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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政治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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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封建

中国以统一之早,豪于世界,然秦始皇之灭六国,事在民国纪元前二千一百三十二年,亦不过余二千年耳。自此上推,迄于史事略有可知之时,其年岁必不止此。则中国之历史,犹是分立之时长,统一之时短也。分立之世,谓之封建,统一之时,号称郡县,为治史者习用之名。然以封建二字,该括郡县以前之世,于义实有未安。何则?封者裂土之谓,建者树立之义,必能替彼旧酋,改树我之同姓、外戚、功臣、故旧,然后封建二字,可谓名称其实,否即难免名实不符之诮矣。故封建以前,实当更立一部族之世之名,然后于义为允也。“部落曰部,氏族曰族”,见《辽史·营卫志》。

部族之世,事迹已鲜可征,然昔人想像之辞,亦有不尽诬者。《吕览》曰:“凡人之性,爪牙不足以自守卫,肌肤不足以扞寒暑,筋骨不足以从利辟害,勇敢不足以却猛禁悍,然犹且裁万物,制禽兽,寒暑燥湿弗能害,不惟先有其备而以群聚邪?群之可聚也,相与利之也。利之出于群也,君道立也。自上世以来,天下亡国多矣,而君道不废者,天下之利也。四方之无君者,其民少者使长,长者畏壮;有力者贤,暴傲者尊;日夜相残,无时休息,以尽其类,圣人深见此患也,故为天下长虑,莫如置天子也;为一国长虑,莫如置君也。”273《恃君览》。《墨子》曰:“夫明乎天下之所以乱者生于无政长,是故选天下之贤可者,立以为天子。天子立,以其力为未足,又选择天下之贤可者,置立之以为三公。天子三公既已立,以天下为博大,远国异土之民,是非利害之辨,不可一二而明知,故画分万国,立诸侯国君。诸侯国君既已立,以其力为未足,又选择其国之贤可者,置立之以为正长。”《尚同上》。由《吕览》之说,则自下而上;由《墨子》之说,则自上而下;二者皆有真理存乎其间,盖古之民,或氏族而居,或部落而处,彼此之间,皆不能无关系。有关系,则必就其有才德者而听命焉。又或一部族人口独多,财力独裕,兵力独强,他部族或当空无之时,资其救恤;或有大役之际,听其指挥;又或为其所慑;于是诸部族相率听命于一部族,而此一部族者,遂得遣其同姓、外戚、功臣、故旧,居于诸部族之上而监督之,亦或替其旧酋而为之代。又或开拓新地,使其同姓、外戚、功臣、故旧分处之。此等新建之部族,与其所自出之部族,其关系自仍不绝。如此,即自部族之世,渐人于封建之世矣。先封建之世,情形大略如此。

封建之制,盖亦尝数变矣。其有传于后而较完整者,盖惟儒家之说。儒家之说,又分今古文两派。孰非孰是,向为经生争辩之端。其实二者皆拟议之辞,非史实也。今先略述二家之说,然后考其说之所由来。儒家之说既明,而封建之世之情形,亦略可睹矣。《礼记·王制》曰:“王者之制禄爵:公、侯、伯、子、男,凡五等,诸侯之上大夫卿、《白虎通》引无卿字,又云:“诸侯所以无公爵者,下天子也。”则上大夫即卿可知。下大夫、上士、中士、下士,凡五等。天子之田方千里,公侯田方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不能五十里者,不合于天子,附于诸侯,曰附庸。天子之三公之田视公侯,天子之卿视伯,天子之大夫视子男,天子之元士视附庸。制农田百亩,百亩之粪,上农夫食几人,其次食八人,其次食七人,其次食六人,下农夫食五人。庶人在官者,其禄以是为差也。诸侯之下士视上农夫,禄足以代其耕也。中士倍下士,上士倍中士,下大夫倍上士,卿四大夫禄,君十卿禄。次国之卿三大夫禄,君十卿禄。小国之卿倍大夫禄,君十卿禄。”《孟子·万章下》答北宫锜问周室之班爵禄略同。《孟子》云“天子一位,公一位,侯一位,伯一位,子男同一位,凡五等”,与《王制》公、侯、伯、子、男凡五等异。其云“君一位,卿一位,大夫一位,上士一位,中士一位,下士一位,凡六等”,则与《王制》似异实同。又云“下士与庶人在官者同禄”,亦与《王制》小异。《白虎通》引《含文嘉》,亦以为周制。云:殷爵三等。合子男从伯,或曰合从子。地三等不变。《含文嘉》又云:夏爵亦三等,见《王制疏》。郑注《王制》则云:“此地殷所因夏爵三等之制也。《春秋》变周之文,从殷之质,合伯子男以为一,则殷爵三等者。公、侯、伯也异畿内谓之子。周武王初定天下,更立五等之爵,增以子男,而犹因殷之地,以九州之界尚狭也。周公摄政,致大平,斥大九州之界。封王者之后为公,及有功之诸侯,大者地方五百里。其次侯,四百里。其次伯,三百里。其次子,二百里。其次男,百里。所因殷之诸侯,亦以功黜陟之。其不合者,皆益之地为百里焉。是以周世有爵尊而国小,爵卑而国大者。惟天子畿内不增,以禄群臣,不主为治民。”案《周官》大司徒云:“诸公之地,封疆方五百里,其食者参之一。诸侯之地,封疆方四百里,其食者参之一。诸伯之地,封疆方三百里,其食者参之一。诸子之地,封疆方二百里,其食者四之一。诸男之地,封疆方百里,其食者四之一。”郑氏偏据《周官》,遇礼制与《周官》不合者,辄挤为夏、殷制,实皆无稽之谈也。

无论《周官》《王制》,皆属学者拟议之辞,本非古代史实。然拟议之说,亦必有其所由。《榖梁》曰:“古者天子封诸侯,其地足以容其民,其民足以满城而自守也。”襄公二十九年。此以人口之众寡言之。《孟子》曰:“天子之地方千里,不千里,不足以待诸侯;诸侯之地方百里,不百里,不足以守宗庙之典籍。”《告子下》。此以财用之多少言之。足见封地之大小,实视事势而定,非可任意为之也。《易·讼卦》九二:“不克讼,归而逋,其邑人三百户,无眚。”《疏》:“此小国下大夫之制。《周礼》小司徒,方十里为成,九百夫之地。沟渠,城郭,道路,三分去一,余六百夫。又以不易,一易,再易,定受田三百家。”此即《左氏》所谓夏少康有田一成,哀公元年。亦即《论语》所谓夺伯氏骈邑三百者。《宪问》。在春秋时为下大夫之封,在古则为成国矣。《吕览》谓“海上有十里之诸侯”,《慎势》。盖指此,此封建之最早者也。稍进则为今文家所言之制。古之居民,实以百里为一区。已见第十一章第三节。其不及此者,则《孟子》所谓“今滕绝长补短,方五十里”者也。《滕文公上》。过于此者,则《明堂位》谓成王封周公于曲阜,地方七百里;《史记·汉兴以来诸侯年表》,谓周封伯禽、康叔于鲁、卫,地各四百里;大公于齐,兼五侯地。此为《周官》上公之封。《孟子》曰:“周公之封于鲁,为方百里也,地非不足,而俭于百里。”“今鲁方百里者五。”《告子下》。《明堂位》《史记》盖皆据后来封域言之,在周初尚无此等国,故今文家所拟制度,大国犹仅百里;春秋以来,此等国渐多,作《周官》者,遂增公侯之封,至于四五百里,而以百里为男国也。更大于此者,则《孟子》所谓“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齐集有其一”;《梁惠王上》。子产所谓“大国地多数圻”。《左氏》襄公三十五年。此等大国,从无受封于人者,故作《周官》者亦不之及也。公、侯、伯、子、男,皆为美称,见《白虎通义·爵篇》。语其实则皆曰君。故《曲礼》谓“九州之长,人天子之国曰牧,于外曰侯,于其国曰君”也。公、侯、伯、子、男,虽为美称,然古碻亦以是为进退。274《史记·卫康叔世家》,自贞伯以上皆称伯。顷、釐两世称侯。武公平戎有功,平王命之,自此称公,成侯复贬号为侯。及子平侯皆称侯。嗣君贬号曰君。以下四世,又皆称君,皆从其实书之,必国史元文也。君其实,称君则无复夸饰。《赵世家》:“五国相王,武灵王独不肯,曰:“无其实,敢有其名乎?令国人谓己曰君。”,谦,不欲妄有美称也。牧与伯即一物,自其受职于天子言之曰牧,自其长一州言之曰伯,故《王制》言“八州八伯”,而《曲礼》言州长曰牧。王者天下所归往,伯则诸侯之长。凡并时尊无与敌者,则谓之王。受命于王,以监察一方者,则谓之伯。然所谓王者,非真普天之下,尊无二上,亦就一区域之内言之,故春秋时吴、楚等国皆称王以其所王之区,本非周室号令所及也。参看第九章第二节楚熊渠、熊通事。徐偃王亦称王。《榖梁》哀公十三年,与吴辞尊称而居卑称,以令乎诸侯,以尊天子,即谓去王而称子也。然此特在中国,在江东未必如是。越之亡也,《史记》言其诸族子或为王,或为君,滨于江南海上,服朝于楚,为王而仍可服朝于人,即因其各居一区也。伯之始,似系就一区之内,分为九州,中由天子自治,是为县内,其外更分为八区,各委一人治之。尧、舜时封域,实不过今山东一隅,其时已有九州之制。已见第十章第二节。故《尚书大传》即有所谓八伯。见第七章第四节。其后疆域式廓,而此制不废,则其所治者,侔于《禹贡》之一州矣。召康公命齐大公,见《左氏》僖公四年。周命楚成王、见第九章第二节。秦穆公见第九章第四节。皆如此。此即《王制》所谓八州八伯,亦即《曲礼》所谓九州之长者。又周初声教所及既广,天子一人治理难及,于是有周、召分陕之制,见《公羊》隐公五年。后拟制者亦沿之,则《王制》所谓“分天下以为左右曰二伯”,《曲礼》所谓“五官之长曰伯是职方”者也。《史记·五帝本纪》言黄帝“置左右大监,监于万国”,疑亦附会此制以立说。《王制》又曰:“天子使其大夫为三监,监于方伯之国,国三人。”此则依附周初使管叔、蔡叔、霍叔监殷之事者也。周、召二公,世为王室卿士,二伯分陕之制,可谓仍存,特不克举其职耳。五霸迭兴,亦即九州之长之职,特其会盟征伐,所搂而及者更广;而秦始皇分天下为三十六郡,郡置守尉监,亦即三监之制;盖当时自有此法,故儒家之拟制者,亦以是为言也。李斯为荀卿弟子,此制或即原于儒家之说,亦未可知。战国之世,所谓七雄者,地小者与王畿侔,大者则又过之,实即春秋以前之王,故各国后皆称王。此时列国之封其臣,小者称君,如孟尝君、望诸君是也。大者亦称侯,如穰侯、文信侯是也。则临其上者,非更有他称不可。其时之人所拟之称号为帝,故齐、秦尝并称东西帝,秦围邯郸时,魏又欲尊秦为帝。始皇并六国后,令丞相御史议更名号,博士初上尊号为泰皇,始皇命去泰著皇,采上古帝位号,号曰皇帝,名为法古,实亦顺时俗所习闻也。

巡守朝贡之制,其为虚拟而非事实,亦与制禄爵之说同。《王制》云:“诸侯之于天子也,比年一小聘,三年一大聘,五年一朝。天子五年一巡守。岁二月东巡守,至于岱宗。五月南巡守,至于南岳。八月西巡守,至于西岳。十有一月北巡守,至于北岳。”《周官》大行人则云:“侯服岁壹见,其贡祀物。甸服二岁壹见,其贡嫔物。男服三岁壹见,其贡器物。采服四岁壹见,其贡服物。卫服五岁壹见,其贡材物。要服六岁壹见,其贡货物。九州之外,谓之蕃服,世壹见,各以其所宝贵为挚。王之所以抚邦国诸侯者:岁遍存。三岁遍。五岁遍省。七岁属象胥,谕言语,协辞命。九岁属瞽史,谕书名,听声音十有一岁,达瑞节,同度量,成牢礼,同数器,修法则。十有二岁,王巡守殷国。”案晏子说巡守之礼曰:“春省耕而补不足,秋省敛而助不给。”《孟子·梁惠王上》。与《周官》《王制》所说,主为治诸侯者,绝不相同。《王制》云:“山川神祇,有不举者为不敬,不敬者,君削以地,宗庙有不顺者为不孝,不孝者,君绌以爵。变礼易乐者为不从,不从者君流。革制度衣服者为畔,畔者君讨。有功德于民者,加地进律。”《孟子·告子下》曰:“入其疆,土地辟,田野治,养老尊贤,俊杰在位,则有庆,庆以地。入其疆,土地荒芜,遗老失贤,掊克在位,则有让。”此皆三公黜陟之事。《白虎通义·巡狩篇》曰:“天道时有所生,岁有所成。三岁一闰,天道小备,五岁再闰,天道大备,故五岁一巡狩。三年小备,二伯出述职黜陟。一年物有终始,岁有所成,方伯行国。时有所生,诸侯行邑。”夫省耕省敛,则所谓时有所生者也。齐景公问于晏子曰:“吾欲观于转附、朝舞,遵海而南,放于琅邪,吾何修而可以比于先王观也?”《孟子·梁惠王下》。自营丘至于琅邪,则所谓方伯行国者也,二伯出述职黜陟,即周、召分陕之事,犹之蒙古宪宗命世祖治漠南,阿里不哥治漠北耳。设使周王是时,犹能亲历所属,安用是纷纷为?然则所谓巡守者,邦畿之大,不过齐之先君,犹能行之,过此以往,则不可知矣。安得如《尧典》所云,一岁之中,驱驰万里乎?《王制》所言巡守之法,皆本《尧典》,即《尧典》之传也《书疏》云:“郑玄以为每岳礼毕而归,仲月乃复更去,计程不得周遍,此事不必然也。”然果以东岳为泰山,西岳为华山,南岳为衡山,北岳为恒山,即不归而径往,又安得周遍乎?作《周官》者,亦知其事之不可行,故改为十二岁一巡守。然如《尧典》之所说,虽十二岁一举,亦岂能行?《左氏》庄公二十一年,“王巡虢守”,近畿之国,虽东周后,亦未尝不可举行巡守之典也。即如《周官》所说属象胥、属瞽史等,亦千里之内,犹或难之,况欲行之方数千里之广邪?

《左氏》昭公三年,子大叔曰:“昔文、襄之霸也,令诸侯三岁而聘,五岁而朝。”昭公十三年,叔向曰:“明王之制,使诸侯岁聘以志业,间朝以讲礼,《注》:三年而一朝。再朝而会以示威,《注》:六年而一会。再会而盟以显昭明。”《注》:十二年而一盟。其说与《周官》《王制》相出入。叔向所云明王之制,《义疏》引崔氏,以为朝霸主之法,盖是。春秋时,鲁数朝于晋,又尝朝于楚,驰驱皆在数千里外,然则《周官》《王制》所云,其为按春秋、战国时事立说无疑也。是时大国之诛求于小国者甚酷。如《左氏》襄公二十九年,女叔侯谓鲁之于晋,“职贡不乏,玩好时至,公卿大夫相继于朝,史不绝书,府无虚月”是也。八年,公如晋朝,以听朝聘之数。是岁,五月,会于邢,以命朝聘之数。然则朝聘之疏数,亦大国制之,无定法也。275贡赋之数,本大国多,小国少。《左氏》昭公十三年,子产争承曰:“昔天子班贡,轻重以列。列尊贡重,周之制也。卑而贡重者,甸服也。郑,伯男也,而使从公侯之贡,惧弗给也。”是其事也。襄公二十七年,弭兵之会,季武子使谓叔孙,以公命,曰:“视邾、滕。”既而齐人请邾,宋人请滕,皆不与盟。276叔孙曰:“邾、滕,人之私也,我列国也,何故视之?宋、卫吾匹也。”乃盟。邾、滕之不与盟,即所谓附庸也。此等附庸,仍助大国共赋役。襄公四年,公如晋听政,请属郐。晋侯不许。孟献子曰:“郐无赋于司马,为执事朝夕之命敝邑,敝邑褊小,阙而为罪,寡君是以愿借助焉。”定公元年,城成周。宋仲几不受功,曰:“滕、薛、郳,吾役也。”是其事也。又贡于大国多,贡于小国少。哀公十三年,黄池之会,吴人将以公见晋侯。子服景伯曰:“王合诸侯,则伯帅侯牧以见于王;伯合诸侯则侯帅子男以见于伯,自王以下,朝聘玉帛不同,故敝邑之职贡于吴,有丰于晋,无不及焉,以为伯也。今诸侯会而君将以寡君见晋君,则晋成为伯矣,敝邑将改职贡。”是其事也。《周官·司徒》,其食者几,郑《注》云:“足其国礼俗、丧纪、祭祀之用,乃贡其余,若今度支经用,余为司农谷矣。”《月令》:季秋:“合诸侯,制百县,为来岁受朔日,与诸侯所税于民轻重之法,贡职之数,以远近土地所宜为度,以给郊庙之事,无有所私。”季冬:“乃命大史,次诸侯之列,赋之牺牲,以共皇天上帝社稷之飨。乃命同姓之邦,共寝庙之刍豢。命宰历卿大夫,至于庶民土田之数,而赋牺牲,以共山林名川之祀。”盖亦行于畿内之法,而后推之远国者也。《左氏》襄公二十二年:“臧武仲如晋,雨,过御叔。御叔在其邑,将饮酒,曰:焉用圣人?我将饮酒而已,雨行,何以圣为?穆叔闻之,曰:不可使也,而傲使人,国之蠹也。令倍其赋。”《注》云:“古者家其国邑,故以重赋为罚”,《疏》云:“言以国邑为己之家,有贡于公者,是减已而贡之,故以重赋为罚。”277大国之诛求于小国,犹国君之诛求于大夫也。

古有所谓兴灭国,继绝世者,书传以为美谈,实则贵族之互相回护而已。兴灭国,继绝世,说见《尚书大传》,曰:“古者诸侯始受封,必有采地:百里诸侯以三十里,七十里诸侯以二十里,五十里诸侯以十五里。其后子孙虽有罪黜,其采地不黜,使其子孙之贤者守之,世世,以祠其始受封之人。此之谓兴灭国,继绝世。”案东周之亡也,秦尽入其国,而不绝其祀,以阳人赐周君,奉其祭祀,此即《书传》所谓兴灭国继绝世者。而如《乐记》述《牧野之语》,谓武王既克殷,反商,未及下车,而封黄帝之后于蓟,封帝尧之后于祝,帝舜之后于陈;下车而封夏侯氏之后于杞,投殷之后于宋;《五经异义》:“《公羊》说:存二王之后,以通三统。古《春秋左氏》说:封夏、殷二王之后,以为上公,封黄帝、尧、舜之后,谓之三恪。”通三统之说,见于隐公三年,《公羊解诂》云:使统其正朔,服其服色,行其礼乐,盖儒家谓三王之道若循环,终而复始,故必存二代之法,以备本朝之治既敝而取资焉,此乃儒家之说。三恪之名,见于《左氏》襄公二十五年,然僖公二十五年、昭公二十五年,皆云“宋于周为客”,则并非专指黄帝、尧、舜之后,亦不必专指夏、殷。盖尊礼先代之后,古确有其事,儒家乃因之以立通三统之义也。此亦犹契丹大祖尊遥辇于御营,亦贵族之互相回护而已。后世于此等事,率美而傅之,然于民何与焉?则尤其大焉者。盖古贵族皆恃封土以为食,而古人迷信“鬼犹求食”,亦与生人同。《左氏》宣公四年。失其封土,则生无以为养,死不能尽葬祭之礼,故古人以为大戚。纪季之以酅入齐也,曰:“请复五庙,以存姑姊妹。”即此义也。见《公羊》庄公二十三年。东周时国,往往有灭而复见者,则古人能行此者盖甚多。然有国有家者之所以争,以其利也,利其土地人民而争之,而复与之以采地,又何以充不夺不餍之欲乎?此先王之后所以卒绝,而封建之所以终变为郡县也。“寓公不继世”亦此义。

《王制》曰:“天子之县内诸侯,禄也。外诸侯,嗣也。”以制爵禄之道言之,内诸侯与外诸侯,绝无以异,所异者,世与不世而已。变封建为郡县,无他,即变外诸侯为内诸侯而已。何以言之?案古之居民,最小者曰聚,大曰邑,又大曰都。278何以知聚最小,邑较大,都更大?以《史记》言舜所居“一年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五帝本纪》。《左氏》言“邑有宗庙先君之主曰都,无曰邑”也。庄公二十八年,都邑等时亦通称,不可泥。合若干都与邑而统属之,则曰国。其君不世继者则为县。何以知县与国是一?以古书多记灭国为县者。其不记其兴灭建置者,县名亦率多旧国名,可推想其灭国而为县也。昭公二十八年(前514),晋分祁氏之田以为七县,羊舌氏之田以为三县。五年,蘧启疆言:“韩赋七邑皆成县。”又言:“因其十家九县长毂九百,其余四十县,遗守四千。”此卿大夫之采地,寖盛而成为县者也。《史记·商君列传》,言商君治秦,集小都乡邑聚为县,此则国家新设之县,君之者不复世袭者也。楚县尹称公,楚称王,其所封之大国,固得称公也。然既谓之县尹,则必不复世袭,此即内诸侯禄之制。县为居民之区。已见第十一章第三节。郡则为军事而设。姚氏鼐曰:“郡之称,盖始于秦、晋。以所得戎翟地远,使人守之,为戎翟民君长,故名曰郡。如所云阴地之命大夫,即郡守之谓也。案见《左氏》哀公四年。赵简子之誓曰:上大夫受县,下大夫受郡。见哀公二年。郡远而县近,县成聚富庶而郡荒陋,故以美恶异等。愚案《周书·作雒》云:“千里百县,县有四郡。”则亦有大小之异。《晋语》:夷吾谓公子絷曰:君实有郡县。言晋地属秦,异于秦之近县,非云郡与县相统属也。及三卿分范、中行、知氏之县,其县与己故县隔绝,分人以守,略同昔者使人守远地之体,故率以郡名,然而郡乃大矣,所统有属县矣。”愚案《史记》:甘茂谓秦王曰:“宜阳大县也,上党、南阳,积之久矣。名曰县,其实郡也。”春申君言于楚王曰:“淮北地边齐,其事急,请以为郡便。因并献淮北十三县,请封于江东。”皆见本传。此皆郡之军备优于县之证。楚有巫、黔中;赵有云中、雁门、代郡;燕有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魏有河西、上郡;皆所以控扼戎翟。参看第十章第一节。宜阳、淮北,则所以捍御敌国。吴起为魏文侯守西河,晋文公问原守于寺人勃鞮,见《左氏》僖公二十五年。即其类。然则郡县之兴久矣。东周之世,诸大国中所苞之郡县,固不少矣。秦始皇灭六国,以其异国初服,不可无以控制之,乃皆裂其地以为郡,使信臣精卒,陈利兵而谁何焉,然非创制也。始皇之所异者,深鉴天下苦战斗不休,以有侯王,复立国是树兵,故身有海内,而子弟为匹夫,谓其行郡县,不如谓其废封建之为当也。

第二节 官制

古代官制,今古文说亦不同。《王制》云:“天子三公、九卿、二十七大夫、八十一元士。”《五经异义》今《尚书》欧阳、夏侯说同。《尚书大传》云:“每一公,三卿佐之。每一卿,三大夫佐之。每一大夫,三元士佐之。”《白虎通义》同。公、卿、大夫、元士凡百二十。《通义》云:“下应十二子。”《春秋繁露·官制象天篇》,益以二百四十三下士,凡三百六十三,近乎一岁之日数。此即《尚书·洪范》所谓“王省惟岁,卿士惟月,师尹惟日”者也。其官:则三公:一曰司徒,二曰司马,三曰司空。《异义》。《韩诗外传》云:司马主天,司空主土,司徒主人。九卿经传皆无说。《荀子·王制》《序官》,所举官名凡十三:曰宰爵,曰司徒,曰司马,曰大师,曰司空,曰治田,曰虞师,曰乡师,曰工师,曰伛巫跛击,曰治市,曰司寇,曰冢宰。除冢宰、司徒、司马、司空外,凡九官,或曰即九卿也。此今文说也。

古《周礼》说,亦见《异义》。曰:“天子立三公:曰大师、大傅、大保。无官属,与王同职。故曰:坐而论道,谓之三公。又立三少以为之副,曰少师、少傅、少保。是为三孤。冢宰、司徒、宗伯、司马、司寇、司空,是为六卿。之同其。属,大夫、士、庶人在官者,凡万二千。”《伪古文尚书·周官篇》本之。《周官》无师、傅、保之名,然朝士建外朝之法,“左九棘,孤卿大夫位焉。面三槐,三公位焉。”他官职文,涉及公孤者尚众。宰夫、司服、典命、巾车、司常、射人、司士、大仆、弁师、小司寇等。则谓《古文尚书》之《周官篇》为伪物可,谓其伪而又误,固不可也。此古文说也。

今古文异说,每为经生聚讼之端,实则其说亦各有所据。279《礼记·文王世子》曰:“《记》曰:虞、夏、商、周,有师、保,有疑、丞,设四辅,及三公。”《书传》曰:“古者天子必有四辅:前曰疑,后曰丞,左曰辅,右曰弼。”《文王世子》引旧《记》,系三言韵语,故于四辅三公之名,皆仅举其二。或指此篇为古文,谓其说不与今文相中,非也。不特此也,《大戴记·保傅》曰:“昔者周成王幼,在襁褓之中,召公为大保,周公为大傅,大公为大师,保保其身体,傅傅之德义,师道之教训,此三公之职也。于是为置三少,皆上大夫也。曰少保、少傅、少师,是与大子燕者也。”案《保傅》亦见《贾子书》,此大子作天子,是也。与古《周礼》说合,《戴礼》亦今文说也。又曰:“明堂之位曰笃仁而好学,多闻而道慎,天子疑则问,应而不穷者,谓之道。道者,道天下以道者也。常立于前,是周公也。诚立而敢断,辅善而相义者,谓之充。《贾子》作辅。充者,充天子之志者也。志,《贾子》作意。常立于左,是大公也。洁廉而切直,匡过而谏邪者,谓之弼。弼者,弼天子之过者也。常立于右,是召公也。博闻而强记,接给而善对者,谓之承。承者,承天子之遗忘者也。常立于后,是史佚也。”亦即《书传》之疑、丞、辅、弼。则谓今文无师、傅、保之官者必非矣。然则今古之说,又何别乎?曰:有大学之三老焉。有治朝政之三官焉。大师、大傅、大保,大学中之三老也。280司徒、司马、司空,治朝政之三官也。公乃爵之最高者,本不限于三人。治朝政之三官,盖自古即称三公。大学中之三老,其初虽为天子私暱,其后体制渐尊,故亦称为公。然究为天子私人,言国政者并不之及,故《周官》虽有公孤之名而无其职。而汉儒治古文者,乃将其与理政之官,并为一谈,此武帝所以讥《周官》渎乱不验也。何以知师、傅、保为大学中之三老也?案《保傅篇》又曰:“《学礼》曰:帝入东学,上亲而贵仁,则亲疏有序,而恩相及矣。帝人南学,上齿而贵信,则长幼有差,而民不诬矣。帝入西学,上贤而贵德,则圣智在位,而功不匮矣。帝入北学,上贵而尊爵,则贵贱有等,而下不逾矣。帝入大学,承师问道,退习而端于大傅,太傅罚其不则,而达其不及,则德智长而理道得矣。”东南西北四学,盖疑、南。丞、北。辅东。弼西。所在,大学则师、傅、保所在,合三公四辅凡七人,故《孝经》言,“天子有争臣七人,虽无道不失其天下”也。《戴记》所言,为王居明堂之礼,《礼记·礼运》亦然。《礼运》曰:“三公在朝,三老在学,王前巫而后史,卜筮瞽侑,皆在左右,王中,心无为也,以守至正。”巫、史、卜筮、瞽侑,即疑、丞、辅、弼,三老即师、傅、保。三公盖司徒、司马、司空,一言在朝,一言在学,古明堂大学同物,亦即天子之居,此三公三老,一治国政,一为天子私昵之征也。281《礼记·曾子问》言:“古者男子,外有傅,内有慈母。”而《内则》言养子之礼曰:“异为孺子室于宫中,择于诸母与可者。必求其宽裕慈惠,温良恭敬,慎而寡言者,使为子师,其次为慈母,其次为保母,皆居子室。他人无事不往。”师保之名,父母皆同,傅夫一字,《礼记·郊特牲》:“夫也者,夫也”,《注》:“夫,或为傅。”女子不可言夫,故变文言慈。古以三为多数,贵族生子,盖使三父三母左右之,《公羊》襄公三十年《解诂》:“礼,后夫人必有傅母,所以辅正其行,卫其身也。选老大夫为傅,选老大夫妻为母。”则女子亦有男女侍从。三母曰师、慈、保,三父则师、傅、保也,然则师、傅、保之初,亦仆御之类耳,云保其身体或有之,安能傅之德义,道之教训?更安能坐而论道邪?治民事者,古多言五官。282《曲礼》曰“天子之五官:曰司徒、司马、司空、司士、司寇,典司五众”者也。《左氏》载郯子、蔡墨,《淮南·天文》《春秋繁露·五行相胜篇》所言略同。《左氏》昭公十七年,郯子之言曰:“祝鸠氏,司徒也。睢鸠氏,司马也。鸤鸠氏,司空也。爽鸠氏,司寇也。鹘鸠氏,司事也。五鸠,鸠民者也。”司事即司士,鸠民,即“典司五众”之谓也。《春秋繁露·五行相胜》曰:“木者,司农也。火者,司马也。土者,君之官也。其相曰司营。金者,司徒也。水者,司寇也。”司营即司空,司农即司事,农者民事也。《淮南子·天文训》曰:“何谓五官?东方为田,南方为司马,西方为理,北方为司空,中央为都。”田即司农,理即司寇,都即司徒也。《左氏》昭公二十九年,蔡墨曰:“木正曰句芒,火正曰祝融,金正曰蓐收,水正曰玄冥,土正曰后土。”名虽异,其象五行则同。又《大戴·盛德》:“设其四佐:司徒典春,司马司夏,司寇司秋,司空司冬”,亦即《繁露》之说,特未及君之官耳。今文家取其中之司徒、司马、司空为三公,古文则易司士以宗伯,益冢宰为六官。案《左氏》昭公四年,杜泄谓季孙曰:“夫子受命于朝而聘于王。王思旧勋而赐之路。复命而致之君。君不敢违王命,而复赐之。使三官书之。吾子为司徒,实书名。夫子为司马,与工正书服。孟孙为司空,以书勋。”则司徒、司马、司空并称三官,春秋列国,确有是制。而宋官制有六卿。其名为右师、左师、司马、司徒、司城、司寇,见《左氏》文公七年、十六年、成公十五年、哀公二十年。283《大戴礼记·盛德篇》曰:“冢宰之官以成道,司徒之官以成德,宗伯之官以成仁,司马之官以成圣,司寇之官以成义,司空之官以成礼。”则《周官》之制所本也。《管子·五行篇》曰:“黄帝得蚩尤而明于天道,得大常而察于地理,得奢龙而辨于东方,得祝融而辨于南方,得大封而辨于西方,得后土而辨于北方。黄帝得六相而天地治,神明至。蚩尤明乎天道,故使为当时。大常察乎地利,故使为廪者。奢龙辨乎东方,故使为土师。祝融辨乎南方,故使为司徒。大封辨于西方,故使为司马。后土辨于北方,故使为李。是故,春者,土师也。夏者,司徒也。秋者,司马也。冬者,李也。”说虽不与《周官》同,而亦相类。案冢宰不独天子有之,284诸侯之国、大夫之家皆有之。《左氏》隐公十六年:“羽父请杀桓公,将以求大宰。”《孟子》言“求也为季氏宰”《离娄上》。是也。《论语》曰:“季氏富于周公,而求也,为之聚敛而附益之。”《先进》。《史记·孔子世家》:“孔子欣然而笑曰:有是哉!颜氏之子,使尔多财,吾为尔宰。”宰盖主财利之官,故《王制》犹言“冢宰制国用”。宰又为“群吏之长”,《仪礼·特牲馈食礼注》。故《论语》曰:君薨,百官总己,以听于冢宰,三年。《宪问》。《檀弓》曰:“陈子车死于卫,其妻与家大夫谋以殉葬,定而后陈子亢至,以告,曰:夫子疾,莫养于下,请以殉葬。子亢曰:以殉葬,非礼也,虽然,则彼疾,当养者,孰若妻与宰?得已,则吾欲已,不得已,则吾欲以二子者之为之也。”则宰又主饮食,故叔孙使竖牛为政,而竖牛绝其饮食以死。《左氏》昭公四年。然则宰者,富贵之家,仆役之用事者耳,安得与治国政之三官比哉?今文家说,重国政而轻君之亵臣,故虽长群吏之冢宰,于制国用而外,亦绝不齿及也。《考工记》曰“国有六职”“坐而论道,谓之王公”,此王公乃指天子诸侯,郑《注》。而为古学者窃之以论三公,弥不仇矣。谓《周官》为渎乱不验之书,信不诬也。卿与乡实一字,《书·甘誓》:“大战于甘,乃召六卿。”《墨子·非攻》云:晋有六将军。《尚同》以将军大夫连举,皆卿即将军之证,然则卿本军率之称也。

《王制》云:“大国三卿,皆命于天子。下大夫五人,上士二十七人。次国三卿,二卿命于天子,一卿命于其君。下大夫五人,上士二十七人。小国二卿,皆命于其君。下大夫五人,上士二十七人。”《注》云:“小国亦三卿,一卿命于天子,二卿命于其君,此文似误脱耳。”案《王制》又云:“小国之上卿,位当大国之下卿,中当其上大夫,下当其下大夫。”则郑说是也。《公羊》襄公十一年《解诂》曰:“古者诸侯有司徒、司空、上卿各一,下卿各二。司马事省,上下卿各一。”下卿即《王制》所谓下大夫也。《疏》引崔氏,谓司徒兼冢宰,司马兼宗伯,司空兼司寇。司徒下小卿二:曰小宰、小司徒。司空下小卿二:曰司寇,曰小司空。司马下小卿一,曰小司马。牵合《周官》为说,殊无谓也。

《周官》地方之制:王城之外为乡,乡之外为外城,外城之外为近郊,近郊之外为遂,遂之外为远郊,远郊谓之野,野之外为甸,甸之外为稍,稍之外为县,县为小都;小都之外为鄙,鄙为大都。甸、稍、县、都皆采邑。乡以五家为比,五比为闾,四闾为族,五族为党,五党为州,五州为乡。比长为下士,闾胥中士,族师上士,党正下大夫,州长中大夫,乡大夫即卿。遂以五家为邻,五邻为里,四里为酂,五酂为鄙,五鄙为县,五县为遂。邻长,里宰,酂长,鄙师,县正,遂大夫,比乡官递降一级。遂大夫为中大夫,邻长无爵。《管子·立政》:“分国以为五乡,乡为之师。分乡以为五州,州为之长。分州以为十里,里为之尉。分里以为十游,游为之宗。十家为什,五家为伍,什伍皆有长焉。”《小匡》参国之法:“制五家为轨,轨有长。十轨为里,里有司。四里为连,连有长。十连为乡,乡有良人。三乡一帅。”五鄙之法:“制五家为轨,轨有长。六轨为邑,邑有司。十邑为率,率有长。十率为乡,乡有良人。三乡为属,属有帅。五属一大夫。”说虽不同,要皆以五起数,与军制相应。《尚书大传》云:“古八家而为邻,三邻而为朋,三朋而为里,五里而为邑,十邑而为都,十都而为师,州十有二师焉。”则以三起数,与井田之制相合。《礼记·杂记注》引《王度记》云:“百户为里,里一尹。”《疏》云:“《撰考》云:古者七十二家为里。”七十二家即三朋。《公羊》宣公十五年《解诂》云:“一里八十户,八家共一巷。选其耆老有高德者,名曰父老。其有辨护伉健者为里正。”《管子·度地》云:“百家为里,里十为术,术十为州,州十为都,都十为霸国。”曰百家,曰八十家,盖皆以成数言之也。古行贡法之地,其民服兵役,以什伍编制。行助法之地,民不为兵,则以八家起数。二说盖各有所据。什伍之制,多存于后世,而邻朋之制不可见者,则以井田废坏,而野鄙之民,后亦为正兵故也,参看第四第五两节自明。

孟子曰:天子一位,《繁露》曰:土者君之官,则人君之尊,初非殊绝于其臣,而天子之尊,亦非殊绝于群后也。然其后卒至殊绝者,则事势之迁流实为之。一群之中,公事本无由一人把持之理,故邃初政制,必为民主。迨以兵戈相慑服,胜者入据败者之群,而为之首长,则不复能以众意为兴替,于是世及之制兴焉。而氏族之长,与部落之酋,承袭之法,并为一谈矣,此以言乎一国之君也。至合众国而奉一国为共主,则其国初无一定,故邃初无所谓王霸。其后一部落渐强,诸部落莫能代兴,则此部落尸共主之位渐固,于是有天子诸侯之别。然为诸部落之共主者,虽有一定,而身膺共主之位者,尚不必即此部落中之酋长。如蒙古自成吉思汗以后,大汗之位,虽非成吉思汗之子孙莫属,然仍必由忽烈而台推戴,即其事也。285我国之所谓“唐、虞禅”,盖亦如此。其后此一部族之力益强,酋长之承袭,不复许他部族置喙,则一国之君之承袭,与各国共主之承袭,又并为一谈。犹蒙古自仁宗以后,遂公然建储矣。此则我国自夏以来之制也。民权遗迹,犹有存于各国之中者。其大者,莫如《周官》之询国危,询国迁,询立君。286见小司寇。《左氏》定公八年,卫侯欲叛晋,朝国人,使王孙贾问焉;哀公元年,吴召陈怀公,怀公召国人而问焉:此所谓询国危者也。盘庚之将涉河也,命众悉造于庭;《书·盘庚上》。大王之将迁岐也,属其耆老而告之:《孟子·梁惠王下》。此所谓询国迁者也。《左氏》僖公十五年,子金教郤缺:朝国人,而以君命赏。且告之曰:孤虽归,辱社稷矣,其卜贰圉也;昭公二十四年,晋侯使士景伯莅问周政,士伯立于乾祭,而问于介众;哀公二十六年,越人纳卫侯。文子致众而问焉:此所谓询立君者也。乡大夫《注》引郑司农说,谓大询于众庶,即《洪范》所谓谋及庶民。案《洪范》云:“三人占,则从二人之言。”又以谋及乃心,谋及卿士,谋及庶人,谋及卜筮并言,则庶人操可否之权,亦五之一。又《孟子》言:“国人皆曰贤,然后察之,见贤焉,然后用之。”“国人皆曰不可,然后察之,见不可焉,然后去之。”“国人皆曰可杀,然后察之,见可杀焉,然后杀之。”《梁惠王下》。此虽似空论,然《韩非子·外储说》,谓齐桓公将立管仲,令群臣曰:善者入门而左,不善者入门而右,与《左氏》言陈怀公朝国人,令欲与楚者左,欲与吴者右相合。则古必有成法,特其后渐废不行,遂至无可考耳。《管子》言黄帝立明台之议,尧有衢室之问,舜有告善之旌,禹立谏鼓于朝,汤有总街之庭,武王有灵台之复,欲立啧室之议,人有非上之所过者内焉,《桓公问》。疑亦必有所据,非尽假托之辞矣,暴其民甚者,若周厉王之监谤,势不可以口舌争,则国人起而逐之,此等事虽不多见,然古列国之君,暴虐甚者,大夫多能逐之;大夫暴虐甚者,其君亦多能正之;诸侯与诸侯,大夫与大夫之间,亦恒互相攻击,虽其意不在吊民伐罪,然暴民甚者,亦多因此而覆亡焉。此平民革命之事,所以不数数见也。287孟子曰:“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梁惠王下》。又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诸侯危社稷,则变置。”《尽心下》。《淮南子》曰:“肆一人之邪,而长海内之祸,此大伦之所不取也。所为立君者,以禁暴讨乱也。今乘万民之力,而反为残贼,是为虎傅翼,曷为弗除?夫畜池鱼者必去猵獭,养禽兽者必去豺狼,又况治人乎?”《兵略》。南宫边子曰:“昔周成王之卜居成周也,其命龟曰:予一人兼有天下,辟就百姓,敢无中土乎?使予有罪,则四方伐之,无难得也。周公卜居曲阜,其命龟曰:作邑乎山之阳,贤则茂昌,不贤则速亡。季孙行父之戒其子也,曰:吾欲作室之挟于两社之间也,使吾后世有不能事上者,其替益速。”《说苑·至公》。邾文公卜迁于绎,史曰:利于民而不利于君。邾子曰:苟利于民,孤之利也。天生民而树之君,以利之也。民既利矣,孤必与焉。左右曰:命可长也,君何弗为?邾子曰:命在养民。死之短长,时也。民苟利矣,迁也。吉莫如之。遂迁于绎。《左氏》文公十三年。盖贵族之冯恃兵力者,其初虽视所征服之民,悉为俘虏,财产亦悉为所有,而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之说,然天下非一人所私有之义,卒莫能泯,故贤者亦多能行之;而道术之士,尤哓音瘏口以谠言之也。288特是时之庶民,无拳无勇,欲倡使革命甚难,而以君正其臣,以列国之君之有道者,正其无道者,其势较易。于是尊王尊君之义大昌,而君主专制之权,遂日益巩固矣。

世及为礼之世,君位之承袭,往往与国家之治乱有关,故言治者恒致谨焉。氏族承袭之法,有相及者,有相继者。289继之中,又有立长者,有立少者,已见第十一章第二节。《左氏》昭公二十六年,王子朝告诸侯曰:“先王之命曰:王后无適,则择立长。年钧以德,德钧则卜。290襄公三十一年,穆叔亦曰:“大子死,有母弟则立之。无则长立。年钧择贤,义钧则卜。古之道也。”案《檀弓》:“石骀仲无適子,有庶子六人,卜所以为后者。”《左氏》昭公十三年,“楚共王无冢適,有宠子五人,无適立焉,乃大有事于群望,曰:当璧而拜者,神所立也,谁敢违之?既乃与巴姬密埋璧于大室之庭,使五人齐而入拜。”定公元年,子家曰:“若立君,则有卿士大夫与守龟在。”皆立君以卜之事也。王不立爱,公卿无私,古之制也。”先别適庶,次计长幼,制盖莫严于周,后世皆遵行焉。《公羊》隐公元年曰:“立適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解诂》曰:“適,谓適夫人之子,尊无与敌,故以齿。子,谓左右媵及侄娣之子。位有贵贱,又防其同时而生,故以贵也。礼:適夫人无子立右媵。右媵无子立左媵。左媵无子立適侄娣。適侄娣无子立右媵侄娣,右媵侄娣无子立左媵侄娣。质家亲亲先立娣,文家尊尊先立侄。適子有孙而死,质家亲亲先立弟,文家尊尊先立孙。其双生也,质家据见立先生,文家据本意立后生。”此盖《春秋》所立之法,古制未必严密如是。素王之法,亦所以防争乱也。《春秋》隐公四年,“卫人立晋”。《公羊传》曰:“立者何?立者,不宜立也。其称人何?众立之辞也。众欲立之,其立之非也。”《春秋》之立君,主依法,不主从众,以成法易循,众意难见也。

古代君臣相去,初不甚远,故有君薨百官总己以听于冢宰之制。《尚书·大诰》之“王若曰”,王肃以为成王,郑玄以为周公。案《春秋》鲁隐公摄政,初未尝事事以桓公之命行之,则郑说是也。291《左氏》襄公十四年,卫献公出奔,卫人立公孙剽,孙林父、甯殖相之,以听命于诸侯。此虽有君,实权皆在二相,实与周、召之共和行政无异。若鲁昭公出居乾侯,则鲁并未尝立君也。292知古贵族之权之大。君权既昌,此等事遂绝迹矣。

第三节 选举

邃古之世,公产之群,群之公事,必有人焉以治之,则必举其贤者能者,此即孔子所谓“选贤与能”。《礼运》。斯时之公职,既无利可图,而人之贤能与否,为众所共见,自亦不易欺蔽,其选举,必最能得人者也。逮此等公产之群,渐为黩武之群所征服,夷为有国有家者之属地,居其上而统治之者,乃有所谓君大夫。百战所得,视同私产,位皆世袭,不在选举也。俞正燮《癸巳类稿·乡兴贤能论》云:“大古至春秋,君所任者,与共开国之人及其子孙。上士、中士、下士、府、史、胥、徒,取诸乡贤兴能,大夫以上皆世族,不在选举也。周单公用羁,巩公用远人,皆被杀。古人身经百战,而得世官,而以游谈之士加之,不服也。立贤无方,则古者继世之君,又不敢得罪于巨室也。”然所征服之社会,旧有之事,征服者初不甚干涉之,故其选举之法仍存,此即《周官》乡举里选之制。有国有家者,间亦擢其人而用之,其初盖专取勇力之士,后乃及于凡贤者能者,此则《礼记·王制》《射义》诸篇,所述升于学及贡士等制所由来也。上既以是擢用,下自可因之以谋利禄,于是选举之途渐扩。东周以后,贵族骄淫矜夸,不足任国事,人君亟于擢用贤能;而井田制废,士之失职者亦益众,游士遂遍天下矣。此先秦之世,选法变迁之大略也。

《周官》:大司徒:“以乡三物教万民,而宾兴之。一曰六德知、仁、圣、义、中、和,二曰六行:孝、友、睦、、任、恤,三曰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乡大夫之职:“正月之吉,受教法于司徒,退而颁之于其乡吏,使各以教其所治,以考其德行,察其道艺。三年则大比,考其德行道艺,而兴贤者能者。乡老及乡大夫,帅其吏与其众寡,以礼礼宾之。厥明,乡老及乡大夫、群吏,献贤能之书于王。王再拜受之。登于天府。内史贰之,退而以乡射之礼五物询众庶:一曰和,二曰容,三曰主皮,四曰和容,五曰兴舞。此谓使民兴贤,出使长之;使民兴能,入使治之。”《管子·君臣下》云:“乡树之师,以遂其学;官之以其能;及年而举之;则士反行矣。”即此制也。293《小匡》曰:“正月之朝,乡长复事,公亲问焉,曰:于子之乡,有居处为义,好学聪明,质仁慈孝子父母,长弟于乡里者?有则以告。有而不以告,谓之蔽贤,其罪五。有司已于事而竣。公又问焉,曰:于子之乡,有拳勇股肱之力,筋骨秀出于众者?有则以告。294有而不以告,谓之蔽才,其罪五。有司已于事而竣。公又问焉,曰:于子之乡,有不慈孝于父母,不长弟于乡里,骄躁淫暴,不用上令者?有则以告。有而不以告,谓之下比,其罪五。有司已于事而竣。于是乎乡长退而修德进贤,桓公亲见之,遂使役之官。公令官长期而书伐以告,且令选官之贤者而复之。”于五属大夫同。《立政》曰:“凡孝悌忠信,贤良俊材,若在长家,子弟、臣妾、属役、宾客,则什伍以复于游宗,游宗以复于州长,州长以计于乡师,乡师以著于士师。凡过党,其在家属,及于长家;其在长家,及于什伍之长;其在什伍之长,及于游宗;其在游宗,及于里尉;其在里尉,及于州长;其在州长,及于乡师;其在乡师,及于士师。三月一复,六月一计,十二月一著。”皆与《周官》之制相似。俞正燮曰:“出使长之,用为伍长也。入使治之,用为乡吏也。”《乡兴贤能论》。其用之止于此而已矣。

《礼记·王制》曰。“命乡论秀士,升之司徒,曰选士。司徒论选士之秀者而升之学,曰俊士。升于司徒者不征于乡。升于学者不征于司徒,曰造士。”“大乐正论造士之秀者,以告于王,而升诸司马,曰进士。司马辨论官材,论进士之贤者,以告于王,而定其论。论定后然官之,任官然后爵之,位定然后禄之。”案《周官》司士:“掌群臣之版,以治其政令,岁登下其损益之数,辨其年岁,与其贵贱,周知邦国都家县鄙之数,卿大夫士庶子之数,依贾《疏》,当作卿大夫士士庶子。以诏王治。以德诏爵,以功诏禄,以能诏事,以久奠食。掌国中之士治,凡其戒令。掌摈士者,凡邦国,三岁,则稽士任而进退其爵禄。”亦司马属官也。《射义》曰:“古者天子之制,诸侯岁献,295贡士于天子。《注》:“岁献,献国事之书及计偕物也。三岁贡士,旧说云:大国三人,次国二人,小国一人。”《疏》云:“知岁献国事之书者?小行人云:令诸侯春入贡,秋献功。《注》云:贡六服所贡也。功,考绩之功也。秋献之,若今计文书断于九月,其旧法也。云三岁而贡士者,以经贡士之文,系岁献之下,恐每岁贡士,故云三岁而贡士也。又知三岁者?案《书传》云:古者诸侯之于天子也,三年一贡士。一适谓之好德,再适谓之贤贤,三适谓之有功。有功者,天子赐以衣服弓矢。再赐以柜鬯,以虎贲百人,号曰命诸侯。不云益地者,文不具矣。《书传》又云:贡士一不适谓之过。《注》云:谓三年时也。再不适谓之敖,《注》云:谓六年时也。三不适谓之诬,《注》云:谓九年时也。一绌以爵,再绌以地,三绌而地毕,《注》云:凡十五年。郑以此故知三岁而贡士也。”天子试之于射宫。其容体比于礼,其节比于乐,而中多者,得与于祭。其容体不比于礼,其节不比于乐,而中少者,不得与于祭。数与于祭而君有庆,数不与于祭而君有让。数有庆而益地,数有让而削地。故曰:射者,射为诸侯也。”又曰:“天子将祭,必先习射于泽。《注》:“泽,宫名也。”《疏》:“盖于宽闲之处,近水泽为之。《书传》论主皮射云:乡之取也于囿中,勇力之取也。今之取也于泽宫,揖让之取也。”泽者,所以择士也。已射于泽,而后射于射宫。射中者得与于祭,不中者不得与于祭。不得与于祭者有让,削以地,得与于祭者有庆,益以地。进爵绌地是也。”古明堂大庙同物,《左氏》文公二年,狼瞫曰:“《周志》有之,勇则害上,不登于明堂”,即不与于祭之谓。观乡大夫既献贤能之书,复退而行乡射之礼,可见古者专以射选士。诸侯贡士,其初殆如周世宗、宋太祖,升州兵之强者于京师耳。《管子·明法解》:“明主在上位,则竟内之众,尽力以奉其主;百官分职,致治以安国家。乱主则不然,虽有勇力之士,大臣私之,而非以奉其主也;虽有圣智之士,大臣私之,非以治其国也。”296此选举之所以属司马也。《白虎通义》曰:“诸侯三年一贡士者,治道三年有成也。诸侯所以贡士于天子者,进贤劝善者也。天子聘求之者,贵义也。治国之道,本在得贤。得贤则治,失贤则乱。故《月令》:季春之月,开府库,出币帛,周天下,勉诸侯,聘名士,礼贤者。有贡者复有聘者何?以为诸侯贡士,庸才者贡其身,盛德者贡其名,及其幽隐,诸侯所遗失,天子之所昭,故聘之也。”《白虎通佚文》,据陈立《疏证本》卷十二。观其所贡,而其所聘者可知矣。盖古之汲汲于求勇士如此。然演进渐深,政治所涉渐广,所求之材,不止一途,则其所举之士,亦渐不专一格矣。乡举里选,为农耕社会固有之制,故不专尚武勇。

古之选举者,其初盖专于乡,以其为战士所治之区也。《管子》参国伍鄙之法,制国以为二十一乡,工商之乡六,士乡十五。江永《群经补义》,谓十五乡有贤能,五乡大夫有升选之法,故谓之士乡。其说是也。然工商之乡,亦未尝遂无所举。《大匡篇》言:桓公使鲍叔识君臣之有善者,晏子识不仕与耕者之有善者,高子识工贾之有善者令鲍叔进大夫,令晏子进贵人之子、士耕者,令高子进工贾是也。《周官》遂大夫之职云:“三年大比,则帅其吏而兴甿。”《注》曰:“兴甿,举民贤者、能者,如六乡之为也。”《疏》云:“此文不具,故郑就乡大夫解之。”案遂宾兴之法,果与乡同,《周官》不应略不之及,则其选举之法,必不能如六乡之优可知矣,盖国与野之界限,未能全泯也。参看第十一章第四节。

私家之臣,升于朝者,古亦多有。如《论语》言“公叔文子之臣大夫僎,与文子同升诸公”,《宪问》。《左氏》言“子伯季子初为孔氏臣,新登于公”哀公十六年。是也。古代公家用人,由大夫保任者似颇多。羁旅之士,亦或因之以进。故《孟子》言“观近臣以其所为主,观远臣以其所主”也。《万章上》。《史记·蔡泽列传》云:“秦之法,任人而所任不善者,各以其罪罪之。”《国语·晋语》云:“董叔将取于范氏。叔向曰:范氏富,盍已乎?曰:欲为系援焉。他日,董祁愬于范献子曰:不吾敬也。献子执而纺于庭之槐。叔向过之。曰:子盍为我请乎?叔向曰:求系既系矣,求援既援矣,欲而得之,又何请焉?”《商君书·农战》曰:“下官之冀迁者,皆曰:多货,则上官可得而欲也。297曰:我不以货事上,而求迁者,则如以狸饵鼠耳,必不冀矣;若以情事上而求迁,如引诸绝绳而求乘柱木也,俞不冀矣。”贵族之任人如此,宜乎人君不得不求之草泽也。

历代世禄之家,未有不盘乐怠敖,一无所能者。《春秋》讥世卿之义,盖由是而兴。见隐公三年、宣公十年。然其事有甚难焉者。盖古之事人,恒以其族,去官则族无所庇,《左氏》文公十六年:“司城荡卒,公孙寿辞司城,请使意诸为之。既而告人曰:君无道,吾官近,惧及焉。弃官则族无所庇。子,身之贰也,姑纾死焉。虽亡子,犹不亡族。”故有一族之人,并起而为难者。王子朝“因旧官百工之丧职秩者以作乱”是也。《左氏》昭公二十二年,七月,单子使王子处守于王城,盟百工于平宫,八月,司徒丑以王师败绩于前城,百工叛。孟子曰:“国君进贤,如不得已。将使卑逾尊,疏逾戚,可不慎与?”《梁惠王下》。巩简公弃其子弟而用远人,为群子弟所贼;《左氏》昭公二年。单献公弃亲用羁,为襄、顷之族所杀;七年。吴起、商鞅,皆身见诛戮;亦可谓难矣。然大势卒不可挽,“孟子见齐宣王曰:所谓故国者,非谓有乔木之谓也,有世臣之谓也。王无亲臣矣,昔者所进,今日不知其亡也。”《梁惠王下》。盖时局日亟,决非骄淫矜夸者所能支持,故其时之人,虽犹习以世臣为与国同休戚,然卒不能不坐视游谈之士,代之而兴也。

游谈之士之兴也,盖亦缘迫于生计,炫于富贵。《战国·秦策》记苏秦之事,可谓尽之矣。然其事实不自战国始。《论语》言:“子张学干禄。”《为政》。又曰:“三年学,不至于谷,不易得也。”《大伯》。又曰:“君子谋道不谋食,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君子忧道不忧贫。”《卫灵公》。则春秋之世,士之干进者既多矣。孟子曰:“传曰:孔子三月无君,则皇皇如也,出疆必载贽;公明仪曰:古之人,三月无君则吊。”则儒家亦不以为非也,况于纵横家乎?此等失职之士,其初求举,盖仍在乡里之间。《论语》:“子张问士,何如斯可谓之达矣?子曰:何哉?尔所谓达者。子张对曰:在家必闻,在邦必闻。子曰:是闻也,非达也。夫达也者,质直而好义,察言而观色,虑以下人,在邦必达,在家必达夫闻也者,色取仁而行违,居之不疑,在邦必闻,在家必闻。”《颜渊》。盖违道干誉之流,主进取者,为孔子所谓闻,求无过者,则孟子之所谓乡原;《孟子·尽心下》曰:“行何为踽踽凉凉?生斯世也,为斯世也,善斯可矣。阉然媚于世也者,是乡原也。”《管子·大匡》曰:“凡于父兄无过,州里称之,吏进之,君用之,有善无赏,有过无罚,吏不进,廉意。于父兄无过,于州里莫称,吏进之,君用之,善为上赏,不善吏有罚。”可见当时视乡评颇重,州里莫称者,吏敢举之者必少也。其实皆以求利而已矣。然“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老子》。目睹夫“一日县令,子孙累世絜驾”,《韩非·五蠹》。则乡举里选之士,用之止于府史胥徒之流者,不复足以餍其欲,而不得不历说诸侯之廷矣。《史记·吕不韦传》言“诸客求宦为嫪毐舍人千余人”,又何怪奔走诸侯之廷者之众也?此等游说之士,其达者则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298《孟子·滕文公下》。《战国策·齐策》亦曰:“齐人见田骈曰:今先生设为不宦,资养千钟,徒百人。”案当时游说之士,颇以朋友接引为重。《穀梁》昭公九年曰:“子既生,不免乎水、火,母之罪也。羁贯成童,不就师传,父之罪也。就师学问无才,心志不通,身之罪也。心志既通,而名誉不闻,友之罪也。名誉既闻,有司不举,有司之罪也。有司举之,王者不用,王者之过也。”《礼记·儒行》曰:“儒有内称不避亲,外举不避怨。程功积事,推贤而进达之,不望其报。君得其志,苟利国家,不求富贵:其举贤援能有如此者。儒有闻善以相告也,见善以相示也,爵位相先也,患难相死也,久相待也,远相致也:其任举有如此者。”《中庸》曰:“获乎上有道,不信乎朋友,不获乎上矣。”皆朋友互相援引之证。叔孙通从儒生弟子以游汉,先秦时早有其事矣。其穷则“家累千金,以游仕不遂,而破其家”。299《史记·吴起列传》。甚有宦三年不得食者。《左氏》宣公二年,初,宣子田于首山,舍于翳桑,见灵辄饿,问其病。曰:不食三日矣。食之,舍其半。问之。曰:宦三年矣,未知母之存否,今近,请以遗之。与王符、葛洪所讥汉、晋时游宦之士何以异?使此等人与人国家事,安得不惟利是图?《史记·田敬仲世家》言:“后胜相齐,多受秦间金,多使宾客入秦。秦又多与金。客皆为反间,劝王去从朝秦,不修攻战之备,不助五国攻秦。秦以故得灭五国。五国已亡,秦兵卒入临淄,民莫敢格者。王建遂降,迁于共。故齐人怨王建不蚤与诸侯合从攻秦,听奸臣宾客,以亡其国。歌之曰:松耶柏耶?住建共者客耶?疾建用客之不详也。”乍观之,一似齐人谋国不臧,嫁罪于客者。然《管子·八观》曰:“权重之人,不论材能而得尊位,则民倍本行而求外势。民倍本行而求外势,则国之情伪,竭在敌国矣。”《商君书·农战篇》,亦以“民随外权”为虑。则食其禄而反为间谍者未始无人。韩非疾“宽则宠名誉之人,300急则用介胄之士,所养非所用,所用非所养”;《史记》本传。商君亦疾礼乐、诗书、修善、孝弟、诚信、贞廉、仁义,见《饬令》《农战》等篇。而欲一其民于农战;蔡泽称吴起之功,在于“破横散从,使驰说之士,无所开其口,禁朋党以厉百姓”;本传。宜矣。此所以贵族虽不可用,而韩非所亟称之法术之士,亦终不能跻斯世于治平与?

古代用人,虽亦不能尽当,然其论材之法,则有大可取者,《大戴记·文王官人》之篇是也。《周书·官人篇》大同。此亦专门之学,刘劭之《人物志》,犹衍其绪,殊足究心也。

第四节 租税

取民之法,最早者有三:一曰税,二曰赋,三曰役。301而此三者,实仍是一事。盖邃古职业少,人皆务农,按其田之所获而取之,是为租。马牛车辇等供军用者,自亦为其所出,是为赋。有事则共赴焉,是曰役。至于山林薮泽等,其初本属公有,自无所谓赋税。关之设,所以讥察非常,不为收税。商则行于部族与部族间,不为牟利之举。当部族分立之时物产既少,制造之技亦尚未精。或则必需之品,偶尔缺乏,不得不求之于外。又或其物为本部族所无,不得不求之于外。此时奢侈之风未开,所求者大抵有用之品,于民生利病,关系甚巨。有能挟之而来者,方且庆幸之不暇,安有征税之理?《金史·世纪》:“生女直旧无铁,邻国有以甲胄来易者,景祖倾赀厚贾,以与贸易,亦令昆弟族人皆售之。得铁既多,因之以修弓矢,备器械,兵势稍振。”古厚待商人,多以此等故也。故山、海、池、泽征商之税,无一非后起之法也。

欲明古代之田税,必先知古代之田制。《孟子》曰:“夏后氏五十而贡,殷人七十而助,周人百亩而彻,其实皆什一也。”《滕文公上》。后人疑之者:一谓三代授田,忽多忽少,则田之疆界,岂不将时时更易?劳民而无益于事。二则贡彻二法,田无公私之别,按其所收获,而取其十分之一,谓之什一则可矣;井田之制,“方里而井,井九百亩。其中为公田,八家皆私百亩,同养公田”,亦见《孟子》。说者谓一夫一妇,受田百亩公田十亩,庐舍二亩半,《公羊》宣公十五年《解诂》。《韩诗外传》卷四同。《孟子·梁惠王上》:“五亩之宅。”赵《注》:“庐井邑居,各二亩半以为宅,冬入保城二亩半,故为五亩也。”则为十一分而税其一矣,安得云什一?殊不知三代皆异民族;三代之王,皆为同族,然其所治之民,则不必同族。兴起之地,亦复不同;既非前后相承,何怪不能画一?至于什一之数,不能密合,则古人言数,率多辜较之辞,而尤好举成数。井田之法,以一区之中,公田与私田之比率论,为一与八;就一夫所治之田论,则为十一分之一;古人既辞不审谛,概以什一言之,亦无足怪。《孟子》又云“请野九一而助”,则其所行者,不得谓与“方里而井,井九百亩,中为公田,八家皆私百亩同养公田”者有异,自不得谓“其实皆什一”一语为可疑也。故孟子所言三代税法,必为当时实事也。

田有畦田与井田之别。《九章》有圭田求广从法,有直田截圭田法,有圭田截小截大法,凡零星不成井之田,一以圭法量之。盖井田者,平地之田;畦田,则在高下不平之处者也。圭畦即一字。302《孟子》赵《注》云:“圭,洁也。”《王制疏》云:“圭,洁白也。言卿大夫德行洁白,乃与之田。”乃曲说。后世城市,求利交通,必筑于平夷之地。古代则主为守御,必筑于险峻之区,故曰:“王公设险以守其国。”《易·坎卦彖辞》。又曰:“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孟子·公孙丑下》。古之民,有征服者与所征服者之别。征服者必择险峻之地,筑城而居,而使所征服者,居四面平夷之地,为事耕耘。故郑注《周官》,谓乡遂用贡法,都鄙用助法,虽未能言其所以然,然于事实初不缪也。《匠人注》云:“畿内用贡法者,乡遂及公邑之吏。旦夕从民事,为其促之以公,使不得恤其私。邦国用莇法者,诸侯专一国之政,为其贪暴,税民无艺。”此说未合事情,然又引《孟子》,谓邦国亦异外内,自不误也。孟子说滕文公“请野九一而助,国中什一使自赋”,亦犹行古之道耳。至所谓“卿以下必有圭田,圭田五十亩”者,其田即国中什一使自赋之田,以其在山险之地,不可井授故名之曰圭田,此即《王制》“夫圭田无征”之圭田。以其免税,《王制》郑《注》。故特言之,其田则初无以异也。又云“余夫二十五亩”,则平地零星不可井之田,与圭田之在国中者异。夏、殷之世,田制已难具详。周代国中用贡法,野用助法,必无大缪,303故《孟子》言“周人百亩而彻”,彻即什一使自赋之法,又云“虽周亦助”也。

贡与彻何别?曰:农耕之群之初为黩武之群所征服也,则取其租税以自奉而已矣,其群之事,非所问也。职是斯时之纳税者,乃为所征服者之群而非其人人。犹后世义役之制,乡自推若干人以应役,官但求役事无阙,应役者为谁,初不过问也。职是故,乃有“校数岁之中以为常,乐岁粒米狼戾,多取之而不为虐,则寡取之,凶年粪其田而不足,则必取盈”之恶法焉,孟子引龙子语。彻无是也。故贡与彻,取民之数同,其取之之法则大异。助彻二法,取民之数,大致相同,然助法公私田分别,吏无以肆其诛求,故龙子谓“治地莫善于助”也。及后世公私之利害,益不相容;则民有尽力于私田,而置公田于不顾者,于是有履亩而税之法。《春秋》之“初税亩”是也。此时公私田之别犹在,至阡陌开,而公私之别荡然矣。然阡陌之开,为势不容已之事,故其后履亩而税,逐渐成常法也。

地税初盖惟有田,其后任地之法各异,利亦迥殊,而分别之税法出焉。《周官》载师:“以廛里任国中之地,以场圃任园地,以宅田、士田、贾田任近郊之地。以官田、牛田、赏田、牧田任远郊之地。以公邑之田任甸地。以家邑之田任稍地。以小都之田任县地。以大都之田任置地。凡任地:国宅无征。园廛二十而一。近郊十一。远郊二十而三。甸、稍、县、都皆无过十一。惟其漆林之征,二十而五。凡宅不毛者有里布。凡田不耕者出屋粟。凡民无职事者,出夫家之征。”《注》云:“廛,民居之区域也。里,居也。圃,树果蓏之属,季秋于中为场。樊圃谓之园。宅田,致仕者之家所受田也。士读为仕。仕者亦受田,所谓圭田也。304贾田,在市贾人其家所受田也。官田,庶人在官者其家所受田也。牛田牧田,畜牧者之家所受田也。公邑,谓六遂余地。天子使大夫治之,自此以外皆然。家邑,大夫之采地。小都,乡之采地。大都,公之采地,王子弟所食邑也。畺,五百里王畿界也。国宅,凡官所有宫室,吏所治者也。周税轻近而重远,近者多役也。305园廛亦轻之者,廛无谷,园少利也。宅不毛者罚以一里二十五家之泉。空田者,罚以三家之税粟。民虽有闲无职事者,犹出夫税家税也。夫税者百亩之税。家税者,出士,从车辇,给徭役。”案《周官》战国时书,故税地之法稍杂。《孟子》言:“廛无夫里之布,则天下之民,皆悦而愿为之氓矣。”《公孙丑上》。宅不毛田不耕者,其地当作别用,故税之较重,非必游惰不事事之罚也。

赋以足兵,别于论军制时言之。力役之法:《周官》小司徒云:“上地家七人,可任也者家三人。中地家六人,可任也者二家五人。下地家五人,可任也者家二人。凡起徒役,毋过家一人,以其余为羡,惟田与追胥竭作。”《注》云:“可任,谓丁强任力役之事者,出老者一人。其余男女强弱相半,其大数。”案古女子亦应役,306观第五节所言可知,此古应役之人数也。其年限:则乡大夫云:“国中自七尺以及六十,野自六尺以及六十有五皆征之。”《疏》云:“七尺,谓年二十。知者?案《韩诗外传》二十行役,与此国中七尺同。《后汉书·班超传注》引《韩诗外传》曰:“二十行役,六十免役。”六尺,谓年十五,《论语》云:可以托六尺之孤,郑《注》云年十五以下。所征税者,谓筑作、挽引、道渠之役,及口率出钱。若田猎五十则免,是以《祭义》云五十不为甸徒。若征伐六十乃免,是以《王制》云六十不与服戎。”案《王制》又云“五十不从力政”,安得云事筑作、挽引、道渠之役乎?则《戴记》《周官》,说实不可强合也。服役日数:《王制》云:“用民之力,岁不过三日。”《周官》均人云:“凡均力政,以岁上下,丰年则公旬用三日焉,中年则公旬用二日焉,无年则公旬用一日焉,凶札则无力政。”二说相合。其免役者:乡大夫云:“国中贵者、贤者、服公事者、老者、疾者皆舍。”《王制》云:“八十者一子不从政。九十者其家不从政。废疾非人不养者,一人不从政。父母之丧,三年不从政。齐衰大功之丧,三月不从政。将徙于诸侯,三月不从政。自诸侯来徙家,期不从政。”《礼运》曰:“三年之丧,与新有昏者,期不使。”《荀子·大略》:“八十者,一子不事。九十者,举家不事。废疾非人不养者,一人不事。父母之丧,三年不事。齐衰大功,三月不事。从诸侯不,与新有昏,期不事。”从诸侯不,《注》云:“不当为来。”案其下并有夺文。《杂记》云:“三年之丧,祥而从政。期之丧,卒哭而从政。九月之丧,既葬而从政。小功缌之丧,既殡而从政。”《丧服大记》曰:“君既葬,王政入于国,既卒哭而服王事。大夫士既葬,公政入于家,既卒哭,弁绖带,金革之事无辟也。”按《曾子问》:“子夏问曰:三年之丧,卒哭,金革之事无辟也者,礼与?初有司与?孔子曰:夏后氏三年之丧,既殡而致事,殷人既葬而致事。《记》曰:君子不夺人之亲,亦不可夺亲也,此之谓乎?子夏曰:金革之事无辟也者,非与?孔子曰:吾闻诸老聃曰:昔者鲁公伯禽,有为为之也。今以三年之丧从其利者,吾弗知也。”《公羊》宣公元年,“古者臣有大丧,君则三年不呼其门。已练,可以弁冕,服金革之事。君使之非也,臣行之礼也。闵子要绖而服事。既而曰:若此乎,古之道不即人心,退而致仕。孔子盖善之也。”则古之所以优恤有丧者厚,而后世较薄也。《管子·入国》:“年七十已上,一子无征。八十已上,二子无征。九十已上,尽家无征。有三幼者无妇征。307四幼者尽家无征。士人死,子孤幼,无父母、所养,《注》:“既无父母,又无所养之亲也。”不能自生者,属之其乡党知识故人。养一孤者一子无征。养二孤者二子无征。养三孤者尽家无征。丈夫无妻曰鳏,妇人无夫曰寡,取鳏寡而合和之,予田宅而家室之,三年然后事之。”言免役之法尤备也。

《周官》:大宰,“以九赋敛财贿:一曰邦中之赋。二曰四郊之赋。三曰邦甸之赋。四曰家削之赋。五曰邦县之赋。六曰邦都之赋。七曰关市之赋。八曰山泽之赋。九曰弊余之赋。”《注》:“财,泉谷也。郑司农云:邦中之赋,二十而税。”各有差也。弊余,百工之余。玄谓赋,口率出泉也。308今之筭泉,民或谓之赋,此其旧名与?乡大夫岁时登其夫家之众寡,辨其可任者,国中自七尺以及六十,野自六尺以及六十有五皆征之;遂师之职,亦云以征其财征;皆谓此赋也。邦中,在城郭者。四郊,去国百里。邦甸二百里。家削三百里。邦县四百里。邦都五百里。《疏》云:“削有大夫采地,谓之家,故名家削。大夫采地,赋税入大夫家。采地外为公邑,其民出泉入王家,县都同。”此平民也。关市山泽,谓占会百物;《疏》云:“关上以货出入有税物。市若泉府廛布总布之等,亦有税物。山泽,民人入山取材,亦有税物。此人占会百物,为官出息。”弊余,谓占卖国中之斥弊;斥弊,谓此物不入大府,指斥出而卖之,故名斥弊。皆末作当增赋者,若今贾人倍筭矣。自邦中以至弊余各入其所有谷物,以当赋泉之数。”按司农即约载师以为言,后郑则据汉法之口赋也。司会云“以九赋令田野之材用”,恐所入者实非泉谷。大宰又云:“以九贡致邦国之用:一曰祀贡,二曰嫔贡,三曰器贡,四曰弊贡,五曰材贡,六曰货贡,七曰服贡,八曰斿贡,九曰物贡。”此则取诸异国者。其初盖仅仅取之邦畿之内,远国庸有贡者,然必甚稀,不能为经常之用。然及其后,则霸国亦遂诛求之于小国矣。参看第一节自明。

田税之所取,初盖专于谷物,力役亦止于其身而已,然其后则无物不取之于民,此民之所以重困也。孟子曰:“有布缕之征,粟米之征,力役之征。君子用其一,缓其二。用其二而民有殍,用其三而父子离。”《注》云:“国有军旅之事,则横兴此三赋也。”案《管子·国蓄》云:“以室庑藉,谓之毁成。以六畜藉,谓之止生。以田亩藉,谓之禁耕。以正人藉,谓之离情。以正户藉,谓之养赢。”正人、正户,盖谓有税役之人与户。取于正人,人口将有隐匿;取于正户,则重困有税役之家,无税役者顾邀宽免;故曰养羸形似而误为赢也。此言其所取之人。《山至数》言:“肥藉敛则械器不奉。”又言:“皮、革、筋、骨、羽、毛、竹、箭、器、械、财物,苟合于国器君用者,皆有矩券于上。”此言其所藉之物。《揆度》言:“君朝令而夕求具,国之财物,尽在贾人。”则初不必军兴而后然。盖古之封君,即后世之田主。此时尚未有私租。后世之田主,固多凡物杂取之于佃户者。古代奢侈不甚,军旅之事较少,故其取民也简,后世一切反是,则取民者亦苛也。夫如是,与其多取之农,自不如广征他税之为得。《国蓄》曰:309“中岁之谷,粜石十钱。大男食四石,月有四十之籍。大女食三石,月有三十之籍。吾子食二石,月有二十之籍。岁凶谷贵,粜石二十钱,则大男有八十之籍,大女有六十之籍,吾子有四十之籍。是人君非发号令收啬而户籍也。彼人君守其本委谨,而男女诸君吾子。无不服籍者也。”盖山海池泽之地,非凡民所能有,君不取,利亦徒入于豪民,实不如收其利而善管之为得也。惜乎真能行此义者甚少,利权仍辗转操之货殖之家耳。《史记·货殖列传》所著货殖之家,多占山海池泽之地者,盖君先障管之,又以畀之此等人。

《王制》云:“名山大泽不以封。”《注》云:“其民同财,不得障管,亦赋税之而已。”按《王制》又言,“泽梁无禁”,而《荀子·王制》言“山林泽梁,以时禁发而不税”,则税之亦非今文家意也。310《左氏》襄公十一年,同盟于亳,载书云:“毋壅利。”《注》云:“专山川之利。”芮良夫言:“荣夷公好利”,盖即谓其专山川之利,参看第八章第八节。昭公二十年,晏子言:“山林之木,衡鹿守之。泽之萑蒲,舟鲛守之。薮之薪蒸,虞候守之。海之盐蜃,祈望守之。”此即所谓障管者。《穀梁》庄公二十八年、成公十八年,两言:“山林薮泽之利,所以与民共也,虞之非正也。”虞之即设官障管也。而三年又言陈氏厚施曰:“山木如市,弗加于山;鱼盐蜃蛤,弗加于海。”则春秋时犹有行之者,然其后则渐少矣。《月令》:季冬:“命水虞渔师,收水泉池泽之赋,毋或敢侵削众庶兆民,以为天子敛怨于下。”《周官》:山师:“掌山材之名,辨其物与其利害,而颁之于邦国,使致其珍异之物。”川师:“掌川泽之名,辨其物与其利害,而颁之于邦国,使致其珍异之物。”皆税之之法也。《曲礼》曰:“问国君之富,数地以对,山泽之所出。”盖国君视山泽为私产久矣。311《史记·平准书》言汉时:“山川、园地、市井、租税之入,自天子以至于封君汤沐邑,皆各为私奉养。”此制必沿自战国,不然,秦、汉必不能一日而尽障管天下之林麓川泽也。《管子·戒篇》曰:“山林梁泽,以时禁发而不征也,草封泽,盐者之归之也,若市之人。”此犹为旧说。《海王》曰:“十口之家,十人食盐,百口之家,百人食盐。终月,大男食盐五升少半,大女食盐三升少半,吾子食盐二升少半,此其大历也。盐百升而釜。令盐之重:升加分强,釜五十也。升加一强,釜百也。升加二强,釜二百也。钟二千,十钟二万,百钟二十万,千钟二百万。万乘之国,人数开口千万也。禺之商,日二百万,十日二千万,一月六千万。万乘之国,正九百万也,当作正人百万也。月人三十钱之籍,为钱三千万。今吾非籍之诸君吾子,而有二国之籍者六千万。使君施令曰:吾将籍于诸君吾子,则必嚣号。今夫给之盐,则百倍归于上,人无以避此者,数也。今铁官之数曰:一女必有一、一刀,若其事立。耕者必有一耒、一耜、一铫,若其事立。行服连轺者,必有一斤、一锯、一锥、一凿,若其事立。不尔而成事者,天下无有。令之重加一也,三十一人之籍。刀之重加六,五六三十,五刀一人之籍也。耜铁之重加七,三耜铁一人之籍也。其余轻重皆准此而行。然则举臂胜事,无不服籍者。”此官卖盐铁之说也。当时必有行之者,故汉世郡国,犹问有盐铁官也。

《王制》云:“市廛而不税,关讥而不征。”《管子·五辅》《小匡》两篇同。《霸形》云:“关讥而不征,市书而不赋。”《戒篇》云:“关讥而不征,市正而不布。”《问篇》云:“征于关者勿征于市,征于市者勿征于关。”《孟子·公孙丑上》云:“市廛而不征,法而不廛。”《注》:“当以什一之法征其地耳,不当征其廛宅也。”“关讥而不征。”盖古之于关市,有不税者,有税其一者,有并税之者;而市之税,又有取其物与取其布二法;《周官》:大府,“关市之赋,以待王之膳服”,可见其所取者多实物。其不税之而但收其地租者,亦有法与廛二法。312晚周之世,征税盖不免重叠,故诸子并以为戒也。《孟子·梁惠王》《荀子·王制》《王霸》并言“关市讥而不征”,市不司稽察,盖挟句连言之。孟子曰:“古之为关也,将以御暴。今之为关也,将以为暴。”《尽心下》。又曰:“古之为市也,以其所有,易其所无者,有司者治之耳。有贱丈夫焉,必求龙断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罔市利。人皆以为贱,故从而征之。征商,自此贱丈夫始矣。”《公孙丑下》。则关市之征,皆为后起之事。然春秋以后多有之。戴盈之曰:“什一,去关市之征,今兹未能,请轻之,以待来年然后已,何如?”《孟子·滕文公下》。晋平公曰:“吾食客门左千人,门右千人。朝食不足,夕收市赋。暮食不足,朝收市赋。”《韩诗外传》卷六。“李牧居代、雁门备匈奴,以便宜置吏,市租皆输入莫府,为士卒费。”《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其事也。《月令》:仲夏:“关市无索。”仲秋:“易关市,《注》谓轻其税。来商旅,纳货贿,以便民事。四方来集,远乡皆至,则财不匮。上无乏用,百事乃遂。”《周官》:司市:“凡通货贿,以玺节出入之。国凶荒札丧,则市无征而作布。”司关:“掌国货之节以联门市。司货贿之出入者,掌其治禁,与其征廛。”《注》:“征廛者,货贿之税,与所止邸舍也。关下亦有邸舍,其出布如市之廛。”“凡货不出于关者,举其货,罚其人。国凶札,则无关门之征,犹几。”参看第十二章第三节。二者皆战国时书,故言之较详也。《管子·幼官》:三会诸侯,令曰:“市赋百取二,关赋百取一。”《大匡》曰:“弛关市之征,五十而税一。”可见当时通行之税率。然《问篇》又言:“虚车勿索,徒负勿入。”以来远人,合“逼介之关,暴征其私”之言观之,见第十三章第四节。则当时之关,有需索及于行旅者矣,而谓其税商人能谨守绳尺乎?《商君书·垦令》曰:“贵酒肉之价,重其租,令十倍其朴,然则商贾少,农不能喜酣奭,大臣不为荒饱。”又曰:“重关市之赋,则农恶商,商有疑惰之心。”此法家重农抑商之论,然能行之者亦少也。

第五节 兵制

古代兵制,当以春秋、战国之间为一大变。春秋以前,为兵者率皆国都附近之人,战国时乃扩及全国。而杀戮之惨,战争时创痍之甚,亦即与之俱进焉。

言古代兵制者,率依据《周官》,以其文独完具也。然《周官》实已为后起之制矣。《夏官序官》云:“凡制军,万二千五百人为军。王六军,大国三军,次国二军,小国一军。军将皆命卿。二千有五百人为师,师帅皆中大夫。五百人为旅,旅帅皆下大夫。百人为卒,卒长皆上士。二十五人为两,两司马皆中士。五人为伍,伍皆有长。”自来言古兵制者皆主之。然此说实与今文异。今文之说,见于《白虎通义·三军篇》。其说曰:“国必三军何?所以戒非常,伐无道,尊宗庙,重社稷,安不忘危也。何以言有三军也?《论语》曰:子行三军则谁与?《诗》云:周王于迈,六师及之。三军者何?法天地人也。以为五人为伍,五伍为两,四两为卒,五卒为旅,五旅为师,师为一军,六师一万五千人也。《传》曰:一人必死,十人不能当;百人必死,千人不能当;千人必死,万人不能当;万人必死,横行于天下。虽有万人,犹谦让,自以为不足,故复加二千人,因法月数。月者群阴之长也,十二月足以穷尽阴阳,备物成功,万二千人,亦足以征伐不义,致大平也。《穀梁传》曰:天子有六军,诸侯上国三军,次国二军,下国一军。”此文为人窜乱,几不可读。然其说仍有可考见者。《说文》以四千人为一军,《一切经音义》引《字林》同,是万二千人适三军也。《鲁颂》云:公徒三万。《管子·小匡》述作内政寄军令之制曰:“五人为伍,轨长率之。五十人为小戎,里有司率之。二百人为卒,连长率之。二千人为旅,乡良人率之。万人一军,五乡之师率之。”其所谓旅,即《白虎通义》所谓师,然则古实以万人为军,天子则又加二千人也。313《孟子·告子下》言:“三不朝则六师移之。”亦以天子为六师。《说文》云:“军,圜围也。”则军乃战时屯驻之称,其众之多少,本无一定。战时亦不论人数多寡,皆分为三。见《诗·常武疏》。《公羊》隐公五年《解诂》:“二千五百人称师,天子六师,方伯二师,诸侯一师。”二千五百人称师句,必后人所改。《穀梁》襄公十一年,“古者天子六师,诸侯一军”实与万人为军,天子又加二千人之说合,知今《通义》所引,亦必后人所改也。凡今文家所言制度,率较古文为早,观《白虎通义》与《周官》所言兵数之不同,而可知兵数之渐增矣。《左氏》襄公十四年:“成国不过半天子之军。”与《周官》合。

出兵之法:《周官》大司徒云:“令五家为比,五比为闾,四闾为族,五族为党,五党为州,五州为乡。”小司徒云:“乃会万民之卒伍而用之,五人为伍,五伍为两,四两为卒,五卒为旅,五旅为师,五师为军。”又云:“凡起徒役,毋过家一人,以其余为羡。惟田与追胥竭作。”《夏官序官注》云:“伍一比,两一闾,卒一族,旅一党,师一州,军一乡。家所出一人。”《遂人注》云:“遂之军法,追胥,起徒役如六乡。”是郑谓乡遂之人,皆服兵役也。出车之法:今文家谓:“十井共出兵车一乘。”《公羊》宣公十五年《解诂》,又哀公十二年《解诂》云:“礼:税民不过十一,军赋十并不过一乘。”“公侯封方百里,凡千乘。伯四百九十乘。子男二百五十乘。”昭公元年《解诂》。《论语·学而》:“道千乘之国”,《集解》引包咸说同。古文家用《司马法》。而《司马法》又有两说:一云:“六尺为步,步百为畮,畮百为夫,夫三为屋,屋三为井,井十为通。通为匹马,三十家,士一人,徒二人。通十为成。成百井,三百家,革车一乘,士十人,徒二十人。十成为终。终千井,三千家,革车十乘,土百人,徒二百人。十终为同。同方百里,万井,三万家,革车百乘,士千人,徒二千人。”《小司徒疏》谓宫室、涂巷三分去一,再以不易、一易再易通率,三夫受六夫之地,故十井九十夫之地,惟有三千家。郑注小司徒引之。又其一云:“九夫为井。四井为邑。四邑为丘,有戎马一匹,牛三头,是曰匹马丘牛。四丘为甸,甸六十四井,出长毂一乘,甲士三人,步卒七十二人,马四匹,牛十二头。甲士三人,步卒七十二人,戈楣具备,谓之乘马。”如此说,则地方千里,当得兵车万乘,士三万,卒七十二万。《史记·周本纪》:“帝纣闻武王来,亦发兵七十万人距武王。”314《孙子·用间》:“怠于道路者,七十万家。”《淮南·兵略》:“吴王夫差地方二千里,带甲七十万。”皆据此立言也。此说,《汉书·刑法志》、郑《注》《论语》“道千乘之国”见《小司徒》及《礼记·坊记疏》。服虔注《左氏》作丘甲成公元年,见《诗·小雅·信南山疏》。皆用之。郑以前一说为采地制,后一说为畿外邦国法。《坊记疏》云:“凡出军之法:乡为正,遂为副。公邑出军与乡同。公卿大夫采地为井田,殊于乡遂,则出军亦异于乡遂。王畿之外,诸侯大国三军,次国二军,小国一军,皆出乡遂。计地出军则丘甸。”《小司徒疏》云:“凡出军之法:先六乡。不止,出六遂。犹不止,征兵于公邑及三等采。犹不止,乃征兵于诸侯。大国三军,次国二军,小国一军,皆出乡遂。犹不止,则诸侯有遍境出之法,则十乘之赋是也。”案如《司马法》之说,一同之地,仅得百乘,与今文家说大国方百里千乘,天子畿方千里万乘者不合,故《疏》必以遍地出军之法通之。其实今古文说,本不可合。《司马法》与《周官》亦不合。古文家既强据《周官》为周制,又强以《司马法》说《周官疏》家虽曲为弥缝匡救,终不能自圆其说也。《诗·采芑》:“方叔莅止,其车三千。”《笺》云:“《司马法》兵车一乘,甲士三人,步卒七十二人。宣王乘乱,羡卒尽起。”《疏》云:“天子六军千乘,今三千乘则十八军矣。《地官》小司徒职,三等之家,通而率之,家有二人半耳。纵令尽起,惟二千五百家,所以得有三千者?盖出六遂以足之也。且言家二人三人者,举其大率言耳。人有死生,数有改易,六乡之内不必常有千乘况羡卒岂能正满二千五百也?当是于时出军之数有三千耳。或出于公邑,不必皆乡遂也。”又《礼记·坊记》言:“制国不过千乘。”《疏》云:“千乘之赋,地方三百一十六里有奇。案《周礼》:公五百里,侯四百里,则是过千乘,云不过千乘者?其地虽过,其兵赋为千乘,故《论语注》云:虽大国之赋,亦不是过焉。”又《诗·公刘疏》云:“夏、殷大国百里。周则大国五百里,大小县绝,而军数得同者?周之军赋,皆出于乡,家出一人,故乡为一军。诸侯一军,出其三乡而已。其余公邑、采地,不以为军。若夏、殷之世,则通计一国之人,以为军数。大国百里,为方一里者万,为田九万夫。田有不易、一易、再易,通率二而当一,半之得四万五千家。以三万七千五百家为三军,尚余七千五百,举大数,故得为三军也。次国七十里,为方一里者四千九百,为田四万四千四百夫。半之,得二万二千五十家。二军当用二万五百人,少二千九百五十人,以羡卒充之。举大数,亦得为二军也。小国五十里,为方一里者二千五百,为田二万二千五百夫。半之,得一万一千二百五十家。以万二千五百人为军,少一千二百五十人,不满一军。举大数,亦得为一军也。”皆穿凿之说也。古之民,有征服者与所征服者之别。征服者居中央山险之地,服兵役,是为乡。所征服者,居四面平夷之地。其人亦非不能为兵,惟但使保卫闾里,不事征戍,如后世之乡兵然。故《周官》乡列出兵法,无田制,遂人但陈田制,无出兵法。据朱大韶《实事求是斋经义·司马法非周制说》。古兵农不合一之说,江永《群经补义》首发之,而此篇继其后,其论皆极精辟者也。江氏云:“管仲参国伍鄙之法制国以为二十一乡,工商之乡六,士乡十五,公帅五乡,国子、高子各帅五乡,是齐之三军,悉出近国都之十五乡,而野鄙之农不与也。”又言鲁之士卒车乘,皆近国都,故阳虎欲作乱,壬辰戒都车,令癸巳至。皆足为予征服之族居中央为兵,所征服之族居四周不为兵之说之证。315郑谓遂之军法如六乡,非也。《小司徒职》云:“乃经土地而井牧其田野。九夫为井,四井为邑,四邑为丘,四丘为甸,四甸为县,四县为都,以任田事而令贡赋。”亦与军赋无涉。《周官》实无计地出车之法,兵车牛马,亦皆公家所给。亦据朱大韶说。案《坊记》及《左氏》成公元年《疏》,亦谓乡遂之车马牛,为国家所给,特未能破《司马法》之说耳。盖至战国,用兵益多,军赋益重,乃有如《司马法》所云之制。《周官》虽六国时书,所言军制犹较旧,故其兵虽多于今文经,犹无《司马法》遍地出军之法也。此又可见兵数之日增矣。

《春秋》成公元年,“作丘甲”。《左氏》杜《注》云:“此甸所赋,今使丘出之。”哀公十二年,“用田赋”。杜《注》云:“丘赋之法,因其田财,通出马一疋,牛三头。今欲别其家财,各为一赋,故言田赋。”《疏》:“贾逵以为欲令一井之间,出一丘之税,多于常一十六倍。杜说则谓旧制丘赋之法,田之所收,及家内资财,并共一马三牛,今欲别其田及家资,令出一马三牛,又计田之所收,更出一马三牛,是为所出倍于常也。”案贾逵所言之数大多,《国语》韦《注》已疑之。杜说亦无据。自以《异义》之说为得也。《左氏》昭公四年,“郑子产作丘赋”。杜《注》亦云:“丘十六井,当出马一匹,牛三头,今子产别赋其田,如鲁之田赋。”《疏》:“服度以为复古法,丘赋之法,不行久矣,今子产复修古法,民以为贪,故谤之。”案成公元年《穀梁》云:“古者立国家,百官具,农工皆有职以事上。古者有四民:有士民,有商民,有农民,有工民。夫甲非人人之所能为也。”《公羊》何《注》意同。非所能为之事,安能强之?然《左氏》僖公十五年,吕甥言:“征缮以辅孺子,诸侯闻之,丧君有君,群臣辑睦,甲兵益多,好我者劝,恶我者惧,庶有益乎?众说,晋于是乎作州兵。”又欲不谓为非使州作兵而不得也,是又何邪?案用田赋之事,《国语·鲁语》载孔子之言曰:“先王制土,籍田以力,而砥其远迩。赋里以入,而量其有无。任力以夫,而议其老幼。于是乎有鳏寡孤疾,有军旅之出则征之,无则已。其岁,《注》:“有军旅之岁也。”收田一井,出稷禾秉刍缶米,不是过也。先王以为足,若子季孙欲其法也,则有周公之籍矣。若欲犯法,则苟而赋,又何访焉?”《公羊·解诂》曰:“赋者,敛取其财物也。言用田赋者,若今汉家敛民钱,以田为率矣。”《五经异义》:“有军旅之岁,一井九夫百晦之赋,出禾二百四十斛,刍秉二百四十觔,釜米十六斗。”则系加取其物,故《穀梁》云“古者公田十一,用田赋,非正也”。窃疑州兵丘甲,亦当是敛其财物,而别使工人作之。316不然,甲纵凡民能勉为之,兵岂人人所能为邪?《左氏》襄公二十五年,“楚掩为司马。子木使庀赋,数甲兵。甲午,掩书土田,度山林,鸠薮泽,辨京陵,表淳卤,数疆潦,规偃潴,町原防,牧隰阜,井衍沃,量入修赋,赋车籍马,赋车兵徒甲楯之数,既成,以授子木,礼也。”此颇近乎《司马法》所言之制,当是野鄙之民出赋之渐也。

《史记·苏秦列传》:秦说六国之辞,于燕云:“带甲数十万,车六百乘,骑六千匹,粟支数年。”于赵云:“带甲数十万,车千乘,骑万匹,粟支数年。”于韩云:“带甲数十万。”于魏云:“武士二十万,苍头二十万,奋击二十万,厮徒十万,车六百乘,骑五千匹。”于齐云:“带甲数十万,粟如丘山。”于楚云:“带甲百万,车千乘,骑万匹,粟支十年。”《张仪列传》仪说六国之辞,亦不甚相远。仪说楚,言秦虎贲之士百余万,说韩言秦带甲百余万,车千乘,骑万匹,积粟如丘。又韩卒悉之不过三十万,而厮养在其中矣。又言魏卒不过三十万。又《范雎蔡泽列传》:雎言秦奋击百万,战车千乘,泽言楚持戟百万。《穰侯列传》:须贾言魏氏悉其百县胜甲以上戍大梁,臣以为不下三十万。知其说颇得实。战国时之大国,大率皆方千里,《孟子·梁惠王》上言:“今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齐集有其一。”以辜较言之是也。当时大国,计其面积,皆不止千里,然多未开辟之地,于国力无与也。然其兵,则较之《周官》之六军,又不啻数倍矣。此骤增之兵数,何自来邪?曰:皆春秋以前不隶卒伍之民也。鞌之战,齐侯见保者曰:勉之,齐师败矣。《左氏》成公二年。是齐之兵虽折于外,其四境守御之兵仍在。乃苏秦说齐宣王曰:“韩、魏战而胜秦,则兵半折,四竟不守;战而不胜,国以危亡随其后。”则其情势大异矣。张仪说魏王曰:“卒戍四方,守亭障者,不下十万。”说韩王曰:“料大王之卒,悉之不过三十万,而厮徒负养在其中矣。除守徼亭障塞,见卒不过二十万而已矣。”其说齐湣王曰:“秦、赵战于河、漳之上,再战而赵再胜秦,战于番吾之下,再战又胜秦,四战之后,赵之亡卒数十万,邯郸仅存,虽有战胜之名,而国已破矣。”是则战国时,危急之际,无不倾国以出者。不特此也,苏秦北见燕王哙,谓:“齐异日济西不役,所以备赵也。河北不师,所以备燕也。今济西、河北,尽以役矣。”见《战国策·燕策》。燕王哙乃昭王之误。案苏秦说齐宣王,谓:“临菑之中七万户,户不下三男子,三七二十一万,不待发于远县,而临菑之卒,固已二十一万矣。”虽设说,亦可想见当时有空国出兵之事。王翦以六十万人伐楚曰:“今空秦国甲士而委于我。”《史记》本传。是逐利者亦或倾国而出也。《王制》曰:“五十不从力政,六十不与服戎。”《韩诗》说:“二十从政,三十受兵,六十还之。”见《诗·击鼓疏》。《王制正义》引《五经异义》《礼戴》《易》孟氏说皆同。《白虎通义·三军篇》:“年三十受兵何?重绝人世也。师行不必反,战不必胜,故须其有世嗣也。年六十归兵何?不忍并斗人父子也。”《盐铁论·未通篇》亦云:“三十而娶,可以服戎事。”《后汉书·班超传》,班昭上书曰:“妾闻古者十五受兵,六十还之。”则误以从役之年,为受兵之年矣。317而《赵策》:“燕王喜使栗腹以百金为赵孝成王寿。酒三日,反报曰:赵民,其壮者皆死于长平,其孤未壮,可伐也。王乃召昌国君乐闲而问曰:何如?对曰:赵四达之国也,其民皆习于兵,不可与战。”此谓赵之民,虽未壮者,亦能执干戈以卫社稷也。观长平之役,秦王自之河内,赐民爵各一级,发年十五以上,悉诣长平,遮赵救及粮食,《史记·白起王翦列传》。则乐闲之言信矣。其兵数安得不增哉?然战争之酷,则亦于斯为烈矣。

荀子论六国之兵曰:“齐人隆技击,其技也,得一首者,则赐赎锱金,无本赏矣。是事小敌毳,则偷可用也,事大敌坚,则涣焉离耳。是亡国之兵也。兵莫弱是矣。魏氏之武卒,以度取之,衣三属之甲,赢三日之粮,日中而趋百里。中试则复其户,利其田宅,是数年而衰,而未可夺也。改造则不易周也。是故地虽大,其税必寡,是危国之兵也。秦人:其生民也厄,其使民也酷烈。劫之以势,隐之以厄,忸之以庆赏,之以刑罚。使天下之民,所以要利于上者,非斗无由也。厄而用之,得而后功之。功赏相长也,五甲首而隶五家,是最为众强长久,多地以正,故四世有胜,非幸也,数也。”《议兵》。盖惟秦,真能驱全国之民使为兵,故其数多而且强也。《战国策·齐策》:“田单问赵奢曰:吾非不说将军之兵法也,所以不服者,独将军之用众。用众者,使民不得耕作,粮食赁,不可给也。此坐而自破之道也。单闻之:帝王之兵,所用者不过三万,此亦可见古以万人为军。今将军必负十万二十万之众乃用之,此单之所不服也。马服君曰:君非徒不达于兵也,又不明其时势。夫吴干之剑,肉试则断牛马,金试则截盘匜,薄之柱上而击之,则折为三;质之石上而击之,则碎为百。今以三万之众,而应强国之兵,是薄柱击石之类也。且夫吴干之剑,材难夫毋脊之厚而锋不入,无脾之薄而刃不断。兼有是两者,无钩咢镡蒙须之便,操其刃而刺,则未入而手断。君无十万二十万之众,而为此钩号镡蒙须之便,而徒以三万行于天下,君焉能乎?此谓行军必更有厮徒之属。《公羊》宣公十二年,子重言南郢之与郑,相去数千里,诸大夫死者数人,厮役扈养死者数百人。张仪言魏有厮徒十万。可见古行军颇以厮养为重。且古者四海之内,分为万国,城虽大,无过三百丈者。人虽众。无过三千家者。今取古之为万国者,分以为战国七;千丈之城,万家之邑相望也;而索以三万之众,围千丈之城,不存其一角;而野战不足用也,君将以此何之?”此可见兵之所以多。然田单所言之祸,则亦无可免矣。318《齐策》:苏秦说齐湣王曰:“彼战者之为残也:士闻战,则输私财而富军市,输饮食而待死士。令折辕而炊之,杀牛而觞士,则是路君之道也。中人祷祝,君翳酿;通都小县,置社有市之邑,莫不止事而奉王;则此虚中之计也。夫战之明日,尸死扶伤,虽若有功也,军出费,中哭泣,则伤主心矣。死者破家而葬,夷伤者空财而共药,完者内酷而华乐,故其费与死伤者钧。故民之所费也,十年之田而不偿也。军之所出,矛戟折,镮弦绝,伤弩,破车,罢马,亡矢之大半;甲兵之具,官之所私出也,士大夫之所匿,厮养士之所窃,十年之田而不偿也。天下有此再费者,而能从诸侯者寡矣。攻城之费,百姓理檐蔽,举衡橹,家杂总身窟穴,中罢于刀金,而士困于立功。将不释甲,期数而能拔城者为亟耳。上倦于教,士断于兵,故三下城而能胜敌者寡矣。”武安君亦言:“长平之事,秦民之死者厚葬,伤者厚养,劳者相飨,饮食馈,以靡其财。”见《中山策》。胜者之祸如此,况败者乎?孙子言:“兴师十万,出征千里。百姓之费,公家之奉,日费千金。内外骚动,怠于道路,不得操事者,七十万家。”《用间》。信矣。

《史记·鲁仲连列传》:连言“秦者,弃礼义而上首功之国也。”《集解》引谯周曰:“秦用卫鞅计,制爵二十等,以战获首级者计而受爵,是以秦人每战胜老弱妇人皆死,计功赏至万余,天下谓之首功之国。”《商君书·竟内篇》:“人得一首则复。得三十三首以上,盈论。百长,屯长赐爵一级。有爵者乞无爵者为庶子,级一人。爵五大夫,或赐邑三百家,或赐税三百家。能得一甲首者,赏爵一级,益田一顷,益宅九亩,除庶子一人。”即谯周之所云也。案泓之战,《公羊》是之,《左》《穀》非之,《公羊》儒家言,《左》《穀》古文,战国时说也。齐桓公迁邢于夷仪,封卫于楚丘,邢迁如归,卫国忘亡;楚庄王还师而佚晋寇;则春秋时犹有能行仁义者。当时用兵,惟夷狄之国,较为野蛮,《穀梁》之狄秦,僖公三十三年,言秦乱人子女之教,无男女之别。《公羊》讥吴反夷狄是也。定公四年,吴入楚,君舍于君室,大夫舍于大夫室。陈之从楚伐郑也,“当陈隧者,井堙木刊”,《左氏》襄公二十五年。盖犹为报怨起见。鲁之入邾也,昼掠,又宵掠,襄公七年。则利其所有矣。至秦,遂至于“主必死辱,民必死虏”,《齐策》陈轸之言。事势之迁流,盖非一朝一夕之故矣。孟子曰:“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此所谓率土地而食人肉,罪不容于死。”《离娄上》。又曰:“梁惠王以土地之故,糜烂其民而战之,大败,将复之,恐不能胜故驱其所爱子弟以殉之。”《尽心下》。而淮南王言:七国之民,“枕人头,食人肉,菹人肝,饮人血,甘之于刍豢”。《览冥》。盖为刑罚所驱爵赏所诱,无不失其本心者矣。岂不哀哉?

《商君书·兵守篇》言壮男为一军,壮女为一军,男女之老弱者为一军。319《墨子·备城门》言守法:五十步,丈夫十人,丁女二十人,老小十人。《备穴篇》:诸作穴者五十人,男女各半。则古女子亦从军。故《周官》司徒言家可任者,郑《注》以男女老弱通计也。见上节。楚王之围汉荥阳也,汉王夜出女子东门二千人,《史记·项羽本纪》。则楚、汉之间,女子犹可调集。《史记·田单平原君列传》,皆言妻妾编于行伍之间,决非虚语矣。此亦见当时军役之重也。《书·费誓》:“马牛其风,臣妾逋逃,勿敢越逐。”《疏》谓“古人或以妇女从军”,则厮徒中亦有女子矣。

车易为骑,盖始于战国之世;第十三章第四节引《日知录》已言之。案车战之废,与骑战之兴,实非一事。320盖骑便驰骋,利原野,吾国内地,古多沟洫阻固,骑战固非所利,即戎狄居山林,骑亦无所用之也。《左氏》隐公九年,北戎侵郑,郑伯御之。患戎师,曰:彼徒我车,惧其侵轶我也。昭公元年(前541),中行穆子败狄于大原,亦不过毁车崇卒而已。僖公二十八年,晋作三行以御狄。《周官》有舆司马、行司马,孙诒让《正义》,谓即《诗·唐风》之公路、公行,行指步卒,其说是也。《大司马职》云:“险野人为主,易野车为主。”

苏秦、张仪言七国之兵,虽皆有骑,然其数初不多。世皆谓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以取中山,其实乃欲以临胡貉。攻中山凡五军,赵希将胡、代之兵为其一,《史记·赵世家》。初不言为骑兵。盖中山亦小国,不利驰骤也。李牧居代、雁门备匈奴,乃有选骑万三千匹,《史记》本传。逾于仪、秦所言秦、楚举国之数矣,以所临者为骑寇也。故车战在春秋时稍替,骑战至战国时始兴。言车骑徒之长短利害者,莫详于《六韬》。车大抵利平地而忌险阻山泽污下沮洳。骑虽不尽然,然亦虑人为深沟坑阜。惟徒兵依丘陵险阻,不则为行马蒺藜以自固,实最利于险也。

兵之始,或以木,黄帝之“弦木为弧,剡木为矢”是也。《礼记·内则》:“国君世子生,射人以桑弧蓬矢六。射天,地四方。”《注》曰:“桑弧蓬矢,本大古也。”此亦大古以木为兵之一证。或以石,肃慎氏石砮是也。惟蚩尤始以金属为兵,说已见前。《管子·小匡》言:“美金以铸戈剑矛戟,恶金以铸斤斧钮夷锯”美金者铜也,恶金者铁也。《周官》:秋官职金,入其金锡于兵器之府。掌受士之金罚、货罚,人于司兵。321《越绝书·宝剑篇》,薛烛论巨阙,谓“宝剑者金锡和同而不离”,则古之兵,皆以金与锡为之。然朱亥袖四十斤铁椎椎杀晋鄙;《史记·信陵君列传》。张良得力士,为铁椎,重百二十斤,以椎击秦皇帝于博浪沙中;《留侯世家》。则先秦之末,铁之用稍广,而铜之用稍微矣。伪《古文尚书·说命》曰:“惟甲胄起戎。”《伪传》云:“甲,铠;胄,兜鍪也。”《疏》曰:“经传之文,无铠与兜鍪,盖秦、汉以末,始有此名,《传》以今晓古也。古云甲胄,皆用犀兕,未有用铁者,而鍪铠之字皆从金,盖后世始用铁耳。”《费誓疏》云:“经典皆言甲胄,秦世以来,始有铠兜鍪之文,古之作甲用皮,秦、汉以来用铁,铠、鍪二字皆从金,盖用铁为之,而因以作名也。”《周官·司甲注》:“今之铠也。”《疏》:“古云皮,谓之甲;今用金,谓之铠,从金为字也。”此亦铁之用渐广之征也。《墨子·节用》曰:“古者圣人,为猛禽狡兽,暴人害民,于是教民以兵行。”《淮南·氾论》曰:“为挚禽猛兽之害伤人而无以禁御也,而作为之铸金锻铁,以为兵刃。”322案今云南之猓猡人,无不带兵,然未有用之于人者,知墨子、淮南王之言,不我欺也。兵之始,有直刺者,有横击者。直刺者欲其不易脱,则又曲其刃之端。《考工记》所谓击兵、刺兵、句兵是也。其及远者则为矢。此皆以木者也。其以石者,则或桀以投,《左氏》成公二年,齐高固入晋师,桀石以投人。或乘高而下。乘高而下者,所谓垒石是也。《汉书·晁错传》:“以便为之高城深堑,具蔺石。”如淳曰:“蔺石,城上雷石也。”《李广苏建传》:“单于遮其后,乘隅下垒石。”发之以机,则古谓之,亦后世以机发石之祖也。《左氏》桓公五年,“动而鼓。”《疏》云:“贾逵以为发石,一曰飞石,引范蠡《兵法》作飞石之事为证。《说文》亦云:建大木,置石其上,发其机以槌敌,与贾同也。”《明史·兵志》云:古之炮皆以机发石,至明成祖征交阯,始得火器,为神机营肄之。以为攻具者,登高以望日巢车。以之攻城,则曰云梯。在上临下曰临,从旁冲突曰冲。《诗·大雅·皇矣》:“以尔钩援,与尔临冲,以伐祟墉。”毛《传》云:“钩,钩梯也。所以钩引上城者。临,临车也。冲,冲车也。”疏云:“钩援一物,正谓梯也。以梯倚城,相钩引而上。援,即引也。云钩钩梯,所以钩引上城者?墨子称公输般作云梯以攻宋,盖此之谓也。临者,在上临下之名,冲者,从旁冲突之称,故知二车不同。兵书有作临车、冲车之法,墨子有《备冲》之篇,知临冲俱是车也。”《左氏》成公十六年《注》曰:“巢车,车上为橹。”《疏》曰:“《说文》云:,兵高车,加巢以望敌也。橹,泽中守草楼也。”《史记·郑世家集解》引服虔《左氏注》:“楼车,所以窥望敌军,兵法所谓云梯。”盖巢车与钩援,为相类之物也。军营所处,筑土自卫,谓之为垒。《左氏》文公十二年《疏》。筑土为山,以窥城内,曰距堙。《书·费誓疏》。作高木橹,橹上作桔槔兜零,以薪置其中,谓之烽。常视之,有寇,即火然举之以相告。《史记·信陵君列传集解》引文颖。又有以水火毒药相亏害者。见《墨子》:案《公羊》庄公十七年,遂人以药歼齐戍,《左氏》襄公十四年,晋以诸侯伐秦,秦人毒泾上流是也。案《考工记》云:“攻国之兵欲短,守国之兵欲长。攻国之人众,行地远,食饮饥,且涉山林之阻,是故兵欲短。守国之人寡,食饮饱,且不涉山林之阻,是故兵欲长。”然则短兵者,利于山林者也。而山林者,禽兽之所处也。兵之短者莫如剑。《考工记》又曰:“戈柲六尺有六寸。殳长寻有四尺。车戟常,酋矛常有四尺。夷矛三寻。剑:上制长三尺,中制二尺二寸,下制五尺。”盖兵以剑为最短。然人人佩之者惟剑耳。夫人人所佩者,惟行山林之兵,则兵之始,固所以御异类也。墨子、淮南王之言,岂欺我哉?

第六节 刑法

言古代刑法者,每喜考中国之有成文法,始于何时,其实此乃无甚关系之事也。邃古之时,人与人之利害,不甚相违,众所共由之事,自能率循而不越。若此者,就众所共由言之,则曰俗。就一人之践履言之,则曰礼。古有礼而已矣,323无法也。迨群治演进,人人之利害,稍不相同,始有悍然违众者。自其人言之,则曰违礼。违礼者,众不能不加以裁制,然其裁制也,亦不过诽议指摘而已。利害之相违日甚,悍然犯礼者非复诽议指摘所能止,乃不得不制之以力。于是有所谓法。法强人以必行之力强于礼,然其所强者,不能如礼之广。于其所必不容己者则强之,可出可入者则听之,此法之所以异于礼也。顾此亦必以渐致。愈古则法所干涉者愈多,即实不能干涉者,在时人之意,亦以为当干涉,特力有不逮耳。所谓“出于礼者入于刑”也。《吕刑》曰:“墨罚之属千。劓罚之属千。剕罚之属五百。宫罚之属三百。大辟之罚,其属二百。五刑之属三千。”324《周官》司刑曰:“墨罪五百。劓罪五百。宫罪五百。刖罪五百。杀罪五百。”案集先秦法律之大成者为《法经》,不过六篇,见下。安得有三千或二千五百条?古言曲礼三千,《礼记·礼器》。则五刑之属三千,犹言出于礼者入于刑耳,古以三为多数;不可以百计则云千;以千计之而犹觉其多,则曰三千。云墨罚之属千,劓罚之属千者,犹言其各居都数三之一;曰腓罚之属五百者,言其居都数六之一;曰宫罚之属三百,大辟之罚其属二百者,犹言此二刑合居都数六之一,而宫与大辟,又若三比二也。此其所犯者,必为社会之习俗,而非国家之法令审矣。然则是时为日用寻常之轨范者,犹是习俗而非法令也。《周官》大司寇:“以五刑纠万民:一曰野刑,上功纠力。二曰军刑,上命纠守。三曰乡刑,上德纠孝。四曰官刑,上能纠职。五曰国刑,上愿纠暴。”所谓乡刑者?大司徒:“以乡八刑纠万民:一曰不孝之刑。二曰不睦之刑。三曰不之刑,四曰不弟之刑。五曰不任之刑。六曰不恤之刑。七曰造言之刑。八曰乱民之刑。”犹是社会之习俗也。“禁杀戮,掌司斩杀戮者。凡伤人见血而不以告者,攘狱者,遏讼者,以告而诛之。”“禁暴氏,掌禁庶民之乱暴力正者,挢诬犯禁者,作言语而不信者,以告而诛之。凡国聚众庶,则戮其犯禁者,以徇。凡奚隶聚而出入者则司牧之,戮其犯禁者。”此等盖所谓国刑,近乎今之警察,乃以治者之力,强制人民者也。

礼之繁如此,而日出于礼者入于刑,在今人,必以为生其时者,将无所措手足,其实不然也。三千特言其多,云出于礼者入于刑,不过谓理当如是,断不能一有出入,即随之以刑也。今日寻常日用之间,所当遵守之科条,奚翅千百?然绝未有苦其繁者,则以其童而习之也。所难者,转在今日之所谓法,本非人民所习,乃不顾其知与不知,而一切行之耳。此等法何自起乎?曰:其必起于有国有家者之所求矣。325有国有家者之所求,本非民之所知,而亦非其所欲,如是,则非有强力焉以守之不可,此今所谓法律者之缘起也。《左氏》昭公六年,叔向诒子产书曰:“夏有乱政而作《禹刑》,商有乱政而作《汤刑》,周有乱政而作《九刑》。”九刑,326又见文公十八年,《周书·尝麦》:“令大正正刑书九篇。”疑即其物。《周官·司刑疏》,引郑注《尧典》云:“正刑五,加之流宥、鞭、朴、赎刑,此之谓九刑。”“贾、服以正刑一加之以八议”,附会不足据。时则子产作《刑书》。二十九年,晋赵鞅铸刑鼎。定公九年,郑驷歇杀邓析而用其《竹刑》。又昭公七年,楚陈无宇引周文王之法。又谓楚文王有《仆区之法》。《韩非子·外储说上》,谓楚庄王有《茅门之法》。皆刑书之名之可考者也。此等法律,其详已不可得闻,其稍有可知者,始于李悝之《法经》。《魏律序》云:悝为魏文侯相,撰次诸国法为之,曰盗、贼、网、捕、杂律,又以一篇著其加减,凡六篇。商君取之以相秦。见《晋书·邢法志》。此律为汉人所沿用。以其少而不周于用也,递增至六十篇,又益以令甲及比。繁杂不可名状,奸吏因得上下其手,屡图删定,讫未有成。至魏世,乃定为十八篇,未及行而亡。晋初又加修正为二十篇,于泰始三年(267),民国纪元前一千六百四十五年。大赦天下行之。南北朝、隋、唐之律,咸以为本。唐以后定律者,金与明皆本于唐,清律又本于明,实仍本于晋也。晋律当多取汉时之令及比等,然李悝之《法经》,必仍有存于其中者,即谓所存甚寡,然自商君以后,法典遂前后相承,有修改而无创制矣。故《法经》实吾围法律之本也。

古有所谓布宪者,《周官》有其官,《管子·立政篇》亦言其事。《周官》职文云:“掌宪邦之刑禁。正月之吉,执邦之旌节,以宣布于四方。”《立政篇》言正月之朔,百吏在朝,君乃出令,布宪于国。五乡之师,五属大夫,皆受宪于大史,而遂于其所属。案《小匡篇》言:“修旧法,择其善者而严用之。”而《月令》:季冬之月:“天子与公卿大夫,共饬国典,论时令,以待来岁之宜。”则正月之所布者,乃君与大夫所择焉而行之于一岁之中者也。《立政》又曰:“凡将举事,令必先出。其赏罚之数,必先明之。”此为临事所发。《墨子·非命》言:“古之圣王,发宪出令,设为赏罚以劝贤。”《韩非·定法》云:“宪令著于官府。”则宪与令,乃上所求于下之两大端。其使之不得为者,则谓之禁。《曲礼》言“入竟而问禁,入国而问俗”是也。此为古书各举一边之例。入竟者亦问俗,入国者亦问禁也。此等皆不原于俗,非其民所素知,故必表而县之“宪谓表而县之”,见《周官》小宰《注》。又或徇以木铎;小宰、小司徒、小司寇、士师等,咸有其文。而州长、党正、族师、闾胥,又有属民读法之举也。违宪令或犯禁者,则治之以法,其初盖临事审度。故孔子谓“先王议事以制,不为刑辟。”《左氏》昭公二十九年。后因其轻重失宜,且执法者不免上下其手,则必著其轻重。327叔向、仲尼之言,乃当时一派议论,不必合于时势也。法不公布,《义疏》亦疑之,见昭公六年。

刑之始,盖所以待异族。古之言刑与今异。汉人恒言“刑者不可复属”,亦曰“断者不可复属”,则必殊其体乃谓之刑,拘禁罚作等,不称刑也。此为刑字之初义,其后自不尽如此,勿泥。然初义仍并行,如《周官》司圜曰“凡園土之刑人也不亏体,其罚人也不亏其财”是也。亏财盖原于赎刑,本无肉刑,自不得有赎也。《国语·鲁语》:臧文仲言:“大刑用甲兵,其次用斧钺。中刑用刀锯,其次用钻窄。薄刑用鞭朴。大者陈之原野,小者肆之市朝,五刑三次,是无隐也。”陈之原野,指战陈言,可见古以兵刑为一。328此《汉书》述兵制,所以犹在《刑法志》中也。《尧典》曰:“象以典刑。流宥五刑。鞭作官刑。朴作教刑。金作赎刑。”象以典刑,盖即《周官》之县法象魏。《周官·天官》大宰:“正月之吉,始和,布治于邦国都鄙,乃县治象之法于象魏,使万民观治象,挟日而敛之。”《地官》作教象,《夏官》作政象,《秋官》作刑象,其文咸同。惟《春官》无文,以其事与民无涉也。魏,阙名,盖以其县象,故称象魏。《左氏》哀公三年:“司铎火,季桓子至,御公立于象魏之外,命藏《象魏》,曰:旧章不可亡也。”“命藏象魏”之魏字,疑涉上文而衍,杜《注》“谓其书为象魏”,非也。其初盖县行刑之状以恐怖人。五刑,即《吕刑》所云墨、劓、腓、宫、大辟。大辟者,臧文仲所谓用斧钺;劓、腓、宫,其所谓用刀锯;墨其所谓用钻窄;宫刑、教刑,其所谓用鞭朴;金作赎刑,即《吕刑》之所言也。《吕刑》云:“苗民弗用灵,制以刑,惟作五虐之刑曰法。爰始淫为劓、刵、标、黥。”329劓、刵、标、黥,《书疏》云:“欧阳、大小夏侯作膑、宫、劓、割头、庶剠。”见卷二《虞书》标目下,庶字未详。《说文·攴部》:“斀,去阴之刑也。《周书》曰刖、劓、跛、黥。”则今本之刖乃误字。《书·康诰》之“刑人,杀人,劓刵人”,刑疑刖之误。

杀指大辟,刑指宫,《左氏》襄公二十九年,“妇人无刑”,正指宫刑言也。330

五刑实自苗民至周穆王,未之有改。除妇人宫刑闭于宫中外,《周官·司刑》郑《注》:“宫者,丈夫则割其势,女子闭于宫中。”《吕刑伪孔传》:“宫,淫刑也。男子割势,妇人幽闭。”《疏》云:“大隋开皇之初,始除男子宫刑,妇人犹闭于宫。”《左氏》僖公十五年杜《注》云:“古之宫闭者,皆登台以抗绝之。”余皆殊其体。大辟则并绝其生命,故或称为死,与刑相对,又或称为大刑也。《周官》司刑,有刖而无膑。郑《注》云“周改膑作刖”,未知何据。331今《尚书》之剕,《周官》司刑注引《书传》作膑,则二者一字。襄公二十九年《公羊》疏引郑驳《异义》云:“皋陶改膑为剕,《吕刑》有剕,周改剕为刖。”其说与《周官注》不合,自当以《周官注》为是。《尔雅·释言》:“髌,刖也。”《说文》:“,跀也。跀,断足也。”皆以与跀为一,而郑氏以为二。《说文》又云:“髌,厀耑也。”段《注》云:“膑者髌之俗,去厀头骨也。明,汉之斩止。髌者废不能行,跀者尚可著踊而行。《庄子》:兀者叔山无趾踵见仲尼,崔云:无趾,故以踵行,是则跀轻于髌。”案郑说恐非是,《庄子·养生主》云:“公文轩见右师而惊曰:是何人也?恶乎介也?曰:天也,非人也。天之生是使独也。”注曰:“介,偏刖之名,偏刖曰独。”《释文》:“介,一音兀,司马云:刖也,向、郭云:偏刖也,崔本作兀,又作,云断足也。”《管子·地数》:“苟山之见荣者,谨封而为禁。有动封山者,罪死而不赦。有犯令者,左足入,左足断,右足入,右足断。”即所谓偏刖。则陈乔枞《今文尚书经说考》,谓“者去左趾,跀者并去右趾”,其说是也。易言噬嗑灭趾,即此。《玉篇》:“髌,骨也。又去膝盖刑名。”说稍后。《白虎通义·五刑篇》:“腓者,脱其膑也。”此书为后人窜乱大多,恐不足据。郑注《司刑》云:“夏刑大辟二百,膑辟三百,宫辟五百,劓墨各千,周则变焉。”即据《吕刑》《周官》异同为说。其改膑作刖之言,疑亦如此,未必别有所据也。掌戮云:“墨者使守门。劓者使守关。宫者使守内。刖者使守囿。髡者使守积。”则又益一髡。案髡即越族之断发,黥则其文身。332苗民在江、淮、荆州,其初盖俘异族以为奴婢,后则本族之犯罪者,亦以为奴婢而侪诸异族,因以异族之所以为饰者施之;后益暴虐,乃至以刀锯斧钺,加于人体,而有膑、宫、劓、割头之刑也。刵即馘,其初亦施诸战陈。此疑亦原于越族,越族本有儋耳之习也。《后汉书·南蛮传》述珠崖儋耳之俗云:“其渠帅贵长耳,皆穿而缒之,垂肩三寸。”《左氏》僖公二十七年,楚子玉治兵,“贯三人耳”。所谓贯耳,亦即穿耳也。《尧典》曰:“帝曰:皋陶,蛮夷猾夏,寇贼奸宄。汝作士。五刑有服,五服三就。五流有宅,五宅三居。”三就即臧文仲所谓三次,五流即所谓流宥五刑。《周官》:司戮:“掌斩杀贼谋而搏之。《注》:“斩以钺,若今要斩也。杀以刀刃,若今弃市也。搏当为为膊诸城上之膊,字之误也。膊谓去衣磔之。”案“膊诸城上”,见《左氏》成公二年。斩亦曰斮,见《公羊》成公二年。凡杀其亲者焚之。《注》:“焚,烧也,《易》曰:焚如死如弃如。”《左氏》昭公二十二年,鄂肸伐皇,大败,获鄂聆,焚诸王城之市。又古刑有烹,《公羊》庄公四年:“哀公亨乎周。”《注》:“亨,煮而杀之。”即《汉书·刑法志》所谓秦有镬烹之刑者也。《左氏》襄公二十六年,宋亨伊戾。哀公十六年,楚亨石乞。杀王之亲者辜之。《注》:“辜之言枯也,谓磔之。”案《荀子·正论》云:“斩断枯磔。”《史记·李斯列传》:“十公主矺死于杜。”《索隐》:“矺音宅,与磔同,古今字异耳,磔,谓裂其肢体而杀之。”杀人者踣诸市,肆之三日。”贼谋即所谓奸宄。士本战士,士师者,士之长,其初皆军官。肉刑又有。《周官》条狼氏:“誓仆右曰杀,誓驭曰车。

”《墨子·号令》:“归敌者,父母、妻子、同产皆车裂。”然则殊体之刑,初由异族及军中,后乃行之平时也。案古死刑又有脯醢。《史记·殷本纪》:纣醢九侯、脯鄂侯是也。《檀弓》:“孔子哭子路于中庭,既哭,进使者而问故。使者曰:醢之矣。遂命覆醢。”《左氏》庄公十二年,宋人醢猛获、南宫万。襄公十五年,郑人醢堵女父、尉翩、司齐,十九年,齐人醢夙沙卫。哀公二年,赵简子誓曰:“若其有罪,绞缢以戮。”《注》:“绞,所以缢人物。”宣公八年,“晋人获秦谍,杀诸绛市,六日而苏”,此必不殊其体,疑即绞杀之也。又炮格之刑,见《吕览·顺民》。高《注》云:“纣尝熨烂人手,因作铜烙,布火其下,令人走其上,人堕火而死。”毕校云:“烙当作格。”然《列女孽嬖传》亦作烙。此亦焚之类也。《周官》大司徒:“凡万民之不服教而有狱讼者,与有地治者听而断之,其附于刑者,归于士。”此刑之初不施诸本族之证。书家有象刑之说,后人多疑之。见《荀子·正论篇》。《汉书·刑法志》本之。案其说曰:“上刑赭衣不纯。中刑杂履。下刑墨幪。”《白帖》引《尚书大传》。又曰:“以幪巾当墨。以草缨当劓。以菲履当刖。以艾当宫。以布衣无领当大辟。”《太平御览》引《慎子》。此即《周官》所谓明刑明梏。明刑,见下。掌囚曰:“及刑杀,告刑于王。奉而适朝,士加明梏以适市而杀之。”《注》:“士加明梏者,谓著其姓名及其罪于梏而箸之也。”《论衡·四讳》曰:“俗讳被刑,不上丘墓。古者肉刑,形毁不全,乃不可耳。方今象刑,333象刑重者,髡钳之法也,若完城旦以下,施刑,施,疑当作弛。采衣系躬,冠带与俗人殊何为不可?”则汉世犹行之矣。《玉藻》曰:“垂五寸,惰游之士也。玄冠缟武,不齿之服也。”《注》谓:惰游即罢民。不齿,谓所放不帅教者。案《王制》言:“命乡简不帅教者以告,耆老皆朝于庠。元日习射上功,习乡尚齿。大司徒帅国之俊士,与执事焉。不变,命国之右乡简不帅教者移之左;命国之左乡,简不帅教者移之右;如初礼。不变,移之郊,如初礼。不变,移之遂,如初礼。不变,屏之远方终身不齿。”又曰:“将出学,小胥、大胥、小乐正简不帅教者,以告于大乐正。大乐正以告于王。王命三公、九卿、大夫、元士皆入学。不变,王亲视学。不变,王三日不举,屏之远方:西方曰棘,东方曰寄,终身不齿。”334《大学》曰:“惟仁人放流之,屏诸四夷,不与同中国。”中国即国中。古所谓四夷者,去中国本不甚远。《周官》入于圜土而能改过者,反于中国不齿三年,则屏之远方者,未必无还期,还而犹为之刑,则所谓不齿者也,此即《尧典》所谓流宥五刑。语云:教笞不可废于家,则其所谓鞭朴。鞭朴固初施于家,流亦犹之“子放妇出”耳。见《礼记·内则》。知古之待本族者,不过如此而已矣。《唐书·吐蕃传》曰:“重兵死,以累世战殁为甲门。败懦者垂狐尾于首,示辱,不得列于人。”此亦所谓不齿。浅演之群,风俗每相类,知象刑为古所可有,不必惊怖其言若河汉而无极也。

《曲礼》曰:“刑不上大夫。”《五经异义》:“古《周礼》说:士尸肆诸市,大夫尸肆诸朝,是大夫有刑。”案刑不上大夫者?刑之始,乃以为奴婢而侪诸异族,大夫以上,不可以为奴,故亦不容施刑也。《公羊》宣公元年云:“古者大夫已去,三年待放。”《解诂》曰:“古者刑不上大夫,故有罪,放之而已。”然则流宥五刑,其初乃所以待贵族。即赎刑亦然。《管子·中匡》曰:“甲兵未足也,请薄刑罚以厚甲兵。于是死罪不杀,刑罪不罚,使以甲兵赎:死罪以犀甲一戟,刑罚以胁盾一戟,过罚以金钧。无所计而讼者,成以束矢。”《小匡》曰:“制重罪入以兵甲犀胁二戟。轻罪入兰盾鞈革二戟。小罪入以金钧。分宥薄罪入以半钧。无坐抑而讼狱者,正三禁之而不直,则入一束矢以罚之。”案《周官》大司寇:“以两造禁民讼。入束矢于朝,然后听之。以两剂禁民狱,入钧金三日乃致于朝,然后听之。”亦以为足兵之谋也。钧三十斤。《吕刑》之制:墨辟百锾。劓辟惟倍。剕辟倍差。宫辟六百锾。大辟千锾。锾六两。夏侯、欧阳说,见《周官》职金疏。古二十四铢为两,十六两为斤。则周大辟之罚,以金之重计之,当秦半两钱万,汉五铢钱二万三千余。币价诚不必与金同,然当圜法初立时,民信未孚,往往计金之重以定钱价,相去亦不能甚远。《史记·货殖列传》言:“粜二十病农,九十病末,上不过八十,下不过三十,则农末俱利。”然则周大辟之赎,以汉最上之粜计之,直三百石,夫岂平民所能堪?故知其始,乃所以待贵族也。《礼记·文王世子》:“公族:其有死罪,则罄于甸人。其刑罪,则纤,亦告于甸人。”所与庶族异者,亦仅“无宫刑”而已矣。《周官》:王之同族与有爵者不即市,刑杀于甸师氏,见天官甸师、秋官小司寇、掌囚、掌戮。此刑法之渐峻,而亦等级之渐平也。

《孟子·梁惠王》下,言文王之治岐也,“罪人不孥”,《左氏》昭公二十年,苑何忌引《康诰》,亦曰“父子兄弟,罪不相及”。而《书·甘誓》《汤誓》,皆有“孥戮”之文。《汤誓》郑《注》,引《周官》“男子入于罪隶,女子入于舂藁”。见《疏》。《费誓》云:“女则有无余刑,非杀。”《疏》引王肃云:“父母、妻子、同产皆坐之,入于罪隶。”又引郑玄云:“谓尽奴其妻子,在军使给厮役,反则入于罪隶舂藁。”然则孥戮之始,乃军刑也。335《史记·秦本纪》:文公二十年(前746),“法初有三族之罪”。《集解》引张晏曰:“父母、兄弟、妻子”,即王肃之说,盖以军刑施之平时也。商君“令民为什伍,而相收司连坐”,《史记》本传。世皆以为暴政。然《周官》族师职云:“五家为比,十家为联。五人为伍,十人为联。四闾为族,八闾为联。使之相保相受,刑罪庆赏,相及相共。”比长职云:“五家相受,相和亲,有罪奇邪则相及。”邻长职云:“掌相纠相受。”士师职云:“掌乡合州党族闾比之联,与其民人之什伍,使之相安相受,以比追胥之事,以施刑罚庆赏。”《墨子·尚同》引《大誓》云:“小人见奸巧,乃闻不言也,发罪钧。”《繁露·王道》曰:“梁使民比地为伍,一家亡,五家杀刑。”《公羊解诂》说同。见僖公十九年。皆相收司连坐之法也;其非起于商君,审矣。古居民有两法:一什伍之制,与军制相应。一邻朋之制,与井田相应。什伍之民服兵役,井地之民初不为兵。观第二第五两节可明。然则邻比相坐,其初亦军法也。

父子兄弟,罪不相及,然谋叛者往往族诛,则以此为两族之争,犹之两国交战,非复于犯法禁之事也。部族林立之时,有怨惟自相报。故《书》有“非富天下,为匹夫匹妇复仇”之义。见《孟子·滕文公下篇》。上文引《书》曰:“葛伯仇饷”,故知此为《书》说也。其后虽有国法,此风仍不能绝。君父、师长、朋友、昆弟复仇之隆杀,礼文明著等差。《礼记·曲礼》:“父之仇,弗与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反兵。交游之仇不同国。”《注》云:“交游,或为朋友。”《檀弓》:“子夏问于孔子曰:居父母之仇如之何?夫子曰:寝苫,枕干,不仕,弗与共天下也。遇诸市朝,不反兵而斗。曰:请问居昆弟之仇如之何?曰:仕,弗与共国。衔君命而使,虽遇之不斗。曰:请问居从父昆弟之仇如之何?曰:不为魁,主人能,则执兵而陪其后。”《大戴礼记·曾子制言上》:“父母之仇,不与同生。兄弟之仇,不与聚国。朋友之仇,不与叙乡。族人之仇,不与聚邻。”《公羊》庄公四年《解诂》:“礼:父母之仇,不同戴天。兄弟之仇不同国。九族之仇,不同乡党。朋友之仇,不同市朝。”《周官》:调人凡和难:父之仇,辟诸海外。兄弟之仇,辟诸千里之外。从父兄弟之仇不同国。君之仇视父,师长之仇视兄弟,主友之仇视从父兄弟。且有“不讨贼非臣,不复仇非子”之义。《公羊》隐公十一年,子沈子曰:“君弑,臣不讨贼,非臣也;不复仇,非子也!《春秋》,君弑,贼不讨,不书葬,以为不系乎臣子也。”此犹以义理言之。《管子·大匡》曰:“君谓国子:凡贵贱之义,入与父俱,出与师俱,上与君俱,凡三者,遇贼不死,不知贼,则无赦。”则并明著刑诛矣。《公羊》隐公四年:“卫人杀州吁于濮。其称人何?讨贼之辞也”。《解诂》曰:“明国中人人得讨之,所以广忠孝之路。”此即《檀弓》邾娄定公言“臣弑君,凡在官者杀无赦;子弑父,凡在宫者杀无赦”之义;所以激厉臣子之复仇者至矣。《周官》有调人,亦不过禁其不直,使之相辟而已,不能迳绝之也。调人职云:“凡过而杀伤人者,以民成之,鸟兽亦如之。凡和难者,皆使之辟。弗辟,然后予之瑞节而以执之。凡杀人,有反杀者邦国交仇之。凡杀人而义者,不同国,令弗仇。仇之则死。凡有斗怒者,成之。不可成者则书之。先动者诛之。”又朝士云:“凡报仇者书于上,杀之无罪。”皆所以限制复仇,稍杀私斗之祸者也。《注》引郑司农云:“成之,谓和之也。和之,犹今二千石以令解仇怨,后复相报,移徙之。”336则汉世犹有其法矣。《公羊》大复百世之仇,亦必以“上无天子,下无方伯”为限。又曰:“父不受诛,子复仇可也。父受诛,子复仇,推刃之道。”又曰:“复仇不除害,朋友相卫而不相迿”,皆此义。见庄公四年、定公四年。部族之外,使其自相报,则部族之内相残杀,自非所问。《白虎通义·诛伐篇》曰:“父杀其子当诛。”即因其时父杀子之事甚多故也。《左氏》成公三年,知罃对楚子曰:“首其请于寡君,而以戮于宗,亦死且不朽。”昭公二十一年,宋华费遂曰:“吾有谗子而弗能杀。”皆父得专杀其子之证。

《说文》曰:“廌,解廌,兽也。似山牛,一角。古者决讼,令触不直者。”段《注》删山字,云:“《玉篇》《广韵》及《太平御览》引皆无。”然又引《论衡》云:“獬豸者,一角之羊,性识有罪,皋陶治狱,有罪者令羊触之。”案《墨子·明鬼》云:“齐庄君之臣,有王里国、中里徼者,讼三年而狱不断。乃使人共一羊,盟齐之神社。读王里国之辞,既毕矣,读中里徼之辞,未半也,羊起而触之,殪之盟所。”此羊即解廌之流。山牛二字,疑羊字之误分,《篇》《韵》《御览》删之,亦未是也。《诗·何人斯》云:“取彼谮人,投畀豺虎。豺虎不受,投畀有北。有北不受,投畀有昊。”盖皆所谓神断之流,其详已不可考矣。至后世之听断则有狱讼之别。“争罪曰狱,争财曰讼”,《周官》大司徒郑《注》,又大司寇《注》云:“讼,谓以资财相告者。狱,谓相告以罪名者。”颇近今日刑民事之分。337其听断之官,则有属于地官者,有属于秋官者。338属于地官者,所谓地治者是也。属于秋官者,有乡士掌国中,遂士掌四郊,县士掌野,方士掌都家,讶士掌四方之狱讼。地官本以教为主,故其所治者,亦以不服教为重。其所施者,至圜土嘉石而止。地官司救:“掌万民之邪恶过失而诛让之。以礼防禁而救之,凡民之有邪恶者,三让三罚,而士加明刑,耻诸嘉石,役诸司空,其有过失者,三让而罚,三罚而归于園土。”《注》:“罚,谓挞击之也。明刑,去其冠饰,而书其邪恶之状,著之背也。”大司寇:“以園土聚教罢民,凡害人者,寘之園土,而施职事焉。以明刑耻之。其能改过,反于中国,不齿三年。其不能改而出圜土者杀。”司國:“掌收教罢民。凡害人者,弗使冠饰而加明刑焉。任之以事而收教之。能改者,上罪三年而舍,中罪二年而舍,下罪一年而舍。其不能改而出圜土者杀。虽出,三年不齿。”大司寇职又云:“以嘉石平罢民,凡万民之有罪过,而未丽于法,而害于州里者,桎梏而坐诸嘉石,役诸司空。重罪旬有三日坐,期役。其次九日坐,九月役。其次七日坐,七月役。其次五日坐,五月役。其下三日坐,三月役。使州里任之,则宥而舍之。”案圜土嘉石之法,盖初属司徒,后乃移于司寇。故其所治,为未丽于法而害于州里者。使州里任之,则宥而舍之。其后移于司寇者?《墨子·尚贤》云:“昔者傅说居北海之洲,园土之上,衣褐带索,庸筑于傅岩之城。”盖使之作苦于边竟,故言能改则反于中国。庸作于边竟,当与兵事有关,故又属司寇也。涉刑杀之罪,皆属秋官。《吕刑》:“王曰:嗟四方司政,典狱。”司政盖指司徒之属,司狱指司寇之属。《王制》曰:“成狱辞,史以狱之成告于正。《注》:“正,于周乡师之属。”正听之。正以狱之成告于大司寇。大司寇听之棘木之下。大司寇以狱之成告于王。王命三公参听之。三公以狱之成告于王。王三又,《注》:“又当作宥。”然后制刑。”其说亦与《周官》同也。此为人民之狱讼,其贵人之狱讼,则人君自听之,如《左氏》载王叔之宰,与伯舆之大夫,坐狱于王庭;案见襄公十年。叔孙昭子朝而命吏曰“婼将与季氏讼”是也。案见昭公十二年,说本崔氏述。见《丰镐考信别录》。下不能断之狱,亦可上于朝,339如昭公二十八年,梗阳人有狱,魏戊不能断,以狱上是也。《周官》讶士:“掌四方之狱讼,谕罪刑于邦国。凡四方之有治于士者造焉。四方有乱狱,则往而成之。”则审断之权,稍集于中枢矣。又有此国之臣,讼于彼国者。如《左氏》文公十四年,周公与王孙苏讼于晋;王叔陈生与伯舆之争,亦讼于士匄是也。此则古者有土之君,于其上皆非纯臣,犹之两小国讼于大国,如郑与许讼于楚,卫侯与元喧讼于晋。事涉外交,非复可以国法论矣。

古断狱有与后世大异者,重意是也。《春秋繁露·精华篇》曰:“《春秋》之听狱也,必本其事而原其志。志邪不待成,首恶者罪特重,本直者其论轻。折狱而是也,理益明,教益行。折狱而非也,理迷众,与教相妨。教,政之本也。狱,政之末也。其事异域,其用一也,不可以不相顺,故君子重之也。”盖事之善恶,判于意之善恶。古之明刑,将以弼教,非如后世徒欲保治者之所谓治安及其权利,故其言如是也。340《王制》曰:“凡听五刑之讼,必原父子之亲,立君臣之义以权之。意论轻重之序,慎测浅深之量以别之。悉其聪明,致其忠爱以尽之。”即《繁露》所谓“本其事而原其志”者也。“孟氏使阳肤为士师。问于曾子。曾子曰:上失其道,民散久矣。如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论语·子张》。谓本其事,原其志,则所见之善恶,与徒观其表者不同也。“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无情者不得尽其辞,大畏民志,此谓知本。”《大学》。谓断狱者能推原人之本心,则人不敢怀恶意,而风俗因之而淳,所谓与教相顺者此也。此等议论,今人必以为迂,然如今日之所谓司法者,明知其意之恶而弗能诛,明知其意之善而弗能救,愈善讼之人,其心愈不可问。以维持治者之所谓治安,及其权利则得矣,于社会公益何有焉?则古人所言,正未可以深讥也。然此非徒听讼者之咎也,社会风气之变迁则为之。《王制》曰:“有旨无简,不听。”注:“简,诚也。”案盖指事状。又曰:“凡执禁以齐众,不赦过。”此为不重意而重事之渐。盖风俗稍偷,人藏其心,不可测度,而折狱者亦不必皆公正,徒据其意,不足服人,乃不得不侧重于事也。《王制》又曰:“必三刺。”三刺者?“一曰讯群臣,二曰讯群吏,三曰讯万民。”341《周官》小司寇及司刺,咸有其文。孟子曰:“左右皆曰可杀,勿听,诸大夫皆曰可杀,勿听,国人皆曰可杀,然后察之,见可杀焉,然后杀之。”《梁惠王下》。左右即群臣,诸大夫即群吏,国人即万民,盖古自有此法,非作《周官》《王制》者之億说也。司刺,掌三刺、三宥、三赦之法,三宥者?一宥曰不识,再宥曰过失,三宥曰遗忘。三赦,壹曰幼弱,再曰老旄,三曰蠢愚。亦诚本其事而原其意,非貌为宽大也。欺法吏于一时易,蔽万人之耳目难。“疑狱泛与众共之,众疑赦之”,亦《王制》文。意正在此,此亦犹选举之重乡评也。然亦惟风气淳朴之世为可行。若在后世,则有愈兼听并观,而愈益其惑乱者矣。故凡制度之实,未有不随社会为变迁者也。《庄子》所谓藏舟于壑,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也。

《说文·豸部》:“犴,胡地野狗。”其或体从犬。引《诗》曰宜犴宜狱。今《毛诗》作犴,《释文》云:《韩诗》作犴,云乡亭之系曰犴,朝廷曰狱。部:“狱从犬言,二大所以守也。”此最古之监狱也。《周官》掌囚:“掌守盗贼,凡囚者,上罪梏拲而桎。中罪桎梏。下罪梏。王之同族拲。有爵者桎。以待弊罪。”《注》:“郑司农云:拲者,两手共一木也。桎梏者,两手各一木也。玄谓在手曰梏,在足曰桎。中罪不拲,手足各一木耳。下罪又去桎,王同族及命士以上,虽有上罪,或拲或桎而已。”《易·噬嗑》,初九,“履校灭趾”。上九,“何校灭耳”。《说文》:“校,木囚也。”段《注》云:“屦校,若今军流犯人新到箸木靴。何校,若今犯人带枷也。”又《坎卦》上六:“系用徽,寘于丛棘。”,《说文》作,云“索也”。《论语·公冶长》:“虽在缧之中。”《集解》引孔曰:“缧,黑索,,孪也,所以拘罪人。”盖即也。《左氏》哀公八年:“邾子又无道,吴子使大宰子余讨之,囚诸楼台,栫之以棘。”《注》:“栫,雍也。”此即所谓真于丛棘也。《周官》大司马,“以九伐之法正邦国,暴内陵外侧坛之”,即所谓囚诸楼台者,合僖公十五年杜《注》,“古之宫闭者,皆登台以抗绝之”之文观之,可见古者拘系之制。342观《周官》圜土之文,又可想见既有宫室后监狱营造之法。《管子·小匡》:“遂生束缚而柙以予齐。”此则所谓槛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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