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范昆从朱大家里出来,一直走到县前。颓头丧气的,一头恰好遇见那白强。两个请叫了一声,白强看他的气色有些不好,问道:“哥从那里来的?”范昆出了半晌的神,道:“我和你往大兴酒园吃一杯去。”白强更不推辞,搭了肩就走。一路上说了些闲话。到了园子里,拣一副座头,两人分了上下坐定,吃了两巡酒。范昆道:“我的哥,你知道我的心事是为着甚么?”白强道:“却不知哥是为甚事来,想是这两日赌的不得意哩。”范昆摇一摇手道:“不是,不是。我告诉你,就是那日在朱大家赌了回来,在路上和你谈的那事。”白强道:“那事有个甚难,哥值得这么烦心。”范昆于是把方才往朱大家去,说出结义的话,叫把弟兄们的妻子也结拜做姊妹,大家通家往来。他妻子听了,却是不允。细细的述了一遍。
白强道:“哥莫忙,大凡人总是钱能通神,什么人不受此物的。前日兄和我一说,我却是指了个门道,叫哥走的。哥必定要入门,若不是这个样子,却有些难。”范昆道:“我的哥,你的话非不是的,我也会这么想,要是替他赎出那些金珠首饰来,我算算约莫要三五十两银子,方能办得。我的哥,我这时节,一下子从那里来哩,昨儿想出这个样子,还捷近些。所以到那里且探探去,那知竟不能如我的算。这却怎么是好。”白强道:“我却替哥想着个样子在此,不知可合意思。”范昆道:“我的哥,你替我办了这件事来,我总有好处到你,断不辜负的。你且告诉我是何样子,我只要弄得妥就是了。”白强道:“前儿你家二叔,有一件公事,却是一口好食。我看这总该有百金的出息。你家二叔的事多,那里能专意办这件事?你若要了过来,不就手头活放了么。要不得一半,舍着在朱大家里花了,有什么不得妥的哩。”
范昆忙道:“是件甚事,我却不知道么。”白强道:“这事连今儿出来才三日,差的是二叔。让我细讲你听,这原告你说是那个?就是县里有名的钱百万。他有个同胞的兄弟叫钱灼,分居在城南,时常的来和哥子打饥荒。陆陆续续也弄了有好几千银子去。刻下又光子,来借五百银子去做生意,哥子那里肯,一文也不舍。昨儿想是和里边说明白了,要当官断他个永远不上门的。我听得送进五百两去。老爷那意思还嫌少哩。你看这事,可是有点油水哩。”范昆道:“票子现在那个身上?”白强道:“二叔昨儿叫潘全说话,只怕是交给他办了。”
范昆听了,吃过酒,起身算了账,别了白强,仍到县前寻着潘全。要了票子。一看道:“限三日的,今儿已是限期,你可去两边知会么?”潘全道:“原告不曾见面,门上人进去说了,他说一两日有人来县前会话。被告到会的,我看这人倒是事路上的。我一到了,他就给了两绽银子。道:“官司是有得打哩。胞兄弟,什么是你的,什么是我的。他会钻门子,有钱塞城门,不来塞狗洞。叫他城门塞尽了,我这不怕死的,还有地方和他讲去。官差吏差,来人不差。这点子,候你吃个饭,缓两日再上来会你。正答说话我就走了。这些话,老爹都知道了,哥来问是怎的?”范昆道:“没甚别的,这原告满县里的人,都是想着他的。今日落在我们手里,莫要错过了。你看这事,有个甚出息?”潘全道:“我听见里边是先墁平的。他既有了靠山,外边的事,只好就是见个意儿了。多不过两三个银子。哥的心里想着要怎样哩?”范昆道:“你这说就没有事可办了,这样好主子就轻放了么?两三个银子要做做甚。”
说着走回家,范二虎正和几个人在那里抹牌哩。他见过众人,将老子一戮,范二虎知道他要说话,走了过来。道:“做甚么?”范昆道:“我们前日,那钱家的一案事。人来告诉了我,大有个取采。为甚交给潘全,听他的布置哩。方才问着他,只说里边是明白了。外边不过一二十两银子的事,这样可不错过了。他道明后日来会事,可叫我去会他。让我和他讲去。爹的事也多,所以来说明了好去的。”范二虎道:“也罢,你明儿去会他就是了。虽是这说,事也要看个起倒,不要一味的往前走。”范昆答应了,回到房中,和小英儿耍了一会子。又到厨房里,看娘和妻子安排晚膳。他娘说道:“你老子在家里赌,你不在县里去照应着,却走回来做甚的?”范昆道:“才是为一件公事,来家计议的。还要去哩。”说着仍旧到了县前上宿。
次日,那潘全走到范昆面前,说道:“钱家有人,在外面传事房里坐着哩。房里的人也在那里,说要约去大兴园坐坐哩。我才到家请老爹去,还没有起来,说:‘出来叫约哥去会他便了。’哥就和我去罢。”范昆道:“既是在大兴园,叫他们先去,我随后便来。这里还有事,要交代清了好去的。”潘全只得走了。
这里范昆又在县前闲逛了一会子,方才慢慢的走到园子里来。大家站起来,拱了手,请叫了一声。那钱家的来人,又过来见了,叙了一叙坐下。排上酒肴,猜三划五的吃了一会子,然后散着坐子。那来人在腰里摸出两个包儿,道:“钱爷多多的致意诸位,这是个见面礼,奉敬差房的。俟将来结局的时节,照这数是两倍。没有什么烦诸位,只是往紧里办就是了。说着一包递与房里的人,一包送与范昆手里。范昆接过一握,约莫有五两头的光景。接口道:“这是给我们执票子的,还是见赐的,想是给潘头的?”说着一手递与潘全道:“你拿去罢,过来谢谢。”那来人忙道:“范大爷有话只管直说,莫要奚落我们。这个几两银子自是不在你意下,但这件事,是个直来直去的,没有什么文章做的。”范昆道:“固是这般说,我们做衙门,也是要称人家的有无钱。爷这么个家道,来打这场官司,眼见得是个一了百了的事。你们效些劳,到底也要沾沾点光。这几个钱,买酒不醉,买饭不饱。就是伙计们,也还要领这几个钱才是。钱爷若是不出手,我们竟是不要,倒还干净。若是见赐时,却要拿两百银子把我们,才像件事。”房里的人见范昆开口,也便接着说了。那来人听了两百银子,就张着口半晌不言语。范昆道:“我还有事去,有话在县里来说罢。”说着立起身来,道了一声,就先走了。
少顷,潘全和房里的人,都到了县里。范昆迎着问:“是怎么散的?”潘全道:“我们才说了许多的话,又托了他,许他的篮钱。他转了口说:‘明儿来会。’那两包银子,仍旧带回去了。”范昆听了点头道:“明儿看他是甚样来,我们再做计议。”说着,大家散了。
到了次日,那来人果然寻到班房里来。见了范昆道:“昨儿的事,令伙计想是达到了。”范昆伸了两个指头道:“可是这话。”来人笑着点了点头道:“正是的。”范昆道:“这个自然,我们这原是有的,总是要借重大家领点惠儿。”来人道:“我昨儿回去,和钱爷将你的话细细说了,他也闻你令尊的名。说道总是办得干净时,他拿一百两银子,开发你差房两行。”范昆摇着头道:“这个单办我们一行,还不能够哩。”来人道:“你这话也依不得,横竖我们的话明白了。我自然往多里办,巴不得多一个,我也多沾一个惠哩。我看这事多也不能,一百银子打个折头,七十两还挣得上去。”范昆道:“我和你私议的话,房里七十都还说的下去。我们折头的事,是不行的。”当下两个商量定了,丢了三十两与他,来人拿了六两。余者结案之时找清。这里范昆得了银子,送了来人去了。
随即出来,要往朱大家里去。可巧走了出来,正遇着了。那朱应言迎上,搀了手就走。说道:“哥往那里去?”范昆道:“这两日公事忙些,不曾得个空儿。方才出去,意欲到葛爱姑家走走去。你这忙碌碌的,却到何处去?”朱大道:“我见哥这两日没有到我家来,恐哥为那结拜弟兄的事怪着,特来看看你的。”范昆道:“怪却没甚怪处,只是扫兴的狠。”朱大道:“哥莫要为他一个人,就把我们的事搁起来。我们仍旧可以办得。”范昆道:“一时的兴头已是打脱了,那里又再起哩。倒是你的事,我说过的话,时常记在心里。只是我有心顾恋你,你想是见我的情的,不知你家嫂子,可知道我的好意哩。”朱大道:“哥这话不必说的,人非草木,那里有个领人的好处,心里都不感激的么。哥能够帮衬了我,真是死活不能忘情的。”
范昆因问他,是些什么东西当的?朱大道:“一支金簪子,当了五两。一对珠环儿,当了十两。一付金镯子,当了十六两。一支珠花儿,当了十二两。还有些零碎首饰,共当十五两。”范昆听他说着,暗暗的一算,连利带本,约得六七十金。道:“这些合共起来,当本五十两。加上利钱,还得十多两银子。这却是非同容易。也罢,这里有个十七八两银子,是昨儿一件公事上得的。我只说拿去赌的,你这么说,且替他把金簪子、珠环儿两件先赎出来罢。你可对你家嫂子说,这是我姓范的钱办来的,不然这些东西,再也不得见面了。”朱大道:“哥如此好心,世上能有多少哩。我回去说了,明儿哥走了我家去,还怕他不出来替哥磕头么。”这一句话,说得范昆心花都是开的,连忙将银摸出来,递了与朱大道:“你可就替他赎了,不要又花去了,我是不能够再管哩。”朱大答应着,接了银子,千恩万谢的去了。
这里范昆腰里剩了有六七两银子,回到家里,见了范二虎,只说钱家来会了事。摸出银子递与老子道:“尽数在此。到结案时,我四十两,来人讲过有个二八提,实银三十二两。”范二虎只认是实,接过银子,拈了两块,约莫有一两来重,递与范昆做个零用,余者收了下去。范昆回到房中,马兰姐和英儿在那里看画儿哩。不提防,范昆一头进来,往他身上一扑,兰姐骇得叫了一声,回过头来,却是自己的丈夫。那知英儿被娘一叫,也骇了个够,只见他两手紧紧的抱住,呀的哭起来。兰姐忙将手去他眉心里抹着,叫了一会子才好了,一宿无话。
到次日,范昆起身走到县前,见没什么事,就往朱大家来。叩了门,只听里面问了一声,却是朱大的妻子。范昆应道:“是我,姓范的。朱大哥在家么?”只听里面半晌不做声。范昆只道听见,于是又说了一遍。只听答道:“不在家了。”范昆心下未免着急,看这光景,甚是冷淡。不知朱大可曾办到没有?试问他一声。因向里问道:“昨日我借了几银子,给他赎些当,他可曾赎了没有?”又听里面半晌才说道:“我们不知道这些事。”就不言语了。范昆听了这话,猜疑不定。接着又问道:“他是甚时候出去的?”里面再不答应,怎奈心中又疑又气,只得纳闷走了。
信步儿逛到葛爱姑家里,那知朱大正在那里赌得兴发哩。范昆走到面前,把他一抓,道:“你好人呵,我费了多少心,才替你想了方来,你却倒又在这里赌了。你只还我十七两银子,我们就开交了。”说着就要打。葛爱姑不知就理,忙上前劝住。范昆当下正是一肚皮的气没发送处,带骂带说的,发作了一会子。葛爱姑拿了一碗茶,走近前来道:“爷且吃了茶,今日看我的薄面,莫要说话。爷是最原全人的,我的事爷还不知道么,炒散了就没账了。”范昆被他缠得没奈何,只得吃了茶,住了声。朱大在那里,慌得气也不敢出。大家来劝道:“范大哥说不得要入局的,朱大哥权且让了。”范昆原是赌中的人,那里有个看着不来的。于是立起身来。细问朱大的输赢,已是十去七八了。朱大忙道:“我让哥来。”范昆道:“你这可杀不可救的,才到了手便舞光了。还不把剩下的拿来哩。”朱大听了,忙将面前剩的三四两银子送与范昆,道:“哥拿了赌就是了,横竖是哥的。问题我没造化,怪不得哥着急。”说着走开了。
这里范昆重新和众人赌起来,朱在那里舍得出门,站在旁边,眼光不住的,只是望着那盆子里,恨不得上前抓他一把,才是心事,口里接着叫人掷,也没有人来理他。着看范昆的三四两,又是光了。在身边摸出昨儿他老子给他的那两块来,掷了两转,仍旧输得干净。那脸上的气色,已是变了。面前没了钱,又不能下手。想起朱大的妻子来,方才那般的举动,我这烦的心,是丢在空处的。又想道:朱大自从得了我的银子,便在此赌了。或是他不晓得我的这片好心,也未可知。倘那簪子环儿赎了与他,谅不至如此冷淡。一头想,一头望着人掷。葛爱姑只道他出神,是为没了银子。忙道:“范大爷可是没钱了,我这里会两锭给你赌便了,怎这般没神儿哩?”范昆道:“不相干的,我是想着别的事哩。也罢,你有银子借出两锭与我罢。”爱姑伸手递了两锭过来,范昆接了。才要掷时,外面传进来,说范大爷家里有人寻了半日,寻到这里,叫他急急回去,姐儿病起来了。范昆听了,忙起身还了爱姑的银子就走。未知英儿吉凶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