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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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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尧章云草转真折,其言已谬;又云真以转而后遒,草以折而后劲,直长语耳。夫真不可折,犹草必用转,书之古今高下,正系于此。书固以转而后遒,实不因折而始劲。若谓劲生于折,则古法澌尽矣。盖遒,如人之一身筋脉联络,精神贯穿,可以骑射驰骋,可以上竿踏壁。劲,如人臂强足健,坚实凌厉,止属遒中一节。故有劲而乏遒,未有遒而不劲者也。唐自欧、虞、褚、薛而下,迨乎颜、柳,亦犹诗之有晚唐矣。二公见前代作者法度森然,不师其意而泥其迹,乃创作一体,务以雄健加人,遂使晋、魏萧散温润之风一切委地。在当时即称为干禄书,已不免佐史之讥。昔人谓诗家之视靖节,犹孔门之视伯夷,以晋、魏而视二公,又不侔矣。

本朝沈氏兄弟,学古而失之,遂成浅俗。姜永嘉学沈而不得其流丽处,辄复参入颜、柳二家。永嘉不足深辩,作法于凉,只可为颜、柳惜耳。江河万古流,自不可废,其盈其涸,故不在畎浍间也。

书贵质,不贵工;贵淡,不贵艳;贵自然,不贵作意。质,非鄙拙之谓也,清庙明堂,大雅斯在是已。淡,非浮易之谓也,大羹玄酒,至味存焉是已。自然,非信手放意之谓也,不事雕琢,神气浑全,险易同途,繁简一致是已。大凡古人书,初览似少意味,至于再至于三,精神益生,出没始见。近世书,伸纸一目,殊觉可喜,展玩稍久,疵颣毕陈。此何故焉?今之浮俗者多,古之沉着者胜也。要之文章与时高下,书亦宜然。但能一意法古,梦寐求之,久之必有所合,恐无俟借材于异代也。

宋人评书,犹其论诗,多不可据。馀无论也,苏、黄、米三公可谓博观深诣矣,乃其言不能无弊。长公以鲁公比子美,以为能事已毕,遂终身委质焉,宁谓后世无人乎?瘗鹤铭书极冲淡之趣,鲁直学之,颇得其疏秀处,如登览诸刻,直超长公而上之。若草书,则学藏真而不至误藏真者也。米南宫论书甚刻,父子一师褚河南,至谓河南非欧、虞所能比肩,则过矣。祝京兆真行尽出二王,独颠草由于鲁直吴人,以其易学,益赝作以杂之,是京兆以草书自掩其名也。

元赵吴兴书,世谓早学师宜官,晚学李北海。师宜官不可得而知矣,今观吴兴真行得意处,本出大令,北海固不得而臣之也。所不可知者,妍丑错陈,瑕瑜互见,恐是少作,循名者早为流播,遂使人目为吴兴体耳。又云吴兴见鲜于伯机书,始知上学晋、魏。今伯机书固多有也,即使吴兴见之而始改所从,可谓青出于蓝矣。

论画者先观气,次观神,而后论其笔之工拙。世固有笔工而神气不全者,未有神气既具而笔犹拙者也。作书既工于用笔,以渐至熟,则神采飞扬,气象超越,不求工而自工矣。神生于笔墨之中,气出于笔墨之外。神可拟议,气不可捉摸,在观者自知之,作者并不得而自知之也。

书必先生而后熟,亦必先熟而后生。始之生者,学力未到,心手相违也。熟而生者,不落蹊径,不随世俗,新意时出,笔底具化工也。故熟非庸俗,生不雕疏。今去汉、魏、晋人数千年矣,人间翻拓既已失其真矣,具眼者一见佳本,便觉触目醒心,恍若对面同时之人,响拓临摹竟不得其仿佛,此则生之说也。故由生入熟易,由熟得生难。书者心画,此扬子云之言也。柳诚悬因有心正笔正之说,宋人遂据以为断案。此似然而实不然也。譬之以木石为人,衣冠坐立描写极似,非不俨然庄肃也,而色笑蹈舞一之不具,即庄肃何取焉?晋人虽称蔑弃礼法,至于作字,实其用意处。张怀瓘评中散草书加右军数等,使非功用精密,何以至此?已不类其为人矣。若概以为简堕使然,则不作可矣。右军在晋最娴经世,颜之推谓其人品最高,惜为书所掩。右军之比中散其人又可知。乃其书则风流蕴藉,翱翔物表。盖法有固然,不必斤斤以心术为校也。世有文章德业晔然名世者,即不事铅椠,举而登之锺、王之列,其孰从而信之?急就为古人绝学,至本朝唯宋仲温以此得名,甚自矜重,秘惜其法,不以语人。今观其书,作意太过,乏古人不尽之味,盖急就中之颠、素也。蔡中郎八分书,平画及波皆极长纵,笔势无复馀剩,其法类世所传曹娥碑,瘗鹤铭实祖之,锺太尉又入以行书流动之趣。盖八分体本简古,故运笔欲得疏畅。急就之法,萌芽于此。既作急就,则已浸淫草书,必须收敛斩截,便易痛快,使有苍然之色,不待倾侧牵引以为奇也。不然,则直作近草可耳。此书家之微旨,辄尽发之。

颠、素并称,自昔已然,不知长史非藏真比也。智永书法承受有绪,藏真从而光大之。圣母之与自叙,体制不同,而各极其分量,盖已超凡入圣矣。长史笔多偏枯,所得古法盖少。今有学藏真而失之者,似从长史门墙中来,为弊非一日矣。学者诚能于篆隶而下,遍观名书,从头一一理会,自然目中如辨黑白。言说虽多,要之无益,故不能画而语画,不能书而评书,皆妄也。

秦程邈始为隶书,今官本所载,米南宫虽指为伪作,然形体实不可废,即今真书也。后汉王次仲始为八分。蔡琰云:割李斯小篆去八分存二分,故名八分。是隶法居十分之八。据此则隶应先出。曹喜、蔡中郎俱后汉人,想其世代相次,一时流传,互相习学,俱师次仲亦不可知。但谓隶是八分之流,真书又与隶不类,则不应斯、籀古篆尚存见闻,而隶法绝无基绪。古人书谱品目悉具,卒无专举正楷为言者,此明隶即真书无疑。要之程邈作隶时,去篆法未尽,八分既出,隶反近之。不若晋、唐以还,一洗篆法,别成堂奥,故昧者相沿不能自决耳。又张怀瓘云:秦王次仲始作八分,非后汉之次仲。则八分固与隶书并出矣。大小二篆生八分,子美盖有据云。

世传右军好鹅,莫知其说。盖作书用笔,其力全凭手腕,鹅之一身,唯项最为圆活,今以手比鹅头,腕作鹅项,则亦高下俯仰,前后左右,无不如意。鹅鸣则昂首,视则侧目,刷羽则随意浅深,眠沙则曲藏怀腋,取此以为腕法而习熟之,虽使右军复生,耳提面命,当不过是。非谑谈也,想当时兴寄偶到,且知音见赏,兼为后世立话柄耳。或者以为昙<石襄>鹅群,羽毛有异,故特好之,何殊说梦耶!

学书最忌近俗,诸体皆然,真书尤甚。徐东海谓大蹙令小,小放令大,疏肥令密,密瘦令疏。此最误后学,书家之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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