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应邀上德里菲尔德家去了,过得十分愉快,于是我接着又去。到了秋天,等我又回到伦敦参加圣路加医学院冬季课程的学习时,每个星期六前去拜访他们已经成了我的习惯。我就是在那儿头一次被引进了艺术和文学的领域。当时我正在自己清静的寓所里埋头写作,不过我对这件事守口如瓶。我遇到了一些也在写作的人,感到非常兴奋,我入神地听着他们的谈话。前来参加聚会的有各种各样的人。那时候周末的活动还不多,打高尔夫球是被人们嘲笑的运动,所以星期六下午大多数人都无事可做。不过上德里菲尔德家去的大概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人物;反正我在那儿见到的画家、作家和音乐家,我想不起他们中哪一个后来得到不朽的声名;可是这种聚会给人的印象却是文雅的,活跃的。你会碰到在寻找角色的年轻男演员,叹息英国人不懂音乐的中年歌手,在德里菲尔德家的小钢琴上演奏自己的作品,同时又小声抱怨说只有在音乐会的大钢琴上才能显出其美妙韵味的作曲家,在大家的催促下朗诵一小段新写成的篇章的诗人,以及正在寻找委托任务的画家。偶尔也会有个带有贵族头衔的人来给聚会增添一点光彩;不过那是很难得的,因为当时的贵族还没有变得疏放不羁,一位上流社会的人士要是和艺术家们结交往来,那通常不是因为这位人士闹出了臭名昭著的离婚案,就是因为打牌输了点钱而还不起;出了这样的事,他(或她)觉得在自己那个社会阶层中的生活变得有点难堪。如今我们已经完全改变了这种情况。义务教育对世界的一个最大好处就是使写作实践在贵族和绅士阶层中广为流行。霍勒斯·沃尔波尔1曾编过一本《王室和贵族作家概览》,这样的书如今要编的话就会像百科全书一样厚了。一个贵族头衔,哪怕是一个名义上的头衔,也可以使几乎随便哪个人成为一个知名作家;可以肯定地说一个人要进入文学界,没有比高贵的出身更好的通行证了。
有时候,我确实认为我们的上议院不久一定免不了要被废除。既然如此,如果法律规定文学这个行业只准上议院议员和他们的妻子儿女去从事,那可是一个很好的方案。这是英国人民对于贵族放弃他们世代相传的特权所给予的相当得体的补偿。这对于那些一心致力于供养歌女、赛马和玩chemin de fer2这类公共事业而家境穷困的贵族(他们的数量太多了),也是一种维持生计的方法,而且对于其他那些由于自然选择最终变得什么别的事都干不了,只适合于治理大英帝国的贵族,也是一种愉快的职业。不过现在是专门化的时代,如果我的计划受到采纳,那么显而易见,必然会因为文学的各个领域由贵族的各个阶层分管而给英国文学增添更大的光彩。因此,我建议文学中比较低级的门类应由爵位较低的贵族去从事,男爵和子爵应专门致力于新闻和戏剧写作。小说可以成为伯爵拥有特权的领域。他们已经表现出对这门艰难的艺术的天才,而且他们人数众多,足以满足需求。至于侯爵,可以安心地把文学中那部分被称作belles lettres3(我一直不清楚为什么叫这么个名称)的作品交给他们去完成。从金钱的角度看,这种作品也许赚不了多少钱,但是却具有一种非常适合于冠有这种浪漫头衔的作家的特征。
文学的最高形式是诗歌。诗歌是文学的终极目的。它是人的心灵最崇高的活动。它是美的结晶。在诗人经过的时候,散文作家只能让到一旁;在诗人的面前,我们那些最优秀的人物看上去都像一块干酪似的无足轻重。由此可见,诗歌的写作应该由公爵来承担,而且我希望他们的权利受到最严厉的刑罚的保护,因为这样一门最崇高的艺术如果不由最崇高的人物去从事,那简直不可容忍。由于在这门艺术中也应当贯彻专门化的原则,所以我预见到公爵们(就像亚历山大4的继承者们那样)也会把诗歌的领域在他们之间划分一下,每个公爵只从事自己受遗传影响和天生兴趣所擅长的那方面的诗歌写作。因此我预见到曼彻斯特公爵们专写教诲和具有道德寓意的诗歌,威斯敏斯特公爵们专写唤起人们对大英帝国的义务和责任的激动人心的诗歌;而在我的想象中德文郡的公爵们多半会写普洛佩提乌斯5式的情诗和哀歌,同时马尔伯勒的公爵们则几乎不可避免地会以家庭幸福、征兵和满足低微的地位为主题吹奏起田园诗的旋律。
可是如果你说这样安排稍微有点难办,并且提醒我说诗神不一定始终威风凛凛地昂首阔步,有时候也会轻盈神奇地飘然而至;如果你想起那个聪明人的话:只要他能为这个国家写作歌词,他就不在意谁去制定国家的法律,因而问我(你正确地认为这项工作交给公爵去做是不恰当的)应当由谁来拨动琴弦,弹奏人类多变不定的灵魂偶尔渴望听到的曲调,我的回答是(显然我早应该想到)公爵夫人。我认识到那种罗马涅多情的农夫对他们的情人吟唱托卡托·塔索6的诗句的时代,那种汉弗莱·沃德夫人对着小阿诺德的摇篮低声哼唱《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7中的合唱曲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当今的时代要求更切合目前情况的歌曲。因此我建议那些比较热心家务的公爵夫人应当写作我们的圣歌和儿歌,而那些活泼风骚的公爵夫人,就是那些总想把葡萄叶子和草莓混在一起的公爵夫人则应当去为音乐喜剧写抒情歌词,为漫画小报写谐趣诗,为圣诞贺卡和彩包爆竹8写格言警句。这样一来,她们就会在英国公众的心中保持她们迄今为止只靠尊贵的地位所具有的位置。
我就是在星期六下午的这些茶会上非常惊讶地发现爱德华·德里菲尔德竟然成了一个了不起的人物。这时他已写了二十多本书,虽然都没有为他带来多少收入,但是他的名气却已很响。最有眼光的评论家都赞扬他的作品,上他家来的朋友们都一致认为总有一天他会受到重视。他们责怪公众竟看不到这儿有一个伟大的作家;既然颂扬一个人的最容易的方法就是贬低另一个人,因此他们任意地诋毁所有那些当时的名声超过德里菲尔德的作家。其实,如果我当时就像后来那样了解文学界的情况,我就应该从巴顿·特拉福德太太对他相当频繁的拜访中猜到爱德华·德里菲尔德走红的日子已经为期不远;他会像一个长跑比赛时的运动员那样突然冲向前去,把一起参赛的那一小群脚步沉重的选手都甩在身后。我承认在我初次被引见给这位太太的时候,我压根儿没有把她的名字放在心上。德里菲尔德向她介绍说我是他在乡间居住时的一个年轻的邻居,并且告诉她说我是一个医科学生。她甜甜地朝我笑了一笑,柔声细气地说了一些关于汤姆·索亚9的话,接过我递给她的黄油面包,就继续和主人谈起话来,可是我注意到她的到来对在场的人产生了不小的影响,本来热闹、欢快的谈话停止了。我低声打听她是什么人,我发现旁人对我的无知大为吃惊;他们告诉我说她曾经“造就”了某某人和某某人。她坐了半个小时,随后站起身来,非常谦和有礼地和她认识的人握手告别,轻盈绰约地侧身走出房去。德里菲尔德把她送到大门口,扶她上了马车。
巴顿·特拉福德太太当时大约五十岁上下;她身材瘦小,眉眼却很开阔;这使她的头部显得太大,与她的整个身体不成比例;她那一头银白色的鬈发留成米洛的维纳斯10的发式,她年轻的时候想必十分标致。她素雅地穿着黑丝绸的衣衫,脖子上挂着几条丁当作响的珠子和贝壳项链。据说她早年的婚姻并不美满,但是当时她已经和一位内政部的书记员、著名的史前人类学权威巴顿·特拉福德情投意合地结婚多年。她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浑身上下没有骨头;你觉得要是你捏一下她的小腿(当然,出于对女性的尊重以及她脸上的那种文静端庄的神态,我决不至于做出这种行为),你的手指头就会碰在一起。你拿起她的手的时候,你会觉得拿起的好像是一块剔去骨头的鱼片。虽然她眉眼十分开阔,但是她的整个面庞却给人一种变动不定的感觉。在她落座的时候,她似乎身上根本没有脊梁骨,看上去好像一个装满了天鹅羽绒的昂贵的靠垫。
她身上的一切:她的嗓音、她的笑容、她的笑声无不具有一种柔和的味儿;她的浅色的小眼睛柔和得好似花朵;她的举止则柔和得有如夏天的雨水。就是这种不寻常的、妩媚动人的特征使她成为一位很有助益的朋友,也正是这种特征为她赢得了目前的名声。几年前,那个伟大的小说家的去世对各个讲英语的民族是一个极大的震动,而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位小说家和她之间的友谊。小说家去世后不久,在大家的劝说下,她公开发表了他写给她的大批信件,大家都看了这些信。在这些信的每一页上都可以看出他对她的美貌的倾倒,对她的判断力的重视。他永远都无法充分表达他是多么感谢她的鼓励,她的支持,她的机敏,她的眼光。如果他在这些信件中的某些表达感情的方式,如同有些人所认为的那样会使巴顿·特拉福德先生读起来心绪复杂,那只给作品增添了人情味。可是巴顿·特拉福德先生并没有受到凡夫俗子的偏见的影响(他的不幸,如果那能算作不幸的话,就是历史上很多最伟大的人物泰然忍受的不幸),而且他还放下对奥瑞纳文化时期的火石和新石器时代的斧头的研究,同意撰写一本这位已故小说家的传记,其中他相当明确地表示这位作家的天才之所以能充分发挥,很大部分是由于他妻子的影响。
可是巴顿·特拉福德太太对文学的兴趣和对艺术的热爱并没有因为她出过大力帮助的那个朋友在她的不可忽视的协助下已经成为后世景仰的人物而消失。她勤于读书,几乎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作品会被她所忽略,她总是很快就和任何有前途的年轻作家建立起个人关系。她的名声已经很大,特别在她丈夫写的那本传记出版以后,所以她相信谁都不会对她准备给予的支持犹豫不决,不去接受。巴顿·特拉福德太太交友的天才必然会在适当的时候找到展示的机会。在她读到什么吸引她的作品的时候,同样很有批评眼光的巴顿·特拉福德先生就会给这位作家写一封热情洋溢的信,对他的作品表示赞赏,并邀请他到他们家去吃午饭。午饭后,巴顿·特拉福德先生总不得不回内政部去办公,于是这位作家就给留下来和巴顿·特拉福德太太闲谈。很多人都接到邀请。他们都各有所长,但是这还不够。巴顿·特拉福德太太有一种不凡的眼力,她信任她的这种眼力,这种眼力要她静心等待。
她确实非常谨慎小心,所以在贾斯珀·吉本斯的问题上她差点儿坐失良机。过去的记载告诉我们有些作家可以一夜成名,但是在我们今天这个更为谨慎的时代中却没听说过这种事儿。评论家总要观察一下形势再作决定,而广大读者则因为上当的次数太多了,也不愿意毫无必要地贸然表态。可是就贾斯珀·吉本斯而言,他几乎确确实实是一举成名的。如今他差不多完全被人忘却了,那些曾经赞扬过他的评论家要不是因为在无数报馆的档案中都有他们发表的言论的小心存档的资料,会很愿意收回他们曾经说过的话。在这种情况下,想到当年他的第一本诗集出版时所引起的轰动,简直叫人难以置信。当时最重要的报刊都大篇幅地刊登对他这本诗集的评论,所占的篇幅几乎相当于对职业拳击赛的报道;最有影响的评论家争先恐后地对他表示热切的欢迎。他们把他比作弥尔顿(因为他的无韵诗声调铿锵),比作济慈(因为他那丰富的引起美感的意象),比作雪莱(因为他那空幻飘逸的想象);他被当作一根棍棒去打击那些评论家们已经厌倦的偶像,他们用他的名义噼噼啪啪地抽打丁尼生勋爵的干瘪的屁股,还在罗伯特·布朗宁⑪的秃脑袋上重重地敲上几下。公众像耶利哥⑫的城墙倒塌似的纷纷拜倒。他的诗集一版又一版地总有销路。你在梅费尔⑬的伯爵夫人的小客厅里,在英国从南到北的牧师的起居室里,在格拉斯哥⑭、阿伯丁⑮和贝尔法斯特⑯的很多诚实而有知识的商人的客厅里都可以看到贾斯珀·吉本斯的装帧漂亮的诗集。等人们得知维多利亚女王从忠诚的出版商手里接受了一本特别装帧的吉本斯诗集,并且把一本《高原生活日记抄》⑰回赠他(不是诗人本人,而是出版商)的时候,举国上下对吉本斯就掀起了无边的热情。
所有这一切仿佛都发生在瞬息之间。当初希腊有七个城市声称是荷马的出生之地,都想争到这份殊荣。虽然贾斯珀·吉本斯的出生地大家都知道是沃尔索尔⑱,但是却有比七多一倍数量的评论家声称是自己发现了吉本斯。一些著名的文学评论家二十年来一直在周刊上互相吹捧对方的作品,如今却为此吵得不可开交,彼此在文学协会见面时都不理不睬。上流社会在确认这位诗人方面也一点都不怠慢。守寡的公爵夫人、内阁大臣的夫人以及孀居的主教太太都纷纷邀请他去参加午宴和茶会。据说哈里森·安斯沃思⑲是头一个平等地参加各种社交活动的英国文人(我有时纳闷为什么没有哪个有魄力的出版商因而考虑出版他的全集);可是我相信贾斯珀·吉本斯是头一个让自己的名字印在家庭招待会的请柬下面用以招揽来客的诗人,而他也确实像一个歌剧演员或一个口技艺人一样富有吸引力。
在这种情况下,巴顿·特拉福德太太无法一开始就占据有利的地位。她只好在公开的市场上做这笔买卖。我不知道她采用了什么惊人的策略,施展了什么神奇的手腕,表现了什么样的体贴关怀和细腻的同情,说了什么故作娴雅的好听的言辞;我只能从旁猜测,表示钦佩。她总算把贾斯珀·吉本斯骗到手了。没过多久,他就完全被控制在她柔软的手中。她干得实在漂亮。她把他请来吃饭,让他会见合适的人。她举行家庭招待会,请他为在座的英国社会最显赫的人物朗诵他的诗歌;她把他介绍给著名的演员,这些演员请他为他们写剧本;她设法使他的诗歌只刊登在合适的刊物上;她出面去和出版商谈判,她为他所签订的合同会使内阁大臣都感到吃惊。她小心提防,要他只接受她同意的邀请;她甚至把他和他那一起幸福生活了十年的妻子拆开,因为她觉得一个诗人要完全忠实于自己和他的艺术就绝不该受到家庭的拖累。如果事情全盘失败的话,巴顿·特拉福德太太只要愿意,完全可以声称自己为他做了力所能及的一切。
事情果然全盘失败了,贾斯珀·吉本斯又出了一本诗集。这本诗集既不比头一本好,也不比头一本差,实际和头一本相去无几;它受到读者的重视,可是评论家的态度却有所保留,其中有几位还吹毛求疵地加以批评。这本诗集令人失望,销路也不好。而不幸的是,贾斯珀·吉本斯开始酗酒。他从来不习惯手里有钱,也不习惯提供给他的种种奢靡的娱乐消遣,也许他开始思念他那平凡朴实的可爱的妻子。有一两次,他上巴顿·特拉福德太太家去参加宴会,凡是不像巴顿·特拉福德太太那样老于世故而又那样思想单纯的人都会认为他喝醉了酒。可是巴顿·特拉福德太太却温文有礼地告诉客人们说诗人今晚身体不大舒服。他的第三本诗集完全失败了。评论家们把他批评得体无完肤;他们把他打翻在地,再踩上几脚,就像爱德华·德里菲尔德爱唱的一首歌的歌词所说的,后来揪着他满屋子转,然后就往他脸上踏。他们把一个文笔流畅的打油诗人错当成了一个不朽的诗人,自然相当恼火,于是决意要让他为他们的错误遭受惩罚。随后贾斯珀·吉本斯由于在皮卡迪利大街酗酒和妨害治安而受到逮捕,巴顿·特拉福德先生不得不在半夜去葡萄街把他保释出来。
巴顿·特拉福德太太在这个当口的表现是无可非议的。她没有抱怨,也没有脱口说出一句严厉的话。即使她感到有些愤懑,那也是可以原谅的,因为她为这个人出了这么大的力,而他却辜负了她的期望。她依然温柔、体贴,满怀同情。她是一个明白事理的女人。她最后把他抛弃了,但采取的方式并不是急急忙忙地立刻断绝和他的关系。她是以无限柔和的方式把他抛弃的,就像她决定做出什么违背自己本性的事情时肯定会洒落的眼泪一样柔和。她抛弃他的时候做得极其老练得体,极其敏感乖觉,连贾斯珀·吉本斯本人恐怕都不知道他已经被抛弃了。不过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她不会说任何反对他的话,实际上她压根儿就不愿意再谈到他,别人提起他的时候,她也只略带伤感地微微一笑,接着叹一口气。不过她的微笑是coup de grâce⑳,她的叹息则深深地把他埋葬了。
巴顿·特拉福德太太对文学的热爱那样真诚,不会为了这样一个挫折就长期地消沉下去。不管她有多么失望,她是一个毫无私心杂念的人,决不会让自己天生具备的机敏、同情和领悟的禀赋搁置不用。她继续在文学界活动,参加各处的茶会、晚会和家庭招待会,她依然显得娇媚动人,举止娴雅,会心地听着别人讲话,但却保持着警惕、审慎的态度,决心(如果可以直言不讳的话)下一次要支持一个胜利者。就在这个时候,她碰到了爱德华·德里菲尔德并对他的才具产生了良好的印象。的确,德里菲尔德并不年轻,但是他也不大会像贾斯珀·吉本斯那样身败名裂。她向德里菲尔德表示她的友谊。她告诉德里菲尔德说他的精美的作品只被少数人所知晓,实在令人不平;她以她固有的那种温文有礼的方式这么说的时候,德里菲尔德不能不为之感动。他觉得既高兴又得意。一个人听到旁人断言他是一个天才心里总不免会很舒畅。她告诉他巴顿·特拉福德先生正在考虑为《评论季刊》写一篇关于他的重要文章。她邀请他参加午宴,介绍他认识一些可能对他会有用处的人。她希望他结识一些和他一样善于思考的人。有时候,她领他到切尔西大堤去散步,他们谈论已经去世的诗人,谈论爱情和友谊;他们也去abc茶室㉑喝茶。当巴顿·特拉福德太太星期六下午上林帕斯路来的时候,她的神气就像一个要做交配飞行的蜂王似的。
她对德里菲尔德太太的态度十分周到,既和蔼可亲,又一点不显得高人一等。她总是很有礼貌地感谢德里菲尔德太太允许她前来拜访,而且恭维德里菲尔德太太的容貌出众。如果她对德里菲尔德太太称道她丈夫,并且带着几分羡慕的口气告诉她能与这样一个伟大的人物结为伴侣该是多么大的荣幸,那自然也完全是一片好意,而不是因为她知道对一个作家的妻子来说,再没有比听到另一个女人夸赞自己的丈夫更为可恼的了。她和德里菲尔德太太谈的都是后者单纯的天性可能会感兴趣的简单的事情,例如烹调、用人、爱德华的健康以及她应当如何对他小心加以照顾等等。巴顿·特拉福德太太对德里菲尔德太太的态度完全像一个出身苏格兰上等家庭的妇女(而她正是这么一个人)对待一个卓越的文人不幸娶为妻室的前酒店女招待的态度。她亲切友好,爱开玩笑,温和地决意要不让她感到拘束。
奇怪的是,罗西却受不了她;不错,巴顿·特拉福德太太是我知道的她唯一不喜欢的人。今天“骚货”和“该死的”已经成了最有教养的年轻女子的流行词汇的一部分,而在当时,就连酒店女招待平常也不在谈话中使用这类词语,我从来没有听罗西用过一个会使我的索菲婶婶感到惊骇的字眼。如果有人讲个略微有点猥亵的故事,她立刻会变得面红耳赤。可是她总把巴顿·特拉福德太太称作“那头讨厌的老猫”。她的比较亲近的朋友总是极力劝说,好让她对巴顿·特拉福德太太客气一点。
“别发傻,罗西,”他们说,他们都管她叫罗西,虽然我非常腼腆,但不久也习惯于这么称呼她了。“只要特拉福德太太愿意,她是可以使德里菲尔德成名的。他必须博得她的好感。要是有人能把事儿搞得成功的话,这个人就是她。”
德里菲尔德家的客人大多数都不是经常来的,有的人隔一个星期来一次,有的人隔两三个星期来一次,可是有一小群人跟我一样,几乎每个星期都来。我们是他们坚定的支持者;我们到得很早,走得很晚。在这一小群人中间,最可信赖的三个人是昆廷·福德、哈里·雷特福德和莱昂内尔·希利尔。
昆廷·福德身材矮壮结实,头部长得很好,后来有一阵子,电影里很崇尚这种脸型,笔直的鼻梁,漂亮的眼睛,剪得平展展的灰色的短发,黑色的八字须;如果他再高上四五英寸的话,他就可以成为传奇剧中最典型的恶棍形象。大家知道他有些“很有权势的亲友”,而他自己手头也很宽裕;他唯一的工作就是推动艺术。每出戏的首演夜场和每场画展的预展他都前去观看。他有着业余爱好者的那种苛刻的眼光,对于当代人的作品都抱着一种礼貌的但却全然不屑一顾的态度。我发现他到德里菲尔德家里并不是因为德里菲尔德是个天才,而是因为罗西的美貌。
现在回想起来,我自己也不禁十分诧异,当时那么明显不过的事情竟然还要等到别人道破我才发现。在我初次认识罗西的时候,我从来没有想过她究竟好看不好看;等我隔了五年又见到她的时候,我才头一次注意到她长得很漂亮,我很好奇,但也并没有对此用心去多想。我把她的美貌看成事物发展的自然规律,正如北海或特堪伯里大教堂的尖塔上面的落日一样。所以当我听到别人谈论罗西长得很美的时候,我确实相当吃惊。当他们向爱德华称赞罗西的容貌,他盯着她的脸看了会儿的时候,我也不禁跟着往她的脸上看去。莱昂内尔·希利尔是一个画家,他请罗西让他画一张她的像。当他谈到自己想要画的这幅画像并且告诉我他在罗西身上看到什么的时候,我只能傻乎乎地听着。我感到稀里糊涂,一点摸不着头脑。哈里·雷特福德认识一个当时常为时髦人物拍照的摄影师,他讲好了具体的价钱,把罗西带去请他照相。过了一两个星期六的聚会以后,样片出来了,我们都拿着观看。我还从来没有见过罗西穿着夜礼服的样子。照片上她穿着一件白缎子的礼服,长长的裙裾,蓬松的袖子,领口开得很低;她的头发比平时梳得更加精美。她看上去和我最初在欢乐巷见到的那个头戴草帽、穿着浆过的衬衫的身强体壮的年轻妇女完全不同。可是莱昂内尔·希利尔却不耐烦地把照片扔在一边。
“糟透了,”他说。“照片又能表现出罗西的什么呢?她身上突出的地方在于她的色彩。”他朝她转过脸去。“罗西,你知道吗?你的色彩是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奇迹。”
她望着他,没有回答,但是她那丰满鲜红的嘴唇却绽现出她那孩子气的调皮的微笑。
“要是我能把你的色彩哪怕只表现出几分,我这辈子的事业就算成功了,”他说。“所有那些有钱的证券经纪人的老婆都会跑来跪着求我也像画你一样的为她们画像。”
不久我听说罗西真的去让他画像了。我从来没有去过画家的画室,总把那种地方看成风流韵事的入口;我问希利尔我是否可以哪天到他那儿去看看画的进展情况,可是他说他还不想让任何人去看他的作品。希利尔那时三十五岁,样子打扮得十分奢华。他看上去就像一幅凡·戴克所作的肖像画,只是那卓荦不群的气质被一种和和气气的神情所代替了。他身材细长,比中等个子的人略高那么一点,长着一头又长又密的黑发,嘴唇上留着飘垂的八字须,下巴上留着尖尖的小胡子。他爱戴墨西哥阔边帽,穿西班牙斗篷。他在巴黎住过很长一段时间,常用钦佩的口气谈论莫奈㉒、西斯莱㉓、雷诺阿㉔等我们从未听说过的画家,而对我们内心十分崇敬的弗雷德里克·莱顿爵士㉕、阿尔玛—塔德马㉖和乔·弗·瓦茨㉗则嗤之以鼻。我常常感到纳闷,不知他后来怎么样了。他在伦敦呆了几年,想要有一番成就,可是大概失败了,于是流落到佛罗伦萨。听说他在那儿开办了一所绘画学校,可是多年以后,当我碰巧在那座城市里停留的时候,我四处打听他的下落,却没有一个人听到过他的名字。我觉得他一定有些才气,因为直到今天,我还非常清楚地记得他给罗西·德里菲尔德画的那幅画像。不知道那幅画像后来的命运如何。是给毁掉了呢还是给藏起来了,也许是在切尔西的一家旧货店的阁楼上面壁放在那儿?我倒觉得这幅画像至少在哪个外地美术馆的墙上该占有一个位置。
等希利尔最终同意我去看这幅画像的时候,我可真是实实在在地陷入了窘境。他的画室在富尔哈姆路,是在一排店铺背后的一群房屋中,到他的画室去要穿过一条又黑又臭的过道。我去的那天是三月里的一个星期天下午;天气晴朗,天空碧蓝,我从文森特广场穿过好几条空寂无人的街道。希利尔住在画室里,里面有一张他睡的很大的长沙发,画室后面有一个很小的房间,他就在那儿做早饭,冲洗画笔,大概也冲洗自己的身体。
我到那儿的时候罗西还穿着画像时穿的衣服,他们正在喝茶。希利尔为我开了门,拉着我的手就把我一路带到那幅宽大的画布前。
“就在这儿,”他说。
他给罗西画了一幅全身像,只比真人略小一点;罗西在画中穿着一件白丝绸的夜礼服。这幅画像同我惯常见到的那种学院派肖像大不相同。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于是就把脑子里闪过的头一个念头脱口说了出来。
“什么时候可以画完?”
“已经画完了,”他答道。
我脸涨得通红,觉得自己真是个十足的傻瓜。那时候,我还没有学会今天我自认为已经掌握的足以用来品评现代艺术家的作品的诀窍。假如这儿是一个适当的场合,那我就可以写一本非常简明扼要的指南,引导业余爱好绘画的人用创造性的本能所产生的丰富多彩的表现使各种艺术家感到满意。为了承认无情的现实主义画家㉘的力量,你应当大叫一声“天哪”!如果给你看的是一位高级市政官的寡妇的彩色照片,为了掩盖你的窘态,你应当说“这实在太真实了”。为了表示对后期印象派画家㉙的赞赏,你应当低声吹起口哨;要表示你对立体派画家㉚的看法,你应当说“这太有意思了”。“哦”是用来表示你非常激动,“啊”则用以表示你惊呆了。
“这实在像极了,”当时我却只笨嘴拙舌地这么说了一句。
“在你眼里还不够伤感浪漫,”希利尔说。
“我觉得它非常好,”我连忙答道,想为自己解释。“你准备把它送到皇家美术院去吗?”
“天哪,当然不会!我可能把它送到格罗夫纳㉛去。”
我把目光从画像转向罗西,又从罗西转向画像。
“摆出画像时的姿势,罗西,”希利尔说,“让他看看你。”
她站起来,走到模特儿站的台上。我盯着她看看,又盯着画像看看。我心头产生了这么一丝奇怪的感觉,仿佛有人轻轻地往我心上插进了一把尖刀;可是这种感觉一点也不难受,虽然有点儿疼,却出奇的舒适;接着我突然感到双膝发软。现在我分不清楚我记忆中的罗西到底是她的真人,还是她的画像,因为每当我一想到她的时候,出现在我脑海里的并不是那个我最初见到的穿着衬衫、戴着草帽的罗西,也不是那时或后来我见到她穿着别的衣衫时的形象,而总是穿着希利尔所画的那件白丝绸的衣衫、头上有一个黑丝绒的蝴蝶结的模样,而且总是希利尔要她摆的那个姿势。
我一直并不确切地知道罗西究竟有多大年纪,我尽力推算了一下年头,我想那时她一定有三十五岁了。不过她外表可一点都看不出。她的脸上没有什么皱纹,她的皮肤像小孩的一样光滑。我觉得她的五官长得并不怎么端正,看上去肯定没有那些当时所有店铺里都有她们照片出售的贵族夫人的高贵气派;她的眉目并不轮廓分明。她那短短的鼻子稍嫌大了一点,她的眼睛略小,嘴却很大。可是她的眼睛像矢车菊一样蓝,它们总和她那鲜红性感的嘴唇一起露出笑意,那是我见过的最欢快、最友好、最甜美的笑容。她天生一副阴沉忧郁的样子,但是每当她露出笑容的时候,这种阴郁会突然变得特别富有吸引力。她的脸色并不红润,而是一种很淡的褐色,只在眼睛下面微微泛出一点青色。她的头发是淡金色的,梳成当时流行的发式,挽得很高,额前有一排精心梳理的刘海儿。
“画她可费心思了,”希利尔看了看罗西又看了看他的画,说道。“你看,她的脸和她的头发,她整个人都是金色的,可是她给你的印象却不是金黄色的,而是银白色的。”
我明白他的意思。罗西浑身都闪着光,但不像太阳而像月亮那样淡淡地闪着光。如果要把她比作太阳的话,那她也是破晓时分茫茫白雾中的太阳。希利尔把她安排在画的中央;她站在那儿,双臂垂在身体的两侧,手心向着你,头略后仰;这种姿势特别突出了她那珠玉一般美丽的颈部和胸部。她像一个在向观众谢幕的女演员那样站着,被出乎意料的掌声弄得茫然不知所措;可是她身上洋溢着一种无比纯洁、如同春天所散发出的清新气息,因此把她比作演员是荒唐的。这个淳朴的人从来不了解化妆油彩或舞台上的脚灯。她像一个易动爱情的少女站在那儿,正天真无邪地要把自己投入情人的怀抱,因为她是在完成造物主的意旨。她这一代人并不害怕身体显露出丰富的线条;她身段苗条,但她的胸部却很丰满,臀部的线条也很分明。后来巴顿·特拉福德太太看到这幅画像,她说这使她想到一头用于献祭的小母牛。
注释
1 霍勒斯·沃尔波尔(1717—1797):英国作家,以其英国第一部哥特式小说《奥特朗托堡》和可以概观当时社会政治情况、风俗情趣的三千多封书信闻名。
2 法语:九点。按:此系一种纸牌赌法,庄家与赌客各分两至三张牌,以总点数最大但不超过九为胜。
3 法语:纯文学。
4 亚历山大:指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大帝(公元前356—前323)。
5 普洛佩提乌斯(约公元前50—前15):古罗马哀歌诗人,写有四卷哀歌,大部分为爱情诗。
6 托卡托·塔索(1544—1595):意大利文艺复兴后期诗人。
7 《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古希腊三大悲剧诗人之一索福克勒斯(约公元前496—前406)所著最后一个悲剧。
8 彩包爆竹:联欢会、宴会上装有糖果、小饰物、箴言等的小礼包,抽开时作噼啪声。
9 汤姆·索亚:美国作家马克·吐温(1835—1910)的著名小说《汤姆·索亚历险记》中的主人公。
10 米洛的维纳斯:著名古希腊大理石雕塑,作于公元前二世纪,公元一八二○年在希腊的米洛岛被发现,现藏于巴黎罗浮宫。
⑪ 罗伯特·布朗宁(1812—1889):英国著名诗人。
⑫ 耶利哥:西亚尼海以北古城;据《圣经》载,祭司吹响号角,该城城墙即神奇地塌陷。
⑬ 梅费尔:伦敦西区高级住宅区。
⑭ 格拉斯哥:英国苏格兰中南部港口城市。
⑮ 阿伯丁:英国苏格兰东北部港口城市。
⑯ 贝尔法斯特:英国北爱尔兰东部港口城市。
⑰ 《高原生活日记抄》:英国维多利亚女王(1819—1901)所著。
⑱ 沃尔索尔:英国英格兰中部城市。
⑲ 哈里森·安斯沃思(1805—1882):英国小说家。
⑳ 法语:致命的一击。
㉑ abc茶室:指伦敦泡腾面包公司(aerated bread company)所经营的茶室。
㉒ 莫奈(1840—1926):法国画家,印象派创始人和主要代表人物,常在户外作画,探索光色与空气的表现效果。
㉓ 西斯莱(1839—1899):英裔法国风景画家,印象派创始人之一,喜以阳光中的树林和河流为题材。
㉔ 雷诺阿(1841—1919):法国印象派画家,创作题材广泛,尤以人物画见长。
㉕ 弗雷德里克·莱顿爵士(1830—1896):英国学院派画家,皇家美术院院长。
㉖ 阿尔玛—塔德马(1836—1912):英籍荷兰画家,作品描绘田园史诗,后多取材于希腊和罗马古迹。
㉗ 乔·弗·瓦茨(1817—1904):英国画家,雕刻家。
㉘ 现实主义画家:指由十九世纪法国画家库尔贝开创的现实主义艺术流派的画家。
㉙ 后期印象派画家:指十九世纪后期对印象派加以变革的一批画家,包括塞尚、高更、凡·高、修拉、图卢兹—劳特累克等。
㉚ 立体派画家:指二十世纪初出现于法国的一个把物体和人体改为几何形式或立方块组合的艺术流派的画家,以毕加索、布拉克为代表。
㉛ 格罗夫纳:伦敦著名私人画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