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寅岁莫余侨居日本,为上虞罗叔言参事作《殷虚书契考释后序》,略述三百年来小学盛衰。嘉兴沈子培方伯见之,以为可与言古音韵之学也。然余于此学殊无所得,惟窃怪自来治古音者,详于叠韵而忽于双声。夫三十六字母,乃唐宋间之字母,不足以律古音,犹二百六部乃隋唐间之韵,不可以律古韵。乃近世言古韵者十数家,而言古字母者,除嘉定钱氏论“古无轻唇舌上二音”及番禺陈氏考定《广韵》四十字母,此外无闻焉。因思由陆氏《释文》上溯诸徐邈、李轨、吕忱、孙炎,以求魏晋间之字母;更溯诸汉人“读为”、“读若”之字与经典异文,以求两汉之字母;更溯诸经传之转注、假借与篆文、古文之形声。以为如此,则三代之字母虽不可确知,殊可得而拟议也。然后类古字之同声同义者以为一书,古音之学至此乃始完具。
乙卯春,归国展墓,谒方伯于上海,以此愿质之。方伯莞然曰:“君为学乃善自命题,何不多命数题,为我辈遣日之资乎?”因相与大笑。余又请业曰:“近儒皆言古韵明而后诂训明,然古人假借、转注多取诸双声,段、王二君虽各自定古音部目,然其言诂训也,亦往往舍其所谓韵而用双声。其以叠韵说诂训者,往往扞格不得通。然则谓古韵明而后诂训明,毋宁谓古双声明而后诂训明欤?”方伯曰:“岂直如君言,古人转注、假借虽谓之全用双声可也,双声或同韵,或不同韵。古字之互相假借、转注者,有同声而不同韵者矣,未有同韵而不同声者也。君不读刘成国《释名》乎?每字必以其双声释之,其非双声者,大抵譌字也。”余因举首章“天.顯也”三字以质之。方伯曰:“顯与濕(济漯之潔)俱从黑声.濕读它合反,则顯亦当读舌音,故成国曰,以舌腹言之,。”余大惊,且自喜其亿而中也。是岁,复赴日本,长夏无事,稍就陆氏《释文》,以反切之第一字部分诸字,及五、六卷而中綴。
丙辰春,复来上海,寓所距方伯居颇近,暇辄诣方伯谈。一日方伯语余曰:“栖霞郝氏《尔雅义疏》于《诂》、《言》、《训》三篇皆以声音通之,善矣。然《草》、《木》、《虫》、《鱼》、《鸟》、《兽》诸篇以声为义者甚多,昔人于此似未能观其会通,君盍为部分条理之乎?”又曰:“文字有字原,有音原。字原之学,由许氏《说文》以上溯殷周古文止矣,自是以上,我辈不获见也。音原之学,自汉魏以溯诸群经《尔雅》止矣,自是以上,我辈尤不能知也。明乎此,则知文字之孰为本义,孰为引申假借之义,盖难言之。即以《尔雅》,权舆,二字言,《释诂》之,权舆,始也,,《释草》之,其萌護嵛m【释虫》之,_舆父,守瓜,,三实一名,又《释草》之,权,黄华m【释木》之,权,黄英,,其义亦与此相关。故谓,权舆,为,蓮蒞,之引申可也,谓,護蒞,、,罐舆1卩用,权舆,之义以名之可也。谓此五者同出于一不可知之音原,而皆非其本义,亦无不可也。要之,欲得其本义,非综合其后起诸义不可。而亦有可得,有不可得,此事之无可如何也。”
余感是言,乃思为《尔雅声类》,以观其会通。然部分之法,辄不得其衷,盖但以喉、舌、牙、齿、唇分类,则合于《尔雅》之义例,而同义之字,声音之关系读之苦不甚显。若以字母分之,声音之关系显矣,然古之字母有几?又某字当属何母,非由魏晋六朝之反切以溯请汉人“读为”、“读若”之字,及诸经传之异文,篆文、古文之形声,无由得之。即令假定古音为若干母,或即用休宁戴氏古二十字母之说,以部分《尔雅》,则又破《尔雅》之义例。盖古字之假借、转注,恒出入于同音诸母中,又疑“泥”、“来”、“日”、“明”诸母字,虽不同音亦互相出入。若此者《尔雅》既类而释之,今欲类之而反分之,颠倒孰甚。因悟此事之不易,乃略推方伯之说,为《尔雅草木虫鱼鸟兽释例》一篇。既以释例名,遂并其例之无关音声者,亦并释之。虽未必能尽方伯之意,然方伯老且多疾,未可强以著书。虽以不侯犬马之齿,弱于方伯者二十余载,然曩者研求古字母之志,任重道远,间以人事,亦未敢期以必偿,而方伯音学上之绝识,与余一得之见之合于方伯者,乃三百年来小学极盛之结果。他日音韵学之进步,必由此道。此曳戋小册者,其说诚无足观,然其指不可以不记也,故书以弁其首。
丙辰仲冬。海宁王国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