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4年刊于《教育世界》第69号。)
诗云:“世短意常多,斯人乐久生。”(案陶渊明《九日闲居)岂不悲哉!人之所以朝夕营营者,安归乎?归于一己之利害而已。人有生矣,则不能无欲;有欲矣,则不能无求;有求矣,不能无生得失;得则淫,失则戚:此人人之所同也。世之所谓道德者,有不为此嗜欲之羽翼者乎?所谓聪明者,有不为嗜欲之耳目者乎?避苦而就乐,喜得而恶丧,怯让而勇争:此又人人之所同也。于是,内之发于人心也,则为苦痛;外之见于社会也,则为罪恶。然世终无可以除此利害之念,而泯人己之别者欤?将社会之罪恶固不可以稍减,而人心之苦痛遂长此终古欤?曰:有,所谓“美”者是已。
美之为物,不关于吾人之利害者也。吾人观美时,亦不知有一己之利害。德意志之大哲人汗德,以美之快乐为不关利害之快乐(disinterested
pleasure)。至叔本华而分析观美之状态为二原质:(一)被观之对象,非特别之物,而此物之种类之形式;(二)观者之意识,非特别之我,而纯粹无欲之我也(《意志及观念之世界》第一册,二百五十三页(案指英译本))。
何则?由叔氏之说,人之根本在生活之欲,而欲常起于空乏。既偿此欲,则此欲以终;然欲之被偿者一,而不偿者十百,一欲既终,他欲随之:故究竟之慰藉终不可得。苟吾人之意识而充以嗜欲乎?吾人而为嗜欲之我乎?则亦长此辗转于空乏、希望与恐怖之中而已,欲求福祉与宁静,岂可得哉!然吾人一旦因他故,而脱此嗜欲之网,则吾人之知识已不为嗜欲之奴隶,于是得所谓无欲之我。无欲故无空乏,无希望,无恐怖;其视外物也,不以为与我有利害之关系,而但视为纯粹之外物。此境界唯观美时有之。
苏子瞻所谓“寓意于物,《宝绘堂记》);邵子曰:“圣人所以能一万物之情者,谓其能反观也。所以谓之反观者,不以我观物也。不以我观物者,以物观物之谓也。既能以物观物,又安有有(案此字为衍)我于其间哉?,《皇极经世·观物内篇》七)此之谓也。其咏之于诗者,则如陶渊明云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i射灵运云:“昏旦变气候,山水含清晖。清晖能娱人,游子澹忘归。”或如白伊龙云(案拜伦,1788—1874,英国诗人):
i live not in myself, but 1 become portion of that around me: and to me high
mountains are a feeling.
案“我不是生活于我自身,而我成为围绕着我的一切中的一份,对于我高高的山峰乃是一种感情。
皆善咏此者也。
夫岂独天然之美而已,人工之美亦有之。宫观之瑰杰,雕刻之优美雄丽,图画之简淡冲远,诗歌音乐之直诉人之肺腑,皆使人达于无欲之境界。故秦西自雅里大德勒以后,皆以美育为德育之助。至近世,谑夫志培利(案夏夫兹伯里[shaft-sbury,1671一1713],英国美学家)、赫启孙(案哈奇生,1694—1747,英国美学家)等皆从之。乃德意志之大诗人希尔列尔出,而大成其说,谓人曰与美相接,则其感情日益高,而暴慢鄙倍之心自益远。故美术者科学与道德之生产地也。又谓审美之境界乃不关利害之境界,故气质之欲灭,而道德之欲得由之以生。故审美之境界乃物质之境界与道德之境界之津梁也。于物质之境界中,人受制于天然之势力;于审美之境界则远离之,于道德之境界则统御之(希氏《论人类美育之书简》)。由上所说,则审美之位置犹居于道德之次。
然希氏后日更进而说美之无上之价值,曰:“如人必以道德之欲克制气质之欲,则人性之两部犹未能调和也。于物质之境界及道德之境界中,人性之一部,必克制之以扩充其他部;然人之所以为人,在息此内界之争斗,而使卑劣之感跻于高尚之感觉。如汗德之严肃论中气质与义务对立,犹非道德上最高之理想也。最高之理想存于美丽之心(beautiful
soul),其为性质也,高尚纯洁,不知有内界之争斗,而唯乐于守道德之法则,此性质唯可由美育得之。(芬特尔朋《哲学史》第六百页)此希氏最后之说也(案实指《审美教育书简》的最后一封书简)。顾无论美之与善,其位置孰为高下,而美育与德育之不可离,昭昭然矣。
今转而观我孔子之学说。其审美学上之理论虽不可得而知,然其教人也,则始于美育,终于美育。《论语》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案《阳货》)又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案泰伯)其在古昔,则胄子之教,典于后夔(案《书·舜典》)大学之事,董于乐正(《周礼·大司乐》、《礼记·王制》)。然则以音乐为教育之一科,不自孔子始矣。荀子说其效曰:“乐者,圣人之所乐也,而可以善民心。其感人深,其移风易俗。……故乐行而志清,礼修而行成,耳目聪明,血气和平,移风易俗,天下皆宁。(《乐论》)此之谓也。故“子在齐闻《韶》,则“三月不知肉味”(案《述而》)。而《韶》乐之作,虽挈壶之童子,其视精,其行端。音乐之感人,其效有如此者。
且孔子之教人,于诗乐外,尤使人玩天然之美。故习礼于树下,言志于农山,游于舞雩,叹于川上,使门弟子言志,独与曾点。点之言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案《论语·先进》)由此观之,则平日所以涵养其审美之情者可知矣。之人也,之境也,固将磅礴万物以为一,我即宇宙,宇宙即我也。光风霁月不足以喻其明,泰山华岳不足以语其高,南溟渤懈不足以比其大。邵子所谓“反观”者非欤?叔本华所谓“无欲之我”、希尔列尔所谓“美丽之心”者非欤?此时之境界:无希望,无恐怖,无内界之争斗,无利无害,无人无我,不随绳墨而自合于道德之法则。一人如此,则优入圣域;社会如此!则成华胥之国。孔子所谓“安而行之(案《中庸》),与希尔列尔所谓“乐于守道德之法则”者,舍美育无由矣。
呜呼!我中国非美术之国也,一切学业,以利用之大宗旨贯注之。治一学,必质其有用与否;为一事,必问其有益与否。美之为物,为世人所不顾久矣!故我国建筑、雕刻之术,无可言者。至图画一技,宋元以后,生面特开,其淡远幽雅实有非西人所能梦见者。诗词亦代有作者。而世之贱儒辄援“玩物丧志”之说相诋。故一切美术皆不能达完全之域。美之为物,为世人所不顾久矣!庸讵知无用之用,有胜于有用之用者乎?以我国人审美之趣味之缺乏如此,则其朝夕营营,逐一己之利害而不知返者,安足怪哉!安足怪哉!庸讵知吾国所尊为“大圣”者,其教育固异于彼贱儒之所为乎?故备举孔子美育之说,且诠其所以然之理。世之言教育者,可以观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