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一个波兰地主的女儿,这地主由于欠下了犹太人的一大笔债,后来和一个有钱的德国女人结了婚,他在起义快要发生之前就死去了。她当时还很年轻,嫁给了保罗·兰斯基———一个曾经在柏林学习过的知识分子,他回到华沙来时变成了一个热心的爱国主义者。她的妈妈后来嫁给一个德国商人,走了。
莉迪亚·兰斯基嫁给那个年青大夫以后,也和他一样变成了一个爱国主义者和émancipée(法语,意为解放志士)。他们很穷,可是他们却自视甚高。她学习看护业务,只不过是作为她求得解放的一种标志。他们在波兰代表着刚刚在俄罗斯开始的那个新运动。可是他们非常爱自己的祖国;同时也颇带“欧洲气”。
他们有了两个孩子。接着就发生了大起义事件。充满热情而又能说会道的兰斯基到处奔跑,去唤醒他的同胞。华沙街头年轻的波兰人风起云涌,他们要打死每一个莫斯科人。他们就这样冲到俄罗斯的南部边界,你常常会看到五六个年轻的起义分子,骑着马跑进一个犹太的村子,大声叫着,挥动着宝剑,反复强调说,他们要把每一个活着的莫斯科人全都打死。
兰斯基也是那么个火暴脾气的青年。具有温和的德国血统,出身于完全不同的家庭的莉迪亚于是完全失去了自己的个性,纯粹随着她的丈夫跑,成天不忘他们的那些宣言,她也完全被卷入那爱国主义的旋涡之中了。他的确是一个非常勇敢的人,可是任何勇敢的人似乎都很难达到他那样善于辞令的地步。他非常辛苦地工作着,到后来他累得全身就只剩下一双眼睛还活着了。莉迪亚像着迷似的形影不离地追随着他,伺候他,重复他所讲的一切话。有时带着她的两个小孩,有时他们全被丢在家里。
有一次她回家来,发现两个孩子都因为害白喉死去了。她的丈夫大声哭泣着,简直对谁都不认识了。可是战争还在继续下去,他很快又回去工作了。在莉迪亚的头脑中,出现了一片黑暗。她永远像一个鬼魂似的一声不响,来回走动着,一种离奇的深刻的恐惧抓住了她的心,她只希望在恐惧中去寻找满足,她希望进入一家修道院,通过皈依蒙昧的宗教,以满足她的恐惧的本能。可是她做不到。
跟着,就出现了向伦敦的逃亡。兰斯基这个矮小干瘦的人,已经把自己的一生和那种反抗运动联系在一起,他怎么也无法再冷静下来了。他生活在一种发疯一样的烦躁心情中,变得无比暴躁和执拗,他的脾气变得那样反复无常,因而使他很快就不可能在任何医院担任助理医师了。他们几乎变成了乞丐。可是他却仍然始终保持着他自己的那些伟大的理想,他仿佛完全生活在一种幻想的世界之中,在那里他是那样生气勃勃,独自称王。他带着强烈的嫉妒心情守卫着他的老婆,不让她干出任何降低他的身份的事,他像一件被挥动的武器随时围绕着她,这在一个英国人的眼里真是难以想象的一种情景,可是他仿佛已经将她催眠似的,始终把她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而她永远是那样顺从,那样阴沉,不言不语。
他的精力已经慢慢消耗殆尽。当现在的这个孩子出生的时候,他似乎已经只剩下皮包骨和他那些不可改变的理想了。她看到他一天天死去,照顾他,照顾那个孩子,可实际上她似乎对外界的一切都已经失去了知觉。一片黑暗,像悔恨,或者像对某种黑暗、野蛮、神秘的恐怖的记忆,对死亡或者对复仇的阴影的记忆一样,压在她的心头。她的丈夫死去之后,她感到如释重负。他再也不会在她身边跑来跑去了。
英格兰很适合她当时的心境,英格兰的冷漠和它的异国情调都对她很适合。她到英国来以前已经会一点英语,由于她天生善于学舌的本领,她很快就学得基本上能对付了。可是她对英国却一无所知,对于英国的生活也完全不了解。说真的,这些东西在她的脑子里就根本不存在。她仿佛是来往于地狱之中,尽管她明确地感觉到到处鬼影憧憧,他们却完全与她没有任何关系。她感觉到英国人是一群很有能力,很冷淡,对她多少有些敌意的人,而她在他们之间是完全处于孤立状态的。
英国人对她却也还是比较尊敬的,教会也随时关心她,不让她生活上有很大的困难。她情绪冷漠地生活着,像一个鬼影一样来来去去,只是偶尔由于对孩子的爱,让她感到一阵痛苦。她的快要死去的丈夫的那副痛苦的眼神和皮肤紧绷着的面孔,对她只不过是一种幻景,并不是一种现实。她完全陶醉在这种幻景之中,被埋葬在那里了。后来,这种幻景消失了,她也并不因此感到苦恼。时间阴沉地毫无光彩地一天一天过去,仿佛是一个没有尽头的旅行,在这个旅行中她心不在焉地呆坐着,一任大地的各种景色在她身边浮过。晚上,摇着孩子睡觉的时候,她也许会又唱起一支波兰的催眠曲,或者有时自言自语地讲几句波兰话。此外,她从不想波兰,也不想她过去所过的生活。那一切只不过是一片无边的黑暗中的一块巨大的空白。在她的生活的一切表面活动中,她完全是一个英国人,她甚至用英语思想。可是她的抽象意念中的那段很长的黑暗和空白却是波兰的。
她就这样生活了一段时间。然后,带着不安的心情,她开始注意到伦敦街头的生活。她觉察到在她的身边还有许多人生活着,那地方对她非常生疏,她觉察到她是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后来,她到了农村。这时候她记起了她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生活过的家乡,记起了那一片土地上的一所大房子和村里的农民。
她被送到了约克郡,在那里海岸边一家牧师住宅里看护一位老牧师。这时,那个万花筒第一次被摇动,于是在她的眼前出现了一片她不能不看到的新的景象。这开阔的视野和一条条的堤岸都使她感到很痛苦。这一切使她感到痛苦,感到伤心。可是它强迫她注意到它是某种有生命的东西,它唤醒了她心中的童年时代的热情,它和她有某种关系。
现在在她身边的空气中,出现了青绿的、银灰的和蓝莹莹的颜色。大海上的光亮奇怪地坚持闯入她的脑海,使她不能不注意到它。樱草花在她的身边闪闪发光,到处都是,有时她止不住低下头去,看一看近在她的脚边的这些扰乱她的神思的花草,有时她甚至摘下一两朵花,在这新的生活色调中记起了自己过去的情景。她常常整天坐在一个窗子边,闪烁的光亮永远不停,永远不停地从海上传来,使她无法抗拒,直到后来,它似乎把她带到了某个遥远的地方,而那海水声也让她忽然有了一种昏昏欲睡的感觉,这样,使她仿佛入睡似的获得了暂时的宽舒。她的自动涌上心头的思绪慢慢缓和下来了,她有时步履蹒跚,心烦意乱地暂时记起了她的活着的孩子,这使她感到说不出的痛苦。现在终于有某件事占据了她的心灵。
从天边的海上不停地射来的光线是那样的离奇,一片片的葡萄园是那样温暖而馨香,小山上的一个山窝捕捉住一片阳光,老是抓住它,仿佛一个人在手掌中玩弄一只已经失去知觉的蜜蜂。灰色的野草和地衣,和一个小小的教堂,在那些混乱的野草中开着几朵雪莲,和一小片难以想象的温暖的阳光。
她的精神非常不安。听到小溪由树丛中流过的声音,她会忽然一惊,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沿着小溪走过去,她看到在她的四周,在那些树林里,到处是像鬼影一样的风铃草。
夏天来到了,堤岸上一排排的吊钟柳,简直仿佛是大路上车辙里的积水,天边开着红色花朵的石楠,让整个世界都惊醒过来了。可是她却非常不安。她走过一丛丛的荆豆,随时又急于想逃避它们,她像是跳进一个热得使她受不了的游泳池一样,跨进了石楠丛。在她心不在焉,试着与她的孩子说话的时候,她用手抚摸着她的孩子紧握着的小手,听到了那孩子的不安的声音。
她又一次从人世逃开,沉浸到她的那一片黑暗中去;有很长一段时间,她一直都完全地、远远地离开了生活。可是,秋天带着鸣叫着的知更鸟的红色光彩重新来临了,接着,冬季又使那些堤岸完全失去了原来的光彩,于是她简直是带着疯狂的心情又转向生活,她要求重新回到她过去的生活中去,要求重新回到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在家乡的土地上,在蓝天之下度过的岁月。白雪覆盖着广阔的大地,在阴沉的天色之下,电线杆越过白色的土地跨向远方,她的欲望又残酷地在她的心中被搅动起来,她要求这就是波兰,要求重新得到她的青春,重新回到她过去的生活中去。
可是这里没有雪橇,也没有雪橇上的铃铛声,她看不见那些农民,穿着他们的羊皮衣服像一些新的人重新走了出来,在白雪照亮了大地的时候,他们的鲜洁、红润、光亮的面孔,仿佛都是那样生气勃勃,都变成了新的。但这一切并没有回来,她年轻时候的生活并没有回来,它没有回来。有时也不免有一阵痛苦的挣扎,但是很快她又坠入修道院里的一片黑暗中去,在那里撒旦和许多厉鬼绕着围墙狂跳乱舞,耶稣面无血色被钉在胜利的十字架上了。
她从病房中看着大雪在旋风中飘过,仿佛一群群匆忙的鬼影,为了什么重大任务,要飘过那永远不变的铅色的海洋,飘过那弯曲的海岸的白色的最后疆界,飘过那一半埋在水中的到处白雪斑斑的岩石。可是在近处,枝头的雪花却像是一些柔嫩的花朵。现在她耳边只有从她身后传来的、临死的牧师发出的阴沉和烦躁的说话声。
可是,等到雪花莲花开放的时候,他却已经死了。他已经死了。可是这时,这个女人却以一种难以想象的安静神态,重新走来观望着在下面的草地上开放的雪花莲。它们在风中被吹成一片雪白,可是却没有被吹走。她看着那白色的还没有开放的花朵在风中摇摆着,晃动着,而由于它们全都被固定在青灰色的草上,所以它们永远不会被吹走,到处去随风飘荡。
当她早上起来的时候,黎明的天空愈来愈现出一道鱼肚白,一簇簇的光线像轻微的雪暴从东方吹来,越吹越强,越吹越猛,直到后来天边出现了紫红色,金黄色,下面的海洋也完全被照亮了。她仍然完全冷漠无情,对一切都无动于衷。可是她已经走出黑暗了。
此后又出现了一段阴暗时期,仍是她所熟悉的对恐怖的崇拜,在这期间她糊里糊涂地来到了科西泽。一开头,那里似乎是一片空虚———什么也不存在。可是有一天早晨,一丛黄色的茉莉花发出的亮光忽然抓住了她。自那以后,每天清晨和黄昏,从树丛中传来的画眉的歌唱声总是顽强地冲入她的耳中,直到后来她的被敲开的心房,出于争胜的心理和作为回答,它被迫提高了自己的声音。她开始想起了一些短小的曲调。她心中充满了简直要使她伤心的各种烦恼。虽然竭力抵抗,她知道自己是完全无能为力的,她现在是从害怕黑暗转而变为害怕光明了。如果她能做得到,她愿意永远躲在屋子里。她现在最大的愿望是重新回到她过去的那种宁静和忘掉一切的状态中去。清醒的日子,清醒的头脑,使她忍受不了。这新生的第一阵阵痛是那样强烈,她知道自己无法忍受。她宁愿仍然置身于生活之外,也不愿被撕碎、被支离,以便获得这新生,要那样,她是不可能活下去的。现在,在英格兰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连天空也对她怀着敌意,她没有力量重新回到生活中去。她知道她将像冬末时候被残酷地强迫开放的花朵一样,无色也无香,过早地夭亡。而她却极力希望保有她仅有的那一点闪着光的生命。
可是有一天,天气非常晴和,空气里充满了瑞香树的芳香的气息,一阵阵的蜜蜂在黄色的番红花丛中来回翻腾,她忘掉了一切,她这时仿佛具有了另一个人,而不是她自己的感情,她变成了一个新人,满心喜悦。可是她知道这是不会长久的,她感到害怕。那牧师把一些豌豆花放在番红花丛中,好让他的蜜蜂到里面去打盹,她不禁大笑了。接着夜色来临,同时带来了从她还是孩子时候就很熟悉的光亮的星星。它们晶亮地闪着光,她知道它们是胜利者。
她既不能醒着也无法入睡。她仿佛被挤压在过去和未来之间,像一朵从地下慢慢爬出来的花朵,最后竟突然发现在它头顶上压着一块大石头,她完全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这种惶惑不安和无能为力的感觉一直持续着,她感到被许多巨大的活动着的物体包围着,她一定会被压得粉碎。这是无法逃避的。除了仍回到过去的遗忘状态,她极力希望仍保持过去的那冰冷的黑暗。可是那牧师让她看到了在后门附近的那个画眉鸟窝里的鸟蛋。她自己看到了蹲在窝里的母画眉,看到她展开她的翅膀急切地把它们置于她的双翼之下。这一对孵卵的翅膀所表现的紧张急切的神态,使她的心情感到无比激动,几乎难以忍耐了。第二天一早,她又想到了它们,她听到那画眉鸟在起身时啾啾鸣唱,她不禁想:“我为什么没有死在那边,我为什么又跑到这里来了?”
她也觉察到在她身边活动的人群,她却不以为他们是人,而以为他们是些可怕的鬼影,她简直很难使自己适应这新的环境。在波兰,那些农民,那里的人,都是她的小牛儿,他们属于她,并由她使用的她的小牛儿。这些人又是什么人呢?现在她完全清醒过来,就更是失魂落魄了。
可是,在布兰文从她身边走过的时候,她仿佛感到他曾碰了她一下。那天她从那条大路上和他对面走过的时候,她感到自己浑身都震颤不已。自从她和他一起呆在沼泽农庄的厨房里之后,她的肉体所发出的呼喊声已变得越来越强烈和固执了。很快,她便感到十分需要他,他是在她醒来时,离她最近的一个男人(这里是暗用莎士比亚《仲夏夜之梦》中提泰尼亚因受到“花汁”的作用,爱上驴头波顿的一段故事)。
但是,常常有那么一段时间,她不知不觉又回到了过去那种对一切都失去知觉、都毫不感兴趣的状况,她的意志似乎要求她为了自救不要再活下去了。可是某一天早晨她醒来的时候,却又会感觉到她的血液在她身体里奔流,感觉到自己像一朵在阳光下慢慢开放的花朵,坚持不懈和强有力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她对他的情况了解得更多了一些。她的本能总始终和他———也只是和他———牵连在一起。由于他和她的社会地位不同,她对他实际怀有强烈的反感。但是,有一种盲目的本能总引导着她去接近他,占有他,最后完全把自己交托给他。这代表着一种安全感。她在他的身上看到了牢固的安全感,感到他充满了生活的活力。而且他是那样的年轻,那样的生气勃勃。她像欣赏清新的黎明一样欣赏着他眼睛里那蓝色的稳定的生活的气息。他还非常年轻。
接着,她却又会回到她那麻木、冷漠的心情中。但这一次却是注定要过去的。暖意流遍了她的整个身体,她感觉到自己好像在阳光下开放的花朵,逐渐展开自己的花瓣,提出了自己的要求,也像张开大嘴的小鸟,准备接受,准备接受。她也把自己完全向着他舒展开来了,直向着他。他来了,慢慢地,怀着恐惧,由于一种说不出的害怕,他的脚步迟疑着,可是有一种比他自己更为强大的欲望推着他前进。
当她完全舒展开,向他转过身去的时候,已经发生的一切和过去的一切都从她的心中消失了,她像一朵刚刚开放的鲜花一样完全变成了一个新人,站在那里随时准备着,等待着,准备接受雨露。对这一切他是不理解的。由于不理解,所以他强迫自己坚持追随着正当的求爱和合理合法的婚姻。因此,在他上牧师家向她提出结婚要求以后,有好些天,她一直处于这种像盛开的鲜花等待接受雨露一样、准备接受他的状态之中。他由于激动,思想颇有些混乱。他对牧师说明了他的意思,并请他发布了结婚预告(英国法令规定,准备结婚的人必须在结婚前若干天发出预告)。然后他就等待着。
她一直就那样全神贯注地、本能地等待着他,像展开的花瓣,准备接受他。可是他因为自己害怕,也因为他随时抱着必须尊敬她的观念,他一直无所行动。所以他始终处在一种混乱状态之中。
几天之后,她又慢慢地把自己封闭起来,远离开他,重新收缩到花萼中去,使他无法接近,把他完全遗忘了。这时他真切地感觉到了一种黑沉沉的无底无边的失望,他完全了解他所遭受的损失。他感觉到他已经失去的东西是永远不会再得到了。他知道和她有过那么一段交往,然后又被抛弃掉,这将表明什么。他的心像一块沉重的石头,让他痛苦不堪,他就那样毫无生趣地活着。
直到最后,他慢慢感到肝胆俱碎,完全失去了理智,决心不顾一切进行反抗了。一切全非言语所能表达,他和她一起怀着强烈的、阴暗的、无声的热情,一同在沼泽农庄上活动着,他对她几乎要怀着强烈的仇恨了。到最后,她又慢慢想到了他,想到她自己和他的关系,并感觉到了她那已经复苏的血液的流动,于是她又开始对他开放了,又开始朝着他流动过去。他一直等待着他们之间的这种状态重新出现,等待着他们一同置身于一团翻腾舒卷的火焰之中去。然后他又一次感到悲观失望,他仿佛被一根绳子牵着,没有办法向她走去。于是她向他走来,解开了他的坎肩和衬衫的钮扣,把她的手放在他的身上,她需要了解他。因为她这样展开自己的花瓣把自己奉献给他,而她却不知道他是什么人,甚至也不知道他在哪里,这对她实在太残酷了。她完全把自己交给了当前的现在,可是他却做不到,他不知道该如何去占有她。
所以他一直生活在彷徨不安的心情之中,仿佛直到他结婚前,他全身的官能只有一半在进行工作,她对这一点完全不能理解。她又一次进入那种晕头转向的状况中,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了。他没有办法真正和她发生接触。在目前,她又暂时把他丢开了。
他一想到实际结婚,想到婚后亲密无间的赤裸裸的关系就感到非常痛苦。他对她知道得非常少,他们彼此由于国籍不同,是那样地生疏,他们完全是两个陌生人。他们甚至没有办法彼此交谈。她一讲起话来,总讲到波兰,总讲到过去的事。那一切对他是那样的陌生,她几乎等于什么话也没有对他讲。一方面他极力想追求她,而一种过度的尊敬感和对于自己不熟悉的东西的恐惧感,使他对她的欲望变成了一种崇拜,使得他把她远远保持在自己的肉体的欲念之外,形成了一种自我否定。
她并不知道这些情况,她根本不了解。他们曾经彼此追求,彼此接受了对方的情意。事情就是这样,此外已经再没有什么可谈的了,他们之间的全部关系就是如此。
在结婚的那天,他紧绷着的脸没有任何表情。他要喝酒,希望靠酒使他不再想到过去,不再想到将来,能让他暂时得到精神上的自由,可是他办不到。悬在半空中的感觉只是使他的心更为紧张了。宾客的玩笑、打趣、欢笑和意义广泛的暗示,只使他更加缩进了头。他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一个更为紧迫的问题占据了他的心,他没有办法使自己的精神彻底自由。
她安静地坐着,脸上露着一种离奇的沉静的微笑。她并不害怕。既已经接受了他的爱情,她希望马上得到他,现在她完全属于眼前的时辰。没有将来,没有过去,惟有她的这个现在。刚才在桌子的一端,她坐在他身旁,甚至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现在他已近在她的身边,他们俩马上就可以紧挨在一起了。那还要怎样呢!
到了宾客们告辞离去的时候,她的阴沉的脸开始闪出了柔和的光亮,她扬着头的姿态表示了她的骄傲。她的灰色的眼睛圆圆地睁着,显得那么明亮,男人们都没办法正眼看她;女人们却为她感到无比高兴,他们全都愿意为她效劳。她显得美妙无比,在她和客人告别的时候,她的样子很丑的大嘴骄傲和柔和地微笑着。她用一种外国口音,柔和而风趣地讲着话,可是她的睁大的眼睛,却完全没有看见任何一个告别的客人。她的神态是那样亲切,那样的迷人,可是她却完全忘却了和她握手的他或她的存在。
布兰文站在她的身边,热情地和他的朋友们招手,怀着感激的心情,接受他们的祝贺,对他们表示的关怀非常高兴。可是在他的内心深处却感到十分痛苦,他完全不想笑。他接受考验和真正得到承认的时间来到了,他同时走进他的客西马尼花园(耶路撒冷附近的御花园,据《圣经》记载,耶稣常和他的门徒们来到这里。这里也是他被出卖和被捕的地方。)和他的凯旋门的时刻现在来到了。
她的过去,有许许多多的事都是他完全不知道的。在他向她走近的时候,他是走近了一种可怕的、痛苦的、不可知之中。他怎么能抱着它,对它进行探索呢?他怎么能用自己的双臂去紧紧抱住这一片黑暗,让它偎依在自己胸前,还把自己完全交托给它呢?谁能知道他会遇到什么可怕的情况?即使他不顾一切,用尽努力,他也永远不可能对它完全了解,那他如何可以用自己的双手把自己赤裸裸地交给那个不可知的力量!谁又能如此强壮,他能抱着她,用他的双臂搂着她,和她睡觉,而且能够完全肯定,他一定能征服紧贴在他心上的这可怕的不可知呢?他现在必须把自己交托给她,同时又必须拥抱着她,和她交融在一起的这个人,究竟是什么人呢?
他将要成为她的丈夫。这是已经确定了的。这一点对他说来比生命,或者比任何东西都重要。她穿着丝绸的衣服,用一种离奇的眼神看着他,站在他的身旁。他不禁立即被某种恐惧和惶惑所占据,因为她是那样生疏,又那样近在身边,他已经不可能再有任何别的选择了。他简直不敢看一眼她那奇怪的浓眉下的眼睛。
“现在很晚了吗?”她说。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表。
“不———刚十一点半,”他说。他借故走进厨房里去,让她独自站在那一片混乱的到处是酒杯的房间里。
蒂利还坐在厨房里的火边,她用双手抱着自己的头。她听到他进来,站起身来。
“你怎么还没有上床去睡觉?”他说。
“我想我最好等着收拾收拾,锁上门。”她说。她的激动的神态使他安静了一些。他随便吩咐了她几句,就又回到他妻子的身边去,他现在已经安静一些了,可是又几乎对他妻子感到有些害羞。她站在那里对他看了一会儿,却看到他把脸转向一边走了进来。接着她说:
“你一定会对我很好吧,会吗?”
她是那样的娇小,完全像个女孩子,而又那样的可怕,心不在焉的眼神显得非常奇特。他忽然感到自己的心跳动了一下,他怀着热爱的痛苦和强烈的欲念,盲目地向她走去,把她搂在自己的身边。
“我一定对你好。”他说,同时把她越搂越紧。他的搂抱的压力使她感到安慰,她仍然安静地呆着,由于倚在他的身上感到无比轻松,完全和他交融在一起了。他也让自己忘却了过去和将来,使自己和她一起完全生活在此时此刻。在这片刻之中,他搂着她,和她在一起,此外一切都不存在了。他们俩的这种原始的拥抱已经超越了他们之间表面的生疏。可是第二天早晨,他又感到十分不安。她对他仍然是那样的生疏,那样的不可知。只不过在那恐惧之中又出现了骄傲的感情,他相信自己已是她的配偶了。而她在这重新进入生活、忘掉一切的新的时刻,浑身不停地散发着热情的光和热,所以他在和她接触的时候,止不住发抖了。
结婚对他是事关重大的。在他知道自己已经有了强有力的生活源泉的时候,其他一切都变得那么遥远,毫无意义了。他睁开眼看到了一个新的宇宙,他感到奇怪,过去为什么会让那么一些微不足道的事占据着自己的心。所以他现在所见到的一切东西似乎都对他具有了一种新的安详的关系,包括他所使用的牛和在风中飘动的新生的麦苗。
每当他回家的时候,他的步伐总是非常稳健,仿佛他是要去经受某种深刻的,他过去从不知道的欢乐,满怀着热切期待的心情。在晚饭时,他在门口出现之后,还要稍微停留一会儿,看看她是否在家,才走进门来。他看着她在擦洗得雪白的桌子上安放杯盘。她的胳膊细瘦,身体苗条,裙子饱满,头发紧贴在她的红红的秀丽的头上。不知怎么,正是她的这个非常秀丽动人的头使他对她,他的女人,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她现在穿着贴身的衣裳、鼓蓬蓬的裙子,围着她的小巧的丝围裙,黑色的头发在一边平整地分梳着,这时她的头对他显露出了它的一切微妙的内在的美,他因此知道她是他的女人,他知道了她的本质,他知道这一切全属他所有。现在这样和她经常接触,尽管她是那样地不可知,无法诉说和无法估量,他却感到自己是真正活着了。
他们彼此很少有意识地注意到对方的存在。
“我回来得不晚吧?”他说。
“不晚。”她回答说。
他于是转身去逗他的狗,或者逗那个小女孩,如果她当时在的话。小安娜一般都在农场上玩,可是她常常叫着妈妈跑回来,两手抱着她妈妈的裙子让她注意到她,或甚至抚摸她一阵,然后她又溜了出去,把什么都忘了。
这时布兰文和那个孩子,或者和一条他用两腿夹着的狗说着话,可他也随时没有忘掉他的太太。这时她穿着黑色的胸衣和她的花边围裙,正在墙角一个橱柜上面拿些什么东西。他几乎带着一种痛苦的心情认识到她属于他,他也属于她。他认识到他是依靠她生活着。她真是属于他的吗?她会永远呆在这里吗?她是否可能离开这里?她不真正是属于他的,他们的结婚,他们俩之间的婚姻,并不是一次真正的结婚。她可能会离开这里。他并不感到他是这一家的主人,是她的丈夫和她的孩子的父亲。她不属于这个地方。任何时候她都可能离开。他感到她随时都有一种力量吸引着他,使他永远跟随着她,怀着越来越强烈,永远无法满足的爱怜。不论他到什么地方去,他永远会转回家里来,转回到她的身边,可是他永远也没有办法完全得到她,永远也不可能得到完全的满足,永远也不能得到安宁,因为她有可能会离开这里。
到了晚上,他就高兴多了。当他已经忙完了院子里的活,进屋来洗过脸,孩子也已经上床睡了,这时他就可以坐在炉火的一边,把啤酒杯放在炉台上,手中捏着他的长管烟斗,看着她坐在自己的对面做一些刺绣活,或者跟他谈谈家常,从那时直到第二天早晨,他对她完全可以感到放心。她仿佛有一种奇怪的能够自得其乐的本领,话说得很少。有时候她抬起头来,灰色的眼睛中射出和他或者和这个地方完全无关的灰色的光亮,这时她便会对他谈一些关于她自己的事。她似乎又回到了过去,主要是她的童年,或者她当姑娘的时候和她父亲一起生活的情况。她很少谈到她的第一个丈夫。可是有时候,她也会两眼闪闪发光,重新回到她过去的家,告诉他关于叛乱时期的情况,她和她的父亲同往巴黎的旅游以及当地的农民,在农村普遍出现由宗教狂热引起的自我伤害狂的情况下,采取的一些疯狂行动。
这时她会抬起头来说:
“有一次他们买下了一段跨越过那一带乡村的铁路,他们后来又自己建造了一些较小的铁路,不那么宽,从那里通到我们的镇上去———大约有一百英里。那时我还是个小姑娘,我的德国保姆吉斯娜简直吓坏了,她怎么也不肯告诉我。可是我听到男仆们在议论这件事。我记得,我是听到马车夫皮耶尔谈到的。我的父亲,和他的一些朋友都是些地主,他们搞了一个大车,一整节铁路大车———那种你旅行时坐的———”
“火车车厢。”布兰文说。
她忍不住笑自己无知。
“我知道那完全是一种岂有此理的疯狂行为:是的———一整节大车,他们弄了好多小姑娘,你知道,filles(法语:少女),全都光着身子,满满的一大车,就这样,他们来到了我们的村子。他们故意穿过犹太人的村子,这真正是非常岂有此理。你能想象得到吗?整个村子全都如此!我妈妈,她可不喜欢这样,吉斯娜对我说:‘你可别让太太她知道你听说过这些事。’
“我妈妈常常大声哭闹,她希望打我父亲一顿,真是去打他一顿。当她因为他卖掉了自己家的森林、木头,把钱放在口袋里乱花,自己跑到华沙或者巴黎或者基辅去玩,止不住哭泣的时候,当她对他说,他一定得收回他讲的话,他一定不能把森林卖掉的时候,他却会站在一边说:‘我知道,我知道,我已经听你说过了,我已经早听你全都说过了。跟我说点别的新鲜事情吧。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哦,可是你能够理解吗,看到他站在门口,嘴里老说着‘我知道,我知道,这一切我早就知道了’的时候,我却非常爱他。她没有办法让他改变主意,根本办不到,哪怕她自己上吊死了也罢。她可以让任何一个别的人改变主意,可是对他不行,她没有办法让他改变主意———”
布兰文完全无法理解。他脑子里也可以想象出一节运牲畜的车厢里装满了光屁股的姑娘毫无目的地到处乱窜着,可以想到莉迪亚因为她的父亲欠下了大笔的债,总是说“我知道,我知道”;想象到许多犹太人在街头奔跑,用他们自己使用的意地绪语大声喊叫着“不要这样,不要这样,”结果被———她称他们作“小牛儿”的———疯狂的农民给打了回去,而她却怀着极大的兴趣,甚至感到很高兴地在一旁观望着;也可以想象出一些教师、保姆、巴黎和一家修道院。但这使他实在难以忍受。她坐在那里,并不是对他,而是对着她眼前的虚空在讲述着她的故事,她狂妄地自以为比他高一等,在他们之间有一段很大的距离,现在只是某一种奇怪的、生疏的、在他生活之外的东西在那里谈讲着、叨叨着,没有节奏、也没有任何道理,在他感到惊愕或恐惧的时候,纵声大笑,不对任何事物进行谴责,而只是使他的头脑混乱,使整个世界都变成一片混乱,没有任何秩序和任何形式的稳定。然后,在他们上床的时候,他知道他和她已没有任何关系。她现在又回到她的儿童时代去了,他是一个农民,一个农奴,一个仆人,一个情人,一个情夫,一个幽灵,一个什么也不是。他满怀惶惑不安的思想安静地躺在那里,呆呆地看着房间里他所熟悉的一切,他简直不知道那些东西,那窗户,那五屉柜,究竟是否真在那里,或者那只不过是在那种气氛中他头脑里产生的幻景。慢慢地他对她越来越感到无比愤怒。可是,由于他是那样的惊愕,由于在他们之间还存在着很大的距离,也由于她一直仍是那样地使他惊愕不止,同时在她身上似乎还隐藏着许多尚未完全透露出来的神秘,他一直没有对她进行报复。他只是愤怒地睁大眼睛,安静地躺在那里,什么也说不出,什么也不理解,愤怒的情绪使他自己的身子完全发僵了。
他就这样怀着满腔愤怒,勉强和她在一起生活,外表上对她丝毫没有改变,可是在内心深处却隐藏着对她的强烈的仇恨情绪。这一点她慢慢觉察到了。让她明确体会到他是和她不相干的另一种力量,这使她感到十分苦恼。由于她又回到了一种阴森的排斥一切的状态中,他似乎在和某种神秘的力量维持着离奇的交往,这种神秘的阴暗状态使得他和那个孩子都似乎要发疯了。他一连好几天顽固地尽量抵抗她的诱惑,简直恨不得把她给毁灭掉。可是接着,忽然间,不知是什么缘故,他们之间又有了某种联系。这种思想是他在田间劳动的时候忽然出现的。那紧张状态,那捆着他的绳子,忽然绷断了,热情的洪流忽然变成了巨大的含有深刻意义的狂浪向前冲去,以致使他感到他可以把他走过的路边的树木倒拔起来,他可以重新再创造一个世界。
他回到家里之后,在他们之间并没有任何新的表示。他等待着,一直等到她来临。他就这样等待着,他的四肢在他看来都是那样的强健和优美,他的手仿佛是他自己的两个热情的仆人,而且都非常好,他感觉到自己身上有一种巨大的力量,感到他身上充满了生命的活力,和急切地、有力地流动着的血液。
最后她肯定会来的,她会来抚摸他。然后他马上就会变成一团只希望向她烧去的烈火,完全失去了自己的存在。他们彼此对看着,从他们的眼睛的最深处发出由衷的笑声,于是他又一次极希望马上得到她,整个得到她,他发疯一样追求着她的无尽的财富带给他的欢乐,把自己埋藏在她的心深处,去进行永无止境的探索,这时在他从她身上所得到的无限欢乐中,她也感到欣喜万分,她立即抛开了她的一切神秘,同时也跳进了她自己也从来不理解的神秘之中,这时,她由于恐惧和最高欢乐的痛苦而战栗了。
他们究竟是谁,他们彼此究竟了解不了解,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种时刻慢慢又过去了,他们两人又彼此隔离开,她所感到的只是愤怒、悲痛和凄凉;他所感到的则是自己从高位上忽然跌落下来,整天和一些奴隶在一起劳动。但这没有关系。他们已曾有过了他们的幸福时刻,在那个时辰再次敲响的时候,他们已经做好准备,准备好在外在的黑暗的边缘上,在他们上次停下的地方,重新再开始他们的游戏,那时这个女人身上的一切秘密,都将是那个男人顽固地极想获得的猎物,那时,那女人身上的一切秘密,都值得这个男人冒险去进行探索,他们俩同时都将为这种探索献身。
她有了孩子,在他们之间又出现了沉默和彼此保持距离的状态。她不再需要他,不需要知道他的秘密,也不再稀罕他的那一套游戏,他又被贬黜,被抛弃了。他为这个和他毫无关系、长着一张又小(原文如此。前文说的是这女人有一张大嘴)又丑的嘴的女人憋着一肚子闷气。有时候他对她大发雷霆,可是她从来也不哭泣。她像一只猛虎一样跟他对着干,因而不免常会爆发一场战斗。
他慢慢只得学着忍耐,但这种情况使他非常愤恨。他恨她不肯尽为妇之道。他因而常常离开家,到处乱跑。
但是由于一种感激的本能,以及他明明知道,最后她还会愿意让他回去,慢慢她还会跟他和好,因而使得他始终也没有肯认真抛开她。说来也非常奇怪,他始终没有肯远远地离开她。他知道她慢慢可能又会把他丢在一边,不予理睬,又会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直到他无法再获得她的心。可是他也有足够的理智,足够的预感,使他在明了这种情况之后,自己在行动上有所节制。因为他不愿意真正丢失她:他不愿意她慢慢地离他越来越远。
他骂她冷漠无情,自私自利,永远只关心她自己,骂她是个心地恶毒的外国人,对什么事都不真正地关心,在她心里压根儿就没有正常人的感情,也没有真正可爱之处。他大发脾气,提出一大堆的指责,那些话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可是他天性的善良总不允许他一下离她太远。他知道,她的确是他所说的那样一个坏东西,她的确各方面都非常下贱,非常可厌,使得他一想起来就不免由于愤怒和仇恨浑身发抖。可是在他的内心深处,他有一种善良的感情,它对他说,不管怎样,他决不愿意丢失她,他不能丢失她。
所以,他仍然对她保持着某种关心,也和她维持着一定的关系。他出门的时间更多了,仍然是跑到红狮酒店去,现在她既然已经不属于他,她既然是那样和任何一个女人一样对他毫无情意,心不在焉,他如果再和她一起坐在炉火边,他终究会发疯的。他不能再呆在家里。所以他跑到红狮酒店去。有时他会喝得酩酊大醉。可是他仍然保持着一定的限度,在他们俩之间始终并不是一切都完了。
在他的眼睛里出现了痛苦的表情,仿佛老有个什么东西在后面盯着他。他常常无故转眼四望;要让他坐在那里什么也不干,他简直感到无法忍受。他必须出去,去找一些朋友,到那里去完全忘掉自己。因为他没有别的出路。他不能埋头于某种工作,从中寻求陶醉,因为他没有什么知识。
她的身孕一月比一月更重了,她也就越来越把他抛在一边,越来越完全忘记他了,他的存在似乎也已经被完全否定。而他却感到仿佛被捆住了手脚,完全被捆住,已经不能动弹,他开始止不住要发疯,随时都会嚷出一大堆不留情的话。开始时她是那样的安静,那样的有礼貌,仿佛他根本不存在,那完全是对待仆人的一种安静和有礼貌的态度。
不管怎样,她现在已经快要生孩子,他只能对她表示宽容。她坐在他的对面,缝着衣服,她那种外国人的脸是那样地难以理解,那样的冷漠无情。他真感到恨不得揍她一顿,让她好认识他,注意到他的存在,他的存在。听任她这样把他完全一笔抹杀,实在是让人无法忍受的事。他要狠狠揍她一顿,让她注意到他。这样一种愿望简直让他气得心都发痛了。
可是,他内心深处某种更伟大的感情却阻止着他,使他始终没有采取任何行动。他有时只好出门去寻求安慰。要不然,他就转向那个小姑娘,希望求得她的同情和她的爱,他尽一切力量去取得小安娜的欢心。因而很快,这父亲和孩子,彼此非常相爱了。
因为他害怕他的妻子。当她坐在那里低着头,一声不响,做着女红或者看书的时候,她是那样无法形容的沉默,以至于这情景简直变成了一块磨石压在他的心头,她自己更变成了那副磨盘的上扇也压在他的心上,有时简直像压在大地上的沉重的天空一样,要把他压碎了。
然而,他知道,他现在没有办法把她从她已经陷入的那沉重的黑暗中拽出来。他不能勉强拉着她,让她慢慢认识自己,让她和自己过着和谐的生活。那样做的结果将是灾难性的,也是不道德的。所以,不管他如何满腔愤怒,他仍然必须自己约制着自己。只是他的手腕却止不住常常发抖,好像要发疯了,仿佛它们要崩裂了。
到了十一月,落叶打在百叶窗上,发出一阵沙沙的声音,他止不住一惊,眼睛里露出了闪闪的火光。他家的狗抬起头来看着他,他向火光那边低下头去。可是他的妻子这时也抬起头来。他注意到她正在倾听着。
“它们被吹起来沙沙直响。”他说。
“什么?”她问。
“我说那些树叶儿。”
她再次又向远处飘去。那在风中敲打着木头窗子的陌生的树叶比她离他还近一些。房间里的紧张情绪让人完全无法忍受。他感到移动一下脑袋都十分困难。他坐在那里,全身的每一根神经、每一根血管、每一块肌肉的纤维都绷得紧紧的。他感到自己像一座破烂的拱门,歪歪倒倒地探出身子,希望找到一个支架。因为她对他完全不予理睬,他的身子显然要落空了。他勉强支撑着自己,尽量不让自己向空处倒去,仅仅由于绷得过紧,仅仅由于极力抗拒而砸得粉碎。
在她怀孕的最后一两个月,他一直都处在一种随时都会爆炸的状态之中。她的心情也非常低沉,有时她哭了。要重新开始,需要大量的生活活力,而她已经损失得太多了。有时她哭了。这时,他僵直地站在一旁,感觉到他的心都快爆炸了,因为她不需要他,她甚至不愿意知道他的存在。仅仅由于她紧皱着的眉头,他就知道,他必须站得远一些,不要去碰她,让她自己呆着。因为这是她的过去的悲伤,过去的恨事,过去的生活中的痛苦,她死去的丈夫,她死去的孩子们又回到了她的心头。这一切对她都是神圣的,他不能够用他的安慰来冒犯她对这些神圣事物的记忆。因为在她需要的时候,她自会向他走近。他怀着激动的心情,远远地站着。
他看到她的眼泪夺眶而出,从她的只是偶尔皱皱眉头,几乎一动也不动的脸上滑过,坠落到她的胸脯上,那胸脯也是那样的宁静,几乎一动不动。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偶尔以一种奇怪的梦游式的动作拿出自己的手绢擦擦脸,擤擤鼻子,然后又接着无声地哭泣着。他知道,他现在对她进行任何安慰,只会比无用还坏,只会使她感到忿恨,更使她激动不安。她必须哭泣。可是这情况却让他简直要发疯了。他的心仿佛被烧焦,头脑里的脑浆也痛苦之极,他只好走出去,走到远处去。
他最大的主要的安慰是那个孩子。她最初老躲着他,不愿多和他接触,尽管有一天她也许表现得非常友善,可是第二天她又可能回到她原来那种对他完全不理睬的状态,又变得非常冷淡,漠不关心,远远地离开他。
在他们结婚后的头一天早晨,他已经发现,要想和那个孩子相处得很好,是很不容易的。在那天天刚亮的时候,他清醒过来,听到一个很小的声音在门外悲惨地叫着:
“妈妈!”
他起身去开了门。她穿着睡衣站在门槛上,完全像她刚从床上爬出来的样子,黑色的眼睛充满敌意,圆圆地睁着,她的淡黄色的头发像一团乱羊毛支棱着。那个男子和那个孩子彼此相向对立。
“我要我的妈妈,”她说,充满妒意地特别把“我的”两个字说得很重。
“那么进来吧。”他温和地说。
“我妈妈在哪儿?”
“她在这儿———进来吧。”
那孩子的眼神丝毫没有改变,她仍然呆呆地看着他的显得很乱的头发和他的胡子。妈妈的声音柔和地叫着。那双光着的小脚摇摇晃晃地走进屋里来。
“妈妈!”
“来吧,我亲爱的孩子。”那一双小脚赶快跑到床边去。
“我不知道你上哪儿去了。”那孩子用一种悲惨的声音说。妈妈伸出了她的胳膊。那孩子站在高高的床边。布兰文轻轻地把那小姑娘举起来,把她安放在床上,然后自己仍在原来的位置又睡下了。
“妈妈!”那孩子忽然似乎很痛苦地尖叫着。
“怎么啦,我的小乖乖!”
安娜扭动着身子,挤在她妈妈的怀里,紧紧地抓着她,尽量躲开那个男人,布兰文安稳地躺着,等待着。很长时间大家都沉默着。
接着,安娜仿佛认为他应该已经走了,猛地转过头来。她看到那个人仍然躺在那里,脸向着顶棚。她的美丽的小脸上的黑色的眼睛充满敌意地看着他,她的胳膊更紧地搂着她的妈妈,显得十分害怕。他很久没有动,现在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他的脸平整光滑,充满爱怜的神情,眼睛里也透露出十分温柔的光彩。他看看她,头几乎没有动,眼睛里含着笑。
“你是刚刚才醒来吗?”他说。
“你走开,”她回答说,像条小蛇似的向前伸伸她的头。
“不能,”他回答说,“我决不会走开。你可以走。”
“你走开。”孩子尖叫着命令说。
“床上完全有够你躺的地方。”他说。
“你不能不让你的父亲在他自己的床上睡觉,我的小乖乖。”她的妈妈笑着说。
那孩子愠怒地看着他,由于自己无能为力,显出很可怜的样子。
“这儿完全有地方让你睡。”他说,“这张床够大的了。”
她只是生气地看着他,没有回答,接着她又转身抱住她的妈妈,她不能接受这种现实。
那天,她接连几次问她的妈妈:
“咱们什么时候回家去,妈妈?”
“咱们就在自己的家里,亲爱的,咱们以后就住在这儿了。这儿就是咱们的家,我们同你的父亲一块儿住。”
那孩子被迫接受了这个现实。可是她仍然对那个男人非常反感。天黑的时候,她问道:
“今天晚上你睡在哪儿,妈妈?”
“现在我和你爸爸一块儿睡。”
当布兰文走进来的时候,那孩子恶狠狠地问着:
“你为什么跟我妈妈睡在一块儿,我妈妈应该和我睡。”她的声音都已经发抖了。
“你也来好了,你可以跟我们睡在一块儿。”他尽量讨好地说。
“妈妈!”她大叫着,转过身去希望得到她妈妈的支持。
“可是我必须得有个丈夫,小乖乖。所有的女人都有一个丈夫。”
“你也愿意有一个爸爸和你的妈妈在一起,是不是?”布兰文说。
安娜愤怒地看着他。她现在似乎开始考虑这个问题了。
“不,”她最后凶恶地叫道,“不,我不要。”然后她慢慢地皱起眉头,伤心地哭了。他站在那里看着她,心里很难受,可是他也没有办法改变这种情况。
她了解到这些情况以后,变得比较安定一些了。他对她很随和,和她谈谈讲讲,带她去看看他的那些家畜和家禽,用帽子装着新出窝的小鸡拿给她玩,带着她去捡鸡蛋,让她用面包皮喂马。她现在也常常很愿意和他在一起,对他也比较顺从了,可是她却仍然保持着中立态度。
她对她的母亲表现出一种离奇的难以理解的嫉妒心理,常常不安地挂念着她。布兰文有时驾着车带着他的妻子到诺丁汉去,这时安娜也会很高兴地到处奔跑着,也会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显得很安心。可是到了下午,又永远只剩下了一种呼叫声———“我要我妈妈,我要我的妈妈,我要我的妈妈———”她那痛苦和伤心的哭声很快就让软心肠的蒂利也跟着哭了。这孩子感到痛心的是她的妈妈已经离开她了,离开她了。
可是一般说来,安娜似乎十分冷淡,她恨她的妈妈,对她十分不满。她明确地说:
“我不喜欢你干这种事,妈妈。”或者“我不喜欢听你说这种话。”她说。她对布兰文以及对沼泽农庄上的所有的人都变成了一个很难办的问题。但是一般说来,她十分活跃,总是十分轻快地在农庄上到处奔跑着,只是偶尔跑回来看看她妈妈是否还在。她似乎从来也没有现在这样快乐过,可是她常常显得比较急躁,满腹心事,又喜欢胡思乱想,而且性情多变。蒂利说,她是被鬼迷住了。可是只要她不哭,这都没有关系。安娜的哭声总是那么让人心碎,她那幼小心灵的痛苦,仿佛代表着一切时代,是那样的深沉,那样地脱开了时间的限制。
她经常拿农庄上的各种牲畜作为自己的游伴,对它们说话,对它们讲她从她妈妈那儿听来的各种故事,教导它们,改正它们的错误。有一次,布兰文看到她站在进入养马场和养鸭水塘的大门旁边,从栅栏外面向里望着,对那些站成一条曲线,样子显得很庄严的白鹅大叫着。
“有人走来的时候,你们不应该那样大喊大叫。你们是不能那样的。”那些笨重的摇晃着身子的家禽,看看那张凶猛的小脸,和那从栅栏外边伸进来的像羊毛一样的头发,扬起头摇晃着向一边走去,同时发出那鹅常常用来表示抗议的声音,那种拖长的嘎—嘎—嘎声,在门的那边排成一行,摇晃着它们漂亮的、像船一样的白色的身体。
“你们太淘气了,你们太淘气了。”安娜大叫着,惊愕和烦恼的眼泪充满了她的眼眶。她使劲跺着她穿着拖鞋的脚。
“嗨,它们怎么啦?”布兰文说道。
“它们不让我进去。”她说,把她的红红的小脸转向他。
“喂,它们会让你进去的,你要是愿意进去,就可以进去。”他马上替她把门推开。
她犹豫地站在那里,看着那一群白中透青的大鹅,在灰色的冷漠的天空之下,像一排石碑似的立在那里。
“进去吧。”他说。
她勇敢地迈开步子向里走了几步。那些鹅忽然又发出一阵表示嘲笑的嘎嘎声,于是她的小小的身子又吓得呆住了。她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那群鹅却扬起头来,在低沉的灰暗的天空下,一个跟一个向远处走去。
“它们不认识你,”布兰文说,“你应该告诉它们你叫什么名字。”
“它们实在太淘气了,不应该对我那样大喊大叫。”她生气地说。
“它们以为你不住在这里。”他说。
后来他发现她站在那门口,尖着嗓子,用发布命令的口气叫喊着说:
“我的名字叫安娜,安娜·兰斯基,我住在这儿,因为布兰文先生现在是我的父亲。他是,是的,他就是。所以我住在这儿。”
这情况使布兰文感到十分高兴。慢慢地,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每当她感到不知如何是好,或者感觉到她那孩童的痛苦的时候,她总会紧搂着他。这时,她感到爬上他那高大的温暖的身体,把她的小小的自我埋藏在他那巨大的无限的存在之中,对她是一种极大的安慰。他于是也本能地十分关心她,满足她的要求,尽量使自己让她感到满意。
她可是不肯轻易向人表示好感的。对于蒂利她有种孩子气的,难以改变的看不起的情绪,简直可以说是厌恶;那个可怜的女人也确是那么个不讨人喜欢的女仆。有很长一段时间,这孩子一直都不肯让那个女人伺候她,给她做一些贴身的事。她一直把她看作是比她低一等的人。对于这一点,布兰文极不高兴。
“你为什么不喜欢蒂利?”他问道。
“因为———因为———因为她看着我的时候总低着头。”
后来她总算慢慢把蒂利看作是住在那所房子里的一个成员,不再把她看作外人了。在开头的几个星期,那孩子的那双黑眼睛随时都在注意观察着。布兰文尽管天性善良,脾气温和,但因为被蒂利惯坏,也常常喜欢大吵大闹一阵。他要是一时沉不住气大声嚷嚷几分钟,就会闹得全家鸡犬不宁,到最后他肯定会看见那孩子的那双一动也不动的黑眼睛对他怒视着,她还一定会像一头蛇似的向前一伸她的小脑袋,愤怒地叫着。
“你走。”
“我可不走,”他大声叫喊着,最后真感到十分厌烦了,“你自己可以走———赶快走———快准备吧———快走!”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着通向外边的门。那孩子往后退了几步,脸都有些吓白了。接着她看到他的神情缓和了一些,又鼓起了勇气。
“我们不跟你一块住!”她说,把她的小脑袋向他伸过去。“你———你是———你是一个二五眼。”
“一个什么?”他大声喊叫着。
她犹豫了一下———可是她还是说了出来。
“一个二五眼。”
“啊,那么!你是一个三五眼。”
她沉思了一下,接着她又向他伸过头去。
“我不是。”
“不是什么?”
“不是三五眼。”
“那么我也不是二五眼。”
他真有些生气了。
有些时候,她还会说:
“我妈妈并不住在这儿。”
“噢,是吗?”
“我要她离开这里。”
“那就随你去要吧。”他不耐烦地回答说。
就这样,他们俩倒越来越亲近了。当他驾着他的轻便马车出门时,他有时也带着她。车子准备好了,停在大门外,屋里原来似乎十分安静,他这时却会吵吵闹闹地跑进屋子来,把一家子都给吵醒了。
“现在,小不点儿,赶快戴上你的帽子。”
那孩子会高高地扬起头来,她对那个不够尊重的称呼很不高兴。
“我自己不会系上我的帽子。”她调皮地说。
“那是因为你还没有长大成人呢。”他说,一边用他笨拙的手指在她的下巴底下试着替她拴上。
她对他扬起她的脸。当他在她的下巴底下忙着的时候,她的红红的小嘴不停地活动着。
“你讲的———净是些胡扯经。”她说,故意学着他常用的一句口头禅。
“这张脸该在水管子底下好好冲一下了。”他说,掏出一块带着强烈烟草味的大红手绢,开始擦着她的嘴。
“基蒂(马的名字)在等着我吗?”她问道。
“等着,”他说,“让我先给你把脸擦干净,这就算一次猫儿洗脸吧。”
她显出一副好玩的样子听他摆布。最后,当他放开手的时候,她就开始跳着跑开了,跑的时候老是用一只腿向身后一蹬一蹬的。
“啊,我的小公兔,”他说,“快走吧!”
她摇晃着身子匆匆穿上她的外衣,然后他们俩就出发了。她紧靠着他坐在马车上,浑身包得严严实实的,她感觉到他的巨大的身体擦着她的身子摇晃着,觉得无比轻快。她喜欢那马车不停地摇动着,这样他那巨大的充满活力的身体就会靠在她身上来回摇晃。她大笑着,发出一种清脆的充满热情的笑声,黑色的眼睛闪闪发亮。
她有时莫名其妙地浑不讲理,有时又充满了无限柔情。她的妈妈病了,这孩子常常会一连几小时踮着脚在房间里走动,伺候她,既勤谨,对很多事情也考虑得很周到。碰上她妈妈心情不好的时候,安娜就会叉开两腿站着,撇开她的穿着拖鞋的两只脚,脸上显出极不高兴的样子。当她看到蒂利一只一只地抓住小鹅,用一根竹签子朝它们嘴里塞进食物的时候,她总止不住要大笑,她常常神经质地大笑。她对这些小动物非常凶狠,一点儿也不客气,决不对它们表示什么感情,她在它们之间来来去去,完全像一个残酷的女主人。
夏天来临,到了收割干草的季节,安娜这时到处蹦蹦跳跳,简直成了一个棕色的小精灵。蒂利一方面非常喜爱她,可又常常觉得对她难以理解。
但不管任何时候,这孩子始终总是关心她的妈妈,只要布兰文太太身体很好,这个小姑娘就会到处跑着去玩,完全不大注意她。可是在收获玉米的季节过去之后,秋天慢慢来临,妈妈的妊娠已经到了后几个月,她显得有些奇怪,而且对什么都漠不关心了。布兰文于是开始皱起眉头;那孩子也像过去一样变得十分敏感,那原有的不健康的不安情绪又回到了她的心间。这时如果她同她的父亲一同到地里去,她不再像过去那样无忧无虑地到处跑着去玩了,而是:
“我要回家。”
“回家,咱们不是刚刚才到这儿吗。”
“我要回家。”
“为什么?你是怎么了?”
“我要我的妈妈。”
“你的妈妈?你的妈妈可不要你。”
“我要回家去。”
这时她将会满眼饱含着眼泪。
“那么你自己能找到路吗?”
他看到她一声不响,迈着稳重的急切的脚步,全神贯注地沿着篱笆根向前走去,并看到她最后一转弯,走过了那边的大门。接着他还看到她隔着他两块地,继续匆匆向前走去,小小的身影显出非常急切的样子。在他转身用力翻起地里的庄稼茬子的时候,他的脸上不免布上一层乌云。
那一年已慢慢接近尾声,在篱笆上,红色的草莓闪闪发光,在光秃秃的枝头,人们也可以看见闪亮的知更鸟,大群大群的飞鸟像一片水花洒过休耕的田地,乌鸦也出现了,黑压压一片从高处向地面飞来。在他拔萝卜的时候,地里已经很冷了,大路上被来往的车辆压出了很深的泥潭。在萝卜上窖以后,地里就再没有紧张的劳动了。
屋子里很黑,也很安静。那孩子不安地在屋里跑来跑去,不时发出一声悲惨的、惊愕的喊叫:
“妈妈!”
布兰文太太身子已经很重,她很疲倦,也不很愿意说话,又变得像过去一样冷漠了。布兰文则总是在外面干自己的活。
到了晚上他去挤牛奶的时候,那孩子常常紧跟在他的后面。然后一同走进收拾得很干净的牛棚,把门关上。一盏马灯挂在比牛犄角更高的地方,在它的光线的照耀下,屋里的空气显得很温暖,她这时就会站在一边,看着他的手有节奏地挤压着那一动也不动的奶牛的奶头,看到奶水像喷泉一样滋出来,看着他的手有时十分体贴地慢慢抚摸着那又低又重的乳房。就这样,他们俩常常在一起活动,可是始终保持一段距离,彼此也很少说话。
那一年最黑暗的时期来到了,这孩子脾气非常暴躁,整天唉声叹气,似乎受到某种可怕的压抑,尽管她东跑跑西跑跑,可是总得不到宽解。布兰文这时也整天忙着干自己的活,心情沉重,沉重得像被雨水浸透的泥土一样。
冬天的夜晚来得更早,在吃午茶以前就把灯点上,窗子也给关上,这样他们就随同紧张不安的情绪一起被关在房子里了。布兰文太太早早地上了床,安娜在她床边的地上玩着。布兰文一个人坐在楼下那个空房间里,吸着烟,有时几乎忘掉了自己的苦难。但更多的时间,他是跑出去寻求逃避。
圣诞节过去了,潮湿、多雨、寒冷的一月天气一天天单调地重复着,这时,偶尔能看到从外面照进来的蓝色的阳光;这时,布兰文就会在一个像水晶一样明亮的早晨走出来;这时,一切声响又开始恢复了,小鸟儿成群结队忽然蹦蹦跳跳地出现在篱笆上。于是,他又恢复了他的轻快的心情,尽管一切是那么不如意;不管他的太太为什么显得那么怪,那么悲伤,也不管他是否时刻担心她会离开他,都没有关系。空气中已经充满了各种清脆的响声,像铃铛一样的天空水晶般地闪着亮,土地又显得十分坚硬了。这时,他又开始了地里的劳动,满心喜悦,眼睛里闪着光亮,两颊泛起了红润。他的生命的热情是非常强烈的。
小鸟在他的身边忙碌地啄着食,精力充沛的马匹也都做好了开始劳动的准备,光秃秃的树枝向上甩动着枝条,像一个人要伸伸懒腰,充足的活力已经使树枝挺拔起来,无数的枝条在清晰的光线中向四外伸去。他的强大的生命力使他对这一切都表示出充分的热情。他的老婆心情非常沉重,可能要和他分离,甚至死去,那就让她去吧,让他还去过他自己的生活就是了。事情该怎样总会怎样的。这时他听到远处的小公鸡发出震耳的啼声,并看到蓝天上的暗淡的月牙儿已被乌云遮住了。
他大声向马匹呼喊着,心里充满了喜悦。在他赶车向伊尔克斯顿前进的途中,如果碰上一个上街买东西的精神饱满的年轻妇女,他就会向她打招呼,勒住马,让她上他的车。由于她近在他的身边,他会感到很高兴,眼睛闪出喜悦的光,他会大笑着热情地和她调笑,让她扬起头来显出更美丽的姿容,让她的血液也会加速流动。这时,他们俩都会感到心神荡漾,因为清晨是那样的美。
在他的心深处隐藏着痛苦和不安,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它是在他的心深处,那就让它呆在那里吧。他的妻子,他的苦难,她即将忍受的痛苦———是啊,这是不可避免的。她正在受着罪,可是他却在开阔的田野上,充满了生活的活力,要他现在拉长脸表示苦恼不堪,那实在是太可笑,也太无道理了。今天早晨,赶着车到市里去,耳边不停地响着马蹄踏在硬土上的声音,他感到非常快活。是啊,即使整个世界有一半在为另一半的葬礼哭泣,他却是很快乐的。坐在他身边的是一个非常逗人喜爱的好姑娘。不论发生什么事情,不论有多少人正走向死亡,妇女是不朽的。就让苦难等着我无能抗拒的时候再来吧。
渐渐地,无比美好的黄昏来临了,在落日的上空,是万道玫瑰色的光焰,这光焰又慢慢变成紫罗兰和熏衣草的颜色,天空,从南往北是一片青紫色,在东方,一个巨大的黄色的月亮沉重地挂在蓝天的一角,洒下了它的清光。行走在落日和月亮之间,行走在一条在玫瑰花和薰衣草丛中露出黑色的冬青树、一群群小椋鸟在晚霞前飞过的道路上,你感到这景象是何等地宏伟。可是何处是这旅途的终极?等到将来,他的心和他的脚已经软弱无力,他的头脑已经死去,他的生命已经停止的时候,有多少苦难都让它来临吧。
一天下午,布兰文太太产前的阵痛开始了,她已经被安置在床上,接生婆也请来了。夜已经来临,屋里的窗子全已关上。布兰文进屋来喝茶,他对着一盘面包和一把锡茶壶坐了下来,那孩子一声不响,哆哆嗦嗦地玩着玻璃球。这空旷的房子似乎完全暴露在冬天的暗夜之中,似乎它四面的墙壁都已经被拆掉了。
不时从房子的远处传来一阵一个妇女临产前发出的呻吟,那声音拖得那么长,使屋子里的一切都跟着震动了。坐在楼下的布兰文这时完全被两种不同的情绪占据着。他的更深层和更深沉的自我始终陪伴着她,和她在一起受苦。可是他的身体的巨大的外壳却记起了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常在农庄附近飞翔的猫头鹰的叫声。他又回到了他的童年,在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常常由于害怕听到猫头鹰的呼叫声,半夜里推醒他哥哥,要他和他说话。他这时还想起了那种鸟的样子,想起了它们那严肃而又庄严的脸,和它们飞翔时柔软的身体和宽大的翅膀。后来他哥哥对那些鸟开了一枪,于是一团软绵绵、毛茸茸的灰色的死东西躺在地上,那脸非常可笑地睡着了。一只死掉的猫头鹰,样子看来真非常奇怪。
他把茶杯举到自己嘴边,看着那孩子玩着玻璃球。可是猫头鹰、他童年时候的生活气氛,以及他的哥哥、姐姐们却占据了他的头脑。而另一方面,从根本上说,他的心还是和他正临产的妻子在一起的,这个从他们的血肉中诞生的孩子很快就要出世了。他和她共有的血肉之躯,从中必将产生出新的生命。感到撕裂的疼痛的不是他的身体,但也是他的身体的一部分。苦难降临在她的身上,可是它也使他全身为之震动,使他的每一根神经都为之震动。为了另一个生命的诞生,她不能不忍受被撕裂的痛苦,可是他们仍然是一个血肉之躯,再说,更往前,那生命还是从他的体内进入她的身体的,他仍是那个抱着破碎岩石的不碎的岩石,而他们的血肉之躯也就是生命从中冒出的一块岩石,它从她的被撕裂的身体中冒出,它同时也来自他的战栗着有所生产的身体。
他上楼去看她。在他走近床边的时候,她用波兰语对他讲话。
“你非常难过吗?”他问道。
她看了他一会儿,噢,她实在懒得费尽力气去设法理解那另一种语言,懒得听他讲话,和他打招呼,弄清楚留着漂亮胡子,看上去很生疏,站在她面前望着她的这个人到底是谁。她对他也有些熟悉,特别是他的眼睛。可是她对他总只有一点模糊的印象。她闭上了眼睛。
他转身走开,脸色变得煞白了。
“情况并不是那么坏。”那接生婆说。
他知道他在那里只会使他的太太感到苦恼,他走到楼下去,那孩子恐惧地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
“我要我的妈妈。”她哆哆嗦嗦地说。
“啊,可是她情况很不好。”他心不在焉地温和地说。
她用一种恐惧的不知如何是好的神情看着他。
“她是头疼得非常厉害吗?”
“不———她要生孩子了。”
那孩子抬头向四面看看。他简直已经把她忘掉了。她又完全陷入恐惧之中去。
“我要我的妈妈。”一个无比痛苦的声音喊叫着。
“让蒂利给你脱衣服吧,”他说,“你太累了。”
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又传来了产妇的呻吟声。
“我要我的妈妈。”那畏缩、痛苦的孩子不假思索地叨叨着,她感到一种被抛弃的恐惧和凄凉。
蒂利走了过来,她也正感到痛苦万分。
“快来让我给你脱衣服吧,我的小羊羔。”她安抚地说,“明天一早你就能又和你的妈妈在一起了,不要担心,我的小鸭子,没有关系的,小乖乖。”
可是安娜仍然站在沙发上,背冲着墙。
“我要我的妈妈。”她叫着说,她的小脸不停地哆嗦,大滴的无比痛苦的孩子气的眼泪滴了下来。
“她现在难受死了,我的小羊羔,今天夜里她可要难受死了,可是明天早上她就会好多了。噢不要哭了,噢不要哭了,小乖乖,她不愿听到你哭,我的小心肝宝贝,不,她不愿意听你哭。”
蒂利轻轻地抓住了那孩子的裙子。安娜使劲拽开她的上衣,有点神经质地叫喊着说:
“不要,你不要给我脱衣服———我要我的妈妈。”———这时这孩子的脸上流满了悲伤的眼泪,她的身子也不停地哆嗦着。
“噢,让蒂利给你脱衣服吧。让蒂利给你脱衣服吧,她爱你,今天晚上你可别闹别扭了。妈妈非常难受,她不愿听你哭。”
那孩子仍痛苦不堪地哭泣着,她实在受不了。
“我要我的妈妈。”她哭泣着说。
“等你脱了衣服,你就可以上楼去看你的妈妈———等你脱了衣服,小乖乖,等你让蒂利给你脱下衣服,穿上你的睡衣,你就会像一颗很小的珍珠了,乖孩子。噢,可别再哭了,别再哭了———”
布兰文僵直地坐在他的椅子上。他感到自己的脑袋越绷越紧了。他越过房间向孩子走过去,那令人发疯的哭泣声占据了他的整个心灵。
“不要再吵吵了。”他说。
他的说话声给那孩子带来了新的恐惧。她机械地喊叫着,一双眼睛通过眼眶中的泪水恐惧地向外注视着,不知道会马上发生什么事情。
“我要———我的———妈妈。”战栗着的哭泣声盲目地叫喊着。
一阵难以忍受的烦恼使他浑身为之一震。这完全无理的固执行为,这令人发疯的盲目的叫喊声实在让他受不了。
“你一定得过来把衣服脱掉。”他抑压着满腔愤怒,安详地说。
他伸手抓住了她。他感觉到她的身体在他的手中随着哭泣声抽动着。可是他也变得麻木了,难以忍受的痛苦使他麻木地在那里进行一些机械的活动,他开始解开她的小围裙。她很想挣脱他的手,可是她怎么也挣不开。所以在他笨手笨脚地给她解开小钮扣和带子的时候,她的纤小的身体仍然在他的掌握之中。他现在脑子里什么也没有想,埋头给她脱衣服,除了她给他带来的苦恼之外,他似乎对一切都失去知觉了。她僵直着身子竭力抗拒,他脱下了她的小衣服和小裙子,露出了她的雪白的胳膊和腿。她完全是被压服的,她的情绪始终没有缓和下来。他仍然继续给她脱着衣服,而她始终不停地哭泣着,哽咽着说:
“我要我的妈妈。”
他一直沉默着,不愿理睬,脸绷得紧紧的。那孩子现在对任何问题都已经不可能真正理解了,她已经变成了一个机械的、一味固执的小娃娃。她哭泣着,她的身体抽搐着,嘴里永远重复着那声喊叫。
“噢,天哪!”蒂利叫喊着说,她自己也有些受不住了。布兰文缓慢地、笨拙地、盲目地、麻木地脱掉了那孩子所有的衣服,让她光着身子站在沙发上。
“她的睡衣在哪儿?”他问。
蒂利拿来她的睡衣,他给她穿上。安娜不肯照他的意思活动她的身子。他只得勉强给她把衣服拽上。她死抱着她的盲目的意志,站在那里,抗拒着,抽搐着,瘦小的身体始终在那里哭泣,重复着同样的那句话。他分别举起她的左脚和右脚,扯下了拖鞋和袜子。她已经可以上床睡觉了。
“你要喝点水吗?”他问道。
她一动也不动。她仍然站在沙发上,对什么都毫不在意,孤独地靠着沙发背站着,两只手抱在一起举在胸前,脸上满是眼泪,呆呆地扬着头。在她的哭泣声中仍然断断续续地冒出她呻吟着的声音:
“我———要———我的———妈妈。”
“你要喝点水吗?”他又问。
仍然没有回答。他两手抱起了她僵硬的固执的身子。她的那种盲目的顽固使得他止不住一阵怒火中烧。他真想痛打她一顿。
他把孩子放在自己的膝头上,又在火边他自己的椅子上坐下,那孩子哭泣着的含混不清的声音近在他的身边,她仍然僵硬地坐着,不肯对他屈服或者有其他任何表示。她似乎也失去知觉了。
他忽然又感到一阵愤怒。这一切究竟又有什么关系呢?妈妈在生孩子的时候愿意讲波兰话,愿意大喊大叫,孩子也这么死命跟他捣乱,吵个没完,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干吗要为这些事苦恼,她们既然愿意,那就让妈妈在生孩子的时候叫喊,让孩子又哭又闹吧。他有什么必要去和她们唱反调,他干吗要去管她们呢?就让她们去吧,既然她们一定要这样。既然她们坚持要这样,那就让她们要怎样就怎样吧。
他坐在那里,简直如在云雾之中,也不想再进行斗争了。那孩子仍不停地哭着,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了,他完全沉入一种麻木状态之中。
过了一会儿,他又清醒过来,低头再看看那孩子。她的满是眼泪的目光和呆滞的脸使他吓了一跳,他略略有点惊慌地掠开她的被眼泪浸湿的头发。她那神情茫然的脸像一个悲哀女神的神像,仍继续哭泣着。
“别这样,”他说,“情况还不是那么糟糕,情况还没有糟到那个地步,安娜,我的孩子。行了,你为什么要这样拼命哭呢?行了,别再哭了,这会让你难受的。我来给你擦擦脸,不要再弄湿你的脸了。可别再哭,再流眼泪了,别这样,最好别再哭了。不要再哭了———情况还没有坏到那个地步。嘘,别哭了———你已经哭得很够了。”
他的声音听来是那么遥远和沉静,显得有些奇怪。他看着那孩子。她已经对自己失去控制了。他要她现在别再哭了,他希望一切都到此打住,恢复正常状态。
“来吧,”他说,同时站起身来,“咱们去给牲畜送晚饭吧。”
他拿起一条很大的头巾,把孩子裹住,然后到厨房里去拿马灯。
“你从来也没有在这么个夜里带孩子出去过。”蒂利说。
“是啊,这样可以让她安静下来。”他回答说。
外面正下着雨,那孩子走到外面的黑暗中,感到雨点打在自己的脸上,一惊之下,马上安静下来了。
“咱们给奶牛送点吃的去,让它们吃了好睡觉。”布兰文对她说,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
屋顶的水不停地流进院里的大水缸,阵阵雨点打在她的头巾上,摇晃着的马灯的光线照在湿淋淋的走道和墙根上,此外到处是一片黑暗:连他们所呼吸的也是黑暗。
他把那分作上下两截的门都推开,然后走进那个地势较高的干燥的谷仓里去,那里尽管并不暖和,却有一股暖烘烘的气味。他把马灯挂在一个钉子上,关上了门。他们现在已经来到另外一个世界。马灯光柔和地照在木板制成的谷仓上,照在粉刷过的墙壁和大堆的干草上;各种农具都投射出巨大的影子,一张梯子直通到高处的阁楼。外面是一阵接一阵的大雨,里面却是在柔和的光线照耀下的谷仓的宁静和安谧。
他用一只胳膊抱着孩子,开始给奶牛准备草料。他在一个簸箕里放上轧碎的干草,然后再加上一些糟糠和一些豆粉。那孩子带着惊奇的眼光看着他拌草料,这新的情况完全改变了她的心境。有时,刚过去的哭泣风暴的余波还会使她的小小的身体抽动几下。她惊异地睁大着眼睛,显得很可怜的样子。她已经沉默下来,变得很安静了。
在一种梦境中,他举起了那一簸箕草料,他小心地用一只胳膊抱着孩子,另一只胳膊举着那簸箕,他的心境十分恶劣,但是外表却显得很沉静,非常沉静。孩子的头巾的丝穗轻柔地摇晃着,簸箕里的草料撒到了地上;他在两排食槽之间阴暗的通道中走着,奶牛的犄角从看不见的黑暗中伸了出来。那孩子使劲向后躲,他勉强维持住平衡,把簸箕支在食槽上,把草料倒在面前的那头牛的食槽和附近的食槽里。当奶牛猛地抬头和低头的时候,可以听到一阵铁链的声音;然后就是那些牲畜在沉默地吃着草料时发出的满意的鼻息声。
他必须这样来回跑好几趟。首先是有节奏的拌草料的声音,然后就是他在那两种负担的重压下扭着身子走过来,以及那孩子从头巾下面偷向外瞧的脸。在他们第二次再来的时候,她见他要弯下腰去就伸开手搂住了他的脖子,柔软地搂住他,这样就使他方便多了。
草料喂完后,他放下簸箕,在一个木箱上坐下来,给孩子整理一下衣服。
“现在那些奶牛要去睡觉了吗?”她说,在她说话的时候,还止不住抽泣几下。
“是的。”
“它们是在睡觉之前把那些草料都吃完吗?”
“是的。你瞧它们。”
就这样,他俩安静地坐在那里,静听着和这个小谷仓相连的牛棚里的奶牛呼哧呼哧地吃着草料。墙上的马灯照出稳定而柔和的光线。外面仍在下着雨。他低头看看那细毛头巾的柔和的皱褶。这使他想起了他的妈妈。她过去就常常戴着这条头巾上教堂去。他现在又回到他的童年生活中了,那时他对什么都不负责任,生活完全有保障。
他俩一声不响地坐着。他的头脑在一种出神状态中似乎越来越模糊不清了。他把那孩子搂在胸前。那哭泣的余波还不时使那瘦小的身躯抖动几下。他把她抱得更紧一些,她慢慢不再那么紧张了,她的眼皮开始在她的黑色的注视着一切的眼睛上面耷拉下来,她已渐渐入睡,他的头脑更变得一片空虚了。
他仿佛从睡梦中又惊醒过来,他感到自己已是坐在一片已跳出时间之外的宁静之中。他现在到底在听什么呢?他似乎想听到一个非常遥远的、从生活之外传来的声音。他想起了他的妻子,他一定得回到她的身边去了。那孩子现在已经睡着了,她的眼皮已经合上,在眼皮中间还可以看到一点点黑色的瞳孔。她为什么没有把眼皮全合上?她的嘴也微微张开着。
他迅速站起身来,回到屋子里去。
“她睡着了吗?”蒂利低声问道。
他点点头。女仆过来看看包着头巾睡着的孩子,她的脸热得通红,脸的四周却显出一圈苍白的颜色。
“天保佑!”蒂利摇摇头,耳语似的说。
他脱掉靴子,抱着孩子上楼去。他这时才感到,由于为他的妻子担心,一种忧虑不安的情绪紧紧抓住他的心。可是他仍然非常沉静。除了外面的风声和屋顶的水流到大水桶里发出的噼噼啪啪声之外,屋里是一片寂静。他看到在他妻子的房门下边露出一线灯光。
他把孩子放到床上去,仍然用头巾裹着她,因为被窝太凉了。然后,他担心她的手没法活动,又给她松开了一些。她的黑色的眼睛睁开了一会儿,无神地对他看看,然后又闭上了。他给她盖上了被。哭泣留下的最后一声抽泣扰乱了她的呼吸。
这是他自己的房间,他在结婚以前一直住在这里。他对它是十分熟悉的。他回忆起当时自己做单身汉,不和别的人接触的情况。
他仍然感到有些心神不定。孩子已经睡着了,把她的一双小拳头从头巾里伸了出来。他可以去告诉他妻子,她的孩子已经睡觉了。可是他必须到另一个楼梯口去。他感到一惊。外面传来猫头鹰的呜呜的叫声———那女人的呻吟声。这声音听着多么奇怪!这不是人的声音———至少在一个男人听来如此。
他下楼走到她的房间里,轻轻地移动着脚步。她仍然睡着,闭着眼睛,面色苍白,显出很疲倦的样子。他的心猛地一跳,真担心她已经死了。可是他完全知道她并没有死。他看到她的头发散乱地披在太阳穴上,她的嘴痛苦地闭着,仿佛有点微笑的样子。在他看来,她仍然非常漂亮———但这一切都和人间的生活无关。看到她躺在那里,他感到十分害怕。她和他到底有什么关系呢?她并不是他自己。
他不知为什么过去摸了摸她那使劲抓着床单的手指,她的棕灰色的眼睛睁开对他看了一看。她并不十分认得他,可是她知道他是一个男人。她用一个临产的妇女观望着使自己怀孕的男人的眼睛看着他:这不是某一个个人的眼神,而是在这特殊时刻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所表现的神态。她的眼睛又合上了。一种巨大的灼热的宁静布满了他的全身,烧伤他的心和他的内脏,接着向无限扩散开去。
在一阵撕裂般的疼痛重新来临的时候,她把脸转向一边,她无法再看他了。可是他的受尽折磨的心现在却安静了,他从心里感到一阵喜悦。他向楼下走去,走到门口,走到门外去,扬起头来让雨水浇在自己脸上,他感到黑暗不为人所见、不停地在他身上敲打。
黑夜加于他的迅速的看不见的敲打,使他安静下来,对这一切他已经全都认了。他谦恭地转身向屋里走去。那边是永恒的不变的无限世界,那里也是生活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