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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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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碧岩录》

《碧岩录》,全称《佛果圆悟禅师碧岩录》,亦称《碧岩集》,宋禅师圆悟克勤编,共十卷。宋禅僧雪窦重显曾从禅宗语录中选出百条公案(称《颂古百则》),作颂以教示学禅者。宋徽宗政和(公元一一一一—一一一八年)初,克勤应张商英居士之请,于澧州(今湖南澧县东)夹山灵泉院宣讲,唱说此《颂古百则》,门人记之,以灵泉院方丈室匾额之“碧岩”二字为书名,故称《碧岩录》。

“《碧岩集》行于世者数版,卷套多多。”[1]克勤禅师在世时,《碧岩录》即已问世。宋代禅僧关友无党在《碧岩录·后序》曾有言:“雪窦《颂古百则》,丛林学道诠要也。其间取譬经论或儒家文史,以发明此事,非具眼宗匠时为后学击扬剖析,则无以知之。圆悟老师在成都时,予与诸人请益其说。师后住夹山道林,复为学徒扣之,凡三提宗纲。语虽不同,其旨一也。门人掇而录之,既二十年矣,师未尝过而问焉。流传四方,或致踳驳,诸方且因其言以其道不能寻绎之,而妄有改作,则此书遂废矣。”由此可见,《碧岩录》问世后,逐渐已有不同的版本刊出。其后,深得克勤印可的宗杲虽“惧学人泥于言句,辜负从上诸祖”,将《碧岩录》十卷“并付烈焰”,但《碧岩录》并未从此绝迹。元代延祐年间,“嵎中张明远偶获写本后册,又得雪堂刊本及蜀本,校订讹舛,刊成此书,流通万古”[2]。

本书所选原文,依据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影印《大正原版大藏经》。《大正藏》所录《碧岩录》以延宝五年刊大谷大学藏本为底本,同时参考了覆元版宫内省图书寮藏本、瑞龙寺版宫内省图书寮藏本、安政六年刊大谷大学藏本。各版本间出入较小,只在个别字词上用法不同,基本上不影响全书的思想内容和体例结构。

《碧岩录》是一部注释性的禅宗著作。在禅宗发展史上,它标志着一个新的阶段,即由讲“公案”、逗“机锋”的灯录、语录阶段,发展到“注释”公案、机锋的阶段。《碧岩录》在录出每一则公案之前,先加垂示,即纲要提示。列出“本则”后,加以“下语”,即着语评论,介绍公案提出者的略历,并对其中的警言、警句、真意加以“评唱”,进行整体地解说、鉴赏、提示,这样反复地着注、评唱,公案的性质、要义就十分明了,加之克勤的“评唱”文字较好,《碧岩录》刊出后,便深受禅僧和士大夫们的喜爱,对禅宗影响很大。自宋代以来,就有人把此书列为“禅门第一书”,极力推崇,认为这本评唱集“剖决玄微,抉剔幽邃,显列祖之机用,开后学之心源”[3],是禅僧参禅悟道的必读之书。

《碧岩录》的学术价值除自身的思想内容外,更重要的是它代表着宋代禅宗发展的一个方向,即由初期禅宗不立文字式的参悟,逐渐向大立文字的文字禅演变。六祖初建南禅宗顿教的风规时,打破了“循文解义,释字疏经”的传统方式,只以平常语句、直截了当的提示方法引导僧徒。无论问对说法,常常引用俗语村言,妙语如珠,不可把捉,使庄严肃穆、神圣不可侵犯的佛经奥义,变为轻松诙谐、随缘显露的教授法。经盛唐到五代之间,五家南禅兴盛以来,“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原始方法,变为应机施教,在目前平实的一机一境上指物传心的教授法。禅师们的机锋、转语不是早已宿构在胸,而是临机对答,话头从天真中流出。

但到了宋代,“参公案”“参话头”渐成一代风尚,把古人悟道的史迹、师徒们参学的问答作为参禅的借镜。由于一般公案都比较简略,含义颇费揣摩,作为教学往往发生困难,所以后人便以“颂古”“评唱”的方式开方便法门,禅宗的注释之学也由此而起。《碧岩录》中,尽管克勤一再告诫后人要“参活句”,不要“参死句”,以免失却祖师真意,但“评唱”“击节”等文字形式的出现,确实也使活泼、自由的禅逐渐固定化,变得生硬、僵化。某些禅僧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对于“评唱”这类著作深表不满。克勤的《碧岩录》一经问世,就遭到了他的大弟子宗杲的坚决反对。宗杲“因……虑其后不明根本,专尚语言以图口捷,由是火之,以救斯弊也”[4]。但“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碧岩录》在宗杲焚烧之后又重新刊出,与诸灯录、语录一起流行于世,且诸方作家著文,为克勤的“评唱”作辩。元代三教老人在《碧岩录序》中言:

“或问:《碧岩集》之成毁孰是乎?曰:皆是也。齴龋来东,单传心印,不立文字固也。而血脉归空诸论,果谁为之哉?古谓不在文字、不离文字者,真知言。已使人人于卷帘闻板、竖指触脚之际了却大事,文字何有哉?拈花微笑以来,门竿倒却之后,才涉言句,非文字无以传,是又不可废者也。尝谓祖教之书谓之公案者,倡于唐而盛于宋,其来尚矣。二字乃世间法中吏牍语,其用有三:面壁功成,行脚事了,定盘之星难明,野狐之趣易堕,具眼为之勘辨,一呵一喝要见实诣,如老吏据狱谳罪,底里悉见,情款不遗,一也;其次则岭南初来,西江未吸,亡羊之岐易泣,指海之针必南,悲心为之接引。一棒一痕要令证悟,如廷尉执法平反,出入于死,二也;又其次则犯稼忧深,系驴事重,学奕之志须专,染丝之色易悲。大善知识为之付嘱,俾之心死蒲团,一动一参,如官府颁示条令,令人读律知法,恶念才生,旋即寝灭,三也。具方册,作案底,陈机境,为格令,与世间所谓金科玉条,清明对越诸书,初何以异?祖师所以立为公案留示丛林者,意或取此。奈何末法以来,求妙心于疮纸,付正法于口谈,点尽鬼神,犹不离簿,傍人门户,任唤作郎。剑去矣而舟犹刻,兔逸矣而株不移,满肚葛藤,能问千转,其于生死大事初无干涉。钟鸣漏尽,将焉用之?……知此则二老之心皆是矣。圆悟顾子念孙之心多,故重拈雪窦颂;大慧救焚拯溺之心多,故立毁《碧岩集》。释氏说一大藏经,末后乃谓不曾说一字,岂欺我哉?圆悟之心,释氏说经之心也;大慧之心,释氏讳说之心也。”[5]

三教老人对克勤、宗杲师徒二人成毁《碧岩录》这段讼案的评价可以说是比较中肯的。其实,禅宗早期思想本身即隐含着日后的矛盾。“不立文字”的门风固然是禅宗区别于其他宗派的一大特色,但离开文字,禅宗作为一个宗教派别又难以发展、传播下去,保持其思想体系的一致性。反过来说,文字禅的泛滥,又从根本上有违于禅宗“教外别传”的宗旨,这就形成了宋代禅宗发展中的一个弊病。故三教老人又言:“然是书之行,所关甚重,若见水即海,认指作月,不特大慧忧之,而圆悟又将为之去粘解缚矣。”[6]

三教老人的担忧,也许正是圆悟“评唱”着语时的担忧,但无论如何,《碧岩录》开启的“绕路说禅”的风气,标志着入宋以后的禅,对此初期禅宗确实发生了性质上的变化。《碧岩录》作为宋代文字禅的典型著作,对后世禅宗的发展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为了能从整体上再现《碧岩录》的思想面貌,现举一例,以资参考:

第十五则倒一说

垂示云:杀人刀活人剑,乃上古之风规,是今时之枢要。且道:如今哪个是杀人刀活人剑?试举看。

举僧问云门:“不是目前机,亦非目前事时,如何?”跳作什么?倒退三千里。门云:“倒一说!”平出。款出囚人口,也不得放过,荒草里横身。

既不是眼下就有机用,也并非马上就要处理的事,这种时候应该干什么?如果对象、对方在眼前,你可以见机行事。现在对方已不见,这时该如何应对呢?云门的回答是:修炼自己,做好准备,自己对自己说法,这就是“倒一说”。克勤对此则公案评唱道:

“这僧不妨是个作家,解恁么问,头边谓之请益,此是呈解问,亦谓之藏锋问。若不是云门,也不奈他何。云门有这般手脚,他既将问来,不得已而应之,何故?作家宗师如明镜临台,胡来胡现,汉来汉现。……这僧问得好,不是目前机,亦非目前事时如何?云门何不答他别语言,却只向他道‘倒一说’?云门一时打破他底,到这里道‘倒一说’,也是好肉上剜疮,何故?言迹之兴,白云万里,异途之所由生也。”

克勤对原公案评唱之后,紧接便是雪窦的颂。颂云:“倒一说,放不下,七花八裂,须弥南畔,卷尽五千四十八。分一节,在尔边,在我边。半河南,半河北,把手共行。同死同生为君诀。泥里洗土块,着甚来由,放尔不得。八万四千非凤毛,羽毛相似,太杀减人威光。漆桶如麻如粟。三十三人入虎穴,唯我能知,一将难求,野狐精一队。别!别!有什么别处?少卖弄,一任跳。扰扰匆匆水里月。青天白日,迷头认影,着忙作什么?”

雪窦的“颂”很令人费解,且内含许多典故,下面是克勤对“颂”所做的评唱:“雪窦亦不妨是作家,于一句下便道‘分一节’,分明放过一着,与他把手共行。他从来有放行手段,敢与尔入泥入水、同死同生。所以雪窦恁么颂,其实无他,只要与尔解粘去缚、抽钉拔楔。如今却因言句转生情解。……云门是这般人,善能同死同生,宗师为人须至如此,据曲木床上坐,舍得教尔打破,容尔捋虎须,也须是到这般田地始得。”[7]

克勤对“公案”及“颂”的评唱颇为冗长,节选中有所删除,但从此例中,便可见《碧岩录》的结构及特点,它是与宋代盛行的灯录、语录语言风格不同的一种注释性禅宗著作。“评唱”中既有注释,又有评论,但也不同于义学各宗的著述,有自己的风格特色。宋以后的禅宗评唱集,结构、体例多模仿《碧岩录》而成,可见其影响之深。

《碧岩录》自问世以来便褒贬不一。客观地说,它不愧为一部杰出的禅门经典,书中收录的公案大多为禅门大师参禅悟道的精辟言行,令人阅后回味无穷,发人深省。克勤的“评唱”文字也较好,“剔抉渊源,剖析底理”,确有“垂慈救弊,解人深惑”的作用。此书被称作探试禅旨深浅的一部奇书,其缘由恐怕也是由此而来。当然,由于此书文字较为枝蔓,语言多有重复,在宋代就有人批评它“拖泥带水”,但总观全书,毕竟是瑕不掩瑜,《碧岩录》以其自身的学术价值被收入《大藏经》,流传千古。

本书所节选原文,主要以原百则公案为基础,同时选录了克勤增补的与同则公案相类似的禅宗公案,以及“评唱”中能反映禅门诸家思想面貌的语录与评语,对雪窦“颂古”中较为精彩的颂偈也适当收录,基本上反映了《碧岩录》的思想面貌及风格特点。未选录的部分,大多为对原百则公案的渊源介绍及进一步的文字注释。

重显与克勤

《碧岩录》是圆悟克勤禅师在雪窦重显《颂古百则》的基础上评唱而成的一部禅宗式注释书,故有必要对雪窦与克勤两位禅师的生平作一介绍。

雪窦(公元九七九—一〇五二年),遂宁人,又名重显,家境富裕,以儒业传世。雪窦幼年即接受严格的封建教育,但志存出世,后终离俗入道,依普安院仁铣上人出家。初习经律,圆具之后得法于智门祚禅师,插身于禅林。据《五灯会元》载:他“受具之后,横经讲席,究理穷玄,诘问锋驰,机辩无敌”。他初至智门祚禅师门下,即问:“不起一念,云何有过?”智门召他近前,便以拂子扑面打来,雪窦刚想开口,智门又打,他于是豁然大悟,便出住翠峰,后迁明州雪窦寺。

雪窦颇工于诗颂,其机锋承云门宗风,孤危险峻,简洁明快,于片言只句中超脱言外。一次有僧问:“什么是佛法精神?”雪窦答曰:“祥云呈五色。”僧人不解其意地说:“我不明白。”雪窦提示道:“头顶上漫无边际。”还有一僧提问:“所谓的‘维摩一默’,究竟是什么意思?”雪窦回答道:“寒山访拾得。”僧又追问:“这么不是入不二法门了吗?”雪窦轻嘘一声,颂道:“维摩大士去何从,千古令人望莫穷,不二法门休更问,夜来明月上孤峰。”

一日,雪窦入山散步,他自感不久将谢世仙化,尽览山川景色,回头对侍者说:“什么时候能再来此地一游呢?”侍者哀求他留下临终遗言,他淡淡地说了一句,“老衲平生唯嫌自己说话太多”。第二天,他将自己的手杖、禅衣、钵盂等物分散给众僧徒,并说:“七月七日再见面吧!”第三天,他沐浴更衣,面北背南,端坐而逝,僧徒在寺之西边建塔葬之。

雪窦一生除“颂古”外,还有《拈古百则》为克勤“击节”而成《击节录》,传世的还有一本诗集《瀑泉集》。

克勤(公元一〇六三—一一三五年),字无著,俗姓骆,彭州崇宁(今属四川)人。幼时聪颖过人,能日记千言。一次游览妙寂寺,见佛经如获至宝,阅后又似曾相识,怅然叹道:“我大概前世本是沙门中人。”于是便出家,先在成都等地学经问法,不久大病一场,几濒死亡,于是有所省悟,知“诸佛涅槃正路不在文句中”。遂离川东下,一路拜访名师,风尘仆仆地来到五祖法演门下。他用尽平日机用,也未得到法演的印可,便愤然而去,五祖送别他道:“等你日后大病一场时,便会想到我。”克勤到金山后,染伤寒病,困于此地,追忆法演送别话,十分惭愧,病愈后即归太平,五祖十分高兴地接待了他,并把他安置在僧徒宿舍。一日,漕使陈某到太平拜访法演,法演为他诵“小艳诗”:“频呼小玉元无事,只要檀郎认得声!”克勤言下有悟,呈偈一首,“金鸭香销锦绣帏,笙歌丛里醉扶归,少年一段风流事,只许佳人独自知”,深得法演赞许,从此与法演分座说法。

宋徽宗崇宁初,克勤回乡探望家亲,承成都帅翰林郭知章之请,住持昭觉寺。后谢职去荆州,见丞相张商英,共议《华严》要义,被张誉为“僧中管仲”。张商英以师礼恳请住持夹山灵泉院(《碧岩录》即此时所著)。政和末,克勤奉旨移住金陵蒋山。建炎初年,又迁金山,适逢高宗驾幸维扬之地,召克勤面见皇帝,高宗赐“圆悟禅师”。后又返蜀,仍住昭觉。绍兴五年(公元一一三五年)八月五日,克勤给众僧徒留下书偈遗言后,投笔而逝。众僧在昭觉寺的旁边筑塔埋葬了他,并传言有五色舍利无数。

克勤是宋代临济宗的主要支派杨岐方会的重要传人之一。由于《碧岩录》的问世,使他成了影响超乎同辈的一代名僧。从克勤的思想风格中,可典型地看出后期禅宗“绕路说禅”的特点。《五灯会元》卷二:“(克勤)示众云:‘一言截断,千圣消声。一剑当头,横尸万里。所以道,有时句到意不到,有时意到句不到。句能刬意,意能刬句。意句交驰,衲僧巴鼻若能恁么转去,青天也须吃棒。且道:凭个什么?可怜无限弄潮人,毕竟还落潮中死。’”禅宗直指本心的参悟实践,逐渐在宋初演变而为言意之辨式的文字禅。这一点克勤自己在《碧岩录》评唱中也表露无遗:“大凡颂古,只是绕路说禅,拈古大纲,据款结案而已。”[8]结果是“路”越绕越“远”,“禅”越说越“失去其本来面目”。文字禅的发展,可以说是后期禅宗的一个弊病。

在思想本质上,克勤是一位真如缘起论者。他认为“世谛、佛法……平等一如,湛然真纯”[9]。现实中的现象世界与佛法中的彼岸世界从根本上说是没有区别的。“大千同一真如性”,宇宙间的一切都是由“湛然真纯”的“真如”派生的。“一尘举大地收,一花开世界起”,同此,“干屎橛”也是“佛性”,“花栏药”亦为“真如”,呵佛骂祖亦无不可,棒喝机锋妙合大用。

克勤为临济宗弟子,语言风格承临济宗风,同时又受云门宗的影响。在接引学人方面,机用峻烈,单刀直入,语言简略。如有僧问:“古人道:‘楖栗横担不顾人,直入千峰万峰去。’未审那里是他住处?”克勤答道:“腾蛇缠足,露布绕身。”僧又说:“朝看云片片,暮听水潺潺。”克勤道:“却须截断始得。”还有僧问:“如何是夺人不夺境?”克勤答:“山僧有眼不曾见。”“如何是夺境不夺人?”“阇黎问得自然亲。”“如何是人境俱夺?”“收。”“如何是人境俱不夺?”“放。”如果说前则公案有临济家风的话,后则公案颇似云门宗风。

注释:

[1]《大正藏》第四十八册,二二五页。

[2]《大正藏》第四十八册,二二五页。

[3]同上书,二二四页。

[4]同上书,二二四页。

[5]同上书,一三九页。

[6]同上书,一三九页。

[7]同上书,一五五—一五六页。

[8]同上书,一四一页。

[9]《续藏经》第一辑第二编第二十三套,第五册,四九〇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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