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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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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朴、魏野皆咸平景德间隐士,朴居郑州,魏野居陕,皆号能诗。朴性癖,尝骑驴往来郑圃,每欲作诗,即伏草中冥搜,或得之,则跃而出,适遇之者无不惊。真宗祀汾阴过郑,召朴,欲命之官,即问:“卿来,得无以诗送行者乎?”朴揣知帝意,谬云:“无有,惟臣妻一篇。”帝使诵之,曰:“更休落魄贪杯酒,切莫猖狂爱做诗。今日捉将官里去,这回断送老头皮。”帝大笑,赐束帛遣还山。野和易通俗,人乐从之游,王魏公当国尤爱之,野亦数相问无间。天禧末,魏公屡求退,不许,适野寄以诗曰:“人间宰相惟三载,君在中书四十年。西祀东封俱已了,好来平地作神仙。”魏公亟袖以闻,遂得谢政。朴死无子,而野有子闲,能袭其父风,年八十余,亦得长生之术。司马温公,陕人,闲死为志其墓,故世知野者多,而朴无甚闻。然皆一节之士,世竞于进取者,不可时无此曹一二警励之,与指嵩少为仕途捷径者异也。

郎简侍郎,钱塘人,庆历间罢吏,与杜岐公极相厚善。简长岐公十许岁,岐公以兄事之。既老谢事,居里中作别馆径山下,善服食,得养生之术。即径山涧旁种菖蒲数畆,岁采以自饵,山中人目之菖蒲田。时岐公以老就第居,宋简数以书招岐公同处不果,往然书间与诗往来,无虚月。范文正知钱塘,亦重其为人。捷,皇祐大飨明堂,亟请召岐公为三老,以任参政,布及简,为五更不报。简犹后岐公三、四年卒,几九十,虽无甚显迹,然能善其身终始。岐公未尝轻与人往,独重简为重友,亦必有以取之矣。士大夫处世,何用事业赫在人耳目,若必求此,将有扰扰用意营之者,若是,安得自适于休静无事之地,或不免累于仕而不能去。余家先世与简有素,今日客有自径山来,言菖蒲田,问之儿子,多不知其详,乃为语之。

余守许昌时,洛中方营西内甚急。宋升以都运使主之,其徒韩溶、李实等皆用事。宫室梁柱、栏槛、窗牖皆用灰布,期既廹,竭洛阳内外猪羊牛骨不克用,韩溶建议掘漏泽人骨以代,升欣然从之。一日,李实暴疾死,而还魂,具言冥官初追证以灰骨事,有数百人讼于庭,冥官问状,实言:“此非我,盖韩溶。”忽有吏趋而出,有顷,复至,过实曰:“果然,君当还,然宋都运亦不免。”既白冥官而下,所抱文字,风动其纸,略有灭门二字。后三日,溶有三子连死尚幼,其妻哭之哀,又三日亦死,而溶亦死。升时入为殿中监,未几,传升忽溺血不止,经日下数石而毙。人始信幽冥之事,有不可诬者。时有范德儒卒才数月,其家语予:“近有人之郓州,夜过野中,见有屋百许间,如官府,掲其榜曰“西证狱”。问其故,曰:“此范龙图治西内事也。”家亦有兆相符。会有属吏往洛,余始复其言于李实,亦然。甚哉!祸福不可畏乎?余素不乐言鬼神幽怪,特书此一亊,以示儿子,以为当官无所忌惮者戒之。

文潞公洛阳居地,袁象先旧基,屋虽不甚宏大,晚年得其傍羡地数畆,为园号“东田”。日挟家童数辈,肩舆与宾客姻亲共游无虚时,既罢,遣声妓。取营籍十余人,月赋以金,毎行必命之执事,人以为适然。时公年已高,捨居家而适别馆,且未免平昔之好,则犹若有少劳者。杜岐公谢事,不造宅,假官舍“回车院”居之积十年,薨于其中。余守宋时,尝往观湫隘,与居民不远,耆老犹指癈屋三间为公之书屋。公未尝出,亦不甚饮酒;客至,粟饭一盂,杂以饼饵他品,不过两种。无客,即静坐,不闻人声有瞷之者,或赋诗、作草书,未尝不满也。一等贵人,奢俭所享,虽各适其性,然亦必自有赋之者。如潞公出入将相,穷极奉养而能安于约如此,固自不可及。若岐公则尤人之所难,然此但以俗人论耳。稍知道者,其何有于是?潞公必不以其约自矜,岐公必不以其亷自异。晋人记有比王逸少“兰亭”于“金谷”而逸少喜者,彼自道其所知,恐未尝梦见逸少也。

李习之学识过韩退之,盖其所知也各异。退之主张吾道千载一人,而余为是言故不韪矣。然余自不以为疑,曷不取其原道读之?循粹而不杂,明果而不二。世皆以比孟子,然究其所终则得儒者之说。而茍知学孔子者,皆能为是言。习之他文不多见,而其复性书三篇,于秦汉以下,诸儒略无所习,独超然知颜子之用心。唐人之为文者,亦或似然。其言矫而幸中,必有乖忤,未能如习之坦然至到。盖二人之为儒一也。今世言三代、周公、孔子之道者,莫如《礼记》。《礼记》之传驳而直得孔子之言者,惟《中庸》与《大学》。退之出于《大学》而未至,故《原道》之末,论“正心诚意”,曰:古人为是者,将以有为。今之为是也,外其天下国家而灭其常,盖以诋佛、老,意谓绝仁义、弃礼乐,皆以其“庄语”,而不穷其旨。区区以孟子、荀卿、杨雄为辨,则已下矣!故曰“未至”。习之学出《中庸》,而不胶其言,故论“至诚尽性”之道,自孟子推之至于子思,推之至于孔子,合于“易”之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知颜子之不远,复为三月不违仁。卿与雄曾无是议,而退之之所未尝语也。故曰“不胶其言”。二人要不可偏废。将以正人,则不可无退之;将以自治,则不可无习之。惟其见者明,故其文章合处,以追踪退之无甚愧。唐人记习之、退之姪婿,似有不宜相下。虽退之强毅,亦不肯而以从已弟子之者,惟籍湜辈尔。近岁无能知习之者,惟老苏尝及之,然止与其文辞。子瞻兄弟不复言,甚矣,学之难也!后必有与余同者,然后知予之言不谬。

凡人之生不过出入二途,读庄周“达生”一篇,使人意萧然。直若能遗其刑者,出所以接物也,入所以养已也。周设为单豹、张毅二名,盖寓言。张毅,张而与物敌,其走高门县簿固然。单〔原注:读当如丹,朱之丹〕豹以其不避患,而虎食之,亦言有其类之。赋于内者,祸必不在外也,则有心于出入者也。均不免于有累。不若忘其形,而养其神。忘形,则能遗生;养神,则外物不能干。故物有余,而形不养者,声色臭味是也;形不离,而生亡者,枯槁沈溺之过而反以自瘠者也。是以其说,不以能弃事为贵。必使为事本无不足弃,则无与役于外而形不劳矣。不以能遗生为难,必使知生本无不足遗,则无与累于内而精不亏矣。形与精相为表里者也,形前则精后,二者合而与天为一。则区区赋于人者,亦何足言哉。夫然则不独善其生而已,虽死可也。故继言合成体易,所谓精气为物者是也;散则成始易,所谓游魄为变者是也。生则自散移之于合而成体,死则自合移之于散而成始,是谓能移此与天为一而非人也。老氏论生之徒、死之徒与动而之死地者,皆曰十有三,人多不能晓。曲为异论说,不正谓其形而言尔?故河上公以解四肢九窍之数当之,不知此说自见韩非子,非与老略先后其书。人特谓之“解老喻老”,必不谬。吾为老氏解,特取此章,先言出生入死。盖谓不能明乎出入,是故由之而生,徇之而死,其类不一。而自少而壮,自壮而老,无非动而之死地者,同以是形也。爱之固已失,委之亦非是,不求其精而求形,未有不单豹、张毅者也。孔子与子贡、子夏言诗,皆曰“起予”,而谓“可与言《诗》已矣”,至于颜子,乃曰“回,非助我者也,于吾言无所不悦。”吾然后知颜子之异于诸子也。夫“道”不可言,而言非也;言且不可,而况有所不达而至于辨乎?然此理非至到,而相与造乎忘言之域。未足以语,颜子与孔子,既知其高可仰,坚可钻。又见其变化而在前后者,虽其欲从而不可及。亦能名其所谓卓,则颜子之于孔子,盖无不得矣,特至之有深浅尔。此孟子所谓“具体而微”者矣,如是茍不言。言之未有不当于心,则安用于言乎?及他弟子言而能文者,文章而已。性与天道,虽言之而不得闻,则吾何从可以与之言?夫闭其所不得闻,而开其所能闻,则虽言固将有疑,而未遽达者。幸而或中,固孔子之所喜而乐与之言者也。“起予”与“非助我”,于是乎辨。庄子记孔子见温伯雪子而不言。子路曰:“欲见温伯雪子久矣,见之而不言何耶?”孔子曰:“夫人者,目击而道存矣,亦不可以容声矣。”此意正可与颜子之事相发。温伯雪子,寓言也;温而曰雪,固妙矣!彼见之可以不言,而吾闻之亦可以皆说。然孔子以不容声,诿而不言;颜子以闻其言,而犹说。兹颜子之异于孔子者也。故继之歩趋言辨之同,而奔轶绝尘之异,止于交一臂而失人。乃子张、子夏,则所谓“諌我也似子,道我也似父”者欤!

张芸叟(即张舜民)侍郎,长安人,忠厚质直,尚气节而不为名;前朝人物中,殆难多数。元丰中多事,西夏五路并入;时庙议经营,久既有定策,欲一举遂灭夏。五路帅鄜延种谔、环庆高遵裕、泾原刘昌祚三人,河东王中正、熙河李宪、芸叟为高遵裕机宜,诸军皆听裕节制。帅出既无功,遵裕坐贬。有得芸叟军中诗上闻者,坐谤讪,谪监彬州酒税。余先大父魏公,适为湖南宪,倾意侍之。芸叟意感激,自是以兄事大父,终始无少异。故先君与诸父,皆得从其游。芸叟好古博学,喜为诗,然皆思致绥而不廹,非若徒为矫忿者。初谪时,言五路事者,其宾客各自为主,不同,芸叟毎折中之,以故人皆不乐。曾道中闻蛙声,乃有诗曰:“一夜秋声不暂停,近如相和远如争。信知不为官私亊,应恨踈萤彻夜明。”荆公见而笑曰:“舜民此语不为过。”崇宁间,以党籍废居长安。关中人无贵贱,以为父师。余季父,官鄜州时,往过之,始当国者欲逐。元祐,人召其腹心数辈,更排击略尽。后当国者势替,复为召致者所攻。芸叟言事,茍不以理相乘自应尔。指其壁后题字曰:“亦尝见吾扇诗乎?”季父趋视之,则曰“扇子解招风,本要热时用。秋来挂壁间,却被风吹动。”其诗大抵多类此。夜与梗等语,不甚悉其为人。前辈风流日远,后生不可不少知,因为道其本末。大父在湖南,年才六十余,求宫祠归吴下,芸叟有送行诗。先君尝使予谨藏之,后为兵乱亡去。偶记其全篇附之:“把还使节请祠真,便作吴江渐退身。凭轼几州沾惠爱,归装一味是清贫。相思欲控琴高鲤,卜宅须邀季子邻。不是荐章论再起,朝廷自重老成人。”吴下有“乘鱼桥”,云琴高(为战国赵国人,见《列仙传》)乘鲤登仙处,故有控鲤之句云。

前史载李广以杀降终不封侯,广何止不侯,盖自不能免其身。于公以治狱有阴德大其门闾,而贵报于天如符契然。因果报应之说,何必待释氏而后知也?世传欧希范《五脏图》,此庆历间,杜杞待制治广南贼欧希范所作也。希范本书生,桀黠有志数,通晓文法。尝为摄官,乘元昊叛,西方有兵时,度王师必不能及,乃与党蒙翰,啸聚数千人,声摇湖南。朝廷遣杨畋讨之不得,乃以杞代。杞入境,即伪招降之说,与之通好。希范猖獗久,亦幸茍免,遂从之,与干挟其酋领数十人偕至。杞大为燕犒,醉之以酒,已而乃执于坐上。翌日,尽磔于市,且使皆剖腹,刳其肾肠。因使医与画人,一一探索,绘以为图,用是迁待制帅庆州。未几,若有所睹,一夕至圊,忽仆于圊中,家人急出之,口鼻皆流血,微言希范以拳击我,后三日竟卒。杞有千略,亦知书,号能吏,欧阳永叔为志其墓。夫为将,不得已而至于杀降,彼自有罪,固不得已。然既以降矣,何至残忍而重苦之乎?此固造物者,所不得私计。希范起盗贼而杀无辜,亦已多矣。兵兴已来,士好功名,如杞所为。而有异闻者,问有之。余未敢以为尽信,而希范之传,不可诬也。故余出入兵间十余年,所将计十万,所平治不为不多;非特不敢为杞之为,固自不敢萌于心,幕府禆数有以奇策相干,一切皆谢之。今退老一壑,庶几幸无憾。不然,既有希范之闻,亦安得不自疑也。

庄子记孔子西藏书周室,与子路谋,子路告以老聃,免藏史归居,请试往因焉。孔子“见老聃不许,乃繙十二经以说”一段,人多不能了然。贵书传,周尝论之以藏书者,欲藏其言而废书也。然往周室,则孔子忘乎世者犹未定也,故与子路谋。凡论语载孔子与长沮桀溺晨门荷蓧之徒言,皆命子路,未尝及他弟子。盖子路勇于有闻,欲行其所知,故以激之。今周亦云,达此意矣。言聃免藏史归居者,子路以聃以忘世而忘言者也,故曰“往因焉”,欲因聃以定其说也。老聃不许,聃岂其枮槁无言者哉?故孔子复繙十二经以说。学者或以十二经为《春秋》是矣。庄周尝两言《春秋》,一曰“《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办”;一曰“《春秋》以导名分。”周于《春秋》,亦知之深矣。老聃以为大谩,而问其要;则以孔子为不喻其意,欲其出而经世也。故孔子复以兼爱无私为仁义者,对聃复以兼爱为迂。无私乃私,谓《春秋》之作欲利天下而爱之,使是非赏罚,一出于公然。然不知有为之之迹,则若建鼓而求亡,子反所以乱人之性也,乃放德而行,循道而招,则仁义故存于其间。虽为《春秋》而无害大旨,以圣人之道在有心无心之间。蔽于有心者,繙十二经固不可;蔽于无心,虽藏书亦不可。仁义无心于为,则合人之性;有心于为,则乱人之性。老聃之免而归居藏书,不足以言之,故复以轮扁与齐小白之论终之。此五千言之所以作也!

韩退之(即韩愈)有“木居士诗”在衡州来阳县灌口寺。退之作此诗,疑自有意。其谓便有无穷求福人,盖当时固以尸祝之矣。至元丰初犹存,远近祈祷祭祀未尝辍。一日,邑中旱久不雨,县令力祷无验,怒伐而焚之,一邑争救不听。苏子曕在黄州时闻而喜曰:“木居士之诛,固已晚矣,间乃有此明眼人乎?过丹霞远矣。”然邑人念之终不己。后有主寺亊者,复以木仿其像再刻之,岁仍以祀。或曰:“寺规其祭亨之余,以不能废。”张芸叟谪郴州过,诗以题于壁曰:“波穿水透本无奇,初见潮州刺史诗。当日老翁终不免,后来居士欲奚为?山中雷雨谁宜主,水底蛟龙自不知。若使天年俱自遂,如今已复有孙枝。”相传以为口实。余闻蜀人言,陈子昻,阆州人。祠子昻,有拾遗庙,讹为十姨。不知何时遂更庙貎,为妇人装饰甚严,有祷亦或验。利之所在,茍可得豚肩巵酒,子昻且屈为妇人,勉应之不辞,新木居士亦何为不可为乎?闻者为之绝倒。

子贡告汉阴丈人以桔槹,忿然作色曰:“有机械则有机亊,有机事则有机心。”子贡惧而惊。孔子以为假修混沌之术,识其一不知其二,治其内不知其外;混沌之术云者,谓上古之世也。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则混沌之世,亦何必然哉?惟汉阴不能察此事故,一拂其意,遂至于忿然作色,则是非之辩,已役于外,而喜怒之情,已乱于中矣。是以区区以抱瓮为是,终身役而不自知其劳也。师今当语颜子,以子曾不见夫桔槹者乎?“引之则俯,捨之则仰”,彼人之所引,非引人也。故俯仰不知罪于人,汉阴而知此,亦何伤夫桔橰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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