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我以为狼·拉森疯了,或者少说是半疯了。有时候,我把他当作一个非凡的人物——一个永远没有发挥出来的天才。最后,我相信他是一个原始人的典型,生晚了上千年或者许多世代,在这个文明达到顶峰的世纪则是一个时代错误。他确实是个人主义的最无争议的代表。不仅如此,他还非常孤独。在这艘船上,他和其他人之间没有任何共同的趣味。他巨大的男人气概和精神力量把他阻隔开了。在他看来,他们更像孩子,就是那些猎人也一样,他便像对待孩子一样对待他们,不得已下降到他们的水平,和他们玩耍,如同大人和小狗儿逗弄。或者他用活体解剖者的残忍的手探索他们,琢磨他们的精神进展情况,检测他们的灵魂,彷佛要看看灵魂的材料是用什么制成的。
我见过他几十次,在餐桌边,他侮辱这个猎人、那个猎人,冷峻而平直的眼睛盯视他们,同时带着某种兴趣盎然的神态思考他们的行为、答话或者小小不言的恼怒,好奇的样子在我看来简直要拊掌大笑,因为我是站在一旁的旁观者,却心领神会。说到他自己的愤怒,我相信它们并非真实,有时候只是试验,但是总的说来它们是一种姿态和态度的各种习惯,他看出来很适合用在他的同伴身上。我知道,除了大副死掉这个事件可能是例外,我没有看出来他真的生气了;不过我也不希望看见他真的大动肝火,把他身上的所有力量统统使出来。
在狂妄古怪的行为问题上,我不妨讲一讲托马斯·马格利奇在舱室里遭遇的情况,顺便把我已经提及一两次的一桩意外事件讲述完整了。有一天,十二点的午餐用过了,狼·拉森和托马斯·马格利奇走下升降口楼梯。尽管厨子有一间从舱室隔出来的单间睡舱,但是在这个舱室里他从来不敢久留或者被人看见,他一天只敢溜过去一两次,活脱是一个胆小的幽灵。
“这么说你会玩纸牌了,”狼·拉森说,口气听来有几分喜悦,“我应该想到,一个英国人是会玩牌的。我本人就是在英国船上学会的。”
托马斯·马格利奇这下得意忘形,一个乐颠颠的傻子,看到能和船长这样亲近感到无比高兴。他摆出一点点神气,费尽精神装出那种从容的风度,好像生来就是一个有身分的人,让人看见了不觉可笑也会反胃。他把我的存在完全忽略了,尽管我相信他根本就没有看见我。他那两只浅灰的无神的眼睛飘忽不定,像慵懒的夏天的海水,不过它们到底在憧憬什么幸福的前景,我是想象不出来的。
“拿纸牌来,汉普,”狼·拉森吩咐着,在桌子旁边坐了下来,“把雪茄和威士忌拿出来,你在我的住舱里找得到的。”
我拿着这些东西回来,正好听见这个伦敦佬明明白白地暗示他有一个秘密,那便是他可能是一个绅士的儿子,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将错就错了;另外,他还是一个靠汇款生活的人,是用钱把他支离英格兰的——“付给不少钱呢,船长,”他用这种口气说,“付给不少钱让我当厨子,一直做下去。”
我已经把平常使用的酒杯拿来了,但是狼·拉森皱起眉头,用手示意我把大玻璃杯拿来。他往这种大杯子里倒了足足三分之二的纯正的威士忌酒——“绅士喝的酒。”托马斯·马格利奇说——他们为光荣的纸牌游戏碰杯,点上雪茄烟,开始洗牌,玩牌。
他们是押钱玩牌的。他们把下注的钱慢慢往上加。他们喝威士忌,把酒杯喝净了,我又取来一瓶。我不知道狼·拉森耍手段了没有——他干这种事情小菜一碟——他赢了一把又一把。那厨子往他的睡舱跑了好几趟去拿钱。每次去拿钱,他都比上一次摆谱摆得更得意的样子,不过每次他都只拿几块钱。他变得越来越可笑,越来越放肆,只是纸牌看不清楚,身子也坐不直了。又一次到他的睡舱去取钱之前,他用一根油腻腻的食指钩住狼·拉森的扣子眼儿,迷迷瞪瞪地大声声称,而且说了一遍又一遍:“我有钱。我有得是钱,我跟你说吧,我是一个绅士的儿子。”
狼·拉森没有让酒灌醉,尽管他喝了一杯又一杯,酒杯还比厨子的酒杯斟得更满呢。但是,他没有一点变化。他对对手的怪诞行径甚至都无动于衷,视而不见。
最后,厨子大声嚷嚷说他要输得像一个绅士,把最后的一笔钱拿来下注,输了个精光。随后他双手抱头大哭起来。狼·拉森津津有味地看着他,彷佛要好好探索他一番,将他活体解剖,后来却改变主意,好像从以前的结论来看,这个东西并没有什么好探索的。
“汉普,”他对我说,口气相当和蔼,“做点好事儿,扶着马格利奇先生的胳膊,帮他走上甲板去。他感觉很不舒服了。”
“而且告诉约翰森给他兜头浇上几桶咸海水。”他补充说,只是在我耳朵边悄悄叮嘱一下。
我把马格利奇先生留在甲板上,交到了两名咧嘴坏笑的水手手里,因为已经吩咐他们怎么处理厨子了。马格利奇先生昏昏欲睡之际还喷着酒气说他是一个绅士的儿子。但是,我走下升降口的楼梯去清理餐桌时,第一桶海水浇在了厨子的身上。
狼·拉森在数他赢得的钱。
“正好一百八十五块,”他大声说,“和我所想到的一点不错。这穷鬼上船的时候身无分文。”
“可你到手的钱是我的,船长。”我鼓起勇气说。
他恩赐了我一个戏弄的微笑,“汉普,我过去学过一点语法,我认为你说话的时态搞错了。你不应该说‘是我的’,应该说‘过去是我的’。”
“这不是语法问题,而是伦理问题。”我回答说。
他过了大约一分钟才又说。
“你知道吗,汉普,”他说,语气缓慢却非常严肃,显然有一种难以界定的悲哀情绪。“这可是我第一次从一个人口里听到‘伦理’这个词儿。你和我是这艘船上仅有的两个懂得这个词儿的含义的人吶。”
“我生命中曾经有一段时间,”他又停顿一会儿接着说,“我梦想我能有朝一日和使用这样的语言的人说说话,可以把我出生的地位抬高,和谈论伦理这样的东西的人交谈,打成一片。这是我第一次听见有人说出这个字音来。不过这都是题外话,因为你错了。这不是语法问题,也不是伦理问题,而是事实。”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说,“事实就是你把钱弄到手里了。”
他的脸明亮起来。他好像对我的领悟力感到高兴。
“不过这样说是回避了真正的问题,”我接着说,“那就是正确与否的问题。”
“啊,”他声明说,把嘴狠狠地咧向一边,“我看你仍然相信正确与错误这样的东西。”
“难道你不相信吗?一点都不相信吗?”我追问道。
“一点也不相信。强大就是正确,强者王侯败者贼。软弱就是错误,一个人变得强大就是善行,一个人变得软弱就是恶行,这样的说法好是好,可是还是不够带劲儿;说法应该更贴切一点:一个人变得强大是痛快的,因为强大有利可图;一个人变得软弱是痛苦的,因为软弱会受欺负。眼前就是现成例子,占有了这笔钱是一件痛快的事情。一个人占有它是善行。既然有能力占有它,我要是拱手送给你,放弃占有它的痛快,那我就委屈了我自己,愧对了我这条生命。”
“可是你占有了它,就愧对了我啊。”我反对说。
“才不是呢,一个人是不能愧对另一个人的,他只能愧对自己。在我看来,只要我想到别人的利益,我就总会干错事情。难道你看不出来吗?两块酵母拼命相互吞食,怎么会有你愧对我我愧对你的问题?酵母天生就是要拼命吞食对方,拼命不让对方吞食。它们一旦违反了这个规则,那么它们就是在犯罪了。”
“这么说,你不相信利他主义了?”我问道。
他听到这个词的样子,好像听一个熟悉的铃声,不过他还是仔细想了想,“让我看看,利他主义就是某种合作吧,对吗?”
“喔,在某种程度上,还是有些联系的,”我回答说,对这时候他表现出来的用词不当,并不感到奇怪;像他的知识一样,他的词汇是通过自修和自学得来的,没有人指导过他的学习,他思考多,说话少甚至根本不说,“利他的行为呢,是一种为别人的福利操劳的行为。利他主义就是不处处为自己打算,和处处为自己打算正好相反,因为后者就是自私。”
他点了点头:“啊,是的,我现在记起来了。我在读史宾塞〔注:赫伯特·史宾塞,英国社会学家和哲学家,实证论的主要代表。〕的时候碰到过这个词儿。”
“史宾塞!”我惊叫道,“你读过他的书吗?”
“读的不是很多,”他承认说,“我弄明白许多《第一原理》,可是他的《生物学》却让我甘拜下风,而他的《心理学》干脆让我好几天如坠云雾之中。说老实话,我不知道他到底在探讨些什么。我认为是我这方面智商低下的结果,但是后来我认为是准备不足的缘故。我没有相当的基础。只有史宾塞和我自己知道我埋头钻研了多少。但是,我在他的《社会学原理》上学到了一些东西。正是在这个领域我碰到了‘利他主义’这个词儿,我现在记起来它是如何使用的。”
我一点也没有想到这个人能够从这样的作品里得到知识。我记得很清楚,史宾塞把利他主义视为自己理想的最高行为的必要条件。狼·拉森,很显然,已经把这位伟大哲学家的教诲筛选过了,根据他自己的需要和要求进行舍弃和挑选。
“你还碰到过什么别的东西吗?”我问道。
他的眉头微微皱起来,竭尽脑力,恰如其分地表达他从来没有用语言表述过的思想。我感到精神占了上风。我正在探索他的灵魂内涵,如同他在进行探索别人的灵魂内涵的实践。我在探索处女领地。一个奇特、非常奇特的领地,现在这个领地正在我的眼前展开。
“长话短说吧,”他开口道,“史宾塞提出了这样的东西:首先,一个人必须为自己的利益而行动——这样做就会变得道德,变得良善。其次,他必须为他的孩子的利益而行动。其三,他必须为他的种族而行动。”
“而最高的,最好的,正确的行为,”我插话说,“就是那种同时给本人、给他的儿女和他的种族带来利益的行动。”
“我不赞成这个,”他回答说,“也看不到这样做的必要性,也不合乎常识。我把种族和儿女分割出来了。我不会为他们牺牲任何东西。那都是些烂污泥,儿女情长的东西,你必须自己看明白,至少对一个不相信永恒生命的人是这样的。我面前摆着不朽,利他主义就会是一档有利可图的事业。我可以把我的灵魂提升到各种高度。但是,我面前只有死亡而没有任何永生的东西,没有东西给这种叫做生命的爬行和蠕动的酵母一种短暂的魔力,啊,那么我付出的任何牺牲的行为都是不道德的。任何令我失去爬行和蠕动能力的牺牲都是愚蠢的——不仅仅是愚蠢的,因为这种行为对我有愧,是一件邪恶的东西。如果我要从酵素里获得最多的东西,那我一定不能失去爬行和蠕动的能力。落到我头上的永远不活动1,不会当我是酵母而且有爬行能力时,因为种种牺牲和无私,变得更柔和或者更坚硬。”
〔1原文the eternal mavelesswxs,指死亡。为了和这个词相一致,整个句子都写得比较绕,实际含义是:不管生前做了多少好事,死就是死了,没有什么区别。〕
“那么你是一个个人主义者,唯物主义者,以此推论,是一个享乐主义者。”
“一串大词儿,”他微笑起来,“不过一个享乐主义者又是什么呢?”
我把享乐主义者定义说出来后他点了点头。
“这么说,”我接着说,“只要私利可能掺杂其间,你就是一个靠不住的人了?”
“现在你终于开始明白了。”他说,精神更足了。
“你是一个在任何事上都没有所谓道德的人吗?”
“正是。”
“一个总是让人害怕的人……”
“说得恰如其分。”
“如同害怕蛇,害怕老虎,害怕鲨鱼一样吗?”
“现在你了解我了,”他说,“你现在对我的了解和别人对我的总体了解一样了。别人都叫我‘狼’。”
“你就是一种怪物,”我斗胆说,“一个凯列班,总在惦记塞提柏斯〔注:莎士比亚《暴风雨》里的两个人物。〕,他在闲暇的时间里像你一样捉摸事儿,念头怪诞,想入非非。”
对于这一隐喻,他的眉头锁紧了。他没有听明白,我马上看出来他不知道这首诗。
“我正在阅读勃朗宁,”他承认说,“相当难懂。我啃动不了多少,照这情形,我端不起这个架子了。”
为了避免麻烦,我说我去他的睡舱拿来那本书,把《凯列班》朗读一下。他一下子高兴起来。这是一种推理的原始方式,是观察他完全理解的事情的好途径。他一次又一次打断朗读,又是评论又是批评。我朗读完了,他又让我朗读了一遍,然后是第三遍。我们开始谈论起来——哲学、科学、进化论和宗教。他暴露了一个自学的人会有的种种偏差偏误,不过必须承认他具有原始心智的那种牢靠和直接。他推理的直截了当就是力量,他的唯物论要比查理·弗拉塞斯晦涩的复杂的唯物论更有强制力。不是我——一个得到肯定的而且如弗拉塞斯结论的,一个气质性的理想主义者——感到了什么强制力;是狼·拉森用一种令人尊敬却难以相信的活力,暴风雨般冲击我的信仰的最后要塞。
时间在流淌。晚餐在即可是餐桌还没有摆放好。我开始坐立不安,心里着急,这时候托马斯·马格利奇从升降口往下张望,脸色苍白而充满怒气,我准备去干我的活儿。但是,狼·拉森对他喊叫起来——
“厨子,你今晚勤快一点吧。我和汉普有事要说,没有他在场你会干得更好的。”
破例的事情又做出来了。那天夜里,我和船长以及猎人们坐在餐桌边,托马斯·马格利奇在一旁伺候我们,随后又把碗碟洗了——狼·拉森行为古怪,像凯列班的情绪,我预计这种情绪会给我带来麻烦的。在餐桌上用餐的同时,我们说啊说啊,猎人们听得都不耐烦了,因为他们一个字也听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