦想就要实现了。我们原来也在等待这两个人,期望借着这个机会查清他们的底细,这是为了我们本身着想。结果,诸位现在都已经知道,他们不会来了。他们改变了目的地,我们还不清楚他们准备去哪里,也还不了解他们为何这样做。”

德拉米的圆脸看起来像天使一般纯真,她说:“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他们不来,我们当然不会有任何损失。其实,既然他们那么轻易就忽略我们,便可推知第一基地还不知道川陀的真面目,所以我们应该为普芮姆·帕佛的成就再度喝彩。”

坚迪柏说:“假使我们不加深思,也许真会得到这个令人欣慰的结论。不过,他们这次突然转向,有没有可能并非未曾看出川陀的重要性?有没有可能是有人从中作梗,不让我们有机会调查这两个人,以免我们知晓地球的重要性?”

圆桌会议顿时起了一阵骚动。

“任何人,”德拉米冷冰冰地说,“都可以发明一些骇人听闻的说法,然后洋洋洒洒地娓娓道来。可是你杜撰的这些又有什么意义?谁管我们第二基地如何看待地球呢?它是不是真正的起源行星或者只是神话,以及人类究竟有没有单一发源地这些问题,当然应该只有历史学家、人类学家,以及民间故事搜集者,比如你提到的这位裴洛拉特才会感兴趣。这关我们什么事呢?”

“关我们什么事?”坚迪柏说,“那么请告诉我,为什么图书馆里没有地球的资料?”

现在,圆桌会议首度出现敌意以外的气氛。

德拉米问道:“真的没有吗?”

坚迪柏以相当冷静的口气说:“一听说崔维兹和裴洛拉特可能会来这里,寻找有关地球的资料,我自然立刻采取行动,叫图书馆电脑列出这些资料的完整目录。结果电脑什么都没找到,当时我就感到事有蹊跷。不是资料不多,不是非常少,而是什么都没有!

“可是你们坚持要我再等两天,才要举行这次审判。与此同时,我又听说那两个第一基地人不会来了,于是我更加好奇,必须设法满足这份好奇心。当你们还浑浑噩噩,就像俗语所说的那样,屋顶塌了还在品尝美酒,我翻阅了几本自己收藏的历史书籍。我读到一些章节,里面提到帝国末期有关‘起源问题’的研究,并且列出和引用到一些文献,字体书和影视书都有。然后我又回到图书馆去,亲自动手寻找那些文献,我向诸位保证,的确什么也没有。”

德拉米说:“即使如此,也没什么好惊讶的。如果地球的确是个神话……”

“那我应该在神话参考书中找到这个名字。如果地球只是‘老掉牙的曲速故事’,我就应该在《老掉牙的曲速故事集》中找到它。如果地球只是精神病患的无稽之谈,我就应该在病态心理学之下发现一点资料。事实上,有关地球的传说确实存在,否则你们不会全都听过,而且立刻想到就是传说中的人类发源地。可是,图书馆里为何没有地球的资料,任何角落都没有?”

德拉米这回保持沉默,另一位发言者趁机插了进来。这位发言者名叫李奥尼斯·郑,是个身材相当瘦小的人,对谢顿计划的细节有着百科全书般的知识,对真实的银河却抱持着短视态度。他说话的时候,两只眼睛总是眨个不停。

他说:“大家都晓得,帝国在苟延残喘的那段日子,曾经试图建立本身的神话,因此刻意淡化前帝国时代的一切。”

坚迪柏点了点头。“郑发言者,淡化这个词用得万分恰当,它并不等于毁灭证据。你应该比其他人都更了解,帝国衰落的另一个特征,就是人们突然开始怀古,并且认为古代比现代更好。正如我刚才提到,在哈里·谢顿的时代,许多人都对‘起源问题’产生了兴趣。”

郑发言者使劲清了清喉咙,打断了对方的发言。“我对这点非常清楚,年轻人,对于帝国衰落所伴随的社会问题,我的了解远超过你的想象。‘帝国化’运动的兴起,压制了人们对于地球的玩票式研究。谢顿死后两百年,在克里昂二世领导下,帝国有了最后一次的中兴,帝国化运动在那时达到巅峰,对于地球的研究则完全终止。针对这一点,克里昂还曾经颁布一道谕令,将人们对这方面的兴趣称为‘迂腐而无建设性的臆测,易于腐蚀百姓对大帝的赤忱忠心’,我想我的引述应该正确。”

坚迪柏微微一笑。“那么,郑发言者,你认为有关地球的所有参考资料,是在克里昂二世时期被毁掉的?”

“本人没有作出任何结论,只是就事论事而已。”

“你不作出任何结论,的确高明之至。在克里昂二世时期,帝国虽然经历短暂的复兴,可是,至少大学和图书馆已经在我们手中,或者应该说,在我们的先辈掌握之中。想要从图书馆移走任何资料,不可能瞒得过第二基地的发言者。事实上,如果真有这种企图,奉命执行的人一定就是当时的发言者,只不过垂死的帝国不知道他们的底细。”

坚迪柏顿了顿,郑发言者却不吭声,只是睁大眼睛瞪着他。

于是坚迪柏继续说:“在谢顿的时代,图书馆里一定还藏有地球的相关资料,因为当时‘起源问题’的研究十分盛行。此后第二基地便接掌图书馆,也不可能有机会让人把资料搬走。如今,图书馆里却没有任何相关资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德拉米不耐烦地插嘴道:“你的两难命题可以到此为止,坚迪柏,我们都听懂了。你心目中的答案是什么?是你自己把那些资料搬光的?”

“正如往常一样,德拉米,你的确一语中的。”坚迪柏对她点头致敬,极尽讽刺之能事(她的反应则是微微扬起嘴角)。“可能的答案之一,是第二基地某位发言者监守自盗。这个人知道如何支配图书馆员,而不会在他们心中留下记忆;也知道如何使用电脑,而不会在其中留下记录。”

第一发言者桑帝斯涨红了脸。“荒唐,坚迪柏发言者,我无法想象有任何发言者会这么做。他的动机又是什么呢?即使基于特殊原因,某位发言者将地球的资料移到别处,又为何要隐瞒圆桌会议其他成员?不论是谁想对图书馆动手脚,被发现的机会都相当大,他为什么要冒这种葬送前途的危险?更何况,我认为即使是本领最高强的发言者,也不可能做得天衣无缝,不留下一点蛛丝马迹。”

“这样说来,第一发言者,德拉米发言者认为是我自导自演的这种说法,您必然不会同意。”

“我当然不同意。”第一发言者说,“我有时难免怀疑你的判断力,但我尚未认为你已经完全疯狂。”

“那么,第一发言者,这件事就应该从未发生过。有关地球的资料应该仍在图书馆里,并未被人取走,因为我们已经否定了一切可能——可是那些资料的确不见了。”

德拉米故意装出厌烦的模样说:“好啦好啦,我们快点结束这个问题吧。我再问你一遍,你心目中的答案是什么?我肯定你心中必定有个答案。”

“只要你能肯定,发言者,我们也都能够肯定。我的看法是,图书馆曾遭到某个第二基地成员洗劫,当时此人受到某种神秘外力的控制。由于有那个力量暗中襄助,一切过程才会神不知鬼不觉。”

德拉米哈哈大笑。“结果还是被你发现了。你——不受控制又无法控制的你。假如这个神秘力量的确存在,你怎么会发现那些资料失踪了?你为何不会受到控制?”

坚迪柏严肃地说:“这可不是好笑的事,发言者。他们的想法也许跟我们类似,认为一切干涉都必须尽量节制。几天前,当我的生命受到威胁时,我首先想到的不是保护自己,而是避免碰触那个阿姆人的心灵。他们也可能抱持着同样的态度,一旦感到安全无虞,就会停止一切干涉。这才是真正的危险,是致命的危险。我之所以能发现这件事,或许意味着他们不再有所顾忌。而他们之所以不再有所顾忌,或许就代表他们认为已经赢了。而我们,还在这里继续玩我们的游戏!”

“可是他们如此大费周章,目的究竟何在?有任何可能的目的吗?”德拉米追问道。她一面说,一面双脚搓着地板,还不自觉地咬着嘴唇。随着圆桌会议对这个问题愈来愈有兴趣,愈来愈关心,她感到自己的势力在渐渐消退。

坚迪柏答道:“假设——第一基地仗着强大的有形力量,正在全力寻找地球的下落,却故意做得像是将那两人放逐,希望我们误以为事实仅是如此。但是,如果只是遭到放逐,那两个人为何拥有如此不可思议的太空船,能在一小时之内,航行一万秒差距?”

“至于我们第二基地,我们一直未曾试图寻找地球,而且显然有人暗中动了手脚,阻止我们接触任何有关地球的资料。第一基地眼看就要找到地球了,我们却连第一步都没有跨出去,这样……”

坚迪柏顿了一下,德拉米就抢着说:“什么这样那样?赶紧把你的童话说完。你到底知不知道任何真相?”

“我并非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发言者。对于扑天盖地而来的阴谋,我至今尚未完全参透,但是我确实知道有阴谋存在。我不知道寻找地球有什么意义,但能肯定第二基地正面临极大的危险,而谢顿计划和全体人类的未来也遭到波及。”

德拉米猛然起立,脸上毫无笑容。她用激动却勉力控制住的声音说:“废话!第一发言者,赶快制止他!现在所讨论的是被告的不当言行,他却讲些不仅幼稚而且毫不相干的话。他编出一堆令人费解的理论,只有他自己才觉得有道理,但他休想借此脱罪。我主张对此项议题立即进行表决,一致赞成定罪!”

“且慢!”坚迪柏厉声道,“据我所知,我有机会为自己辩护,而我还剩下一条辩词——只剩最后一条。请让我先提出来,然后你们就可以进行表决,我不会再有任何异议。”

第一发言者揉了揉疲倦的双眼。“你可以继续,坚迪柏发言者。让我提醒圆桌会议成员——将遭到纠举的发言者定罪,是一件重大的决定,而且根本没有前例可循。我们的做法,不能显得没有给被告充分答辩的机会。此外别忘了,即使我们对裁决感到满意,后人却不一定会这么想。我不相信任何阶层的第二基地分子,会对历史评价有丝毫的忽视,更遑论圆桌会议的发言者。让我们树立一个典范,以便确定在未来的许多世纪,后代的发言者都会赞同我们的做法。”

德拉米尖刻地说:“我们这样做很可能会丢脸,第一发言者,后人会讥笑我们多此一举。允许被告继续答辩,只是您个人的决定。”

坚迪柏深深吸了一口气。“第一发言者,既然您作出如此的决定,那么我希望传唤一名证人。她是我三天前遇到的一名年轻女子,如果不是她见义勇为,当天我根本无法出席圆桌会议,而不只是迟到而已。”

“你提到的这名女子,圆桌会议的成员认识吗?”第一发言者问道。

“不认识,第一发言者,她是这颗行星的原住民。”

德拉米的双眼立刻睁得老大。“一、个、阿、姆、女、子?”

“没错!正是!”

德拉米叫道:“我们跟这种人有何干系?他们讲的话通通毫无用处。他们简直不存在!”

坚迪柏咬住紧抿着的双唇,这种表情绝不会被误认为是笑容。他厉声说道:“所有的阿姆人,肉身当然都存在。他们也是人类,在谢顿计划中扮演自己的角色。第二基地间接受到他们的保护,因此他们的角色极为重要。德拉米发言者竟然说出这么没人性的话,在此我要跟她划清界线,并且希望她的发言能保留在会议记录中,以便日后作为她不适于担任发言者的佐证。圆桌会议其他成员,是否也同意她的惊人之语,反对我的证人出席?”

第一发言者说:“发言者,传唤你的证人。”

坚迪柏的表情这才松弛下来,回复到发言者遭受压力时应有的冷漠。他的心灵早已严阵以待,同时布下重重禁制。但在那道防御工事后面,他意识到最危险的时刻已经过去,自己已经赢了。

02

苏拉·诺微看来十分紧张。她的双眼睁得很大,下唇微微发颤,胸部轻微起伏,双手则慢慢地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她的头发全部梳到后头挽成一个髻,被太阳晒黑的脸孔不时抽搐着。她还不自主地抚着长裙的裙褶,同时迅速打量着圆桌会议的成员——一位发言者接着一位发言者,大眼睛里充满敬畏之意。

众人也纷纷回望她,眼中透出不同程度的轻视与不自在。德拉米则将目光射向诺微头顶的正上方,故意忽视她的存在。

坚迪柏小心翼翼地轻抚她的心灵表层,让她放松心情。其实轻拍她的手,或者抚摸她的面颊也能达到这个目的,可是此时此地,在这种情况下,他当然不可能那么做。

然后他说:“第一发言者,我得降低这名女子的意识灵敏度,以免她的证词受到恐惧的干扰。您想不想观察一下?其他人想不想?诸位若有兴趣,请跟我一起来,以便确定我并没有修改她的心灵。”

诺微被他的声音吓了一大跳,这点坚迪柏倒是不惊讶。坚迪柏知道,她从未听过第二基地高层人士之间的交谈,从来没有体验过那种语音、声调、表情以及思想的迅速古怪组合。然而,她的恐惧来得急去得快,当他收服她的心灵之后,那股恐惧立即消失无踪。

她的脸上现出一片平静。

“你身后有张椅子,诺微,”坚迪柏说,“请坐下来。”

诺微以笨拙的动作,向众人微微屈膝致意,然后便坐了下来,上身仍保持着直挺挺的姿势。

她的发言颇为清楚,不过每当她的阿姆口音太重,坚迪柏就会要她重复一遍。为了表示对圆桌会议的尊重,坚迪柏必须维持正式的言语,所以有时也得重复自己的问题,才能让她会过意来。

坚迪柏与鲁菲南发生冲突的经过,她描述得相当详细。

坚迪柏问道:“诺微,这些经过都是你亲眼见到的吗?”

“非也,师傅,不然我早出来阻止了。鲁菲南系一个好汉子,但脑袋不大灵光。”

“可是你把这件事从头到尾讲了出来。你怎么可能没有看到整个过程呢?”

“鲁菲南告诉我的,我逼问他,他感觉惭愧。”

“惭愧?你知不知道,他过去有没有做过这种事?”

“鲁菲南?没有,师傅,他很温和,虽然个子很大。他不系爱打架的人,并且很惊怕邪者,他常常说他们伟大,并且具有力量。”

“当天他遇到我的时候,为什么没有这种感觉呢?”

“这事很奇怪,搞不懂为什么。”她摇了摇头,“他当时不系他自己。我对他说:‘你这个大笨头,怎么可以攻打邪者?’他说:‘我不知晓怎么回事,我好像系不在那里,站在一旁看着那个不系我自己。”

郑发言者插嘴道:“第一发言者,让这名女子转述那名男子的话有什么意义?难道不能把那名男子找来,当面询问他吗?”

坚迪柏说:“当然可以。等到这名女子作证完毕,圆桌会议若想听取更多的证词,我随时可以传唤卡洛耳·鲁菲南——就是最近找我麻烦的那个人——出席作证。但如果认为没有必要,当我问完这位证人之后,圆桌会议即可直接进行判决。”

“很好,”第一发言者说,“继续询问你的证人。”

坚迪柏又问:“而你呢,诺微?你这样出面阻止一场冲突,像不像你平日的作为?”

诺微一时之间并未回答,她的两道浓眉稍微挤在一起。直到眉头再度舒展,她才说:“我不知道,我不希望邪者受到伤害。我不得不做,心里头想也没想,我就站在你们中间。”顿了顿之后,她又说,“下次还有需要,我还会再做。”

坚迪柏说:“诺微,你现在要睡着了。你什么也不会想,你会好好休息,连梦都不会做。”

诺微含糊地说了几句话,然后就闭上眼睛,将头仰靠在椅背上。

坚迪柏等了一会儿,然后才说:“第一发言者,恭请您跟我一起进入这名女子的心灵。您将发现它极为单纯匀称,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因为您将目睹的现象,也许永远无法在别处见到。这里,还有这里!您观察到了吗?如果其他诸位也有兴趣,一个一个进来会比较容易些。”

会场中不久便响起一片嘁嘁喳喳。

坚迪柏问道:“各位还有任何疑问吗?”

德拉米说:“我怀疑,因为……”她突然打住,因为她看到了连她也无法形容的现象。

坚迪柏替她把那句话说下去:“你认为我为了作伪证,事先重塑过这个心灵?所以说,你认为我有本事进行如此精细的微调——让一条精神纤维显着地变形,但周围的结构完全不受任何影响?我如果能这么做,又何必用这种方式和你们周旋?何必让我自己遭到受审的耻辱?何必苦口婆心地想说服你们?如果这名女子的心灵真是我的杰作,那么除非你们有万全准备,否则全都不是我的对手。事实则是,这名女子的心灵所受到的调整,是你们谁也做不到的,而我自己也一样,但这种事又确实发生了。”

他顿了顿,轮流瞪视每一位发言者,最后将目光停驻在德拉米脸上。然后,他缓缓说道:“现在,如果还有任何需要,我立刻就传唤那名阿姆农夫卡洛耳·鲁菲南。我曾经检查过他,他的心灵被相同的手法调整过。”

“没有这个必要了,”第一发言者露出惊骇的表情,“我们刚才看到的,实在是震撼人心的景象。”

“既然如此,”坚迪柏说,“我可否唤醒这名阿姆女子,然后请她退席?我已经安排好了,外面会有人照顾她。”

坚迪柏轻轻扶着诺微,将她送出会议厅,然后继续进行陈述。他说:“让我很快作个总结。由此可知,心灵能够被如此改造,这种手法是我们望尘莫及的。通过这种方式,就能让图书馆员将地球的资料偷走,他们自己浑然不觉,而我们也一样。我们也已经知道,对方是如何精心安排,令我无法准时出席圆桌会议。我受到生命威胁,然后有人救我脱险,最后的结果是我遭到纠举。这一连串看似顺理成章的事件,最后导致我因此丧失决策权,而我所主张的行动方针,那些会威胁到对方的主张,从此就会胎死腹中。”

德拉米上身前倾,她显然也受到震撼。“如果那个秘密组织真那么高明,你又如何能发现这一切?”

坚迪柏现在有心情笑了。“我没有什么功劳。”他说,“我不敢自夸本事比其他发言者高强,至少绝对比不上第一发言者。然而,那些反骡——这个相当贴切的称呼,是第一发言者发明的——也并非智商无限高或缺点等于零。他们会选取这名阿姆女子当工具,也许正是因为她只需要极小的微调。她原本就不排斥她所谓的‘学者’,而且还对他们万分崇拜。

“可是,这件事告一段落之后,由于她和我有短暂的接触,更刺激了她希望成为学者的幻想。于是第二天,她怀抱着这个愿望来找我。她的企图心令我好奇,因此我检视了她的心灵。如果不是这个原因,我不可能会那么做。然后,几乎可说是出于偶然,我发现了那个微调痕迹,并意识到它的重要性。如果当初被选上的是另一名女子,是个对学者没有多少好感的人,反骡也许得花较多工夫调整她的心灵,但是这样就不会有接下来的发展,而我也会一直被蒙在鼓里。总之,那些反骡计算错误,或说无法充分考虑未知的一切。他们竟然也会犯错,这令人感到振奋。”

德拉米说:“第一发言者和你将这个——这个组织称为‘反骡’,我猜,是因为他们似乎在尽力维护谢顿计划,跟骡的所作所为刚好相反。如果反骡真是这样,他们又有什么危险呢?”

“如果没有任何目的,他们何必这么辛苦?我们还不知道他们的目的为何——一名犬儒可能会说,他们准备在未来某个时刻介入,将历史趋势扭转到另一个方向,当然是对他们而绝非对我们更有利的方向。这是我个人的想法,虽然我并不精通犬儒主义。我们都知道,德拉米发言者具有博爱与诚信的高贵情操,她是否要推己及人,主张这些人是普渡众生的利他主义者,志愿为我们分担工作,完全不求任何回报?”

此话一出,会场顿时响起一阵轻笑声,坚迪柏晓得自己已经赢了。与此同时,德拉米也明白她已一败涂地,一股怒意脱出她的严密精神控制,就像是浓密的树荫中,突然射进一道红色的阳光。

坚迪柏说:“当那个阿姆农夫找我麻烦的时候,我马上想到是某位发言者在幕后指使。等到我发现那名阿姆女子的心灵受过微调,才知道自己虽然料中阴谋的内容,却猜错了主使者。在此,我要为自己的错误诠释郑重道歉,请求诸位从轻发落。”

第一发言者说:“我相信应该可以当作你已经认错……”

德拉米再度插嘴,她又变得相当平静,脸上堆满友善的表情,而且声音极其甜美。“请您务必原谅,第一发言者,但我想打个岔,我主张立刻撤销这项纠举案。事到如今,我不再赞成将坚迪柏发言者定罪,我想其他人也都不会。我还要进一步建议,将这项纠举案,从坚迪柏发言者完美无瑕的记录中删除。他已经用高明的方法证明自己的清白,为此我要恭喜他。此外,我要恭喜他发现了那个危机,否则我们可能永远被蒙在鼓里,因而导致不可预料的后果。我还要为我先前的敌意,向他致上由衷的歉意。”

她甚至对坚迪柏露出微笑。对于她这种能在瞬间见风转舵以减少损失的本事,坚迪柏也不得不感到佩服。同时他还感到,这只是另一波攻势的准备动作,她随时会从另一个方向再度发动攻击。

他可以确定,接下来绝不会有什么愉快的事。

03

当黛洛拉·德拉米发言者努力表现迷人的丰采时,她总是有办法主导发言者圆桌会议。此时,她的声音变得轻柔,她的微笑落落大方,她的眼睛闪闪发光,总之她使出浑身解数。因此谁也不想打断她的话,大家都等着看她如何再度出击。

她说:“拜坚迪柏发言者之赐,我想现在大家都了解该怎么做了。我们尚未目睹反骡的真面目,对他们仍旧一无所知,只知道在第二基地的大本营,他们都有办法神出鬼没,接触到许多人的心灵。不晓得第一基地的权力中心如何打算,或许,我们将面对反骡和第一基地组成的同盟。总之,我们什么也不知道。

“我们不知道那个葛兰·崔维兹,还有他的同伴,我一时想不起他的名字,两人究竟准备到哪里去。第一发言者和坚迪柏有个预感,当前这个重大危机,关键就掌握在崔维兹手上。那么,我们该做些什么呢?显然,我们应该尽全力查出崔维兹的底细,他准备去哪里,他打什么主意,他可能有什么目的;或者他到底有没有目标,有没有打算,有没有任何目的;他会不会其实只是工具,背后还隐藏着更大的力量。”

坚迪柏答道:“他仍然受到监视。”

德拉米撅起嘴,做出一个夸张的笑容。“被什么人监视?被我们派驻在外星的特务?我们已经目睹对方在此地展现的力量,还敢指望那些特务能对抗他们吗?当然不能。在骡的时代,以及其后数十年间,第二基地总是派出——甚至牺牲由精英组成的志愿军,从来未曾犹豫,因为除此之外无计可施。为了挽救谢顿计划,普芮姆·帕佛本人假扮成一位川陀行商,亲自在银河中东奔西跑,目的就是要带回那个小女孩艾卡蒂。当前这个危机,可能比上述两者更为严重,我们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也不能依赖那些低层人员,那些负责跟监和送信的。”

坚迪柏说:“你绝不是想建议,让第一发言者此时离开川陀吧?”

德拉米答道:“当然不是,这里实在太需要他坐镇了。另一方面,我们还有你,坚迪柏发言者。这次的危机是你发觉的;是你查到有神秘的外力控制了图书馆,以及阿姆人的心灵;是你坚持自己的观点,最后说服了整个圆桌会议。在座没有一位比你更了解目前的状况,今后除了你,也没有谁能洞悉得如此透彻。所以我认为,你责无旁贷,必须到第一线去面对敌人。我可否知道其他人的意见?”

这点根本不需要正式表决,每一位发言者都能感知其他人的心灵。坚迪柏突然震惊不已,在他已经赢得胜利,而德拉米遭到惨败的情况下,这个可怕的女人又在瞬间扭转乾坤,让他无法推卸这个形同放逐的任务。从此,他不知道要在太空中奔波多久,而她则能继续在幕后控制圆桌会议,也就等于控制第二基地,甚至整个银河,迫使所有的人面对危险的命运。

而坚迪柏在流放期间,纵然真能搜集到重要情报,帮助第二基地躲过迫近的危机,功劳也将归于德拉米,因为这都是她安排的。换句话说,他的成功将有助于巩固她的权力。坚迪柏做得愈有效率,愈快获得成功,就愈有可能帮助她巩固权力。

这个反败为胜的行动,实在太精彩又太不可思议了。

即使是现在,她也已经明显地控制圆桌会议,僭取了第一发言者的地位。坚迪柏刚想到这一点,就感受到第一发言者投射出的怒火。

坚迪柏转过身去,看到第一发言者毫不掩饰自己的愤怒。目前的态势十分明显,一个外在危机方才解决,另一个内部危机已经开始酝酿。

04

昆多·桑帝斯,第二十五代“第一发言者”,对自己从未有过特别的幻想。

过去五个世纪的漫长岁月中,第二基地的确出过几位强有力的第一发言者,但桑帝斯了解自己并非这样的人。可是,他也根本不必那样雄才大略。在他主掌圆桌会议这段时期,银河正处于繁荣的太平岁月,纵有雄才大略也无用武之地。这似乎是个适宜守成不变的时代,而他就是扮演这个角色的适当人选。上一代第一发言者选他当继承人,正是由于这个缘故。

“你是一名学者,并不是冒险家。”第二十四代第一发言者曾经这么说,“你会维护谢顿计划,而冒险家却可能毁掉它。维护!你主持的圆桌会议要彻底奉行这两个字。”

他一直如此努力,却因而形成消极被动的领导作风,时常被人解释成软弱无能。他想要退位的传闻从未间断过,也始终有些发言者在公开规划继任人选。

桑帝斯心知肚明,德拉米是这场权力斗争的领导者。在圆桌会议的成员中,她的作风最强悍,就连血气方刚的初生之犊坚迪柏,也会避免与她正面交锋,他现在的表现就是最好的例子。

谢顿在上,自己也许消极被动,甚至软弱无能,但至少有一项特权,历代第一发言者从未放弃,他也绝对要坚持到底。

他起立准备发言,会场顿时鸦雀无声。当第一发言者起立发言时,任何人都不准打岔,即使德拉米或坚迪柏也不敢造次。

他说:“诸位发言者!我同意我们面临一个严重的危机,必须采取强有力的因应措施。本来应该由我出马与敌人交锋,不过宅心仁厚的德拉米发言者,却说需要我留下来坐镇,替我免除了这项艰难的任务。然而,事实上,不论是大本营或最前线,我都无法派上用场。我年事已高,已经力不从心。长久以来,一直有人期望我尽早退位,也许我该这么做了。当这次的危机圆满解决之后,我会立刻退位。

“可是,选择继任者当然是第一发言者的特权,我现在就打算这么做。过去许多年来,有一位发言者长期主导圆桌会议的议程,这位发言者具有强势性格,经常表现出我所欠缺的领导能力。诸位应该都知道,我是在说德拉米发言者。”

他顿了顿,接着又说:“唯独你不表赞同,坚迪柏发言者。我能否请问为什么?”他坐了下来,让坚迪柏有资格开始发言。

“第一发言者,我没有不赞同。”坚迪柏低声回答,“选择继任人选是您至高无上的权利。”

“我会这么做的。当你自太空归来,为消弭当前危机跨出成功的第一步之后,就是我退位的时候。我的继任者将完全接掌指挥权,继续一切必要的行动,以便圆满解决这个危机。你有什么话要说吗,坚迪柏发言者?”

坚迪柏平静地说:“当您指定德拉米发言者作为继任者时,第一发言者,我希望您务必劝戒她……”

第一发言者很不客气地打断坚迪柏。“我只是提到德拉米发言者,并没有指定她做我的继任者。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我向您致歉,第一发言者。我应该说:在我完成任务归来之际,假设您指定德拉米发言者作为继任者,可否请您务必劝戒她……”

“将来我也不会让她做我的继任者,绝不会有例外。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第一发言者作出这项声明的时候,心中不禁产生一阵快感。这无异向德拉米迎面狠狠击出一拳,他再也想不到更能羞辱她的办法了。

“嗯,坚迪柏发言者,”他又问,“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只能说我给搞糊涂了。”

第一发言者再度起立,然后说:“德拉米发言者的确具有领导统御的天分,可是身为第一发言者,光具有这种特质还不够。坚迪柏发言者能见人所未见;他面对圆桌会议的一致敌意,却能迫使大家重新考虑各项决定,最后说服大家同意他的观点。德拉米发言者把追查葛兰·崔维兹的责任,置于坚迪柏发言者肩上,我虽然怀疑她的动机,不过这个重担的确非他莫属。我知道他会成功,我相信自己的直觉。坚迪柏发言者归来后,将成为第二十六代第一发言者。”

说完他立刻坐下来,其他发言者开始急着表达自己的意见,会场充满了由语音、声调、表情及思想汇成的喧嚣。第一发言者毫不理睬各式各样的噪声,只是茫然瞪视着正前方。他心中很清楚,该做的终于做了,而且还有几分出人意表。能够放下这个重责大任,应该算是人生一大解脱。其实他早该这样做,可是以前没有这个机会。

因为直到现在,他才找到一位适当的继任者。

然后,不知不觉,他突然感应到德拉米的心灵,于是抬头向她望去。

谢顿在上!她竟然出奇地平静,脸上还露出笑容。她并未显露失望或绝望,这代表她还没有认输。他不禁怀疑是否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上,但她还有什么王牌可出呢?

05

表现出悲愤与失望若能有什么用,黛洛拉·德拉米会毫不保留地发泄一番。

那个控制圆桌会议的老笨蛋,还有那个幸运之神宠幸的小白痴,如果能让这两个人吃点苦头,她一定会享受到复仇的快意。但她图的并非一时之快,她还要些更具体的东西。

她要当上第一发言者。

哪怕只剩一张牌可出,她也要打下去。

她淡淡一笑,同时举起一只手表示准备发言。她故意让这个姿势维持一阵子,以便当她发言的时候,其他人不但都会住口,而且会保持绝对肃静。

她说:“第一发言者,正如坚迪柏发言者刚才讲的,我绝不反对您的决定。选择继任人选是您至高无上的权利。我现在发言,是想对那项如今已成为坚迪柏发言者的任务,提供一点浅见,希望能有所贡献。我可否解释自己的想法,第一发言者?”

“说吧。”第一发言者随口答道。他感到她未免太客气、太温顺了。

德拉米严肃地低下头来,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她说:“我们也有太空船,虽然不像第一基地的那样先进,仍然可供坚迪柏发言者使用。我相信他和大家一样,懂得如何驾驶太空船。银河中每一颗重要的行星上,都驻有我们的人,不论他到哪里,都会有人负责接待。此外,既然他完全洞悉目前的危险,就连那些反骡也无法再加害他。纵使我们懵懂未觉,我猜他们仍然只会选择低层人员下手,甚至利用阿姆农民。当然,我们将对第二基地所有的心灵,作一次彻底的检查——包括每一位发言者在内,虽然我确定我们都安然无事,因为反骡不敢在我们身上妄动手脚。

“不过,坚迪柏发言者没有理由无谓冒险。他并不打算做冲锋敢死队,因此在执行任务的时候,最好能做某种程度的伪装,以免让对方发现。他若能以阿姆行商的身份出发,将对这项任务有很大的助益。我们都知道,当年普芮姆·帕佛闯荡银河时,便是假扮成一名行商。”

第一发言者说:“普芮姆·帕佛那样做,是因为有特殊的目的,坚迪柏发言者却没有这个需要。如果真有必要采取某种伪装,我相信聪明的他一定乐于采用。”

“对不起,第一发言者,我想提出一个巧妙的伪装。相信诸位都还记得,普芮姆·帕佛的妻子当年总是和他一同旅行。这样子最能彻底表现乡下人的气息,谁都不容易起疑。”

坚迪柏说:“我没有妻子,虽然曾经有几位女伴,可是如今,她们都不会愿意假扮我的配偶。”

“这点我们都晓得,坚迪柏发言者。”德拉米说,“可是只要有个女人在你身边,别人就会理所当然将你们视为夫妻。志愿者一定找得到,如果你认为需要携带书面证明,我们也能为你准备。总之,我认为应该有个女人与你同行。”

一时之间,坚迪柏几乎喘不过气来。她总不至于是指……

这是分享功劳的一种计谋吗?她是否在争取联合领导权,或是两人轮流职掌第一发言权?

坚迪柏绷着脸说:“我受宠若惊,德拉米发言者竟然想自己……”

德拉米突然张口大笑,同时双眼直视坚迪柏,露出近乎真挚的眼神。坚迪柏知道又掉进了陷阱,他的表现愚蠢之至,在座众人绝不会忘记这一幕。

她说:“坚迪柏发言者,我不会莽撞到想要陪你出这趟任务。这件任务是你的,也只能属于你;正如第一发言者的职位将是你的,也只能属于你。我没想到你会要我跟你作伴,说真的,发言者,我年纪不小了,早就不认为自己是个美娇娃……”

其他发言者全部露出笑容,就连第一发言者都忍俊不禁。

坚迪柏承受了一记重击,为了避免输得更惨,他也学着她故作轻松状。这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他尽可能用温和的口气说:“那么你的建议到底是什么?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从未想到你会希望和我作伴。你擅长的是主导圆桌会议,而不是处理纷乱的银河事务,这点我很明白。”

“我同意,坚迪柏发言者,我同意你的说法。”德拉米道,“然而我的建议,跟我刚才提到你该扮成阿姆行商有关。想要百分之百掩人耳目,除了一个阿姆女子,还有什么更适当的旅伴人选?”

“一个阿姆女子?”在极短时间内,坚迪柏连续两次惊慌失措,其他发言者都当成笑话看。

“就是那个阿姆女子。”德拉米继续说,“就是那个救过你一次,使你免遭一顿毒打的女人,也就是那个用崇拜的目光瞪着你的女人。你曾经探查过她的心灵,而她因此不知不觉再次助你脱险,而且是比毒打严重无数倍的危险。我建议你带她一起走。”

坚迪柏的直觉反应当然是拒绝,但他知道她期待的正是这个答案,这就会让其他人看更多的笑话。现在的态势已经很明朗,第一发言者急于打击德拉米,因而迫不及待地任命坚迪柏为继任者,即使这样做本身并没有错,德拉米却一下子使它变成致命的错误。

坚迪柏是最年轻的发言者,他曾经得罪圆桌会议全体成员,却又摆脱了制裁。他这么做,等于将他们羞辱了一番。见到他成为第一发言者的预定人选,谁也咽不下这口气。

本来,想再击败他是很困难的事,但现在他们都会记住,德拉米是多么容易就使他出丑,他们在一旁又看得多么开心。今后,她能轻易用这件事实说服众人,说他既不够成熟又缺乏经验,不配担任第一发言者。当坚迪柏在外执行任务时,他们会联合起来向第一发言者施压,强迫他改变决定。纵使第一发言者坚持初衷,坚迪柏当上第一发言者之后,也将面对一个众叛亲离的圆桌会议,永远不会有任何作为。

一瞬之间,他预见了一切可能的发展,因此他的回答仿佛没有丝毫迟疑。

他说:“德拉米发言者,我很钦佩你的洞察力,本来我是想给诸位一个惊奇的。其实,我的确打算带那个阿姆女子同行,但并非完全基于你提出的那个好理由。我想带她一起去,是因为她具有与众不同的心灵。诸位都检查过那个心灵,亲眼目睹了它的结构:难以想象的聪慧,但更重要的是澄澈、单纯,全然没有任何心机。外力一旦碰触到它,一定不会毫无痕迹,我确信诸位都会作出这个结论。

“因此,德拉米发言者,不知道你是否想到过,她可以扮演绝佳的预警系统。我可以通过她的心灵,侦测出异类精神力场出现的征候,我相信,她会比我更早发现敌踪。”

会场顿时呈现诡异的宁静,坚迪柏便以轻松的口吻说:“啊,你们全都没有想到。没关系,没关系,这并不重要!现在我要告辞了,我们不能浪费任何时间。”

“慢着。”德拉米第三度由主动转为被动,问道,“你打算如何进行?”

坚迪柏微微耸了耸肩,然后说:“何必在此讨论细节呢?圆桌会议知道得愈少,反骡愈不会想侵犯诸位的心灵。”

他这样说,听来像是将圆桌会议的安全摆在第一位。他也使心灵中充斥着这种想法,并且让它显露出来。

这番话让他们十分受用。而他们一旦感到满意,或许就不会怀疑坚迪柏是否真的知道该怎么做。

06

当天傍晚,第一发言者与坚迪柏作了一次晤谈。

“你的想法没有错。”他说,“我忍不住扫过你的心灵表层之下,知道了你认为我不该宣布那件事,这点我不否认。她经常不露痕迹地僭取我的地位,因此我想用同样的手法还击;我操之过急,想尽早将无止无休的笑容从她脸上抹去。”

坚迪柏柔声说:“或许您应该先私下知会我,等我回来之后再正式宣布。”

“那样,我就无法给她来个迎头痛击。这只是第一发言者的一个可怜心愿,我自己也了解。”

“这样做并不能让她死心,第一发言者。她仍旧会设法谋取这个位置,也许还会更加名正言顺。我确定有几位发言者,将公开表示我该婉拒这项任命。他们不难提出许多理由,辩称德拉米发言者是圆桌会议上的佼佼者,能够成为最佳的第一发言者。”

“她是圆桌会议上的佼佼者,离开会场就不是了。”桑帝斯埋怨道,“她看不见真正的敌人,她眼中的敌人只有其他的发言者。当初,根本不该让她成为发言者。听我说,要不要我下一道命令,禁止你带那个阿姆女子同行?我看得出来,德拉米让你没有选择的余地。”

“不必,真的不必。我提出的那个理由,并不是我信口胡诌的,她真的可以当我的预警系统。如果不是德拉米发言者那样逼我,我还想不到这一点,所以我真该感谢她呢。我深信,那女子会派上非常大的用场。”

“那就好。对了,我也没有撒谎,我真的相信你总会有办法解除这个危机——只要你肯相信我的直觉。”

“我想我会相信的,因为我也同意您的看法。我向您保证,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让您失望。无论反骡或德拉米发言者搞什么鬼,我都会回来接任第一发言者的职位。”

说这番话的同时,坚迪柏也在检视自己的心灵。对于这次单枪匹马的太空冒险,自己为何那么兴奋,那么急切?当然是因为他怀抱着雄心壮志。普芮姆·帕佛曾经有过类似的行动,所以他要证明史陀·坚迪柏也办得到。等到他凯旋归来,就再也没有人能阻止他就任第一发言者。然而除了雄心,是否还有其他原因?实战的诱惑?还是由于自己成年后,一直锁在这个落后行星的隐匿角落,因而想要寻求一点刺激?他不尽然了解自己的心态,但他知道自己实在太想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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