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之《奏定学校章程》草创之者黄陂陈君毅,而南皮张尚书实成之。其小学、中学诸章程中,亦有不合于教育之理法者,以世多能知之,能言之,余故勿论。今分科大学之立有日矣,且论大学。大学中若医、法、理、工、农、商诸科,但袭日本大学之旧,不知中国现在之情形有当否,以非予之专门,亦不具论,但论经学科、文学科大学。
分科大学章程中之最宜改善者,经学、文学二科是已。余谓此张尚书最得意之作也。尚书素以硕学名海内,又于政事之暇不废稽古。观此二科之章程内详定教授之细目及其研究法,肫肫焉不惜数千言,为国家名誉最高、学问最深之大学教授言之,而于中学小学国家所宜详定教授之范围及其细目者,反无闻焉。吾人不能不服尚书之重视此二科,又于其学术上所素娴者不惮忠实陈其意见也。且尚书不独以经术文章名海内,又公忠体国,以扶翼世道为己任者也。故惧邪说之横流,国粹之丧失之意,在在溢于言表,于此二章程中,尤情见乎辞矣。吾人固推重尚书之学问,而于其扶翼世道人心之处,尤不能不再三倾倒也。虽然,尚书之志则善矣,然所以图国家学术之发达者,则固有所未尽焉。今不暇细论其误,特就其根本之处言之如左,以俟当局者采择焉。
其根本之误何在?曰在缺哲学一科而已。夫欧洲各国大学无不以神、哲、医、法四学为分科之基本。日本大学虽易哲学科以文科之名,然其文科之九科中,则哲学科裒然居首,而余八科无不以哲学概论、哲学史为其基本学科者。今经学科大学中虽附设理学一门,然其范围限于宋以后之哲学,又其宗旨在贵实践而忌空谈(《学务纲要》第三十条),则夫《太极图说》、《正蒙》等必在摈斥之例。则就宋人哲学中言之,又不过其一部分而已。吾人且不论哲学之不可不特置一科,又不论经学、文学二科中之必不可不讲哲学,且质南皮尚书之所以必废此科之理由如何?
(一)必以哲学为有害之学也。
夫言哲学之害,必自其及于政治上者始矣。数年前,海内自由革命之说虽与欧洲18世纪哲学上之自然主义稍有关系,然此等说宁属于政治法律之方面,而不属于哲学之方面。
今不以此说之故,而废直接之政治法律,何独于间接之哲学科而废之。
且吾信昔之唱此说以号召天下者,不独于哲学上之自然主义瞢无所知,且亦不知政治法律为何物者也,不逞之徒,何地蔑有?昔之洪、杨,今之孙、陈,宁皆哲学家哉!且自然主义不过哲学中之一家言,与之反对者何可胜道。余谓不研究哲学则已,苟有研究之者,则必博稽众说而唯真理之从。其有奉此说者,虽学问之自由独立上所不禁,然理论之与实行其间必有辨矣。今者,政体将改,上下一心,反侧既安,莠言自泯,则疑此学为酿乱之麹蘖者,可谓全无根据之说也。
(二)必以哲学为无用之学也。
虽余辈之研究哲学者,亦必昌言此学为无用之学也。何则?以功用论哲学,则哲学之价值失。哲学之所以有价值者,正以其超出乎利用之范围故也。且夫人类岂徒为利用而生活者哉。人于生活之欲外,有知识焉,有感情焉。感情之最高之满足,必求之文学、美术;知识之最高之满足,必求诸哲学。叔本华所以称人为形而上学的动物而有形而上学的需要者,为此故也。故无论古今东西,其国民之文化苟达一定之程度者,无不有一种之哲学。而所谓哲学家者,亦无不受国民之尊敬,而国民亦以是为轻重。光英吉利之历史者!非威灵吞、纳尔孙,而培根、洛克也。大德意志之名誉者,非俾思麦、毛奇,而汗德、叔本华也。即在世界所号为最实际之国民如我中国者,于《易》之太极、《洪范》之五行、《周子》之无极,伊川、晦庵之理气等,每为历代学者研究之题目,足以见形而上学之需要之存在。而人类一日存,此学即不能一日亡也。而中国之有此数人,其为历史上之光,宁他事所可比哉!今若以功用为学问之标准,则经学文学等之无用亦与哲学等,必当在废斥之列。而大学之所授者,非限于物质的应用的科学不可,坐令国家最高之学府与工场阛阓等,此必非国家振兴学术之意也。夫就哲学家言之,固无待于国家之保护。哲学家而仰国家之保护,哲学家之大辱也。又国家即不保护此学,亦无碍于此学之发达。然就国家言之,则提倡最高之学术,国家最大之名誉也。有腓立大王为之君,有崔特里兹为之相,而后汗德之《纯理批评》得出版而无所惮。故学者之名誉,君与相实共之。今以国家最高之学府,而置此学而不讲,断非所以示世界也。况哲学自直接言之,固不能辞其为无用之学,而自间接言之,则世所号为最有用之学如教育学等,非有哲学之预备,殆不能解其真意。即令一无所用,亦断无废之之理,况乎其有无用之用哉。
(三)必以外国之哲学与中国古来之学术不相容也。
吾谓张尚书之意,岂独对外国哲学为然哉,其对我国之哲学,亦未尝不有戒心焉。故周、秦诸子之学,皆在所摈弃,而宋儒之理学,独限于其道德哲学之范围内研究之。然此又大谬不然者也。《易》不言太极,则无以明其生生之旨,周子》不言无极,则无以固其主静之说;伊川、晦庵若不言理与气,则其存养省察之说为无根柢。故欲离其形而上学而研究其道德哲学,全不可能之事也。至周、秦诸子之说,虽若时与儒家相反对,然欲知儒家之价值,亦非尽知其反对诸家之说不可,况乎其各言之有故,持之成理者哉。今日之时代,已入研究自由之时代,而非教权专制之时代。苟儒家之说而有价值也,则因研究诸子之学而益明其无价值也,虽罢斥百家,适足滋世人之疑惑耳。吾窃叹尚书之知之与杞人等也!昔日杞人有忧天堕而压己者,尚书之忧道!无乃类是。若夫西洋哲学之于中国哲学,其关系亦与诸子哲学之于儒教哲学等。今即不论西洋哲学自己之价值,而欲完全知此土之哲学,势不可不研究彼土之哲学。异日发明光大我国之学术者,必在兼通世界学术之人,而不在一孔之陋儒,固可决也。然则尚书之远虑及此,亦不免三思而惑者矣。
尚书所以废哲学科之理由,当不外此三者。此恐不独尚书一人之意见为然,吾国士大夫之大半,当无不怀此疑虑者也。而其不足疑虑也,既如上所述,则尚书之废此科,虽欲不谓之无理由,不可得也。若不改此根本之谬误,则他日此二科中所养成之人才,其优于占毕帖括之学者几何,而我国之经学文学,不至坠于地不已。此余所为不能默尔而息者也。
由上文所述观之,不但尚书之废哲学一科为无理由,而哲学之不可不特立一科,又经学科中之不可不授哲学,其故可睹矣。至文学与哲学之关系,其密切亦不下于经学。今天吾国文学上之最可宝贵者,孰过于周、秦以前之古典乎?《系辞》上、下传实与《孟子》、《戴记》等为儒家最粹之文学,若自其思想言之,则又纯粹之哲学也。今不解其思想,而但玩其文辞,则其文学上之价值已失其大半。此外周、秦诸子,亦何莫不然。自宋以后,哲学渐与文学离,然如《太极图说)《通书》、《正蒙》、《皇极经世》等,自文辞上观之,虽欲不谓之工,岂可得哉?此外如朱子之于南宋、阳阴之于明,非独以哲学鸣,言其文学,亦断非同时龙川、水心及前后七子等之所能及也。凡此诸子之书,亦哲学,亦文学。今舍其哲学,而徒研究其文学,欲其完全解释,安可得也!西洋之文学亦然。柏拉图之《问答篇》、鲁克来谑斯之《物性赋》,皆具哲学文学二者之资格。特如文学中之诗歌一门,尤与哲学有同一之性质。
其所欲解释者,皆宇宙人生上根本之问题。不过其解释之方法,一直观的,一思考的,一顿悟的,一合理的耳。读者观格代、希尔列尔之戏曲,所负于斯披诺若、汗德者如何,则思过半矣。今文学科大学中,既授外国文学矣,不解外国哲学之大意而欲全解其文学,是犹却行而求前,南辕而北其辙,必不可得之数也。且定美之标准与文学上之原理者,亦唯可于哲学之一分科之美学中求之。虽有文学上之天才者,无俟此学之教训,而无才者亦不能以此等抽象之学问养成之。然以有此等学故,得使旷世之才稍省其劳力,而中智之人不惑于歧途,其功固不可没也。故哲学之重要,自经学上言之则如彼,自文学上言之则如此,是故不冀经学、文学之发达则已,苟谋其发达进步,则此二科之章程不可不自根本上改善之也。
除此根本之大谬外,特将其枝叶之谬,论之如左:
一、经学科大学与文学科大学之不可分而为二也。经学家之言曰:“六经天下之至文。”文学家之言曰:“约六经之旨以成文。”二者尚书岂不知之,而顾别经学科于文学科中者,则出于尊经之意,不欲使孔、孟之书与外国文学等侏离之言为伍也。夫尊孔、孟之道,莫若发明光大之,而发明光大之之道,又莫若兼究外国之学说。今徒于形式上置经学于各分科大学之首,而不问内容之关系如何,断非所以尊之也。且果由尚书之道以尊孔、孟,曷为不废外国文学也?貌为尊孔以自附于圣人之徒,或貌为崇拜外国以取媚于时势,二者均窃为尚书不取也。为尚书辩者曰:西洋大学之神学科皆为独立之分科,则经学之为一独立之分科,何所不可?曰:西洋大学之神学科,为识者所诟病久矣。何则?
宗教者,信仰之事,而非研究之事。研究宗教是失宗教之信仰也,若为信仰之故而研究,则又失研究之本义。西洋之神学,所谓为信仰之故而研究者也。故与为研究之故而研究之哲学,不能并立于一科中。若我孔、孟之说,则固非宗教而学说也,与一切他学均以研究而益明,而必欲独立一科,以与极有关系之文学相隔绝,此则余所不解也。若为尊经之故,则置文学科于大学之首可耳,何必效西洋之神学科,以自外于学问者哉。
一、群经之不可分科也。夫“不通诸经,不能解一经”,此古人至精之言也。以尚书之邃于经学,岂不知此义,而顾分经学至十一科者,则以既别经学于文学,则经学科大学中之各科,未免较他科大学相形见少故也。今若合经学科于文学科大学中,则此科为文学科大学之一科,自不必分之至析。夫我国自西汉博士既废以后,所谓经师,无不博综群经者。国朝诸老亦然。且大学者,虽为国家最高之专门学校,然所授者,亦不过专门中之普通学与以毕生研究之预备而已。故今日所最亟者!在授世界最进步之学问之大略,使知研究之方法。至于研究专门中之专门,则又毕生之事业,而不能不俟诸卒业以后也。
一、地理学科不必设也。文学科大学中之有地理科,斯最可异者已。
夫今日之世界,人迹所不到之地殆少,故自地理学之材料上言之,殆无可云进步矣。其尚可研究之方面,则在地文地质二学。然此二学之性质属于格致科,而不属于文学科。今格致科大学中既有地质科矣,则地理学之事可附于此科中研究之,若别置一科,不免有重复之弊矣。
由余之意则可合经学科大学于文学科大学中,而定文学科大学之各科为五:一、经学科,二、理学科,三、史学科,四、中国文学科,五、外国文学科(此科可先置英、德、法三国,以后再及各国)。而定各科所当授之科目如左:
一、经学科科目:
(一)哲学概论
(二)中国哲学史
(三)西洋哲学史
(四)心理学
(五)伦理学
(六)名学
(七)美学
(八)社会学
(九)教育学
(十)外国文。
二、理学科科目:
(一)哲学概论
(二)中国哲学史
(三)印度哲学史
(四)西洋哲学史
(五)心理学
(六)伦理学
(七)名学
(八)美学
(九)社会学
(十)教育学
(十一)外国文。
三、史学科科目:
(一)中国史
(二)东洋史
(三)西洋史
(四)哲学概论
(五)历史哲学
(六)年代学
(七)比较言语学
(八)比较神话学
(九)社会学
(十)人类学
(十一)教育学
(十二)外国文。
四、中国文学科科目:
(一)哲学概论
(二)中国哲学史
(三)西洋哲学史
(四)中国文学史
(五)西洋文学史
(六)心理学
(七)名学
(八)美学
(九)中国史
(十)教育学
(十一)外国文。
五至八、外国文学科科目:
(一)哲学概论
(二)中国哲学史
(三)西洋哲学史
(四)中国文学史
(五)西洋文学史
(六)口国文学史
(七)心理学
(八)名学
(九)美学
(十)教育学
(十一)外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