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边等待阿尔罗伊·基尔,一边这么回想着过去的事。想到爱德华·德里菲尔德后来极为风光体面的社会地位,再想想他当年默默无闻时的这件很不光彩的事,我不禁暗自好笑。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少年时代,我周围的人并不把他这个作家放在眼里,因此在他身上,我始终无法看出后来那些对他推崇备至的评论见解中所说的惊人优点。有很长一段时间,人家认为他写的语言很糟,他的作品确实使你觉得好像是用一个秃铅笔头写的;他的风格矫揉造作,古雅和俚俗的词语混合在一起,念起来很不舒服;而他作品中的对话简直不像一个普通人的嘴里会说的话。在他后期的创作生涯中,他采用口授的方式写作,他的风格带上了口语的自然特点,变得清晰流畅;这时评论家们回顾他成熟时期的小说,发现他的语言有一种刚健、活泼的力量,与他作品的主题极为相称。在他创作的鼎盛时期,正是词藻华丽的文风流行的时期,他作品中的不少描写片段都被收进了所有英国散文的选集中。他描绘大海、肯特森林中的春天以及泰晤士河下游落日的那些篇章都很有名。可是我读他的作品的时候却总觉得不那么舒服,这实在叫我感到十分羞愧。
在我年轻的时候,德里菲尔德的作品销路并不好,有一两本还成了图书馆的禁书,但是欣赏他的作品却是一种具有文化修养的表现。大家认为他是个大胆的现实主义作家;他是用来打击那些市侩庸人的一根很好的大棒。某位先生凭着灵感发现他笔下的水手和农民是莎士比亚式的;那些思想自由的人聚在一起议论,对他作品中那些乡巴佬的冷面滑稽和粗俗的幽默兴高采烈地尖声叫好。这是爱德华·德里菲尔德轻而易举就能提供的货色。可是,每当我看到他作品中出现帆船的水手舱或客店的酒吧间的时候,我的心就会往下一沉;我知道接下去必然是六七页用方言写的对生活、道德规范和永生不灭这类主题的可笑的评论。可是我承认,就连莎士比亚笔下的那些小丑我也总觉得很乏味,至于他们那数不清的后代就更叫人受不了。
德里菲尔德的长处显然在于他对农场主和农场工人,店铺老板和酒店伙计,帆船的船长、大副、厨师和干练得力的水手等自己最为熟悉的阶级中形形色色的人物的描写。可是在他刻画社会地位比较高的人物的时候,恐怕就连对他最为崇拜的人也会感到有点儿不舒服;他笔下的那些形象完美的绅士实在完美得无法叫人相信,而他书中那些出身高贵的女士也都善良、纯洁、高尚得不得了,所以看到她们只会用多音节的高雅的字眼来表达她们的思想,你也并不觉得奇怪。他描写的女子大都缺乏生气。不过在此我又必须说明,这只是我个人的意见;世上一般的人和那些最有名的评论家都一致认为他笔下的这些女子是英国女性中活泼可爱的典型。她们生气勃勃,英勇无畏,品格高尚,经常被用来与莎士比亚作品中的女主人公相比。我们当然知道妇女通常都有便秘,但是在小说里把她们写得连直肠都没有,这在我看来也实在过于尊重妇女了。我很奇怪妇女们竟愿意看到对她们作这样的描绘。
评论家往往可以迫使世人去注意一个非常平庸的作家,而世人有时候也会为一个没有一点可取之处的作家冲动发狂,但是这两种情况都不会持续太久;因此我不禁想到,一个作家要是没有相当的才能就不可能像爱德华·德里菲尔德这样长久地吸引读者。那些出类拔萃的人往往对作家受到大众欢迎表示讥嘲;他们甚至认为这是平庸的表现;可是他们忘了后人总是从某个时代知名的而不是不知名的作家中作出选择。可能某本应当传诸久远的伟大杰作刚出版就夭折了,但是后人永远不会知道;也可能后人把我们时代的畅销书统统摈弃,但是他们最终还是必须在这些畅销书中进行选择。不管怎么说,爱德华·德里菲尔德依然声名不衰。他的小说只是碰巧令我感到厌倦罢了,我觉得它们都太冗长;他想用离奇曲折的情节去引起那些头脑迟钝的读者的兴趣,我却觉得这种情节索然无味;不过他无疑是十分真诚的。在他最出色的作品中有着生活的激情,而且不管是哪一本中,你都能发现作者的难以捉摸的个性。在他早期的创作生涯中,他的现实主义受到一些人的赞扬和另一些人的指责;评论家们根据各自的癖好,有的称赞他真实,有的批评他粗俗。可是现实主义已经不再引起人们的议论,图书馆的读者现在轻而易举地就会跨越上一代人还是极端惊吓畏惧的障碍。那些富有文化修养的读者看到这儿一定会想起德里菲尔德去世的时候在《泰晤士报》文学副刊上所发表的那篇重要文章。作者以爱德华·德里菲尔德的小说为题目写了一篇完全可以被称作是美的赞歌的评论文章。凡是看了这篇文章的人都会对文章中那种使人联想到杰拉米·泰勒1的气象堂皇的散文的华丽文辞、那种敬畏和虔诚的气息以及所有那些高尚的情操留下深刻的印象,总之,用来表达这一切的文体华美而不过分,语调悦耳却不缺少阳刚之气。因而这篇文章本身就是美的化身。如果有人指出爱德华·德里菲尔德也算是个幽默作家,在这篇颂扬他的文章里偶尔插入一句俏皮话会给文章增添光彩,那么就该回答说这毕竟是一篇悼词。大家都知道,美并不欢迎幽默对她做出的羞怯的友好表示。罗伊·基尔那天和我谈到德里菲尔德的时候认为,不管他有什么缺陷,也都被洋溢在他作品中的美所弥补了。现在回顾这次谈话,我觉得罗伊的这句话最叫我感到恼火。
三十年前,上帝是文学界最时髦的内容。信仰上帝是合乎体统的行为,新闻记者们用上帝来点缀一个知语或平衡一个句子;后来上帝不时兴了(说也奇怪,板球和啤酒也跟着一块儿过时了),牧神开始流行。在成百部的小说中,草地上都留下了他的蹄印;诗人们看到他出没在暮色苍茫的伦敦公园里;萨里郡2和新英格兰3的女文人,这些工业时代的仙女都不可思议地在他粗鲁的拥抱中献出了她们的童贞。从此她们在精神上发生了彻底的变化。可是牡神后来也不时兴了,美代替了他的位置。人们到处可以见到这个字眼,有时在一个短语中,有时在描写一条大比目鱼、一条狗、某一天、一幅画、一种行为和一件衣服的句子中。好些年轻女子(她们各人都写了一本极有成功希望、充分显示她们才能的小说)絮絮叨叨地用各种方式谈论着对美的感受,有人影射暗示,有人说笑逗趣,有人热情奔放,有人娇媚动人;那些大概刚从牛津大学出来却仍带着那儿光荣的云雾的年轻男子,总在周刊上发表文章,告诉我们应该如何看待艺术、生活和宇宙;他们在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的稿纸上潇洒随便地到处写上美这个字眼。可怜这个字都给用滥了。咳,他们可真把这个字使唤苦了!理想有着各种名称,而美只是其中之一。我不知道这种喧嚣是否不过是那些无法适应我们这个英雄的机器世界的人所发出的悲鸣,也不知道他们这种对美——我们这个丢人的时代里的小耐尔4——的热爱是否不过是多愁善感而已。也许我们的下一代对生活的压力更加适应,他们那时就不会以逃避现实的方式,而是以热切接受现实的方式来寻求灵感。
我不知道别人是否像我一样,反正我觉得自己无法长时间地对着美注视。在我看来,哪个诗人的诗句都不像济慈的《恩底弥翁》5的第一行那么虚假。每逢那个被称之为美的事物让我感受到它的魔力的时候,我的思想就无法集中。有些人告诉我说他们可以一连几个小时出神地望着一片景色或一幅图画,我听着总不大相信。美是一种销魂的感受,就像饥饿一样十分简单;其实对它并没有什么好多说的。那就仿佛玫瑰的芳香:你能闻到,不过如此而已。正因为这样,所以所有那些对艺术的评论都很令人厌倦,除非在这篇评论中没有谈到美,因而也就没有谈到艺术。评论家在谈到提香6的《基督下葬》,那幅也许是世上所有绘画当中最最富有纯粹之美的作品时所能告诉你的,就是叫你亲自前去观赏。别的他要说的就是画的历史、画家的传记或诸如此类的东西。可是人们还给美添加了许多别的品质——崇高、人情味、柔和、爱——因为美并不能长时间地使人得到满足。美是完美无疵的,而任何完美无疵的事物也只能吸引我们一会儿工夫(这就是人的本性)。那位看了《费德尔》7后问“qu'est-ceque ça prouve?”8的数学家其实并不是大家所认为的那么一个傻瓜。除非把一些根本与美无关的因素考虑在内,否则谁都不能解释为什么帕埃斯图姆9的多利斯圣殿比一杯冰啤酒更美。美是一条死胡同。它就像一座山峰,一旦攀登到了峰顶,就会发现往前无处可去。因此我们最终发现埃尔·格列柯10的作品比提香的作品更富有吸引力,而莎士比亚的并不完美的成就也比拉辛的尽善尽美的作品更为动人。关于美的文章实在太多了,因此我也添上这么一点议论。美是满足人的审美本能的事物。可是哪些人才要得到这种满足呢?只有那些把饱食当作珍馐的傻瓜。我们应当面对现实:美有点儿令人生厌。
评论家写的那些关于爱德华·德里菲尔德的文章当然都是欺人之谈。其实他的最显著的长处既不是给予他的作品活力的现实主义,也不是他的作品所具有的美,也不是他对水手的鲜明生动的刻画,也不是他对含盐的沼泽、暴风骤雨和平静无风的天气以及隐隐约约的小村庄的富有诗意的描写,而是他的长寿。对老年人的尊敬是人类最应受到赞美的一种品格,而且我可以很有把握地说这种品格在我们国家要比无论哪个别的国家都更明显突出。其他民族对于老年人的敬畏和热爱往往都是理论上的,但我们对老年人的敬畏和热爱却是实实在在的。除了英国人,谁会把考芬园戏院⑪挤得满满的去听一个上了岁数倒嗓子的prima donna⑫演唱呢?除了英国人,谁会花钱买票去看一个年老体弱、脚步都跨不大开的舞蹈演员跳舞呢?这些英国人还会在幕间休息的时候彼此赞叹地说:“天哪!你知道吗,先生?他早就过了六十了。”不过与政治家和作家比起来,这些演员还只是一些年轻小伙子。我常常觉得一个jeune premier⑬非得性情随和不可,这样他想到政治家和作家七十岁的时候还正处在声名鼎盛的时期,而自己那时却得结束演戏的生涯,心里才不会感到愤懑不平。一个人如果在四十岁的时候就是一个政客,那么等他到了七十岁的时候就会成为一个政治家。这个年龄的人去当职员、花匠或者治安法庭推事都嫌太老了,但却正好适合来治理国家。其实这也不足为奇,你只要想想一个人自幼年的时候起,老一辈的人就反复向他强调说年长的人总比年轻的人聪明,而等年轻人最终发现这种说法有多荒谬的时候,他们自己也已经老了,于是觉得把这种骗术进行下去对他们会有好处;再说,凡是在政界活动的人都会发现(如果从结果来看的话),统治国家其实并不需要多少智力。可是我始终摸不着头脑,不知为什么作家年纪越大就越应该受到尊崇。有一阵子,我想对那些二十年来没有写过一点重要作品的作家予以颂扬主要是因为年轻一代的作家不再担心这样的老作家来跟他们竞争,觉得赞扬一下他们取得的成绩并不会对自己造成什么危害;何况,大家都知道,对一个自己并不畏惧的对手予以赞扬往往是阻碍你真正的竞争对手成功的一个很好的办法。不过这种想法未免把人的本性看得太差了,我无论如何不想被指责为一个可鄙的愤世嫉俗的人。后来我经过深思熟虑才得出结论,明白一个年龄超过普通人寿命的作家之所以会得到普遍的颂扬以慰余生,是因为凡是聪明人过了三十岁就什么书都不看了。这样在他们年纪越来越大的时候,他们年轻时所看过的书就都显示出光彩;随着岁月的流逝,他们就把越来越大的优点加到撰写这些书的作者头上。这个作家当然得继续写作,必须不断出现在公众眼前。他不应当认为自己只要写出一两本杰作就够了;他必须写上四五十本没有什么特别重要性的作品作为那一两本杰作的根基。这就需要时间。他的作品应该具有这样一种效果,即如果他无法以他作品的魅力打动读者,那也应当以其重量使读者感到震惊。
如果像我所想的那样,长寿就是天才,那么在我们这个时代,很少有人像爱德华·德里菲尔德那样引人注目地享受过这种荣耀。在他还是一个六十岁的年轻人的时候(有文化修养的人士对他抱有自己的看法,并不予以重视),他在文学界不过略有地位罢了;最优秀的评论家赞扬过他的作品,但是话都说得适可而止;年轻一点的人则爱拿他的作品开玩笑。大家都认为他是有才能的,不过谁都没有想到他是英国文学的一大光荣。后来他庆祝自己七十岁的生辰;文学界这时起了一种惶恐不安的感觉,正如在东方的大海上航行,远处出现台风威胁的时候水面掀起了波纹一样;人们逐渐明白在我们中间这么多年一直生活着一个伟大的小说家,而我们大家竟谁都没有察觉。于是在各个图书馆里,读者突然争相借阅德里菲尔德的作品,上百支笔在布卢姆斯伯里、切尔西⑭以及其他文人墨客集中的地方纷纷忙碌起来,针对德里菲尔德的小说写了无数的评论、研究、随笔和著述。有的简短扼要,亲切感人;有的洋洋洒洒,气势奔放。这些文章一印再印,既有全集,也有选本,有的一先令三便士一本,有的五先令六便士一本,有的二十一先令一本。有的文章分析他的作品风格,有的文章研究他的哲学思想,有的文章剖析他的写作技巧。等到爱德华·德里菲尔德七十五岁的时候,人人都认为他有天才。到他八十岁的时候,他成了英国文学的泰斗。一直到他去世,他都享有这个崇高的地位。
现在我们环顾四周,悲伤地觉得无人可以接替他的位置。有那么几个七十多岁的人在座位上挺直身子开始注意,他们显然觉得他们可以轻轻松松地填补这个空位。不过他们显然都缺少一点什么。
虽然把这些回忆叙述出来花费了很长时间,但是它们在我脑海中闪过的时候却只是短暂的一瞬。这些回忆杂乱无章地出现在我的眼前,一会儿是一件什么事情,一会儿又是早先一次谈话中的片段;现在为了方便读者,也由于我思路清晰,我把这些断断续续的回忆按照事情发生的先后顺序写了出来。有件事我觉得很奇怪,尽管发生的所有那一切时间已很久远,但是我却仍然能够清晰地记得当时人们的样子,甚至他们讲话的要点,只是记不大清他们当时所穿的衣服。我当然知道四十年前的人,特别是妇女穿的衣服和现在的式样很不一样。如果我还记得起一点他们的服饰,那也不是我当时生活中留下的印象,而是很久以后从图片和照片中所看到的。
我仍在这么遐想的时候,忽然听到门口有辆出租汽车停下来的声音,接着门铃响了,不久就听到阿尔罗伊·基尔的深沉的嗓音在对我的管家说他是跟我约好的。他走进房来,身材高大,态度直率热诚;他那旺盛的活力一下子就摧毁了我修筑在消逝的往事上那脆弱的支架。他像一股三月里的狂风,把那咄咄逼人、无法逃避的现实又带到我的面前。
“我正在问自己,”我说,“谁有可能接替爱德华·德里菲尔德成为英国文学的泰斗,你刚好进来回答我的问题。”
他快活地哈哈大笑,但是眼睛里却闪过一丝怀疑的神色。
“我看没有人能接替,”他说。
“你自己呢?”
“哦,老伙计,我还不到五十呢。还得再过二十五年。”他又笑起来,但是他的眼睛却紧紧地盯着我的眼睛不放。“我总弄不清楚你什么时候是在跟我打趣。”他突然垂下目光。“当然啰,一个人有时总不免要想想自己的未来。现在咱们这一行里的头面人物年纪都比我大十五到二十岁。他们不可能长生不老,等他们不在了,谁会成为新的头面人物呢?当然有奥尔德斯;他比我年轻得多,不过他身体不够健壮,而且我想他也不怎么注意自己的身体。如果不出意外,我是说如果没有某位天才突然出现,独占鳌头,我看不出再过二十或二十五年我不会独步文坛。这只不过是一个坚持不懈以及年纪比别人活得长的问题。”
罗伊那强壮的身体一下子坐到我的女房东的一把扶手椅中,我端给他一杯威士忌加苏打。
“不,我从来不在六点以前喝烈酒,”他说。他四下里看了看。“这住处挺不错。”
“当然。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想最好当面和你谈一谈德里菲尔德太太的邀请这件事。在电话里讲不大清楚。事情是这样的,我准备写一本德里菲尔德的传记。”
“哦!你那天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我对罗伊忽然产生了好感,我很高兴我没有把他看错,那天他请我吃饭,我就怀疑他并不光是为了喜欢和我做伴。
“我还没有完全拿定主意。德里菲尔德太太很想要我写,她准备尽力帮助我,把她所有的资料都给我。这些资料她收集了好多年。写这样一本书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当然我非得把它写好不可。要是这件活儿完成得不错,对我自然也很有好处。一个小说家如果不时写点儿题材严肃的东西,人们对他就会尊敬得多。我的那几本评论著作费了我不少心血,虽然一点没有销路,但是我从来不感到遗憾。因为这些著作使我在文学界有了地位,没有它们,我就不会有今天的这种地位。”
“我觉得这个计划不错。过去二十年里,大多数人都不如你跟德里菲尔德的关系那么密切。”
“大概是的。但是我最初认识德里菲尔德的时候,他已经六十出头了。我那时给他写了一封信说我非常欣赏他的作品,他邀请我去看他。我对他早年的生活一无所知。德里菲尔德太太常常设法让他讲讲那个时候的事情,她做了很多详细的笔记,把他说的都记下来了;另外还有他断断续续记的一些日记,当然啰,他小说里的许多内容显然也带有自传性。不过空缺还是太大了。我告诉你我想写一本什么样的书吧,那是一本关于德里菲尔德个人生活的书。其中有很多使读者感到亲切的细节,而和这些细节交织在一起的是对他的文学作品十分全面的评论,当然不是沉闷的长篇大论,而是表示赞同但却深刻……和精辟的评论。这么一本书当然得花工夫,不过德里菲尔德太太好像觉得我能胜任。”
“你当然可以胜任,”我插嘴说。
“我想应该可以,”罗伊说。“我是一个评论家,又是一个小说家。显然在文学上我还是具备一些资格的。不过只有能帮我忙的人都愿意助我一臂之力,那我才干得成。”
我开始看出来我在这一切中的差事。我脸上装得什么都没觉察。罗伊探身向前。
“那天我问你,你自己是否打算写点关于德里菲尔德的文章,你说你没有这个打算。这是不是可以给看成是你的明确无疑的答复?”
“当然。”
“那么把你的材料给我使用,你不反对吧?”
“老伙计,我什么都没有。”
“嗨,胡说,”罗伊愉快地说道,他的口气就像医生想要说服一个孩子张开嘴巴让他检查喉咙似的。“他住在黑马厩镇那会儿,你肯定经常见到他。”
“那会儿我还是一个孩子。”
“可是你肯定对这段不寻常的经历印象很深。不管怎么说,凡是和爱德华·德里菲尔德一起呆上半个小时的人就不可能不对他那独特的个性留下深刻的印象。就是对一个十六岁的男孩,这一点一定也很明显,而你可能比一般这个年岁的孩子要更加目光犀利,感觉敏锐。”
“要是不仗着他的名气,我不知道他的个性是否会显得独特。你以为假如你作为特许会计师阿特金斯先生到英格兰西部的一个矿泉去用矿泉水治疗肝病,就会给那儿的人留下印象,觉得你是一个有独特性格的人吗?”
“我想他们很快就会发觉我不是一个平凡普通的特许会计师,”罗伊带着一丝使他的话一点不显得狂妄自大的微笑说道。
“好吧,我能告诉你的只是当时德里菲尔德让我觉得最不舒服的地方,就是他穿的那套灯笼裤服装太花里胡哨。我们经常在一起骑车,我总有点儿不安地生怕被人看见。”
“现在听起来很好笑。那时他和你谈些什么?”
“我不记得了,并没有谈什么。他对建筑很有兴趣,也爱谈谈庄稼活;要是路旁有家酒店看上去不错,他就会提议我们休息五分钟,进去喝杯苦啤酒;喝酒的时候他会和酒店老板谈论地里的庄稼和煤的价钱这类事情。”
我从罗伊脸上的神情看出来他很失望,但是我还是一个劲儿地往下说。他只好听着,不过有点儿厌烦。我突然发现他觉得厌烦的时候就显得脾气暴躁。虽然我不记得德里菲尔德在我们一起长途骑车时说过什么意味深长的话,但是我却清楚地回忆起当时的感觉。黑马厩镇这个地方有这么一种独特之处,虽然它紧靠大海,有一片很长的砂石海滩,背后又是沼泽地,可是你只消向内陆走上半英里,就会来到肯特郡的最典型的乡村地区。道路蜿蜒曲折,两边是大片肥沃碧绿的田地和一丛丛高大的榆树;这些树木结实粗壮,带着一种朴实无华的气派,看上去就像那些好心肠的肯特郡老农民的妻子;她们脸色红润,体格健壮,上等的黄油、自制的面包、奶油和新鲜的鸡蛋使她们一个个都长得胖乎乎的。有时候你面前只有一条小路,两边都是茂密的山楂树篱,上面是两旁伸展出的榆树的青枝绿叶,你抬头仰望,只看见中间露出的一线蓝天。当你在这暖烘烘的、炽热的空气中骑车前进的时候,你会觉得世界一下子静止了,而生命会永远持续下去。虽然你在使劲地蹬着车,但是你却有一种甜美的、懒洋洋的感觉。这时候你和你的伙伴谁都不说话儿,你心里十分愉快。如果其中哪个人抖起精神,突然加快速度,冲向前去;这是他在开玩笑,把大家都逗乐了。接着你会一连好几分钟都拼命地蹬车。我们互相天真地开着玩笑,为自己的幽默格格直笑。有时候你会骑过一些小农舍,前面有个花园,花园里长着蜀葵和卷丹;离大路稍远一点是一些农庄,有着宽敞的谷仓和啤酒花烘干房;你也会经过一些种着蛇麻草的田地,那些成熟的蛇麻子像花环似的悬挂着。路旁的那些酒店都使你感到亲切、随便,样子看上去和那些农舍差不多,门廊上往往有攀缘向上的忍冬。酒店的名称也都稀松平常,诸如“快活的水手”、“欢乐的农夫”、“王冠和锚”、“红狮”等等。
不过所有这些在罗伊看来当然都无关紧要,他打断了我的话。
“他从来没有谈谈文学吗?”他问道。
“没有。他不是那种作家。我想他在思考他的写作,不过他从来不提。那时他经常把书借给助理牧师看。有一年冬天,在圣诞节假期中,我几乎每天下午到他家去喝茶;有时候,他和助理牧师谈论起书来,但我们总是叫他们俩住口。”
“你一点也不记得他说些什么吗?”
“我只记得一件事。那是因为他谈到的作品我当初没看过,是他的话促使我去看的。他说在莎士比亚退休回到埃文河畔的斯特拉特福⑮成为体面人物的时候,要是他还想到他写的那些剧本,可能只有两部作品是他自己最感兴趣的,那就是《一报还一报》和《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⑯。”
“我觉得这并不能给人什么特别的启示。他有没有谈过什么比莎士比亚更加现代一点的作家?”
“唔,我记得那时候他没谈过。不过几年前,有一次我和德里菲尔德夫妇一起吃午饭的时候,我倒偶然听他说起亨利·詹姆斯热衷于描写英国乡间别墅茶会上的闲谈,却对美国的兴起这样一件世界历史上最伟大的事件都置之不理。德里菲尔德称之为il gran rifiuto⑰。我很吃惊地听到这个老头儿竟讲了一句意大利语,心里又觉得很有趣,因为当时在座的人中间只有一个身高体壮的公爵夫人知道他究竟在讲什么。他当时说:‘可怜的亨利,他永无休止地绕着一个气派堂皇的花园转来转去,花园的围墙高得正好使他无法偷看到里面的情景;花园里的人们正在喝茶,他离得太远,无法听到伯爵夫人在说些什么。’”
罗伊很专心地听我讲述这个小故事。听完后他沉思地摇了摇头。
“这个材料我恐怕不能用。要是用了的话,那帮亨利·詹姆斯的崇拜者就会对我大肆抨击……那时候,你们晚上一般干些什么?”
“噢,我们打惠斯特,德里菲尔德则看那些要他写书评的书,他还常常唱歌给大家听。”
“这倒很有意思,”罗伊说,一面急切地把身子往前一探。“你还记得他唱的是什么歌吗?”
“完全记得。《都只为爱上一个大兵》和《此处美酒并不贵》这两首是他最喜欢的。”
“哦!”
我看得出来罗伊很失望。
“你难道指望他唱舒曼⑱的歌曲吗?”我问道。
“为什么不行呢?那样的话,倒很值得写上一笔。不过我其实原来以为他会唱一些海上水手的小曲或者古老的英格兰乡村民歌,就是那种他们经常在集市上唱的歌——盲人小提琴手拉着琴,乡下的小伙子和姑娘们在打谷场上跳舞以及诸如此类的事。如果他唱的是这些歌,我可以就此写出一段很漂亮的文章,可是我简直不能设想爱德华·德里菲尔德唱些歌舞杂耍剧场里的歌。别忘了,你要给一个人画像,就得把画面的明暗程度定好。如果你把色调完全不和谐的事物摆进去,那就只会给人产生混乱的印象。”
“你知道此后不久他趁着黑夜逃跑,把所有的人都骗了。”
罗伊有整整一分钟没有开口,只沉思地低头望着地毯。
“是的,我知道那时发生过一些令人不快的事,德里菲尔德太太提过。我听说他后来把所欠的债都还清了才最后买了弗恩大宅在那个地区住下来。我觉得对他发展过程中这么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没有必要去详细叙述,不管怎么说,这件事距现在也快四十年了。你知道,老头儿性格当中有些很古怪的地方。一般人都会认为在发生了这样一件见不得人的丑闻后,他决不会选择黑马厩镇作为他晚年安居的地方,那时他已经成名,而黑马厩镇却正好是他出身卑微的地点;可是他似乎一点都不在意。他好像还觉得这件事是一个很好玩的玩笑。他居然能够把这件事讲给那些上他家来吃午饭的客人听,真使德里菲尔德太太感到十分难堪。我希望你多了解一下埃米。她是个很了不起的女人。当然,老头儿写他所有那些巨著的时候还根本不认识她;不过,谁也不能否认在他最后二十五年的生活中,他在世人眼中的那种堂皇庄严的形象完全是出于埃米的创造。她对我十分坦率。那对她可不是一种轻松的活儿。老德里菲尔德有些非常怪僻的习惯,她不得不采用许多手段来使他的举止显得得体。在有些事情上,老头儿非常固执,我觉得要是换个不像埃米这么有个性的女人,那她早就失去信心了。比如说,他有那么个习惯,可怜的埃米费了许多工夫才使他改掉:他每次吃完肉和蔬菜之后,都要掰一块面包把盘子擦干净,然后把那块面包吃了。”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我说。“这表示过去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吃不饱肚子,所以凡是到手的食物他一点都舍不得浪费。”
“唔,可能是这样;不过,这可不是一个著名作家的良好习惯。还有,他并不真的酗酒,但是却很喜欢跑到黑马厩镇上的‘熊与钥匙’客店去在酒吧间里喝上几杯啤酒,当然这并没有什么害处。不过他在那个地方确实很引人注目,特别在夏天,客店里满是出外旅游的人。他一点儿也不在乎他的谈话对象是什么人。他好像并没有意识到他应当保持自己的身份。有时候许多知名人士,比如像爱德蒙·戈斯⑲和寇松勋爵⑳上他们家来吃午饭,而他过后竟会跑到一家酒店去对那些管道工、面包师傅和卫生检查员谈论他对这些名流的印象;你不能不承认他这种做法实在令人难堪。当然这也可以解释得过去。你可以说这是他追求地方色彩,对各种典型人物感兴趣。不过他的有些习惯实在叫人难以接受。你知道吗?埃米·德里菲尔德要叫他洗个澡简直难如登天。”
“在他出生的那个年代,人们认为澡洗得太多有害健康。我想在他五十岁以前,他大概从来没有住过带浴室的房子。”
“嗨,他说他从来都是一个星期洗一次澡,他不明白为什么到了这个年纪还得改变自己的习惯。于是埃米要他每天更换内衣,可是他对此也不同意。他说他的汗衫和内裤一向要穿一个星期才换,每天换洗完全没有道理。洗得太勤,只会把这些汗衫和内裤洗破。德里菲尔德太太挖空心思地想哄他每天洗澡,在水里放了浴盐㉑和香料,可是不管什么办法他都不为所动。后来他年纪越来越大,连一个星期洗一次都不肯了。埃米告诉我说在他活着的最后三年里,他连一次澡都没有洗。所有这些事当然只是我们私下说说。我把这一切告诉你只是想让你知道,在撰写他的传记的时候,我不得不使用许多婉转巧妙的手法。我知道谁都无法否认他在金钱上有那么点儿冒失;他身上还有一种怪癖,出奇地喜欢和社会地位比他低的人呆在一起。他的一些个人生活习惯也叫人很不喜欢,不过我觉得所有这些都不是他生活中最重要的方面。我不想写任何不真实的事情,可是我确实觉得有相当一部分关于他的事情最好别写进去。”
“你不觉得如果你放手彻底地把他身上的一切都如实写出来会更加有趣吗?”
“噢,那可不行。要是我那么写的话,埃米·德里菲尔德就再也不会理我了。她请我执笔写这本书正是因为她相信我下笔谨严。我可不能辱没自己的绅士身份。”
“看来一个人既要做绅士又要当作家,是很不容易的。”
“那倒不见得。此外,你知道那些评论家是些什么样的人。如果你说出真情实况,他们只会说你愤世嫉俗,而一个作家得到愤世嫉俗的名声可没有什么好处。当然啰,我承认如果我毫无顾忌地放开手来写的话,这本书准会引起轰动。要是我把这个人身上所有矛盾的两个方面都展示出来:他对美的热切追求和他对自己责任的轻率态度,他的优美的文体和他个人对水和肥皂的厌恶,他的理想主义和他在那些下等的酒店里的痛饮,那会相当有趣。可是说实在的,这样做值得吗?他们只会说我在效法利顿·斯特雷奇㉒。不,我觉得用含蓄、美妙、相当灵巧的写法可以做得更好,你知道我说的那种方式,而且还要亲切。我认为一个作家在动手写一本书之前就应该在自己的脑海中看到这本书的样子。我看到的这本书很像凡·戴克㉓的一幅肖像画。有很强的感染力,颇为庄严,表现出一种高贵的气派。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想写八万字左右。”
罗伊一时完全陶醉在对美的冥想之中。在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了这么一本书,是八开本,拿在手里又薄又轻,页边的空白留得很宽,纸张精美,字体清晰好看。大概他连书的装帧都见到了,书皮是平滑的黑色布面配着金边和烫金的字样。不过阿尔罗伊·基尔毕竟是个凡人,所以就像我在上文所说的,他不可能一直陶醉在对美的向往中。他坦率地对我笑了笑。
“可是我到底怎样来处理第一位德里菲尔德太太呢?”
“这是家丑,”我嘟哝道。
“她真是一个棘手的问题。她和德里菲尔德结婚多年。埃米在这个问题上的看法非常明确,可是我实在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达到她的要求。你想,她的意见是罗西·德里菲尔德对她丈夫起了极其有害的影响,她尽力想从精神上、身体上和经济上把他毁了;她无论哪方面都不如她丈夫,至少在智力和心灵上是如此,而德里菲尔德只是因为精力充沛,元气旺盛,才没有给搞垮。当然他们之间的婚姻是很不幸的。她也确实已经去世多年,再把过去的那些丑闻抖搂出来,让好些不光彩的事出现在公众面前,看上去似乎令人遗憾;然而事实是没法改变的,德里菲尔德的所有最伟大的作品都是在他和他第一个妻子共同生活时写成的。我自然很欣赏他的后期作品,谁也不像我那样意识到他后期作品中所体现出的纯真的美,它们还表现出一种含蓄和一种古典式的严谨,这些都很值得钦佩,但是尽管如此,我仍然不得不承认这些作品没有他早期作品中的那种风味、活力和喧闹的生活气息。我确实感到不能完全忽视他第一个妻子对他作品的影响。”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我问道。
“哦,我觉得他整个这部分的生活还是可以用力所能及的最含蓄和巧妙的笔法来加以处理,这样就既不触及那些最敏感的地方,同时又显出一种很有男子汉气概的坦率,不知你是否明白我的意思,要是做到这一点,那会很动人的。”
“听起来这是一件很难办的事情。”
“我认为没有必要一丝不苟地详细叙述。这只是一个下笔写得恰到好处的问题。能省略的地方我决不多费笔墨,不过我还是会指出一些最关键的事实让读者去领会。你知道,不管你的主题多么粗俗,只要你用庄重的态度加以处理,就可以冲淡那种令人不快的色彩。不过我只有掌握了全部事实才能做到这点。”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嘛。”
罗伊讲起话来流畅自然,这表明他是一个很好的演讲人。我真希望:(一)我能这么富有说服力地恰当地表达我的思想,从来不会找不到需要的字眼,每个句子都可以毫不踌躇地说出口来;(二)由我这么一个渺小的无足轻重的人来代表那些罗伊生来就能应付的很有欣赏能力的广大听众,而不觉得如此可悲地难以胜任。可是这时他住口不说了。在他那张因为洋溢着热情而泛红、因为天热而渗出汗水的脸上露出了亲切友好的神情,他那双带着咄咄逼人的光芒注视着我的眼睛也变得柔和起来,露出了一丝笑意。
“这就是你得出力的地方了,老伙计,”他和气地说道。
我一直发现在你无话可说的时候就别说话,在你不知如何回答别人的话的时候就保持沉默,这是生活中一个很好的策略。这时候我没有开口,也和颜悦色地看着罗伊。
“你比谁都了解他在黑马厩镇的生活。”
“不一定吧。那时候在黑马厩镇肯定有些人和我一样经常见到他。”
“说不定是这样,不过他们大概都是一些无足轻重的人,我觉得他们并不重要。”
“噢,我明白了。你认为我是唯一可以向你泄露底细的人。”
“我大致就是这个意思,要是你一定想说得诙谐一点的话。”
我看出罗伊并不觉得我的话风趣。我也没有生气,因为我早就习惯了别人不对我开的玩笑作出什么反应。我常常觉得,艺术家中最纯真的典型就是那些说了笑话自己独自发笑的诙谐的人。
“好像后来你在伦敦也经常见到他。”
“是的。”
“那是他住在下贝尔格莱维亚㉔某处一套公寓里的时候。”
“哦,那是在皮姆利科㉕租的房子。”
罗伊冷冷地笑了笑。
“咱们不用为他确切住在伦敦哪个地区争吵。你那会儿和他关系很密切吧。”
“相当密切。”
“你们这种关系持续了有多久?”
“大概有两三年吧。”
“你那时候有多大?”
“二十岁。”
“你听我说,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大忙。这并不会花费你多少时间,可是对我却有极大的用处。我想请你把回想到的有关德里菲尔德的一切和你记得的有关他妻子的所有情况以及他们之间的关系等等,包括你和他们在黑马厩镇和伦敦这两段时间的交往尽量详细地写出来。”
“哟,老朋友,你这要求可太高了。我手头正有一大堆事要做呢。”
“这不需要花费你多少时间。我是说你可以粗枝大叶地写出来。你不必为文体或诸如此类的问题花费心思,我会用适当的文体加工润饰的。我所要的就是事实。不管怎么说,只有你了解他们,别人都不清楚。我并不想显出自命不凡或类似于此的神气,不过德里菲尔德是一个伟大的人物,为了纪念他,同时也为了英国文学,你也义不容辞地该把你所了解的一切都说出来。我本不会对你提出这个要求,可是那天你告诉我说你自己不准备写什么关于他的东西。你手里掌握着一大批材料却又根本不想使用,这岂不是损人不利己吗?”
罗伊就这么既想唤起我的责任感,又责怪我懒散,一会儿要我慷慨大度,一会儿又要我正直无私。
“可是德里菲尔德太太干吗要请我到弗恩大宅去住呢?”我问道。
“噢,她和我谈过这件事。那是一幢很舒适的房子,她待客又很周到,现在正是乡间特别美的时候。她认为如果你愿意在那儿写下你的回忆的话,那是一个非常美好、安静的环境。当然,我跟她说我并不能保证你会接受她的邀请,不过她那儿离黑马厩镇那么近,自然会有助于你想起各种各样你本来可能忘了的事情。再说,住在德里菲尔德的旧居,置身于他生前的书籍和用品之间,以往的一切就会显得更为真实。我们可以一起谈谈他,你知道在热烈的交谈中就会想起以前的事儿。埃米十分聪明伶俐。她好多年来已经养成了把德里菲尔德的讲话记录下来的习惯,别忘了很可能你会一时冲动,说出一些你不想写出来的东西,而她事后却可以记下。除此以外,我们还可以打打网球,游游泳。”
“我不大喜欢住在人家家里,”我说。“我很讨厌早上九点钟起来去吃一顿我不想吃的早饭。我不喜欢散步,我对别人家里的闲事也不感兴趣。”
“她现在很孤独。你去了,既是对她的帮助,也是对我的帮助。”
我想了想。
“我来告诉你我想怎么做吧。我去黑马厩镇,但是我要独自前去。我住在‘熊与钥匙’客店,然后你在德里菲尔德太太家停留的时候我就去看她。你们俩可以一个劲儿不停地谈论爱德华·德里菲尔德,可是我要是听腻了就能随时离开。”
罗伊和气地笑了。
“好吧。就这么办。那么你肯把你想起来觉得对我有用的材料写下来吗?”
“我试试看吧。”
“你什么时候来呢?我打算星期五去那儿。”
“要是你答应在火车上不跟我唠叨,我就和你一块儿走。”
“好吧。五点十分那班车最合适。要我来接你吗?”
“我自己能去维多利亚车站,咱们就在站台上碰头吧。”
我不知道罗伊是不是害怕我改变主意,他听我说完后立刻站起身,热情地和我握了握手,就走了。临走前还要我千万别忘了带网球拍和游泳衣。
注释
1 杰拉米·泰勒(1613—1667):英国基督教圣公会教士,以所著《圣洁生活的规则和习尚》、《圣洁死亡的规则和习尚》而闻名。
2 萨里郡:英国英格兰南部一郡。
3 新英格兰:美国东北部一地区,包括缅因、佛蒙特、新罕布什尔、马萨诸塞、罗得岛、康涅狄格这六个州。
4 小耐尔:英国十九世纪著名小说家狄更斯的小说《老古玩店》中美丽善良、唤起人们同情的女主人公。
5 《恩底弥翁》:英国浪漫主义诗人济慈根据希腊神话所写的长诗,其第一行是“美的事物是一种永恒的愉悦”。
6 提香(约1490—1576):意大利文艺复兴鼎盛时期威尼斯画家,擅长肖像画、宗教和神话题材画,《基督下葬》是他在一五二三年到一五二六年的作品,现藏于巴黎罗浮宫。
7 《费德尔》:法国古典主义剧作家拉辛(1639—1699)所作悲剧。
8 法语:“这到底证明了什么?”
9 帕埃斯图姆:意大利南部古城,多利斯圣殿为此著名古城废墟的一部分。
10 埃尔·格列柯(1541—1614):西班牙画家,作品多为宗教画和肖像画。
⑪ 考芬园戏院:位于伦敦考芬园广场,始建于一七三一年,一八五八年后为皇家歌剧院。
⑫ 意大利语:歌剧女演员。
⑬ 法语:扮演年轻男主角的演员。
⑭ 切尔西:英国伦敦西南部一住宅区,位于泰晤士河北岸,为艺术家和作家的聚居地。
⑮ 埃文河畔的斯特拉特福:英国英格兰中部城镇,莎士比亚故乡。
⑯ 《一报还一报》和《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莎士比亚可能分别在一六○三年至一六○四年和一六○二年所写的两个喜剧。
⑰ 意大利语:他作了重大的舍弃。
⑱ 舒曼(1810—1850):德国作曲家,音乐评论家。
⑲ 爱德蒙·戈斯(1849—1928):英国文学史家,评论家,翻译家。
⑳ 寇松勋爵(1859—1925):英国驻印度总督,后任外交大臣。
㉑ 浴盐:指一种用来软化水质的有香味的化学结晶体。
㉒ 利顿·斯特雷奇(1880—1932):英国传记作家,评论家,以所著《维多利亚女王时代四名人传》和《维多利亚女王传》而闻名。
㉓ 凡·戴克(1599—1641):佛兰德斯画家,英王查理一世的宫廷画师,作品多以宗教、神话为题材,尤以贵族肖像画著称。
㉔ 贝尔格莱维亚:伦敦一富人住宅区,位于海德公园近旁。
㉕ 皮姆利科:伦敦一住宅区,位于威斯敏斯特和切尔西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