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时间,我做我分内的事情,还要干托马斯·马格利奇的活儿;我能把他的活儿干好,我自己好不得意。我知道我这下赢得了狼·拉森的赞许,而那些水手们对我主宰厨房的短暂期间,脸上更是满意得笑容可掬。
“自打来到这船上,总算尝到了第一口干净的食物,”哈里森在厨房门口对我说,他是从船首楼来还午餐锅和平底锅的,“汤米的饭菜总是有一股油腻味儿,陈腐的油腻味儿,我估计他从旧金山出发后就没有换洗过他的衬衫。”
“我知道他没有换洗过。”我回答说。
“我敢打赌,他睡觉都是那身衣服。”哈里森又说。
“你赌赢了,”我表示同意,“是穿着同一件衬衫睡觉的,他一旦穿到身上一件衬衫就再也不换下来了。”
但是三天则是狼·拉森允许他恢复挨打伤痕的所有时间。到了第四天,一瘸一拐,浑身伤残,眼睛肿得睁不开,看东西很难,他就被抓住脖子从床上提拉起来,开始上班了。他又抽鼻子又抹泪,但是狼·拉森没有心软慈悲。
“放明白点,你不能再做垃圾食品了啊,”狼·拉森离去前下了命令,“注意吧,不能再搞得油腻腻的,肮脏透顶,时不时换一件衬衫,要不然你会给扔到海里去。明白了吗?”
托马斯·马格利奇在厨房的地板上拖着脚走来走去,“幽灵”号多少晃动一下,他便会踉踉跄跄。试图稳住自己,他伸手去构围住火炉、免得让水壶滑落的铁围栏;但是他没有构到围栏,他的手在体重的推动下,正好就摸到了火炉滚烫的表面。只听嘶啦一声,烧焦皮肤的味儿冒出来,他疼得尖叫一声。
“啊,老天爷,老天爷,我究竟干了什么事儿了?”他大哭起来,坐在煤箱上,把手甩来甩去减轻新的烫伤,“这一切为什么降临到我的头上?这下把我整得半死不活,真的呀,我竭力过一种有益无害的生活,没有害过任何人呀。”
眼泪汩汩流下他那肿胀的没有血色的脸颊,他的脸因为疼痛变了形状。一种野蛮的表情从脸上掠过。
“啊,我恨死他了!我恨死他了!”他咬牙切齿地说。
“是谁呢?”我问道;但是那个可怜的倒霉鬼又哭起来,哀叹自己的种种不幸。猜出来他所憎恨的人远比猜出来他不恨的人难得多。我对他身上的恶毒情绪早有领教,足可以让他憎恨世界上所有的人。我有时候认为他连自己也憎恨,生活对待他极为怪诞,极为凶险。此时此刻,我内心涌起了巨大的同情,我感到羞耻,曾经对他的不幸和痛苦感到快活。生活对待他不公平。生活把他塑造成这个样子,是对他进行了一次下流的作弄,以后就一直对他进行下流的作弄了。他有机会改变他现在的样子而成为别的什么东西吗?彷佛回答我没有说出来的思想,他哭诉道:
“我从来没有过机会,也不会有机会!我小的时候,有人送我上学吗?有人让我吃饱肚子吗?有人给我擦一擦鼻子吗?有人为我做过任何事情吗,嗯?我要问一声,有人吗?”
“千万别在乎,汤米,”我说,把一只安慰的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想开点吧。到头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前面的岁月还很长,你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只要自己开心就好。”
“谎话!全是谎话!”他对着我嚷叫,把我的手甩下去了,“谎话,你知道全是谎话。我生就的骨头长就的肉,我生来是遗弃之人,破碎之人。你生来就风光,汉普。你生来就是一个绅士。你从来不知道挨饿是怎么回事儿,不知道肚子里饥饿难忍,像老鼠在里边啃啮,睡梦里都在哭泣。不会有出头的日子。就是我明天当上了美国的总统,我小时候忍饥挨饿吃不饱的肚子也填不起来了,是不是?
“话该怎么说呢?我生来就是受苦的,受罪的。我受过的苦难比十个人受过的苦难还多,我是苦难中泡大的。我这多灾多难的生命,是在医院里熬过来的。我在阿斯宾华,在哈瓦那,在新奥尔良,都得过热病。我差一点害坏血病死掉,在巴贝多挣扎了六个月,在檀香山得了天花,在上海摔断了两条腿,在阿拉斯加得了肺病,在旧金山被打断了三根肋骨。在这里,我成了现在这副样子。看看我吧!我的肋骨又从背后给踢断了。八击钟1打响之前我就要咳血。我倒要问一声,这次殴打为什么会轮到我头上?是谁安排的呢?老天爷吗?老天既然分配我在这可恨的世上来航海,他为什么还这样憎恨我呢?”
〔1八击钟,航海用语,分别在四时半、八时半和十二时半各击钟一下,其后每隔半小时递增一击,逢四时、八时和十二小时刚好八击。〕
这番滔滔不绝责问命运的话,说了一个多小时,随后他振作精神开始干活儿,一瘸一拐,哼哼呀呀,眼睛里充满了对所有创造物的巨大憎恨。不过,因为他时常害病,他的诊断是正确的,到了时候他果真吐出血来,遭受了巨大痛苦。正如他说过的,好像上天对他恨之入骨,舍不得让他死掉,因为他最终渐渐好起来,只是比以往更加狠毒了。
又过了好几天,约翰逊才爬到甲板上来,半心半意地干他的活儿。他仍然是一个病恹恹的人,我不止一次看见他痛苦地爬上中桅帆,或者站在舵轮边有气无力的样子。但是,更糟糕的是,看样子他的精神垮掉了。他在狼·拉森面前低三下四,对约翰森也只差摇尾乞怜了。利奇的行为却恰恰相反。他在甲板上四处走动像一只虎崽子,对狼·拉森和约翰森公然虎视眈眈,充满仇恨。
“我会做给你看看,你这个平脚板的瑞典人。”一天晚上,我听见他对约翰森说。
大副在黑地里咒骂他,紧接着就有件飞行物打在厨房墙板上,咣当响了一声。咒骂声又起,接着一阵嘲笑,一切平静下来之后我悄悄溜出来,找到了一把沉甸甸的刀,扎进坚硬的墙板一英吋深。过了一会儿,大副过来摸索着寻找刀,但是我第二天私下把刀还给了利奇。我递过去,他咧嘴笑笑,不过就这么咧嘴一笑,其诚心诚意的谢意却抵得上我自己的阶级的成员们喋喋不休的虚套言词。
和船上同伙的所有别人都不同,我现在发现自己和身边谁都没有争吵,所有的人都与我和睦相处。猎人们可能只是对我宽容相待,不过他们却没有人厌烦我——“思谋克”和亨德森在甲板上凉棚下恢复伤痛,白天黑夜都在吊床上摇晃,向我保证说,我比医院里的护士强多了,等这次航行结束他们领了工资他们一定不会忘记我。(听这话音我在等他们的钱用!我,一出手便可以把他们全买下来:袋子和行李,这艘帆船以及设备,购买二十次都不在话下!)但是,我的当务之急是照看好他们的创伤,让他们度过这一关,我为他们竭尽全力。
狼·拉森在过去的两天里,又遭受了一次头疼的折磨。他一定疼得非常厉害,因为他叫我进去,像一个生病的孩童那样听我的吩咐。可是,好像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减轻他的疼痛。但是,在我的建议下他放弃了吸烟和饮酒;不过,像他这样一头健壮的动物也会害头疼病,我真是有点百思不得其解。
“这就是上帝的手啊,我告诉你吧,”刘易斯这样表达自己的看法,“他黑心歹毒,这是报应,今后还会有更多的报应等着呢,要不……”
“要不什么?”我敦促他说出来。
“上帝在打瞌睡,没有睁开眼睛管事,尽管我不应该这样讲话。”
我说所有的人都和我和睦相处,这话说错了。托马斯·马格利奇不仅继续憎恨我,而且他还发现了憎恨我的新的理由。我费了不少时间也弄不清其中的缘由,不过最后我发现原因是我的出生背景比他幸运——“生来就是绅士啊。”他这样说。
“总算死不了了。”我对刘易斯挖苦地说,因为看见“思谋克”和亨德森肩并肩在友好地交谈,进行他们的第一次甲板上活动。
刘易斯用狡猾的灰色眼睛看了看我,神色怪异地摇了摇头,“事情还没有完呢,我跟你说,要等到船帆和扬帆绳就绪,船员们都站在周围,事情才会爆发呢。我有这种感觉好长时间了,我现在明明白白感觉到了,就像感觉到黑夜里的那些索具。事情就在眼前,就在眼前。”
“谁抢先?”我问道。
“不会是老不中用的刘易斯,听我说没错,”他大笑起来,“因为从骨子里我知道,下一年这个时候我会在望着我的老娘的眼睛,她看大海看够了,因为她把五个儿子都交给大海了。”
“他和你都说了些什么?”托马斯·马格利奇过了一会儿追问我。
“有朝一日他要回家去看他的母亲。”我非常委婉地回答道。
“我从来没有母亲。”伦敦佬感慨地说,他注视着我,两眼无神,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