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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从布袍到绸绢:社会生活的丰富与奢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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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的著作时代及其社会背景

要知道《金瓶梅》这部书的社会背景,我们不能不先考订它的产生时代。同时,要考订它的产生时代,我们不能不把一切关于《金瓶梅》的附会传说肃清,还它一个本来面目。

《金瓶梅》是一部现实主义作品,所集中描写的是作者所处时代的市井社会的侈靡淫荡的生活。它细致生动的白描技术和汪洋恣肆的气势,在未有刻本以前,即已为当时的文人学士所叹赏惊诧。但因为作者敢对于性生活做无忌惮的大胆叙述,便使社会上一般假道学先生感觉到逼胁而予以摈斥,甚至怕把它刻版行世会令世人有堕落地狱的危险,但终之不能不佩服它的艺术的成就。另外,一般神经过敏的人又自作聪明地替它解脱,以为这书是“别有寄托”,替它捏造成一串可歌可泣、悲壮凄烈的故事。

无论批评者的观点怎样,《金瓶梅》的作者,三百年来却都一致认为是王世贞而无异辞。他们的根据是:

(1)沈德符的话:说这书是嘉靖中某大名士作的。这一位某先生,经过几度的附会,就被指实为王世贞。

(2)因为书中所写的蔡京父子,相当于当时的严嵩父子。王家和严家有仇,所以王世贞写这部书的目的是(甲)报仇,(乙)讽刺。

(3)是据本书的艺术和才气立论的。他们先有了一个“苦孝说”的主观之见,以为像这样的作品非王世贞不能写。

现在我们不管这些理由是否合理,且把他们所乐道的故事审查一下,看是王世贞作的不是。

一、《金瓶梅》的故事

《金瓶梅》的作者虽然已被一般道学家肯定为王世贞(他们以为这样一来,会使读者饶恕它的“猥亵”描写),但是他为什么要写这书?书中的对象是谁?却众说纷纭,把它归纳起来不外乎是:

(甲)复仇说 对象:(1)严世蕃 (2)唐顺之

(乙)讽刺说 对象:严氏父子

为什么《金瓶梅》会和唐顺之发生关系呢?这里面又包含着另一个故事——《清明上河图》的故事。

(一)《清明上河图》和唐荆川

《寒花庵随笔》:

“世传《金瓶梅》一书为王弇州(世贞)先生手笔,用以讥严世蕃者。书中西门庆即世蕃之化身,世蕃亦名庆,西门亦名庆,世蕃号东楼,此书即以西门对之。”“或谓此书为一孝子所作,所以复其父仇者。盖孝子所识一巨公实杀孝子父,图报累累皆不济。后忽侦知巨公观书时必以指染沫,翻其书页。孝子乃以三年之力,经营此书。书成黏毒药于纸角,觊巨公外出时,使人持书叫卖于市,曰天下第一奇书,巨公于车中闻之,即索观,车行及其第,书已观讫,啧啧叹赏,呼卖者问其值,卖者竟不见,巨公顿悟为所算,急自营救已不及,毒发遂死。”今按二说皆是,孝子即凤洲(世贞号)也,巨公为唐荆川(顺之),凤洲之父忬死于严氏,实荆川赞之也。姚平仲《纲鉴絜要》载杀巡抚王忬事,注谓“忬有古画,严嵩索之,忬不与,易以摹本。有识画者为辨其赝。嵩怒,诬以失误军机杀之”。但未记识画人姓名,有知其事者谓识画人即荆川,古画者《清明上河图》也。

凤洲既抱终天之恨,誓有以报荆川,数遣人往刺之,荆川防护甚备。一夜,读书静室,有客自后握其发将加刃,荆川曰:“余不逃死,然须留遗书嘱家人。”其人立以俟,荆川书数行,笔头脱落,以管就烛,佯为治笔,管即毒弩,火热机发,镞贯刺客喉而毙。凤洲大失望!

后遇于朝房,荆川曰:“不见凤洲久,必有所著。”答以《金瓶梅》,实凤洲无所撰,姑以诳语应耳。荆川索之急,凤洲归,广召梓工,旋撰旋刊,以毒水濡墨刷印,奉之荆川。荆川阅书甚急,墨浓纸黏,卒不可揭,乃屡以纸润口津揭书,书尽毒发而死。

或传此书为毒死东楼者。不知东楼自正法,毒死者实荆川也。彼谓以三年之力成书,及巨公索观于车中云云,又传闻异词耳。

这是说王忬进赝画于严嵩,为唐顺之识破,致陷忬于法。世贞图报仇,进《金瓶梅》毒死顺之。刘廷玑的《在园杂志》也提到此事,不过把《清明上河图》换成《辋川真迹》,把识画人换成汤裱褙,并且说明顺之先和王忬有宿怨。他说:

明太仓王思质(忬)家藏右丞所写《辋川真迹》,严世蕃闻而索之。思质爱惜世宝,予以抚本。世蕃之裱工汤姓者,向在思质门下,曾识此图,因于世蕃前陈其真赝,世蕃衔之而未发也。会思质总督蓟辽军务,武进唐应德、顺之以兵部郎官奉命巡边,严嵩觞之内阁,微有不满思质之言,应德颔之。至思质军,欲行军中驰道,思质以己兼兵部堂衔难之,应德怫然,遂参思质军政废弛,虚縻国帑,累累数千言。先以稿呈世蕃,世蕃从中主持之,逮思质至京弃市。

到了清人的《缺名笔记》,又把这故事变动一下:

《金瓶梅》为旧说部中四大奇书之一,相传出王世贞手,为报复严氏之《督亢图》。或谓系唐荆川事。荆川任江右巡抚时有所周纳,狱成,罹大辟以死。其子百计求报,而不得间。会荆川解职归,遍阅奇书,渐叹观止。乃急草此书,渍砒于纸以进,盖审知荆川读书时必逐页用纸黏舌,以次披览也。荆川得书后,览一夜而毕,蓦觉舌木强涩,镜之黑矣。心知被毒,呼其子曰:“人将谋我,我死,非至亲不得入吾室。”逾时遂卒。

旋有白衣冠者呼天抢地以至,蒲伏于其子之前,谓曾受大恩于荆川,愿及未盖棺前一亲其颜色。鉴其诚许之入,伏尸而哭,哭已再拜而出。及殓则一臂不知所往,始悟来者即著书之人,因其父受缳首之辱,进鸩不足,更残其支体以为报也。

(二)汤裱褙

识画人在另一传说中,又变成非大儒名臣的当时著名装潢家汤裱褙。这一说最早的要数沈德符的《野获编》,他和王世贞同一时代,他的祖、父辈又都和王家相交,所以后人都偏重这一说。《野获编补遗》卷二《伪画致祸》:

严分宜(嵩)势炽时,以诸珍宝盈溢,遂及书画骨董雅事。时鄢懋卿以总鹾使江淮,胡宗宪、赵文华以督兵使吴越,各承奉意旨,搜取古玩,不遗余力。时传闻有《清明上河图》手卷,宋张择端画,在故相王文恪(鏊)冑君家,其家钜万,难以阿堵动。乃托苏人汤臣者往图之,汤以善装潢知名,客严门下,亦与娄江王思质中丞往还,乃说王购之。王时镇蓟门,即命汤善价求市,既不可得,遂嘱苏人黄彪摹真本应命,黄亦画家高手也。

严氏既得此卷,珍为异宝,用以为诸画压卷,置酒会诸贵人赏玩之。有妒王中丞者知其事,直发为赝本。严世蕃大惭怒,顿恨中丞,谓有意绐之,祸本自此成。或云即汤姓怨弇州伯仲自露始末,不知然否?

这一说是《清明上河图》本非王忬家物,由汤裱褙托王忬想法不成功,才用摹本代替,末了还是汤裱褙自发其覆。顾公燮《消夏闲记摘抄》作《金瓶梅缘起王凤洲报父仇》一则,即根据此说加详,不过又把王鏊家藏一节改成王忬家藏,把严氏致败之由,附会为世蕃病足,把《金瓶梅》的著作目的改为讥刺严氏了:

太仓王忬家藏《清明上河图》,化工之笔也。严世蕃强索之,忬不忍舍,乃觅名手摹赝者以献。先是忬巡抚两浙,遇裱工汤姓流落不偶,携之归,装潢书画,旋荐之世蕃。当献画时,汤在侧谓世蕃曰:“此图某所目视,是卷非真者,试观麻雀小脚而踏二瓦角,即此便知其伪矣。”世蕃恚甚,而亦鄙汤之为人,不复重用。

会俺答入寇大同,忬方总督蓟、辽,鄢懋卿嗾御史方辂劾忬御边无术,遂见杀。后范长白公允临作《一捧雪》传奇,改名为《莫怀古》,盖戒人勿怀古董也。

忬子凤洲(世贞)痛父冤死,图报无由。一日偶谒世蕃,世蕃问坊间有好看小说否?答曰有,又问何名,仓卒之间,凤洲见金瓶中供梅,遂以《金瓶梅》答之,但字迹漫灭,容钞正送览。退而构思数日,借《水浒传》西门庆故事为蓝本,缘世蕃居西门,乳名庆,暗讥其闺门淫放,而世蕃不知,观之大悦,把玩不置。

相传世蕃最喜修脚,凤洲重赂修工,乘世蕃专心阅书,故意微伤脚迹,阴擦烂药,后渐溃腐,不能入直,独其父嵩在阁,年衰迟钝,票本批拟,不称上旨,宠日以衰。御史邹应龙等乘机劾奏,以至于败。

徐树丕的《识小录》又以为汤裱褙之证画为伪,系受贿不及之故,把张择端的时代由宋升至唐代,画的内容也改为汴人掷骰:

汤裱褙善鉴古,人以古玩赂严世蕃必先贿之,世蕃令辨其真伪,其得贿者必曰真也。吴中一都御史偶得唐张择端《清明上河图》临本馈世蕃而贿不及汤。汤直言其伪,世蕃大怒,后御史竟陷大辟。而汤则先以诓谝遗戍矣。

余闻之先人曰《清明上河图》皆寸马豆人,中有四人樗蒲,五子皆六而一犹旋转,其人张口呼六,汤裱褙曰:“汴人呼六当撮口,而今张口是采闽音也。”以是识其伪。此与东坡所说略同,疑好事者伪为之。近有《一捧雪》传奇亦此类也,特甚世蕃之恶耳。

(三)况叔祺及其他

梁章钜《浪迹丛谈》记此事引王襄《广汇》之说,即本《识小录》所载,所异的是不把识画人的名字标出,他又以为王忬之致祸是由于一诗一画:

王襄《广汇》:“严世蕃常索古画于王忬,云值千金,忬有临幅绝类真者以献。乃有精于识画者往来忬家有所求,世贞斥之。其人知忬所献画非真迹也,密以语世蕃。会大同有虏警,巡按方辂劾忬失机,世蕃遂告嵩票本论死。”

又孙之《二申野录注》:“后世蕃受刑,弇州兄弟赎得其一体,熟而荐之父灵,大恸,两人对食,毕而后已。诗画贻祸,一至于此,又有小人交构其间,酿成尤烈也。”

按所云诗者谓杨椒山(继盛)死,弇州以诗吊之,刑部员外郎况叔祺录以示嵩,所云画者即《清明上河图》也。

综合以上诸说,归纳起来是:

(1)《金瓶梅》为王世贞作,用意:(甲)讥刺严氏;(乙)作对严氏复仇的《督亢图》;(丙)对荆川复仇。

(2)唐荆川谮杀王忬,忬子世贞作《金瓶梅》,荆川于车中阅之中毒卒。

(3)世贞先行刺荆川不遂,后荆川向其索书,遂撰《金瓶梅》以毒之。

(4)唐、王结怨之由是荆川识《清明上河图》为伪,以致王忬被刑。

(5)《金瓶梅》为某孝子报父仇作,荆川因以被毒。

(6)汤裱褙识王忬所献辋川真迹为伪,唐顺之行边与王忬忤,两事交攻,王忬以死。

(7)《清明上河图》为王鏊家物,世蕃门客汤臣求之不遂,托王忬想法也不成功,王忬只得拿摹本应命,汤裱褙又自发其覆,遂肇大祸。

(8)严世蕃强索《清明上河图》于王忬,忬以赝本献,为旧所提携汤姓者识破。

(9)世蕃向世贞索小说,世贞撰《金瓶梅》以讥其闺门淫放,而世蕃不知。

(10)世贞赂修工烂世蕃脚,不能入直,严氏因败。

(11)王忬献画于世蕃,而贿不及汤裱褙,因被指为伪,致陷大辟。

(12)王忬致祸之由为《清明上河图》及世贞吊杨继盛诗触怒严氏。

以上一些五花八门的故事,看起来似乎很多,其实包含着两个有联系的故事——《清明上河图》和《金瓶梅》。

二、王忬的被杀与《清明上河图》

按《明史》卷二〇四《王忬传》:“嘉靖三十六年(1557)部臣言蓟镇额兵多缺,宜察补。乃遣郎中唐顺之往核。还奏额兵九万有奇,今唯五万七千,又皆羸老,忬与……等俱宜按治。……三十八年(1559)二月把都儿辛爱数部屯会州挟朶颜为乡导……由潘家口入渡滦河,……京师大震。御史王渐、方辂遂劾忬及……罪,帝大怒……切责忬令停俸自效。至五月辂复劾忬失策者三,可罪者四,遂命逮忬及……下诏狱……明年冬竟死西市。忬才本通敏,其骤拜都御史及屡更督抚也,皆帝特简,所建请无不从。为总督,数以败闻,由是渐失宠。既有言不练主兵者,帝益大恚,谓忬怠事负我。嵩雅不悦忬,而忬子世贞复用口语积失欢于嵩子世蕃,严氏客又数以世贞家琐事构于嵩父子,杨继盛之死,世贞又经纪其丧,嵩父子大恨,滦河变闻,遂得行其计。”

当事急时,世贞“与弟世懋日蒲伏嵩门涕泣求贷,嵩阴持忬狱,而时为谩语以宽之。两人又日囚服跽道旁遮诸贵人舆搏颡请救,诸贵人畏嵩,不敢言。”(《明史》卷二八七《王世贞传》)

王忬死后,一般有人说他“死非其罪”的,也有人说他是“于法应诛”的,他的功罪我们姑且不论,要之,他之死于严氏父子之手,却是一件不可否认的事实。

我们要判断以上所记述的故事是否可靠,要研求王忬和严氏父子结仇的因素,关于这一点最好拿王世贞自己的话来说明。

《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一二三《上太傅李公书》:

……至于严氏所以切齿于先人者有三:其一,乙卯冬仲芳兄(杨继盛)且论报,世贞不自揣,托所知向严氏解救不遂,已见其嫂代死疏辞戆,少为笔削。就义之后,躬视含殓,经纪其丧。为奸人某某(按即指况叔祺)文饰以媚严氏。先人闻报,弹指唾骂,亦为所诇。其二,杨某为严氏报仇曲杀沈,奸罪万状,先人以比壤之故,心不能平,间有指斥。渠误谓青琐之抨,先人预力,必欲报之而后已。其三,严氏与今元老相公(徐阶)方水火,时先人偶辱见收葭莩之末。渠复大疑有所弃就,奸人从中构牢不可解。以故练兵一事,于拟票内一则曰大不如前,一则曰一卒不练,所以阴夺先帝(嘉靖帝)之心而中伤先人者深矣。预报贼耗,则曰王某恐吓朝廷,多费军饷。虏贼既退,则曰将士欲战,王某不肯。兹谤既腾,虽使曾参为子,慈母有不投杼者哉!

以上三个原因:1关于杨继盛;2关于沈;3关于徐阶。三者都看不出有什么书画肇祸之说。试再到旁的地方去找,《明史》卷二八七《王世贞传》说:

奸人阎姓者犯法,匿锦衣都督陆炳家,世贞搜得之。炳介严嵩以请,不许。杨继盛下吏,时进汤药。其妻讼夫冤,为代草。既死,复棺殓之。嵩大恨。吏部两拟提学,皆不用。用为青州兵备副使。父忬以滦河失事,嵩构之论死。

沈德符《野获编》卷八《严相处王弇州》:

王弇州为曹郎,故与分宜父子善。然第因乃翁思质(忬)方总督蓟、辽,姑示密以防其忮,而心甚薄之。每与严世蕃宴饮,辄出恶谑侮之,已不能堪。会王弟敬美继登第,分宜呼诸孙切责以“不克负荷”诃诮之,世蕃益恨望,日谮于父前,分宜遂欲以长史处之,赖徐华亭(阶)力救得免,弇州德之入骨。后分宜因唐荆川阅边之疏讥切思质,再入鄢剑泉(懋卿)之赞决,遂置思质重辟。

这是说王忬之得祸,是由于王世贞之不肯趋奉严氏和谑毒世蕃,可用以和《明史》相印证。所谓恶谑,丁元荐《西山日记》曾载有一则:

王元美先生善谑,一日与分宜冑子饮,客不任酒,冑子即举杯虐之,至淋漓巾帻。先生以巨觥代客报世蕃,世蕃辞以伤风不胜杯杓,先生杂以诙谐曰:“爹居相位,怎说出伤风?”旁观者快之。

也和《清明上河图》之说渺不相涉。

现在我们来推究《清明上河图》的内容和它的流传经过,考察它为什么会和王家发生关系,衍成如此一连串故事的由来。

《清明上河图》到底是一幅怎样的画呢?李东阳《怀麓堂集》卷九题《清明上河图》一诗描写得很清楚详细:

宋家汴都全盛时,四方玉帛梯航随,清明上河俗所尚,顷城士女携童儿。城中万屋甍起,百货千商集成蚁,花棚柳市围春风,雾阁云窗粲朝绮。芳原细草飞轻尘,驰者若飙行若云,红桥影落浪花里,捩舵撇篷俱有神。笙声在楼游在野,亦有驱牛种田者,眼中苦乐各有情,纵使丹青未堪写!翰林画史张择端,研朱吮墨镂心肝,细穷毫发夥千万,直与造化争雕镌。图成进入缉熙殿,御笔题签标卷面,天津一夜杜鹃啼,倏忽春光几回变。朔风卷地天雨沙,此图此景复谁家?家藏私印屡易主,赢得风流后代夸。姓名不入《宣和谱》,翰墨流传藉吾祖,独从忧乐感兴衰,空吊环州一抔土!丰亨豫大纷彼徒,当时谁进流民图?乾坤頫仰意不极,世事荣枯无代无!

钱谦益《牧斋初学集》卷八五《记清明上河图卷》:

嘉禾谭梁生携《清明上河图》过长安邸中,云此张择端真本也。……此卷向在李长沙家,流传吴中,卒为袁州所钩致,袁州籍没后已归御府,今何自复流传人间?书之以求正于博雅君子。天启二年壬戌五月晦日。

按长沙即李东阳,袁州即严嵩。据此可知这图的收藏经过是:

(一)李东阳家藏。

(二)流传吴中。

(三)归严氏。

(四)籍没入御府。

一百年中流离南北,换了四个主人,可惜不知道在吴中的收藏家是谁。推测当分宜籍没时,官中必有簿录,因此翻出《胜朝遗事》所收的文嘉《钤山堂书画记》,果然有详细的记载,在《名画部》宋有:张择端《清明上河图》。

图藏宜兴徐文靖(徐溥)家,后归西涯李氏(东阳),李归陈湖陆氏,陆氏子负官缗,质于昆山顾氏,有人以一千二百金得之。然所画皆舟车城郭桥梁市廛之景,亦宋之寻常画耳,无高古气也。

按田艺蘅《留青日札》严嵩条记嘉靖四十四年(1565)八月抄没清单有:

石刻法帖三百五十八册轴,古今名画刻丝纳纱纸金绣手卷册共三千二百零一轴。内有……宋张择端《清明上河图》……乃苏州陆氏物,以千二百金购之,才得其赝本,卒破数十家。其祸皆成于王彪、汤九、张四辈,可谓尤物害民。

这一条记载极其重要,它所告诉我们的是:

(一)《清明上河图》乃苏州陆氏物。

(二)其人以千二百金问购,才得赝本,卒破数十家。

(三)诸家记载中之汤裱褙或汤生行九,其同恶为严氏鹰犬者有王彪、张四诸人。

考陈湖距吴县三十里,属苏州。田氏所记的苏州陆氏当即为文氏所记之陈湖陆氏无疑。第二点所指明的也和文氏所记吻合。由苏州陆氏的渊源,据《钤山堂书画记》:“陆氏子负官缗,质于昆山顾氏。”两书所说相同,当属可信。所谓昆山顾氏,考《昆新两县合志》卷二〇《顾梦圭传》:

顾懋宏字靖甫,初名寿,一字茂俭,潜孙,梦圭子。十三补诸生,才高气豪,以口过被祸下狱,事白而家壁立。依从父梦羽蕲州官舍,用蕲籍再为诸生。寻东还,游太学,举万历戊子乡荐。授休宁教谕,迁南国子学录,终莒州知州。自劾免。筑室东郊外,植梅数十株吟啸以老。

按梦圭为嘉靖癸未(1523)进士,官至江西布政使。他家世代做官,为昆山大族。其子懋宏十三补诸生。嘉靖四十一年(1562)五月严嵩事败下狱,四十四年(1565)三月严世蕃伏诛,严氏当国时代恰和懋宏时代相当,由此可知传中所谓“以口过被祸下狱,事白而家壁立”一段隐约的记载,即指《清明上河图》事,和文田两家所记相合。

这样,这图的沿革可列成:

(一)宜兴徐氏。

(二)西涯李氏。

(三)陈湖陆氏。

(四)昆山顾氏。

(五)袁州严氏。

(六)内府。

在上引的史料中,最应注意的是《钤山堂书画记》。因为文嘉家和王世贞家是世交,他本人也是王世贞好友之一。他在嘉靖四十四年(1565)应何宾涯之召检阅籍没入官的严氏书画,到隆庆二年(1568)整理所记录成功这一卷书。时世贞适新起用由河南按察副使擢浙江布政使司左参政分守湖州。假如王氏果和此图有关系,并有如此悲惨的故事包含在内,他决不应故没不言!

在以上所引证的《清明上河图》的经历过程中,很显明安插不下王忬或王世贞的一个位置。那么,这图到底是怎样才和王家在传说中发生关系的呢?按《弇州山人四部稿续稿》卷一六八《清明上河图》别本跋:

张择端《清明上河图》有真赝本,余均获寓目。真本人物舟车桥道宫室皆细于发,而绝老劲有力,初落墨相家,寻籍入天府为穆庙所爱,饰以丹青。

赝本乃吴人黄彪造,或云得择端稿本加删润,然与真本殊不相类,而亦自工致可念,所乏腕指间力耳,今在家弟(世懋)所。此卷以为择端稿本,似未见择端本者。其所云于禁烟光景亦不似,第笔势遒逸惊人,虽小麄率,要非近代人所能办,盖与择端同时画院祗候,各图汴河之胜,而有甲乙者也。吾乡好事人遂定为真稿本,而谒彭孔嘉小楷,李文正公记,文徵仲苏书,吴文定公跋,其张著、杨准二跋,则寿承、休承以小行代之,岂惟出蓝!而最后王禄之、陆子傅题字尤精楚。陆于逗漏处,毫发贬驳殆尽,然不能断其非择端笔也。使画家有黄长睿那得尔?

其第二跋云:

按择端在宣政间不甚著,陶九畴纂《图绘宝鉴》,搜括殆尽,而亦不载其人。昔人谓逊功帝以丹青自负,诸祗候有所画,皆取上旨裁定。画成进御,或少增损。上时时草创下诸祗候补景设色,皆称御笔,以故不得自显见。然是时马贲、周曾、郭思、郭信之流,亦不致泯然如择端也。而《清明上河》一图,历四百年而大显,至劳权相出死构,再损千金之值而后得,嘻!亦已甚矣。择端他图余见之殊不称,附笔于此。

可知此图确有真赝本,其赝本之一确曾为世贞爱弟世懋所藏,这图确曾有一段悲惨的故事;“至劳权相出死构,再损千金之值而后得”。这两跋都成于万历三年(1575)以后,所记的是上文所举的昆山顾氏的事,和王家毫不相干。这一悲剧的主人公是顾懋宏,构祸的是汤九或汤裱褙,权相是严氏父子。

由以上的论证,我们知道一切关于王家和《清明上河图》的记载,都是任意捏造,牵强附会。无论他所说的是辋川真迹,是《清明上河图》,或是黄彪的临本,或是王鏊家藏本,或是王忬所藏的,都是无中生有。失去事实的根据,当然唐顺之或汤裱褙甚至第三人的行谮或指证的传说,都一起跟着不存在了。

但是,像沈德符、顾公燮、刘廷玑、梁章钜等人,在当时都是很有名望的学者,沈德符和王世贞是同一时代的人,为什么他们却会捕风捉影,因讹承讹呢?

这原因据我的推测,以为是:

(一)看不清《四部稿》两跋的原意,误会所谓“权相出死力构”是指他的家事,因此而附会成一串故事。

(二)信任《野获编》作者的时代和他与王家的世交关系,以为他所说的话一定可靠,而靡然风从,群相应和。

(三)故事本身的悲壮动人,同情被害人的遭遇,辗转传述,甚或替它装头补尾,虽悖“求真之谛”亦所不惜。

次之因为照例每个不幸的故事中,都有一位丑角在场,汤裱褙是当时的名装潢家,和王、严两家都有来往,所以顺手把他拉入做一点缀。

识画人的另一传说是唐顺之,因为他曾有疏参王忬的事迹,王忬之死他多少应负一点责任。到了范允临的时候,似乎又因为唐顺之到底是一代大儒,不好任意得罪,所以在他的剧本——《一捧雪》传奇中仍旧替回了汤裱褙。几百年来,这剧本到处上演,剧情的凄烈悲壮,深深地感动了千万的人,于是汤裱褙便永远留在这剧本中做一位挨骂的该死丑角。

三、《金瓶梅》非王世贞所作

最早提到《金瓶梅》的,是袁宏道的《觞政》:

凡《六经》《语孟》所言饮式,皆酒经也。其下则汝阳王《甘露经酒谱》……为内典。……传奇则《水浒传》《金瓶梅》为逸典。(《袁中郎全集》卷一四,十之《掌故》)

袁宏道写此文时《金瓶梅》尚未有刻本,已极见重于文人,拿它和《水浒》并列了。可惜袁宏道只给了我们一个艺术价值的暗示,没提出它的著者和其他事情。稍后沈德符的《野获编》卷二五《金瓶梅》所说的就详细多了,沈德符说:

袁中郎《觞政》以《金瓶梅》配《水浒传》为外典,予恨未得见。丙午(1606)遇中郎京邸,问曾有全帙否?曰第睹数卷甚奇快,今唯麻城刘延白承禧家有全本,盖从其妻家徐文贞录得者。又三年小修(袁中道,宏道弟)上公车,已携有其书,因与借抄挈归。吴友冯犹龙见之惊喜,怂恿书坊以重价购刻。马仲良时榷吴关,亦劝予应梓人之求,可以疗饥。予曰:“此等书必遂有人板行,但一刻则家传户到,坏人心术,他曰阎罗究诘始祸,何辞置对?吾岂以刀锥博泥犁哉!”仲良大以为然,遂固箧之。未几时而吴中悬之国门矣。然原本实少五十三回至五十七回。遍觅不得。有陋儒补以入刻,无论肤浅鄙俚,时作吴语,即前后血脉,亦绝不贯串,一见知其赝作矣。

闻此为嘉靖间大名士手笔,指斥时事,如蔡京父子则指分宜,林灵素则指陶仲文,朱勔则指陆炳,其他各有所属云。

关于有刻本前后的情形和书中所影射的人物,他都讲到了,单单我们所认为最重要的著者,他却只含糊地说了“嘉靖间大名士”了事,这六个字的含义是:

(一)作者是嘉靖时人。

(二)作者是大名士。

(三)《金瓶梅》是嘉靖时的作品。

几条嘉靖时代若干大名士都可适用的规限,更不妙的是他指这书是“指斥时事”的,平常无缘无故的人要指斥时事干什么呢?所以顾公燮等人便因这一线索推断是王世贞的作品,牵连滋蔓,造成上述一些故事。康熙乙亥(1695)刻本《金瓶梅》谢颐作的序便说:

《金瓶梅》一书传为凤洲门人之作也。或云即出凤洲手。然洋洋洒洒一百回内,其细针密线,每令观者望洋而叹。

到了《寒花庵随笔》《缺名笔记》一些人的时代,便索性把或字去掉。一直到近人蒋瑞藻《小说考证》还认定是弇州之作而不疑:

《金瓶梅》之出于王世贞手不疑也。景倩距弇州时代不远,当知其详。乃断名士二字了之,岂以其诲淫故为贤者讳欤!(《小说考证》二,第96页)

其实,一切关于《金瓶梅》的故事,都只是故事而已,都不可信。应该根据真实史料,把一切荒谬无理的传说,一起踢开,还给《金瓶梅》以一个原来的面目。

第一,我们要解决一个问题,要先抓住它的要害点,关于《清明上河图》,在上文已经证明和王家无关。次之就是这一切故事的焦点——作《金瓶梅》的缘起和《金瓶梅》的对象严世蕃或唐荆川之被毒或被刺。因为这书据说是作者来毒严氏或唐氏的,如两人并未被毒或无被毒之可能时,这一说当然不攻自破。

甲:严世蕃是正法死的,并未被毒,这一点《寒花庵随笔》的作者倒能辨别清楚。顾公燮便不高明了,他以为王忬死后世贞还去谒见世蕃,世蕃索阅小说,因作《金瓶梅》以讥刺之。其实,王忬被刑在嘉靖三十九年(1560)十月初一,殁后世贞兄弟即扶柩返里,十一月二十七日到家,自后世贞即屏居里门,到隆庆二年(1568)始起为河南按察副使。另外,严嵩于四十一年(1562)五月罢相,世蕃也随即被刑。王忬死后世贞方痛恨严氏父子之不暇,何能颜往谒贼父之仇?而且世贞于父死后即返里屏居,中间无一日停滞,南北相隔,又何能与世蕃相见?即使可能,世蕃已被放逐,不久即死,亦何能见?如说此书之目的专在讽刺,则严氏既倒,公论已明,亦何所用其讽刺?且《四部稿》中不乏抨责严氏之作,亦何庸写此洋洋百万言之大作以事此无谓之讽刺?

顾氏说严氏之败是由世贞贿修工烂世蕃脚使不能入值致然的,此说亦属无稽,据《明史》卷三〇八《严嵩传》所言:

嵩虽警敏,能先意揣帝指,然帝所下手诏语多不可晓,唯世蕃一览了然。答语无不中。及嵩妻欧阳氏死,世蕃当护丧归,嵩请留侍京邸,帝许之,然自是不得入直所代嵩票拟,而曰纵淫乐于家。嵩受诏多不能答,遣使持问世蕃,值其方耽女乐,不以时答,中使相继促嵩,嵩不得已自为之,往往失旨。所进青词又多假手他人不能工,以是积失帝欢。

则世蕃之不能入值是因母丧,嵩之败是因世蕃之不代票拟,也和王世贞根本无关。

乙:关于唐顺之,按《明史》:“顺之出为淮扬巡抚,兵败力疾过焦山,三十九年(1560)春卒。”王忬死在是年十月,顺之比王忬早死半年。世贞何能预写《金瓶梅》报仇?世贞以先一年冬从山东弃官省父于京狱,时顺之已出官淮扬,二人何能相见于朝房?顺之比王忬早死半年,世贞又安能遣人行刺于顺之死后?

第二,“嘉靖中大名士”是一句空洞的话,假使可以把它迁就为王世贞,那么,又为什么不能把它归到曾著有杂剧四种的天都外臣汪道昆?为什么不是以杂剧和文采著名的屠赤水、王百谷或张凤翼?那时的名士很多,又为什么不是所谓“前七子”“广五子”“后五子”“续五子”以及其他的山人墨客?我们有什么反证说他们不是“嘉靖间的大名士”?

第三,再退一步承认王世贞有作《金瓶梅》的可能(自然,他不是不能作)。但是问题是他是江苏太仓人,并且是土著,有什么保证可以断定他不“时作吴语”?《金瓶梅》用的是山东的方言,王世贞虽曾在山东做过三年官(1557—1559),但是能有证据说他在这三年中,曾学会了甚至和土著一样地使用当地的方言吗?假使不能,又有什么根据使他变成《金瓶梅》的作者呢?

前人中也曾有人断定王世贞绝不是《金瓶梅》的作者,清礼亲王昭梿就是其中的一个,他说:

《金瓶梅》其淫亵不待言。至叙宋代事,除《水浒》所有外,倶不能得其要领。以宋、明二代官名羼杂其间,最属可笑。是人尚未见商辂《宋元通鉴》者,无论宋元正史!弇州山人何至谫陋若是,必为赝作无疑也。(《啸亭续录》卷二)

作小说虽不一定要事事根据史实,不过假如是一个史学名家作的小说,纵使下笔十分不经意,也不至荒谬到如昭梿所讥。王世贞在当时学者中堪称博雅,时人多以有史识史才许之,他自身亦以此自负。且毕生从事著述,卷帙甚富,多为后来修史及研究明代掌故者所取材。假使是他作的,真的如昭梿所说:“何至谫陋若是!”不过昭梿以为《金瓶梅》是赝作,这却错了。因为以《金瓶梅》为王世贞作的都是后来一般的传说,在《金瓶梅》的本文中除掉应用历史上的背景来描写当时的市井社会奢侈放纵的生活以外,也丝毫找不出有作者的什么本身的暗示存在着。作者未冒王世贞的名字来增高他著述的声价,说他是赝作,岂非无的放矢。

四、《金瓶梅》是万历中期的作品

小说在过去时代是不登大雅之堂的,尤其是“猥亵”的作品。因此小说的作者姓名往往不敢署名,而致埋没不彰。更有若干小说家不但不敢署名,并且还故意淆乱书中史实,极力避免含有时代性的叙述,使人不能捉摸这一作品的著作时代。《金瓶梅》就是这样的一个作品。

但是,一个作家要故意避免含有时代性的记述,虽不是不可能,却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他不能离开他的时代,不能离开他的现实生活,他是那个时代的人,无论他如何避免,在对话中,在一件平凡事情的叙述中,多少总不能不带有那时代的印记。即使他所叙述的是假托古代的题材,无意中也不能不流露出那时代的现实生活。我们要从这些作者所不经意的疏略处,找出他原来所处的时代,把作品和时代关联起来。

常常又有原作者的疏忽为一个同情他的后代人所删削遮掩,这位同情者的用意自然是匡正作者,这举动同样不为我们所欢迎。这一事实可以拿《金瓶梅》来做一例证。

假如我们不能得到一个比改订本更早的本子的时候,也许我们要被作者和删节者瞒过,永远不能知道他们所不愿意告诉我们的事情。

幸而,最近我们得到一个较早的《金瓶梅词话》刻本,在这本子中我们知道许多前人所不知道的事。这些事都明显地刻有时代的痕迹。因此,我们不但可以断定这部书的著作时代,并且可以明白这部书产生的时代背景,为什么这样一部名著却包含有那样多的描写性生活部分的原因。

(一)太仆寺马价银

《金瓶梅词话》本第七回九至十页有这样一段对话:

张四道:“我见此人有些行止欠端,在外眠花宿柳,又里虚外实,少人家债负,只怕坑陷了你!”

妇人道:“四舅,你老人家,又差矣!他就外边胡行乱走,奴妇人家只管得三层门内,管不得那许多三层门外的事,莫不成日跟着他走不成!常言道:世上钱财倘来物,那是长贫久富家。紧着起来,朝廷爷一时没有钱使,还问太仆寺支马价银子来使。休说买卖人家,谁肯把钱放在家里!各人裙带上衣食,老人家倒不消这样费心。”

在崇祯本《金瓶梅》(第七回第十页)和康熙乙亥(1695)本第一奇书(第七回第九页)中,孟三儿的答话便删节成:

妇人道:“四舅,你老人家又差矣!他少年人就外边做些风流勾当,也是常事。奴妇人家,那里管得许多。若说虚实,常言道,世上钱财倘来物,那是长贫久富家。况姻缘事皆前生分定,你老人家倒不消这样费心。”

天衣无缝,使人看不出有删节的痕迹。

朝廷向太仆寺借银子用,这是明代中叶以后的事,《明史》卷九二《兵志·马政》:

成化二年(1466)以南土不产马,改征银。四年(1468)始建太仆寺常盈库,贮备用马价。……隆庆二年(1568),提督四夷馆太常少卿武金言,种马之设,专为孳生备用,备用马既别买,则种马可遂省。今备用马已足三万,宜令每马折银三十两解太仆,种马尽卖输兵部,一马十两,则直隶山东河南十二万匹,可得银百二十万,且收草豆银二十四万。御史谢廷杰谓:“祖制所定,关军机,不可废。”兵部是廷杰言。而是时内帑乏,方分使括天下逋赋,穆宗可金奏,下部议。部请养、卖各半,从之。太仆之有银也自成化时始,然止三万余两。及种马卖,银日增。是时通贡互市,所贮亦无几。及张居正做辅,力主尽卖之议。……又国家有兴作赏赉,往往借支太仆银,太仆帑益耗。十五年(1587),寺卿罗应鹤请禁支借。二十四年(1596),诏太仆给陕西赏功银,寺臣言先年库积四百余万,自东西二役兴,仅余四之一。朝鲜用兵,百万之积俱空。今所存者止十余万。况本寺寄养马岁额二万匹,今岁取折色,则马之派征甚少,而东征调兑尤多,卒然有警,马与银俱竭,何以应之!章下部,未能有所厘革也。崇祯初,核户、兵、工三部借支太仆马价至一千三百余万。

由此可知太仆寺之贮马价银是从成化四年(1468)起,但为数极微。到隆庆二年(1568)百年后定例卖种马之半,藏银始多。到万历元年(1573)张居正做首相尽卖种马,藏银始达四百余万两。又据《明史》卷七九《食货志》三《仓库》:

太仆,则马价银归之。……隆庆中……数取光禄太仆银,工部尚书朱衡极谏不听。……至神宗万历六年(1578)……久之,太仓、光禄、太仆银括取几尽,边赏首功向发内库者亦取之太仆矣。

则隆庆时虽曾借支太仆银,尚以非例为朝臣所谏诤。到了张居正死后(1582),神宗始无忌惮地向太仆支借,其内库所蓄,则靳不肯出。《明史》卷二一三《张居正传》载居正当国时:

太仓粟充盈可支十年。互市饶马,乃减太仆种马,而令民以价纳,太仆金亦积四百余万。

在居正当国时,综核名实,令出法行,所以国富民安,号称小康,即内廷有需索,亦往往为言官所谏止,如《明史》卷二二九《王用汲传》说:

万历六年(1578)……上言……陛下……欲取太仓光禄,则台臣科臣又言之,陛下悉见嘉纳,或遂停止,或不为例。

其用途专充互市抚赏,《明史》卷二二二《方逢时传》说:

万历五年(1577)召理戎政。……言……财货之费,有市本有抚赏,计三镇岁费二十七万,较之乡时户部客饷七十余万,太仆马价十数万,十才二三耳。

到了居正死后,朝政大变,太仆马价内廷日夜借支,宫监佞幸,为所欲为,专以货利导帝,《明史》卷二三五《孟一脉传》说:

居正死,起故官。疏陈五事:言……数年以来,御用不给,今日取之光禄,明日取之太仆,浮梁之磁,南海之珠,玩好之奇,器用之巧,日新月异。……锱铢取之,泥沙用之。

不到十年工夫,太仆积银已空;《明史》卷二三三《何选传》:

光禄太仆之帑,括取几空。

但还搜括不已,恣意赏赐,如《明史》卷二三三《张贞观传》所记:

三王并封制下,……采办珠玉珍宝费至三十六万有奇,又取太仆银十万充赏。

中年内外库藏俱竭,力靳内库银不发,且视太仆为内廷正供,廷臣请发款充军费,反被谯责。万历三十年(1602)时:

国用不支,边储告匮,……乞发内库银百万及太仆马价五十万以济边储,复忤旨切责。(《明史》卷二二〇《赵世卿传》)

万历时代借支太仆寺马价银的情形,朱国桢《涌幢小品》卷二说得很具体:

太仆寺马价隆庆年间积一千余万,万历年间节次兵饷借去九百五十三万。又大礼大婚光禄寺借去三十八万两。零星宴赏之借不与焉。至四十二年(1614)老库仅存八万两。每年岁入九十八万余两,随收随放支,各边年例之用尚不足,且有边功不时之赏,其空虚乃尔,真可寒心。

明神宗贪财好货,至为御史所讥笑,如《明史》卷二三四《雒于仁传》所载四箴,其一即为戒贪财:

十七年(1589)……献四箴。……传索帑金,括取币帛,甚且掠问宦官,有献则已,无则谴怒,李沂之疮痍未平,而张鲸之赀贿复入,此其病在贪财也。

再就嘉靖、隆庆两朝内廷向外库借支情况做一比较,《明史》卷二〇六《郑一鹏传》:

嘉靖初……宫中用度日侈,数倍天顺时,一鹏言:今岁灾用诎,往往借支太仓。

《明史》卷二一四《刘体乾传》:

嘉靖二十三年(1544)……上奏曰:又闻光禄库金自嘉靖改元(1522)至十五年(1536),积至八十万,自二十一年(1542)以后,供亿日增,余藏顿尽。……隆庆初进南京户部尚书,……召改北部,诏取太仓银三十万两,……是时内供已多,数下部取太仓银。

据此可知嘉、隆时代的借支处只是光禄和太仓,因为那时太仆寺尚未存有大宗马价银,所以无借支的可能。到隆庆中叶虽曾借支数次,却不如万历十年(1582)以后的频数。穆宗享国不到六年(1567—1572),朱衡以隆庆二年(1568)九月任工部尚书,刘体乾以隆庆三年(1569)二月任户部尚书,刘氏任北尚书后才疏谏取太仓银而不及太仆,则朱衡之谏借支太仆银自必更在三年(1569)二月以后。由此可知在短短的两三年内,即使借支太仆,其次数绝不甚多,且新例行未久,其借支数目亦不能过大。到了张居正当国,厉行节俭,足国富民,在这十年中帑藏充盈,无借支之必要,且神宗慑于张氏之威棱,亦无借支之可能。由此可知《金瓶梅词话》中所指“朝廷爷还问太仆寺借马价银子来使”必为万历十年(1582)以后的事。

《金瓶梅词话》的本书包含有万历十年(1582)以后的史实,则其著作的最早时期必在万历十年(1582)以后。

(二)佛教的盛衰和小令

《金瓶梅》中关于佛教流行的叙述极多,全书充满因果报应的气味。如丧事则延僧作醮追荐(第八回,第六十二回),平时则许愿听经宣卷(第三十九回,第五十一回,第七十四回,第一百回),布施修寺(第五十七回,第八十八回),胡僧游方(第四十九回),而归结于地狱天堂,西门庆遗孤且入佛门清修。这不是一件偶然的事实,假如作者所处的时代佛教并不流行,或遭压迫,在他的著作中绝不能无中生有捏造出这一个佛教流行的社会。

明代自开国以来,对佛道二教,初无歧视,后来因为政治关系,对喇嘛教僧稍予优待,天顺、成化间喇嘛教颇占优势,佛教徒假借余光,其地位在道教之上。到了嘉靖时代,陶仲文、邵元节、王金等得势,世宗天天在西苑玄修作醮,求延年永命,一般方士偶献一二秘方,便承宠遇。诸宫僚翰林九卿长贰入直者往以青词称意,不次大拜。天下靡然风从,献灵芝、白鹿、白鹊、丹砂,无虚日。朝臣亦天天在讲符瑞,报祥异,甚至征伐大政,必以告玄。在皇帝休养或做法事时,非时上奏的且得殊罚。道士遍都下,其领袖贵者封侯伯,位上卿,次亦绾牙牌,跻朝列,再次亦凌视士人,作威福。同时又焚佛牙,毁佛骨,逐僧侣,没庙产,熔佛像,佛教在世宗朝算是销声匿迹,倒尽了霉。

到隆、万时,道教失势了,道士们或贬或逐,佛教徒又承渥宠,到处造庙塑佛,皇帝且有替身出家的和尚,其煊赫比拟王公(明列帝俱有替身僧,不过到万历时代替身僧的声势,则为前所未有)。《野获编》卷二七《释教盛衰》条:

武宗极喜佛教,自列西番僧,呗唱无异。至托名大庆法王,铸印赐诰命。世宗留心斋醮,置竺乾氏不谈。初年用工部侍郎赵璜言,刮正德所铸佛镀金一千三百两。晚年用真人陶仲文等议,至焚佛骨万二千斤。逮至今上,与两宫圣母首建慈寿、万寿诸寺,俱在京师,穹丽冠海内。至度僧为替身出家,大开经厂,颁赐天下名刹殆遍。去焚佛骨时未二十年也。

由此可知武宗时为佛教得势时代,嘉靖时则完全为道教化的时代,到了万历时代佛教又得势了。《金瓶梅》书中虽然也有关于道教的记载,如第六十二回的潘道士解禳,第六十五回的吴道士迎殡,第六十七回的黄真人荐亡,但以全书论,仍是以佛教因果轮回天堂地狱的思想做骨干。假如这书著成于嘉靖时代,绝不会偏重佛教到这个地步!

再从时代的习尚去观察,《野获编》卷二五《时尚小令》:

元人小令行于燕、赵,后浸淫日盛。自宣、正至成、宏后,中原又行《锁南枝》《傍妆台》《山坡羊》之属,李崆峒先生初自庆阳徙居汴梁,闻之以为可继国风之后。何大复继至,亦酷爱之。今所传《泥捏人》及《鞋打卦》《熬䯼髻》三阕为三牌名之冠,故不虚也。自兹以后,又有《耍孩儿》《驻云飞》《醉太平》诸曲,然不如三曲之盛。嘉、隆间乃兴《闹五更》《寄生草》《罗江怨》《哭皇天》《乾荷叶》《粉红莲》《桐城歌》《银纽丝》之属,自两淮以至江南,渐与词曲相远,不过写淫媟情态,略具抑扬而已。比年以来又有《打枣竿》《挂枝儿》二曲。其腔调约略相似,则不问南北,不问男女,不问老幼良贱,人人习之,亦人人喜听之,以至刊布成帙,举世传诵,沁人心腑。其谱不知从何来,真可骇叹!又《山坡羊》者,李、何二公所喜,今南北词倶有此名,但北方唯盛爱数落《山坡羊》,其曲自宣、大、辽东三镇传来。今京师妓女惯以此充弦索北调,其语秽亵鄙浅,并桑濮之音亦离去已远,而羁人游婿嗜之独深,丙夜开樽,争先招致。

《金瓶梅词话》(以下简称《金瓶梅词话》)中所载小令极多,约计不下六十种。内中最流行的是《山坡羊》,综计书中所载在二十次以上(见第一、八、三十三、四十五、五十、五十九、六十一、七十四、八十九、九十一诸回);次为《寄生草》(见第八、八十二、八十三诸回);《驻云飞》(见第十一、四十四诸回);《锁南枝》(见第四十四、六十一诸回);《耍孩儿》(见第三十九、四十四诸回);《醉太平》(见第五十二回);《傍妆台》(见第四十四回),《闹五更》(见第七十三回);《罗江怨》(见第六十一回)。其他如《绵搭絮》《落梅风》《朝天子》《折桂令》《梁州序》《画眉序》《锦堂月》《新水令》《桂枝香》《柳摇金》《一江风》《三台令》《货郎儿》《水仙子》《荼䕷香》《集贤宾》《一见娇羞》《端正好》《宜春令》《六娘子》……散列书中,和沈氏所记恰合。另外,沈氏所记万历中年最流行的《打枣竿》《挂枝儿》二曲,却又不见于《金瓶梅词话》。《野获编》书成于万历三十四年(丙午,1606),由此可见《金瓶梅词话》是万历三十四年(1606)以前的作品,《金瓶梅词话》的作者比《野获编》的作者时代略早,所以他不能记载到沈德符时代所流行的小曲。

(三)太监、皇庄、皇木及其他

太监的得势用事,和明代相终始。其中只有一朝是例外,这一朝代便是嘉靖朝。从正德宠任刘瑾、谷大用等八虎,坏乱朝政以后,世宗即位,力惩其敝,严抑宦侍,不使干政作恶。嘉靖九年(1530)革镇守内臣。十七年(1538)从武定侯郭勋请复设,在云贵、两广、四川、福建、湖广、江西、浙江、大同等处各派内臣一人镇守,到十八年(1539)四月以彗星示变撤回。在内廷更防微极严,不使和朝士交通,内官因之奉法安分,不敢恣肆。根基不厚的大珰,有的为了轮值到请皇帝吃一顿饭而倾家荡产,无法诉苦。在有明一代中嘉靖朝算是宦官最倒霉失意的时期。反之在万历朝则从初年冯保、张宏、张鲸等柄用起,一贯地柄国作威,政府所有设施,须先请命于大珰,初年高拱任首相,且因不附冯保而被逐。张居正在万历初期的新设施,新改革,所以能贯彻实行,是因为在内廷有冯保和他合作。到张居正死后,宦官无所顾惮,权势更盛,派镇守,采皇木,领皇庄,榷商税,采矿税。地方官吏降为宦寺的属下,承其色笑,一拂其意,缇骑立至。内臣得参奏当地督抚,在事实上几成地方最高长官。在天启以前,万历朝可说是宦官最得势的时代。

《金瓶梅词话》中有许多关于宦官的记载,如清河一地就有看皇庄的薛太监、管砖厂的刘太监,花子虚的家庭出于内臣,王招宣家与太监缔姻。其中最可看出当时情形的是第三十一回西门庆宴客一段:

说话中间,忽报刘公公、薛公公来了。慌得西门庆穿上衣,仪门迎接。二位内相坐四人轿,穿过肩蟒,缨枪队喝道而至。西门庆先让至大厅上,拜见叙礼,接茶。落后周守备、荆都监、夏提刑等武官,都是锦绣服,藤棍大扇,军牢喝道,僚掾跟随,须臾都到了门口,黑压压的许多伺候,里面鼓乐喧天,笙箫迭奏。上坐递酒之时,刘、薛二内相相见。厅正面设十二张卓席,都是帏拴锦带,花插金瓶,卓上摆着簇盘定胜,地下铺着锦茵绣毬。

西门庆先把盏让坐次,刘、薛二内相再三让逊:“还有列位大人!”周守备道:“二位老太监齿德俱尊。常言三岁内宦,居于王公之上,这个自然首坐,何消泛讲。”彼此逊让了一回。薛内相道:“刘哥,既是列位不首,难为东家,咱坐了罢。”

于是罗圈唱了个喏,打了恭,刘内相居左,薛内相居右,每人膝下放一条手巾,两个小厮在傍打扇,就坐下了。其次者才是周守备,荆都监众人。

一个管造砖和一个看皇庄的内使,声势便煊赫到如此,在宴会时座次在地方军政长官之上,这正是宦官极得势时代的情景,也正是万历时代的情景。

皇庄之设立,前在天顺、景泰时代已见其端,正德时代达极盛期。世宗即位,裁抑恩幸,以戚里佞幸得侯者著令不许继世。中唯景王就国,拨赐庄田极多。《明史》卷七七《食货志》一说:

世宗初命给事中夏言等清核皇庄田,言极言皇庄为厉于民。自是正德以来投献侵牟之地,颇有给还民者。而宦戚辈复中挠之。户部尚书孙交造皇庄新册,额减于旧,帝命核先年顷亩数以闻,改称官地,不复名皇庄。诏所司征银解部。

由此可知嘉靖时代无皇庄之名,只称官地。《食货志》一又记:

神宗赉予过侈,求无不获。潞王、寿阳公主恩最渥,而福王分封,括河南山东湖广田为王庄,至四万顷,群臣力争,乃减其半。王府官及诸阉丈地征税,旁午于道,扈养厮役,廪食以万计,渔敛惨毒不忍闻,驾帖捕民,格杀庄佃,所在骚然。

由此可知《金瓶梅词话》中的管皇庄太监,必然指的是万历时代的事情。因为假如把《金瓶梅词话》的时代放在嘉靖时的话,那就不应称为管皇庄,应该称为管官地的才对。

所谓皇木,也是明代一桩特别的恶政,《金瓶梅词话》第三十四回有刘百户盗皇木的记载:

西门庆告诉:“刘太监的兄弟刘百户因在河下管芦苇场,撰了几两银子。新买了一所庄子。在五里店拿皇木盖房。……”

明代内廷兴大工,派官往各处采大木,这木就叫“皇木”。这事在嘉靖万历两朝特别多,为民害极酷。《明史》卷八二《食货志》六说:

嘉靖元年(1522)革神木千户所及卫卒。二十年宗庙灾,遣工部侍郎潘鉴、副都御史戴金于湖广四川采办大木。

二十六年(1547)复遣工部侍郎刘伯跃采于川、湖、贵州。湖广一省费至三百三十九万余两。又遣官核诸处遗留大木,郡县有司以迟误大工,逮治褫黜非一,并河州县尤苦之。

万历中三殿工兴,采楠杉诸木于湖广、四川、贵州,费银九百三十余万两,征诸民间,较嘉靖年费更倍。而采鹰平条桥诸木于南直浙江者,商人逋直至二十五万。科臣劾督运官迟延侵冒,不报。虚糜乾没,公私交困焉。

按万历十一年(1583)慈宁宫灾,二十四年(1596)乾清、坤宁二宫灾,《金瓶梅词话》中所记皇木,当即指此而言。

《金瓶梅词话》第二十八回有女番子这样一个特别名词。

经济道:“你老人家是个女番子,且是倒会的放刀……”

所谓番子,《明史·刑法志》三说:

东厂之属无专官,掌刑千户一,理刑百户一,亦谓之贴刑,皆卫官。其隶役悉取给于卫。最轻黠狷巧者乃拨充之。役长曰档头,帽上锐,衣青素褶,系小绦,白皮靴,专主伺察。其下番子数人为干事,京师亡命诓财挟仇视干事者为窟穴,得一阴事,由之以密白于档头,档头视其事大小,先予之金。事曰起数,金曰买起数。既得事,帅番子至所犯家左右坐曰打桩,番子即突入执讯之,无有左证符牒,贿如数,径去。少不如意,榜治之名曰干榨酒,亦曰搬罾儿,痛楚十倍官刑。且授意使牵有力者,有力者予多金,即无事,或靳不予,予不足,立闻上、下镇抚司狱,立死矣。

番子之刺探官民阴事为非作恶如此,所以在当时口语中就称平常人的放刁挟诈者为番子,并以施之女性。据《明史》在万历初年冯保以司礼监兼厂事,建厂东上北门之北曰内厂,而以初建者为外厂,声势煊赫一时,至兴王大臣狱,欲族高拱。但在嘉靖时代,则以世宗驭中官严,不敢恣,厂权且不及锦衣卫,番子之不敢放肆自属必然。由这一个特别名词的被广义地应用的情况说,《金瓶梅词话》的著作时代亦不能在万历以前。

(四)古刻本的发现

两年以前《金瓶梅》的最早刻本,我们所能见到的是康熙三十四年(乙亥,1695)皋鹤草堂刻本张竹坡批点《第一奇书金瓶梅》和崇祯本《新刻绣像金瓶梅》。在这两个本子中没有什么材料可以使我们知道这书最早刊行的年代。

最近北平图书馆得到了一部刊有万历丁巳(1617)序文的《金瓶梅词话》,这本子不但在内容方面和后来的本子有若干处不同,并且在东吴弄珠客的序上也明显地载明是万历四十五年(丁巳,1617)冬季所刻。在欣欣子的序中并具有作者的笔名兰陵笑笑生(也许便是作序的欣欣子吧)。这本子可以说是现存的《金瓶梅》最早的刊本。其内容最和原本相近,从它和后来的本子不相同处及被删改处比较的结果,使我们能得到这样的结论,断定它的最早开始写作的时代不能在万历十年(1582)以前,退一步说,也不能过隆庆二年(1568)。

但万历丁巳本并不是《金瓶梅》第一次的刻本,在这刻本以前,已经有过几个苏州或杭州的刻本行世,在刻本以前并且已有抄本行世。因为在袁宏道的《觞政》中,他已把《金瓶梅》列为逸典,在沈德符的《野获编》中他已告诉我们在万历三十四年(丙午,1606)袁宏道已见过几卷,麻城刘氏且藏有全本。到万历三十七年(1609)袁中道从北京得到一个抄本,沈德符又向他借抄一本。不久苏州就有刻本,这刻本才是《金瓶梅》的第一个本子。

袁宏道的《觞政》在万历三十四年(1606)以前已写成,由此可以断定《金瓶梅》最晚的著作时代当在万历三十年(1602)以前。退一步说,也绝不能晚于万历三十四年(1606)。

总结上文所说,《金瓶梅》的成书时代大约是在万历十年到三十年(1582—1602)这二十年中。退一步说,最早也不能过隆庆二年,最晚也不能晚于万历三十四年(1568—1606)。

五、《金瓶梅》的社会背景

《金瓶梅》是一部现实主义小说,它所写的是万历年中的社会情形。它抓住社会的一角,以批判的笔法,暴露当时新兴的结合官僚势力的商人阶级的丑恶生活。透过西门庆的个人生活,由一个破落户而土豪、乡绅而官僚的逐步发展,通过西门庆的社会联系,告诉了我们当时封建统治阶级的丑恶面貌和这个阶级的必然没落。在《金瓶梅》书中没有说到那时代的农民生活,但在它描写市民生活时,却已充分地告诉我们,那时农村经济的衰颓和崩溃的必然前景。当时土地集中的情形,万历初年有的大地主拥田到七万顷,粮至二万石(张居正《张文忠公集书牍》卷六《答应天巡抚宋阳山论均粮足民》)。据万历六年(1578)全国田数七百一万三千九百七十六顷计算,这一个大地主的田数就占全国田数的百分之一。又如皇庄,嘉靖初年达数十所,占地至三万七千多顷。夏言描写皇庄破坏农业生产的情形说:

皇庄既立,则有管理之太监,有奏带之旗校,有跟随之名目,每处动至三四十人。……擅作威福,肆行武断。……起盖房屋,架搭桥梁,擅立关隘,出给票帖,私刻关防。凡民间撑架舟车,牧放牛马,采捕鱼虾蚌莞蒲之属,靡不括取。而邻近土地,则展转移筑封堆,包打界至,见亩征银。本土豪猾之民,投为庄头,拨置生事,帮助为恶,多方掊克,获利不赀。输之宫闱者曾无十之一二,而私入囊橐者盖不啻十八九矣。是以小民脂膏,吮剥无余,由是人民逃窜而户口消耗,里分减并而粮差愈难。卒致辇毂之上,生理寡遂,闾阎之间,贫苦到首,道路嗟怨,邑里萧条。

公私庄田,跨庄逾邑,小民恒产,岁朘月削,产业既失,税粮犹存,徭役苦于并充,粮草苦于重出,饥寒愁苦,日益无聊,展转流亡,靡所底止。以致强梁者起而为盗贼,柔善者转死于沟壑。其巧黠者或投存势家庄头家人名目,恣其势以转为善良之害,或匿入海户陵户勇士校尉等籍,脱免徭役,以重困敦本之人。凡所以蹙民命脉,竭民膏血者,百孔千疮,不能枚举。(《桂洲文集》卷十三《奉勅勘报皇庄及功臣国戚田土疏》)

虽然说的是嘉靖前期的情况,但是也完全适用于万历时代,而且应该肯定,万历时代的破坏情形只会比嘉靖时代更严重。据《明史》《景王潞王福王等传》:景恭王于“嘉靖四十年(1561)之国,……多请庄田,……其他土田湖陂侵入者数万顷”。潞王“居京邸,王店王庄遍畿内,……居藩多请赡田食盐无不应,……田多至四万顷”。福王之国时,“诏赐庄田四万顷,……中州腴土不足,取山东、湖广田益之”,尺寸皆夺之民间,“伴读承奉诸官假履亩为名,乘传出入,河南北、齐、楚间所至骚动”。潞王是明穆宗第四子,万历十七年(1589)之藩;福王是明神宗爱子,万历四十二年(1614)就藩。三王的王庄多至十数万顷,加上宫廷直属的皇庄和外戚功臣的庄田,超经济的剥削,造成人民逃窜,户口消耗,道路嗟怨,邑里萧条,强梁者起而为“盗贼”,柔善者转死于沟壑的崩溃局面。

除皇庄以外,当时农民还得摊派商税,如毕自严所说山西情形:

榷税一节,病民滋甚。山右僻在西隅,行商廖廖。所有额派税银四万二千五百两,铺垫等银五千七百余两,皆分派于各州府。于是斗粟半菽有税,沽酒市脂有税,尺布寸丝有税,羸特骞卫有税,既非天降而地出,真是头会而箕敛。(《石隐园藏稿》卷五《嵩祝陛辞》疏)

明末侯朝宗描写明代后期农民的被剥削情况说:

明之百姓,税加之,兵加之,刑加之,役加之,水旱灾加之,官吏之渔食加之,豪强之吞并加之,是百姓一而所以加之者七也。于是百姓之富者争出金钱而入学校,百姓之黠者争营巢窟而充吏胥,是加者七而因而诡之者二也。即以赋役之一端言之,百姓方苦其穷极而无告而学校则除矣,吏胥则除矣,……天下之学校吏胥渐多而百姓渐少,……彼百姓之无可奈何者,不死于沟壑即相率而为盗贼耳,安得而不乱哉。(《壮悔堂文集·正百姓》)

农民的生活如此。另外,由于倭寇的肃清,商业和手工业的发达,海外贸易的扩展,国内市场的扩大,计亩征银的一条鞭赋税制度的实行,货币地租逐渐发展,高利贷和商业资本更加活跃,农产品商品化的过程加快了。商人阶级兴起了。亲王勋爵官僚士大夫都经营商业,如“楚王宗室错处市廛,经纪贸易与市民无异。通衢诸绸帛店倶系宗室。间有三吴人携负至彼开铺者,亦必借王府名色”(包汝楫《南中纪闻》)。如翊国公郭勋京师店舍多至千余区(《明史》卷一三〇《郭英传》)。如庆云伯、周瑛于河西务设肆邀商贾,虐市民,亏国课。周寿奉使多挟商艘(《明史》卷三〇〇《周能传》)。如吴中官僚集团的开设囤房债典百货之肆,黄省曾《吴风录》说:

自刘氏、毛氏创起利端,为鼓铸囤房,王氏债典,而大村名镇必张开百货之肆,以榷管其利,而村镇之负担者倶困。由是累金百万。至今吴中搢绅仕夫,多以货殖为急,若京师官店六郭开行债典兴贩屠酤,其术倍克于齐民。

嘉靖初年夏言疏中所提到的“见亩征银”,和顾炎武所亲见的西北农民被高利贷剥削的情况:

日见凤翔之民,举债于权要,每银一两,偿米四石,此尚能支持岁月乎!(《亭林文集》卷三《病起与蓟门当事书》)

商人阶级因为海外和内地贸易的关系,他们手中存有巨额的银货,他们一方面利用农民要求银货纳税的需要,高价将其售出;另一方面又和政府官吏勾结,把商品卖给政府,收回大宗的银货,如此循环剥削,资本积累的过程,商人阶级壮大了,他们日渐成为社会上的新兴力量,成为农民阶级新的吸血虫。

西门庆所处的就是这样一个时代,他代表他所属的那个新兴阶级,利用政治的和经济的势力,加紧地剥削着无告的农民。

在生活方面,因此就表现出两个绝对悬殊的阶级,一个是荒淫无耻的专务享乐的上层阶级,上自皇帝,下至市侩,莫不穷奢极欲,荒淫无度。就过去的历史事实说:“皇帝家天下”,天下的财富即是皇帝私人的财富,所以皇帝私人不应再有财富。可是在这个时代,连皇帝也殖私产了,金花银所入全充内帑,不足则更肆搜括。太仓太仆寺所藏本供国用,到这时也拼命借支,藏于内府,拥宝货做富翁。日夜希冀求长生,得以永保富贵。和他的大臣官吏上下一致地讲秘法,肆昏淫,明穆宗、谭纶、张居正这一些享乐主义者的死在醇酒、妇人手中,和明神宗的几十年不接见朝臣,深居宫中的腐烂生活正足以象征这个时代。社会上的有闲阶级,更承风导流,夜以继日,妓女、小唱、优伶、赌博、酗酒,成为日常生活,笙歌软舞,穷极奢华。在这集团下面的农民,却在另一个极端,过着饥饿困穷的生活。他们受着十几重的剥削,不能不在温饱水平线下生活着,流离转徙,一遭意外,便只能卖儿鬻女。在他们面前只有两条道路:一条是转死沟壑,另一条是揭竿起义。

西门庆的时代,西门庆这一阶级人的生活,我们可以拿两处地方的记载来说明。《博平县志》卷四《人道》六《民风解》:

……至正德、嘉靖间而古风渐渺,而犹存什一于千百焉。……乡社村保中无酒肆,亦无游民。……畏刑罚,怯官府,窃铁攘鸡之讼,不见于公庭。……由嘉靖中叶以抵于今,流风愈趋愈下,惯习骄吝,互尚荒佚,以欢宴放饮为豁达,以珍味艳色为盛礼。其流至于市井贩鬻厮隶走卒,亦多缨帽缃鞋,纱裙细袴,酒庐茶肆,异调新声,泊泊浸淫,靡焉勿振。甚至娇声充溢于乡曲,别号下延于乞丐。……逐末游食,相率成风。

截然地把嘉靖中叶前后分成两个时代。崇祯七年(1634)刻《郓城县志》卷七《风俗》:

郓地……称易治。迩来竞尚奢靡,齐民而士人之服,士人而大夫之官,饮食器用及婚丧游宴,尽改旧意。贫者亦槌牛击鲜,合飨群祀,与富者斗豪华,至倒囊不计焉。若赋役施济,则毫厘动心。里中无老少,辄习浮薄,见敦厚俭朴者窘且笑之。逐末营利,填衢溢巷,货杂水陆,淫巧恣异,而重侠少年复聚党招呼,动以百数,椎击健讼,武断雄行。胥隶之徒亦华侈相高,日用服食,拟于市宦。

所描写的“市井贩鬻”“逐末营利”商业发展情形和社会风气的变化,及其生活,不恰就是《金瓶梅》时代的社会背景吗?

我们且看西门庆和税关官吏勾结的情形:

西门庆叫陈经济后边讨五十两银子来,令书童写了一封书,使了印色,差一名节级,明日早起身,一同去下与你钞关上钱老爹,叫他过税之时,青目一二。(第五十八回)

西门庆听见家中卸货,吃了几盅酒,约掌灯以后就来家。韩伙计等着见了,在厅上坐的,悉把前后往回事,说了一遍。西门庆因问钱老爹书下了,也见些分上不曾?韩道国道:“全是钱老爹这封书,十车货少使了许多税钱,小人把缎箱两箱并一箱,三停只报两停,都当茶叶马牙香,柜上税过来了。通共十大车,只纳了三十两五钱钞银子,老爹接了报单,也没差巡捕拦下来查点,就把车喝过来了。”

西门庆听言,满口欢喜,因说:“到明日少不得重重买一分礼,谢那钱老爹。”(第五十九回)

和地方官吏勾结,把持内廷进奉的情形:

应伯爵领了李三来见西门庆。……李三道:“今有朝廷东京行下文书,天下十三省,每省要万两银子的古器,咱这东平府,坐派著二万两,批文在巡按处,还未下来。如今大街上张二官府破二百两银子,干这宗批要做,都看有一万两银子寻。……”西门庆听了说道:“批文在那里?”李三道:“还在巡按上边,没发下来呢。”西门庆道:“不打紧,我这差人写封书,封些礼,问宋松原讨将来就是了。”李三道:“老爹若讨去,不可迟滞,自古兵贵神速,先下米的先吃饭,诚恐迟了,行到府里,乞别人家干的去了。”西门庆笑道:“不怕他,设使就行到府里,我也还教宋松原拿回去就是,胡府尹我也认的。”(第七十八回)

当时商人进纳内廷钱粮的内幕:

李三黄四商量向西门庆再借银子,应伯爵道:“你如今还得多少才勾?”黄四道:“李三哥他不知道,只要靠着问那内臣借一般,也是五分行利。不如这里借着,衙门中势力儿,就是上下使用也省些。如今找着,再得出五十个银子来,把一千两合用,就是每月也好认利钱。”

应伯爵听了,低了低头儿,说道:“不打紧……管情就替你说成了。找出了五百两银子来,共捣一千两文书,一个月满破认他五十两银子,那里不去了,只当你包了一个月老婆了。常言道:秀才取添无真,进钱粮之时,香里头多上些木头,蜡里头多搀些柏油,那里查账去!不图打点,只图混水,借着他这名声儿,才好行事。”(第四十五回)

西门庆不但勾结官吏,偷税漏税,营私舞弊,并且一般商人还借他做护符,赚内廷的钱!

另外,另一阶级的人,却不能不卖儿鬻女。《金瓶梅词话》第三十七回:

冯妈妈道:“爹既是许了,你拜谢拜谢儿。南首赵嫂儿家有个十三岁的孩子,我明日领来与你看,也是一个小人家的亲养孩儿来,他老子是个巡捕的军,因倒死了马,少桩头银子,怕守备那里打,把孩子卖了,只要四两银子,教爹替你买下吧!”

这样的一个时代,这样的一个社会,农民的忍耐终有不能抑制的一天。不到三十年,火山便爆发了!张献忠、李自成的大起义,正是这个时代、这个社会的必然发展。

这样的一个时代,这样的一个社会,才会产生《金瓶梅》这样的一部作品。

晚明仕宦阶级的生活

晚明仕宦阶级的生活,除了少数的例外(如刘宗周之清修刻苦,黄道周之笃学正身),可以用“骄奢淫逸”四字尽之。田艺衡《留青日札》记:“严嵩孙严绍庚、严鹄等尝对人言,一年尽费二万金,尚苦多藏无可用处。于是竞相穷奢极欲。”《明史·严嵩传》记鄢懋卿之豪奢说:“鄢懋卿持严嵩之势,总理两浙两淮长芦河东盐政,其按部尝与妻偕行,制五彩舆,令十二女子舁之。”万历初名相张居正奉旨归葬时:“真定守钱普创为坐舆,前舆后室,旁有两庑,各立一童子供使令,凡用舁夫三十二人。所过牙盘上食味逾百品,犹以为无下箸处。”(1)这种闹阔的风气,越来越厉害,直到李自成、张献忠等起事,这风气和它的提倡者才同归于尽。

其实,说晚明才有这样的放纵生活,也不尽然,周玺《垂光集·论治化疏》说:“中外臣僚士庶之家,靡丽奢华,彼此相尚,而借贷费用,习以为常。居室则一概雕画,首饰则滥用金宝,倡优下贱以绫缎为袴,市井光棍以锦绣缘袜,工匠役之人任意制造,殊不畏惮。虽朝廷禁止之诏屡下,而奢靡僭用之习自如。”(2)周玺是弘正时人(?—1508),可见在16世纪初期的仕宦生活已经到这地步。风俗之侈靡,自上而下,风行草偃,渐渐地浸透了整个社会。堵允锡曾畅论其弊,他说:“冠裳之辈,怡堂成习,厝火忘危,膏粱文绣厌于口体,宫室妻妾昏于志虑,一簋之费数金,一日之供中产,声伎优乐,日缘而盛。夫缙绅者士民之表,表之不戒,尤以成风。于是有纨绔子弟,益侈豪华之志以先其父兄,温饱少年亦竞习裘马之容以破其家业,挟弹垆头,吁庐伎室,意气已骄,心神俱溃,贤者丧志,不肖倾家,此士人之蠢也。于是又有游手之辈,习谐媚以蛊良家子弟,市井之徒,咨凶谲以行无赖之事,白日思群,昏夜伏莽,不耕不织,生涯问诸傥来,非士非商,自业寄于亡命,狐面狼心,冶服盗质,此庶人之蠢也。如是而风俗不致颓坏,士民不致饥寒,盗贼不致风起者未之有也。”(3)

大人先生有了身份有了钱以后,饱食终日,无所用心,自然而然会刻意去谋生活的舒适,于是营居室,乐园亭,侈饮食,备仆从,再进而养优伶,召伎女,事博弈,蓄姬妾,雅致一点的更提倡玩古董,讲版刻,组文会,究音律,这一集团人的兴趣,使文学、美术、工艺、金石学、戏曲、版本学等部门有了飞跃的进步。

八股家幸而碰上了机会,得了科第时,第一步是先娶一个姨太太(相较于昔日,他们的黄脸婆还有不致被休的运气),王崇简《冬夜笔记》:“明末习尚,士人登第后,多易号娶妾。故京师谚曰:改个号,娶个小。”第二步是广营居室,做大官的邸舍之多,往往骇人听闻,田艺蘅记严嵩籍没时之家产,光是宅第房屋一项,在江西原籍共有六千七百四间,在北京共一千七百余间。(4)陆炳当事时,营别宅至十余所,庄园遍四方。(5)郑芝龙田园遍闽粤,在唐王偏安一隅的小朝廷下,秉政数月,增置仓庄至五百余所。(6)

士大夫园亭之盛,大概是嘉靖以后的事。陶奭龄说:“少时越中绝无园亭,近亦多有。”(7)奭龄是万历时代人,可见在嘉隆前,即素称繁庶的越中,士大夫尚未有经营园亭的风气。园亭的布置,除自己出资建置外,大抵多出于门生故吏的报效。顾公燮《消夏闲记》卷上说:“前明缙绅虽素负清名者,其华屋园亭佳城南亩,无不揽名胜、连阡陌。推原其故,皆系门生故吏代为经营,非尽出己资也。”王世贞《游金陵诸园记》记南京名园除王公贵戚所有者外,有王贡士杞园、吴孝廉园、何参知露园、卜太学味斋园、许典客长卿园、李象先茂才园、汤太守熙召园、陆文学园、张保御园等。《娄东园亭志》仅太仓一邑有田氏园、安氏园、王锡爵园、杨氏日涉园、吴氏园、季氏园、曹氏杜家桥园、王世贞弇州园、王士骐约园、琅玡离园、王敬美澹园等数十园。园亭既盛,张南垣至以叠石成名:“三吴大家名园,皆出其手。其后东至于越,北至于燕,召之者无虚日。”(8)

对于饮食衣服尤刻意求精,互相侈尚。《小柴桑喃喃录》卷上记:“近来人家酒席,专事华侈,非数日治具,水陆毕集,不敢轻易速客。汤饵肴,源源而来,非唯口不给尝,兼亦目不周视,一筵之费,少亦数金。”平居则“耽耽逐逐,日为口腹谋”。张岱《陶庵梦忆》自述:“越中清馋无过余者,喜啖方物。北京则苹婆果、黄、马牙松;山东则羊肚菜、秋白梨、文官果、甜子;福建则福橘、福橘饼、牛皮糖、红腐乳;江西则青根、丰城脯;山西则天花菜;苏州则带骨鲍螺、山查丁、山查糕、松子糖、白圆、橄榄脯;嘉兴则马交鱼脯、陶庄黄雀;南京则套樱桃、桃门枣、地栗团、窝笋团、山查糖;杭州则西瓜、鸡豆子、花下藕、韭芽、元笋、塘栖蜜橘;萧山则杨梅、莼菜、鸠鸟、青鲫、方柿;诸暨则香狸、樱桃、虎栗;嵊则蕨粉、细榧、龙游糖;临海则枕头瓜;台州则瓦楞蚶、江瑶柱;浦江则火肉;东阳财南枣;山阴则破塘笋、谢橘、独山菱、河蟹、三江屯蛏、白蛤、江鱼、鲥鱼、里河。远则岁致之,近则月致之,日致之。”(9)衣服则由布袍而为绢,由浅色而改淡红。范濂《云间据目钞》记云间风俗,虽然只是指一个地方而言,也足以代表这种由俭朴而趋奢华的时代趋势。他说:“布袍乃儒家常服,周年鄙为寒酸,贫者必用绸绢色衣,谓之薄华丽。而恶少且从典肆中觅旧缎旧服翻改新起,与豪华公子列坐,亦一奇也。春元必用大红履,儒童年少者必穿浅红道袍,上海生员冬必穿绒道袍,暑必用绉巾绿伞,虽贫如思丹,亦不能免。稍富则绒衣巾,盖益加盛矣。余最贫,尚俭朴,年来亦强服色衣,乃知习俗移人,贤者不免。”明代制定庶士服饰,不许混淆,嘉靖以后,这种规定亦复不能维持,上下群趋时髦,巾履无别。范濂又记:“余始为诸生时,见朋辈戴桥梁绒线巾,春元戴金线巾,缙绅戴忠靖巾。自后以为烦俗,易高士巾素方巾,复变为唐巾晋巾汉巾褊巾。丙午(1606)以来皆用不唐不晋之巾,两边玉屏花一双,而年少貌美者加犀玉奇簪贯发。”他又很愤慨地说:“所可恨者,大家奴皆用三镶宦履,与士官漫无分别,而士官亦喜奴辈穿着,此俗之最恶者也。”

士大夫居官则狎优纵博,退休则广蓄声伎,宣德年间,都御史刘观每赴人邀请,辄以伎自随。户部郎中肖翔等不理职务,日唯伎妓酣饮恣乐。(10)曾下饬禁止:“宣德四年(1429)八月丙申,上谕行在礼部尚书胡濙曰:祖宗时文武官之家不得挟伎饮宴。近闻大小官私家饮酒,辄命伎歌唱,沉酣终日,怠废政事。甚者留宿,败礼坏俗。尔礼部揭榜禁约,再犯者必罪之。”(11)妓女被禁后,一变而为小唱,沈德符说:“京师自宣德顾佐疏后,严禁官妓,缙绅无以为娱,于是小唱盛行,至今日几如西晋太康矣。”(12)实际上这项禁令也只及于京师居官者,易代之后,勾栏盛况依然。《冰华梅史》有《燕都妓品序》:“燕赵佳人,颜美如玉,盖自古艳之。矧帝都建鼎,于今为盛,而南人风致,又复袭染熏陶,其色艳宜惊天下无疑。万历丁酉庚子(1597—1600)其妖冶已极。”所定花榜借用科名条例有状元榜眼探花之目。称妓则曰老几,茅元仪《暇老齐杂记》卷四:“近来士人称妓每曰老,如老一老二之类。”同时曹大章有《秦淮士女表》,《萍乡花史》有《广陵士女殿最序》。余怀《板桥杂记》记南京教坊之盛:“南曲衣裳妆束,四方取以为式。”崇祯中四方兵起,南京不受丝毫影响,依然征歌召妓:“宗室王孙,翩翩裘马,以及乌衣子弟湖海宾游,靡不挟弹吹箫,经过赵李,每开筵宴,则传呼乐籍,罗绮芬芳,行酒纠觞,留髡送客,酒阑棋罢,堕珥遗簪,真欲界之仙都,升平之乐国也!”(13)

私家则多蓄声伎,穷极奢侈。万历时理学名臣张元忭后人的家伎在当时最负盛名。《陶庵梦忆》卷四《张氏声伎》条记:“我家声伎,前世无之。自大父于万历年间与范长白邹愚公黄贞父包涵所诸先生讲究此道,遂破天荒为之。有可餐班,次则武陵班……再次则梯仙班……再次则吴郡班……再次则苏小小班……再次则平子茂苑班……主人解事日精一日,而傒僮伎艺则愈出奇愈。”阮大铖是当时最负盛名的戏曲作家,他的家伎的表演最为张宗子所称道。同书卷八记:“阮元海家优讲关目,讲情理,讲筋节,与他班孟浪不同。然其所打院本又皆主人自制,笔笔勾勒,苦心尽出,与他班卤莽者又不同。故所扮演本本出色,脚脚出色,出出出色,句句出色,字字出色。”士大夫不但蓄优自娱,谱制剧曲,并能自己度曲,压倒伶工。沈德符记:“近年士大夫享太平之乐,以其聪明寄之剩技。吴中缙绅留意音律,如太仓张工部新、吴江沈吏部璟、无锡吴进士澄时俱工度曲,每广座命伎,即老优名倡俱皇遽失措,真不减江东公瑾。”(14)风气所趋,使梨园大盛,所演若《红梅》《桃花》《玉簪》《绿袍》等记不啻百种:“括共大意,则皆一女游园,一生窥见而悦之,遂约为夫妇。其后及第而归,即成好合。皆徒撰诡名,毫无古事可考,且意俱相同,毫无足喜。”乡村每演剧以祷神:“谓不以戏为祷,则居民难免疾病,商贾必值风涛。”(15)豪家则延致名优,陈懋仁《泉南杂志》:“优伶媚趣者不吝高价,豪奢家攘而有之,婵鬓傅粉,日以为常。”使一向被贱视的伶工,一旦气焰千丈。徐树丕《识小录》记吴中在崇祯十四年(1641)奇荒后的情形:“辛巳奇荒之后……优人鲜衣美食,横行里中。人家做戏一台,一本费至十余金,而诸优犹恨恨嫌少。甚至有乘马者,乘舆者,在戏房索人参汤者,种种恶状。然必有乡绅主之,人家惴揣奉之,得一日无事便为厚矣。”优人服节有至千金以上者。(16)男优之外,又有女戏:“十余年来苏城女戏盛行,必有乡绅主之。盖以倡兼优而缙绅为之主。”(17)亦有缙绅自教家姬演戏者,张岱记朱云崃女戏,“西施歌舞,对舞者五人,长袖缓带,绕身若环,曾挠摩地,扶旋猗那,弱如秋乐;女官内侍,执扇葆璇盖、金莲宝炬、纨扇宫灯二十余人,光焰荧煌,锦绣纷叠,见者错愕”(18)。刘晖吉女戏则以布景著:“刘晖吉奇情幻想,欲补从来梨园之缺陷;如唐明皇游月宫,叶法善作,场上一时黑魆地暗,手起剑落,霹雳一声,黑幔忽收,露出一月,其圆如规,四下以其羊角染五色云气,中坐常仪,桂树吴刚,白兔捣药。轻纱缦之内,燃赛月明数株,光焰青黎,色如初曙,撤布成梁,遂蹑月窟,境界神奇,忘其为戏也。”(19)

士大夫的另一种娱乐是赌博。顾炎武《日知录》记:“万历之末太平无事,士大夫无所用心,间有相从赌博者。至天启中始行马吊之戏,而今之朝士若江南山东几于无人不为此。”有如韦昭论所云:“穷日尽明,继以脂烛,人事旷而不修,宾旅阙而不接。”甚至有“进士有以不工赌博为耻”的情形。吴伟业又记当时有叶子戏:“万历末年,民间好叶子戏,图赵宋时山东群盗姓名于牌而斗之,至崇祯时大盛。有曰闯,有曰献,有曰大顺,初不知所自起,后皆验。”(20)缙绅士大夫以纵博为风流,《列朝诗集小传》记:“福清何士壁跅弛放迹,使酒纵博。”“皇甫冲博综群籍,通挟凡击毯音乐博弈之戏,吴中轻侠少年咸推服之。”“万历间韩上桂为诗多倚待急就,方与人纵谈大噱,呼号饮博,探题立就,斐然可观。”此风渐及民间,结果是如沈德符所说:“今天下赌博盛行,其始失货财,甚则鬻田宅,又甚则为穿窬,浸成大伙劫贼,盖因本朝法轻,愚民易犯。”(21)

自命清雅一点的则专务搜古董,巧取豪夺:“嘉靖末年海内宴安,士大夫富厚者以治园亭教歌舞之际,间及古玩。如吴中吴文恪之孙,溧阳史尚宝之子,皆世藏珍秘,不假外索。延陵则稽太史应科,云间则朱太史大韶,携李项太学,锡山安太学华户部辈不吝重资收购,名播江南。南部则姚太史汝循、胡太史汝嘉亦称好事。若辈下则此风稍逊,唯分宜严相国父子、朱成公兄弟并以将相当途,富贵盈溢,旁及雅道,于是严以势劫,朱以货贿,所蓄几及天府。张江陵当国亦有此嗜。董其昌最后起,名亦最重,人以法眼归之。”(22)年轻气盛少肯读书的则组织文社,自相标榜,以为名高。《消夏闲记》下:“文社始于天启甲子张天如等之应社……推大讫于四海。于是有广应社,复社,云间有几社,浙江有闻社,江北有南社,江西有则社,又有历亭席社,昆阳云簪社,而吴门别有羽朋社,武林有读书社,山左有大社,佥会于吴,统于复社。”以讥弹骂詈为事,黄宗羲讥为学骂,他说:“昔之学者学道者也,今之学者学骂者也。矜气节者则骂为标榜,志经世者则骂为功利,读书作文者则骂为玩物丧志,留心政事者则骂为俗吏,接庸僧数辈则骂考亭为不足学矣,读艾千子定待之尾,则骂象山阳明为禅学矣。濂溪之主静则盘桓于腔子中者也,洛下之持敬则曰是有方所之学也。逊志骂其学误主,东林骂其党亡国,相讼不决,以后息者为胜。”(23)老成人物则伪标讲学,内行不修。艾南英《天傭子集》曾提及江右士夫情形:“敝乡理学之盛,无过吉安,嘉隆以前,大概质行质言,以身践之。近岁自爱者多而亦不无仰愧前哲者。田土之讼,子女之争,告讦把持之风日有见闻,不肖视其人皆正襟危坐以持论相高者也。”(24)

仕宦阶级有特殊地位,也自有他们的特殊风气。《小柴桑喃喃录》卷下说:“士大夫膏肓之病,只是一俗,世有稍自脱者即共命为迂为疏为腐,于是一入仕途,则相师相仿,以求入乎俗而后已。如相率而饮狂泉,亦可悲矣。”在这情形的社会,谢肇淛说得最妙:“燕云只有四种人多,奄竖多于缙绅,妇女多于男子,倡伎多于良家,乞丐多于商贾。”(25)

* * *

(1)《明史》卷二一三,《张居正传》。(此条引文出处似有误。——编者注)

(2)《垂光集》卷一。

(3)《堵文忠公集·救时十二议疏》。

(4)《留青日札》。

(5)《明史》卷三〇七,《陆炳传》。

(6)林时对:《荷锸丛谈》卷四。

(7)《小柴桑喃喃录》下。

(8)黄宗羲:《撰杖集·张南垣传》。

(9)张岱:《陶庵梦忆》卷四,《方物》。

(10)《明宣宗实录》卷五六。

(11)《明宣宗实录》卷五七。

(12)《野获编》卷二四。

(13)余怀:《板桥杂记》。

(14)《野获编》卷二四。

(15)汤来贺:《梨园说》。

(16)黄宗羲:《南雷集子·刘子行状》。

(17)《识小录》卷二。

(18)《陶庵梦忆》卷二。

(19)《陶庵梦忆》卷五。

(20)《绥寇纪略》卷一二。

(21)《野获编补遗》卷三。

(22)《野获编》卷二六。

(23)《南雷文案》卷一七。

(24)艾南英:《天傭子集》卷六,《复陈怡云公祖书》。

(25)《五杂俎》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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