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国现代之缺乏文艺批评,是一件无可讳言的事实。在日报月刊上尽管有许多批评似的文字,但是据我看来,都不能算是理想的文艺批评。我以为真的文艺批评,本身便应是一篇文艺,写出著者对于某一作品的印象与鉴赏,决不是偏于理智的论断。现在的批评的缺点大抵就在这一点上。
其一,批评的人以为批评这一个字就是吹求,至少也是含着负的意思,所以文章里必要说些非难轻蔑的话,仿佛是不如此便不成其为批评似的。这些非难文所凭藉的无论是旧道德或新文化,但是看错了批评的性质,当然不足取了。
其二,批评的人以为批评是下法律的判决,正如司法官一般;这个判决一下,作品的运命便注定了。在从前主义派别支配文艺界的时代,这样的事确是有过,如约翰孙别林斯奇等便是这一流的贤吏。但在现代这种办法已不通行,这些贤吏的少见那更不必说了。
这两种批评的缺点,在于相信世间有一种超绝的客观的真理,足为万世之准则,而他们自己恰正了解遵守着这个真理,因此被赋裁判的权威,为他们的批评的根据,这不但是讲“文以载道”或主张文学须为劳农而作者容易如此,固守一种学院的理论的批评家也都免不了这个弊病。我们常听见人拿了科学常识来反驳文艺上的鬼神等字样,或者用数学方程来表示文章的结构,这些办法或者都是不错的,但用在文艺批评上总是太科学的了。科学的分析的文学原理,于我们想理解文学的人诚然也是必要,但决不是一切。因为研究要分析,鉴赏却须综合的。文学原理,有如技术家的工具,孟子说,“大匠与人以规矩,不能与人巧。”
我们可以应用学理看出文艺作品的方圆,至于其巧也就不能用规矩去测定他了。科学式的批评,因为固信永久不变的准则,容易流入偏执如上文所说,便是最好的成绩,也是属于学问范围内的文艺研究,如文学理论考证史传等,与文艺性质的文艺批评不同。陶渊明诗里有两句道,“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所谓文艺批评便是奇文共欣赏,是趣味的综合的事,疑义相与析,正是理智的分析的工作之一部分。
真的文艺批评应该是一篇文艺作品,里边所表现的与其说是对象的真相,无宁说是自己的反应。法国的法兰西在他的批评集序上说,
“据我的意思,批评是一种小说,同哲学与历史一样,给那些有高明而好奇的心的人们去看的;一切小说,正当的说来,无一非自叙传。好的批评家便是一个记述他的心灵在杰作间之冒险的人。
客观的批评,同客观的艺术一样的并不存在。那些自骗自的相信不曾把他们自己的人格混到著作里去的人们,正是被那最谬误的幻见所欺的受害者,事实是:我们决不能脱去我们自己。这是我们的最大不幸之一。倘若我们能够一刹那间用了苍蝇的多面的眼睛去观察天地,或者用了猩猩的简陋的头脑去思索自然,那么,我们当然可以做到了。但是这是绝对的不可能的。我们不能像古希腊的铁勒西亚斯生为男人而有做过女人的记忆。我们被关闭在自己的人格里,正如在永久的监狱里一般。我们最好,在我看来,是从容的承认了这可怕的境况,而且自白我们只是说着自己,每当我们不能再守沉默的时候。
老实地,批评家应该对人们说,诸位,我现在将要说我自己,关于沙士比亚,关于拉辛,或巴斯加耳或歌德了。至少这个机会总是尽够好了。”
这一节话我觉得说的极好,凡是作文艺批评的人都应该注意的。我们在批评文里很诚实的表示自己的思想感情,正与在诗文上一样,即使我们不能把他造成美妙的文艺作品,总之应当自觉不是在那里下判决或指摘缺点。
二
我们凭了人间共通的情感,可以了解一切的艺术作品,但是因了后天养成的不同的趣味,就此生出差别,以至爱憎之见来。我们应当承认这是无可奈何的事,不过同时也应知道这只是我们自己主观的迎拒,不能影响到作品的客观的本质上去,因为他的绝对的真价我们是不能估定的。许多司法派的批评家硬想依了条文下一个确定的判决,便错在相信有永久不易的条文可以作评定文艺好坏的标准,却不知那些条文实在只是一时一地的趣味的项目,经过多数的附和,于是成为权威罢了。这种趣味当初尽有绝大的价值,但一经固定,便如化石的美人只有冷而沉重的美,或者不如说只有冷与沉重迫压一切强使屈服而已。现在大家都知道称赏英国济慈(keats)的诗了,然而他在生前为“批评家”所痛骂,至于有人说他是被骂死的,这或是过甚之词,但也足以想见攻击的猛烈了。
我们看着现代的情形,想到济慈被骂死的事件,觉得颇有不可思议的地方:为什么现在的任何人都能赏识济慈的诗,那时的堂堂《勃拉克乌特杂志》(blackwood’s
magazine)的记者却会如此浅陋,不特不能赏识而且还要痛骂呢,难道那时文艺批评家的见识真是连此刻的商人还不如么?大约不是的罢。这个缘故是,那时的趣味是十八世纪的,现在的却是济慈以后的十九世纪的了;至于一般批评家的程度未必便很相远,不过各自固执着同时代的趣味,表面上有点不同罢了。现代的批评家笑着《勃拉克乌特》记者的无识,一面却凭着文学之名,尽在那里痛骂异趣味的新“济慈”,这种事情是常有的。
我们在学校社会教育各方面无形中养成一种趣味,为一生言行的指针,原是没有什么希奇,所可惜者这种趣味往往以“去年”为截止期,不肯容受“今天”的事物,而且又不承认这是近代一时的趣味,却要当他作永久不变的正道,拿去判断一切,于是济慈事件在文艺史上不绝书了。所以我们在要批评文艺作品的时候,一方面想定要诚实的表白自己的印象,要努力于自己表现,一方面更要明白自己的意见只是偶然的趣味的集合,决没有什么能够压服人的权威;批评只是自己要说话,不是要裁判别人:能够在文艺批评里具备了诚和谦这两件事,那么《勃拉克乌特》记者那样的失策庶几可以免去了罢。
以上的话,不过为我们常人自己知道平凡的人而说,至于真是超越的批评家当然又当别论了。我们常人的趣味大抵是“去年”的,至多也是“当日”(up to
date)的罢了,然而“精神的贵族”的诗人,他的思想感情可以说是多是“明天”的,因此这两者之间常保有若干的距离,不易接触。我们鉴于文艺史上的事件,学了乖巧,不肯用了去年的头脑去呵斥明天的思想,只好直抒所感的表白一番,但是到了真是距离太远的地方,也就不能再说什么了,在这时候便不得不等真的批评家的出现,给我们以帮助。
他的批评的态度也总具着诚与谦这两件,唯因为他也是“精神的贵族”,他的趣味也超越现代而远及未来,所以能够理解同样深广的精神,指示出来,造成新的趣味。有些诗人当时被人骂倒而日后能够复活,或且成为偶像的,便都靠有这样的真批评家把他从泥里找寻出来。不过这是不可勉强的事,不是人人所做得到的。平凡的人想做这样的真批评家,容易弄巧成拙,不免有弃美玉而宝燕石的失着,只要表现自己而批评,并没有别的意思,那便也无妨碍,而且写得好时也可以成为一篇美文,别有一种价值,别的创作也是如此,因为讲到底批评原来也是创作之一种。
一九二三年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