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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芙林娜的婚礼在姐妹俩常去的小教堂中如期举行。之后,不多的几位客人一起来到班纳姐妹的房子里,一桌婚宴正等待着他们。梅林斯小姐、霍金斯夫人尽力帮助,街坊们也出于感情和兴趣不约而同地给予支持,安·伊莉莎也费尽了心力,总算把店铺和里屋布置得漂漂亮亮。桌子上一只插着白色菊花的花瓶立在当中,一边是盛着桔子和香蕉的盘子,另一边是一只裹着糖霜的结婚蛋糕,周围饰有新娘亲手做的桔花瓣,饰有纸花的红叶悬挂在玻璃柜和那幅《千年磐石》的彩色石印画上,一束黄色的灰毛菊的花环绕在那只钟上。在伊芙林娜眼中,这钟便是她幸福的神秘使者。

桌旁就座的有满身饰物闪闪发光的梅林斯小姐,那位曾帮着做伊芙林娜礼服的苍白的年轻学徒,霍金斯夫妇,还带着他们的长子约翰厄,以及霍赫米勒母女。

霍赫米勒太太身材高大,满头金发,似乎满屋子都被她占领,相形之下,那些个头不足以与她抗衡的客人们则显得微不足道。她身上那件绯红色的府绸百褶裙更使她光彩夺目。琳达,在安·伊莉莎的记忆中是个目光顽皮、举止粗野的毛孩子,可今天,令她吃惊的是,她竟然一下子出息成一个优雅的小姐,让人还以为她的少女时代是在腼腆中度过的。确实,霍赫米勒母女俩在这次婚宴上扮演着最主要的角色。伊芙林娜坐在她们旁边,身穿灰色羊绒衫,头戴白色小帽,显得不同寻常地苍白,就像是一幅轻描淡写的素描放在了一帧艳丽夺目的彩色石印画旁边;而拉米先生,正如任何其他的新郎一样,历来就无足轻重,这时候他也丝毫没有尝试着摆脱这种低贱的地位。在霍赫米勒太太啡红色的庞大身躯的影子下,就连一贯光彩逼人的梅林斯小姐也显得黯然失色。安

伊莉莎发现这次婚宴是以她当初最不愿邀请的两个人为中心,对此,她似乎早有一种隐隐约约的预感。他们坐在桌旁干了些什么或说了些什么她后来再也回想不起来,那漫长的几个钟头在她的记忆中只是一团鲜艳的色彩和大声的喧闹所构成的游涡,从中伊芙林娜苍白的面容时隐时现,如同一张溺水的面庞漂在夕阳遍洒的大海上。

第二天早上拉米先生携同妻子动身去圣路易斯,把安·伊莉莎一个人留在家里。从表面上看,他们离别的伤感随着梅林斯小姐、霍金斯夫人和约翰尼的到来得到了缓解。他们顺道拜访,帮她把彩饰取了下来,又把里屋收拾得整整齐齐。安·伊莉莎对他们的好意谢了又谢。很明显,她们还指望着能和她“促膝谈心”,可她的嘴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在她们还未离去前,尽管有一丝她熟悉的温暖,但她已经看到在她的门口,孤独的身影已经出现。

安·伊莉莎只是个小人物,让她款待如此伟大的客人,一种无能为力的震颤顿时包围了她。她没有任何崇高的思想能献给壁炉旁这位新伙伴。她头脑中的每一个念头都转化成了伊芙林娜,并以平凡简易的字词表现出来,对于沉默那种堂而皇之的语言,她一句都没有学会。

在伊芙林娜走后第二天,里屋和店铺中的一切都似乎变得冷冰冰的陌生起来,随着安·伊莉莎生活处境的改变,这屋子里面的整个面貌发生了变化。第一位打开她店门的顾客像个幽灵一样吓了她一跳;整个晚上她躺在床上自己一边辗转反侧,时不时地陷入一阵昏昏沉沉中,又会突然从中醒来伸出手去找伊芙林娜。在这包围着她的新的静默中,墙壁和家具却突然有了声音,并在黄昏和午夜时分用奇怪的叹息声和窃窃私语让她担惊受怕。幽灵般的手摇晃得百叶窗或外面的门闩咋咋作响。有一次她似乎听到伊芙林娜的脚步声悄悄地穿过黑暗的店铺,又消失在门槛上,吓得她浑身冰冷。当然,她最终找到了对这些声响的解释,告诉自己是床架变形了,或者是梅林斯小姐在楼上沉重的脚步声,或者是拉啤酒的马车经过时雷鸣般的声响震动了门闩;但在得出这些结论之前的几个钟头里,屋子里充满了漂浮不定的恐惧,这恐惧又进一步转化成一种不变的凶兆。最糟糕的是独自一人吃饭的时候。她心不在焉地仍旧把最大的一块馅饼留给伊芙林娜,她宁愿让自己的茶都凉了还得等妹妹喝她的第一杯茶。梅林斯小姐有一次进来时正碰上她凄凄凉凉地一个人吃饭,便建议她弄只猫来,但安·伊莉莎摇了摇头。她从来没有与动物相处的习惯,她与动物之间本来就隔有一道无情的鸿沟,现在她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她这位虔诚的敬神者与它们的距离越来越远。

最后,十个空荡荡的日子之后,伊芙林娜的第一封信来了。

“我亲爱的姐姐,”她用斯宾塞体[注]字密密麻麻地写道,“远离故乡,只身与我为终身所选择的他生活在一座如此巨大的城市里,这似乎有些不可思议,但婚姻有其神圣的职责,那些未婚者是永远不能希冀去理解的。或许正因为如此,对他们来说幸运的一点是生活中只有少许简单的工作和乐趣,而那些必须为别人着想的人就必须随时准备着在万能的上帝高兴的时候听从他的召唤而完成自己份内的责任。不是我有什么值得抱怨的,我亲爱的丈夫十分爱我并万分投入。可他整天离家在外,忙于工作,怎能不使我感觉孤单呢?正如诗人所言,让相爱的人不在一起生活是很残酷的。我经常寻思,我亲爱的姐姐,您在店里生活得如何,也许您永远不会经历我来到这儿以后所感受到的那种孤独。我们现在寄宿,但很快就会找到房子,就要改变住所,到那时我就得承担一个家庭里所有的事务,但这是那些将自己的命运与他人的命运联系起来的人注定要做的事,他们不能指望从生活的重负下逃脱,我也不愿这样要求。我不会永远活着,但只要我活着我会永远祷告要求赐我力量去做我份内的不这个城审没有纽约那么大那么漂亮,但是,即使我命中注定要被抛在荒野我也绝不抱怨,我天生如此。那些用她们的自由换得一个“妻子”的甜蜜称号的人必须随时准备去发现发光的不都是金子,我也并不指望能像您那样如同一片夏日的云朵,无拘无束,平静详和,沿着生命之河漂流而下,那不是我的命,不过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永远有领顺从虔诚的心灵。希望这封信像离我之时一样完好无损地抵达您的手中,我亲爱的姐姐。

您真诚的,

伊芙林娜·班·拉米”

安·伊莉莎总是暗地里欣赏伊芙林娜信中华丽的词藻和不动声色的口气。她以前也看过几封类似的信,但都是写给同学或远亲的,它们看上去更像是文学创作而不是个人经历的记录。现在她只希望伊芙林娜能把她夸夸其谈的华丽词藻抛开,而找到一种更适合记述那些家常琐事的文体。她一遍又一遍地看那封信,想从字里行间了解到妹妹到底在于些什么想些什么;但每读完一遍她对伊芙林娜雄辩术的迷宫都大为惊叹,可仍感到如坠云雾。

初冬的一段日子里她又收到同样的两三封信,总是在松散的修辞外壳里包含着少得可怜的实质核心。通过逐行耐心的研究,安·伊莉莎从中得出伊芙林娜和她丈夫,在昂贵的寄宿处搬迁过多次之后,沦落到一套经济公寓房中了;在圣路易斯的生计比他们设想的要昂贵得多,而拉米先生总在外面呆到深夜。为什么?在钟表店?安·伊莉莎猜想,而且发现他的工作并不比他当初期望的那么令人满意。接近二月时信开始减少;最后一封都收不到了。

安·伊莉莎开始写信,话不多却写个不停,希望能经常地得到他们的消息,可是,在一次又一次的要求被伊芙林娜无休止的沉默神秘地吞掉后,一种莫名的恐惧开始困扰着姐姐。也许伊芙林娜病了,身边没有人护理,只有那个连给自己烧杯茶都不会的男人!安·伊莉莎想起了拉米先生商店中那层厚厚的尘土,她眼前便不由得浮现出一幅幅他们家中混乱不堪的画面,并交织着一幅更加令人心痛的妹妹患病的情景。但如果伊芙林娜真的病了,拉米先生肯定会写信的。他的字体小而清秀,书信往来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无法克服的尴尬,那么更有可能是这不幸的一对一起被疾病击倒了,因而无力向她发出召唤——安·伊莉莎略带一种不自觉的嘲讽想,如果她或者她那笔微薄的收入对他们有用的话,他们肯定会召唤她的。这团迷雾她越想看清,越显得昏暗。她缺乏魄力,无法想象得出应采取什么样的行动才能找到走失到远方的亲人,这更使她手足无措,恐慌万分。

最后从她烦忧的记忆深处浮起了圣路易斯那家雇佣拉米先生的钟表店的名字。经过好一阵踌躇,下了很大的决心,她给那家店写信,毕恭毕敬地希望能收到有关她妹夫的消息,回信的速度比她预料的快得多。

“亲爱的女士:

现回复您上月二十九日函。请原谅我们说您所指的当事人业已于月前被解雇,我们很抱歉无力向您提供他的地址。

路得维希·哈默布什公司”

安·伊莉莎在一阵忧虑的心灰意冷中一遍又一遍地读着那封简短的回信。她已失去了伊芙林娜最后的行迹!整个晚上她无法入睡,盘算着一个巨大的计划:去圣路易斯寻找妹妹。她动用了她那颗能把破布残片拼成被褥的机智的大脑,想方设法把她所有能得到的财力都聚集起来,可是她还是不得不面对这个冷酷的事实:她无力凑足车费。她给伊芙林娜的结婚礼物使得她除每日所挣之外,已没有任何节余。随着冬季一天天过去,就连这点钱也是在不断地减少。过去,她每周都要买一次肉,现在她已很久没有去过肉店了,而且其他的一切开销都被她缩减到最低限度;但是,不管计划得如何周到,不管生活得如何节俭,都不能让她攒下一分钱。尽管她兢兢业业地努力去维持小店昔日的红火,但她妹妹的离去不可避免地影响到小店的生意。现在安·伊莉莎得亲自去染坊。那些在她离开时来光顾的顾客,发现店锁着,就去别处了。她尝试过好多次,想给帽子镶边,可是每次都徒劳无益,最终不得不放弃这笔生意。这在伊芙林娜的手中是最有趣也是最赚钱的活儿。在过路的妇女眼里,没有了镶边帽,橱窗里便失去了它最大的吸引力。一旦失望使得班纳姐妹店的一些常客确信安·伊莉莎缺乏制帽的手艺,她们便开始对她的一切能力,甚至诸如绕一支羽毛或做一束“精神焕发”的假花,都失去了信心。有一天,机会终于来了,安

·伊莉莎决心要向那位穿泡泡袖的女士求助,因为这女士看她的眼神总是那样和善,而且她还曾向伊芙林娜订做过一顶帽子。也许这位穿泡泡袖的女士能给她找一点普通的缝缝补补的活儿;要么她可以向她的朋友们介绍这家小店。考虑到这种可能性,安·伊莉莎从抽屉里翻出剩下的沾上了苍蝇屎的名片,这是她们姐妹俩在她们商业冒险的第一次繁荣时期订做的;可当那位泡泡袖女士最终出现时她却正在丧期里,一脸悲伤的样子,安·伊莉莎自然也不敢再张口提这件事。她是来买几卷黑线和丝绸的,出门时她转过身来说:“我明天要出门,可能得在外呆一段时间。我希望你过个愉快的冬季。”随即门便关上了。;

这事后不久的一天,安·伊莉莎突然想到应该去霍博肯找找霍赫米勒太太。尽管她极不情愿把自己的忧虑倒进那个女人的耳朵,可极度的焦虑还是远远超过了这份勉强。但是当她开始仔细考虑这件事时,她又碰上了一个新的困难。霍赫米勒太太家她就去过那唯一的一次,而且还是由拉米先生带着她和伊芙林娜去的。安·伊莉莎发觉连那个洗衣妇所住的郊区的名字都记不起来,更不用说那条街了。但她必须知道伊芙林娜的情况,任何障碍也不能阻止她前行。

她虽然希望找人替她出出主意,却不愿将她目前的状况暴露在梅林斯小姐搜寻的目光之下,可马上她又想不起其他可以信赖的人。后来她想到了霍金斯夫人,或者说得更准确些是她的丈夫。虽然安·伊莉莎一直认为这人迟钝,没有教养,但或许他却具有那种神秘的男性力量可以搜索到别人的地址。把她的秘密托付给像霍金斯夫人那样温和的耳朵,对安·伊莉莎来说也是颇不情愿的,但这毕竟可以免除那位裁缝审讯般的盘问。越来越重的家务负担使霍金斯夫人对旁人的事情失去了好奇心。因此当这位来访者把心掏给她时,她表现出一副男人般的冷漠,她一只手抱着刚出牙的婴儿,另一只手在制止另一个稍大的孩子蹦蹦跳跳的冲动。

“哎,哎,”等安·伊莉莎说完了话,她便这样简单地说,“亚瑟,现在老实点。班纳小姐今天可不想让你在她脚上跳上跳下的。约翰尼,你直愣愣地看什么呢?到外面玩儿去,”她一边补充说,一边严厉地转头看着她的长子,这是最乖顺的孩子,因此她对其他孩子的怒气便大半都是朝着他发泄的。

“嗯,或许霍金斯先生能帮你,”霍金斯夫人若有所思地接着说,这时那些孩子们在她吩咐之下散开后,又回复到他们先前各自所干的事情上去,仿佛苍蝇在一只被激怒的手扫过后,又落回原处一样。“他一进家门我就让他去你那儿,你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向他讲讲。我肯定他会从姓名地址录上找到那个霍赫米勒太太的地址的。我知道他上班的地方有这样的本子。”

“如果他找到了,我真是会非常感激的,”安·伊莉莎小声咕哝着,带着一种很不自然的、从长期压抑着的恐惧中解脱出来的轻松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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