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范二虎看了儿子,明是打节的样子,脸上似白纸一般,没有一点儿血色。眼见是不中用了。他妻子兰姐,服侍得已是意儿懒懒的,心里想着:“到是早些超了生,好各自奔前程的。累得自己,一日消减似一日。对着镜子一照,那容颜儿却是不比往日。自此推着不照应这范昆。他娘又是老病,不能经劳碌的。范昆看在眼里,也觉得活着不如死去的干净。
一日范二虎在县前,听得有个走无常的,姓周叫个周鬼子,常时替人查些阴事。他亲家马乌龟,却认得这人。当下范二虎走了马家来,托亲家请了周鬼子来。告诉他儿子的病,要他查查可有什么冤牵(愆)。周鬼子答应了道:“三日来,回话去了。”这里范二虎又和马乌龟说起儿子病势,越觉得沉重。马乌龟道:“这也是没法的事,只好看他寿数罢了。”回到家中,婆娘接着问道:“方才范亲家来找你是什么事?可是女婿有甚变动了。”马乌龟道:“他听见周鬼子走无常,来托我找他去。要替女婿查些阴事。这都是无益的了,查着便怎么,还是能有救哩?我方才说的,到这时节也没法了。看他命根罢。”婆娘道:“痨病是有的拖哩,可怜把女儿,误了时光。倒是早死一日,女儿早一日出头。”马乌龟道:“可不是这说哩。”婆娘道:“这些时乾儿子也没来,不知往那里去了。将来女儿也只好就跟他罢,他们还两意相投些。就是这拖脚子小英儿,没地方安放哩。”马乌龟道:“这倒莫替他烦心,那个孩子长大了,必是有出息的。模样儿又好,便是带了去,还不落得么。”婆娘道:“明儿你替我把乾儿子叫来,我告诉了他,看他可合意思。”
次日,马乌龟果真找着况家的,邀到家里。婆娘把女婿病了,要将女儿将来跟他的话,说了一遍。况家的听了,正中其意。说道:“只等范昆一边死了,就一边将妹子接了回来,和他说明此事。”说罢,况家的辞别起身。婆娘叫他时常的来走走,打听范家的消息。况家的答应着去了。
过了两日,马乌龟才下床来,外边有人叩门。忙来开门,不是别人,就是那走无常的周鬼子。接了进来,坐下。问他查的怎么样,周鬼子道:“贵亲家只管叫我查他的儿子,我却把他一家子的人都查了。却是不好向他直说的哩。”马乌龟道:“这有何妨,又不是你降的灾与他的,怕什么。你向我也可以说得哩。”周鬼子便道:“查得范二爷,一年之中遭横身亡。他儿子死在父后娘前,妻子终归他姓,女儿流入风花。”说罢立起身来道:“这些话,你可记着便了,断不可告诉他的。就只把你女婿的话回复他,命绝在半年之后便是。不必多说的,我去了。”当下马乌龟把周鬼子的话,都说与婆娘听了,两个惊疑不定。只得将他女婿的话,到县前来寻着范二虎告知了。
却说范二虎,正在县前忙碌碌的办事。问起来他,只半吐半茹的。旁人背地里告诉马乌龟道:“你亲家这事,大家替他捻着两把汗哩。走的快,也要报个家产尽绝的。原来范二虎惯喜平地上生起波来弄些钱钞。前儿有个富户许大声,现捐了职在身上。来县中送个庄户,差了范标的名字。这范二虎要向他索许多差钱,许大声那里看这范二虎在眼里,给了他两串钱。却是县尊和他有个来往,屈着情打了庄户几个板子,勒令退出,就把这案结了。范二虎又没有得钱,又被他轻薄了。公事上仍是办得这样爽利,心里怎么放得过。怀恨在心,只说出了别的事,再翻他的本,又没有个事出来。
可巧有个江洋大盗毛虫儿,到县里讯供。范二虎悄悄的,叫他扳出县中的许大声来,就说寄顿了金银在他家里。那毛虫儿等到审的时节,果然扳出许大声。县官听了,伸出舌头半晌缩不进去。道:“这许大声是县里的绅士,你莫不是仇扳他么?”毛虫儿道:“犯人已被拿在案,还敢妄扳人么。只求爷爷拘来问他,便有了脚了。”当下县里不敢怠慢,立时标了票子,差下快手,将许大声拿到。县官那里能惜半点情儿,叫声“夹起来”,可怜这许大声,如金似玉的身子,就无辜的遭这般刑罚,叫他如何经受得起。那夹棍才收了一把,他心里想道:“不认时,这苦楚实在难熬,没奈何只得屈招了。”当下画了个押,收了监里。后来游司游院的,又受了许多的凄惶。
到底是皇天有眼,终久受屈的有个伸展。这许大声到了那刑部秋审的时节,听说这刑部大人,乃是当时的第一个清明之人。许大声心下一想:“这个去处不叫屈,待往什么所在去。”等到临审,堂上总认他是强盗的窝家,预备下许多的刑具来。只听得外边一片声的喊将起来,刑部官问:“是什么人叫了?”
皂班下来细问,竟是这许大声。进去禀了,随即带了上来。问他:“为何叫喊?”这许大声回道:“犯人本是个良民,现捐职员在身。忽有素不识面的犯盗毛虫儿,诉称身是窝家。若论仇扳,身实不知彼是何人。此仇是何时结的?当下县父母不曾详情,便加大刑,身体弱不胜拷问,只得屈认。到了这青天的案下,不求伸冤,则至死此冤何时得白。”刑部大人问道:“你说不是窝家,有何证佐?”答道:“只求严讯犯盗毛虫儿,可认得犯人的面貌?他若辨不出来,就是情虚是实。还求讯出主使,身的冤仇自得昭雪。”
刑部听了这话也是的,于是把许大声刑具去了,换了一身衣服,立在自己公案旁边。宣进毛虫儿听审,没半个时辰,毛虫儿上来,刑部官问道:“你为盗有几年?抢掠了几次?同伙究竟是多少人?”毛虫儿一一的答了。把个许大声的窝家就忘记了,也不曾说起。刑部官道:“你这抢劫的东西,端的有个窝聚地方哩?”回道:“有窝家,在本县里,李大称家里。”刑部官听了,分明是个指引他扳出来的。不然是他熟识的人,为何姓名都不记得。把个许大声竟误做李大称的哩。问道:“案内并没有个李大称,这话何来?”唤手下的人,夹将起来。毛虫儿当下慌了手脚,想了半晌说道:“犯人记错了,是许大声。”刑问官道:“这许大声是你熟识的么?”回道:“熟识的。”于是叫他遍认堂上的人,内中可有许大声,如其识出便是的。毛虫儿只当刑部官诈他,认识必不得有许大声在内。就四下里一望道:“数内没有许大声。”
刑部官看他这样,就知许大声受屈了。登时严刑处置,问道:“你扳出许大声来,必定是受人嘱托,意欲陷害这人了。那唆你扳他的却是何人?实回上来。”毛虫儿道:“犯人实在不认得这许大声,乃是县里一个头役,叫犯人扳他的。犯人亦不识这人,并不知他的名姓,求爷爷超生罢。”刑部听了喝道:“且带下去。”回过头来,向许大声道:“眼见你是屈了,但你平昔可有中了仇与县里的头役哩?”许大声想了半晌道:“犯人并不曾和头役人等来往,安得有仇,这个不敢妄说。”刑部官唤了皂班禁子过来道:“许大声实系良家,被犯盗毛虫儿妄扳,受累年余。如今冤已昭雪,只是主使尚未讯出,未便即行释放。暂且松了刑具,寄在监里。候本部院立着知县来京,讯明屈招情由,再行开赦。”众人答应了带了许大声下来。
这里刑部行文到县里来,要提知县到京。范二虎听了这信,访知是许大声反了招。当下慌了手脚,在县前打听消息。他亲家马乌龟寻着他,告诉他儿子的话,他那里还有心绪来听他。过了一日,知县起身去了。一月有余,探马报来,老爷到京了。却说这知县辨错了这诬良为盗的案,自然是先解了职的。刑部官坐堂,审这县官也是讯不出主使来。县官心生一计,下了堂亲自进得监来。见了许大声,满面羞惭,先自认了错误。便和他细细讲起,平昔甚事上中恨与头役?这许大声到底说没有的事。只得又到毛虫儿面前,问他是何人主使?毛虫儿也说不出姓名来,但道仿佛记得个面貌,却是黑脸的,一个大麻子,口边络腮胡子,身长约有六尺。县官听了,问自己手下的人,这模样是什么人?那手下的人,那里想得起来。如此讯了数次,终是个未了的事。
一日许大声睡到五更的时节,忽然醒来。自己想那平日的事,陡然想起送庄户,县差索钱不遂来。忖道:“难道就是这事上,中了仇与这个人么?除了这事,却再没有粘着县差的事。”到了次日,起来对禁子道:“我昨儿夜里,想起有一件事,曾难为了一个头役,不知可就是这人的主使,你可请县里老爷过来问一问。”禁子答应,去禀了知县。那知县得了这话,有了个头脑,忙走来监里,会了许大声。说起送庄户的事,差人索钱,不曾遂其所欲。知县便问他可记得是那个头役?许大声却是说不出来。又延挨了两月,已是将近半年。刑部官这日复提讯问,知县回道:“犯官心里已有这个人,却记不得他的姓名,只求押解了犯官和许大声到县,自然便有着落。”刑部官听了,只得差人押了一员犯官一个犯人,回大县来。
却说范二虎闻知老爷和许大声押回县里,踪迹主使毛虫儿妄扳的人。他心里就似十五个吊桶打水的,七上八下的跳个不住。要走又走不开,终日在县前出神捣鬼的。人都知道他为这件事,那里敢说出来。正在慌乱,本官到了,传了书吏,查寻旧案道:“票子是差的何人?”当下查了出来,不是别人,却就是范二虎的名字范标。立时通知新任知县,锁拿在县里。县官一看,络腮胡儿、黑麻子,一丝不错。当下二人审了一堂,初时范二虎逞着自己白辩,那里肯认。夹了一夹,还是坚执不承。知县对新任的说道:“这却要合解到京和毛虫儿对质,方能有个口供出来的。”新任官听了道:“自然是要这样辨法的,只是许大声受累多时,又去京里合讯,未免被累无已了。无奈这范标熬刑不认,也只好解了去。”
这范二虎只望受些刑罚,白赖过去。既而听见要解往京中,这还想逃得出命来么。不如早寻了个自尽,倒还少受些罪。又想到家里儿子病的这样,妻子又是伶仃。眼见两个一死,媳妇是不用说自投门路了。这家业不久便是一空。想到这里,那肠子似刀割的一般难过。不觉的懊恨从前所做的事,没有一件儿存了些后道。如今弄得个没后梢,悔已迟了。自此时常寻死觅活的。只是手足拘挛住了,没空儿下手。这日听得要起解了,一时急得有家难奔,想不出个计策来,脱这苦海。就望着监里的墙,狠命的将头撞去。那知撞的力猛了,把个天灵盖儿都撞破了,当下脑浆迸流而死。禁子那里提防得到,看见范二虎撞头,急忙上前抓他,已是措手不及了,骇得魂不附体。转过身来,跑到门上回了。知县随即出来验看,也就慌得无措。和幕友们商议,重犯自尽,本官原有参罚,没奈何只得报了个畏罪身死出去。候部文回头再做计较。前任知县和许大声仍收禁中等候。
话分两头,却说范二虎撞死在监,合衙门的人都知道了。他手下的附役,急急报与他家里。原来锁拿范二虎的时节,媳妇因为丈夫病着,并不曾叫他知道。此时范二虎已死,不能不说。这兰姐听了这个信息,哭着到婆婆房里告诉了。又来自己房中,报知范昆。娘儿们都是惊疑,看看的病症加了个几分,那里能收范二虎的尸去。兰姐只得请自己的老子马乌龟来,办具棺木,进监里敛了,抬出葬埋下去。没半月的光景,范昆接着也死了。兰姐又是料理些丧事,就只和女儿英姐过了。只剩着一个病病痛痛的婆婆,是范家的未了之事。
这时英姐已是六岁,兰姐想着:范家已是无人,这家业也还尽可过得。但只这样清冷,那里受得住。若是在这里暗地里和人来往,一时间露了出来,那时羞人答答的,倒反不如早些寻个久长的去处,也还可以风光得几年。过了些时,接了自己的娘来住住,和他计议这终身的事。那知他娘早已替他打算定了,那况家的好似走马灯一般的,在马家讨些消息。范家父子死的信,久已得着。专等这马乌龟的婆娘,成就他们的好事。
这日到女儿家,说起清贫难守话来。婆娘道:“你意下想跟个什么人哩?”兰姐也就想着况家的,倒是个旧日知心的人。才要说时,他娘却道:“你那意儿里的人,我可猜着了。”兰姐道:“可是况家哥么?他如今不知怎么样了,这又有好几年没会了。”婆娘道:“这几时他为你的事,在我那里来,走了少也有几十次哩。”兰姐道:“他来做什么?”婆娘道:“我可早已和他讲你了,他心里恨不得一下子在一处,才是心事。所以时常问女婿的信,那知他们父子竟一齐死了。你说他可欢喜不欢喜罢。”说着小英儿从范二虎的老婆房中,跑了出来道:“不好了,快来,快来。”骇的兰姐母女两个,忙赶到来。未知英儿叫的甚事,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