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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斋日记 宣统三年辛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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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亥正月初一日彻夜大雪,至未刻始止,积地一尺二寸许。十馀年无此大雪矣。晨起在先师神龛前行礼,在祖先像前行礼。雪止后至南横街拜二世父母像,为三兄拜年。乾坤积玉,路断行人,终日无一车到门。雪甫止,即有清道夫分段划治道涂。新政中唯路政最见益处。灯下坐簃中看《饮冰集》半卷。画吾家近房统系表,自南阳公以下,示子侄,使知之。吾今年四十有九矣,志气日衰,脑力日减,唯学问、思想较前大进。盖阅历稍深,记览稍富之效也。

初二日畅晴。袁生昆仲来见。昨夜始到京,谈及入湖北孝感境即遇雪,愈北愈大,滕六君之所被远矣。午刻忽起狂风,高屋积雪漫天飞洒,因得句云:“风卷玉尘飞。”此景似前人无道及者。午、酉两次祀先。至小苏州胡同后圆恩寺两董宅贺年,马路划垫平匀,车行极快,若在廿年前,积雪载涂,冻者荦确,融者胶糜,辙迹之深,可没车轴,当有行路难之叹矣。灯下写信三封。看《饮冰文集•康德学案》。

初三日晴,有风。一日不出门,早晚祀先。晚落神影。灯下写信两封(复姚诗岑及黄补臣)。看《饮冰文集》西藏、俄国虚无党两篇,又《六大政治家》第五编《王荆公》毕。

余于管、商、王三编,熟玩深思,服膺不释,其足以增吾智识者多矣。承庄侄自天津来拜年。得延平信并洋二百元(贻余五十金,成、娴皆有)。

初四日晴。饭后至恒裕,与润田换帖。润田与余交廿年,一以肺腑相共。余敬其有义侠气,润亦以诚直见推。岁辛卯,初晤于江亭。其时余以少年新入翰林,润田一见,即推心置腹,详问吾生计,愿济吾贫。盖有得于形迹之外者。访锡兄久谈。路出香厂北口,肩摩毂击,攘攘者途为之塞。甚矣,京师少年之好游惰也。甚至高车驷马亦厕其中,此岂尚有人心耶?其实若辈好游,何预吾事?吾乃于车中愤诧不可遏,以白眼加之。吾之心境如此,何能再向长安插足哉!入城吊广年伯母之丧。至新甫处公饯钱干臣丈。罗景湘以敦煌石室中唐人写经墨迹一卷见贻。硬黄纸毫无损败,墨光犹炯炯照人。书法完满而兼劲秀,极类《灵飞》,乃知唐人于书法自有正传,虽不著名之写经人,矩矱森然,犹非后世所及。

据景湘云,石室所出经卷甚多,此其最精者。良可宝也。

初五日晴。晨起祀神。润田来送帖。馨斋、朗轩、珩甫、陆氏二甥(以京、以燕)、于氏表甥皆来。作霖与朗、珩在此夜谈。展颍上本《黄庭》、《兰亭》静赏,录张叔未《清仪阁题跋》一段于帖后。余于前岁合所藏三种装成一册(一朱砂拓乃原石初拓为最精本;一墨拓乃国刘公戤翻刻本;一《兰亭》残石四块拓本,乃余童年得于家中故纸堆),时时细玩结体用笔之妙,余之粗解笔法,实得力于此。

初六日晴。饭后至白庙陆宅贺年。访鲁卿,以余将出都,商办史馆事。又访朗轩。

畏夜冻路滑早归。写复谢联华堂、张馨安二书。命纶、懿在厂肆买林琴南同年译著新小说数种,为征途遣闷计。琴南工古文,深于马、班二史。其所译皆择泰西小说之素著名而情事笔墨佳者,各以古文义法行之,故所著最有声价。新小说之极恶劣者,无如学生所泽之东洋各种,猥陋之词,不可向迩。

感事安排间谍绣帏中,祸水由来是女戎。定计莫夸文种巧,何曾明主受牢笼。

初七日晴。卯刻立春。景湘、卓如来谈。饭后诣两掌院处辞行,均未值。出城赴大

德通之约。宋拓东坡书《金刚经》小楷帖,失而复得,非髯仙默相,何能还合浦之珠乎?感喜交集。

初九日阴。门人李龙宾(荫田)请赴密云,为其尊人雨南大令(耆龄)成主(雨南系京旗,而家于密云,庚寅贡士,壬辰补殿;其兄锦堂农部〔恩龄〕,系辛卯举人,壬辰进士),遣车来迓。九点钟出东直门三十里,尖于孙河镇(属大兴县)。余自癸巳冬由山东十八栈北行,不睹村店情景十八年矣。三里渡孙河,京师自来水即挹注于此。五十里夕宿牛栏山半壁店,属顺义县。旅店中与蒙古军班出塞诸人比邻,时至余窗外饲驼,彻夜喧嘑,不能安寝。

初十日晴。八点钟起身,渡温洋水,又渡潮河,五十里至密云县午尖,易衣冠,乘肩舆,呵导向东北行,赴提辖村李宅,村在黍谷山下,去县城八里,晤奕效韬(寿。邮部参议,与宝惠税局同事。绵达斋前辈之子,承嗣佩卿侍郎)。潮河、白河,皆自塞外来,流经县境,近牛栏山而合。县有新旧二城相衔结,凡八门。新城乃明万历间筑。县去古北几百里,距边墙近者四十里。胜朝边防,以此为京城屏蔽。县北三十里有石匣,以山口为关隘,尤咽喉要地也。故城门高大,几埒京城。楼橹虽颓,气象尚觉雄壮。出东门,平原万顷,积雪遍野。东南北三面皆山。东北面层峦叠嶂,迤逦塞外。山雪积冻,弥望皆白,几疑身在琼楼玉宇间,真壮观也。居京师十馀年,唯遥望西山一抹,至此胸次为之旷荡,不负此行矣。

十一日阴。晨微雪。午初刻题主,奕效韬、宁子恒为襄题。礼节甚繁。未刻起身犯雪而行,仍宿半壁店,店中阒其无人,夜眠安稳。

十二日晴。九点钟起身,未初刻孙河尖,日落时入东直门,途雪融化,泥淖难行。

十三日晴。傍晚至恒裕,赴润田约。

十四日晴。午刻锡兄周家巷为余设饯。酉刻儿辈为余夫妇暖寿。

十五日晴。采涧夫人三十八岁生日。上元佳节,花艳蟾圆,来客极多。余唯坐话兰簃,与熟友周旋,澜笙太叔祖自津枉祝,下榻簃中,承庆侄偕来。至那、徐二相,盛尚书处辞行。

晨起祀神,上灯祀先。

十六至十九日皆晴。不出门,不见客,自来无此清闲也。写平湖朱竹石观察(之榛)

神道碑,王壬秋检讨撰文,凡九百言。润笔三百元,行装颇润色矣。得丁仲祐书,推余为上海中西医学研究会会长,又寄赠所著医书三种。

二十日晴。盛尚书来送行,特嘱路局格外照应。增将军来拜,纵谈时事,相对於邑,余悲愤之词不觉冲口而出,增帅以血诚许之。江西邹伯姚先生督课汀、振、闰、樱,未刻拜圣人开学,晚设酒席请先生。客去,修改史馆《新疆志》。

二十一日晴。写屏联十馀件,修改新志讫。梅叟、晋甫、朗轩、作霖、吉甫、景甥均来送行。以千金与泰源酒局立借券,每月一分二厘息,明年五月期。长发、京兆、荣雨酒店担保,请锡兄至聚魁坊与店掌孙晋甫成交,管丹丈作中(押铺底合同二纸)。

二十二日晴。一日打扫应酬各件。晚,刘心斋借家庖在客厅为余设饯。晋甫、朗轩、珩甫来夜谈。心斋、润泽、卿和、孟常皆下榻焉。

二十三日晴。晨起率宝襄附京汉快车南行(坐头等车每客六十八元),作霖、试之、吉甫、心斋、润泽、孟常、卿和、量能、燮堂、惠、铭均到车站相送。宝骏因上学堂不得出。九点二十分钟开车。夜半十二点渡黄河,桥长九百九十丈,计八里,换车头缓行。余初虑车行震撼不得眠,乃夜梦甚酣。车中西餐亦佳,余佐以红酒一杯。

二十四日阴。自渡河后,天气即和暖异北京,余易狐裘而灰鼠。春水粼粼,平畴新绿,满眼居然初春光景,心胸为之怡畅。两次穿山洞,暝如深夜,电灯忽明。三点钟抵汉口,住金台宾馆。余自乙酉二月侍先世父扶先大母柩乘江船回常,辞此地已二十七年,昔日少年渐成老翁矣,不胜今昔之感。作书致采涧。

二十五日晴。一日卧看小说。傍晚饭于文记广东饭馆,遇陆听秋略谈。听秋约我观剧,辞之,命宝襄往。八点钟忽闻人声潮涌,巷南失火,距吾所居楼仅三家,火光熊熊照窗际,店客皆作遁避计。余以行箧、衣包置手头,仍写字看书以待之。幸风向南吹,不至延及,直至十一点钟始熄,馀烬犹然,揣无后患,乃就枕。

二十六日阴。十一点钟登江宽轮船,坐官舱(每客九元五角)。账房施子香,浙人。

余伤于水,眩晕呕吐,僵卧半日,至夜九点钟始能起坐。茶房送粥一罐,正在思食,食之甚适,酣寝达旦。九点三刻开驶。

二十七日晴。晨醒已九钟,十一钟过九江,泊舟上货,三钟始开,夜九钟过安庆,稍停即行。

二十八日晴。九钟过芜湖,两钟抵南京,天气甚暖,换著珠毛。一路山水晴霭,草色芊绵,江南早春,心神俱适。舒宾如自安庆上船,畅谈半日。又遇朱缉臣,极颂族侄叔明治全椒之美。登岸住长发栈。在汉口金台馆,不胜冠盖往来之扰,夜不成眠。至此立意不住阔栈房(如第一楼之类),以求清净。余居楼上,左山右河,野景殊胜。三钟率宝襄步行至江口,搭宁省铁路火车入城,访张诜侪、濮云依二亲家。三等车每客洋二角铜元二枚(此车每一点钟来回一次)。到中正街下车,雇人力车至武定桥大夫第张公馆。云依见余,出其不意,大喜跃。中堂高烧红烛,悬灯结彩,则云依之侄季成(伯欣胞弟)前日赘于俞氏,今日偕新人回家祭祖也。新人遂谒余,余贺张亲母。琴侄女率两外孙叩见,合家欢然。云依约余饭于京饭馆买醉轩,活虾、蚶子、燕笋、蚕豆皆新鲜可口,余乐而畅饮。饭罢仍附火车回栈,时甫八点二刻。作书致诜侪、云依,送新娘子见面礼洋六元,两外孙见面洋四元。就枕后觉心中火烙,天将明始入梦乡。

二十九日晴。与襄饭于荣华清真饭馆。一点钟登宁沪铁路火车二等车。二刻开行,过尧化门、龙潭、镇江府、丹阳县,皆暂驻。四钟抵常州。家中遣轿及家人来接。入小北门,到长生巷。见五、七两弟妇;洪、冬二侄,庆、娟二侄女,皆叩见。余抚次寅灵几痛哭。以小照放大作神影,形神如生,恸不能止,见七弟妇,追思季弟,复大恸。十二年重来,伯母,老姨太太,五、六、七三弟,翊虞侄夫妇,皆成隔世,唯七弟妇一人在耳。频年多故,虽铁石人亦难堪也。与业卿五舅畅谈。又晤郭际平。夜饭后,两弟妇坐余室久话,更深始入。宁沪车路上下行李规则,井井有条,旅客不必劳神,自能安全无失,为他路所不及。镇江城外山色佳绝,秀茜怡情,不止遥望金山塔庙为入画图也。里门繁华,数倍曩时,而亲友则凋丧殆尽。“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诵之惆怅。下榻大厅旁室。余住里间,襄住外间。寄采涧第二书,附录四日日记。

三十日晴。思缄、朗存、翰卿来访,偕至巷口第一楼午餐,翰卿作主人。衣冠诣青果巷,八叔久病殊剧,今日始有转机,命余诊脉,胃气颇有缓象,舌苔亦匀,决其无害。

八叔向毓鼎言,自闻请假之信,五日不盼汝至,迨前日将绝望矣,不意犹得把晤,吾心滋慰。晤适翁氏大妹、庞氏三妹、胡氏五妹(杨氏四妹今早回常熟)。又晤禹九弟,则已薙其颏下长髯,恶其全白而除之。诣麻巷谒次远大伯,未值。晤厚存大嫂,宽、衡两侄。诣局前谒姑母,留餐,尽饱而返。翰卿来夜谈。

二月初一日晴。买舟赴潘家桥祭先茔。九点钟开船,出东门,十里丁堰,又十里戚墅堰,又五里虞桥,又十里洛阳桥,又十里戴溪桥,泊焉。

初二日晴。黎明开船,五里天井桥,又十五里曹桥,又五里抵潘家桥,时方巳初,步行至坟堂屋,看坟人周元来见。巳正恭诣先茔上祭。松柏冬青皆极繁茂。先人体魄获安,孺忱稍慰。乘肩舆赴夹山祭老姨太太。山在潘桥西北三里,墓在山下,四围小松不下数千株,皆松子落地而生。逾山为南坨大镇也。翊虞侄夫妇权厝于此,见之心痛。祭毕归舟即开,夜泊洛阳。

初三日晴。黎明开船,十一点钟到家,知次远大伯于初一日枉顾,饭后再往谒大伯,

适又顾余相左,因至青果巷问八叔病,次伯亦来,赓莱侄复归白天津,共夜饭。余与次伯谈极畅,夜深始返。朗存、翰卿在此久候,又快谈而去。夜雨。

初四日阴。微雨。晨起周历园中,红梅已开,白梅犹未放。立桥头诵“断桥烟雨梅花瘦”句,徘徊久之。午刻出门拜客。拜府尊长志泊密谈良久。访思缄,见其夫人,采涧之胞姊也。略设酒肴相款。出南门访清凉寺方丈静波,饱餐伊蒲馔。静波热心公事,立佛教总分各局,官气十足。又晤金粟香、史云迈。上灯时冒雨归。夜复雨。

初五日竟日阴雨,预备上坟,因此中止。午后呕吐狼藉,惫不能兴。灯下勉作家信一封,交局快递。卧看林译《鬼山狼侠记》小说,叙斐洲酋长时代信鬼嗜杀,历历如绘,笔墨特酣恣,为中国旧小说所无。畏庐同年工古文,以《史》、《汉》义法译润欧美名家之书,故所译各具面目,各有精神,处处引人入胜,余即以读《史》、《汉》之法读之,不特破寂而已。两弟妇每日夜饭后坐吾室,畅话家庭琐事,至更深始入。因五弟周年在即,恐余过于伤感也。凡家庭之间,过拘礼法,则失之疏远。而满洲人家,兄公之待弟妇,不避形迹,哀乐相关,无异胞妹,故情谊特亲。江南人则有“大伯不见小婶”之说,于是一家之中,种种隔阂,漠然为路人。两弟妇以余为长兄,无嫌可避,余亦以稚妹视之,颇有满洲氏族之风。

从前次寅之年长于采涧八岁,然以其为长嫂也,礼恭而情甚亲,余每顾而乐之。

初六日阴。次弟周年。在灵几前痛哭,除服。五弟妇力阻余进内,然哀郁之情得一恸而稍解,亦几不能自支矣。粟香、新铭来答访。饭后闷甚,乃访新铭、朗存,兼招思缄为半日夕之谈。为新铭题收藏数件。新铭与季盦交极笃,凡尺牍寸楮皆装裱而存之,余作跋以志感。夜饭后又久话乃归,和尚施食,正喧阗也。

初七日阴。十点钟始醒。出京以来未接家中片纸,因发电问之。常州督捕通判门人李硕夫来见。饭后思缄来,偕步行至鸣珂巷看内舅嫂。归途遇雨,雇肩舆至局前赴思缄、新铭、朗存之约。写对四付。

初八日阴,甚寒。辰刻至小北门,诣横塘桥老茔,祭本生七世祖匪庵公(公讳騑。此支今绝,乃归。又骙公子孙奉祀墓,亦绝。地屡种树木,皆不生)。新茔祭高祖耕方公,曾祖南冈公。看坟人周灿林。又诣嘉善庵老茔祭六世祖铁船公(讳安宗),五世祖苍书公(讳钟僖)。又出东门诣三里庵老茔祭七世祖又骙公(讳骙)。至周线巷为庄心安丈诊疾。至麻巷赴大伯之召,命余居首席。上灯归。接宝惠廿九信,宝铭三十信,锡兄初一信,又得今日复电,合家均安。横塘乡新茔,凡堪舆家过之者无不叹为最上吉地,深服当时地师识见之高。

余过金陵,云依为余言此坟气脉深厚,发泄尚未尽也。

初九日雨雪交加,午后大雪一阵,天冷异常。两弟妇设酒肴款予,并请姑母回家畅话。饭后冒雨为心安丈复诊,服药甚效,坐谈良久。接采涧信。

初十日雪,复雨。自初四至今未见天日,寒湿殊不可耐。午初至图书馆访朗存,登楼阅藏书,大半人家所寄存,馆中自存无几,精本、旧本亦绝鲜。有一大圆石,故老相传落星而成。其质在玉与石之间,横镵“落星石”三篆字,亦旧迹也。筑亭于石前,未悬额,余为写“落星亭”以补之。冒雨出南门,至崇胜寺赴禹弟之约,素菜极佳,胜于肉食。次伯欲游刘氏园,归路过之,门扃,呼之不启(园屋建筑未完,闻颇有林泉疏落之胜)。乃至青果巷候八叔病,病已大减,留晚饭始归。

十一日天竟放晴。午后拜武进金邑尊(杭州人),前阳湖伊邑尊(汀州人,字后斋,墨卿先生元孙),以即须同局也。均未值,未刻赴硕夫本署之约,府县及清军杨别驾(顺德,同乡,字荫堂)作陪。散后为心安丈复诊,服药两剂,病已霍然,但留方调理而已。

写家信(采涧信,锡兄信,惠、铭信)。

以茶花一朵,封寄采涧,戏附二绝句

一朵山茶赠玉人,开缄应带露华新。花光不衬花容艳,孤负江南旖旎春。

看花遥忆镜台人,妆饰犹能逐世新。论到风情花解媚,深春毕竟胜初春。(妇人玉容光艳,以廿馀岁为最胜,正如好花开到六七分时。至三十馀岁,则光艳虽褪,而姿媚转增,风情更胜少年时。此非个中人不知也。)

十二日黎明复雨,旋即放晴。晨起,静园小立,红白绿梅尽放,香气沁人,茶花尤艳。未刻,长太尊,杨、李二别驾,伊邑侯偕来游园,特设酒肴茶点款之,谈甚畅,薄暮乃去。因赴思缄之约,面二姊久话。夜半为震雷惊醒,电光闪烁,霹雳撼空,大雨随注。

十三日阴。衣冠拜左瑞芝、庄诵先、虞澍孙。又至叔元兄处,在三嫂灵前行礼。在八叔处午饭。庞氏三妹延余赴常熟,为小外甥看病。余久慕虞山风景,借此一游,汁亦良得。未刻访新铭昆仲,写对十付,为题程青溪《江山卧游图》第七十四本卷子。青溪所作《卧游图》凡五百本,余曾得其第一百五十九本,卷尺较此为长,而余卷奇恣,此卷苍秀,各极其胜。连日看郭白云《伤寒补亡论》所辑仲师绪论,多出《伤寒论》之外,字字精深,寻味不尽。写采涧信。接门人吕选青信。

十四日竟日阴雨,湿欲生水。已定武城上坟,不克往。为业舅、寄枰写对四付。次伯在新铭处来招,因往剧谈。晚饭呼荣华楼酒肴,业舅作东。接宝惠信。庞氏三妹以孩病向痊,电止余行。阅报纸,各国要索环集,咄咄逼人,政府一味支吾,束手无策,唯贸贸然督秕政之进行,财日竭,气日嚣,兆庶离心,百官解体,毓鼎效忠无路,痛念先朝,泫然泪下。禁烟,上英国当(去声),害人命无数,上下亏损二万万两以上。防疫,上日本当,害人命无数,上下亏损数百万两以上。朝廷甘受其愚,始终不知觉悟,岂非气数使然。

哀哉!

十五日竟日阴雨,入夜更甚,寸步难行,无聊已极。饭后在上房与两弟妇长谈。左瑞丈来答拜。灯下写斗方三块。复吕选青信(内附致绍仁亭尚书信)。

十六日竟日雨不止。午后访心安丈略谈。至青果巷费宅赴费铁臣、虞纫荃、蒋子谨合请,戌刻始归。

十七日阴。刘子静、管仲孚来访。饭后至北岸谒管朗平叔岳母,细话旧事。前室管夫人姊妹八九人,皆美而贤,无一得所者,唯夫人遭际最顺,而又不寿,殊可伤也。至麻巷大伯处久谈,偕访粟香,同饮于第一楼。散后又访新铭昆仲,夜深始返。接宝骏信。

十八日阴。武进金邑尊来答拜。午刻,次伯、粟香、业舅、铁臣、子谨、纫荃、秉周、思缄、新铭、朗存、洛如公局,在静园花宴。余为诸君写对十付,戌刻始散。月色皎然,南归两旬馀,第一次见月也。粟香以所刻《思忠》、《表忠》二录见贻。《思忠》者,为宋末王忠荩公而作;《表忠》者,为宋末刘统制师勇而作也。忠荩名安节,临川人,德祐时守常州,城破,为元兵所执,不屈死。德祐帝赠保定军承宣使,谥忠荩,即葬郡城。其四世孙名伯药,明正统时举人,以守祖墓居常州,殁亦附葬其侧。墓在城中西隅。祠在鼓楼北,犹名曰。临川里。统制庐州人,官和州防御使,助忠荩守常州,城陷,单骑走厓山,从二王,忧愤卒,葬鼓山,在今广东赤溪厅西南五十里。粟香权厅篆,访得遗墓。《宋史》未立传,乃稽合载籍,为记传以表章之。

十九日晴。甫下床,朗存、禹九接踵来,复约新铭步行而出,在书肆买《卷施阁诗文集》、《问字堂集》,皆于全集中抽出者,以其原刻旧本留之。途遇惕臣,偕饭于万花楼,禹九作主人。酉初刻至下塘,赴左瑞之丈之约。散后复诣八叔处,为老姨太太、庞氏三妹诊病。接采涧书(花朝发)。

二十日阴,甚寒。巳刻出北门,与元生内嫂、思缄襟兄同舟诣玉嘴桥,谒外舅董学周孝廉、外姑缪孺人墓。主穴为叔纯先生、蒋恭人。恭人乃先妣之胞姑母也。同祭行礼。

回舟午饭,未刻抵家,往返约十五里,体极不适,倚枕倦寐,颇动云鬟玉臂之想。新铭、

朗存来夜谈。

二十一日夜雨达旦,竟日夕不止,天色阴黑,下床已午初矣。出南门,赴清凉寺静波上人之约。散后仍诣史处剧谈,扰其夜膳而归。新铭令郎顨圃世讲出示陆祁生先生《金石续编》手稿十巨册,书法端整秀健,到底不懈。先辈用功精严有恒,断非吾辈所及。太仓陆莘农先生(增祥)为加丹墨,多所补正。洵乡邦宝笈也。又见新铭所藏隋《董美人志》,毡蜡当在初出土时,墨采精湛,楷书遒丽充满,风神辉映,实为隋志佳品。近来杨氏守敬有翻刻本,规矩不失,而行气薄矣。寄采涧书,又致江宽账房施子香信,预定官舱二间。

二十二日竟日阴雨。春分节。祭迎春桥宗祠。后享堂,祀南阳公(左夹室祀殉难无后各房及烈女,右夹室祀鹤生公、宽生公以下各房子孙)。前享堂,中龛祀少南公、膴原公、绎思公、生于公,左龛祀恕行公、元健公、匪庵公,右龛祀铁船公、苍书公(公为毓鼎五世祖)(〔眉〕南阳公讳训,少南公讳绍芳,膴原公讳厥初,绎思公讳应雨,生于公讳翓,恕行公讳华,元健公讳骙,匪庵公讳騑,铁船公讳安宗,苍书公讳钟僖)。午刻行礼,次远伯主祭,与祭者九人而已(上店本家三位,叔元兄父子,念劬兄父子,禹九弟及余)。祭毕在世德堂午饭,享馂馀。未刻一府两县一通判移尊园中邀饮,设席于水南竹北之居,傍晚散。雨窗闷坐,正无聊赖,朱四宝忽姗姗而来,对榻情话两时许始去。余于四宝不过三面,未用一文,渠则谓阅人多矣,类皆以玩弄诡谲施之,从未见庄重真挚相待如我者,是以一见辄不能忘。又闻余妻之美而贤慧,尤倾慕之。为顨圃写扇一柄。

二十三日阴。祭钟家弄家庙。后享堂祀五世祖苍书公,高祖耕方公,曾祖南冈公(左夹室祀大世父,侧室杨太恭人)。享堂中龛祀祖考中丞公,祖妣盛夫人。左龛列男位,祀两世父,先考中翰,府君及诸弟、两侄。右龛列女位,祀两世母,先妣蒋太夫人及前室管夫人,诸弟妇、侄妇。午刻行礼。次远伯主祭,叔元兄、禹九弟来助祭,姑母亦与祭。

祭毕食馂馀。家庙制度,皆大、三兄及诸弟斟酌为之,余不与闻。男女分左右,殊不合,诸牌林立,不辨为何人之配。又如大嫂、三嫂、五弟妇、六弟妇,皆史氏,百年之后,排列四史氏,姓同,封赠同,何从别其为何人之配乎?愚意此当遵大宗祠之例,各附其夫,分牌合座为妥。又有三小姐之位,乃三姑母也。从前祖母在时,呼为小姐可耳,今则以毓鼎一辈为主祀,岂可称为小姐?子孙又安知为何人之小姐?似当书曰“中丞公第三女三小姐之位”(若以理论,未嫁之女无入祠者)。当致书大兄商正焉。归寓写屏四幅,对三付。

酉刻至麻巷,赴金粟香、庄诵先、刘叔裴三君合局。

二十四日晴。祭东下塘分祠(青果巷三房所建)。祠建于义庄中。中龛祀耕方公、南冈公、先叔祖赠巡抚畹香公。左龛祀三伯杏耘公。右龛祀五伯菘耘公。午刻行礼,亦次伯主祭。祭毕食馂馀。写匾一、对三。随次伯出东门游元妙观。观中旧有红梅阁,为郡城胜地。其侧又有乐隐山房,皆毁于兵燹。次伯创议集捐三百元,重建古春轩,尚未毕工(余亦捐二十元),补种梅花三十株,轩外碧水一泓,修竹万竿,倘更杂莳芰荷芙蓉,大足供风流吟赏矣。因约左端丈、庄思缄、史新铭、朗存、禹九弟合拍一照,拟题曰“古观寻梅图”。余别摄小影,依梅而立,翛然有尘外致。复偕朗存及其侄顨圃登太平寺文笔塔。塔高七级,余陟第五级,自揣足力不任而止,然凭栏眺远,川原高下,楼阁参差,已见全城在目。回观素餐,入城谒八叔略谈,即赴心安丈之约。

登太平寺文笔塔文风将扫地,塔影尚摩天。百感生苍莽,三年迫变迁。(〔眉〕首二句作起笔,方见突兀,若移为承联,则平浅矣。次联承首句,三联承次句,一定章法。)口口檐铎语,山带郡城烟。

二十五日晴。为上外家坟,特赴苏州。十二点钟一刻附火车开行,林吉卿同行(永

裕庄管事)。沿途停留戚墅堰、横林、洛社、无锡北门、东门、周泾浜、望亭、许墅关,三钟抵苏州车站,住阊门外惠中旅馆。室甚精洁,枕被皆具。作字招蒋彤伯表侄,傍晚即来,与定明日上坟之事,祭菜纸锞香烛皆归余备。夜半闻邻舍弹琵琶,调胡琴,作靡靡之音,忆我采涧甚切,遥望此时卸妆就枕,玉人亦同此情怀耳。(诵白石词:“韦郎去也,怎忘得玉环吩咐,第一是早早归来,怕红萼无人为主。”自是深情语。)

二十六日晴。八点钟彤伯来,雇小船赴水车浜(读若邦),距阊门约五六里,一小时即至。舟泊墓门前,陈祭行礼。外大父给谏公,外大母吕恭人,舅父迪甫公,舅母吕恭人、姚恭人皆葬于此,合为一大坟。看坟人姓施。不孝十二岁丧母,自幼即为外大母所钟爱,过于诸孙。先妣见背既早,外大母晚年处境殊不怡。不孝尝望得一学差或外任,迎外大母就养署中,使吾妻朝夕侍侧,尽温清旨甘之职,一以代吾母补尽孝道,一以不孝童幼未及事亲,两妇皆未及事姑嫜,欲以孝外大母者孝吾母也。乃此愿未遂。外大母之殁,忽忽又逾十年,所以上答恩慈者,仅此墓前一拜。人世外祖父母之爱外孙,竟何益哉!徘徊松楸间,不禁泪下如雨。外大母工诗词。犹忆癸巳冬,外大母下榻长生巷,语毓鼎曰:“吾诗词虽不能成家,然生平心血及骨肉情谊,皆在诗稿中。汝他日为我梓之。倘有不洽处,尽可改削,使就妥善,勿贻笑方家也。”毓鼎敬诺。自外大母殁后,此事日在心头。去岁闻墨缘表弟逝世,深虑此稿散失,思之梦寐不宁。昨日询之彤伯,今早即携以来,欣慰万分,乃珍藏行箧中,回京即付梓人,以副老人期望殷拳之意。阅词稿,有《亡女忌日感怀》一首,忆先妣而作也(先妣殁于同治甲戌年七月初十日),吟诵未终,不禁失声而哭,不能卒读。回栈留彤伯共食祭菜。上街购买首饰数事。七点钟附慢车回常,车中遇王旭庄丈畅谈。十点钟到家。

二十七日晴。园中玉兰已开,朗如积雪。花下久立,风递清芬,北方无此花也。接锡兄信,内附铭、骏信,随手作复,并致采涧一书。饭后偕五舅访新铭,同至大街买物,途遇思缄,联步而行。小饮于县前街同乐园,新铭作东。思缄到我斋中剧谈,夜深乃去。

买石印《宋六十一家词选》,乃冯梦华前辈就汲古阁原本精选。首卷评论诸家词品,即可为学词门径。余于宋词,最嗜小山、淮海、片玉、梅溪、玉田五家,以为词家正宗,洞微诣极。毛本无玉田,不知何故。

二十八日晴。起甚晏。新铭来访。饭后写对七付。诣大伯、八叔处略坐,即至成全巷何宅赴李洛如、费铁臣之约。接作霖复书。夜,雨。

二十九日阴,热躁不可耐,在园中徘徊良久。饭后访庄秉文前辈、思缄襟兄,皆久谈。

思缄以董氏所藏成亲王、刘石庵、翁覃溪白折小楷十开归余,有太姑丈叔纯先生收藏印记(叔纯先生又为采涧胞叔祖)。成、刘皆书应制诗,翁则督粤学时奏折也。又附通州白小山尚书折半叶。石庵作小楷,工整中有古茂之致。虽笔画极细,仍以全力运之,较成王尤见本领。

又答访许肇良不遇。因访新铭,次伯、思缄、禹九皆在,次伯邀往第一楼晚餐,仍返史处,写对三付。归寓作吕氏舅母画扇跋始就枕。接宝惠书。

三月初一日阴。李硕夫来送行致赆。午刻至盐公栈,赴秉文前辈之约。诣八叔,与大伯、八叔合拍一照,久话乃别。至麻巷赴刘思诚述闻之约。此次回里,五日不赴局,无局不尽欢。朋友相对之殷,可感也。庞氏三妹以去岁所生幼子寄余夫妇名下为义子,以余儿女繁衍,易于长育也。亡友谢钟英与季申兄戊子同年,精地理之学,而于《三国志》致力尤专而精,常病洪北江先生《三国疆域志》颇有疏误脱漏,作考证若干卷。壬辰在都中,以余亦笃嗜陈志,出稿本见商,余就平日所得者下签廿馀条,自此遂不相闻问,钟英旋即下世。此书时往来胸中,今日忽由思缄向其哲嗣索来刻本一部相贻,欣喜过望。粗阅两卷,见有采录余前说者(尚未全检,不知采录若干条),尤足征其虚己之诚也。

初二日阴,天又大冷,节令如此,无怪里人之易于受病也。次伯枉送,久谈。思缄、禹九亦来。饭后料理行装初完。复访新铭昆仲。又写对三付、大匾一幅(清凉寺额),腕力

甚疲。次伯、思缄均至,畅话至夜分。

初三日阴。舜臣七舅邀饭于同乐园。未刻别七妹动身,七舅、硕夫、思缄、新铭、朗存、子谨、顨圃、寄枰均至车站相送。四点二十五分钟开车,过镇江略停,七点钟至南京下关,仍住长发栈。

初四日阴。入威风门(即仪风门,避御名),至弓箭坊秤砣巷大德通号,持京号信访管事罗子栋,托汇洋八百元至京。子栋邀往金陵春吃番菜。馆座临河,开窗凭眺,心胸颇适。至大夫第访诜侪、云依,少坐,即偕出聚宝门,游雨花台。步登绝顶,诣安隐寺,谒濮青士姻伯灵座,饮第二泉,买五色石子,归种水仙。山上石子遍地皆是,取之不尽。

偶得佳品,不识玛瑙、碧玉,疑其下为宝石矿也。兴阑入城,饮于桃叶渡酒家。附火车回栈。一路垂柳新绿,时见桃花,真天然图画。五弟妇于酉刻抵栈。钱颂如、秉如、能如三昆仲来见,皆晋甫兄令郎也。

初五日阴。接琴侄女来栈作竟日坐。大德通送来湖北银元作旅费。伯台来,偕附火车入城,午餐于易安精舍。出水西门游莫愁湖,登水阁望对面清源山,明透淡远,颇似西湖。阁下悬中山王像,阁上悬莫愁小像(笔墨甚劣)。名将美人,湖山生色。风雨忽至,急驰而归。写冯星帅信,交八叔;林梅桢信,交朗存。又复谢秉文、新铭简,均交书红带回。

为臭虫所扰,彻夜不能安眠,捉去七枚,拼椅而卧(伯台宿此送行)。

初六日阴雨。辰刻冒雨登“江宽”船。午刻开驶,申刻过芜湖,停二小时。舟中遇刘聚卿,剧谈甚乐。

初七日阴。九钟抵安庆,为人声惊醒。七钟过九江。灯下作序一篇。

《重刻李东白痧证治要》序运气随时会而变,人处气交之中,病亦相因为起伏。往往古人未见之证,今忽盛行。或乃怪古书治法之不详,或更曲为之说,迁就古法以医新病。此未达运气之理也。

痧证始于明末,至今未已。病恶而危,旦夕可以倾生。仲圣书中,但有霍乱,《千金》、《外台》,治类綦详,而斯证阙焉。余见今之治痧者,创为刮肤、放血、取嚏三法,其道善矣。而红灵、万应以及东瀛普济神功药水,有时亦建奇功。顾知其所当然。不明其所以然,法一不效,则诿诸命数,束手以待尽而已。格致之不精,等人命于蝼蚁,岂非医家之罪哉!今年春,余乞假南行,史子云迈示以《痧证治要》一册,康熙中浙人李菩东白所著而刊于日本者也。首论病,次诠药,末录方。言之唯恐不明,治之唯恐不尽,使人了然于斯病所自起及传变之由,而曲施其补救。仲圣复起,不易斯言矣。近世泰西人重新理,于医亦然。每理一证,则推究尽变,著为专书。余尝服其善。东白此书,盖吾中医专家之尤善者也。云迈将雕印济世,儒者用心,其利诚溥,余乐为校正而序之,且以运气之理为吾医告,冀仁人君子推类以致其精也。宣统辛亥大兴恽口口初八日清明节。阴雨。四钟抵汉口,仍住金台馆。聚卿来访,偕饮于迎宾楼,并邀观剧,余惮行,命宝襄往。五弟妇渡江归宁。

舟中喜遇刘五风雨连天暗,相逢一笑温。江山全楚远,文献世家尊。铸铁真成错,投珠莫浪言。

同舟话衷曲,春梦记留痕。

初九日阴雨。十点钟登火车,三十五分开行。

初十日午前晴,过保定始阴,过长辛店则大雨两日矣。五钟抵前门,惠、铭、骏均来接,合家欢迎。晚,与锡兄久话。

十一日阴。稍缓销假,遂不出门。西园白桃花已开,馀则甫见萌芽,较江南气候几差一月矣。披阅两月中亲友来信。

十二日晴。署广州将军孚琦阅武回城,中途为顺德人温生才手抢轰殒。暗杀之祸渐行于中国矣。午后三兄、南园均来谈。

满庭芳别里中诸子苦雨成霉,颓云做懒,半月滴尽春声。客怀沉惻,鸿雁况凋零。赖有壶觞旧侣,多情甚,着意匀停。禁消得,一腔愁结,宛转付啼莺。新晴,才几曰,催欢正密,别恨俄生。算园亭花柳,负却清明。此去江天浩荡,三千里总泻离情。唯应祝,东风有便,吹绿到蓬瀛。

十三日晴。寄季文族曾叔祖及新铭昆仲书(附序、词)。梅叟、作霖来夜谈。

十四日阴雨。天池、景湘来谈。写屏对七件。余已决挂冠之计,不再销假矣。寄新铭昆仲书。

十五日晴。请锡兄缮代奏开缺呈。

十六日午后乘快车二等座赴天津。澜翁、仲衡弟、玉山侄迎于新车站,下榻澜翁仓廒公馆。

十七日阴。衣冠谒陈筱石制军,将呈面交。筱帅力劝从缓。余谓读书三十馀年,立朝二十年,稍存风骨。若靦颜俯首以受委员胥役之折辱囚禁,是为无耻,上无以见先帝,下无以见先人。裸体受检,倡优犹以为羞,乃施诸堂上官乎?筱帅叹息以为然,乃留呈而退。

十八、十九、二十日连日酒食应酬,颇疲(天津道洪翰香、津海关道钱莘垞、澜翁、许仲衡、沈冕士、沈幼彦、李啸溪同年)。采涧信来,促余定计,语语入情理。乃函致筱帅,催其入告。

二十二日筱帅来告,代奏折今日拜发。乃附午后四钟快车回京。

二十四日奉上谕:翰林院侍读学士恽毓鼎着准其开缺。钦此。余宦情素淡,笃信安命之说,以自得为宗旨。数年来,子孙繁衍,宝惠官运渐隆,时时以盈满为惧。故每夜焚香恭谢天佑,唯求得以保全。今幸获赋遂初,与世无争,与人无竞,读书写字,莳竹栽花,使此心常活泼泼地。内有贤助,外有良朋。多欢喜,少怨忿。以此养生,以此进德,庶几无负光阴乎?午后得见谕旨,顿觉无官一身轻,天空海阔,任我游翔,可为人生至乐。所不能恝然者,渥受先太后、先帝知遇优待之恩,未能报称万一耳。

二十五日晴。午后至讲习馆告辞。与周、熊、杨、田四公畅谈。

二十八日晴。辰刻,儿妇生男,是为第四孙。连日亲友来看余者络绎不绝,皆关切至深者也。酉刻至恒裕赴润田局。小园海棠、丁香、鸾枝、梨花皆盛放,五色交萦,争香竞艳,心中无事,玩赏徘徊,始知芳辰之可贵。唯封姨肆虐,若有意与花为难,殊恼人也。

看新小说《烟水愁城录》,有三语云:“凡人学问增积,其忧世亦愈深,为生无乐也。”洵阅历名言。

二十九日晴。未刻梅叟邀饮于后闸豫氏园(西宁办事大臣豫师,字锡之)。园距余居不半里,群花灿烂,而鸾枝为尤胜,花光四射,目为之眩,江南无此花也。席散,梅叟、润田、朗轩、珩甫、三兄步行过我看花。上灯时,余复出城,至福兴居赴李滋园之约。孟馨斋介绍其友王梦九来拜。馨将还晋,梦九实继其位。在宝兴隆取汉冶萍铁厂利息八十元。

四月初一日晴。凤老枉顾。政伯前辈继余提调史馆,见访畅谈。小孙洗三,命名封宝。傍晚访隐公。接冯星帅复书,详论导淮事,云冯梦华前辈已请款二十万试办矣。以洋二元买石印《陈勾山手批八家文选》,指示精细,开陈义法尤为详尽,盖家塾本也。书法逼肖香光,深足爱玩。尝谓今人读书幸福,远胜前人。自石印法行,从前不可见之本,皆可家置一编,供其诵习(如华山碑,昔人求见一本而不得者,今乃集三本而赏之)。而今人之肯用功,转逊前人百倍,盖得之过易,不免轻视之,反多孤负矣。

初二日晴。隐公率甘肃水生来见,盖少年好学者。未刻至医学堂访龙伯(新返自浙江),商改课程。又至津浦铁路公所。访朗轩于通记,偕饮玉楼春话别。禁烟公所调验头班,一侍郎,二阁学,三副都统,一左丞。嘻!纪纲扫地尽矣。革命党自香港入广州,以火弹、手枪轰击总督张鸣岐未成,焚毁督署大堂,伤人无算。凶犯旋就擒,并搜获军火甚多。闻上次温逆行刺,即志在张督,不幸而误中将军也。

初三日晴。许仲衡自津来。喻志韶、欧介持、罗季跃、王雪庐先后来谈。未刻访潘爽卿亲家,未值。在三兄处及恒裕久坐。亚蘧为民政部劾以借事招摇,声名恶劣,奉旨解任,交地方官严加管束,钦此。亚蘧聪明过人,只因近利一念,遂致此祸,可惜亦可畏也。作一简往慰问。至亲好友所遭如此,为之叱咤不怡。

初四日阴雨。西园红桃开矣,叶绿花红,异常娇艳。此心浩荡活泼,安往而不自乐哉!潘亲家来访,与商定月之廿八日为宝襄完娶。钱晋甫来畅谈。傍晚,偕锡兄至恒裕赴张景韩之约。慈溪杨德生太史(家骥)之夫人虐待其妾,妾不胜朴责之苦,仰药死。妾已生子六岁,腹又怀妊四月矣。妇人因妒而狠毒至此,闻之发指,德生甘为懦夫,坐视不救,亦有愧须眉矣。采涧适在钱宅赴宴,闻此事既悲且愤,不终局而归。人之贤不肖相去何其远哉!

恩允归田感赋试问东山竹,何如上苑钟。人疑归计早,天放病身慵。衮阙羞难补,官轻愧见容。

犹留恋恩处,泪洒鼎湖龙。

初五日晴。王季樵前辈过谈。饭后至北城拜客。归路访增瑞老。灯下写屏联十馀件。

梅叟来夜谈,述其尊人楚白表伯语曰:“贪之字近于贫。”又祁文恪云:“话到口边留半句,理从是处让三分。”(上句不甚圆,下句真见到语。)昨为梅叟诵一闺秀诗云:“第一莫栽红芍药,此花开日已春残。”叹其情致甚深。梅叟乃为转一解云:“犹幸添栽红芍药,好春已去尚留花。”更增福泽也。为东邻阿子实令嫒诊疾。

初六日丁卯科、戊子科在湖广馆团拜,未刻前往,与赵次山年伯略谈。上灯时至恒裕夜饭。复赴馆听谭鑫培唱《托兆碰碑》,归寓四鼓。

初七日晴。午初始起,至东邻复诊。

两日无甚足记。

初九日晴。己丑科团拜,在乡祠雅集,共到三席。至长椿寺行吊。

初十日阴。午后答拜城外客。花农前辈约崇效寺赏牡丹,行至中途,风霾甚大,乃回车。辛卯团拜,请江苏馆,亦辞之。上谕宣布新内阁官制,以庆亲王奕劻为总理大臣,那相、徐世昌为协理,改尚书为大臣,以梁敦彦(外)、公载泽(度)、荫昌(陆军)、贝勒载洵(海军)、贝子溥伦(农)、觉罗绍昌(法)、盛宣怀(邮)、唐景崇(学)、宗室寿耆(藩)、王善耆(民)。设弼德院,以陆润庠为正,荣庆副之。设军谘府,以贝勒载涛为正,贝勒毓朗副之。共计十七人,而满人居其十二。满人中,宗室居其八,而亲贵竟居其七。(〔眉〕十三人中,而满人居其九。九人中宗室居其六,觉罗居其一,亦一家也。宗

室中,王、贝勒、贝子、公,又居六七。处群情离叛之秋,有举火积薪之势,而犹常以少数控制全局,天下乌有是理!其不亡何待?)

十一日晴。壬午科团拜,在乡祠雅集,共列三席。归寓佩珂、季超丈、芝云丈同时来访。七钟至六国饭店赴翰西之约。

十二日阴,微雨。东邻复诊。未刻至便宜坊赴季樵前辈之约。至恒裕提回信成储蓄银行存洋七百元及子金十四元零。偕润田往崇效寺看牡丹,有姚黄二丛,花大香浓,欣赏不忍去。又二乔争艳一丛,合粉紫二色,尤艳绝也。与妙慈上人静谈养花之法。吴质钦来夜谈。

崇效寺看牡丹花国何年赐姓姚,江东姊妹更双乔(姚黄二株及二乔争艳一丛尤艳绝)。艳多能作群芳主,香重口口口口口。梵宇繁华开色界,诗家掌故积先朝(崇效赏花,屡见国朝名人诗集)。

东皇莫纵封娇妒,请命缄章违九霄。

十三日晴。王姬生日。午后吕幼舲来久谈,以钱塘吴印臣中翰辑刊《龚定盦年谱》见贻,搜辑殊富。余旧藏王铁夫先生墨迹,有复定盦书,因定盦名文集为伫泣亭,贻书规之。书凡四大幅,箴砭甚切。系丁丑十一月,定盦年二十六。此书大可补入谱中。其少年文名伫泣亭,亦仅见于此也。因录出付印臣。余所居之南,旧有王府,道光时袭封者为贝勒奕绘,好风雅,有《明善堂诗集》,曾有句云:“太平门巷吾家住。”自注云:“邸东为太平街,西为太平湖。”其侧福晋姓顾名太清,吴人,能诗,工绘事,著有《天游阁诗集》。

倜傥不羁,喜与江浙文人往来,定盦与之尤密,遂遭蜚语,贝勒欲杀之,惧而只身出都。

其杂诗所咏忆太平湖丁香花(“一骑传笺朱邸晚,。临风赠与缟衣人”),忆都中狮子猫(“故侯门第歌钟歇,犹办晨餐二寸鱼”),皆指太清也(其“可惜南天无此花”数首,余疑亦有所指)。太清亦不自安,携其二子出居养马营(在锦什坊街,去鲍家街二里馀)。贝勒薨,嫡子袭,未几又薨,无子侄,乃以顾氏所生长子袭,始归府中。此事闻之缪筱珊丈、冒鹤亭商部,乃吾街故实也。(贝勒府后改建醇邸。)夜,狂风折树发屋。

十四日阴。竟日大风,若有意与花作冤也。饭后至东城祝周采臣太夫人寿。又祝张振老寿。爽卿及三兄来谈。灯下写王铁夫书。

十五日晴。约杨慎之来,偕至东邻诊疾。其疾种种现败象,无术挽回,相顾太息。

未刻至崇效寺赴荫北之约,牡丹大放,光艳夺目,真京师巨观也。崇效寺即枣花寺,多见于国朝名人诗文集。余语鹤亭,倘有人辑为一书,作此寺小志,岂非雅作乎?鹤亭大以为然。散后至云吉班,赴晋甫局,趁西城归。灯下作书致大兄。

十六日晴。三松学会隐公讲“贤者辟世”一章。谓境地一层次一层,人品却一层高一层。辟世并非遁出世外,但世风所趋,我不近而同之,便是能辟。如一世尚运动,而我独安守;一世重结党,而我能独立,便是善学孔子也。所讲最为切近。午刻至法源寺赴干卿赏花局。牡丹虽不多,颇有精神。又至花老处看花。新构宝葵亭,曲折有致(恭邸以家藏徐熙画蜀葵小卷赠花老,特建此亭以宝之)。又至医学堂与桂卿前辈、子恕同年谈医,余论阿紫石病,肝脾已败,秋金当令必死,以金克木也。黄教司(士鹏)则谓长夏便可危,盖脾土真气既败,一交土令,内无气以应之,反为客气所凌,更速其绝耳。此说尤精,足征研究之有益。作霖来夜谈。花老谓牡丹初见苞时,切忌浇水。得水,则花之气力反入根,而苞必萎。须俟苞坼辨色时,痛浇一水。发延平书。

十七日晴。一日无事。检心斋(潮)《幽梦影》阅之,出语隽妙,时时失声独笑,遂至终卷。晚,出城赴耿伯齐之约。

十八日晴。代鲁卿复看史馆《新疆志》。饭后出城答拜各客。下媒人汪子贤吏部请帖。

晋甫、昆圃来夜谈。孙女爱宝之乳母病,发热无汗,头背四肢皆不能举,口噤气冲。余诊其脉,右沉细,左浮弦,乃风湿相搏而伤筋,即《金匮》所谓刚痉也。乃用仲师葛根加桂汤本方治之,一药而愈。经方之可宝如是。

十九日晴。景湘来纵谈。午后四钟至医学堂,余上堂为甲、乙两班讲医学国文(《寓意草•金道宾案》)。灯下写应酬件。

二十日晴。刘、杨二家过礼。午刻至小蘧处午宴,押盘至荫北处,五钟归。江皖京官公呈都察院,已故尚书钱应溥功德在民,恳恩予谥(毓鼎亦与名),奉俞旨,旋由阁臣拟字,圈出“恭勤”。起端方以侍郎候补督办川汉粤铁路大臣。德宗生平朱笔批渝,皆端楷,从无一笔草率,从未脱误一字。德宗尝步行至左右内臣屋中,见其正阅《纲鉴易知录》,取而阅之,乃汉献帝一卷也。流览数行,掷书几上,叹曰:“朕并不如汉献帝也。”泫然泪下。(此二事皆枢郎赵国良敬述。)

二十一日晴。删改史馆地志。未刻晋甫来谈(新甫同年衣冠来谢),偕访桂卿前辈。

刘聚卿赠我景元朝本《论语集解》,极可宝贵。灯下静看数章。何注邢疏,尽多精到叮玩味处,为宋儒所未及。自《朱子集注》行于学宫,《论语注疏》虽存,无问津者。不知汉魏至隋,其中诸儒说理,未可一笔抹煞也。(“子张问十世”末句注。“宰我问三年之丧”

疏中末三行。“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疏语。)

二十二日晴。至北城拜女媒孔庆诜,曲阜人,字筱愚,其父亦愚大令,为余壬午同年,其母夫人于同治末年与先妣结拜姊妹,余童时呼之为姨,筱愚尚在襁褓也。坐谈片时,又至汪家胡同衡宅行吊。灯下写屏联数件。

二十三日晴。三松学会隐公、月坡来谈。未刻鲁卿约赴佛学会,因请其介绍入会。

此会发起于南京,杨仁山(文会)、沈子培(曾植)、蒯礼卿(光典)三公主之。北京为分会,蒯若木(寿枢,礼卿前辈之侄)、李正纲主之。会场暂用象房桥观音寺,预会听讲者约四五十人。宣讲《大乘起信论》,蒯君主讲“心真如”义。吾于内典素未究心而服膺龙溪、念庵之说甚至,乃知两先生说理实能包括内典精蕴,入理甚深。

二十四日晴。门人朱墀笙自赤峰来(新补赤牧),战邻卿自黑龙江来。饭后至恒裕暂借银一千五百两办喜事。又至医学堂拟讲国文,以缮写讲义未毕而止。在堂阅新出《医学扶轮报》,有《史记》扁鹊、仓公传,医案义解。此期所载虢太子一案原文奥赜未易索解,梳栉阐发,殊见分明。夜与锡兄料理喜事。

二十五日晴。添种玫瑰、月季十馀盆,色香均胜。西圃芍药已开。一年期望,取偿于数日之快赏,岂可辜负耶?饭后至荫北处午宴,押奁而行。礼毕归寓,三兄、珩甫、润泽均在此。二十、二十五两日,适值曾祖父母忌日,杨、刘两处不能临时换媒人,只得常服往,暂着公服,旋即改换,虽系从权,究非心所安也。识此以讼过。在荫北处见石印张廉卿书张勇烈公神道碑,熟玩良久,顿悟补墨搭锋之妙。

二十六日晴。两家发轿、押轿,申刻始归。与锡、珩、润泽商明日过礼各事。舍其田而芸人之田,吾之谓欤?二十七日闷燥不堪,恐有暴雨。午初刻汪子贤、孔筱愚均到,请其午宴后行纳采告期礼。申刻女府送奁来,收拾甫竟而雨。夜半三点钟,电铃忽大振,余披衣起,知必有急报矣。高绪周自学堂来告,袁立三垂危,促锡兄速出城(嗣闻已不及面矣)。

二十八日天清气朗,为次儿宝襄娶妇。总角交休宁潘爽卿直牧之女也,年二十岁。

巳正发轿,未正拜堂,申刻祀先,谒舅姑、生姑、伯舅、兄弟、姊妹、娣姒以次及来宾,酉初宴新人,亥初送归房。此次余未出帖开贺,而来客乃极多。而料量巨细,通彼此之情,余不劳而事集,则锡兄一人之力也。

二十九日晴。国忌无所事。饭后至津浦公司,余起草质问两大臣,此路是否同归国

有。

五月初一日晴。饭后吊袁立三之丧,因在通记少憩。

初二日阴。张汉三廉访来拜,余深谢其周恤次弟之恩。成琢如太守(本璞)来见。未刻至医学堂兼谢客。归寓暴雨,旋晴。宝襄偕新妇回门。作延平信,以姻事告大兄。董授经同年以六百金买《徐骑省集》,为南宋绍兴间镌,天下孤本也。此本旧与世彩堂韩文并传而更在前,洵书林之至宝。

初三日阴。晨起散步西圃,清润之气扑人,觉仕宦之念全消。午后西城谢客。作霖来夜谈,兼惠鲥鱼二尾,新鲜不减江乡。致沈幼彦书,为玉山侄事。娄师德唾面白干,昔人侈为美谈。余谓:人之所以能临大节者,全赖有气,故曰气节。若师德,直为无气之人耳。设遇非常,安得有节?今之甘心受侮辱者,用心全在名利上,其气节可知矣。

答萧隐公简承赐陶诗,洵堪宝玩。既领嘉贶,兼拜箴言。兄不喜邹学,愚意实不能违心徇友,为苟同之词,唯有如晦翁所言,各尊所闻、行所知而已。大集读竟,仅题四十字。诗不足论,取其末二语可也。

岭海萧夫子,儒宗道喜南。旁歧归壁立,内影重金含(火日外影,金水内影。虽格致家言,实卫生进德之要道。隐公学主潜修,不务标榜,庶几上蔡所谓用心于内者)。倾盖交先密,哦诗味更覃。岁寒期共誓,堂外古松三(君与余常讲学于三松精舍)。

数日失记。

禹九弟偕史新铭初四日到京,在三松精舍下榻。

十一日晴。芒种节。边峻峰(峋)、车霭轩(致和)来见。申正诣医学堂,上堂讲《喻氏医案》一篇,一小时毕。为龙伯、荫棠、海峰、慎之、隆甫各书联扇。灯下批阅顺直学堂课卷十一本。买钞本《金匮悬解详释》一部,共十册。乃旌德吕兰痴前辈(朝瑞)所撰,以黄氏之言释黄氏,间下己见,可谓专心一家言者。写手极精美。龙伯在旧书肆代余得之,价银五两。先大夫受医学于同里赵朗甫先生(名曾向,由赞善出守金华。瓯北先生之曾孙),专读黄元御八种。家藏宣纸初印大本,先生所贻者。不孝幼时,常见先大大朝夕玩此书,韦编三绝。其时仅学为诗,未闻绪论。十年前初治医学,每展此书,辄觉心痛,遂暂置之。今既得是编,当理先绪。黄书颇遭后人抨击,余肄业未及,不敢轻下雌黄,然记得有一书(书名则不记矣)盛称《金匮悬解》之精,为八书第一,当亦有所见也。

十二日晴。午刻饭于六国饭店。偕干卿遍拜各公使、夫人谢步,均坐谈甚久。烈日炎尘,驱驰綦瘁,乃在通记小憩。又答拜成琢如而归。意大利繙译官威达雷以元代公牍体制询余,幸尚研究及之,未为所窘。

十三日晴。午刻诣会馆,公祭关帝,并为廷试毕业授职诸新贵题名,余建议别为一匾,不附诸科举之后。礼毕公宴而归。东邻阿紫石额驸品级病殁,往吊,送三。紫石为九公主嗣子,监国洵、涛两贝勒皆亲表兄弟也。其本生母为庆邸胞妹,王其母舅也。而紫石性兀傲,不肯低首下之,以致投闲十馀年,郁郁不得志以死,又无子,以女主丧十九),身后萧然,亲贵不至,可为伤悯。晚饭后率铭、骏、襄、纶、懿至金鱼胡同华德交通社听讲《春秋战国为中国学术最盛时代》,杨云栋君主讲。德人柯理尔款接甚殷(进士报馆主笔)。

子刻始归。夜深虽行远路,以视丹桂观剧、体益打球(皆在金鱼胡同),其损益为何如哉。

十四日阴。未刻赴医学堂。傍晚雷雨。七点钟携襄儿、全女至意大利使馆赴公使博兰璧拉令妹之约,公使及威达雷君均在座,久叙始归。

十五日晴。先世母生辰拜供。午刻设宴请潘亲家夫妇及令侄孝尧。北礼新亲入宴不举杯箸,虚坐即起,太无道理。会新亲,所以接殷勤,联情谊也,乃首以虚伪将之,是彼

此皆以不诚相待矣。余力矫其失,尽醉而散。为时尚早,因赴东城谢客,兼访铎尔孟君,未值。

十六日晴。写扇对四件。两点钟,荷兰公使贝拉斯君订期来会晤,余约干卿通话,久坐乃去。余素性率易,不骛声气,而各国公使咸愿纳交,情谊极挚,不知其何所取也。

客去,即至医学堂研究会。湖北任栋臣、广东朱楚白皆入会。余举《伤寒论》疑义质之诸君,得龙伯剖解,涣然冰释。嗣闻贝使向干卿言,自来中国所见外交各官,无非官样文章,无一毫诚意。下此则繙译、买办、商贾之流,无足语者。独我论事论学,一以本色出之,实觉为得未曾有,是以纳交綦切也。此亦真实语。

十七日晴。看书。临帖。傍晚,慎之来,与论写字法。至金台馆答拜瞿季恒,未晤。

至六国饭店,赴翰西约。

十八日阴。姚石老来谈,午饭后去,刘苕石(桐)、庄果臣(浩)来拜,皆新贵也。

李中堂枉过久谈。四钟至同乐园听谭鑫培演《阳平关》,翼臣作东。晚饭福兴居,余作东。

十九日阴。未刻至张同年(立德)处贺喜。至三圣庵为袁立三成主。至珠兰街赴李际唐太史之约,半席先行。至同乐听谭演《洪洋洞》。戏散,饭于福兴居,均润田东。归寓编医学讲义。

二十日阴。四钟至医学堂,上堂讲《寓意草》金鉴案,兼及《伤寒论》。复至同乐昕谭、杨合演《八大锤》连《断臂》。仍饭福兴,均程松山东。余于戏有酷嗜,不惜弃百事而从之,而鑫培又为戏界绝唱,足以沁人心脾,怡情适性。此难为不知者道也。

二十一日晴。写屏对十馀件。鲁卿京察覆带仍未记名,特往慰之。灯下与郑先生剧谈。前见报登《东方杂志》体例辑录之善,特以洋三元定购全年十二册。今日取到第一、第二册,果有胜处。郑先生亦甚赏之,相约互看,以扩智识。余于近人译著新书,皆阅不终篇,即生倦厌,独《国风报》则读之醰醰有味,益我良多。此志虽不及《国风》之宏深,而理博趣昭,亦颇引人入胜。长年多暇,以此为遣日之资,殊为不恶。若京沪所出日报,大半造言生事,弋财营私,直不足污吾眼光也。

二十二日晴。边峻峰来谈。饭后遣宝襄谢城外客。余坐话兰簃,评阅学堂课卷廿三本毕。

寿王劭农太守(自徽州守解组归田)

闻道黄山采药旋,大丹九转驻华年。渊明酒熟辞彭泽,摩诘图成筑辋川。贤子竟夸千里足,好风能守半帆船。日长照眼榴花艳,愿附金门作散仙。

寿吕镜宇尚书年丈老年气概尚凌云,述志诗成迥不群。重译两持天外节,殊荣初领代来军(本朝汉人为八旗都统自近年始)。名臣祖烈侪(切姓)温洛,旧德耆英数富文。宝庆榜中今矍铄(丈与先君子丁卯同榜同年),喜陪杖履溯遗闻。

二十三日阴,躁欲雨。东邻举殡,步送至石桥而返。新铭来谈,以武进老辈屠东垣山水画卷为赠,清苍有格,近人不能到也(东垣先生名墉,道光时人,久客北方,颇多流传者)。又赠吴圣俞印谱一册。圣俞先生名咨,亦武进人,工画,尤精篆刻,善摹古篆各体,余独喜其摹汉印白文一种,苍劲茂密,意致在刀笔之外。花农前辈在法源寺为母夫人作忌日,饭后往行礼。晚,赴剑秋福兴居约。发次伯信。

二十四日醒闻雷雨交作,心神一爽,遂畅睡至午初始起。龙溪所谓积闲成懒,积懒

成衰,大可惧也。右安门外卖花者佟姓,肩草花一担,皆石竹、翠雀、蓝菊也,以四千钱尽买之。冒雨携锄,杂莳篱畔,浓淡奇正,各有天姿。静对玩赏,不必贵重名花也。佟姓有花即送,酌酬以价,每罄其担。岁费不过一百元,即饶四时之乐。余不嗜博,不作冶游,稍事撙节,已足偿兹清兴矣。饭后祝谢鲁卿太夫人生日,顺答谢数客。归后料简医书,临坡帖,写册页二方。新铭来夜谈。宝铭以学堂月考卷呈阅,于此道已有入处,可喜。

二十五日阴晴不定。午后偕锡兄、新铭、禹弟游农事试验场,步行至咖啡馆啜茗,温室遍赏名花,豳风堂小坐,乘船而出,饭于燕春鸿记。归寓珩甫在此,共听留声机。雷雨大至。写扇三柄。

二十六日晴。夏至节。昨日受风,殊不适。润田邀文明戏剧,己丑月团,均辞之。

朱墀笙、陈松山(立。任觐枫之婿)、张景韩先后来谈。新铭录示吕幼舲同年庚子吊刘葆真太史《金缕曲》,悲壮沉痛,颇近辛稼轩。郑师择《东方杂志》中论事、说科学文之明畅切实者,授纶、懿于课暇读之,实获我心。两儿果能逐细领略,收益当不浅也。

二十九日晴。午刻至十刹海会贤堂赴吴印臣之约,以手录王铁夫复龚定庵书贻之,印臣大喜过望。饭毕,缪筱珊年丈邀往图书馆阅藏书。内阁大库移来书极多。宋、元、明板史书数十种,虽大半不全,然雕印精工,人间罕见。有宋刻小字本《唐书》,尤希世宝笈。装订多用蝴蝶装,与今东西洋相似,且有题书名于册脊者,乃知古人藏书亦直立也。

又屋三间,皆庋各省、府、县志乘,网罗文献大有益处。内阁有旧书,自来无人知之。虽以竹垞、渔洋诸老之广搜秘籍,亦竟不知。书之隐显,亦有定数耶?另二室全储敦煌石室卷子本。归途诣农工学会,略观试验场。

六月初一日晴。补修《毛鸿宾列传》,余前在史馆笔削未就功课也(毛公哲嗣稚云丈屡索此传,以弁所判奏议文字)。午后唁钮伯雅丧明之戚。至桂卿前辈及杨荫北处诊病。

新铭来夜谈。写应酬数件。看香光《画禅随笔》论书门,从前浏览及之,不甚注意,今始觉大有入处。此道愈进愈识甘苦,前人心得之言,亦非有心得者不知耳。

初二日晴。顺直学堂甲、乙、丙三班学生修业文凭标朱盖章。甲班廿二人已十学期毕业矣。医学堂会期,未暇往。傍晚,偕锡兄、荫之、仲恒、铭、骏散步至本街长春花厂看花。

初三日晴。子登、镜湘来久谈。修改毛传脱稿,增入有关大局奏疏二篇,订正旧传数处。申刻赴程松山大观楼之约。

初四日晴。昨夜通宵不眠,晨起甚弱。勉写吕镜丈寿对、成琢如宣对各一付。又写扇、册各一。孟楫侄暑假南归,带去致庞氏三妹信并寄儿宝诜衣被兜锁等物。论诗必推唐人为轨范,即如李山甫者,在晚唐家数不高,灯下偶检《叩弹集》,见其《公子家》一首,实有独得之妙,非后人所及。略为解说如下,使儿辈知之。

公子家李山甫柳底花阴压露尘,瑞烟轻罩一团春(先描摹家字起)。鸳鸯占水能嗔客,鹦鹉嫌笼解骂人(嗔客、骂人,本是公子骄恣恶习,却贴向鸳鸯、鹦鹉说,指桑骂槐,所谓蕴藉也)(〔眉〕鸳鸯、鹦鹉尚能嗔客、骂人,则其家奴可知,其主人更可知。此又一解也)。腰褭似龙随日换,轻盈如燕逐年新(腰褭,骏马也。轻盈,美妾也。却不点明马、妾。王荆公能用此法)。不知买尽长安笑,活得苍生几户贫(至此始正言以规之。然仍不作伧父面目)。

又如许棠《怀宛陵旧居》诗中四句:“江晴帆影满(唯晴故影满),野迥鹤声遥(唯迥故声遥)。鸟径通山市,汀扉上海潮(上句自近而去,下句自远而来)。”用意下字皆有法

度,所谓律也。

初五日阴。爽卿来作半日谈。饭后至喜鹊胡同祝镜宇丈寿,听戏两剧。出崇文门至花儿市一小栈房,为沙祖烈之长子治病。见其贫困类丐者,侧然伤之。助以药资、旅费银拾两。江南读书寒士,动辄来京谋事,往往流落不得归。科举罢而书院墊师均废,故其现象如此。又至顺直学堂,偕同堂诸君在同丰堂饯各教习,且订下学期之局。程伯葭自浙来京访余,未值。

初六日阴,雷雨时作。闻爽卿患急病,驰往诊之。学堂送来自制花卷五日枚,合家上下作午餐。饭后以查初白先生《瀛奎律髓》评本,用朱笔过录于纪评《律髓》旧本,毕登览一门。余自前岁手校《庆湖遗老集》后,不近丹铅年馀矣,今日始定心静气为之。初白先生此评,为晚年家塾课本,指示诗法最精审,足为学诗者津梁。余于《律髓》又有笃嗜,其味深长。作官二十年,忽理青灯旧业,殊自得也。傍晚再出城,复诊爽卿疾。冒雨至福兴居请客(成琢如、薛叔平、庄梁臣、刘苕石、罗景湘、杨荫北)。

初七日夜半雨,晨晴,复大雨,凉爽宜人。石老来久谈。饭后至汪家胡同衡氏昆仲处贺喜。又赴农工学会,路淖马疲,归寓易骡车再出城,为爽卿复诊,病势稍平。

初八日晴。伯葭、新铭来谈,留其午饭。饭后墀笙、仲山又来。五钟偕锡兄至庆升观剧(谭伶演《战猇亭》、《火烧连营》,真绝唱也)。散后饭于聚魁坊,兼约荫之、仲恒及惠、铭、骏、襄、纶、懿。

初九日晴。午正谒琴相略谈。吾性情疏慵,最畏登要人之门,有时不免破格为之,皆代亲友谋也。而亲友之不满所望者,反谣诼纷来,真足令人寒心。与伯葭饭于六国饭店。

出城看爽卿,冷汗不止,而躁无安时,若如仲师之言,竟无生理,乃代约杨慎之共诊。慎之断为肺叶已坏,盖受俄国热烈之酒及雪茄烟之伤(终日口不离烟),已数年矣。余因思近日中国竟成一纸卷烟世界,老幼、男女、贫贱,无不口衔一枚,冥冥之中不知伤几千万人之肺管,漏卮犹其末也。吾国人之醉欧慕倭,具特别性质,令人痛心!归寓少息,写复迪化府张泽堂书。复至六国饭店赴陈幼衡之约。半夜接电话,闻爽卿病益剧,因之彻夜不成眠。

初十日阴雨。晨起往看爽卿,病竟不可为。乃在恒裕午餐,访慎之于学堂,筹商挽救之法。迨再到休宁馆,则命在呼吸矣,自觉精神颓沮,暂辞而归,爽卿竟溘然长逝矣。

寡妇孤儿,情景不堪设想。余自十五龄时交爽卿,是为结友换帖之始。前岁忽又申以婚姻。

此次间关北上,思谋一京秩为休息计。到京甫两月,嫁女仅一月也。初五日尚在籍笑谈,意气甚盛。人生如朝露,不为厌世派,即为乐利派耳。皇皇奔竞,自苦何为?吾亦安能以有涯之生徇无涯之欲耶?伯葭傍晚携狮子峰真龙井茶来品茗,余心绪过劣,殊不能欢。

十一日阴。本定今日赴津,为潘事所阻,作书复澜翁。

十二日阴雨不定。午初率宝铭赴医学堂,在先医前行礼,放假。饭后至休宁馆哭爽卿。与镜芙商善后计。骨肉之间,虽亲戚不能干涉也。至观音院看屋,不成。因访润田,议借正乙祠商家义地暂厝。过琉璃厂,买石印宋拓《西楼帖》(又名《东坡书髓》)。坡公运笔用墨精气蕴含之妙,犹可推见,苏帖之至佳者。

十三日时晴时雨。西圃花木葱倩可喜。临《西楼帖》,写纨扇四柄。傍晚,偕郑先生、锡三、荫之步于太平湖,湖畔有井,玉泉之伏流也,辘轳汲水,泉花飞溅。余与三君就而饮之,味甘而洌,胸次尘烦一涤。夜半,燮甥哭而来,庆蕃外孙殇矣,为之痛悼不置。

又悬念娴女,命惠、铭、骏往慰之。

十四日晴。采涧夫人往视大女,强挈其夫妇来此排遣。临《西楼帖》,写一扇两斗方,如此研习,当有进境。评录《律髓》朝省、怀古二类。罗镜湘贫不能完房租,大为屋主所窘,以十八金资之。仆妇孙氏初十日赴休宁馆,悸而归,遂病,若有所见。今日镜芙来此,去后,孙氏忽昏迷呓语,所言皆爽卿之言,谓附镜芙入门(镜芙之号,孙不知也)。

凡馆中近景,及镜芙议遣二婢,以爽卿夫人附其戚萧氏以居,孙氏口中皆及之,哓哓不休。

余恶其扰也,疑为邪祟,厉声斥之,用桃枝击其体,仍不退。采涧夫人以正言开导之,始拍掌心惬而去。孙氏即欠伸而觉,问顷事,茫无所知。岂鬼果能附人对语耶?余目击耳闻,不能不信,然以堂堂男子,附仆妇卑污之体,以扰及人家,亦太难矣。

连日患病未记。过录《律髓净两卷。买《艺蘅馆词选》一大册,梁任公之女令娴所编也。凡甲、乙、丙、丁、戊五集,选北宋、南宋、国朝词(无元、明两朝)。所录简要有门径,而评注各语多能指词家本事及其所含之意,洵词选善本,合天下学士才人崇拜。香闺弱质,吾艳之且愧之。装订绝精丽,价洋二元五角。

廿一日晴,热甚。病已平复。客厅兰花放十馀翦,香气时逗鼻观,清幽雅静,自与桂花、茉莉等不同,昔人尊为君子香,有以夫。评录《律髓》两类。写应酬多件。傍晚至畅叙园赴杨蓺孙之约。得延平书并洋一百元。

廿二日晴。徐少良自鄂来。盛萍旨前辈来访。评录《律髓》一卷。《东方杂志》载元宗王阿鲁浑(镇波斯,号伊勒汗)致法兰西王腓力书两通,皆蒙古文,今俱译出。盖一与法约夹攻回回,一告即位也。末署兔儿年、蛇儿年。元人称年支类如此。唯文中有豹儿年,恐是寅年之称。岂以豹作虎耶,抑译者误虎为豹耶?书上盖二巨玺:一为“辅国安民之宝”,一为“真命皇帝天顺万年之宝”。两书皆然。当是伊勒汗世守之印。以宗王而称皇帝,岂元代镇边宗藩之称汗者,即无殊皇帝耶?此皆足以补正史所不及。明初修《元史》均汉人,不通蒙文,且先代事迹辽远,西北边与内地隔绝,其时又无官书记载,故史皆略之。今欧洲文字大通,其轶时时见于各国,实考古者之大快也。

廿三日夜雨达旦。午刻复雨。访梅叟问病,坐养园久谈,绿阴殊胜。入夜复大雨如注。以洋八元在缪丈处买《续碑传集》,凡八十六卷,起嘉庆朝,迄光绪朝,体例本之正编,而稍有变通,缪丈一手编辑。督抚录先大父、先高叔祖、先伯父。守令录五世族叔祖子宽公。科道录外王父蒋子良先生。肃然兴绳武之思。

廿四日晴。屠禹航来剧谈。饭后访珩甫,同车祝袁大嫂五十生日,复偕至恒裕食西瓜,啖清煮羊肉肚肺。雨大至,俟止乃返。抵寓又大雨。连夜为子侄讲授《大政治家•管子》,每夕讲一章,约至秋凉可毕。古今中外法家精义尽于此矣。

二十五日阴。伯葭来别。景之甥三十生日,饭后往贺大姊。又至连雨亭处贺喜。五钟至白米斜街,赴张君立之约,坐平台看荷花。夜复大雨,荷盖连顷,其声甚喧。隔窗望对岸楼台灯火,几疑身在江南也。雨止始归。改礼部为典礼院,以大同相国掌院事,郭侍郎副之,设学士、直学士十六员,凡各署裁缺人员杂置其中,清要之选至此大轻矣(肚以比肴中之大杂烩)。

二十六日晴。饭后祝增将军生日。贺聂献廷迁居老墙根(自置之屋)。评录《律髓》春日类。张芝生自津来。夜复雨(闻城外雨尤暴)。写扇两柄。西汉传经诸儒多奇姓,为后人所不经见者,今就《汉书•艺文志》(以下所引人名见《汉书•儒林传》,《艺文志》殆恽氏误记。一一整理者注)略识之:传《易》(马干)臂子弓衡胡主父偃乘弘毌将永传《尚书》炔钦假仓庸生涂恽传《诗》浮丘伯后苍(又《礼》)翼奉食子公髮福传《礼》公户满意闻人通汉传《春秋》胡毋生赢公眭孟泠丰筦路堂谿惠冥都皓星公(又)五鹿充宗二十七日阴。先大夫忌日拜供,距已卯三十三年矣。当时情景犹在目前,思之心痛。

饭后督铭、骏检收各书,择其精本移藏于书室玻璃橱中,未毕事而翰西来辞行,三兄亦来,

遂暂辍。此皆十馀年节缩衣食而得者。宋椠元刊,余无力购置,而明及国朝精校精镌之本,其可贵不亚宋、元,康熙朝殿本尤胜。吾子孙勿轻视之。接医学堂甲班学生匿名书,以奖励之不可必得也,丑诋余,其词鄙俚,为儒者所羞言。余不怒而伤之。三年辛苦,筹款讲书,所得如此。今世学生志趣之卑污,道德之堕落,可以想见。悲哉,悲哉!废科举,立学堂,不能不叹息痛恨于南皮、长沙二张矣。

二十八日阴,微雨。先大父生辰拜供。饭后至会贤堂,赴袁仲数(爽秋年伯之子)、冯昆圃赏荷之约。四钟赴农务总会,同乡公推余掌会事,固辞不获。灯下甚热,检《三国•蜀志》读数传。余治《国志》廿馀年,每读辄见新意,读之垂熟,政治、文学胥在是矣。

二十九日饭后访杨少泉,移交起居注所存公项一百六十一两。至医学堂,诸生咸力辨匿名书,指天日为誓。群疑出堂生王姓所为,平日声口符,笔迹符也。堂中有此败类,真令办事者寒心!又至恒裕存公善堂公款二百两。又至休宁馆与汪子贤、汪伯吾、潘镜芙合议爽卿夫人抚孤生计。余虽至亲,然处人骨肉之间亦殊不易。归途为大女诊病。灯下写扇两柄,读《蜀志》一卷。

三十日阴。起甚晏。未刻至东车站,为意大利署使臣博兰璧拉及其妹送行。遇胡干卿,偕至大观楼便餐,余作东。答拜城外客,与梁长明畅谈。城外泥深没踝,其号称马路者,则大起大落,崎岖过于山路,与西城内如两世界也。灯下写扇两柄。致河南宝兴隆冯石卿信,寄顾表姑母洋三十元,次伯助款也。复读《蜀志》毕。陈氏《蜀志》各传,皆以诸葛公纬之。东云出鳞,西云露爪,所见者云也,实无处而非龙也。大而调遣之方略,赏罚之政令,小而一语之加,一拜之施,皆特书之,奉忠武侯为论定。分之各为片段,合之则为一大片段,创史家未有之奇。先大云公谓史公义法,承祚得其四五,正谓此也。宋明肤儒,龂龂于正统之辨,訾承祚,扬魏抑蜀,甚至轻信报怨之说,几以秽文污之。如此读书,冤屈古人,汩没性灵,遗毒后生,可称三害。

闰六月初二日晴。因学堂筹款借旧火枪事赴津。四点二十分快车开行,七点二刻抵新车站,澜老、承庆侄相迓。与澜老夜谈,下榻上房西厢。黎明两日并出,动荡良久,始合为一(此上月廿一日事,澜翁盖亲见之)。

初三日晴。饭后诣谘议局,无所遇。访赵智庵畅谈。又拜客数家。傍晚赴周芰梁观察之约(名熙年。其令祖乃先大父壬辰乡榜同年)。

初四日阴。拜张都转,恳其拨付学款,久谈而出。谒吕椒生表舅于盐务研究所(新自保安州交卸)。申刻大风雨,继之以雹,大者类核桃。田禾受伤必巨,且闻有头被击破者。余与澜老各择最大一枚而嚼之,甘冽足清内热。冒雨至义聚成赴董子昂(崇仁。山西人)、衍庆之(善。满洲人。其令祖与先大父壬辰同榜)、许仲恒之约(皆候补道)。南马路积水可二尺,浸入车中。

初五日晴。午刻赴张粹然(士谔。新署长垣令)、洪孝斯(翰香观察之侄)之约。申刻赴许汲侯观察(引之。綦慎师之侄,子元太守之子)之约。偶在商务印书馆买书,店人闻余姓,即问恽学士为君何人。不佞姓名,猥为世所知,虚名可愧。

初六日晴。午刻赴李文忠祠,赴郑翔北、何务滋两门人之约。祠中园亭之胜,甲于天津,游人如织。申刻赴谢受之观察(江宁人,名家祜。乙酉同年)之约。连日疲于酒食,甚苦之。抽暇写扇十柄。夜雨。

初七日晴。得张都转回音,公事已了,遂附快车回京。

初八日晴。一日未会客、出门。

初九日晴。饭后诣农务总会。写应酬多件。偕锡兄访朗轩夜谈。

初十日晴。午刻润田邀饭于福兴居,偕至润家为其儿妇诊病。至顺直学堂少坐。壬三邀往其家为女眷诊病。复至乡祠赴李嗣香前辈、刘性庵同年之约。珩来夜谈。卯初二刻,有白气起于西北方,东南亘天,一时始隐。占天家指为兵气。

十一日晨雨旋晴。会客数人。饭后赴医学堂出考试毕业题两道(少阳阳明合病脉不负为顺,《厥阴篇》少阴负趺阳为顺说;《伤寒论》甘草多用炙,《金匮》甘草多用生论)。

归写应酬字。朗轩、作霖来夜谈。书贾以旧书求售,有原板初印《二冯才调集》极精。又有《倪氏笔法杂记》。倪为香光弟子,从受书法,其名号均未标出。此记乃星沙黄文燮彦和所录。凡三十馀叶。论书具有渊源,皆心得语。余近来学书,颇有独得之见。自谓粗窥古人笔诀,证之是记所言,往往暗合,私喜拙见之不诬。倪氏又谓坡公书系用侧锋,又谓右军内擫、大令外拓,亦是用侧锋。实能发书家之秘,从来无人见及。余尝谓坡书出于大令,得此益信。自来名家,或由妙悟,或由相传口诀,所以能造精诣,未有漫无制裁而能成家者。《东方杂志》第四期有《专心》一篇,语语真切。余年垂五十,脑力日减,尤当力戒兼营。今定一为学宗旨,守之终身。

政治学(五十解组,此心究难忘世,不能不预储学识,为异日行政之权衡。兹所列虽有数种书,实为吾精神所萃,寤寐不忘之要道也)。《三国志》(治此三十年,正文、小注略能上口,每读辄有新得)。管子、商君、王荆公三政治家。张江陵书牍。医学(书不厌博,独此道无约守之理)。书法(专习苏书,上规大令、平原)。

十二日晴。午前写匾六方。饭后至朗轩处为其侄诊病。诣农务总会与张远村、李丹孙启用关防发公文三件。吾辈做事,不可有官气,而旧衙门相传规格,则不可无,非此不能整齐有序也。归已日落矣。阅邸抄,知史益三亏欠公项,革职,监追查抄(五弟妇之胞弟)。不怡者竟日。

十三日晴。王俊卿方伯枉谈(新城人。以史学、古文名一时)。吾直著述家也。余久仰其名,俊老亦猥以虚声见许,相见甚欢。昆甫来作半日谈。日落,热稍杀。因至朗轩处复诊,病势大减。夜饭后归。雷电微雨(东城雨甚大)。梅叟适在话兰簃,又久话乃去。

为慎之言:前人论笔法,有所谓拨镫法、修脚法者,其用笔之法自可见。唯作擘窠及数寸大字,须悬肘正锋,此外则是侧锋。勿为书家门面语所瞒也。

十四日晴,甚热。午刻润田邀饭于玉楼春。饭毕偕至其家复诊。又为其邻王姓儿诊疾。发五妹信。朗轩来夜谈。读王朴庄《伤寒论注及附馀》讫。王氏为元和陆师相太翁九芝先生之外祖,师相刻之《世补斋医书》中,校手太疏,余签其讹误几百数。王氏注多出实测,其见甚卓,殊异诸家。日本丹波氏辑义,采《伤寒》注数十家,王注疏解,往往出其范围之外,而证诸心理实验,实觉其信而有征,有功仲圣不小。

十五日晴。立秋节。未刻偕锡兄、铭侄赴三庆园观剧。同人绳扬伶贾璧云之美于余,特冒暑往观,色艺洵可取。热甚,略坐即行,至福兴居晚饭。微雨。

十六日晴。午初赴畿辅学堂行开学礼。未刻赴医学堂与毕业诸生合拍一照。杨绳武邀饮福兴居。炎天驰逐甚苦。朗轩来,见余治《三国志》甚专,谓观兄之专力此书,无怪文思深细,一字不妄下也。余虽愧斯誉,然其论陈志,则得其要义矣。

十七日清晨大雨,旋晴。午刻在精舍邀王晋老便饭。姚石老、罗镜湘、吴质钦作陪(罗、吴皆晋老门下士)。晋老学问深邃,石老论算学及西北地理娓娓不倦,余深愧不如。

晋老以所著书见贻,其《希腊春秋》、《欧战》二种,皆以史汉文法行之,高出留学生所译书百倍,益知中文不精,无一而可。宴罢坐深廊,久谈乃散。吴子清兄来拜(新简甘凉道)。

下张小云先生关书(蓟州拔贡,延课汀、振、闰、樱四孩)。

十八日阴。润田午刻饯胡海帆同年,请余作陪。饭毕至广惠寺行吊。江苏馆答拜俞幼来方伯,因赴崇文门东为润田儿妇复诊,病减而妊脉见矣。闷热殆不可耐,留连至日落时,冒微雨而归。灯下将所校王氏医书各签,录为校勘记,拟呈元和师相。

十九日晴。未刻至农务总会,以办事章程申送农工商部。问陆相病,未见。夜中天高气清,月光如水,俨然新秋景象矣。为子侄讲梁纂《管子》论法立令行一段,指谪时政之弊,语语搔着痒处。文至此,足当一快字。

二十日晴。陈少蘅(佩实)来谒。未刻至三眼井为杜氏点主。归寓热甚,一事不可为。傍晚至太升堂赴金搢臣(笏先。己丑年侄)之约。

二十一日阴雨不定。朗轩午前来,申刻始去。酉刻至万福居赴姚石老之约,请王晋老也。晋老以吐鲁番新出土之唐《张怀寂碑》见赠,其足考证古今处甚多,余别为题跋。

晋老又谓中国哲学莫深于《庄子》,科学莫备于《墨子》(《经说》上下篇)。惜自汉以后,无能阐发之者,遂使欧人居为独得之秘,而我中国出洋留学生,不通中学,群震西学之神奇,殊可叹恨。晋老引余为同调,谓可以论学,余滋愧矣。终局后又至泰丰楼践朗轩约,直登三层楼上俯视城闉灯火,可称壮观。

二十二日晴。晚雨稍凉。兰花又出新翦,夏秋两花,可征得气之厚。阶前玉簪、茉莉、晚香玉竞放,秋香满园,沁人心脾。为张润泽写屏对数件。任栋臣来谈,穷饿无以为生,余恻然赠银元四圆,以周其急。灯下静坐话兰簃听雨,读陈氏《蜀志》数篇,体势之妙,上规龙门,自来唯以高简赏之,不知其时有事外远致,使人寻味不尽也。拟别购一本,用张廉卿、吴挚甫评《史记》法评之,专论其文,导世人知读陈志。

二十三日阴,微雨。赵仙洲刺史来见(镜源。癸巳同年。季申兄托带信来),托其带致季兄信。又复朗存信,交邮寄。饭后至东城,吊铭鼎臣将军丧。雨势甚浓,急驰而归。

钱晋甫来作半夜谈。复雨。书贾张姓以旧书求售,留明刻本《野客丛书》(宋嘉定中长洲王楙),凡三十卷,体例近《容斋随笔》,板本甚精,价三十六两。又有元刻《道园学古录》廿四册,纸印清洁,且完整无损叶,元本之至佳者,索价四百二十两,给以百五十两,不肯售。又买旧钞本《伤寒论注释》两厚册,不著姓名,唯印沈璟、毅斋二小印,不知何许人,当遍考之。略检十馀条观之,颇简当,朱笔旁注及圈点甚用意。三代后官制,以西汉为最善。故当官者多能举其职。迨后汉政归台阁,而三公为具员,渐失其本矣。今之议官制者,盍讨论中国西京旧典乎?广东于十九日有匪徒两放炸弹轰击水师提督李准,伤手及腰际。李负伤跃登屋顶,与相持,毙贼一人,生擒一人,馀党遁去。粤乱已三作矣(一、枪毙署将军孚琦,二、轰督署,合此次而三)。总督张鸣岐恐甚,夜眠屡易其处,日夕忧惧,将成心疾。张由岑春煊幕府,不数年窜领兼圻,既无定乱之才,复无镇乱之胆,临事则张皇而失措,事后则铺饰以邀功。真凡材也。执政唯知受其重赂,付以南疆,亦稍为大局计否?夜雨达旦。

二十四日阴,甚凉。延慎之为振儿诊疾。未刻至乡祠赴陈华甫之约。

二十五日阴。慎之再来诊。申刻至广和居赴刘龙伯之约。灯下为仲恒致瑾叔信。又邮寄延平信。

二十六日晴。振儿热加剧,神昏口噤。慎之屡治不中病。余以为不急下且殆,乃用大承气汤下之,加银花、元参、芩连、僵蚕、蝉蜕,兼清上焦温热。服药一时许,头面遍身俱出白疹(又名白痧),密而且透,大便仍不下,腹高神昏如故。因用前剂加大黄至四钱,芒硝二钱半,峻攻之。傍晚始动,下燥粪秽水半桶,神识顿清,热势亦和。仍用前剂,减轻份量,荡涤馀邪。此二刻真生死机关也,使余手段稍软,则危矣。仲师屡示急下之法,不愧救世圣人。乃作书报慎之,俾增阅历。耿伯齐邀万生园,辞之。未刻赴农务总会,同乡公推余为代理总理,使事权归一。复提议办事机关进行政策。五钟散会,出城至全蜀馆,赴己丑月团,趁西城归。粤督劾厚存堂兄,咨回原籍。

二十七日晴。振儿病势已解,用药清馀邪,净滞养阴而已。朗轩来畅谈。作《张怀寂志》考证,题于下方,付装池。连日车中看《伤寒注》钞本,融贯正当,可称善本。作序书于简端。

二十八日阴。饭后至北城拜蓟州张小云拔贡,延课汀、振、闰、樱,下初一日开学请柬。雨大至,逆急点而行,高坡泻水入沟,崩腾如瀑,淋漓归寓。少息,题崇效寺妙慈和尚牡丹卷子。余近日适读《才调集》,因检其中牡丹诗六首录之,不特余可藏拙,亦冀

他人守崔颢题诗之戒,相率搁笔,或为徐凝洗恶诗耳。夜雨达旦,檐溜琤琮,花木滴沥,倚枕静听,清远如在山中。

题唐张怀寂墓志此唐长寿三年茂州都督府司马张怀寂墓志。宣统二年十月,在新疆吐鲁番厅三堡地出土。府君上阙一字,据文知其姓张。太宗贞观十四年秋,侯君集平高昌,其王麴文泰降,以其地为西州,治高昌县,即汉车师前王庭。则天长寿元年,武威军总管王孝杰讨吐蕃,克服龟兹、于阗、疏勒、碎叶四镇。志中怀寂三代皆仕高昌,所云伪右卫将军绾都、曹郎中等,皆高昌官名。麴氏官制赖此略见。所云夺情总戎,充武威军子总管,乃为王孝杰裨将从克四镇也。又云葬于高昌县西北旧茔,考今三堡地东南,有一古城,土人呼为唐王城,证以此志,即唐西州治也。前人在迪化府掘得唐碑,知府旧城即唐北庭都护府治所。今又据此志而得西州。碑志之有益史学如是。夫怀寂,一西域裨将耳,殁于幕府,葬于高昌,安得闻人硕士任铭幽之选。今观其文藻之茂美,楷法之坚凝,虽中土无以远过。何唐文之遐盛耶?意者军府良记室之所成欤?宣统三年闰六月,新城王晋卿方伯归自新疆,以拓本见赠,爰考证以付装池。大兴恽毓鼎记于太平湖畔寓庐。

二十九日晨,雨始止,旋放晴。评阅医学堂毕业国文课卷,吾以见中国文字之将亡矣,不能不太息痛恨于创议废科举、立学堂之大老也。写应酬字十馀件。

七月初一日晴,傍晚风雨交作。未刻张先生开学,酉刻设席请先生(郑先生、李丹孙、史荫之、田凌槎、范隽臣、锡三、珩甫、三兄作陪)。灯下写扇三柄。临秋碧堂苏帖。

初二日晴。春兰再花,香满庭宇,静坐厅事以领略之。饭后为王爵生同年贺嫁女喜。

城外泥淖及踝,马车不能行,因未赴医学堂,作简约新甫、龙伯明午广和议事。灯下复瞿肇生同年柬,论医道。旬日来,就枕之先必读韦縠《才调集》数篇,以定心气,则情和而易睡。愈读愈入味,则长言咏叹,书之简端,盖余诗境略进矣。

初三日晴。至长椿寺行吊。午刻约新甫、龙伯广和便酌,预算医学堂经费,决议缩小范围。在衡裕少坐。灯下书徐孝子像赞两叶,应花农前辈之求也。放翁诗沉郁秀劲,能传少陵衣钵。历来选本以《唐宋诗醇》为最得其真面目,惜抱翁所选亦精,唯止七律耳。

梁氏所出《国风报》,近数期殊减色。题目既穷,议论亦乏精采,似觉江淹才尽。其录《国会与国民关系》一种,连篇累牍,至六七期而犹未竟,尤非月报所宜,易使读者生厌。

法令文牍占一册之强半,皆钞自官书。中西纪事,皆钞自各报。文苑无非瘿公、尧生、钝宦数人之诗,竟似为罗、赵、冒刻诗稿矣(赵诗不足传)。且皆流连风景,无关宏旨(愚意诗不必专录今人。宜取其有关文献者,或发潜阐幽,亦无不可)。小说《巴黎丽人传》,支冗平衍,格格不能吐。此报竟成弩末矣。余故以《东方杂志》代之。

初四日晨雨旋晴。午前至三圣庵行吊。未刻诣农会,发致各县分会公文廿六件,又咨内城总厅一件。五钟至庆升,钱仲甫作东,听谭鑫培《鱼肠剑》,散甚早。接门人张伯寅(祖诒)洪洞书并伴函。灯下读《吴志》一卷,并裴注字字入目。虞仲翔以鲠直贾祸,固不善自全,然其呵于禁,詈糜芳,想见其嫉不忠之臣如仇,壁立千仞气概,吾辈不可无此胸次。张温得罪,诸葛公谓其由于善恶太明,清浊太分。此非教人混沌模棱也,嫌其圭角过露,不能容物耳。寓精明于浑厚,斯为君子。翻传注中附朱育会稽对一篇,词采华赡。

汪容甫广陵对疑即脱胎于此,然不能若斯古茂也。陆瑁女郁生许嫁张温之弟张白,夫亡守贞,姚信上表请褒为义姑。此为贞女请旌之祖。义姑之名甚新。

初五日晴。午后至辅仁私塾开学。闻笏斋到京,下榻江苏馆,因往访之,畅谈别后

事。又至津浦铁路公所议事。灯下写扇三柄。读《诸葛恪传》。

初六日阴。未刻偕锡兄至新丰观剧,仍系仲甫作东。谭伶演沙陀国请兵至收周德威,真绝唱也。凡旧排相传之老戏,无不入情入理,其关目皆极完密,不似新戏之脱支脱节,无理取闹。今之维新少年,目无古人,其实何曾梦见。归后仍读《吴志》一篇。吾于《国志》亦几韦编三绝矣。

初七日大雨彻夜,复一日夜不止,河决田潦,深可忧虑。竟日坐话兰簃与锡兄话雨。

阅医学国文讫。廿四卷中,粗为清通顺适者,两卷而已。斯文至今真大劫也。

初八日竟夜淅沥,清晨竟晴。儿辈来报,太平湖水拍岸平堤矣。吕舜臣表舅自鄂来,作半日谈,述史益三监追查抄事甚悉。老河口榷厘,筹赈局提调,皆优差也,反得恶果如是。倘当时不谋此差,不过境况稍难而已,何至撄谴破家。祸福相倚,可危之至!世人亦可知所自处矣。五弟妇甫丧所天,归家宁亲,复丁斯厄,何以堪之。闻已迁居小屋,情况可知。夜赴郑叔进手谈局,稍负。

初九日晴,骤热。复方燮尹上海书。批阅医学妇婴科卷。善卿叔祖自浙来,一别十九年矣。发已斑白,话旧惘然。未刻至嵩阳别业,赴盛萍旨前辈约。晚,又赴任翼臣大观楼约。偶在书斋检书,得彭文勤《五代史补注》(文勤发其端,门人刘氏凤诰足成之),端坐读之,遂尽一卷。此注体例一仿裴世期《三国志注》,以薛史《五代会要》、《册府元龟》为主,以唐末至宋初各笔记为辅。所采书二百馀种,五代著述,备于是矣。作史书读可,作说部读亦可。读一书而群书皆萃,真快事也。五代去唐末远,典章法制,结唐开宋,亦自灿然可观。欧史概从删削,殊不满人意。若以此注颁之学官,列为正史,则新旧《五代史》皆可废矣。此为余生平酷爱之书。

初十日晴。先妣忌日拜供。钱晋甫、刘壬三两局皆辞之。批阅妇婴课卷毕。傍晚散步太平湖畔,水势大可观。公善堂有公产小宅在方壶斋,误赁于陈桂荪,著名贫而无赖,积欠房租年馀,房屋日见倒败,索之不应,逐之不能。余不得已,转卖于开泰金店胡席卿,价银壹千两,以其款在银行储蓄,月收子金五两,既省征收之烦,复免修葺之银。计亦良得。于今日写契成交,特记于此,以备稽考。梁任公创立中国六大政治家:一为管子,二为商君,五为王荆公,皆卓然政治伟人,名实至为精确。馀三家不知何属。李氏岳瑞乃以诸葛忠武侯(三)、李卫公(四)当之。忠武犹有立法规模,卫公则不过名臣而已(李所撰述,尤不足言),安足称大政治家?余意此席当属西魏苏绰。魏自永熙西迁,纲纪扫地以尽,绰佐宇文氏创制立法,修礼教,定官制,粲然明备。如租庸调之征,府兵之设,经国远猷,开唐代兴王之制,创文案朱出墨入之法,行之千馀年而未改。虽设施限于偏霸之局,允为政治大家,求之异代,颇罕其匹。惜余懒于著述,未能泐为专书一发明耳。

十一日夜雨达午。过中元节,祭神祀先,荐茄饼。饭后赴旅京教育会。又至太升堂祝金汝翼同年六十寿。城外泥淖没踝,手握成茧。舜舅、梅叟、南园来夜谈。武阳水患县巨,饥民数千,里中方办急赈,余旧存两邑赈款一千两汇寄八叔散放。特出单布告京宫。

十二日晴。栋臣来谈。饭后写屏对六件。笏斋来拜。傍晚偕锡访朗轩,同饭于玉楼春。四川争路风潮甚烈,以先帝有铁路归商民自办之谕,据此抵抗,集会数十处,不下十万人。川督驰电告急。此策创于邮部盛大臣,曾署名负责任。今当责成盛大臣妥办,不能办,则辞职,始合建国务大臣之本意。乃似以朝廷当其冲,监国忧烦,而部臣袖手,何必多此改制耶?十三日晴。饭后梦陶丈、朗轩来畅谈。申刻至乡祠赴嗣香前辈之约,与笏斋同车绕正阳门而归。珩又在此剧谈至夜半。

十四日晴。门人黄补臣自汴来。饭后偕锡兄至万生园赴陈幼衡之约,啜茗于豳风堂。

赏兰于温室,饭于燕春园,归已上灯。晋甫兄来作半夜谈。盛杏丈来简,江南水灾之后,米价每石至洋十一元,三百年所未有。常、昭两县民因而暴动,心甚忧之。天时如此,人

事如此,犹复侈谈立宪,举内外政而纷更之。我瞻中原,蹙蹙靡所骋矣。中夜悲愤,不禁泪下。新学小生,以此愚监国而骗功名;监国阁臣,以此自愚而忘宗社。人心尽去,宪将谁立耶?晋甫述家世旧事,甚可记,客去记之。康熙时,海盐俞检讨(长策)典试江右,钱文端公(陈群)其婿也,从入试院阅卷,手植桂树四株于衡鉴堂前。阅十馀年,文端亦典江右试,四桂发花甚盛。其从子箨石宗伯,以副榜困于场屋,年四十五矣,从文端入阅卷,闻文端种桂故事,亦手植桂两株以志之,大为胥吏仆从所笑,且面斥之曰:五十老副榜,理宜安分,奈何不知耻,妄欲效主人所为乎?宗伯一笑而已。既撤棘,方伯某公(记系旗人)

上谒。文端素清简,只携二仆,适皆以事出,无已,倩宗伯持茗器敬客。方伯骤睹,则大惊,杯不觉堕地,毛发毕竖,仓皇而出。询其仆,知为宗伯,老副榜耳。私怪二品大员,何畏之若是。详记其姓名。越两年为乾隆壬申,三月举乡试,八月举会试,宗伯遂联捷成进士,以南宫第二人点传胪。甫留馆,即典江右试。所植两桂,花更荣于四桂。大喜,复补两株。数年后擢侍郎,再典江右试,则八桂俱荣。江右传为科场佳话。适闽省亏空案发,缺帑至数百万。宗伯奉命查办,则某方伯已督福建。查实复奏,上震怒,诛总督。先是总督闻派星使,知为公,悚然曰:“嘻!死矣!”可见数已前定也。

十五日晴。巳刻至畿辅学堂行毕业礼。礼毕照像、午饭。在乾祥米庄定米二十包(上米每石银七两三钱,次米银六两六钱)。会馆答谒舜舅。

十六日晴。饭后至医学堂。申刻至安庆馆(皖人新造,即从前文昌馆地),赴贞盦之约。

十七日阴。午刻壬午公局,在乡祠公请刘益斋观察、刘佩五太守,皆到。微雨滴荷叶声清脆可听。登高楼第一层望烟云迷濛入画。

十八日晴。皇上入学,悬龙旗志庆。书房暂在补桐书屋。上先御含元殿(皆在南海瀛台),三师傅、御前大臣、内务府大臣行三跪九叩礼恭贺。礼毕,步行至书屋中间,在至圣先师神位前行礼。入书塾,向师傅两揖,师傅答拜叩首。升书座,向南。师傅旁坐。

内发《孝经》一部授读。先授三句(孝经。仲尼闲居。曾子侍坐。外间《孝经》无“闲”

字、“坐”字)。上不甚上口,乃改用蜡笺所裁字方。陆师傅书此十字,逐字授认。上只能识四字,往复理熟,乃退。伊教习(授清文者称教习,不称师傅)先授清文,上能记两字母。向例,师傅坐授,教习则立授。此次奉皇太后懿旨,亦赐坐焉。饭后至江苏馆祝王书衡太夫人寿。至农务总会。复魏梯云一函,为争香山健锐营地事。申刻与梅叟、梦陶丈、朗轩在精舍公请笏斋。顾渔老、钱新甫、冯润田、冯昆圃作陪。四川争路风潮甚烈,十四日聚众攻督署,毁之。制府避去。川民相约不纳租税,大吏连电告变。诏催督办大臣端方入川弹压晓喻。闻端带两营而行。此殊非计。两营乃张彪所统军,素乏纪律。吾恐保卫则不足,启祸则有馀,乱其始此矣。河决固安口门三百馀丈,吉林、湖南北、江、皖皆大水,灾祲洊至,新政厉行,呼吁无从,但增悲愤。

十九日阴,微雨。延黄海峰为夫人、孙女诊疾。又偕至大女处为外孙女诊疾。未刻至广惠寺行吊(梅叟弟妇)。归写赵次帅、王次篯两信(荐史印之于鄂省尽义县)。朗轩作半夕谈。闻川电已断,朝廷不复得西疆消息矣。晋抚陆申甫同年来谈。

二十日晴。未刻讲官在全蜀馆团拜,请笏斋,余亦作客,尽醉而散。申刻复至畅叙园赴陈华甫约。川民大乱,宣告独立。命赵尔丰剿办,端方率兵两队入川晓喻。闻川省新军警兵皆民党,恐不服调遣,反助贼焰耳。

致吕幼舲同年柬杏公所处地位甚危,唯速自请罢斥,稍占地步。弟苦于上谒不获见,公盍以此参末议乎?若再优柔不断,恐将受其乱矣。弟与杏公休戚相关,始肯进此逆耳之言也。

《左传》:宋左师之告华亥曰:女丧而宗室于人何有?人亦于女何有?二十一日阴雨。巳刻至顺直学堂,甲班诸生行毕业礼,余率全堂职事员诸生十七人,在至圣先师位前行三跪九叩礼,学生向余等三揖,发文凭,余及壬三宣训辞,勖以立品进学。合摄一影而散。晋甫来夜谈。

二十二日寅刻雨,竟日未断。宝惠在养心殿引见,奉旨升补陆军部员外郎,钦此。

从前以进士分部,有十馀年始补主事者。今宝惠资不及四年,而已连擢两阶,际遇胜老辈多矣。可不谦谨以承之哉!开发报钱廿七千。门人吴厚庵(丙炎)自鄂来,三兄过谈。傍晚访南园,偕饭于六国饭店。园梨已熟,摘取一百馀枚,先荐菩萨、祖先,然后合家分啖之,鲜脆多汁,真解渴佳品也。

二十三日晴。午前会客。午后东城答拜各客。访晋甫作夜谈。平湖陆春江中丞曾宰山阳,有循良之誉。调宰上元,绘《山阳遗爱图》以志之。仁和赵粹夫太常时守江宁(粹夫先生中道光甲辰举人,为先大父典试浙闱所得士),题诗云:“太守庭前唯一鹤,宰官堂上有三鱼。两家清献风流在,愿与良朋共勉诸。”一琴一鹤,宋赵清献作守事。三鱼堂,困朝陆清献堂名。清献宰嘉定、灵寿,皆有惠政。诗切赵,切陆,切知府,切知县,而两公皆谥清献,使事天造地设,确切不移如此。(晋甫述)

二十四日晴。写尺馀大额十字。上大伯、八叔书,又致郭寄坪书,均交邮寄。端侍郎沙市来电,署川臬周善培被乱党所戕,统制朱庆勋自尽(〔眉〕后知此说不确)。朝旨催端入川,起前总督岑春煊会同赵督平乱。唯岑既无名位足以节制,又无兵勇可以调遣,仅饬其乘轮逆上,单骑入川,恐难得力也。以余测之,成都恐已失守矣。宝骏创立家庭字课已十五期,余为评定甲乙。自夫人以至小儿女,无不聚精会神从事笔墨,吾家遂成一写字世界。

二十五日晴。医学堂甲班生发毕业文凭,本定巳初刻,适值禁卫军自操场授标旗后拔队回南苑,整队出宣武门,车马不得出石驸马大街东口。禁兵万人,十一点钟始毕。午刻因宝惠升官祭祖。吉甫来贺。未刻至闽学堂旅京教育总会,众推余连任会长。至医学堂,与龙伯率诸生向先师神位(岐伯、仲景)行毕业礼,因发文凭。余宣训词,勉诸生精益求精,不可以毕业自足,自欺以误人。余本定五年毕业,而诸生迫不及待,且已有悬壶行道者。倘因所学不精而杀人,余之罪大矣。又至天寿堂行吊而归。复庄心安丈书。灯下定医学会实行研究章程六条。顺直学堂毕业诸生,由督学局给优廪各出身,衣冠陆续来谢。

二十六日阴。丹徒周振先(〔眉〕字树声。翊臣之弟)来见,以知县分发河南。己丑同年吴獬之孙广南(〔眉〕名沆。审判厅录事)来谒。吴同年今年七十一矣。未刻至方壶斋赴荫北之约。赵叔泽丈及剑秋招饮,辞之。朝廷措置川事颇张皇,已命端方,复起岑春煊;又寄谕滇督李经羲援川,李以不能离滇辞;旋又寄渝陕抚钱能训援川,钱以栈道不便行军辞;又谕粤督张鸣岐分兵援川,张以粤乱方棘辞。阁臣不明地势,不达军情,故疆臣多不受命。大局如此,深切杞忧。

二十七日阴。午后约延铁君、徐贞盦、何梅叟、杨少泉、刘龙伯、钱仲甫赏兰。客散后,梅、仲两君谈至夜半始去。仲甫素嗜张夕庵山水,余因出所藏《凫芗诗意图》十二幅共赏之,仲甫爱玩不释。夕庵作画,极合于泰西画家皴染之法,盖得力于吴渔山。

二十八日晴。巳刻与嗣香前辈,仲鲁、性庵二同年在乡祠合请陆申甫同年,未刻始到。固安被水甚惨,同人议放急赈。有李君香甫自固安来(李即县人),因招之,详询灾状,大约饥民不下七万人,非宽筹赈款,不足拯救也。至万寿西宫贺润泽娶儿妇之喜。雷雨骤至,在恒裕少避。又至石桥别业,赴锡聘之丈、延子澄、景佩珂、伊仲平前辈、郑叔进之约。自笏斋、申甫到京,余无局不在配享之列,征逐为疲。川督电通,城围略解,唯乱党四起,一时尚难平靖耳。

二十九日晴。饭后至长椿寺行吊,顺为连雨亭诊病。归寓,张芝生来久谈。灯下朗读《史记》诸表序,足称雄宕二字。欧公《五代职方考序》,酷摹《汉兴诸侯王表序》,然字外出力处,则去之远矣。邓完白习篆隶,每晨起磨墨一碗,一日间用罄乃已,如是者八年。钱献之习李少温《城隍庙碑》,熟摹精思,至梦少温授笔法。前哲一艺之成,必专心若此,乃造其征。余于医学、书学,皆稍有所窥,而心轻意活,从未破除一年半载之力,下苦工夫,安能容易成家?书学不过欺世盗名,医道则直误人而已。思之愧奋。接常郡一府两县募赈捐信。

八月初一日阴。先大母生辰拜供。申初刻至嵩阳别业,赴程玉川、刘龙伯之约。灯下写大对两付,为延澄老写诗一纸,寄延平书。接史持叔电。读《魏志•杜畿传》,注引《魏略》所叙两段,殊有别趣。陈氏俱削不载,而叙次独得其要。守河东一段,上掩孟坚矣。曹涤新(根荪亲家长子)以所纂《集权资宪通史》排印本八巨册相赠,择录三鉴九通之合乎立宪法制者,分门编纂,间下己意,学子得此以研求法政,颇收融贯之功。涤新费十馀年之力而成,可谓好学也已。

初二日夜雨达旦。笏斋来谈。余出近年所得书画共赏之。未刻己丑团拜。在石桥别业公请陆申甫、袁观臣(用宾。壬午、己丑乡会同年,历宰蜀县,过班道员)两同年,宾主三席。晋甫来夜话。

初三日阴。袁观臣同年来久谈,盛称蜀中天时物产之美,生活用度之廉,为之神往。

饭后至东城祝周采臣太翁寿。又赴农务总会商办固安急赈,作函致盛大臣,乞免车站铜元运费(铜元十万枚)。又函致丁大京兆订会晤期。为景佩珂令嫒诊疾。

初四日晴。天长孙嵩龄来执贽(字申伯。庚子、辛丑举人。邮传部小京官)。午后林叔鸿来久谈,论事多通达语。傍晚至东城祝晋甫六十一岁生日。酉刻至史家胡同赴绍仁亭同年之约,与笏斋同车而归。珩甫在此。笏斋赠摄影坡公小像一纸,元至正中白莲寺佑上人所绘,须眉古雅,衣折曲劲,自是当时高手。厂贾索价三百金,笏乃留两日而影之。

初五日阴。未刻与嗣香前辈约齐,同访丁大京兆,商拨备荒经费银十五万两,为急赈及冬春赈抚之用,灾民庶几得生矣。又得杏丈复书,车站允免铜元运费。出城吊裴绚臣。

绚臣今年丧妻殇子,旁无兄弟,仅存堂上七旬老母一人,临丧不胜哀怆。询其病状,初一晚尚出赴宴,醉饱而归,猝然昏卧,不能言动。医以为气虚中风也,人参桂附杂投,次夜即殒。余按此为饮食填塞太阴,乃值气郁不舒之际,骤食过饱,遏脾使不运行。脾系不灵,周身经脉皆阻,正如钟表之机轮,或阻或滞,则全副机关悉停也。唯用大剂承气下之,大便一下,机关即活,其病霍然若失。余曾治吴雅初妹丈家乳妪,外证悉类中风(口眼亦斜),幸未进燥补药,即以大黄、芒硝、厚朴、枳实峻攻之。夜半畅解,次日诣余处叩谢矣。时医不知饮食填塞太阴之名,概以为中风,而进祛风开窍各药,甚者必用参附,无不壅阏而死。前年直督杨文敬即此病也。冤哉,冤哉!吉甫内弟犹力执庸医之言,指为虚证。

余谓三十馀岁迂谨之裴绚臣,素无疾病,作鰥夫近一年,旁无姬侍,何从而虚?业以参附杀之矣,而犹诬以虚名,恐冤魂将痛哭于九泉也。灯下详识之,以告后之患此病者。

初六日晴。为刘蔥石题《枕雷图》引首。唐韩滉在蜀得坚木,制大忽雷、小忽雷各一(其制类琵琶)进于文宗,流传至今,皆归蔥石。林畏庐同年为绘此图,蔥石复详记其事。饭后至佩珂处复诊。出城至林叔鸿处道喜(新妇为景月汀将军之女)。归寓,三兄在此,同吃肥蟹。灯下为朱象甫题其曾伯祖茮堂先生青衫旧迹卷子,用御制墨及明方子鲁墨浓研书之,行间皆有蓝紫宝光,乃知坡公最重用佳墨。

题朱茮堂先生青衫旧迹卷子,为象甫世仁兄作此卷乃茮堂先生作秀才时,应古学之试卷。正场卷,旌节花赋,以“花号旌节,种自仙人”为韵;

拟陆元佐新刻漏铭;拟郭元振古剑篇七言古。复试卷,梅炎藻夏赋,以题为韵。红绫馆试帖诗,二乔观兵书便面。吴彩鸾写韵图便面,七律各一首。先生正场卷白记云:是日经古、诗古合考,准继烛。

余已交经古卷,接烛写诗赋。学使刘文恭公查号至,见诗赋,虽未誊真,而草稿甚清楚,谓明日将起早,即以草稿付幕友评阅。榜发,擢为第一。随后始补正文。其年嘉庆庚申也。先生官漕督日,得此两卷,装成长卷。自题曰“青衫旧迹”。老辈题跋甚多。象甫为先生曾侄孙,此卷已传三世。而象甫征题,余实开始。

经济闳通校舍开,谁从妃俪斗心裁。数篇剩有当时体,认取承平好秀才。

巨卷牛腰入箧中,姓名同付碧纱笼。宝藏手泽尊前辈,犹见乌衣子弟凤。

初七日晴。宜兴周笠航(志恭)来见。筱棠师之堂侄,以通州师专祠为自治会占据,请余约同乡具呈顺天府保护立案。笠航言,光绪初年,在京卧病垂危,先君力疾诊治获痊,终身不忘此恩。筱棠师与先君至交,目击贫困之状,以致憔悴忧伤以殁,深抱不平。壬午秋,不孝捷京兆试。师以府尹充监临,余往叩谒,师握手大呼有天道,几至泪下。老辈之重风义如此。饭后,桂月亭同年过谈。客去,即赴东城张振卿年伯之召,八点钟始归。振丈席间话同治末年朝事,娓娓可记,当详识之。余所立辅仁改良私墊,呈请督学局立案,已蒙批准,毕业后升学。

初九日晴。澜笙太叔祖、寿臣叔祖、许仲恒、承庆侄,均自津来祝贱辰。傍晚,子女儿辈设筵为余暖寿。

初十日晴。余四十九岁生日。宝惠传集喜连成班效彩衣之戏。晨起在菩萨前、祖先前行礼,合家叩祝。十一钟开戏,两钟散戏。男客二百廿人,收礼三百五十馀份。余于事前并未敢声张,而亲友乃闻声踵至,于此见同人相待之厚也。朱桂卿前辈赠联云:“进退之际,雍容可观,今是昨非,抗志直同蘧伯玉;君国为怀,反复致意,独醒众醉,放怀休拟屈灵均。”何梅叟、刘浩川均有赠诗。接大兄电,兼护延建邵道。

行年五十,记性大减。自今日始,定为课程如下:细看《资治通鉴》。精研各种医书。编著《孟子大义通》。

达则为良相,穷则为良医。

用我则施之政事以济一时,不用则垂为学说以济百世。

十一日晴。惫甚,晏起。午刻至嵩阳别业赴陆申甫同年之约,兼摄影,皆己丑同年也。

十二日晴。亲友陆续来补祝。未刻至医学堂听毕业学生王铭鼎讲生理学,语颇明切。

申刻借恒裕请澜翁及初十日格外出力诸君,夜半始归。

十三日晴。写应酬各件。午正至西车站送申甫同年。归路访笏斋久谈。公度、朗轩来夜谈。

十四日阴。至董五叔岳母处,昆师母、元和师相处叩节。至荣相处答谢。

十五日晴。晨起祭神。饭后为三兄贺节,为锡兄祝寿。月上时祀先,助祭者男女三十馀人,可云盛矣。阖家拜节。夜饭后率铭、骏、襄、纶、懿至春仙观剧,演《渡银河》,灯彩极佳。归已四鼓,月明如水,凉透衣衫。

十六、十七日失记。

十八日晴。王晋卿方伯来谈。晋老令祖仲三先生名振纲,道光戊戌科会元,与先大父同年。余为晋老叙之,欣快不置。科举既废,年世交渺不相属,情谊索然。故余于先人年世交视之极重,稍存王谢风流也。晋老赠余六朝人写经墨迹残卷三十七行,系从吐鲁番三堡地沙中掘而得之。所得经卷极多。有系以年长姓名者,乃北凉沮渠无讳时所书,有承平三年、承平十五年款识。考史,北凉沮渠牧鞬既亡,其从子安周率部落西徙,称大号于西域,即今吐鲁番地,传子无讳,为柔然所灭。承平纪年,史所失载,不意千馀年后,忽

从沙漠中发现,真快事也。此残卷,字在楷隶之间,时存蝌蚪遗意。今人得宋板书一册,珍同球壁,若唐刻本已绝天壤,矧六朝时墨迹耶?向得敦煌唐人写经六叶,诧为奇宝。今则话兰簃中,当推此为秘笈第一矣。午后至尚敬臣家祝立夫年伯七十六岁生日,因留观剧,夜半始归。

十九日晴。午后访张知庐、范棣臣,接收旅京教育公会文件。酉刻至鸿丰堂赴王晋老之约。闻十二日嘉定府、雅州府相继失守。午前无云而雷,兵象也。

二十日晴。午后附快车赴津,仍下榻仓廒,澜翁及玉山侄来接。阅报纸,叙州府失守。川事糜烂至此,朝廷犹不肯罢斥赵尔丰,别简有威望之员,岂竟弃川不顾耶?在火车见月出时其色如血。与董子安同车,下车子安即约聚丰园晚饭。

二十一日晴。十一钟始起,下床即接宝惠快信,知革命党于二十日黎明据武昌省城,总督瑞澂弃城遁,湖北提督张彪继之,藩臬以下不知下落。奉旨革瑞澂职,仍署湖广总督,带罪图功。命陆军大臣荫昌督兵赴援。午后拜客,晤傅提学,为顺直学堂常年经费四千金已由谘议局提议通过,求其照拨。又晤沈冕士、翁笏斋。

二十二日晴。下床复接快信,知宝惠蒙荫大臣奏充行营司令处秘书长,即全营总文案也。平时受其识拔,得荣名,食厚糈,患难相从,分所当然。余昨见荫公督兵,即知宝惠必有是行矣。午刻饭于第一楼,主人八人(戴宾臣、徐六皆、谢受之、董子安、周季良、王言伯、邓豁然、许仲衡)。四点钟附快车回京,七点三刻抵东车站。到家见宝惠意气甚壮,心为宽慰。又闻汉阳县城失守,铁厂、枪炮厂俱为所据,匪党推黄陂黎元洪为首,系新军协统。记名提督伪授汤化龙为两湖总督(汤系甲辰进士,法部主事奏调内阁法制院,现充湖北谘议局长)。瑞澂初六日即遣全眷回京,尽载贿而行。十三日闻有革党起事之信,移往楚豫兵轮。昼在署办事,夜宿舟中。十九日搜杀党人未毕,忽闻枪炮声,仓皇出城。

藩臬以下官或遁或匿,无一守者,匪党坐而得之。三百年来弃城逃走之速,瑞澂首屈一指矣。

二十三日晴。一日谣言葚多,传某某处皆兵变失守矣,或系伪电,或出讹传,均无其事。外城吴厅丞(篯孙)张皇失措,勒停唱戏,讥察行人,而无识无胆之京官,挈眷出都。邮传大臣复欲停止京津火车,一时人心摇惑,市面大扰,银行、钱店纷纷兑取银洋,周转不灵,遂致接踵闭门,钞票竟成废纸,甚至大清银行钞票亦不收用,是无国家矣。米价飞涨至每石银十二两,若非巡警得力,则剽兑刂横行,辇下不乱而自乱矣。朝旨起袁世凯督湖广,岑春煊督四川,革瑞澂及统制张彪职。

二十四日晴。市面梗塞如昨。晨起宝惠叩辞入署,未刻从荫大臣乘专车赴彰德,与项城面商办法。陆军第一镇、第六镇及抽调各镇兵队陆续开发。午刻至大顺永布店借现钱二百千,店中掌柜邀饭于便宜坊,饭毕在恒裕略坐,锡兄亦至,未刻偕至畿辅学堂开第六次旅京教育公会。闻瑞澂出洋十二万元,求各国领事保险,德英两领事均鄙贱其人,不屑保,俄人保之。瑞为宣宗朝已故两广总督大学士琦善之孙,英吉利之陷广州,琦善实启之,固失地辱国之世家也。真所谓谬种流传矣。

二十五日晴。作书致民政部大臣代筹维持市面之策。桂大臣张皇特甚,符调城外旗兵入城,屯扎以备巷战。见者转滋疑骇。匪徒果陷京师,尚能巷战乎?徒增焚掠而已。得宝惠电(惠每日密电陆军部,由部照录一份送余),荫帅在彰德驻师一日,与袁帅面商剿抚事宜。李新吾来谈,述鄂事颇详,盖得于归自兵间者。瑞督既遁,藩司连甲踵之,匿于兵轮,弃眷口于藩署,闻已被难。学使王寿彭微服匿于谦祥益绸缎庄(山东人营业)。臬司马吉樟衣冠坐大堂,骂贼求死。贼谓之曰:“汝欲作忠臣,无此便宜事!”牵之下,迫令出署。次日,贼就谘议局开议院,马及武昌府赵毓楠,俱为贼胁,莅院监临。财政处高松如为贼所囚,盐道黄祖徽无确耗(〔眉〕廿七日报纸谓,京中得黄电云,全家无恙)。此全城大官现象也。邮部盛大臣忽接革党密电,嘱其转运粮饷。盖密电本落贼手也。盛得电大惊颤。

革党照会各国领事,请守中立,且过江晤商。领袖者德领事不肯承认。美领事以美之教堂、商业多在省城,渡江见之,欲借以详查。匪党排队鼓乐迎入,美领睹死尸遍街巷(皆旗兵之被杀者),怫然曰:“公辈自命文明,乃残杀无辜若此,岂文明举动乎?”归告诸领曰:“此草寇也,不足成大事。”遂俱不承认而议驻兵保租界矣。晚饭后至濮处为二侄女诊病。

二十六日晴。度支部发银二百万两,以百万维持官银行,以百万发商会维持市面,人心稍定。言官相继论瑞澂、张彪罪,请诛之,以申国纪。讲官中乃无一疏,西掖为五色矣。瑞为泽公姊夫,袒甚力,恐国法不能及也。午后至北城祝希文四叔岳生日。七点钟至总布胡同赴法友铎尔孟君之约,同坐为姚石荃、刘幼云、宋云子诸公,论学甚洽。铎君嗜中文,尤嗜理学家言。架列书数十部,皆经史性理也。孟楫侄尽质其所有,仓猝南归。少年人无胆气一至于此,安能任大事耶?二十七日晴。得宝惠电,大营驻武胜关,前军已达江岸。太白经天。午后至北长街祝华壁臣太翁、太夫人双寿。归途过农会,遇诚裕如参议,相对久谈。又为二侄女复诊。

命宝铭代谢南城客。

二十八日晴。前军马继增、王占元与匪战于刘家庙江岸(距汉口不远),败之。革党在省城毫无举动,闻黎、汤均已遁去,大约溃散在即矣。午刻至医学堂饭,听黄教习讲《伤寒论》一堂,据陈修园笺注,余甚不惬意。学堂讲议须征辑各家言,听学生自悟,切忌囿以一家之说,使心光、眼光俱为陈言印定,况修园并不能自成一家乎?二十九日晴。命宝骏代谢西城客。季超丈来告急,以现银八两济之。又济三兄银五十两。连日发八叔信,又五、七妹信。傍晚至惠丰堂赴刘壬三之约,半席先行。至六国饭店公饯华德交通社会计员什佛尔君,中国人到者五人,德国文武十七人。中席,余起立演说,众拍掌,皆举杯三呼万岁(此以华语代其意也。德语为“呼脱儿拉”,系欢呼相庆之意)。

三十日晴。此一月中,前十日过生日,中十日过节、赴津,后十日闻乱,遂荏苒度此凉爽光阴矣。萧隐公来畅谈,论学甚有益。乃知《论语》之言,真无一丝罅漏。隐公说“孟懿子问孝”一章,极得圣意。宋儒“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一语,自是教孝极则。然如孟懿子者,其父苟附和季氏迫逐其君,亦将谓之“无不是”乎?亦将以“无违”为正乎?我夫子以礼字范之,固是对针三家,实立万世之大防也。宋儒所言,真觉赅括不住矣。闻梅叟病,往视之,至则梅已出门,顺道谒张晓颿年丈,则已移家,怅怅而返。灯下为宝铭说《伤寒论》大义。复大兄信。

九月初一日晴。巳刻,日有食之,午刻复圆。约郑、张二师、锡兄饭于白肉馆(俗名沙锅居,在缸瓦市,百年旧肆也,专卖猪肉各种)。许仲恒与其侄渭良(师熊)适至,因偕行。时交午正,肆肉已罄,拒客不纳,改饭于同和居。饭毕诣农会,与锡兄遍观试验场。

归途值资政院散会,冠盖纷驰,兵队归伍。闻监国未莅会,庆邸亦在假中。阅报纸论瑞澂事,司道相率逃匿,有至京者,朝廷悉置不问,尚得谓有法纪乎?既无法纪,何以立国?悲愤填膺,手足俱冷。祖宗三百年缔造艰难之天下,以三年而尽弃之,岂能不哭?恨不呼列祖列宗,放声痛哭。接宝惠电,大营进驻花园,距湖北孝感县不远矣。又接惠信,由陆军部送来。军书旁午,已三昼夜不能安眠,唯兵多而精,甚足欣慰。当即复惠一信,仍托部中附递。接延平信并银元汇票,两次合银五百两,项节妇存款也。又接七弟妇信,因里中谣言甚多,人心皇惑,拟促骏归,取决于余。即复寄一纸以安之。灯下写曾文正四言三十二字付宝骏,其文曰:“后有毒蛇,前有猛虎,神定不慑,谁敢予侮。岂伊异人,日对三军,我虑则一,彼纷不纷。”阅邸抄,仓场侍郎宽储仓谷疏,剀切得体要。南漕改折之议,发于冯景亭《校邠庐抗议》。近来一般学者皆力主此说。观于京师偶有警耗,外米不至,奸商居奇(前十日米价涨至每石银十二两,而犹不得米),倘使仓庾空虚,都下十万户皆将饿死。始知书生之见,徒有理想而不合事实,断不可行也。余以为不唯海运不可停,

并河运亦不可废。又旧制督抚同城而治,郭嵩焘、薛福成二公皆以为可裁并,余意亦深然其说。即今思之,湖北巡抚不裁,瑞澂虽逃,苟得一有胆力之汉巡抚,无难调遣标兵,居城定乱,何致一长官逃而阖城属员皆逃乎?益知祖制之不可轻动也。长沙兵变失守,巡抚余诚格遁去。

初二日阴。气象殊不佳。门人廖子方、岑敏仲来畅谈。余近日悲愤交迫,见人辄痛骂政府,以抒其忿,几成狂易。呜呼!大好江山,竟使纤儿撞坏之耶?未刻赴医学研究会,以各省协济之款不至,暂停学堂。步游厂肆,在文友堂、荣宝斋略坐。时政之颠倒错乱,商人亦洞见之,岂政府反不知耶?无他,循私嗜利之心胜,遂置祖宗基业于不顾耳。买《张濂亭文集》。张、吴(挚甫)齐名,而张之文品过吴远甚。盖张务自修,吴不免揣摩时好耳。梅叟来夜谈。复表侄蒋彤伯书。

初三日晴。霜降节。传闻宜昌陷没,又闻长沙失守,未审确否。傍晚,珩甫来,偕锡兄同饭于聚美楼。金台联衔上疏请斩瑞澂,监国特召见三台长和解之。台臣之欲杀瑞澂,为国家宗社计也。监国之视宗社,当重且切于诸臣,乃力袒瑞澂,一若台臣之与瑞有私仇者,岂不异哉!客去读濂亭文数篇,借以忘忧。

初四日晴。闻信成银行关闭,至恒裕一行。午后至华德交通社拍照,公送什佛尔君。

赴北城访杏老,晤幼舲久谈。三日不得大营电,至为悬心,询之杏老,亦云未得也。唯闻已进扎祁家沟(属孝感)。出城在大德通小憩,因至万福居赴陈哲夫之约,座中咸放言无忌,皆愤激之谈,可以知人心矣。长沙兵变,宣告独立,抚臣余诚格逃至岳州,瑞澂逃往九江,行将远飏矣(〔眉〕或云被囚禁)。朝廷犹爱之而不忍加诛,奇极!行见逃官之接踵也。有得革命军告示于火车站者,署衔大都督黎,与明季都下于三月初即得闯贼示谕云十九日破京师,如印板文字。彗星见于东方,尾扫西南,长二丈馀,星芒如月。

复萧隐公简承誉殊不安,然谓此即致良知真工夫,则深荷指点也。连日警报沓来,此心夷然不动。偶坐斋中举书卷,心思辄能深入。虽未能将祸福死生置之度外,而恐怖纷扰之念,则消除颇尽矣。唯目睹是非颠倒,纲纪荡然,大廷广众,颇多愤激之谈,甚违老兄谨言之训。旋悔而旋犯之,要当勉自抑制收敛,以求寡尤。此事言之若易,行之实艰,盖根芽未刬平,一触即发耳。昨晤子恕,亦深以尊况为念。当图有以报命,唯为道自卫。不尽。

初五日晴。五日不得大营消息,传闻异辞,扰人心曲。午刻接宝惠信,仍是三十日花园所发,乃用专电问禁卫军徐元甫军谘,始知大营初三日已逾孝感,前锋颇利,此心略定。任栋臣午前来访,请以文王课占之。余在关帝画像前通诚默祝,得师之临(初爻变),栋臣断为平安。余占军务,适得师卦,可为一诚相应矣。罗镜湘亦来久谈,出示近日咏事诗,有极似子美处。处境同,斯诗境同,固知揣摩不在形迹也。资政院纠参邮传部大臣违法侵权,激生变乱,奉旨盛宣怀着即行革职,永不叙用。三阁臣率行署名,交该衙门议处。

又据端方电奏川乱情形,实非叛逆,奉旨护督王人文、署督赵尔丰均交阁议处,署总兵营务处总办田征葵擅毙平民,革职发往巴藏。署提法使周善培等结怨绅商,均革职。释放川绅谘议局蒲殿俊、罗纶、邓孝可、颜楷、张澜、胡嵘、江三乘、叶秉诚、王铭新、萧湘,责令分投开导土匪迅速解散等因。巨谨谓,朝廷措置川事得宜,川乱不足平矣。又邸抄荫大臣孝感来电,初一日、初三日在刘家庙连获胜仗,毙匪正副队长各一名,匪遂败退,状极狼狈。九江、湖口相继失守。

初六日晴。季超丈来谈,留午饭。饭后至邮政总局取现洋六百九十五元。门人朱楚

白、姚石老均来久坐。楚白述其乡先辈罗公(其名余忘之)生平精术数之学,曾谓章皇践阼建号顺治,顺字为三百一十八,隐应国家景祚。其说盖有所本,然则卜世尚有五十年,天佑大清,非可暗干也。授袁世凯为钦差大臣,各军俱归节制,军谘府陆军部不为遥制,以一事权。召陆军大臣荫昌回部供职,援军交冯国璋、段祺瑞统带。晚饭后访民政大臣桂月亭同年,与筹乂安市面流通钞币之策。宝骏忆母情切,苦欲南归省视,余不忍拂之,适有妥伴,遂遣之,遵海而旋。火车人多于蚁,强得一席地而居。三年新政,举中国二千年之旧制,列圣二百年之成法,痛与刬除,无事不纷更,无人不徇私,国脉不顾也,民力不恤也。其为害,智者知之,愚者知之,即当权之大老亦未尝不知之。所不知者,我监国及四亲贵耳(洵、涛、泽、朗)。大老知而不言,廷臣言而不听。日胺月削,日异月新。酿成土崩瓦解、众叛亲离之大局,而吾属横被其忧。念及此,不禁放声痛哭。罪魁祸首则在张之洞、张百熙之力主令学生留学东洋。

初七日晴。自早至夜会客。汤慰堂(振鹏)来访,癸巳同年,次弟旧交也。梅、朗均夜谈。阅传单(警厅所行),又见邸抄荫大臣电,北军初六日大胜,复刘家庙,逐贼直抵大智门车站,遂复汉口。接宝惠今日电,行营地方安靖如常。又接其初三日孝感所发信。

阎伯壎(英萃)因病目归自大营,宝惠特嘱其来见,述军事颇晰。十曰中大臣及随员皆宿火车,未登岸也。西安兵变,护抚钱能训,或云逃去。潼关亦陷。又阅惠信,始知宜昌失守之确。润田来告,已商借奥国巨款四千万两,以供军需及维持京师市面金融界之恐慌。

此昨夜晤商桂大臣之效也。外郡银元、铜元蜂涌运京,市面当可安定矣。南省京官争遁,车站行李堆积如山,登车稍缓,即被摈。吉凶自有定数,抑何懦葸浮动若此。甚矣,南人之不可用也。余平日持论,用南人十,不如用北人一,观于此益信。隆裕皇太后发内帑一百万两充军饷,此举为历史所无。广州将军凤山抵粤,甫登岸,即为炸弹轰毙,尸骨散碎无存,奇惨已极!恤赠太子少保,予谥勤节。禹门将军系乙酉同年,与余交甚洽。上有八旬老母,其何以堪!其由荆调广,正在署将军孚琦被戕之后。或劝其力辞,公慷慨而行,竟罹斯惨,年未满六十也。宝铭辰初二刻得一女,名曰凯宝。

初八日晴。郑叔进来畅谈。饭后为应沂初题潘文勤师书札册及香光墨迹卷子。未刻至全蜀馆行吊。申刻赴贞盦赏菊局,其胸次洒落镇定,非一般浮动家所能望其项背也。趁西城归。瑞澂逃至上海,朝廷震怒,奉旨交张人骏拿解进京,交法部严讯治罪。人心稍快。

又军谘府接副司令官丁士源电,水陆军会合,规复武昌,军势甚盛。

初九日晴。重阳,以糕荐祖先。上下诏罪己,哀痛迫切,不忍卒读。革命党具有人心,何忍更颠覆国家,为日本作伥耶?诏开党禁,赦戊戌变政及犯革命嫌疑诸人。诏亲贵不得任内阁及国务大臣,俟军务略定,即实行。诏开国会,庶政公诸舆论。以赵秉钧署民政大臣。命顺天府设官钱局、平粜局以平市价;添练巡警,以卫闾阎。自皇上践祚以来,诏令之美,今日为第一。殷忧启圣,我国家承平有日矣。恭读数诏,不禁悲喜交集。答拜赵惠卿方伯,未值。访公度,亦未值。梅叟来夜谈,出示《独游天宁寺》诗,为改定数句。

接宝惠报汉口光复信(初七日发)。接张馥荪亲家致惠儿书,即刻邮复。西园海棠枝叶将枯,忽于枝头结蕊六七朵,花大而红,鲜艳可爱,此或家中和盛之气所感欤。革余诚格职,戴罪图功。

初十日晴。有风。刘嗣伯自粤东来,谈及张督颇怀观望,然其痛陈时弊一奏,则固切中要害,一时谠论也。饭后赴商务总会,议办民团,绅商到者百馀人,拟集捐招募妥实团丁一千名,保护内外城十四区,以防匪徒窃发。余首写开办捐一百元。又至大德通取回子金二百六十两。归寓适三兄、涤新均在此。晨接宝惠初五日信,即作复,信托陆军部附递。太原兵变,焚烧抚藩衙门,入满城尽歼旗人,呼啸而出,乘火车直趋娘子关(过关即井陉、获鹿),为数仅六百馀人,屯驻不敢进。朝廷调南苑第四镇兵拒之。涤新今日见外部邹大臣张皇其事,面色如土,忧惧殆不能堪。嘻!岂有六百乱兵而能陷京师者乎?且其

所听之谣言离奇可笑,而邹则轻信,仓黄莫知所措,大臣识力如此,何以御外侮邪?涤新谓自邹处至余处,聆吾言,如拨昏雾而见天日。

十一日晴。周先生、张云程丈(筱云老夫子之尊人,年七十二矣)来谈。饭后用旧怡府笺为花农前辈所仿璇玑图诗卷子题七古一章(元管夫人书璇玑诗,仇十洲补图,本藏恭邸,花老临书画各一通),用东坡书《金刚经》小楷法书之。日来风鹤频惊,南省京宫奔逃如蜂蚁,余与花老作此淡静生活,在长安中应无几人也。傍晚,为三兄事访吴蔚老,未值。诏罢内阁总理庆亲王奕劻,协理那相、徐世昌,以袁世凯为总理,国务大臣泽公、洵贝勒、涛贝勒、伦贝子均去位。邹嘉来、绍昌、唐景崇皆罢。以荫昌为军谘大臣兼管陆军部。袁世凯未到。庆王等暂领阁部事。朝局大变,果能举从前老朽庸劣腐败之人物习气,一扫而空之,上下一心,力图整顿,巩皇基而安区寓,大有可望矣。

十二日晴。以车马往车站接宝惠,遂一日坐候。管丹丈、三兄、珩甫、卿和、量能昆仲均来。申初刻,惠始从荫帅回京,合家欣慰。惠述武汉情事甚详。革党据险相拒,以逸待劳,未易克期下也。黄州守麟振,汉阳守琦璋,营务处铁忠,皆因旗人,全家为贼所歼。诏促袁世凯来京,以王士珍暂署鄂督。闻西安、太原确已失守,守土官均不知下落。

项城以上游未易骤平,建议先固秦、晋、齐、豫之防,以安京师根本之地,然后以次戡定南方。万一南乱难平,犹可画江而守。若虚内而争外,根本一摇,大事去矣。自是老成谋国之识。连日灯下看《容斋随笔》十馀条,论事论学,无不通达精到,洵宋人说部第一书,足以益人智识。日间无事,则读《三国志》一二卷。三十年老友,相对辄眼明心开,开卷辄获新益。使吾从政,执此以往,裕如矣。七月间,护川督王人文曾有疏劾盛宣怀铁路国有政策,力诋借外债之谬,刊于报纸,一时钦为伟论,传诵殆遍。初五日谕旨,王与赵尔丰同被严议。二人宗旨、办法迥异,而乃同罚,余甚怪之。朝臣亦群议其颠倒。今日闻瞿肇生同年言,王具此疏,传示四川谘议局,以悦其心,而实未入告。唯送稿报馆,请其传播,以邀时誉而已。质之枢廷诸公,异口同声以为未见。王之取巧若此,无惑乎与赵同罚也。

贞盦见示病起诗,格律遒健,余甚爱之,附录于此。

卧病五六日,小园花乱开。中原尚锋镝,三径未蒿莱。何物酬佳节,公然老此才。

乘风欲归去,明月隔窗来。

读罪己诏恭纪江山秋变色,宵旰警频传。应识抒哀诏,能回悔祸天。

十三日晴。前室管夫人五旬冥寿,值宝惠归自军中,乃沿俗例,在广惠寺唪经资福。

丹云丈、献廷父子、锡兄、珩弟、胡干卿、三兄、量能婿、燮堂甥、本家子飏均到。省三上人习书甚勤而不解笔法,余坐方丈临帖一纸指示之。梅叟来夜谈。资政院定宪法重大信条十九条入奏,诏皆允行,择期誓告太庙,皇上从此失权矣。

十四日晴。朗轩来作半日半夜长谈。上月初七日所汇常州赈款千金,苏垣大德通以难划现款退回。夜闻上海有警道署被焚。乱事久不靖,江南伏莽处处皆是,而常郡尤觉可危,余家又虚负富名,大为乱兵所忌,思之心气不宁。太原初七日因陕警发新军子弹,往防蒲州,夜间即变,戕统领谭振德。巡抚陆公钟琦衣冠至大堂晓谕,乱兵纵枪击之,立殒;公子侍讲光熙直前护父,亦遇害。提法使李公盛铎闻变,投河死。巡警道连公印亦死之。

藩台王庆平、提学骆成骧遁匿不知下落。诏陆抚照总督例赐恤予谥(〔眉〕谥文烈),馀俟查明施恩。陆、李皆己丑同年,陆以道学称,李以气节称,咸不负素志。自武昌乱起,

湘拳继之。疆臣余诚格、钱能训及司道各官,或逃或匿,无一死者(〔眉〕嗣闻钱公为乱兵所戕)。幸有二公,足以增光战史矣。骆成骧光绪乙未科廷对,以“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二语,受知先帝,由第十名拔置大魁,以忠义期许甚至。若忘耻偷生,何以见先帝于地下乎?(〔眉〕而竟不死!)以副都统吴禄贞抚山西。因贼犯娘子关,禄贞击退之,故有此授。

十五日晴。饭后出城,省视三兄。卿和夫妇自内城徙兄处合居。又在量能处小坐。

晋甫来夜谈。闻杭州失守,宁、苏岌岌可危。南望松楸,不禁陨涕。革军既得上海,即由苏杭铁路直达武林。先是,巡抚增韫取媚于泽、洵,将防营一律裁尽。处州镇素称雄劲,某公力争不能留。省垣唯有新军,增韫一筹莫展,坐而待遁,杭人固知祸在旦夕矣。自贿赂盛行,朝廷唯以出财之多寡,为官阶之高下,故所用皆苟贱无耻之徒,首以收回本金为事。如瑞澂、增韫者,非以贿进,安能躐绾疆符,偾国家事乎?吾恨诸疆臣,吾不能不痛恨执权亲贵也。发常州电,问郡臣安否。张筱云先生回玉田娶儿妇,其尊人云程先生代馆。

十六日晴。吉甫、子绳、质钦、新吾、朗轩、珩甫接踵而来。写擘窠七大字。闻南昌失守,巡抚冯汝骙不知下落。安庆继陷,巡抚朱家宝遁去。云南宣告独立,广东当不久矣。大江以南割据之势已成。总之,兵权一失,倒持刀柄以授人,虽有善者,亦无如之何已。中央集权,其祸如此!泽为首恶,洵、涛、朗次之,何面目以对九庙之灵乎?明臣熊开元国亡后为僧,能知未来事。国初有问以国祚修短者,禅师作诗十首櫽括其事,余幼时见传抄本,因其叙同治以前事历历如绘,颇疑为谶纬家事后附会。

十七日晴。山西巡抚吴禄贞夜饮醉卧,为叛兵所戕,割其首以去。(〔眉〕吴禄贞叛迹显著,使其迟五日不死,一支兵断项城归路,一支兵犯北京〔吴之计划如此〕,宗社危矣。)乱兵窜至藁城,保定告急。或又传言,张绍曾将以滦州兵犯阙,监国欲避之,人心恟惧。复有都中旗兵仇视汉人,欲先发肆戮之说,于是满人惧为革命汉人所杀,汉人复惧为报雠满人所杀,讹言满城,朝不保夕。余坐斋中,静看《唐纪》天宝末年一册,觉长安失陷景象如在目前矣,不意十一年中将再见此事,不禁废书三叹。夜眠颇安。

十八日晴。善茀田、罗镜湘、胡干卿、李珩甫午前俱来。干卿力劝余以家小寄居英国永年保险公司,谢却之。饭后出城吊丧,又赴梅叟赏菊之约。菊瘦酒香,不复知世间有争战事。归寓看肃宗一册。肃宗所恃者,内有李泌为谋臣,外有郭子仪、李光弼等为元帅,士民咸有兴复之望。今之为李、郭者何人哉?朝廷举国以待项城,而项城观望不前。各省不费一兵一炮,失陷相继,而朝廷置之不问,求诸中国四千年历史,真绝无而仅有者。余看《唐纪》凡四次矣,阅历愈多,读之愈有味。(〔眉〕《三国志》、《资治通鉴》二书,乃余经纶天下之根本,熟读而深味之,措诸政事裕如矣。)

十九日晴。前室管夫人忌日拜供。夫人系甲午年逝世。其时中日之战大军失利,京官皇遽南窜,日日以东师犯阙相恐吓。二十馀年屡闻斯警,我生不辰,可为浩叹。欧介持侍郎来访,其气颇壮。旋晤季超丈,则枯木死灰而已。相传广东人具有特立不挠性质,远胜江苏人,信然。宝惠在署以电话报平安。张绍曾自请解兵柄回天津养疴,因都下盛传其欲反,不胜忧惧,故有此奏。奉优诏温奖,俟病痊后来京重用。吴绶卿为降兵所戕,其所统两镇兵分驻新乐、栾城,均极安靖,乱兵则窜回晋境。朝命段祺瑞相机剿抚。上月二十一以后,乱事初起,众亲贵竟向银行票号提取现银,辇存外国银行,且有倒贴子金以求其收纳者。庆王最多,二百四十万(外间传为二千四百万,恐无如此之多)。世中堂累代储积,有二百万。那中堂亦有此数。洵、涛两贝勒则仅百万。此外,极少皆数十万。观此而近十年之朝政可知已,不酿成亡国之祸不止也。国苟亡,此金亦总归乌有耳。世俗以牙牌占数,往往奇应。当荫帅南征启节时,余诚心占其胜败,得数云:“巍巍三晋大梁风,侈口称强气自雄。东败于齐南辱楚,始知馀荫不为功。”其下复注云:“欲进反退,不如不动。”

余见“荫不为功”四字,即爽然自失。至所注八字,则告诫尤切矣。(〔眉〕前二句盖指

袁项城。)今日复占大局,得数云:“手持利剑专刂犀儿,迎刃而解差可喜。自郐以下无讥焉,其馀不足观也已。”上二句明指革命军,“迎刃而解”四字尤切矣。玩“差可喜”三字及下二句语气,则大河以北犹可保全,其馀各省皆无救矣。

二十日阴。己丑同年在广惠寺为陆申甫中丞开追悼会,到者十馀人。午刻行礼,皆伏地痛哭。长班冯四亦流涕满面。当乱兵犯抚署,陆公衣冠晓谕,乱兵不退。其仆厉声诃之,一贼遂发枪殒公。公子侍讲光熙即发枪击殒公之贼,立毙。于是众枪齐发,公子亦殒。

遂入掠署中。侍讲之妻×氏,从侍讲于日本时,颇习武事,即发枪拒之,毙数贼,亦遇害。

陆公夫人以枪自轰死。阖门大小十八口皆被戕。有乳妇匿公一幼孙,幸免于难。公第三子初七日行抵省垣外,闻乱,易乞丐衣,污面提筐,杂难民入城,遣其从仆回京。三公子至今尚无消息。一门忠孝,可敬可泣!闻提学使骆公成骧吞金殉节,以一死报先帝,不愧所言矣(〔眉〕然而竟未死)。何梅叟、张少重、春茂之先后来谈。夜雨。使馆街有六国饭店,朝贵恃有外国人也,群赁居之。每屋一间住十馀人,每人每日收租洋九元,每箱一只日租三元。禁用仆婢,禁小儿夜哭。每餐仅饭一筒,盐煮白菜一器而已。而人尚若蚁之附膻,至有宿于廊下者。偷生受辱,一至于此。锡三兄谓此直模范监狱耳。

二十一日阴,夜雨彻旦,倚枕听之,清寂异常。镜湘、晋甫来久谈。宝惠点升郎中拟正,酬其前敌之劳也。访萧隐公于嘉应馆,相对论学,竟忘患难。《论语》“民可使由,不可使知”一章,近人咸疑其非圣言,谓岂有圣人而务愚民者,或乃迂曲以圆其说。今日军民之乱,岂非民智过开及军人识字读报所致欤?乃知圣言真洞见万世也。余又言《中庸》“君子素位而行”一章,即是今日安身立命之要。隐公皆深喜其言。隐公谓孔子不言汤武,而孟子喜言之,始知吾夫子虑患之深,非孟子所及也。余近日默坐,辄玩味《论语》,觉义蕴精深,五经、廿一史俱包在内。隐公贫困将绝粮,口虽不肯说,而余微觉之,因赠以白米一包,笑语隐公曰:“此非盗跖所树也。”

二十二日晴。午后偕锡兄步访尚敬臣叔侄畅谈。西城大户全家晏然不动者,余与尚氏而已。此次迁避眷口,寄顿财宝,以贵族为最甚,宜乎隆裕皇太后慨然谓举朝无一忠臣也。十七日,皇太后召见监国、阁臣及诸亲贵,流涕斥之曰:“汝等执政不及三年,使大局阽危若此,举朝直无一忠臣。予决与宗社共存亡,不离一步也。”因以账簿一册示监国曰:“先太皇太后储蓄之款,尽载册中。计黄金十五万两,白银二百万,予不留分毫,町拨金八万,银百万,充军饷等用。”诸臣赧然而退。闻度支部折变黄金时,其时市价四十馀换,而仅以二十五换报命。岂受外国银行勒掯耶(〔眉〕此说不确,汇丰银行肯出三十六换)?抑此中尚思沾润耶?连接宝骏两信一电,常郡于十六日宣告独立(独立即自保,所以杜党侵犯,镇压土匪也),闾阎安谧,鸡犬不惊,闻之大慰。

题张江陵书牍十年前,吾友犍为罗舍人迪楚与余论相业,必举张江陵,谓异日公宰天下,当以江陵为师。余虽不敢当,而心服其言。尝作《张太岳全集书后》一篇,以致景行之志。

备员讲幄,疏凡百馀上,特蒙孝钦显皇后“忠爱敢言,事理明白”之褒。自鼎湖泣血以来,一官无足重轻,不得稍行其志,解组居京师,意未尝一日忘天下也。重负良朋期许之意,每用怅然。去岁得是编,上下两册,颇便携究,时列案头,反复寻绎。上游告变,四方解体,天下事渐不可为。然苟得江陵其人,任怨任劳,力肩艰巨,综核名实,振厉纪纲,究竟尚能收拾得一半。此余所以手是编而奋起也。又书九字云:“苟有用我者,执此以往。”

二十三日晴。近邻双林来访。双公字竹泉,曾官新疆城守尉,引疾归,姓奇渥,温

氏元裔也(乌鲁特旗)。国初列其家于三恪,故门额尚署虞宾第。伉爽善谈论,多知西域事。相见于梅叟许,深服余,乃先施焉,余之益友也。梦陶丈、镜湘、朗、珩相继来畅谈。

袁总理到京。闻武昌内哄,自焚毁火药库。人处危困,切宜定心静气,不可先自扰乱。祸福死生,皆有定命,非我所能趋避。自省生平,无损人害物之事,或无遭劫之理。即遭劫,亦命也,命岂可逃?此一月中,外警纷来,讹言曰变,都人皇皇如不终日,余则看书、写字、养花,入夜则为宝铭讲医书,如无危乱事。采涧夫人亦解吾意,安靖不移。儿女嬉戏,不减承平时。朋辈见之,怪且讶,咸疑其有所恃。嘻!余何所恃乎?只有四字曰“顺受其正”耳。公等恇怯扰攘,徒赔贴一番心跳泪流,于祸福丝毫何所损益,何不达乃尔。灯下无事,纵笔书之。

二十四日晴,有酿雪意。宝骏致儿女信云:江苏全省宣告独立,拥戴巡抚程德全为中华江苏省大都督,藩司齐耀琳、臬司左孝同遁去(〔眉〕齐耀琳之弟耀珊,湖北汉黄德道。革军犯汉口,耀珊闻风而遁,不愧难兄难弟。二人皆以重贿升官,岂肯做忠臣),提学使樊公恭煦死之。闻福建亦有独立之信。朝命所行不出河南省。张云程先生午饭未毕,忽呼头眩欲扑,急翼至榻上,汗出如沈,即昏迷不能言,鼾声大作,口开遗尿,死证已具。

即作柬请其戚祁礼庭来,偕锡兄出城办后事。遽于亥刻逝世,不过半日耳。人生如朝露,可慨也七十二岁)。

二十五日晴。云老殓殡等事均锡兄一人任之。礼庭及云老之侄子深来送,暂寄棺广惠寺。余晨起衣冠哭于寺中。隐公来谈。未刻偕锡兄率铭、襄至文明观剧,以解昨日之烦闷。灯下读《唐纪•肃宗》一卷。得镜湘书,论剿抚大局,深合机宜,真军府赞画宏才也。

惜鲰生不得膺疆守,握兵符,无从借重耳。

二十六日晴。袁珏生来谈,留其午饭。傍晚,访孙麟伯,顺为诊疾开方。访晋甫,晚饭而归。内阁袁总理请简国务正副大臣。部臣随总理为去留,自此始。梁任公授司法副大臣,以已革举人六品顶戴,一跃而至亚卿,中国从来未有之破格也。陕西叛兵再陷潼关,贼氛侵陕洛,屠戮淫掠,纯是土匪行径,使其与晋叛结连,将为中原之害。朝廷似当简知兵大员,节制秦晋,专任讨贼,以清肘腋之患,根本既固,然后东南可得而图也。革党据上游久不散,土匪乘之,外国乘之,大清敝而中国与之俱敝矣。彼自命为文明改革者,何以对我四万万同胞乎?山东巡抚孙宝琦电奏,请改共和政体。臬司胡建枢奏请禅让。真是愈出愈奇。孙抚以行贿纳女,躐跻开府,意中本无忠义二字,无怪其视君父若赘疣也。奕劻之肉其足食乎?(孙为子授师之子,陨其家声矣。)看《唐纪•肃宗》一卷。

二十七日晴。发澜翁信。饭后访张铁卿同年。至恒裕取武阳存款。至工艺局祝五叔岳母六十一岁生日(由小苏州胡同迁避于此),未见吉甫。至会馆面致屠雨航、汤慰堂、谢康伯川资各廿四金。又接济史季超、钮伯雅及三兄各四十金。又赏长班十金,代还住馆欠付饭资者五两六钱。看《唐纪•肃宗》一卷,温公论降贼官六等定罪及授侯希逸平卢节两篇,皆精确不磨之议。润州刺史李峘弃城奔宣城,李藏用谓峘曰:“处人尊位,食人重禄,临难而逃之,非忠也。以数十州之兵食,三江五湖之险固,不发一矢而弃之,非勇也。失忠与勇,何以事君?”此数语直若为今而发。(〔眉〕今日太白复经天,知天心殊未厌乱也。)

二十八日晴。邹紫东同年、李厚卿、李雨亭来谈。饭后麟伯来答访并复诊。致笏斋书。接陈筱帅书。

二十九日阴。连日看《五代史补注》自梁太祖至唐庄宗。自来权奸欲窃国柄,必先迁都,向不甚解其故,今乃悟非此则旧日规模不能尽去,天子左右及禁兵不能全入己手也。

奸雄意识固大略相同。吾辈看书,识见与阅历俱进。余于史鉴,实觉一番举起一番新。饭后偕锡兄往祝朗轩生日,偕出城至大德通约王梦九在天福堂公祝,梦九乃独作主人。

三十日晴。隐公、镜湘先后来谈。隐公携宋拓《大观帖》十册求售,精神焕发,笔法历历可见,非真宋本不能如此。索价五百元,不为昂,唯今日实无力得之。姑留案头玩

味数日。镜湘论古今事,与余意见悉符,相对抚掌称快。饭后答拜双竹泉未值。访尚氏叔侄,知福州失陷,将军朴公(寿)全家自杀而后出与乱兵斗,被戕。总督松公(寿)自缢于督署(〔眉〕松公谥忠节)。革党将其全眷护送至上海。忠义感人,无分顺逆也。藩公尚会臣避于医院。臬司鹿学良、首府曹垣均先期遁去。澜翁自天津来,夜间与晋甫同枉过,快谈而去。(〔眉〕张筱云奔丧来京,明日即扶枢归玉田。)

十月初一日竟日阴雨。南望祖宗邱垅沦为化外,不胜悲悒。常府独立,逐去守令,屠敬山(寄)自为武进令,杨稚坚(同穗)自为阳湖令。群儿自相贵,可发大噱。山东独立无成,已思反正。大约宣慰使柯(劭态)一到,即可随风转舵,不知任总统之孙宝琦何以自处(〔眉〕军界亦不承认,其愿作总统者,宝琦一人而已)?清江叛兵水陆犯台儿庄,为山东新军第五镇击退。以愚见计之,大江以南,四分五裂,一时骤难收拾。唯有全力措注燕、晋、齐、豫、雍、秦、新疆,使乱萌不生,根本槃固,慎择牧令,乂安民生,足食足兵,有备无患,即使威令不行于南路,犹可画江而守,徐为恢复之谋。此事倍极艰难。

始知东晋、南宋,从分崩离析时,立定偏安之局,正未易言也。未刻约澜翁、锡兄文明观剧。有《宁武关》一出,周总兵一门忠烈,奕奕如生。闯贼谓,使明朝大将人人如此,孤家安能到此。吾闻此语,痛泪内咽矣。晚,饭致美斋,锡作主人。林女十岁生日。资政院建议剪发改历(从日本阳历)。当此分崩离析之秋,救亡不暇,忽为此大改革,惑民观听,愚氓误以为国家已亡,必生变动,是无故而搅之也。议员见识若此,何值一钱?亡国三妖:一东洋留学生,一新军,一资政院谘议局。三妖之中,尤以第一种为诸魔之母。毓鼎闻中官言,孝钦显皇后大渐时,忽叹曰:“不当允彼等立宪。”少顷又曰:“误矣!毕竟不当立宪。”是则侈言维新之足以亡国,圣母盖悟而深悔之矣。不料监国初政更扬其波也。

初二日晴。午刻至泰丰楼赴李雨亭之约,偕至文明观剧。酣歌于漏舟之中,此之谓矣。散后又至福兴居赴润田之约。谕旨定内阁制度,国务大臣不值日,不召见,政事皆归阁臣议决。阁臣不每日入对,有事则特召或请对。言事者亦送阁。阁臣权重,于斯为极(前明首辅,权极重,然尚轻于此)!中国官僚政治之局,至此大变。夜半一点钟,一梦初醒,忽闻人声喧呼,南书房起火,急披衣拔扃而出,则火光已冒檐际,庭院皆红,幸家有井泉,仆人等奋勇争先,盆罐交扑,巡警亦到五六人,合之街更夫三名,约共四十人,居然立将火焰扑灭。余俟馀烬渐隐,始复就枕,入梦甚安。

初三日晴。午初始起,看书房七楹梁椽俱焦,火发于东隅而西屋椽板亦受熏灼,承尘一纸之蔽,竟未被焚,可谓危险之极,徼幸之极。藏书毁去六架,幸皆新刻本。郑先生卧室只隔一板,为烟堵醒,则火焰已穿隙入室,冒烟夺门而出,大幸事也。此次之火,势将不救,非赖神佛呵护,奴仆忠勇,不能扑灭若斯之易也。一日亲友来看问者甚多。犒赏救火仆人。

初四日晴。儿辈收拾残书,未免痛惜。然群书插架,束而不观,置此书何益?即使能看,而博而寡要,亦近玩物丧志。余因此悔悟,痛加砭削,嗣后不再购书,唯将下列各书常列案头,念兹在兹,释兹在兹,以此修齐,以此平治,或转收守约之益,是天之所以警牖我也。思及此,心气顿平。隐公来久谈,出示所作《普告各省独立豪杰书》,深切著明,使之心折,为今日有数文字。隐公以此文交资政院总裁李家驹,李竟不敢持示议员。

噫!竖子安足谋天下事乎?是掷黄金于粪土也。笏斋自津来作半日谈,朗轩亦来。

《资治通鉴》、《续资治通鉴》、《明通鉴》、马氏《通考》、王氏《续通考》、《读史方舆纪要》、《天下郡国利病书》、《三国志》、《理学宗传》、梁任公《明儒学案》节录、桐城评注《史记》、杜诗、《容斋随笔》之类、《日知录集释》。

(〔眉〕《黄东发日钞》、《容斋五笔》、《日知录》、《梨洲全集》、《鲒埼亭集》、《钦定毛诗义疏》、《中国大政治家》〔管子、商子〕)

初五日一夜大风,势欲掀屋拔树,震撼不能安眠。晨起冰雪满地,寒冻已似腊月天

气。世父忌辰拜供。饭后恭诣关帝庙、菩萨庙(俱在正阳门瓮城中)、火德星君殿(在江南都城隍庙中)焚香叩谢。至通记候朗轩未至,乃遇诸途,风冷路滑,遂归。看《通鉴•唐肃宗》毕。代宗为太子、大元帅时识量甚优,即位后乃受制权相、权阉及藩镇,了无足观。“无情何必生斯世,有好都能累此身。”二语极有味,反复诵之。(〔眉〕余嗜书过于嗜金玉,所好不为不正,乃大为身心之累。此后当着力勘破。)复瞿肇生书,凡三纸。

初六日晴。麟伯、朗轩来谈。闻官军战胜,已占大别山,汉阳指日可下矣。革军死伤甚多,精锐殆尽。偕郑先生率子侄春仙观夜戏,旃檀寺所驻禁卫军三百馀人皆在戏场,哗噪蔽塞,莫敢谁何。其骄纵不守纪律如此!军士见无辫而似留学生者,则怒目而丑骂之。

呜呼!怨毒深,杀机动矣!恐终有激愤相屠之一日也。(此次乱事皆成于留学生,背负国家,茶毒生灵,天道犹存,此辈断难幸免。)归后灯下看《五代史注》十馀叶然后寝。旧史叙次详尽,实胜欧史。其叙邺都乱事,庄宗溃败情形,有声有色,千载下若或见之。文亦沉郁激昂。《新唐书》、《新五代史》帝纪,欲学《春秋》,过求简净,以致君德贤否,皆无从见,阅之枯燥无味。

初七日晴。凯孙女弥月。致函丁大京兆,请复立外城西南隅回民粥厂,徇沙、马二君之托也。梅叟来夜谈。为奎绍襄、冯润田各写折扇一柄。前敌冯帅来电,官军全占龟山,夺回炮药、枪弹百馀箱。乱党纷纷渡江逃命,汉阳本日可复。今日大局之坏,根于人心,而人心之坏,根于学术。若夫学术之坏,则张之洞、张百熙其罪魁也。二张之昧良心。何尝醉心新政,直热中耳。因热中而甘心得罪圣贤,得罪宗社,他日公道犹存,非追削官谥不可。

初八日晴。政伯前辈、新吾同年来谈。阅邸抄,官军于初七日申刻克服汉阳府,封总统冯国璋二等男爵。外国路透电云,武昌有投降之说。又闻安庆正取销独立。

初九日晴。饭后梅叟约文明观剧。剧散,余复约诸君饭于大观楼。叛党纠苏沪之众万馀人力攻南京,铁将军、张制军、张提督固守雨花台,与叛党苦战,叛党大败,死伤极多。愚民无知,贪其每日四十铜元之饷,应募赴战,以戕其生,可恨亦可怜。延平大兄有电致二侄女,郡城已失,署中平安。又接徐花老天津信并诗数首。

初十日阴。袁总理入都,余以不在朝列,未通一刺。昨总理嘱令子芸台右丞特致殷勤,请余相见,勉为一行,值其阁议未归,遂留刺而去。饭于恒裕,至文明观剧,锡作主人。儿辈接骏侄上海信,知全家俱避乱在沪。闻友人谈张謇旧事甚详。謇本陆氏子,其母鬻于通州张姓,名张育才(别见《辛亥见闻录》)。

十一日晴。葛霞仙同年来谈,论及贵州岁入不及三十万金,平时全仗各省协济,今亦如盲如狂,学人称独立,新党之无意识若此!福州素以贫瘠著,尚会臣到任时,藩库只有银五两,会臣来书谓五日不度除夕,而新党不知也。既独立,乃大失望。经费一无所出,电催外府县解地丁银,皆不应。叛党窘甚,恐取销在目前矣。山东巡抚孙宝琦三电请治罪。

诏责令效力以赎前愆。有靦面目,真不知人间有羞耻事。闻江西巡抚冯公汝骙在九江自尽(〔眉〕冯公谥忠愍)。又闻山西乱兵蹂躏北路,陷宁武、代州。饭后坐话兰簃,重理故业,评录《瀛奎律髓》二卷。又圈读张廉卿文一篇。

十二日晴。作霖来作半日谈。傍晚赴万福居周仁三之约(周名正朝,在行间三十年,于兵事颇多阅历)。石荃、镜湘同座。归寓,晋甫在此。

十三日晴。午刻赴右二区议事会,议练户团保卫闾里,余认捐一百元。晚赴天福堂,议顺直学堂事。

十四日晴。江苏旅京各界聚众千馀人在省馆,要求分所存公款(常府二百馀人,成衣、厨役、工匠居其大半)。元和师相约各府值年共议,姚石老来约,偕行。议以三千金匀给,定期核发。闻群不逞之徒已围困吴蔚老于馆中(蔚老家眷徙津,独移居省馆),拆屋毁物,势将作乱,师相急电赵大臣派兵弹压。时已闭城,不知若何解散。人心喜乱,大

非吉兆。闻南京有失守之说,张提督溃兵窜扰江北。电报久不通,未知确否。又闻陕西土匪逐处占据,山南北皆受其害。夜与郑先生闲谈,因思咸丰朝天下糜烂,无一片干净土,其祸患过于今日(两广、两湖、江、皖、赣、浙、闽皆发逆,山东、河南、直隶则捻匪,陕、甘、新疆、四川、云、贵皆乱。发逆扰及天津及独流镇,而夷兵且入至京师)。其时督抚守土,将帅宣劳,绅民结团自卫,或练民兵以御贼,为国家效死者,比比皆是也。今日则守吏望风而逃,绅民甘心作贼,求其乃心王室者,戛戛乎其难之。呜呼!当国诸公,不得不任其咎矣。五代唐明宗时,大理少卿康澄上疏言:“三辰失行不足惧,天象变见不足惧,小人讹言不足惧,山崩川竭不足惧,水早虫蝗不足惧也。贤士藏匿深可畏,四民迁业深可畏,上下相徇深可畏,廉耻道消深可畏,毁誉乱真深可畏,直言不闻深可畏也。”识者谓其切中时病。十年来,康澄所谓六可畏者,无一不蹈其辙,更加以贪人败类,贿赂公行,无一事非因贿而成,无一官非因贿而进,人心安得不去,大乱安得不兴乎?十五日晴。一夜大风,至晨未止。未刻赴农务总会,议暂停办。梅叟来夜谈。看《五代史合注》唐明宗、愍帝。潞王无端构乱,攫大位不满三载,自焚其身。宗社既亡,而令契丹坐收燕云十六州之利。好作乱者,果何益哉!

十六日晴。吴卓如、宝铭填写常郡发款执照。未刻赴医学堂。入城访麟伯,因顺直赈局运棉衣、棉裤各一千件赴固安散给饥民,由京汉火车至涿州,求麟伯减收半价,麟伯允之,乃作简致耿德斋,定于十八日起运。又访晋甫,留晚饭。适高云麓太史在坐,相与剧谈。奉皇太后懿旨,监国摄政王以醇亲王归藩,岁俸五万两,不预政事。此后诏旨宫中盖用御宝(御宝系小玉章,镌“法天立道”四字,印于宣统年号之下,如用印式)。各国公使觐见,皇太后偕皇帝御殿,如先太后故事。加大学士世续、徐世昌太保,保护圣躬。

官军克复大同。

十七日晴。周仁三来谈。未刻偕郑先生、梅叟、锡兄春仙观剧。谕臣民剪发自由,议改用阳历(地球列国不同历者,唯中国、土耳其、俄罗斯)。

十八日晴。先妣生辰拜供。饭后至北城吊凤勤节公之丧。又至后圆恩寺祝董四叔岳母生日。晋甫、珩甫均来夜谈。因看《五代史合注》,乃检《通鉴》后梁、后唐二纪读之,三日尽四卷。梅涧注《通鉴》,体大思精,而于五代尤有专长。观其疏证地理,议论兵机,详晰而精确,与唐以前不同,足见其用心所在。余于《鉴》,最喜读三国、南北朝、后五代,而于彼此争得失、分胜负处,不啻身处其间,运筹决胜。故每阅一时再读之,见解辄长一格。近与周仁三晤谈三次,余指画兵势,仁三骇诧,以为词臣乃能知兵,得力实在此百卷书耳。

十九日晴。门人徐敏伯自奉天来。未刻觐枫约文明观剧,有幼伶仅七龄,悬空献技,翻腾超跃,如猿猱,如飞鸟,观者喝采如雷。余掷银元一圆奖之。固由人力,亦天才也。

剧散饭于大观楼。以唐绍怡为全权大臣,赴武昌议抚局,英使朱遇典居间。

二十日晴。三兄五十生日(本系廿一日,因国忌改),午刻往祝。面后复赴献廷吃羊肉之约,趁西城归。官军克复娘子关,晋边无患矣。报纸登庆亲王奕劻金银、珠宝、衣饰详单,所值在一万万两以上。曩见嘉庆初查抄和坤家产账簿,其丰富为自古权臣所不及。

今庆邸则又过之。此皆卖国卖官所积也,而犹贪婪无厌,一事不肯放过。呜呼!七十老翁,身死后将何如?国亡后将何如?好利一念,能使天良丧尽。如有天道,断无保存之理。

二十一日晴。午后隐公来论学,良友夹持,庶几寡过。余平日崇仰孟子,而隐公深不以为然,谓孟子多偏激语,将为世道之害,以《论语》衡之,处处有病,力劝余专主孔、颜,勿阑入邹峄见解,余亦深不谓然。近来新学家演绎孟义,推波助澜,致成民主革命之祸。虽不能以末流猖狂,议及亚圣,然使一般志士,果能确守孔子心法,断无今日之事,使名分隳裂,生灵涂炭也。隐公学识,岂不过余一等哉。连日读五代纪,悟地理险要,全随大局为转移。即如晋梁相争,皆在郓濮之间(德胜在濮州,杨、刘在郓州),一津一渡,

动关得失。若在三国南北朝时代,则信阳、庐寿、汉中、阶风间,又为屯戍相望,尺寸必争之地矣。故《读史方舆纪要》虽为兵家要籍,而临机应用,全在一心。

二十二日阴。先太皇太后三周年忌日,杜门谢绝应酬。俾富之来谈,其论时局殊有见地。入夜大雪,与郑师、锡兄、诸子侄围炉啖羊肉。晋甫夜谈。从云麓借《鲒埼亭诗集》四本。谢山文集盛行,诗则罕有见者,渊雅有味,掌故纷纶,在诗家别是一格。然其中有可传者存,转胜于摹唐仿宋之伪诗也。谢山病甚,赵薏田谓曰:“子病在不善持志。理会古人事不了,又理会今人事,安得不病?”此言亦深中余病。武昌启乱始,犹以改革政治为词,今则朝廷从谏如流,革军依然不散,闻风响应,几遍全国,其为倾覆大清明矣。

资政院力主停战,只能要挟朝廷,而令不行于革党,直将束手而待亡矣。况乱事不解,日久相持,土匪乘之,外国乘之,涂炭生灵,终归两尽。大清固已矣,我四万万之汉种又何辜?恐资政诸君亦无辞可解矣。占星家言,自月之初一日,帝星不见,凡四十馀日始复见,而摇动无光。孰谓天文荒远哉!

二十三日雪止天晴,南园来作长谈。写斗方两纸。天下事必亲自阅历,乃能得其真相。吾读《资治通鉴》已五过,凡向来所忽略之事,及举措之不甚了然者,今皆深知其所以然,故愈读愈有味,识见亦因此长进。故读书与阅世,交修互进,缺一边不可。谢山生长浙东,为明末忠义之乡,又多闻老辈绪论,故虽生于本朝中叶,而诗文中时有故国之思。

二十四日晴。饭后访邓嘉生,请其为大儿妇诊疾,未晤,留书而行。在恒裕略坐,入城访晋甫,值杨德生在座,相与剧谈。魏武、宋武、齐神武,后世皆目为奸雄,然其功自不可诬。当夫群贼乱汉,桓元、孙恩乱晋,尔朱乱魏,倘无三君出而戡定,国早亡矣。

汉、晋、魏虽卒移于三姓,而数十年国祚,又未始非三君延之,况曹、高皆人臣而终乎?此不得与杨坚、朱温比。盖坚、温不出,周、唐固不至于亡也。

二十五日晴。午刻约瞿肇生同年及陈郎饭于广和居。余眷陈郎在壬午、癸未间。追溯旧事,不啻共李龟年话天宝遗事也。邓嘉生来诊疾,余未及陪。亚蘧来作半日淡,述南京战守情事极详。又述冯、陆死事状,大异于外间所传。中国二千年所以无信史也。得思缄海上书,回信寄上海三马路宝安里内地面粉公会方燮尹处。自革党扰乱,疆吏相率而逃,唯苏抚程德全甘心降贼。上海开会,德全首先拥戴黄兴为大元帅。弃十叶天子不事,而事黄兴,不知其是何狼心狗肺!德全,四川人。当庚子、辛丑间,以候选同知在奉天,颇为俄罗斯出力,俄人深德之。事定,捐直隶州,分发安徽,入都引见。由其仆介绍于俄公使之仆,得交俄使及其夫人。俄使夫人觐见时,盛誉德全于孝钦显皇后之前,遂特旨改道员,超擢奉天副都统,未几授黑龙江巡抚,移节江苏。到任年馀,竟叛降革党。

二十六日晴。督铭、襄检藏澄斋书橱。傍晚,觐枫邀大观楼。复寄思缄夫人书。管麟士丈、命三婿均来谈。

二十七日晴。唤宝记照相馆来家,照三代欢乐图,大小三十六人。未刻偕锡兄赴教育公会,议各学堂学生上课事。贺三兄移居南横街路南。又至利仁养济院。晋甫来夜谈。

二十八日晴。老姨太太生辰拜供。午刻为田介臣同年诊疾,留午饭。张先生玉田葬亲毕,来京上馆。曹涤新来辞行。车中思《易》理,只是消长盈虚,动静进退。悟得此旨,则凡天地气化,国运人事,一以贯之。物极必反,数穷则变,祸福互伏,正变相生,君子有以消息之,自有前知之理在,一部《资治通鉴》,皆作此理观。《易》重象数,而理自在其中。王弼及宋儒专以理说《易》,便落于一方,不能包括。二侄女接延平信,大兄患便血甚剧,血下如泻,骨瘦如柴。闽医用大温补、大滋腻药品治之,甚谬,心窃忧之。拟开一方,交二侄女寄去。有常州仆人南归,带去上次远伯一信。又复澜翁信。

二十九日晴。申刻访麟伯,又访晋甫。

梅叟以长至日招饮,先之以诗,因步其韵

京洛平消万灶烟(据京津路局调查,京官出京者四十万人),寥寥我辈且开筵。穷阴渐转次葭琯,醉胆难忘宝剑篇。三面网开忧善后(唐大臣绍怡在上海与革党议款),九州铁聚痛从前。不官不隐知何计,自信吾生莫问天(枭獍满东南,非以兵力从事,不能定国。乃制于列国,停战议和。和局果成,主权尽丧,国事更不可问矣)。

十一月朔日作二首凶虎穷吾道,豺狼幸此时。几年谁任责,四海我何之。风雪催残岁,林柯断故枝。

衣冠三百载,岂少汉廷思。(第三联,兴也。)(当日未录完,十一月初二日续录毕。——整理者注)

十一月初一日晴。北风甚寒。数年来,余体气渐强,薄裘即可度岁矣。午后邓嘉生来,为儿妇复诊。灯下篝灯下帷,看梁茝林《三国志旁证》数卷,疏通补证,所得甚多。

余治《国志》垂三十年,所见与前人合者八九。从前汇评之本,参差错落,殊乏条理,当以暇日别评一通,传之儿辈。复翁氏六妹书。又寄延平大兄书。

初二日晴。先大夫生辰拜供。未刻诣医学堂与子恕、龙伯、丽生、绳武诸君剧论。

至恒裕取本月用款。明道先生在神宗时论新法曰:“自古兴治,虽自专任独决,能就一时之功者,未闻辅弼之论乖,臣庶之心戾,而能有为者也。况于施置失宜,沮废公论,国政异出,名分不正,用贱陵贵,以不肖治贤者乎?设令由此侥幸就绪,而兴利之臣日进,尚德之风浸衰,非朝廷之福也。”此段议论,向来只视为常谈。今乃知其字字剀切,历千载而不易也。革党深恶中兴名臣,以其为本朝出力而戕汉人也。湖南乱党掘毁曾文正、左文襄坟墓。南京拆毀曾文正祠,改祀洪秀全。上海李文忠铜像,则于颈下悬一牌,曰“满洲奴隶”,而用白布缠其头及左肩。种种无意识之举动,可发大噱。其祀洪逆,则明明以乱贼自居,甘为太平子孙矣。上海妇女组成一队,共六百人,欲举旗北犯,为程逆批驳。此等狂荡妇女,必不能孝翁姑,必不能安其室。世之欲张女权者,必先身受其妻女之害。

安刘无将种,误汉有经儒。文武千年运,江山六尺孤。共知胎祸患,只是颂驩虞。

劫岂由天造,斯民太不辜。(〔眉〕即十一月朔日之次首。孙师郑同年评第三联潜气内转,逼真唐法。)

初三日晴。宝惠升补郎中,陆军部改带领引见为奏补(即以拟正之员奏补,无拟陪者),由内阁具奏,奉旨依议,钦此。三兄来谈,知大兄已去延平。余以为当赴福州,与尚藩台同住。若去闽而赴上海,则大误矣(上海几为各省实缺官之逋逃薮)。接笏斋书,随手作答。

初四日晴。冬至节。隐公来谈学。申刻赴梅叟之约。连日看《通鉴•后唐纪》,割据各国,唯南唐、吴越差安,若闽、汉、楚,则争夺苛虐,生灵不幸极矣。今人厌合喜分,异日必有受其祸者。晋甫来夜谈。

初五日晴。宝惠以三年环卫之劳,奉旨以道员记名简放,并赏加三品衔。天恩祖德,感悚实深。翁寅臣亲家生日,至量婿处吃面。杨慎之为儿妇诊疾,卿和亦来。

初六日晴。嘉应医生梁君柘轩(希曾)来谒,赠所著《治疬要言》一册。疬为劳瘵之象,前人称为难治,柘轩曾得师传,又加以研究试验,其治法确有把握(梁曾侨寓新加坡十年)。余奖励甚至。接吕业舅常州信,述乱事及收租事甚详。又接笏斋书。偶检得郝兰皋《宋琐语》,灯下遂尽一册。宝铭由孙麟伯派充京汉铁路长辛店书记差,今日到差,月

薪二十五元。

初七日晴。饭后访振贝子剧谈。其气苶矣。贝子言,数年新政实失民心,无怪人心之去也。亲贵中能持此论,令人敬佩。又诣涛贝勒、冯总统处道谢。归寓,值三兄在此。

灯下写斗方两叶。

长日杜门,宾从罕过,寒夜颇苦寂寥,忽然有得昔者广通客,终朝厌往还。秋风一萧散,穷巷如空山。动静由心生,与境了无关。

默坐展书卷,翛然人海间。

读东林学案二首行朝风雨几漂摇,热泪倾成江海潮。毕竟儒生重名节,乾坤正气不曾消。

圣道榛芜校舍开,焚书欲拾祖龙灰。上方未请朱云剑,谁识安昌是祸胎。

初八日晴。宝惠生日,吉甫内弟、丹云丈、筱岩先生、卿和侄婿、量婿、燮甥均至。

饭后双竹泉来,谈八旗参佐弊病甚悉,非外人所能知也。梅叟、晋兄接踵来夜谈。镇国公开缺。度支大臣载泽谢事后,在邸内设球房,终日与妻妾打球消遣。载泽字荫坪,宗室奕枨第五子,承嗣惠亲王绵愉之庶长子奕询,遂为睿皇帝子孙,醇贤亲王育为义子,娶承恩公桂祥次女,为孝钦显皇后内侄女婿。缘内援而参国政,削督抚兵权、财权归中央,倚任东洋留学生,建铁路收归国有政策,力庇其姊婿瑞澂,皆其主谋也。

初九日晴。午刻至松筠庵赴冯华甫男爵之约,座皆同乡,凡三十馀人。华老考求保安畿辅之策,余谓欲靖土匪及乱党煽诱,非镇以兵力不可,而欲定人心,非解散谘议局,封禁报馆不可。归见邸抄,因南方坚持民主主义,下诏速集国会征求意见,以大势观之,满洲亡矣。不意年甫五十,将见此事,悲愤久之。继思数年中亲贵乱国,论天道,论人心,均应遭此祸。所痛惜者,祖宗二百七十年基业,我景皇三十四年忧勤惕厉耳。

初十日晴。一日愤闷特甚,饮食锐减。晚饭后尤无聊,偕郑师至文明观剧。此次北军忠勇奋发,所苦无兵饷耳。袁总理、冯总统咸谓若有半岁之饷,以此军平乱党而有馀。

总理曾商请亲贵捐助。庆邸仅捐银五万。戴泽捐五千金,以行贿所得不能兑现之大清银行期票抵之(纳贿例用期票,订明事成后付款。此五千两票为九月初期,其时乱事已起,所谋未遂,此票已成废纸矣),银行退还,泽无作色。亲贵中,庆窃权最久,家最富,洵卖海陆军军官缺及崇陵监修差,泽卖各省监理官及盐政处差,所获皆不赀。昨日和议无成,御前会议,诸亲贵若能毁家纾难,不下二千万两,然后责成总理主战,明谕将士,将士必奋,召回议和唐、杨二全权,坐以通匪卖国罪,立斩西市。如此而士心不感,乱党不平,吾不信也。呜呼!其如诸亲贵毫无心肝何?呜呼!大清若亡,公等历年敛聚之财,不见夺于敌人,则受赚干没于外国银行耳。崇陵工程已三年,尚无基础。众谓再历三岁,亦未必竣工。盖洵唯知卖差,不暇督催也。国亡后,我景皇恐亦等于明思宗之祔葬耳。伤哉,痛哉!

十一日晴。起甚晏。日仅一餐。饭后写屏对数件,以抒郁勃之气。傍晚,访双竹泉,为卿和定屋。晋甫来夜谈。京西潭柘有樟树,每一帝将嗣位,先期必生出一枝,正枝遂枯,历历不爽,相传呼为帝王树。同治末年,忽旁出一枝,景皇遂以皇弟入承大统。光绪末年,其侧又出一小枝,而今上缵绪。今年老根旁突出一枝,与新枝不相附属,闻者骇异。

十二日晴。未刻出城,答访周正朝,赴津未归。至松筠庵,同乡议顺直团防事,有谓各县宜设民团者。余谓兵分则势薄,有事徒为乡里之患,只可扼要驻扎,联络呼应,以

壮声势,土匪自潜踪矣。唐绍怡复自上海来电,逼迫不留馀地,志在灭清。袁总理大愤,复电决不承认。北军诸帅愤怒尤甚,合电上海请战(姜桂题、张勋、张怀芝等),又分电庆、礼、肃、洵、涛、泽、朗、伦、那桐、世续十处,谓和议决不可从,请亲贵出财充饷,我辈出性命赴敌。如犹吝惜不出,军士将暴动矣(以劫掠恐之也)。诸贵得电甚惧,共谋解囊,计每月兵饷四十八万两。若能措银五百万,则可支持一岁。以此众志决战,有进无退,其能平乱必矣。正当利用之也。两日悲懑,闻之稍快。绍怡本非善类,平日所行,直同禽兽,岂能望其忠爱朝廷乎?项城用之,误矣(副使杨士琦亦佥人也)。余又为京师商界拟一电,致唐、伍二贼,不认上海和议,交润田,用北京总商会全体名义,托资政院代发。

十三日晴。午后至德意志、义大利、荷兰各使馆,德兵营,邮政总办帛黎,法博士铎尔孟处拜年(西历以今日为正月一号),并贺其夫人。出城至松筠庵公议顺直团防。

十四日晴。隐公来畅谈。未刻偕锡兄至公善堂查核工厂账,批给司事花红一成。归寓知三兄枉过,未晤。丹云丈久谈而去。闻亲贵并无解囊之意,甘心为革军奴隶。吾辈徒具此一副忠肝血胆,其奈之何!撤回唐绍怡。夜病寒热。

十五日晴。稍愈,静摄竟日。五钟约齐刘仲鲁、孟黻臣、张槐卿、张仲卿、高松泉、冯公度,谒徐太保,公推督办团防。太保留晚饭,话近日时局、军事内容甚详。段芝帅精兵二万人远戍汉阳,前路及左右皆为敌境,而我孤军仅凭铁道一线之路,深入千馀里,设使乱党从襄樊直犯信阳州,抄截后路,则此军危矣。当时荫帅以武汉可一鼓而下,旁郡皆未陷没,故取直径以捣其巢。今则大势已变,非别筹精兵,肃清旁郡,宽护归路,则汉阳不可得而守也。南宋赵元镇妥筹归路,张德远叹为深合机宜,今日始明其故。今夜子刻月当头,耿伯齐同年寻去岁之游,复约同人饮于天福堂,又赋诗十二首,余有北城之役,未能赴也。

十六日晴。未刻赴同志联合会,皆各省之志存皇室者(究竟北人为多,南省寥寥数人而已)。会场借用八角琉璃井宪政实进会。与会约百人,公举冯男爵为会长。于泽远(邦华)先演说开会宗旨,冯男爵次之,阿尔精额(舒清阿之弟)、张锡光又次之。将闭会,而许久香同年(鼎霖)以议和随员归自上海,乃详报和局情形。唐绍怡之通匪卖国,令人发指。久香又痛言革党之专横贪诈,全无人理。盐枭、土匪起而乘之,皆依革党为护符。

皖北、江北千里邱墟,生命财产丧亡殆尽。江宁及广州省垣仅存空城。民间怵于凶威,又为所蒙骗,谓北京已亡,痛心疾首,而无可如何。若革军三月不平,东南将无噍类矣。余久不闻此痛快之言,为之拍掌不绝。散会已上灯。梅叟、珩甫来夜谈。

月当头夜,伯齐农部同年寻去岁之游,约二三知己小饮市楼,复吟十二绝句记之。余有北城之行,未能赴也。次日作此呈伯齐今年犹是去年月,不照清娱偏照愁。吴楚孤军寒铁甲,山河倒影缺金瓯。凭君唤起婵娟恨,惜我难陪汗漫游。愿借明光洗兵马,不辞携手更登楼。(笔能竖起,颇尤平拖倒塌之病。)(〔眉〕第三联三易稿而后得之。盖此处非换头不能振起,又不许另生枝节,与前四句不融。必多读唐人诗,始知潜气内转之妙。曩见仿本《古唐诗合解》,七律八句硬分前后解,使学者不复知天梯石栈之法,最足误人。)

十七日晴,天顿和暖,殊有初春光景。宝懿生日,饭后偕锡兄率懿儿至文明观剧。

散甚晏,颇苦饥,饭于大观楼。夜见月华五色灿烂。闻端午桥同年在资州为叛兵所戕,先割一耳,乱刀殒之,断其首送湖北伪军政府。(〔眉〕谥忠敏。)其弟叔纲太守(端锦)亦被杀。(〔眉〕志伯愚将军被害于伊犁,谥文贞。)不意良朋遭此惨祸,凄楚万分。午桥罢

镇后,急于求出。今夏遂附和盛大臣,起督川汉路事。功名之念,足以误人如此,可畏哉!

十八日晴。周仁三、廖子方来谈。灯下为梅叟写诗册二方(录近作六首)。静读景岳所注《类经》胀病一篇,乃知胀在脏府之外,肤廓之内,着于肌肉间。是以古人只有针法,泻实补虚。后人专恃汤药,从脏府下手,无怪其以胀病为危候也。此段末附景岳治胀论一大篇,分别阴阳虚实极清。吾窃意《灵》《素》之论病,《千金方》之用药,皆神奇奥妙,断无世俗眼光所能臆测。张石顽《千金衍义》疏解药剂颇已超越寻常,然亦不知果合本义否也。吾常思闭关三年,屏除他务,用专静工夫于此二书,必有神蹊仙径,究极性命之微,惜乎徒存虚愿耳。

余初卜居于此,穆氏遗鸽雌雄各一,豢育数载,孳生逾百枚,近日忽减其半,盖哺雏成后即远飏矣择木将雏得所依,主人情重稻粱肥。如何毛羽丰盈日,只解盘空恣远飞。

十九日晴。连日得暇,即用朱笔评录查批《瀛奎律髓》,以陶情悦性;或玩味《论语》二三章(倪士毅纂注本),以收放心,颇觉心气宁静。午后李嗣老、高松泉、张槐卿、张仲卿集斋中,讨论团防事宜。晋甫来夜谈。寄大兄信(侨寓上海新马路昌寿里八十一号门牌)。

二十日晴。未刻赴同志联合会,余特隅坐以避耳目,乃被举为干事员。旋举起草员,余又被举。归寓篝灯作会员上内阁陈请排斥南报书。南报无不鼓吹共和,以淆惑视听,扰害治安,实社会之蟊贼。两月来,南省百姓已身受无君主之害,而后凶焰,敢怒而不敢言。

北方无识者流,犹不免受其蒙蔽,袒共和而恶君主。一般京官又轻信谣言,惊恐纷扰,以乱商民耳目。是以欲固根本,必须从此下手。闻孙文已于十七日在南京僭称总统,伪设行政长官,张謇受实业长职,程德全受内务长,伍廷芳受司法长,陈锦涛受财政长,汤寿潜受外交长。此数人皆朝廷卿贰大吏也,十叶天子不事而事孙文乎?接内侄管品仲沪上告急书,命宝惠即日裁复(上海海宁路南林里雨字十五号吴寓内)。

二十一日晴。朝廷叙克服汉郡之劳,宝惠以副都统记名简放。汉人任旗缺,乃近十年之破格,吾家科第虽盛,而此官则创为之。宝惠由任子纳赀为主事,甫六年,历补郎官,遽跻二品,不可谓非乘时徼幸也。毓鼎引疾居辇下,例应专折谢恩,乃具疏稿,请锡兄代缮。午后至同志会,出函稿请文伯英、于泽远、康士铎(甲臣。于枣强人,康涿州人)斟酌完善。余又属草上总理,请力主战局。访李嗣香前辈商团防事。晋甫来夜谈。

二十二日晴。陈折匣于几,衣冠向阙行三跪九叩礼(因疏中有“谨望阙叩头”、“交臣子赍折叩谢天恩”二语),恭授宝惠携署,交折班主事春芳代递。午后三兄来久谈。夜看宋人说部一册(《说海》本)。周仁三在外招摇,为警厅所诇(对人辄称袁芸台〔总理之子〕京卿请其督练数十营,实无其事)。甚矣,人之难知也!余三晤仁三,见其言大而夸,目多白睛,语时辄上泛,颇疑其非佳士,然犹力以忠义勉之,且指心为誓,恐其为革党所用也。孙文以上海十七票而作总统,南军咸不服。黎元洪之党尤愤,为所劫制,不敢投诚。徐绍桢、程德全均辞职。革党名为共和,而酷暴箝制,过于专制十倍。南人偶语君主,即毙以手枪。难民陷于水火,望官军甚切。滦州兵变,总兵王怀庆讨平之。

二十三日晴。专折谢恩,奉旨知道了,钦此。长叔起、刘龙伯来谈。评录《律髓》两卷。接奉天王锡侯(锦荣)信,随手邮复。此次民军据武昌,陷江宁,以共和号召天下,孙文乃自海外归,嗾其党十七人举之,安坐而攘大位,政府命令,胜专制十倍,民军大哗。

而僭位后初政,唯是剪发、改阳历,禁人言君主,民心亦离。以大势观之,内哄在即。我乘其弊,如摧枯拉朽耳。前日孙文被刺,闻是其党章炳麟所为。

二十四日晴。午前访沈子敦丈。饭后宝瑞臣、萧隐公、李师葛、张润泽相继来谈。

傍晚至冯华甫男爵寓,与同志会诸君(喀喇沁亲王阿勒精珂、吴彭秋)会齐,同谒袁总理于内阁,面递陈请书,力陈和议万不可恃,宜急筹战备。总理语气颇不振。有人谓此公权术过人,所言不尽由衷也。退后仍回冯处晚饭,妥商数事而散。梅叟、晋兄均在此夜谈。

孙文在江宁英领事署门外,章炳麟连发三枪狙击之,第三枪中肋(惜乎未中要害),不知其伤轻重。程德全遇毒,舌强不能言。《民视报》登其与黎元洪书,极致悔恨之意,然而晚矣。德全以病去位,继其江苏大都督任者,庄思缄也。思缄月初来书,封面署采涧名,而用其夫人名致采涧。盖知余忠于本朝,志趣不同,无从通问也。思缄尊人仲求先生与先大夫通谱至交,故论姻亚之谊,思缄虽为大姨夫,而视余若长兄,情意甚笃,今则风马牛不相及矣。

二十五日晴。徐敏伯来谈。未刻至同志会,顺至工艺局,问五叔岳母起居。灯下看《类经》两类,读《唐贤三昧集》数十首(黄香石评本,颇能发明作诗秘奥),几忘身处乱世矣。张先生作九九消寒图,缀集九字曰“春風.柔,南亰.幽,革軍.俘”,皆九笔也,可谓巧合。

晚望忆大兄侨寓海上落日淡高城,苍茫动远情。浮云界吴楚,朔气入幽并(第四句言北方风气刚强也,却靠时令说。浑含不露)。生事怜如寄,家书苦不明(民党禁言南事)。闻兄成瘦损,肝胆想难平。(〔眉〕此首乃极意经营之作。起句镕事入景。次句伏后半首。三、四、六镕时事。与起句同。皆非漫然写景也。五、六换头而气自贯。)

二十六日晴。因宝惠升官报谢先人。午刻设祭两席,三兄来主祭。约郑、张二师,锡兄,量能昆仲,享馂馀。未刻赴同志会。酉刻至斌升楼赴延铁君之约。作诗有翻进一层法,如诗家咏白发,皆作厌恨之词,而唐沈千运《感怀示弟妹》诗,则云:“近世多夭伤,喜见鬓发白。”意更警动。

二十七日晴,有风。吉甫来贺,作半日谈。松泉、仲卿来议团防事,斟酌甚久。

二十八日晴。看《东方杂志》第七册。此志注重心理学科学,颇有意味,恐南方乱后不能接续矣。朗轩电告笏斋来京,约往玉楼春晚饭。梅叟适来访,亦邀我同访笏斋,遂同车而往。饭后又与笏、朗至大德通剧谈。革党在东安市场外,用炸弹自三盛茶叶店隔窗抛击袁总理,总理马车行速,未及于难,炸毙卫官一员,卫兵三名,巡警二名,行路者二人,马车后玻璃窗俱震碎。当场拿获二人,又拘捕髡首披斗篷者数人,内中搜出挟洋手枪者三人,俱发交营务处(〔眉〕杨禹昌〔蜀人〕,张先培、黄之萌〔皆黔人〕,次日即由营务处绞死,埋尸外城右三区哑叭坑)。昨日和议期满,特集亲贵开御前会议,决和战。亲贵皆愿退让,总理及将帅闻之,为之丧气。大清皇族既甘心禅让,求保馀生,则诸臣虽忠勇奋发,果为谁出力乎?皇家自愿亡国,真中国三千年历史未有之奇。列祖列宗乃生此等子孙,岂非气数!

二十九日晴。先大母忌日拜供。松泉、仲卿来久谈,研求时局表里,极有意致。大致古今总归一辙,吾辈以今日眼光观历史,颇能窥古人之蕴。读书阅世,固交相助也。同志会电促余到会,干事员皆在焉。知昨日亲贵会议,奕劻力主禅让,溥伦和之,因蒙古王公不可而散。定于初一日再决议,同人拟尽明日之力,游说诸亲贵,开陈让位之害,以折其邪谋。

明知无益,而奔走呼号,聊尽吾辈之心而已。天下者祖宗之天下,岂奕劻等所能送人耶?阿佑三云(亦干事员):吾之欲以身殉,固非殉皇上,亦非殉清朝,殉吾平素所抱君主之志而已。此即匹夫不可夺志也。其言极当。梅叟夜过谈诗。旬日中,京朝达官纷纷奏请开缺,可耻哉!安乐则麇集,患难则兽散。朝廷要此辈何用!然亦数年新政有以致之。

刘宗二首(〔眉〕次首见下初三日)

禅让俄追舜禹踪,新朝符命献刘宗。先皇栉沐传基业,消受长星酒一钟。

三十日晴。竟日愤闷,坐话兰簃,与锡兄作楚囚之对,偶拈书卷,皆产感触。晋甫来夜谈,稍可排闷。周世宗殂,恭帝嗣位,仅六龄。艺祖北征,至陈桥驿,将士谋曰:“天子冲幼,吾属出力,何人知之?”遂拥戴艺祖。观于此而知孝钦显皇后因一念之私利立幼君,真大误矣。接筱虞亲家书,随后邮复。嘉定徐季和师当光绪中叶,尝语亲友曰:“国亡不久矣。”众惊问其故,师曰:“吾久在朝列,遍观近支皇族中,无一明白有英气者。上既无嗣,异日承大统、执国政者,必不出此诸贵,安能望其守祖宗基业乎?”老成深识,洵不可及。

十二月初一日晴。镜湘、荫北来谈。未刻至同志会,与同人细究前后痕迹,始悟百日中惨淡经营,皆为受禅台预备材料耳。

芦殿荒庄残月乐游原,芦殿灵旗冻不翻。凄绝徽陵三尺土,他年谁启贵妃园。(〔眉〕“乐游原上望昭陵”,唐人诗句。“徽陵三尺土,”见《五代史》唐愍帝、清泰帝本纪。贵妃园,明思宗事。)

(景皇崇陵,贝勒载洵实董其役。向例,木商承揽官工,监修王大臣之建屋修园,皆出于木商,名之曰报效。则虽以二成到工,王大臣不问也。三年中,劻、泽之扩邸,洵、涛之造园,伦之润屋,莫非朘削崇陵之馀。而洵又自鬻监修、办事员各差,其价自八千金至二千金不等,视本员之能力、居间之交情以为差。利其工之延期,为幸门久开之计。今年八月初,嘉兴某司官尚以六千金得监修。是以开办三年。而工尚未及半也。先帝梓宫久淹梁格庄,易代之后,事可知已。恸哉,恸哉!)

南皮张文达公,于同治癸酉年,梦至正阳门内,见自大清门达午门,皆洞开,肩官衔牌者列队而出,每牌之下,俱有一朝珠补褂者随之。怪问旁人,答曰:“清朝已亡,此皆迎降之达宫也。”瞿然而寤。官衔姓名皆不复记,唯记前二牌为大学士陆润庠、直隶总督袁树勋。次年甲戌,陆公魁天下。又数年,文达抚吴,阅官册,有典史袁树勋其人,私意陆既为状元,容可致宰相,若袁典史者,岂能为直隶总督乎?遂亦等诸妖梦矣。又二十年,袁督两粤,谢病归。陆公果正揆席。余昨阅《时报》,忽睹袁有致总理电,请上以位让总理。

闻直督陈筱帅不愿与禅代事,将挂冠去。继其位者或在树勋乎?文达之梦,余向有所闻而不详。今年回常州,次远堂伯为余详述之。堂伯盖得诸文达口述云。

梦境碧波万顷碧峰环,茅舍濒湖竹万竿。梦里平生方寄快,醒闻寒柝一灯残。(前二句凌空着笔,第三句方点出梦字,章法颇奇。)

初二日晴。午后南园来。傍晚,偕锡兄同至聚魁坊,又用电话在禁卫军唤宝惠同饭。

归寓晋甫亦来。日本少佐多贺崇之介善茀田来访余(多贺曾充将弁学堂教习,茀田其学生也),痛论共和政体之不可行于中国。缘日本主张革命者极多,中国民政若成,潮流必波及其国。故其政界中人,均惴惴以维持君主也。多贺又言:日本,君主国也;而中国学生自日本归者,反主张革命。美利坚,民主国也;而中国学生自美洲归者,反主张君主。似成一反比例。盖东国政府虽较胜中国,而秕政亦多。美国民政垂百年,浸有流弊。学生各

目睹其害而思矫之,故相反若此。其言极有理。观于梁任公素持民主主义,迨游新大陆归,目击民政之不堪持久,遂一变而为开明专制之说,良有由也。

初三日晴。买梅花十馀株,水仙数十剪,陈列厅事中。时事虽乱,吾心自太平也。

饭后闷闷无事,出城访润田(并存公善堂外部岁捐二百两),同饭于福兴居。京官闻临时政府将立,恐反对者扰及市闾,于是又纷纷遁去。呜呼!此百日中,南省虽乱,北方却一无所见,唯见京官眷属之乱乱烘烘而已。看《通鉴•后周纪》,周太祖规模度量远过前四朝。世宗继之,骎骎有统一太平之象。此为五鼓以后,晨旭虽不出地,而清虚爽朗,已渐趋于大明矣。

《刘宗》之第二首:渡河未遂宗留守,解甲徒闻杜重威。梦里江山何处是,北风吹老首阳薇。

初四日晴。未刻答访多贺,多贺又介见其友川岛浪速(充我国民政顾问,官加二品衔),密谈三小时。川岛谓,中国若成共和,日本有必亡之道者二:一则其国民党必起为朝廷为难,俄罗斯将乘衅而取其国;一则中国南方必大乱,列强将不得已而瓜分。日本虽可得奉天,然以东方一隅,抵抗各大国;俄得蒙古、黑龙江后,日本在其包罗中,其折而入于俄也必矣。故今日扶持中国君主,正所以保东亚也。可谓肺腑毕露矣。复徐花老天津书。又寄吕五舅常州书。

初五日晴。午后至同志会,欲探访近事真相,乃不见一人,怅怅而归。朗、珩来夜谈。卧思《老子》所云“绝圣弃知,大盗乃止”及“焚符破玺,而民朴鄙;剖斗折衡,而民不争”等语,从前读之,诧为怪论,今日乃悟其旨。教育普及,广开民智,世界之争,正未已也。二十年前,李橘农同年为余言《红楼梦》小说(又名《石头记》),与今本全然不同。且言先大云公曾手评,以读《史记》之法评之。语虽不多,眼光特高。余颇向往之。

顷上海有将原本石印者,宝惠预购一部,先取来十本,字句果远胜今本,惜尚未睹后半,不知结束如何耳。书中所撰各诗,皆深得晚唐三昧,格律韵味,纯是韩、吴家法。知曹雪芹于晚唐诗煞有工夫。余幼时阅此书,即喜其诗,特录成一册读之。故余之诗学,实自《红楼梦》来。余之学为古文,则始于《水浒传》。

初六日晴。献廷、茀田来谈。茀田谓,前日余晤川岛时,其公使伊集院坐隔帷幕,思出见而以冒昧为嫌,尽聆吾语,甚叹为外部大臣及使臣之才。余当时亦颇疑日使必在彼,盖川岛所言,非有天皇训令、公使意旨,不能若是披露也。未刻至同志会商办极重大之事二端,余实主稿,兹暂不宣泄。闻阁臣已筹战备,大约十一日停战期满,即宣戒严令矣。

积懑已深,顿有气吞三吴之概。连日灯下看孟瓶如先生(超然。闽人,乾隆朝名宿)《使蜀日记》两卷。所记晋、秦、蜀地形、风土极详。恨不身历其境。乃知少陵、山谷、剑南诗中描写风景,字字真切,非身历者不能知其妙也。又知读名人诗,切须揣摩咀嚼,断不可囫囵滑过。

初七日晴。傍晚诣同志会。三兄、朗轩、晋甫均来夜谈。上午十钟,官军克复潼关,追贼西窜。午后日旁生珥,形椭圆,其光射目。

初八日晴。甚暖。以腊八粥供菩萨,荐先人。世虽乱,礼不可废也。午刻至电灯公司,同志分见外国公使,以伐其谋。余与康侯、子敬、展云会晤日本公使伊集院:一、报告南民军扰害情形;一,力辨报纸所载亲贵群谋排外之诬。出城至通记索食疗饥。又至北城分司厅胡同访川岛久谈。归寓已过晚饭矣。诏封衰世凯一等忠靖侯,授张勋为两江总督(此初六日事),朝廷似有规复南京之意矣。夜半十一点钟军谘使良弼自肃王府归红罗厂寓,有乘马车之军服人出车拜谒,既近身,陡掷炸弹,党人立陨,良弼急避,仅伤其足,骨肉糜碎。急延日医治疗,足虽废,当不致丧命也(次日知暗杀者为君主党中人,奉天人。

良弼近日力主共和逊位之议,故遭此一击,惜乎不死也)。(〔眉〕十一日竟死。)

初九日晴。大媳生日。作霖来畅谈,留其午饭。作霖出示所作代军队致亲贵书、致徐太保书,事理透明,淋漓通快(庆、伦、徐则严责之,醇、恭以下则力劝之)。与作霖交数年,不知其文笔之妙如此,为之击节不置。一日不出门,读梨洲文二卷,本欲遣闷乃更增闷,读至沉痛处则更泪涔涔下矣。夜十一点半钟,有长星自西北飞来,掠上房西厢屋脊而过,陨于东南。其光闪闪,目为之眩。与光绪三十四年六月相同。(〔眉〕何天变之多也。天文五行之学,未可全指为无稽。)

读史读史从来怅奈何,岂知全向眼前过。时危大盗谋迁鼎(〔眉〕,第三句本庾信《哀江南赋》),事去孤臣唤渡河。南服烟尘先垅隔,中年兄弟九原多。茫茫家国无穷恨,可奈空庭落木何。(〔眉〕前四句国事,后四句家事。末句恨己无权力凭借,不能平乱也。)

初十日晴。未刻至同志会(并介绍瞿肇生、善茀田入会),知大事已去,无可挽回,痛恨欲哭,而闽人张知庐编修犹登台长篇大论演解帝国共和政体,余不能再坐,惘惘而出。

访朗轩剧谈,晚餐后归。大风。梅叟犹在此相候,又纵谈始去。接陶兰泉信并百金。

十一日晴。朗轩来作半日谈。近日悲愤交迫,几不聊生。锡兄、朗弟均力劝我自解自遣,时事至此,无可挽回。王室虽存,而环顾皇族,无一人足语济世安民者,吾侪将安托乎?天时人事,可以观已。孝钦显皇后自光绪二十年以后,裁撤上书房,近支子弟皆不令读书,年十六七,即华服骏马,出而驰逐,目不睹圣贤之论,耳不闻正人之言,志趣才识,何从高远?迨醇王监国,复遍布为行政长官,谗谄面谀,与之俱化,遂酿成今日现象。当江汉事起,不过一隅之乱耳,乃纷纷提取现银数千万,辇而纳诸外国银行,市面为之窘滞。租界一席地,争先恐后,借以藏身。士民为之动摇,外国为之齿冷。抱头痛哭,不展一筹;儿女情长,英雄气短。项城得乘间而入,唯所欲为。以此沦亡,自贻伊戚。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亲贵已播亡国之种,安得不收亡国之果乎?余三年怨气,只博得今日万点啼痕耳。(〔眉〕此乃探源之论。)

十二日晴。未刻至同志会。又访润田。夜,饭于大观楼。适觐枫返自奉天,对谈近事。朗轩来访,发电速归,夜分始去,月色皎然。生平知心之友,无过保山吴子蔚前辈,而论事往往不合。犹忆戊戌八月后,余卧病,子蔚来问,纵谈及时事,余以伾、文、训、注比南海、新会,子蔚斥为拟于不伦,谓彼四人何足言。余又举时论难之,子蔚怒曰:“官书文字,岂能为定论乎?”不欢而散。使余今日得与子蔚上下其议论,其沆瀣相得之乐,必有胜于曩日者,惜乎子蔚墓有宿草矣。静坐思之,泫然泪下。

十三日晴。午刻至牛街赴回教王、沙、闵三君之宴,以回民粥厂赖余成立也。饭罢瞻仰礼拜寺,知宗教之为用大矣。贺润泽娶次媳之喜。其次媳之生年月日时悉与其长媳同,亦异事也。戌刻至东城毛家湾访德人梭司尔格(大学堂教习),并晤柯理尔。两君折柬来约,议华德交通社事,久谈乃归。南宋宏通博雅之儒,首推朱子,其次则洪容斋、黄东发、王伯厚。朱子文集、语类、诸经传注,浩瀚难穷,若《容斋五笔》、《东发日抄》、《困学纪闻》,皆精简,足供寻绎。拥此数书,可以遁世无闷矣。

十四日晴。沈玉卿(夔)自南来,汉卿之弟也。谈南事颇可笑。朗轩来夜话,连五夜矣。

忆亡友吴子蔚太守

吾性毗平和,君情独激楚。针砭俱不嫌,弦韦互相补。促促一徂谢,悠悠十寒暑。

知交遍京洛,畴更喻甘苦。曩联南北邻,踏碎门前土。横肱共几读,击掌掷书舞。雪花扑窗灯,风声乱更鼓。争执或讙哗,颈赤目为努(〔眉〕皆当时实事也)。此味耐今思,此景恍昔睹。潢池纷盗兵,王室危一缕。痛泪话新亭,九京起随武。

十五日晴。镜湘来谈。接澜翁信,知署通永道篆,随手邮复贺之。傍晚,便衣祝献廷亲家生日。与润田饭于大观楼,觐枫作主人。朗轩夜来,更深始去,贻我新会橙十枚,价银元一圆,甘美异常,大润燥吻。余买各种糖款之,不啻小儿之乐。夜月又华,天清气朗,无异中秋,与朗、锡徘徊中庭甚久。

十六日晴。晨醒,宝惠来,言命三侄婿突于丑刻病殁。不胜惊诧,急命仆妇往视,知系发疹,为自己开方服药所误,病仅二日耳。年二十五岁,八旬祖母在堂,夙所钟爱,衰病之躯,何以堪之。有子二人,尚有遗腹。饭后偕锡兄坐人力车往唁献廷亲家(命三忠厚而质鲁,尝从余学医,授以《医学心悟》一部,粗能成诵,遽出行道,余极力阻之,不料其自毙也)。归路至东邻阿处诊小孩疾。郑、张二师明日解馆旋里,余叩首申谢并订明年之局,傍晚约至聚魁坊饯行,锡兄、朗弟、量婿作陪。散后,朗偕来寓,晋甫亦来,剧谈而去。闽人周慕西来谒。曾留学英国四年,德国七年,专精哲学。闻宝惠言,共和逊位条件十三项,已行下各部院,已由内阁电达孙文,俟得回音,即宣布矣。悲愤冤痛,几无生气。

十七日晴。授经来久谈,以新刻《梅村诗文集》见赠(后附诗话、年谱)。授经得钞本于梅村后人,以八百金付剞劂氏。较靳吴各本多出一百馀篇首,真吴集最完善之本也。

三兄亦来。戌刻至东城黄兽医胡同赴周慕西之约。宾主对谈,述泰西男女风俗甚详。慕西考中德国哲学博士,中后并刻所著文说,如吾国科举之刻朱卷相类。接大兄沪上书,并刘医脉案、药方相质证。又接宝骏常州信。

挽聂命三相攸以从女续螟蛉,读诗三复斯言,保身庶几南氏玉;平日视吾书若饥渴,为尔重弹此调,伤心欲碎伯牙琴。

十八日阴,大风。午刻立春,以春卷荐先人。世虽乱,礼不可废也。季超丈来午饭。

酉刻至全聚德,赴兰圃之约。又在大德通略坐,还医学堂欠款百金(已还二百金,下欠二百五十金)。三十岁以前,极能看书,而无力购置。四十岁以后,琳琅满架,反无暇研求。

自九月廿一日火焚吾书数十部,所喜精镌精校及余所夙嗜之本,皆庋置别室,未遭此劫。

经斯惩创,幡然动守约之思。即如《黄氏日钞》,乃吾三十岁前所欲读不得者,去年买得明刻仿宋本,颇喜之;然列诸架上,迄未翻阅也。世局大变,自分永作江湖逸民,不复与闻政事,唯取益身心、娱性情之书,送此未死之岁月,正是细读《日钞》之时矣。拟每曰读二三卷,以收桑榆之益。

十九日晴。午初犹酣卧,为陈哲甫来唤醒,略谈而去。未刻至利仁义塾,率生徒廿七人,在至圣先师前行三跪九叩礼放学,生徒又向余拜谢。在恒裕久坐,偕润田赴福兴居晚饭。寄常州吕五舅书。

东坡先生生日,年例悬画像于三松精舍,陈书帖花果,招同人醵饮为乐,今也何时,而联高会!改辍斯举,乃作长歌纪之先生生景祐,正当全盛时。其殁在靖国,政衰时已危。犹幸未遘靖康乱,免向王城

歌黍离。人生遭逢有定分,堕地便已殊欢悲。(〔眉〕开口从生日起,即紧切时事,着想迥绝恒蹊。)长安腊雪梅花暖,年年蕉觞奠琳馆。菜几图书发古香,衡门冠带抒诚款。吁嗟乎乾坤厄运穷于子,黄天忽生苍天死。孤嫠弃纬恤宗周,我辈何心述诗史。(〔眉〕接笔雄奇跌宕。黄天事用来精确。)先生况抱忠义心,英灵万古长鉴临。下视风尘同一哭,香花虽洁神非歆。於嗟乎,峨嵋山边有乡树,晚年却向常州住。我不能笠屐归耕阳羡田,又不愿芒鞋重踏皇城路。垂老光阴春梦婆,寥空一鹤飞何处。因公生日发深悲,朔风萧萧愁日暮。(时事为古今未有之局,诗即为古今祝东坡生日未有之诗。独辟町畦,尽扫门面语,却又细针密缕,丝丝入扣。)

二十一日晴。澜翁赴任过京师,作竟日畅谈。朗轩、晋甫均至。闺人自制肴,晚饮,夜深始散。澜翁述初七日午前,三日并出,白虹竟天,环日而贯之。未刻日已偏向西方,其上忽现五彩气一条。又上有月牙式,与日相背,亦五彩灿然。不知是何祥也。

二十二日晴。澜翁已起身。忽接承庆侄快信云:督辕牌示,署通永道恽某不谙军政,无庸前往,改委李某署理(李为驻通姜军营务处)。宦场变幻愈出愈奇。急发快信寄通。三点钟赴隐公之约,座唯宋芸子前辈、龙子恕同年,杯酒谈心,颇得友朋之乐。戌刻至六国饭店,与交通社德友七人共饭,详议社事。七人皆能作华语,精究华人性情风尚,兼考政治。青岛地方官缺出,则于社员中简任。其立社宗旨在是。外国因地择材,其不苟也又如是。接业舅信,知大兄在沪卧病颇剧。

二十三日晴。饭后携《梅村年谱》,坐厅事梅花丛中读之。香满襟袖,心境怡然。谱载唐孙华咏明南都诗,极言弘光之为伪托,故不敢见童妃。又言王之明实为真太子,与余从前持论适符。亚蘧来访,余致大兄欲赘姻南方之议,亚蘧允之。客去,至聂处复诊其二令嫒病(命三殁后,其长男黑儿病传染,为市医古姓误诊,一日夜而殇。其父子皆死于石膏。古医则坚持所见,不为变。从前翊虞侄父子均为苏济帆大剂石膏所杀,同一痛心)。余用药一遵春间在常所得《痧症治要》之法,以解结活血为主(香附、陈皮、红花、茜草之类),而忌苦寒,遂收回生之效。惜不使古医知之,即使知之,恐彼亦怙过不肯服善也。连日看《黄氏日抄•孝经》、《论语》两卷。东发说《论语》,谓圣人言语简易,而义理涵蓄无穷。不善学者求之过高,从而增衍新说,又或浩浩长篇,多自为之辞,于经反失之远。

故其诠解唯就本文寻绎,不于句中添出字眼,不于句外插入意见,最为得之。即如侍坐言志,喟然与点一章,宋明儒者务求深远,玄之又玄,播弄话头,几成魔障,余极不喜。今读先生所说,平实简易,如拨云雾而见青天。昨为隐公述之,隐公欣契至再。上灯送灶。

二十四日晴。接澜翁通州信。傍晚至通记取度岁资。朗轩、楚南踵至,晚饭后归。

儿辈问作骈文作诗之法,为详细指点。噫!此道将绝响矣。词章之学,断非枵腹所能效颦,必须熟读前后《汉书》、南北八代史、《文选》,以充根柢而储材料,乃能脱离伧俗,斐然成章。

二十五日晴。未刻至华德交通社访柯理尔。又访民政赵大臣探问镇靖闾阎消息,知懿旨已宣布辞位。呜呼!国竟亡矣。三万六千场之欢娱,极于亲贵;二百七十年之宗社,渺若云烟。天耶人耶,真堪痛哭。闻智庵言:皇太后今日召见阁臣及国务大臣,谕云:子三年中深居宫中,不预外事,一般亲贵,无一事不卖,无一缺不卖,卖来卖去,以致卖却祖宗江山。言至此,失声大哭。少停又言,亲贵至今日,不出一谋,事后却说现成话,甚至纷纷躲避。只知性命财产,置我寡妇孤儿于不顾。即朝臣亦纷纷告退。卿等独在此勉力支持,予甚愧对卿等。又云,予当率皇帝退居颐和园,让出宫殿。诸臣咸奏云:条件中虽有此说,然大内有太庙、社稷坛,内殿又有祖宗圣像,断非民国所敢居住。且大总统只有办事公所,并不能深居宫殿。又况皇太后为天下生灵让退,民国必十二分优礼,万无他意,请皇太后放心。遂奉懿旨而出。毓鼎闻之,不禁垂泪。自武昌乱起,至今不过一百二十日。

八月十九以前,犹是太平一统江山也。自来亡国,无如是之速者。其实乱亡之祸,早伏于十年之前。光绪庚子以后,孝钦显皇后未免倦勤,又鉴于义和团之乱,肇白宫廷,于是遇事一意脱卸,唯求及身幸免,不复作永远苞桑之计。迨景皇升遐,利于拥立幼冲,不致翻戊、庚两案,以神器之重,授之暗懦孱王。父监子国,而君为虚位。名之不正,莫过于斯。

醇王承述父志,排斥汉人(重满轻汉,始于高宗,老醇王猜忌汉人尤甚)。劻耄而贪,泽愚而愎,洵、涛童骏喜事,伦、朗庸鄙无能,载搏乳臭小儿,不足齿数。广张羽翼,遍列要津,借中央集权之名,为网利营私之计,纪纲昏浊,贿赂公行。有识痛心,咸知大祸之在眉睫矣。譬人恣情纵欲,元气久离,偶触外邪,立蹶不救。昌黎所谓“其绝必有处”,即无革命军,亦必有绝之者矣。呜呼!二百馀年培之而不足,三年馀覆之而有馀。所可痛者,幼主无辜,遭此屯蹇耳。深宵书此,悲愤交并。嗣此不复论朝局矣。湖滨旧史识。

二十六日阴。晨起祀神谢宅,犹是先朝冠服也。王酌升太守以所藏字画向顺直学堂押借二百金。酌升维持堂局,力筹巨款,有功于堂,余与连雨亭商,允所求。特至恒裕取款面致,立券而归。隐公来畅谈。夜,微雨。看《日抄•论语》、《孟子》。

二十七日阴。亢燥已久,天地之气不能遽合,故雪意犹馀,然氤氲之气已渐凝矣。

即此足悟阴阳消长之征。午饭后静坐梅间,领略香味。看小儿女放风筝,采涧夫人闻声至前庭,吾持竿,夫人握线,儿童拍掌,而沙鹰飘摇于天半矣。陆季良、钱晋甫来夜谈。季良说南军情形,可发一笑。晋甫善述故事,有条有理,有声有色,听之忘倦。乱世残年,尽消岑寂。客去仍看《日抄•毛诗》二卷。忆戊申十二月,皇上即位,升太和殿受贺,大声痛哭,不肯升座,频言我不愿居此,我欲回家。监国强抑之,竟未安坐。毓鼎时侍班于御座前,见上号哭过甚,恐损圣体,急谋于御前大臣肃亲王,传谕殿前,草草成礼。拜跪未毕,侍阉即负之而去,且云:“完了,回去罢。”毓鼎即觉其不详。今日果应“完了”、“回家”之语。

二十八日晨醒,闻扫雪声,起视积约四五分,天已放晴。为晋甫写联一付,特署宣统年号。季良复来谈。以马车押银三百两,傍晚至恒裕一行。夜风如吼,独坐话兰簃看书,如在深山中。又看《日抄•尚书》一卷。先生说太康失国在河北,其弟仲康即位于河南。

子相嗣立,为羿所迫,迁都帝邱,旋为羿灭。相后生少康于有仍,卒借遗臣之力以复国(此非原文,余约略记之)。三千年前情势瞭如。

二十九日晴,大风。一日料理账目,年年老套也。凡极便之事,便是极累之事,欠账其一也。季良来,午饭。傍晚,倦卧无聊,乃访朗轩叔侄剧谈。归寓,晋甫在此。

三十日晴。作霖、千里、干卿、卿和均来谈。次媳生产艰难,延妇婴医院美国女医来收生,用机器将孩取出,男也。时为壬子正月初一日子时,取名清宝。夜迎祖先神影。子刻接灶。

十二月二十五日作日短风严急景催,天门望断五云来。鹃啼化血魂难返,蜡泪成堆骨尽灰。先庙未闻乱北地,故人空欲哭西台。早知汉祚终难复,丞相当年枉费才。

辛亥除夕守岁堂堂岁月随朝政,落落衣冠与我亲(此时虽未改服色,然朝官已以清朝衣冠为耻,余父子则仍旧服也)。先祖宁知王氏腊,晓钟弥恋汉宫春。偏闻梓舍传生子(次儿夜半得男,乃壬子岁正月初一日子初一刻),忍见蓂阶废建寅(民军改用阳历,今日乃二月十七日也)。诘旦慈宁门外路,疏槐短柏总伤神(皇太后率皇上仍御殿受贺)。

澄斋日记

壬子正月初一日晴。焚香谢天。东北向我宣统皇上行三跪九叩礼(宝惠亦随行礼)。

在至圣先师前率儿辈行三跪九叩礼。在祖先前行礼。饭后至三兄处及五叔岳母处。三兄旋来此,在内室作竹戏,夜分始散。余则静坐簃中,看《通鉴•后汉纪》一卷,梨洲文十数篇。

初二日(二月十九号)(〔眉〕夹注新历,为对于外人酬应计也。)晴。承庆侄自津来拜年。锡兄、珩弟、刘孟禄、曹占一、黄禹巽均来。傍晚赴梅叟约,内庖甚精。

致萧隐公简改岁之后,别是一番世界。弟唯枯坐书斋,与古人晤对,不复问门外事矣。兄欲观《黄氏日抄》,因弟正读首函未毕,是以迟迟。兹特送上一函。东发先生为宋遗臣,终死国难,志节皎然。其说经宗旨,但就原文寻绎,其义自见。凡后儒节外生枝,以衍新意,衬贴字句以就己意者,皆所不取,最为平实简易。唯说《春秋》所书年月,皆指为夏正,愚意不能无疑。夫子论为邦,志在行夏之时,与殷辂、韶舞同为想望之辞,而平日则俱从周制。岂有秉笔修史,而改本朝正朔之理?况二月无冰,十月雨雪,固合乎时令之正,夫子乃特书之以纪异,自是周正无疑。兄阅此数卷后,望赐教为幸。

壬子正月初二日湖隐手启。

初三日(二十号)饭后至锡三、润田、朗轩处拜年。皆通谱兄弟也。晚,落神影。

雨水节。

初四日(二十一号)晴。隐公、朗轩来作半日谈。接五妹信。汉献帝建安二十四年,魏王操薨,子丕嗣王位,次年改元延康。八月,魏受汉禅,改元黄初。夫业将取而代之矣,忽又改元,其意何居?盖建安年号,士民沿用已久,骤予革除,未免动人视听,故仍借汉帝手中,将建安二字取销。然后从延康渡入黄初,则以渐而移,人自不觉矣。奸人用意之巧,千载下犹可推测而得之。曹操初得政,下令用清议不容之士。后人咸詈其败坏风俗,此未喻孟德用心也。东汉尚名节,自好之士,多不肯仕于乱朝,不得不舍品取才,供我驱使,而不为我梗。此乃一时权宜之计,迨大势已定,必更崇节奖忠,以固根本矣。即陈轸所谓“在人欲其报我,在我欲其骂人”之说也。(〔眉〕此二条余颇以为独得之见。)

(〔眉〕清高宗编《贰臣传》,亦是此意。在开国之初,唯恐人之不贰于我,迨天下大定,则又恐人之贰于人矣。男惠附注。)

初五日(二十二号)晴。晨起祀神。饭后便衣至工艺局祝黄慎丈生日,顺游厂甸而归。目疾不敢观书,枯坐簃中,收视返听,静摄此心。晋甫来谈。接吕五舅信,又史文甫上海信。

初六日(二十三号)晴。饭后无聊,至通记一行,适朗轩在坐,高仲瑊前辈又自宣化来,相与剧谈,夜饭后始归。刘表为荆州牧,移州治襄阳。后入魏为荆州刺史治所。蜀、吴所争之荆州,皆在南郡,为今荆州府治。吴大帝迁都武昌,为今武昌县(县有吴宫故址)。今之武昌府江夏县,吴为夏口。

初七日(二十四号)至十一日。因目红,不敢作字,未记。

十二日(二十九号)阴。午饭后偕锡兄访任觐枫,同至大舞台观剧,夜,饭于大观楼。九点钟,取道宣武门归。京师前三门,旧例正阳上灯时下键,十一点钟即开,以便入朝官员。若出城人车,则须待天明。崇文、宣武两门,则上灯下键,天明始启。庚子后,外国使馆及各洋行夜间屡呼正阳门,门官不敢违。而正阳、崇文之间,外人又自辟一门,闭中门无益,遂奏明彻夜开放出入。崇、宣犹如故也。最为无理,岂盗贼必由于二门乎?寓东西城者有事于城外,入夜必迂绕中门,咸称不便。至是月初六日乃并启焉。正阳门独有四门,其在南一门,唯祀南郊时,跸辇所经,偶一开,馀日则永闭。至是亦并启之。甫抵家,即闻东城枪声震地,遥望火光烛天,有第三镇兵变之事。第三镇者,为项城旧兵,向驻东三省。客腊将宣布朝廷逊位诏书,恐禁卫军作梗,特调此军入城以制之。素骄横不戢,尝殴伤日本兵。项城欲借以威众,大局虽定犹不迁。在前敌时,特加月饷一两,以其驻京裁之,军心固已愤怒思乱。适南京专使唐绍怡,蔡元培等来京,一般浮动喜事之徒,思有以媚之,勒令商户遍悬五色旗,创提灯会,大书“革命党之功”五字,招集群不逞,携剪刀迫人截辫,如饮狂药。是日,群诣帅府园,劝诸军剪发,不从,则丑语以辱骂之,遂哗变。镇兵之在齐化门外者,闻枪声,以炮攻门而入,内外相合,先拔五色旗,攻石大人胡同袁府,为卫队机关枪所拒,不得入,复赴法政学堂杀专使,均匿暗陬,搜之不获,掠其衣物而出。赴东安门,禁卫军伏桥上拒之,又不得入。遂肆焚掠,北至北新桥,南至使馆界,东抵城墙,西抵皇城,其中灯市口、丁字街,皆罹其祸。到处纵火,逢门劫掠。

项城闻变,匿窟室中,不敢发一令,听其饱载,排队鸣枪,出正阳门,掠西河沿、大栅栏、打磨厂、前门大街一带。至东车站,登火车,威逼司机人放汽开车,从容遁去。时天已大明,火犹不息。土匪掠其馀,莫敢枝梧。繁华锦绣场,一夜间变为焦土。

十三日(三月初一日)阴,天气愁惨,日色无光。项城下命令安抚乱军,使休息。

责成毅军(姜桂题所统)守西南城。军士扬言,第三镇兵均发财以去,吾辈独在此苦守,岂非痴人!外间又谣传总统放抢三天,西城商民即知大祸在眉睫矣。甫上灯,即闻枪声自南而北,火光时时出现。余知毅军亦肆掠矣,犹冀姜桂题出而靖乱。乃彻夜纵劫,并无一人弹压,巡警和之,地痞附之。黎明竟至南闹市口,距吾家数十步。余本和衣而寝,全家妇孺皆起,聚于一室,坐待到门。俄顷天明,居然幸免。是役也,北自新街口,南至宣武门,皆被其害,而南较轻于北。东西各街巷,则有至有不至,有掠有不掠。掠足后,或归营,或出外城。土匪拾其馀,有不存一草一木者。事后始知,乱兵已至西铁匠胡同(在吾巷后),将取道而南,经吾家趋闹市口,有警士语之曰,西南已抵城墙,皆畸零小户矣。兵乃折回。其从石驸马大街趋闹市口者,约七八十人。其时月色昏暗,遥瞩七爷府大墙,误以为城墙。途人复阻之曰,向西虽有三家,皆穷官,无足取。兵遂放排枪而去。此中有天幸,有人和,危险极矣。

十四日(初二日)阴。外间复扬言,今日轮抢南城。或言今夜掠各住户。商民皇皇惴惴,几不聊生。诅咒唾骂项城者,昌言不讳。东西邻来责言,谓民国已无自治之能力,将以兵力实行干涉,画界防守,如庚子故事。项城惭且愤,力以能保卫自任。乃发命令军法从事。责成民政部、步军统领、游击队加意防范。英、俄、德、法、美五国,合兵游街,以耀军威而镇人心。警厅传令下午六钟后,即断行人,行者以枪击之。通夜寂无一声,居然安靖。余解衣酣寝达旦。营务处满街杀人。凡抢一瓶一几者皆戮之,悬首稿街。警厅亦请大令长刀杀乱人,乱人稍惧。使十三日即严刑威众,何至有西城之乱。亡羊补牢,不太晚乎?大乱示子侄平时不留馀,用时无寸尺。种树好追凉,贮泉终解渴。感应只一机,如铁赴磁石。

君子慎造因,乖和唯所择。但逞一朝快,遑知前路窄。翳桑一饭仁,竟解滔天厄。汝曹知此意,天和葆肝膈。春气生之萌,秋叶死之积。

十五日晴。(初三日)上元旧节。采涧夫人生日。晨起衣冠祭神。午刻合家祝寿。润泽、干卿、卿和、量能兄弟均来。饭后,三兄亦枉祝。余出城访隐公论学,干戈之气化为经籍之光,良友正未易得也。上灯祀先,市肆不通贸易,不能备物,聊展诚敬而已。接大兄上海电,问两宅安否,即电复均安。夜月皎然,人声俱寂。

十六日晴。(初四日)南园、晋甫、珩甫均来谈,人心稍定。余仍手一编自遣。接萧小虞亲家存问信,随手作答。十四日乱兵自京溃至天津,勾结本地乱兵土匪大掠河南北。

近数年,天津繁华过于上海,今乃付之一炬。北方元气,十年不能复矣。保定亦被抢,不论贫富,均存四壁而已。豢兵之害如是!五代骄兵之祸,将见于共和世界矣。

十七日晴。(初五日)午饭后至恒裕一行。

十八日晴。(初六日)惊蛰节。接常州电问安否,即电复平安。玉山侄自津来省视,其意可感。澜翁已全眷南旋,不向张镇芳手下讨生活矣。张为运使时,津人衔之次骨,乃令其坐镇北门。十四之乱,镇芳闻警先遁,其视陈贵阳之老成镇定,不啻霄壤。

十九日晴。(初七日)终日坐簃中,随意看书消遣。饭后步访东邻春茂之。接武昌管信。

二十日晴。(初八日)范俊臣、廖子方均宋省视(俊自山东来)。饭后偕锡兄访南园。

以日晷测日影,随节气为转移,向来不爽累黍,自初三日交雨水节后,置之日中,乃无影。

退至立春节,则一线显然。岂司天误排节气乎?抑太阳行度忽迟乎?前日既交惊蛰,置针于雨水,其影顿现,而惊蛰仍无影。余不通算术,当向畴人质之。(〔眉〕交春分节后更测之,针影并不差,然则非偶然也。初五日。)

二十一日晴。(初九日)郑先生自京南礼贤镇来。午初率两儿在先师位前行礼开学。

世界虽乱,书不可不读,道理不可不明。饭后出城至利仁义塾,为幼童三十人开学。大乱以来,学堂开学此为第一处矣。顺省三兄,交到大兄上海信,并由汇丰汇洋六百元(内有六房三百元)。五色旗又招飐于街衢,因项城明日受任也。然焚掠之馀,索然无生气矣。夫内外总厅欲媚其主,但于各厅区悬旗足矣。各店肆伤夷未复,创痛方深,怨咨之不暇,庆贺云乎哉!夜略设数肴请先生(鱼翅、活鱼、江瑶柱)。

二十二日(初十日)晴。朗轩、晋甫来,谈论方豪,忽闻城外有兵队相哄拔帜易帜事,皆惊而去。甚矣,忧患之伤人也。买宝应《朱止泉先生文集》,价洋二元。余于庚辰年在武昌,得先生所编《朱子分类文选》,笃好而熟读之,阅前序,知先生有《朱子圣学考略》,积十馀年心力而成。沉思研虑,深窥朱学要妙密切,渴思一见。阅十年,始得旧抄本于厂肆,价银五两,喜极加餐。治之三反,始于朱学粗得要领。今又得是集,庶几左右逢源矣。乃知天下事物,好之深,求之专,其乐有如是者。灯下读行状一篇,能阐明先生学悟精神紧要处。接大兄上海信,随手邮复。今日三点钟,总统受任时,突有大黄旋风自东北来,卷地而起。夜,风尤狂,合家破胆之馀,惴惴不敢安寝。杜诗云:“至今犹破胆,应有未招魂。”真道出遭乱人情味也。

二十三日(十一日)阴,大风惨栗,天顿寒。突闻城外有乱事,探之皆造言以惑众也。《大(小)雅》以讹言繁兴为大乱之象,向来颇疑为何至于此。今年历其境,始知不诬。茂之、茀田、润泽来谈。夜坐籍中,看《通鉴•光武纪》一卷,《朱止泉文》三篇。接次伯常州信。

答隐公二首

世外桃源何处寻,入山只恐未山深。小窗梅影三更月,便是萧寥太古心。

闻君读《易》可忘饥,人世谁知有是非。悟彻此心无住着,水流云起总天机。

二十四日(十二日)晴。午刻偕锡兄、宝惠至大观楼西餐,觐枫作东。自十二日至今,坊馆不开,颇有食淡之苦,得此稍饱馋吻。甚矣,淡泊之不易久处也。学道近三十年,尚徇口腹之欲如此!归寓看医书一卷。接禹九上海信,问安否,随手作复,附呈上八叔信。

二十五日(十三日)晴。仍有风。饭后答访汪聘臣。又至恒裕兑现钱。灯下看《容斋续笔》一卷。偶看新小说《块肉馀生述》,中有数语云:“今日所宜为之事,勿贻留至于明日。缓忽者光阴之蝥贼也,当力擒之勿释。”又有云:“凡人每年进款至二十镑者,或糜费至十九镑十九先零六辨士。此即为世上福人,以所馀者尚六辨士也。若费至二十镑以外,则即为穷困之人。”皆名言也,后数语尤有至理,吾辈治生所宜服膺。余亦尝谓以岁入十万与岁入一万者较,厚薄固悬殊矣,然因入款多而或存息,或牟利,筹画忧虑,反为身心之累。入一万者,不敢过侈,量所入而节省用之,有时亦能有馀,而享受同适,身心泰然。

此在乱世为尤甚。凡人衣食足用,便是富翁,而子弟不至淫侈,盗贼不甚觊觎,其所得反过于富翁者。

二十六日(十四日)晴。干卿来谈。饭后晋甫及三兄皆来,薄暮始去。复上次远伯书。看《容斋续笔》。接朱少山济南信。余作东坡生日七言长古,梅叟首和之,高云麓、陈雪樵皆寄示和作,七古次元韵,仍能感慨淋漓,殊不易得。

二十七日(十五日)晴。饭后隐公、新吾均来谈。接笏斋信,又济南张亲家信,均随手邮复。子夜复起大风。

二十八日(十六日)阴,大风。一冬无雪,终日干风,枯燥极矣。余因半月来更衣不畅,用燕医生补丸攻之,今晨虽得畅解,而隐隐腹痛者竟日,神气亦觉不扬。盖攻伐猛药,虽快一时,而元气暗损矣。闻广东乱兵亦肆焚掠,火三日不灭,繁盛之区,顿成瓦砾。

民国无政府之害如此!去年革党起事,唯恐军队之不多,凶匪逃兵,俱收尺籍,综计各省不下百万。共和后,法当散遣,则相率出于劫掠一途。良民何辜,遭兹荼毒。接翁景之甥信,随即邮复。董筼峰、赵绍朴来谈。

第三镇兵大掠京师长安两日火熊熊,十室菁华九室空。可惜朔方好身手,不教报国建奇功。

二十九日(十七日)晴。未刻至顺直保卫总局(即农务总会地)总长冯男爵议事。

今日阅《民视报》,详载叛兵南下大掠深冀间,余携示男爵,亟筹保卫之策。归路见单牌楼横两尸马路旁,乃昨日所斩劫掠之匪徒也。灯下看《容斋续笔》一卷,《通鉴》王莽、淮阳王纪两卷。接史文甫、郭寄坪信,均随手邮复。又寄五弟妇信。

三十日(十八日)晴。六点钟起,至冯男爵处,与刘仲鲁、史康侯会齐,七点半钟,四人由冯处后门步行至前街二十四间房东三省文报处,谒新署直督张金坡,面商四事:一请为顺直保卫队筹的饷(兼议收津浦铁路货捐);一请领旧式枪械,由保卫总局担保,发给州县民团;一妥筹散遣淮军之策;一饬运司催盐斤加价银两。金帅均力任其事。余又恳金帅挽留笏斋,为吾直保障。去年九月,吴禄贞叛兵逼保定,赖笏斋广设方略,获保安全。

此次乱兵大掠省城三日,藩司凌福彭匿迹天津,署臬司曹锐在衙坐视,不发一令、出一谋,俟乱兵饱飏,乃出而谈善后。大吏非人,一方涂炭。使笏斋坐镇,必有以救之也。唯笏是否肯就民国官职,则未可决耳。详谈一小时而出。金帅亦即乘火车赴津,佘等复回冯处进早点纵谈。十点钟归,假寐一小时。王晋老来谈,深心远识,朋辈罕有其匹。大乱将作,

吾辈唯有沉机观变,以待事会之来。闲中工夫,练心、练气、练识,其最要也。灯下看《续笔》一卷。

致笏斋书昨与张金帅论津保焚掠之惨,痛恨大吏非人。因详叙去秋保阳扞御之功,盛推公才为天下两司第一,坚嘱金帅挽留,为一方保障。弟非敢以民国官职浼公也,正以天下方多事,吾党之有才识气魄者,早握事权,庶几异日得所藉手耳。公当默喻此意也。

一般无识之流,狂呼躁动,若大功已告厥成,而不知中国之祸,已悬眉睫。弟沉机观变,练心、练气、练识,以待事会之来。若得一障可乘,亦将搴裳以赴之。知我罪我,所不计也。舍公,莫发微言。

二月初一日(十九日)晴。五孙弥月,午刻祭告先人。吉甫来贺。饭后访吴子清谈。

子清于去秋简甘凉道,九月中道出蒲州,为乱兵所掠,仅以身免,沿途贷借而归,文凭虽未失,然官已去矣。看《通鉴•汉光武纪》一卷,《续笔》一卷。接昌黎王锡侯信。近日苦倦特甚,种种不适,年已五十,衰象见矣,曷胜太息!

初二日(二十日)狂风怒吼,黄霾蔽天,彻日夜不稍止,心烦,耳目俱昏,大非好气象也。友人为余言,正月廿二日,项城受任,午前有黑气两条,交亘半空,一小时始淡。

午后行礼时,黄旋风自东北来,乾坤昏暗,自此日后,无日不阴,五日不风,至今日几不成清宁世界矣。一日闷坐簃中,看《通鉴•光武纪》、《续笔》各半卷。梨洲先生编辑《宋元学案》,具有学史性质,与《明儒学案》义例不同,谢山所补尤该洽。黄东发先生《日抄》中,有《阙里世系考》一卷,大有宗教思想。

初三日(二十一日)晴。春分节。午刻偕锡兄率宝惠饭于大观楼。刘壬三来商学堂事。近今世运所趋,生人思想为之一变。从前学界各书,如汉宋之争,朱、陆、王之辨,儒释之分,以及陈陈相因之经解史论,靡靡无实之词赋文章,无当事功之考据,骈枝歧出之著述,皆将渐就淘汰。以数计之,当可减去十之五六。余尝患书籍过多,耗人精神,费人日力,而人辑一编(此类明朝人最多),家刻一集(滥觞于宋后,本朝为尤甚),灾梨祸枣,汗牛充栋,更为耗蠧之尤。倘能举以上所列而空之,唯存道德上、政治上之学说,纪载哲学家、实业家之所体验、发明,庶几执要钩元,人得读书之益,而世界收为学之用乎?(唐以前读书者多能致用,实因书少之故。)

初四日(二十二日)晴。王锡侯自奉天来,述东省事势极详,总兵张作霖由胡匪归诚,极有血性,不忘本朝,可敬可敬。饭后出城访梅叟,偕至广和居小酌,费洋一元。又访荫北深谈。看《续笔》一卷。《宋元学案》选录晦庵文语只两卷,大有道理。朱子生平于哲学极有工夫(哲学乃近来繙译东西洋名词,古人只以穷理二字概之),《语类》中与门弟子研究甚细,自来讲朱学者多略去,不录一字,唯取性理门面语论之。梨洲先生独见及此(朱子于植物、动物等学均着意)。从前讲朱学者,俱是就自家门路拣择,如阳明重本体,而晚年定论纯录本体语。安溪重工夫,而《朱子全书》纯录工夫语(名为全书,而不全实甚)。以及夏峰、当湖诸家莫不皆然。此只是各人自私之朱学,非真朱子也。果欲研精朱学,必须将文集语类数百卷,注释编辑十馀种,一一细读深思,方能见朱子真本领真面目。

初五日(二十三日)晴。饭后静坐簃中,读《通鉴•光武纪》毕。十馀年不能若是静专矣。珩甫来谈。灯下看《续笔》一卷。朱子门人问学者讲明义理之外,亦须理会时政。

朱子云,事变无穷,难以逆料,随机应变,不可预定。余从前亦谓政事如财兵选举诸制度,皆须平时逐一研究,方足应用。后来始知其不然。盖诸事俱有一个原则,其中利弊因革,

亦各有其所以然。读史志及通典通考时,只要眼光识得要紧处,洞达治体,灼见本原,应用时自然措施得当。至于名物度数,届时逐处讨论不迟(即如盐务一项,各省制法不同,名称不同,因而办法亦不同,断不能预先一一识记)。学者如作为专门之业,精力工夫并归一处,又当别论。然亦须洞达治体,灼见本原,方为有用之学。否则刻舟求剑,仍无益也。

初六日赴农工商共进会。

初七日(二十五日)晴。大女生日,请余往吃面。

初八日(二十六日)晴。未刻至顺直学堂,赴顺直公益会,余被举为协赞员。本欲举余充副会长(冯南爵充会长),以迟到,不合互选之法,遂改举刘仲鲁、史康侯。散会后,就近访润田,留便饭。七点钟趁正阳门归。张筱云先生来自玉田,午刻率汀、振、闰、贵、樱谒圣开学。入吾门者闻南书房一片诵读声,犹是旧家气象,无不称为盛事。

初九日(二十七日)晴。午刻在便宜坊请郑、张两先生,梅叟、公度、锡三、润泽、干卿作陪。归寓,晋甫来谈。连日目疾不甚平复,不敢观书,唯枯坐默思《孟子》。吾于《孟子》,不主注疏,亦不主章句,唯本吾之心光、眼光,冥契圣贤微言大义,时时有独得处,始知象山六经注我,我注六经,自是超凡入圣语。终当著成一书(拟名曰《孟子通义》),以学说维持世界。

初十日(二十八日)晴。白桃、红桃俱放,春来第一花也。天寒甚,不减冬令。未刻赴顺直保卫局。归路访李润生,议借城根北洋小学堂为公益会事务所,不成。梅叟来访。

十一日(二十九日)晴。午刻饭于大观楼,觐枫作东。坐至申刻,又至斌升楼赴梅叟约,张振卿年丈明日旋济南,以饯别也。七十老臣,国亡被劫掠,尽罄其家(十二日夜事),仓皇去国,濒行一揖,余甚凄然。隐公来书,谩骂孟子。此隐公之隘而偏也,吾始终不敢附和。答书谓各尊所闻,各行所知,期无愧于圣贤。不欲更生辨难,致蹈口舌多而躬行少之弊。吾二人论学,不谈孟子,未为不可也。

评论朱子与刘子澄书一段:温公论东汉名节处,但知党锢诸贤趋死不避,为光武明章之烈,而不知建安以后,中州士大夫只知有曹氏,不知有汉室,却是党锢杀戮之祸有以致之也。盖刚大直方之气,折于凶虐之馀,而渐图所以全身就事之计,故不觉其沦胥而至此耳。

(愚按:此论极中要害。若我清室之待群臣,并无杀戮凶虐,只是近十年来是非倒置,贤否混淆,贿赂公行,请谒大盛,于是有气节者屈于闲冗,无廉耻者立致要津,士大夫心灰气短,愤激难平,遂酿成离心离德之象。若更追原祸始,则又重满轻汉之见有以激之。)

想其当时,父兄师友之间,亦自有一种议论文饰盖覆,使骤而听之者,不觉其为非,而真以为是,必有深谋奇计,可以治国救民于万分有一之中也。

(愚按:今之改仕民国者,亦皆借口于为斯民公仆,救中国之危亡。且国无专属,并无事二姓之嫌。正朱子所谓自有一种议论也。)

十二日(三十日)、十三日(三十一日)目疾复作,失记。

十四日(四月初一日)晴。为顺直保卫局筹饷事,为同人推举,偕康侯赴津。午前八点三十分乘快车行,十一点二刻到老车站,住日租界德义楼旅馆,楼上铺盖巾匜俱备,每日房金洋一元五角。两餐则过饭厅西餐。居食俱适。午饭后访李嗣芗前辈(侨寓小营门洋楼),张重卿、高松泉皆会,坐谈甚久。嗣公邀游李氏荣园,余曾两至斯园,皆不及春时,今则红白桃花一千馀株盛放,几疑身入武陵溪中。步登土山顶远眺,泛舟湖中,绿波滑笏,尘襟顿涤。处危城半年馀,至此殆同世外矣。嗣公又邀饮聚丰园,宁波烹调也。以电告

张督,约明日相见。

十五日(初二日)晴,大风。连日燥闷沉阴,大有雨意,皆为狂风吹散,旱象将成。

可忧实甚。严范孙前辈、李嗣老、重卿、松泉均来谈。午饭后,偕史、张、高三君谒张督,达来意,力辞以无款可筹。因以提用盐务平价银两之说进。平价者,项城督直时将芦纲各岸盐价裒多益寡,使其均平,岁得七十二万两,兴办盐务实业,乃运司既得此巨款,尽移诸他用,以至媚长官,馈要津,饱私橐,皆取资焉。商人迄未获一金之利(官场积弊类若此。此利孔所以不可轻开也)。今以地方之款,供保卫地方之用,名正言顺,贪吏亦无以难之。张督允商之运使。归栈访钱新甫于对门,未晤。又至小白楼聚昌木厂访萧小虞亲家,亦未值。赵幼梅邀饮太乙楼,扬州烹调也。小虞来夜谈。

十六日(初三日)余与康侯先归,留重卿、松泉待张督及嗣老之复命。作书留致嗣老。九点钟乘快车回京,十一点二刻到,午正抵家。

十七日(初四日)晴。辰刻偕康侯同访冯男爵,报告津事,妥商良久,拟具呈总统府,请协济饷需。出城访觐枫,同诣福兴居午饭,掌柜作东。未刻又入西安门至保卫局,与仲鲁、康侯酌撰呈稿。华甫再以电请赴煤渣胡同议事,余人马俱疲,遂归寓。

十八日(初五日)清明节。饭后出城,祝梅叟生日,因至南野踏青,在公善堂、利仁养济院各少坐,与孟禄提议工厂添设草帽科,拟赴玉田一带收买草帽辫,聘教师,仿制西式草帽,以供剪发人夏日之用(西人夏日行路,例不科头,虽盛暑亦戴笠,此犹有古风,胜于中国人赤膊盘辫)。晚近士大夫喜赤膊盘辫,虽大庭广众亦然,太不雅观,余甚鄙之,虽盛暑亦不去汗衫。剪辫易服后,能湔除此习,未尝不佳。

十九日(初六日)晴。午刻至大观楼午饭。未刻赴嵩阳别业保安会茶话,不过一场话说而已。今之纷纷立会,大率类此。

二十日(初七日)晴。量能及大女挈儿女南归,附早车赴津(宽仲侄自南来)。

二十一日(初八日)微雨湿地,旋即为大风吹晴。自去冬至今俱如此,旱象可忧。

午后至荫北、献廷两处诊病。萧隐公来访,不值,留其所批《朱子年谱》上册见示。隐公坚苦卓绝,进德颇猛,而意见稍重,自孔、颜外于诸贤皆一笔抹煞。余深不谓然,乃作简以规之。

简萧隐公旬馀不见,伏维道履增胜。连日熟观迭次来书,吾兄进德勇猛,把住关津,丝毫不容出入,深可佩仰。妄意欲为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象山先生谓:“人之省过,不可激烈。激烈者必非深至,多是虚作一场节目,殊无长味。”在贤者断不致虚作节目,然执着意见,未免过于激烈。夹持直上,深赖益友,愿与兄交勉之。明后日当奉诣作半日清谈,统容面达。不尽。

二十二日(初九日)晴。午刻率惠儿饭于大观楼。仲卿、松泉归自天津,报告近数日之事。夜与郑先生畅谈。吾直赋税,减于江南大半,而贫瘠转甚。由于土地仅种杂粮,水利不修,专恃天时,雨雪愆期,则束手待尽。至于绿茶、虞衡诸实业,足以补赡生计者,一概无之,民安得不穷?今议自治,当首从实业着手。

二十三日(初十日)晴。大风。饭后游土地庙,以钱十四千买玫瑰四株,荷包牡丹三十本。风沙眯目,不能久立,在玉丰花厂小坐,与任掌柜问浇溉芍药时间。种牡丹、芍药,清明透芽,与甜水透浇一次(切忌零浇碎溉,仅湿土面),倘天旱可加一次,直待苞坼辨色时,始可再浇。若蓓蕾甫结,即以水溉之,则水气向根下行,花朵日就干瘪,本年决无再苏之望矣。至南横街为二侄女产后诊治。所患遍身疼痛,不能转侧,自是气虚血滞

使然,乃黄芪、肉桂、当归、白术证也。史受之误指为肝急,以羚羊角投之,遂至瘀凝夜热,病日增剧,久之将成蓐劳矣。亟与如法补救。晚,接贞盦天津快信,并以纸匣封寄水仙花三剪,邮程三百里,色香未减,洵雅人深致也。又录示近作古今体诗数首。

二十四日(十一日)晴。李雨亭自衡水来云,彼处至今不知乱事,真福地也。居长安者无非争名利,余既置身局外,尚恋恋于此,饱受虚惊,亦何为哉!逝将去此耳。三点钟访德友梭尔格君,恳其致青岛武官什佛尔君函,为余介绍为避地卜居计,梭君立时作书付余,可感也(余于什君亦有雅故)。出城访润田,留饭久谈。归途过电灯公司,访陈少安,交还天津寄物费一元七角五分。灯下作书复贞盦。

二十五日(十二日)晴。丁香、鸾枝均开。梅叟来访,偕至同乐园观剧,梅作主人。

五点钟散戏,饭于大观楼,觐枫作主人。

题梅叟《云山春宴图》(庚戌二月燕于云山别墅,吴仲远绘图)

新蒲细柳暗千门,欲上高楼怯断魂。重展承平旧诗卷,桃花如梦认春痕。(亡国之感,南宋词最多,俱凄惋哀艳,不作伧父面目,最为可法。)

二十六日(十三日)晴。自正月十二日以后,五日不大风,长安真非乐土矣。饭后为二侄女诊病,顺访亚蘧,未值。接贞盦书,又和余昨韵一律。献廷来久谈。

二十七日(十四日)晴,竟日大风。齿痛牵及咽喉。晋甫来作半日谈。发常州次伯电(款已由协同庆汇沪)。子夜狂风怒号。

二十八日(十五日)晴,风稍杀。喉病亦略平。未刻赴社政进行会公举会长,到者十七人。届时投票,余得十六票,全会一致推为会长。京师新会林立,范围皆务为广大,而不顾其能否实行。以政群党为尤甚。几欲举国家大政,汉满蒙回藏五大族风俗政教,悉包罗而干涉之。余戏谓虽以大总统作会长,内阁总理作副会长,恐亦未能踌躇满志也。此社政会力矫虚夸之习,专就社会利病所在,发为言论,达于议院及地方长官,以谋兴革而进安全,庶几可收实益。为二侄女复诊,病去八九矣。又至恒裕久坐。

二十九日(十六日)晴。李搢臣自天津来谈,论及时局愈坏,非三五年大乱之后不能安定也。未刻至法源寺约会诸友,听隐公讲《大学》。隐公于学所得甚深,而所讲则支离蔓引,全不顾语脉,听者易生烦倦,亦一短也。讲毕时间尚宽,宋芸子前辈讲一段,余亦讲一段,乃散。法国博士铎尔孟君亦到会,真好学之士。连日灯下细读《金匮》,时有入处。今日在法源寺有极可笑事。天津费君,老儒也。询余姓,余告之。费率然曰:薇荪先生其尊大人乎?余笑应曰:即鄙人是也。方酬答间,又有扬州吕君前问余号,余告之。

吕大诧怪,注视余上下甚久,复问贵姓,余又告之。其诧怪更形于色,即曰:公其即直声震天下之恽学士耶?余笑应曰:惭愧不敢当,某即是也。吕愕然曰:吾以公当须鬓苍然矣,今何年少也。费君闻之,亦曰:吾睹公貌,误以为公子耳。余大笑曰:虚度五十岁矣,非少年也。特颜未衰耳。相与鼓掌。

三月初一日(十七日)阴。延山阴谭女士督课九女一孙女。未刻采涧夫人送开学。

梅叟、珩甫均来赏花,海棠、梨花均开。涪州施生曾豫,字孟元,昨在法源寺闻余讲论,踵门求见。年甫十九,天分甚高。研究公羊家言,即能窥澈圣人制作之意。芸子前辈谓为高僧转世。生,产于涪州,甫能言,不作涪语,涪人多不解,唯其父能解之。聆其论多解脱语,自谓若读佛经,求其甚深妙义,即可成佛。芸老言之不虚也。余因其超脱过甚,力劝其收摄,向平实处用功,否则将成狂士,孟元深韪吾言。接常熟翁氏妹电问量能已否起身。可异之至!量能夫妇出京已十一日,何以尚未抵家?不胜悬念。即发电去,并嘱其抵家后来一电。寄次伯信并赈款一千两(合上海规元一千零五两),交协同庆汇沪(汇费二

十五两)。

初二日(十八日)晴。午刻约搢臣、授经、剑秋,在广和居便酌。接量能安抵上海电。题耿伯齐《海山灵梦图》五言古十二韵,即书于册。连日在灯下细读医书,此后夜为常课。延胡干卿来寓,授襄、纶、懿英文,每日书塾下学后上课一小时。

题耿伯齐《海山灵梦图》嗟予有三弟,先后与世辞。悠悠九年间,未尝梦见之。就使偶入梦,神思仍迷离。

精诚愧未至,幽明路永歧。吾友具至性,望云有馀悲。缘想遂成梦,梦在东海湄。灵山俯碧浔,孤塔明丹曦。搴衣贾弟勇,引领增兄危(皆梦中情景)。浩浩天凤中,茫茫迹已迷。挑灯恋前境,绘图摹幻思。借兹丹青影,招以楚些词。中有孝友泪,莫矜山水奇。

初三日(十九日)晴。午后晋甫及李啸溪同年拍电相邀,遇诸涂,同出城,饭于萃芬。散后又偕晋步游,趁西城归。看仁和王见大先生(文诰)编注《苏诗集成》。诗注荟萃古今评注家,择精语详。又别编《诗案》,月梳日栉,巨细无遗。坡公诗文集及北宋后诸集,凡有关记述印证者,悉载注中。虽坡老自编日记,亦不能若斯详密也。可谓用心专而用功勤矣。余习公书,瓣香甚虔,拟即专治此编,诵其诗,读其文,想其言论风采,亦足以送老矣。

初四日(二十日)阴。谷雨节。有人论阳历二十四节气皆有定日,今年如是,年年皆如是(所差不过一日),于农事未尝不便。譬如今年四月初四日交谷雨节,则以后四月初三、初四两日(因每阅四年,必于二月底加一闰日,故有一日之上下),必交谷雨,易于记忆,转胜于旧历忽在二月,忽在三月之无定期,非检查历本不可也。其说颇有理。又每月若干日,亦系一定。唯二月为廿八天,遇四年加闰日,则为廿九天,亦胜于大小建之无定。吾之恋恋于阴历,以其为皇清正朔,同诸刘氏腊也。若在前数年即改用阳历,吾亦从之矣。唯佳节风景,如上元、中秋之月圆,重阳之菊,诗家佳兴全减矣。午刻至广和居赴授经之约。散后访梅叟,偕至乡祠赏海棠,北学堂前四大株,万点嫣红,花光照眼,真大观也。

登最高楼凭眺良久,微雨数点,旋止。归寓,值朗轩在此,新自青岛归,述其风土之美,今之桃源也。大动卜居之思。中原乱事,非三五年不能平也。倘能遁迹于此,读书乐道,以待时清,讵非幸福乎?宝惠奉任命授为镶黄旗汉军副都统。年未三十,即真除二品官,老辈断无此事。惜乎!山河易主矣。

初五日(二十一日)阴。未刻至龙泉寺行吊,为润田太夫人题主。民国不定礼服,庆吊者皆以便服行礼。余以成主大典,不可简亵,特戴翎顶绒冠、硬领、乌靴将事,庶几无礼之礼。至愿学堂赴公益会职员会议。入夜狂风又作,花事不堪问矣。日日吹旱风,黄沙弥空,怒号聒耳,昏昏无复生趣。秦少游论坡公作书,执笔近颖,管微偏向右。李端叔则谓公每作书,磨墨如糊,始染笔。执笔微向下而行甚迟。余自得此法后,觉书道大进,所有推、擫、顿、折、皴擦、回旋之法,皆从此悟入。前人学文学字,俱恃口诀,不肯轻传,此类是也。吾兄孟乐,以中锋悬腕习柳字,得其端劲之妙,乃移其法以习苏书,全然不合。余曾力劝之,不信也。皴擦回旋四字,是吾近年独得处。宋人评坡公翰札最工,笔圆而韵胜。余学苏,专求此五字。坡公得力全出颜平原、杨少师,学苏者不探源于二家,断无入处。《鹿脯》、《韭花》二帖,《蔡明远》、《刘太冲》二序,《祭兄》、《祭侄》二稿,皆当肆力。若欲得其韵致,又当熟临《神龙兰亭》(颍上本极佳)。如此用一番工夫,始可与言坡书之妙矣。一家之功,其难若是,书岂易言哉!

初六日(二十二日)晴。季超丈来午饭。未刻至悦生堂赴社政进行会。三点钟开会,

余先登台叙述本会宗旨,然后会员题名,纳费,推举职员,修正会章,五钟散会。夜梦与人论国亡之恨,失声大哭,不能止,痛詈执政之误国。既醒,泪珠犹被面也。余于故国之思,顷刻不忘,虽在欢场,偶一触及,则惘惘如有所失。连接萧亲家两书。

初七日(二十三日)晴。亲友多来贺者。饭后李啸溪、陆天池偕来吹笛唱曲。夜又大风,日日如此,几成昏暗世界矣。连日夜间细读《金匮》。自来注《金匮》者少于《伤寒论》。余所见数家,皆不甚惬意。尤氏平稳,苦乏精义。黄氏时有精义,而金木水火土,搅扰无已时。程氏、陈氏各有得失。《金鉴》臆断甚多,遇所不解,则指为讹错,最为劣妄。唯喻氏发挥详尽,能于无字句处窥破奥窔,所得最深矣。徐忠可以喻氏门人,所得亦较深。余读时,时有心得,用朱笔笺于《金匮辑义》之上,为他日作注张本。接五弟妇信,知庆侄女已于上月廿四日适胡氏。刘王三来,请为其妹拟方。又接萧小虞信。

初八日(二十四日)晴。午刻访南园,携小虞书斟酌裁答。壬三追踪而至。昨药颇效,更定一方(病人在涿州)。饭后偕至大舞台观剧,上流社会人垂辫者唯余等一桌而已。

同座谈保帆太史(国楫,广东人,癸巳同年)。戏散,饭于福兴居。趁西城归。复小虞书。

又接徐贞盦翁、笏斋贺函,均随手邮谢。宝惠所辖镶黄旗,兵额四千六百人,月饷七千馀两,米二千馀石。若以八旗二十四部(每旗满蒙汉军各三部),约略计之,得兵十万人,每年耗饷约二百万,坐食习惰,度支安能不病哉!前朝屡议八旗生计,迄未出一策以救其弊,因循坐困,以讫于亡。今若骤议裁节,其不转于沟壑者几希。此真棘手题目也。

初九日(二十五日)晴。杨吉山自津来见。午刻饭于大观楼,锡兄作主人。饭罢偕觐、锡率惠至同乐观剧。戏散至大德通少坐,遇朗轩,又拉至东兴居晚餐。终日荒嬉,借抒郁勃之气。夜月甚佳。社会二字,几为人所恒言,究竟皆不知二字是何意义。即吾辈立社政进行会,不过作市面代名词而已。此二字包罗甚广。人生必有营业,有业必有群,自国以至家庭,无不有群,即无不有群之状态与心理,此社会学之所由起也。有历史习惯,有风俗宗教,有人情物理,此中煞有研究。今吾辈以市面风俗一面当之,但为社会之一部,亦无不可。余拟作《说社会》一篇,为会中言论之前导。

初十日(二十六日)晴。饭后至法律馆访授经。晋甫来久谈。一日倦甚,刻刻思眠,脾郁而困。

十一日(二十七日)晴。有武阳二少年自南京来见,皆革命军中人来供职于陆军部者也。未刻赴社政会,提议数件。一日读《金匮•妇科》讫。傍晚颇有雨意,仍飘数点而止。接大兄信。余今日始束发作道装。

十二日(二十八日)阴。饭后至会馆答拜杨、汤二君。率惠、铭、振在大舞台观刘伶演蔺相如完璧归赵,关目说白俱佳,盖均本于《列国志》也。戏散,饭于大观楼,觐枫作东。归寓值新甫、晋甫两兄及珩甫在此,畅谈,夜分始去。

十三日(二十九日)晴。陈幼衡来见。午刻剑秋约广福楼午饭,遇梁次侯(用弧)、江霞(孔殷)。此闽人所开,特以文君当垆,招徕坐客,可谓精于营业矣。至新开路为适于氏表妹送行。访新甫、晋甫两兄,夜饭后始归。接大女信。每夜为二女、三女讲小学第三册善行门。

十四日(三十日)晴。午刻饭于大观楼。两月来观我朵颐,将军不负腹矣,大体无可养,而养其小体,犹为计之得也。饭罢写扇两柄。觐枫买古文两本为书扇材料。此编为吴挚老授其子辟疆(名启孙)童年读本,上溯周、秦(起《国策》),下迄曾、张,古文菁华,萃于此矣。选注尤有涂辙可寻。简当与湘乡《经史百家简编》相仿,而用意不同。简编重体势,此则兼重义法。合两种不过四册书,然能熟读而详味之,古文之道在是矣。余深爱之,乃向觐枫乞取而归。三点半钟赴愿学堂顺直公益会讨论会规。六钟始散会。昨日江苏全省在省馆开公益会,约余而未往,以公民选举权不得兼跨南北两省。余五世北籍,且先大父曾受宣庙不准改归之谕,完全为顺天人,以法以情,皆不当兼顾苏省,非恝然于

先茔所在也。寄曹亲家书。

十五日(五月初一号)阴。午刻至小有天闽菜馆,赴李晋臣约。至东城吊孙麟伯之丧。途出东长安门,顿触铜驼荆棘之感,悲从中来,凄然泪下。去岁钱仲甫以旧册子乞书大小各种,因乱久未落笔,今日磨浓墨为临坡书二叶。接曹亲家信(涤新世讲交来)。又接贞盦书并长歌一幅。门口货郎以破帖一堆求售。细检其中有东坡狂草《醉翁亭记》,颜鲁公书《元结碑》,徐浩书《不空和尚碑》,汉荡阴令《张迁表》(碑阴俱全),皆旧拓本,《张迁》、《不空》两帖,墨气尤古泽可爱。又有安素轩原拓《松雪道德经》四叶,馀则黄芦白苇矣。以洋十八元概留之。坡公此记,纵横飞舞,别是一种手法。此种草书,非可对临,但细玩其顺逆出入顿折之法,便可增进一格。若规仿尺寸而学之,则神理全非矣。

十六日(初二号)黎明梦觉,忽闻雨声,辰正再觉,则檐溜琤琮矣。此为交春第一次甘澍也,竟滴沥未止。午刻至东城陆天池同年处,为文烈夫妇及贤子文节书神主,翎顶珠补端坐书之,书毕乃正席南向点主,钱新甫、晋甫两兄襄题。近日庆吊,概着便衣,文烈父子忠于清室,不可不着清代衣冠也。天池备酒肴相款,又久谈始归。西圃花木俱含润气,药阑蓓蕾已辨颜色,得此滋润,大有生意矣。复贞盦书。

十七日(初三号)饭后访亚蘧。又至恒裕。程伯葭自南方来,旧雨重逢,况更丧乱,情意倍洽。为仲甫书册两叶,临坡公“恶酒如恶人”诗帖,一以写隶书法行之,笔笔留,笔笔拗,乃稍得雄厚之致。吾所临为《姑熟帖》,乃南宋初年钩勒上石者,不但笔法呈露,并墨法亦如凝如融(墨法非捶拓所用之墨,盖坡公当日墨彩墨痕也)。居然下真迹一等。当时钩镌之工,其妙如是。收藏家珍贵宋拓,良有由也(一经上石,墨痕何从窥见?此可意会,不能言传也。唯最精之旧拓本始有此妙。吾所藏苏帖至富,皆属上品,然只《和陶诗》及《姑熟帖》有之)。通篆隶法于苏书,是余近日悟出最得力处。生平爱博而情不专。

近来唯有三事,志在必成。一阐明《孟子》学说,通公羊春秋家言于《孟子》(宋、明诸儒以汉唐以后学识看《孟子》,《孟子》之微言大义遂晦)。一研究医学,精求《灵》、《素》、张、孙奥义,以融贯中西。一专精书法,通篆隶及二王法以习苏书,自成一家笔法。

十八日(初四号)晴。午刻约伯霞饭于大观楼。未刻赴社政会。孔仰恭提议民国冠服必须用中国材料,拟具书向参议院请愿。余甚韪其议。归寓稍息,复至武功街赴干卿之约。接量婿、娴女禀。

十九日(初五日)晴。在阳历为端午,节气尚未交立夏,从此古来佳节风景尽废矣。

此虽小事,而词章之将废,其见端也。作霖来访,所戴纱巾,仿戏场诸葛孔明冠制而为之,即名之曰诸葛巾。民国制度不一,事事可以自由,真古今中外所无。未刻乘骡车出朝阳门,至海会寺吊陆文烈父子之丧,往返几四十里,腰腹俱酸。吊官服式各殊。绍仁亭同年纯用道装,俯伏而拜,如道流。程少山同年则缨冠元青褂,仍用大清服式。此外有西装而鞠躬者,并有磕头者,有便衣免冠者。余则免冠盘发。民国成立已三阅月,而礼服至今未定。

大廷广众,致现种种怪相,尚复成何国家!识者有以知共和之难久矣(纯是乱乱哄哄景象)。借款成而中国亡,借款不成而中国即乱。无纲常,无名教,无廉耻,人心亡而中国亦亡。孔仰恭来夜谈。

二十日(初六日)晴。李新吾、李师葛、何承卿、杨绳武、陶矞如均来谈。客去,写册子一叶半。南园来夜谈。

二十一日(初七日)晴。作书致长芦运使陆士枚(安清)催取学堂公款。写册子二叶,匾对三件。连日临帖,作应酬字,下笔遂有法度。写字最忌任意挥洒。日久手滑,自以为渐臻熟境,而不知日趋于俗矣。

二十二日(初八号)晴。门人鲍幼卿来见。午后朗轩邀至同乐观剧,人山人海,几无隙地。以表面观之,已复承平旧景矣。散后在泰丰楼晚餐,亦朗东。接顺直保卫局公函,局中特设赞画,公推余任之。余于军事知识颇浅,当之有愧。

二十三日(初九号)晴。饭后至社政会茶话。定服制、用国货议,仰恭起草,余为删润,付书记缮正,作为陈请书送参议院。

二十四日(初十号)晴。客来甚多,皆托余为之营谋者。呜呼!国可改,此风不可改。余已作世外之人,尤不愿向朝贵作请托语,且多非素识也。饭后三兄过谈。伯葭来作半日长谈,携龙井真茶共细品之。元和陆九芝先生极恶昌邑黄氏。《世补斋医书》中,力辟其贵阳贱阴之谬,斥其不识阳明证及窃书、改经、妄自尊大之失,可谓透快矣。余则尤厌其满纸金木水火土,无证不本于此。夫五行生克,见于《灵》、《素》、《难经》,原不可废,然只可心知其意,识其有此理而已。若夫医治之要,则在虚实、表里、寒热、风寒、暑湿、燥火之外感,七情、饮食之内伤,外见、内合之相应,以定夫汗、吐、下、清、温、和、补之治法,自然病无遁情,治鲜失手。观于仲景《伤寒》、《金匮》,何曾有一语及此。

皆认定六经,直指病机,备详传变,而千古之论治者,自能奉为标准。唐后诸大家,已渐据此论病,非仲师本意,然总不如黄氏之反复执持,呶呶不已者也。看似精深元妙,其实节外生枝,玄之又玄,病情愈晦。且五行之中,只有木克土、火克金之病,脾土克肾水已少,若肺金克肝木,肾水克心火,则无闻焉。无惑乎儒医迂曲而寡效,市医鄙陋而不通,而好新者流,且以蹈空无实验为中医诟病也。

二十五日(十一日)晴。作兴举顺直水利、提倡补助全省实业意见书,陈公益会,请会长提议付之公决。大旨先从遴员分赴各州县调查、造表册入手。未刻赴保卫局,交冯总长。同乡诸公见之,佥以为根本切要之图。三点钟开会,议筹款三条,可行者二,不可行者一。众议佥同。归途大风扬尘,对面不见人。灯下看《东方杂志》第八册,有伎振兴农工商业书》一篇,利弊兴革了如指掌,所筹办法切实可行。此为经世之文。程伯葭尝谓,身处今日,贵有旧道德,尤贵有新知识,否则将无以自立于社会中。真名言也。余看杂志及各报(择其切实有用者),固以自助,亦以策励子侄。

二十六日(十二日)晴。午刻赴湖广馆五族共和合进会,先演说,次选举。姚石荃得票最多,举为会长。珩甫来夜谈。接大女信。

二十七日(十三日)晴。春茂之来谈。未刻赴社政会茶话。偕锡、珩游崇效寺,芍药未开,绿牡丹及醉杨妃二种犹未残,特风燥过甚,光艳全减矣。会友王菊墀寄住寺中,以水饺子款客。

二十八日(十四日)晴。芍药大放,作简招梅叟、珩甫来观。晋甫携其二子彬如、能如来见,因邀赴聚魁坊晚餐,餐毕又回寓,久谈始去。

二十九日(十五日)阴,微雨,湿地即止。未刻赴愿学堂职员会。

三十日(十六日)闷躁殆不可耐,雨将至矣。

四月初一日(十七号)黎明大雨,竟日滴沥,彻夜不止。京师春夏之交从来无此长雨也。写册子三叶。随意看书。

初二日(十八号)晨犹阴雨,午后畅晴。未刻赴社政会。觐枫邀往大观楼晚餐。日本有贺长雄论自来史家之弊,谓其“于事实止述帝室事实、法令发布、官职更迭、战争胜败四者,又或日食、地震等奇异之征验,天皇之御幸,大臣之死生。此外如风俗、美术、文字、语言之变迁,产业、贸易之进步,外国之交通,则反无所记述。”此数语虽讥日本历史,实洞中中国历史之病。史家唯太史迁特具宏旨,如《封禅》、《平准》之纪朝局主尚,《游侠》、《货殖》之纪社会风土,外国各传之纪边事原委,皆能着时势变迁之概,有千秋眼光。班史犹稍得其遗意。自后汉以下,直为一姓兴废之书,与世界无涉。其不作《志》者,并一代典制而亦不详。至宋、明二史,直为官书而已。(明之奄宦党局,为亡国之因,即就一姓论,亦当郑重反复,旁见侧出,以特著之。乃限于相沿体裁,并此而不能发挥,何论世界乎?)若夫考订批评之学,尤其末矣。近来新学发明,其论史裁,识见实超出前人。

初三日(十九号)晴。光州人李靖尘(阔)来见,乃民权监督党党员、华侨代表冯君自由欲劝办国民捐,设立银行以储海内外之捐款,托靖尘恳余介绍于润田,筹商银行办法。饭后率儿女散步太平湖畔。大雨之后,湖水骤增,拍岸平堤,沦漪入画,流连者久之。

陆天池来谢。出城访润田,致冯、李二君之意。赴大观楼践伯葭之约。偶检《饮冰室全集》论满汉之界一篇,乃戊戌年所作。而近两年旗贵盈朝,种族革命之事,若已见之。任公之识为不可及也。昨夜梦见先妣,不孝起居慈躬甚殷。又恍惚吾母有失眠病,因敬问近来能否安眠。语至此,忽觉一阵伤心,热泪潮涌,怆然而醒,泪犹盈眶,追忆慈容,泪续续下。呜呼!吾母见背三十八年矣,不孝衰老侵寻,顿见白发,感岁月之如驰,痛劬劳之莫报,握笔有馀悲矣。梦中见慈容,犹似儿时所见,但少瘦耳。

初四日(二十号)晴。圃中自芍药朵大如盆,真胜观也。饭后至嘉应馆为施梦元诊病,盖思虑过苦,脾阳困矣。至愿学堂赴职员会。赵廓如来见。贞盦前辈归自天津,以鲥鱼半尾相饷,第一次尝鲜也。

初五日(二十一号)晴。嵩阳别业民权监督党公请余作来宾。未刻前往,开会时余亦登台演说。申刻摄影散会。在大观楼晚餐,宝惠出钱。赴青云阁理发处剪发。此辫与我相守五十年,一旦截之,不无恋恋。唯上流社会人俱已濯濯(唯商界中人尚有存者),余既不能杜门自守,不免驰骤于酹酢场中,日受刺激,只可降心从众矣。接南昌盛少怡表叔信(住赐福巷)。夜间采涧检理旧藏小说书,有《安邦志》数本,尚是吾母故物,突然见之,潸然泪下。

初六日(二十二日)晴。饭后率惠儿春仙观剧。散后即出城至恒裕,润田盛备酒肴。

写大小对联十付、牌匾三件。归寓已子初。接季申四兄沪上书。贞盦前辈枉过。

初七日(二十三日)晴。善茀田归自奉天,已改姓名为单福田,隶顺天籍。畅谈良久。为仲甫写册页毕,真、行共十四页。借旧纸习书,两得其益矣。晋甫、作霖来谈。复张子偕书,寄西安商务印书分馆转交(或寄保棋巷),付邮局。

初八日(二十四号)晴。江苏公会定章,各府自举评议员二人,又当选候补二人。

因出知单约八属同乡,在武进馆投票公举。到者四十五人。余与屠治安按名散票,用不记名联举法,请谢作霖、屠治安监督拆票、袁匡来登记。秦瑞蚧得三十二票(无锡),余得二十票(武进),为评议员。吴增甲得十二票(江阴),杨寿楠十一票(无锡)为候补员。

作函开单送总会事务所。余已任顺直之事,不能复兼顾原籍,故与诸君约,同举赵剑秋。

乃剑秋仅得六票,仍以余充数,无可推委也。又与诸君同检点唐演锁存行李书籍。入城至天池同年处贺嫁女之喜,夜饭后归。

初九日(二十五号)晴。午刻在云山别墅,与何梅叟,钟秀芝、阔安甫两前辈(阔公改姓名为谭伯恭)公请贞盦并约王劭农、延铁君二丈作陪。散后赴社政会。仰恭来夜谈。

夜写大兄、四兄信。

摘录上大兄、四兄书:晨得四兄来书,读之快极而悲。两兄侨寓海滨,时得聚首之乐。弟则孤处北方,骨肉仅在一门,朋辈散于四方。寂寞之味,非言可喻。然弟所以不思南归者,非忍远离先墓也。民国虽建,大难方兴。风俗之奢淫,人心之诈巧,至吾苏而极。劫运之交,殆将不远。直隶淳朴俭苦,犹存老辈典型。恒赵深冀之间,至今尚奉宣统正朔,确守遗经,不知革新为何事。窃以为元气淳厚,一时未易散也。至于北京为争名之地,非闲野所宜居。青岛托庇外人,尤非所愿。又凡都会码头,生活程度过高,只便仕宦经商,而不便久寓。愚意拟于恒赵深冀间,择其文质相兼者而卜居焉(过于固陋之处,用途虽省,而培植子孙则不相宜)。终其身为北人,不复作首邱之想矣。况近来交通便利,每岁祭扫南旋,亦非难事也。摄政三年,亲贵遍布朝列,卖差卖缺,竟成市场。

正人屏诸卑闲,危论付之不省。稍有知识者,皆知国将亡矣。革命军兴,推倒恶浊政府,士农工商翘首以盼幸福,不料自私自利之见,更甚于专制之朝,统一无期,秩序不定,胶胶扰扰,如在梦中。志士心灰,外人齿冷。此中局面,万不能长。以愚意测之,满清无望中兴(亲贵之心死矣),共和决难成立,待其水益深火益热,有大英雄者起而收之,以君主之名,实行共和之政。吾中华将有雄视全球之一日,惜我辈不及见耳。我生不辰,其谓之何!弟燕暂栖巢,唯以看书、写字、赏花为功课,安贫习俭,为得过且过之谋。平日喜用脑力,此心不能无所寄着。而近来新发明之学理,实有胜于旧说者,以馀力从事钻研,亦颇获餍心之乐。始而挽发作道士装,亦可通行社会,无如发根以逆挽而痛,且奇痒不可爬搔,其苦万状。继乃思身体发肤,贵乎适意,吾岂好辫哉!何必自寻苦吃!遂于亡国百日后四月初五之夜,毅然截而髡之,于是种种者变而濯濯矣。两兄得无笑我乎?宝惠以副都统领禁卫军,兼实录馆。完完全全为旧日之官。都中尚有一部分为清朝之官,如弘德殿、实录馆、崇陵工程、二陵、八旗、内务府、钦天监之类。具折谢恩,请安请假,皆直达内廷。钦奉上谕,有时亦有交片,盖用法天立道小玉玺,五大臣署名(两太保,内府三臣)。每日亦有宫门抄,称为宣统四年,仍用旧历。真自来未有之怪局。此为外间所不知之事,聊为两兄言之,幸勿传播,或生波折也。赞、柔、酉之师甚好,照常讲书作文。五男孩别延一师,十女孩则延一女师。合家均安适,请勿念。

初十日(二十六日)晴。孔幼云(繁淦)来拜(丁酉拔贡,大理院推事。其胞兄繁朴,字厚庵,为己丑同年,又有甲子、庚午两世谊,其世父名庆辅,与先君子同署至交),仰恭之尊人也。未刻赴省馆江苏公会投票,举正副会长(陆征祥、姚锡光),五点钟始毕。

复赴五族合进会,则会将散矣,始知是日公举副会长,余得十票。

十一日(二十七号)晴。仰恭、仲瑪来议会事。饭后阅《民立报》三日(此报口口寄京,不能按日送到)。此报于政说学理特详,且具卓识,为南北各报之冠,而摭拾丰富,零金碎锦,多可采之辞(每日三大叶,字小行密,若综辑之,一星期即可成一巨册)。余素乏新识,中年脑力日减,不能更致力新书,而稍有一知半解,不见摈于当代闻人者,则得力于《国风报》(今已止版)、《东方杂志》及此种报纸居多。五钟后出城,为苏姑娘诊病。又入城至武功卫赴龚仙洲之约,谢医也。

十二日(二十八号)晴。未刻赴教育会,提议抵抗教育部新章中小学堂废读经事。

祖龙之事再见于今。圣道废,乾坤晦,大劫将临矣。各监督皆表同情,唯齐鲁学堂周树标不甚赞成。邹鲁礼义之邦,乃有此人,尤为可怪。又至愿学堂赴顺直公益会。接大女信。

十三日(二十九号)晴。饭后至横街看病。挈林侄赴青云阁截辫,登最高楼,遇汪仲高,扰其茶点而归,接笏斋书,随手邮复。

十四日(三十号)晴。仰恭、仲瑀来议事。出城答拜各客,唯晤贾子咏、吴穆如久谈。傍晚看《民立报》六叶。接量婿信。南北志士提倡国民捐,甚盛举也。然余意不甚主张。今日阅《守真日报》所著论,其说多与余同。子咏亦诋之甚力。

十五日(三十一号)晴。民权监督党党员刘、贺二君来访。其所欲行之事,可发大噱。新立之会林立,大率皆为己之学,言国家言国民,特幌子耳。出城至三兄处复诊。梅叟以《月簃联吟》卷子索题,于晦若前辈新题数诗及长跋,感慨淋漓,可以传矣。复南园信并丸药。

十六日(六月初一号)阴。未刻赴社政会。

十七日(初二号)晴。饭后天池来谈。至锡兄处为其令嫒诊疾。在恒裕略坐。偕惠儿大观楼晚膳。

十八日(初三号)晴。顺直学校学生发起国民捐,推六人为代表,以规章来求正。

吾于此举不甚以为然,然不便阻遏也。傍晚赴公度致美斋之约。夜闷热殊甚,不能安眠。

十九日(初四号)晴。仰恭、仲瑀先后来谈。仰恭求学之志甚殷。曩在译学馆习德文,近又兼习英文、法文,思以外国文法精译《四书》,传孔教于泰西,真不愧圣裔矣。

二十日(初五号)阴。一点钟顺直学堂诸生在药王庙开国民捐联合会,余被推为临时主席。四钟散会。有李六更者(新撰此名),背负大白布,书劝捐条款,手携大柝,在会场乱击,众恶之,群拍掌逐之,秩序几紊。幸有人出而劝解,始就序。闻此君终日游行大街,击柝演说,大类疯人。此种行为,恐反生民捐阻力耳。大雨忽至,疾驰至大观楼,杜燕生、仰恭、仲瑀接踵而来。归寓,晋甫、朗轩均在此,又畅谈良久而去。

题梅叟《月簃联吟图》卷子(月簃,梅叟马道胡同书室也)

摩挲铜狄忽荒烟,白发词臣剧可怜。莫向卷中寻旧款,贞元朝士义熙年。

烽火苍黄返故庐(正月之变,梅叟自西城避于旧居),蟾光无恙树扶疏。只怜举目山河异,欲话新亭更不如。

二十一日(初六号)阴,微雨,稍凉。写应酬两件。饭后偕锡兄访朗畅谈。

二十二日(初七号)晴。未刻朗轩约往文明观剧(男女合演)。散后饭于新开之醒春居,大德通作东。修之来夜谈。

二十三日(初八号)晴。为仰恭改削财政条陈稿。未刻赴织云公所顺直学校国民捐联合成立会,入席者一百馀人,仍推余为临时主席。余登台演说向来办事议论多意见深之病,皆有为而言,听者多拍掌。投票公举正副理事(此会不当有会长名),余得九十九票,被举为正理事。汪仲高(鸿瀚)、王卓元(恩弟)、郑景韩(师道)、王化初(道元)以次得多票为副。又推举执事员。余得间先行,赴社政会,已逾四钟,会友将散,以待余,尚未行。乃为点定上内务部、顺天府函稿,请开各省米禁,运囤积之米至京,以平市价,利民之举,此为大矣。仰恭欲从余学文,其弟公择欲从余学医,皆年少而有志者,余特允之。

二十四日(初九号)晴。燥极。午前赴教育统一会员衷佑卿之约,茶话讨论。众人议论蔓冗,意气冲突,喧乱两小时,无一语正当办法。余及范栋臣拂袖而出。京师会场林立,其内容大率如是。社政会较为简而有实际矣。伶界在广德楼演义务夜戏助国民捐,有名脚色俱到,不收酬金。朗轩昨已约客往观,今日再约余及儿辈前往,饭于泰丰楼。八点钟入戏场,雷电骤作,大雨倾盆,诸伶不能到,仅演一出而散,声明廿六日补演。仓猝寻车不得,余以钱十千雇橡皮轮人力车冒微雨归寓。

二十五日(初十号)晴。闻昨日大学校民权监督党在湖广馆开国民捐联合大会,以与吾会争,思以大力排斥之。乃会员因斗意气大哄,几致挥拳。来宾望之焉,去之。党员用武力遏制,秩序不可复整。次日传为笑柄。党会中此为最劣者。

二十六日(十一号)晴。未刻至顺直学校赴联合会茶话,余为主席。晚饭于大观楼。

八钟至广德楼观剧,归寓东方明矣。入四月后时闻鸱枭夜笑。今夜采涧夫人及奴辈又闻异音,述其声如纺车如曳锯,余惊曰:此鬼车也,祸不远矣!既而知邻巷以机器磨面耳,一笑而解。

二十七日(十二号)阴。二侄女挟其夫赴沪归宁,带去大兄信一封,八叔寿礼一份(七十生日)。

二十八日(十三号)阴。挈宝惠附火车作正定之游,相度风土,为卜居计。八点钟开行。同屋遇李石臣(廷玉),曾以军功保道员加副都统衔。去年九月,从铁将军守金陵,赞画三帅军事,详谈三帅守雨花台、北极阁,击退革军,卒以粮尽兵少,项城坐视不救,三帅不得已与革军议,不伤满汉居民,让城而去。议论激昂,声泪俱下。三钟抵正定。王

聘卿兄已遣人备车,在站相迓,坚请下榻家中,乃入西门解装厅事里间,凉敞高洁,蝇蚊不至,胜旅店十倍。与聘兄畅谈近事,相对感慨。府城尚是唐代之旧,即成德军治所也。

王氏据传五世(自王武俊至王镕),为河北战争要地,故城高而坚,四方皆为门三重。大城之外,更筑罗城,周四十里,明及国初直隶省治此,雍正朝始移保定。今知府衙门,即总督署,亦即节度使牙也。规制宏敞,署后有土山,高数丈,相传乃煤炭堆积而成,以备城守缺乏。彻夜沉寂无声,眠甚酣。

二十九日(十四号)阴。七钟即起,步行游街市。登西门城楼,内视全城,了然在目。城虽大,市肆、民居,俱聚中央。东西十里,南北十里,作十字形,四隅皆田亩菜畦,如乡间焉。居人风俗敦朴俭素,无争名竞利之心,故坐者行者,无不气静神闲。吾父子以罗衫剪发之外来客行于其间,亦漠然不复回盼。尔我无关,真有古风也。币用制钱,无铜元。家居什物咸备,唯缺鱼虾。妇人裙布钗荆,无贵重品。饭后偕惠乘车游龙兴寺,俗呼大佛寺。余癸卯汴闱星轺出此,以寺为皇华馆焉。方丈意定,尚是旧住持,赴盐店义麻雀,未晤。佛为观音菩萨铜像,立莲台上,身高七丈八尺,首穿屋顶,不蔽风雨。髻高三尺馀,十年前忽堕,地为之裂。两壁嵌塑干佛像,穷工极巧。前殿泥塑菩萨欹坐像,妙相庄严,非可言语形容。四壁画如来成道始末,不知绘自何朝。碑记林立,唯隋开皇《龙藏寺碑》最古,最有名,捶拓过多,下半泐矣。又有宋、元二碑,高宗朝四体碑(满、汉、蒙、藏),摩挲遍读而出。聘卿言,寺为后燕慕容熙龙腾苑,华侈工丽,为游幸离宫(熙都中山,即今定州)。一隅僭窃之主,用民力若此,民安得不困,国安得不亡哉!隋代改苑为寺,仅得其三分之二也。

五月初一日(十五号)雷雨,旋晴。附十点钟三十二分火车回京,乃在站候至十一点半钟车始到正定,已误一小时矣。中国人办事无准,大率类此。七点钟抵京,南园、三兄均在此,久谈乃去。

初二日(十六号)晴。齿肿而痛,内热殊甚。傍晚访隐公论学。

初三日(十七号)晴。燥热似长夏,静坐观书而已。涞水李虎臣(云从)持贞盦函求见,谈及十五年前在蜀中与一道人相稔,得道于峨嵋山中,发长丈馀,指甲长几及尺,似是数百年人,说未来事多奇中,革命炸弹之祸,皆预言之。据云清运尚近百年也。仰恭来夜谈。复笏斋书。又寄谢王聘卿书。

论《金匮》痉病诸家论痉病原因,其说不一,或主阴虚,或主寒湿,或主风,或主燥,且有指为阳虚者,各持一见,无所适从,此触彼背,动多龃龉,余乃就仲师此篇,专玩白文,尽扫注解,熟复深思,今日忽觉豁然贯通,得其主脑所在,证以《内经》,若合符节,始知仲师言简意赅,而诸家皆堕于一偏之见也。何以言之?《金匮》治痉,只出二方:一为桂枝加葛根汤,专治寒湿之痉;一为栝蒌根汤,专治燥气之痉。盖湿为寒束,故郁为发热而无汗,湿束则阳不得达,故反恶寒。肺气过燥,则收敛不固,津液外泄而汗出,燥甚,故发热而不恶寒。

初四日(十八号)晴。萧小隐归自南方,述及南京乱后情形,满城一片瓦砾,如入邱墟。夫子庙、秦淮河一带,行一二时,竟至不见一人,较之余去春所历,大有生死之别。

汉口、广州大略相同。凡从前繁盛之区,今皆成荒市矣。不知国利民福四字,果能属之共和民国乎?抑仍属之满清时代乎?呜呼!内阁总理唐绍仪,因受列邦之轻贱,党人之排斥,于初一日潜遁至津,初二日袁氏始知之,连派大员往追,决计不返。袁氏不敢加罪,犹为之隐饰焉。奇哉怪哉之民国!饭后至大德通、恒裕各贷一百金,以过午节。

初五日(十九号)晴。端午节。阳历虽改,居民之过年过节仍用旧历也。固由习惯难移,亦可见民国之轻于改制,碍难实行也。晨起祭神,午刻祀先,毓鼎及宝惠仍着清室衣冠行礼。《五经》中《春秋》、《尚书》皆属史家,固矣。黄昏时余静卧室中,忽悟《诗经》亦史家也。古者太史輶轩采诗,归而陈于朝廷,凡时政之得失,民情之乐苦,风俗之盛衰,皆于诗觇之。故十五《国风》直《史记》之世家,大小《雅》直纪传志也。诗亡而后史法亦失矣。班、范而后,史册专为一家一人之事,史学家更从事于体例考证之间,抑无当矣。

初六日(二十号)阴。未刻赴大观楼,润田、仲瑀均相候,觐枫作主人。接张亲家济南信,亲母病殁,又受兵变虚惊,即复书唁之,交邮寄。

初七日(二十一号)阴。看《民立报》数份。隐公来谈,留其午饭。未刻赴社政会,共商成立大会办法。夜半雷雨。

初八日(二十二号)雨止而阴,凉润可喜。饭后访晋甫久谈,又至愿学堂赴职员会。

夏至节,以馄饨荐先人。

初九日(二十三号)晴。午前至畿辅学堂,赴旅京学校联合会。乱后开学者不及曩日之半,皆为经费所困也。仰恭来久谈。

初十日(二十四号)晴。仲瑀来谈。见其所作文两篇,温雅可诵,盖曾从事词章之学者,今日青年殊未易得也。写屏联匾额。申刻赴愿学堂职员轮值,与范棣臣、高桂馨两君剧谈。

十一日(二十五号)黎明雨,午初始霁。读《民立报》数份,中有《社会知觉论》一篇,精微要妙,颇有至理,报纸阐明政理学理,唯此种耳。饭后无聊,偕锡兄步行游城隍庙,遇同年文星阶阁学,相对悲感,竟不能置辞。接笏斋书,随手邮复。

十二日(二十六号)阴。每日晨餐毕,坐话兰簃看《民立报》二三份(沪报不能按日寄,必积三四份而一送),无则看他报,然意味迥逊矣。未刻至社政会茶话。散后饭于大观楼。灯下与锡兄料理会事。读《民立报》,以增政见,广学识。读医经以精擘生理。随意读诗、古文、词,以博趣味。此吾近日纯简之课程也。

十三日(二十七号)晴。仰恭、仲瑀先后来久谈。傍晚,饭于大观楼。夜月甚佳,厅廊静坐,几忘天下多事矣。作诗一首。

晨起太平湖散步(湖去吾庐数十步,在城西南隅)

轻衫任凉飓,晨气与心适。散步上湖桥,近城类村僻。先朝剩朱邸,潜龙此安宅(湖东岸为醇贤亲王旧府,景皇帝诞生邸中)。森森百年木,寻斧良可惜。(〔眉〕森森二句,意取双关)(邸树皆三百年物,国变后,守者盗伐,锯声终夜不绝。)前尘问苑墙,幽景付诗客。且娱清静今,谁知繁华昔(〔眉〕句法颇峭,余所创为)。角楼映深红,鳞波漾轻碧。土膏滋百卉,处处度泉脉(湖畔多井,清冽而甘,皆玉泉伏流也)。世态幻玄黄,到此渺无迹。心远地自偏,吾师陶彭泽。

十四日(二十八号)竟日微雨淅沥,忽来忽止。傍晚至天福堂,顺直学堂公局。荫北来谈。偕郑先生至其寓所,为其夫人诊疾。

十五日(二十九号)晴。先世母生辰,衣冠行祭礼。午刻赴湖南馆教育统一大会,会员一百十一人。余登台演说教育原理,众多拍掌。旋投票公举理事四人(即会长),余得一百零三票当选(汤化龙一百零五票,王金绶八十五票,章炳麟五十五票,皆当选)。汤君为当代闻人,余则旧人也,乃票数几与相埒,亦奇事也。四钟始散,饥甚,过恒裕晚餐。

又至顺直学堂,率乙班学生二十人行毕业礼,谒圣摄影。上灯归寓。接西安张子偕信。

十六日(三十号)晴。冯华帅在畅春园营房搭台演戏三日,以和军心。自去冬以来,禁军多人戏园,时至滋事。华帅与之约法,从此不入戏场,而自演三日,以饫其望。禁军喜悦如约,今乃第二日也。特拍电邀余,乃乘马车出西直门,山光湖影,睽隔四年矣,遥望万寿山,不胜麦秀黍离之感。戏甚佳,而客座距台十丈,耳目之力均不及,约略听视而已。近台皆禁军,容纳几及万人。五点钟即向主人兴辞而返。是日客皆国务员,保卫局同乡不过五六人。郑先生夫人患痢甚苦,服吾药两剂而全愈,竟不烦改方。郑师诧叹以为神技。余近来每夜临睡前,必读《金匮》两三叶,详加笺释辨正(用日本丹波氏辑注本)。朱书如蝇头,简端殆满。经此一番工夫,仲师经文,字字从心头穿过,无一语含糊忽略,觉学识颇进。

十七日(七月一号)晴。五钟至十刹海,赴张君立赏荷局,红白花仅数朵而已。归已子初。

十八日(二号)晴。晋甫午后来,夜分始去,为写纨折扇四柄。天池亦来谈。书客以《溪山卧游图》两册求售,为镇洋盛子履(大士)所著,先曾叔祖洁士征君之友也,征君有序一篇。

十九日(三号)晴。南园来作半日谈。复王聘卿书(并寄赠七言笺对一付)。接大兄初四日书并洋六百元。

二十日(四号)晴。张子遇(鸿顺)来拜,系老班候补道,与张少轩帅(勋)至契,新自兖州行营来,述及张帅军情,有足思者,张部下约二万人,驻徐兖之间,以观世变。

未刻赴社政会茶话,在恒裕存款(别为六房立折,存洋四百元),至大观楼赴觐枫约。夜热甚,不能安枕。

二十一日(五号)黎明闻雨声骤作,旋即檐溜如注,竟日夜未息,天气顿凉。一日不能出户,看书、写字或静坐听雨而已。夜间读《金匮辑义》至第十节,见所采注凡四家,皆支离蔓衍,无一惬心者。乃凝神静气,从白文体味精义。忽觉以锁得匙,砉然而解,用朱笔详笺上方,乐而忘寝。时窗外雨声、雷声交作也。

二十二日(六号)雨势仍盛,午后渐晴。偕两师、锡兄、三儿散步太平湖。拍岸平堤,波纹如织,桥畔水声尤可听,树树蝉吟,尘襟尽涤,真近居胜地也。都人士老于京师,有不知此湖名者。余若非卜居于此,亦安知城中有消夏清境乎?偕郑师至所居,为其夫人复诊。同居旗妇卧病,亦往诊之。顺访南园,有表兄宋午园大令下榻焉,相与剧谈,夜饭始返。复大兄信。又复萧亲家信。

二十三日(七号)阴晴不定。社政会在织云公所开成立大会,到会者一百六十三人,来宾到者数十人。两钟开会,余任临时主席,报告开会情形,演说本会宗旨,次投票公举,余得一百五十票,当选为正会长。李毓如丈得七十票,当选为副会长。来宾外城厅亟次格君等演说,会员演说,旋即指任职员。四钟摇铃闭会,合拍一照而散。觐枫邀往大观楼晚餐。夜复雨(小暑节)。教育统一会开推举职员会,余未能到。

二十四日(八号)竟日雨至夜,独于昨放晴一日,以成吾会,巧且幸矣。看《通鉴•后汉明帝纪》一卷。作跋隐公四书,拟题征文册。傍晚,坐雨无聊,偕锡兄、惠儿饮于龙海轩大茶馆(在西长安街西口牌坊下),真本京吃局也。施孟元来复诊。

二十五日(九号)晴。余见砖上湿润如洗,知地气上腾,今晚必有雨也。仰恭来久谈。江君(焕宽),字子厚,介干卿来执贽,兰生太守之幼子也。余癸卯出差,往返经正定府,兰老皆出城迎送,年垂七十矣。申刻,朗轩招饮泰丰楼,与锡兄同往。夜,雷雨。

廿六日(十号)晴。午刻约子恕、隐公饮于广和居。子恕以所著《历代地理沿革表》二十册见赠。检阅东三省、内外蒙古、前后藏皆详昔人所未详,于辽金建置郡邑,皆有着落,殊非易事也。在三兄处久坐。四钟至教育统一会,推举职员,始与汤辑五、章太炎两君相见,两君亦殷殷致久慕之意。研究至七钟乃散。在乾祥买米,步云斋买鞋,乾昌

买茶叶。在恒裕取回汉冶萍铁厂新换凭单。归寓,南园在此久候,晚饭后去。复程伯葭书。

二十七日(十一号)晴。金小山丈来久谈。午后闷热殊甚,日西时始出城吊汪聘臣太夫人之丧。夜,在庭心纳凉。接陶兰泉信,又崔子禺丈信。东城裱褙胡同民产一孩,共十二目,面部两目,自胸至脐,排列五对。其母欲弃之,家人不忍,仍乳哺之。此人痾也。

风雨怀隐公大道倘榛棘,乾坤无坦程。斯文理不灭,讵关人重轻。黯黯风雨至,喔喔晨鸡鸣。

独抱守先志,更增怀友情。绳瓮乐季次,沉冥口君平。口口人海内,肃然古先生。

(原稿此处空两行。一一整理者注)

二十八日《十二号》阴。隐公、肇生来访,偕步太平湖,饭后始去。林隆山之弟子福建周少濂(祖颐)来谒,穷京官之失业者不知凡几,恻然伤之,竟无法拯之!客去,看《民立报》,有章行严法律改良一篇,根据学说,发为探本之言。余因悟社会学亦从此发生。反复读之,殊得深味。儿辈阅报,唯看新闻、笑话及嘲谑之文,于此种政理学说,从不留意,固由程度相差,亦是志识凡下,安望其有成乎?傍晚,与锡兄在西长安街西口理发所推发。

夜复雨。复子禺丈信,又兰泉信。

二十九日(十三号)竟日阴雨淅沥。金小山、王慕圻叔侄约期来商顺天府官办高等学堂事。午刻赴隐公为子恕设饯之约。三点钟赴社政会,会员因雨途,到会者不及三分之一,未开议。

六月初一日(十四号)晴。裁去仆人、更夫各一名。午后至辅仁义塾,集学生三十二人而面试之(勤惰,讲书,习字、算学),各定分数。有翟姓幼童,甫十龄,讲书明白得神,字亦佳,余嘉奖甚至。直至日暮始毕。访仲瑀于醒民报社。

初二日(十五号)晴。闻梅叟病笃,急往视之,至门则白纸满目矣。至寝室抚尸痛哭。二旬不见,遽作古人,知交日稀,感伤不已。询知丧具尚未买妥,乃偕哲生表侄赴福寿相材,有楠板甚佳,以六百金得之。南皮张文襄之薨也,棺必美材。在骡马市鸿远相得阴陈桫板一副,价一千五百金,其实河柳也,价仅数十金耳。当时亲友觉其劣而不敢言。

肆伙未沾其利,又忿肆主张姓之欺人太甚,泄之于外,众始知之。文襄元辅名人,附身乃得柳木,与贫户等,岂此中亦有运数耶?福寿掌柜孙子久即便宜坊掌柜也,邀余饭于坊以酬劳,兼邀润泽相陪。饭罢在恒裕取利仁息金。又至何宅一行,始入城。

挽梅叟就我定诗文,耆宿虚心,如公有几?佳辰赏花月,旧游若梦,触景生悲。(皆实事也。)

初三日(十六号)晴。河南大侠王君天纵(字旭九)介唐成章请余相见。晨八点钟访之于遂安伯胡同寓中。一见纵谈如平生。王君质直尚义,招纳亡命,纵横河朔几十年,官军无如之何。绿林豪杰俯首受约束,良民赖以保障,亦奇人也甫三十四岁)。又见其幕友张鸿恩(字锡三,邓州人),武昌起事元从也。午刻归寓。夜雨。

初四日(十七号)阴。巳刻即至何宅,对棺拈香,又触平日之情,不禁痛哭,又与适于氏表妹相向而哭。余为今之伤心人,无所触尚往往欲哭,况临好友之丧乎?熟人接踵而来,谈至四钟始行。赴愿学堂顺直公益会,诸君讨论会中进行方法,多作宽缓疑似之言,余素持猛进主义,至此颇不能耐,起作激昂之言,满堂拍掌,会场精神为之一振。夜饭后。

新甫大兄拍电,请即出城为晋甫六兄诊疾。情甚迫切,急驾马车而往,见其喘迫冷汗,定一平胃方以固根本。

初五日(十八号)晴。增仁卿(元)来谈(起居注旧属,咸安宫门生也)。高绪周、白仲三均来交公事。接大兄汇洋七百元(余二百,六房五百),分存恒裕。为晋甫复诊。丁大京兆在座,讨论顺天学堂办法,可省北城一行矣。

初六日(十九号)晴。正在午餐,忽接城外拍电,晋甫六兄十点钟逝矣。陡觉悲酸攻心,不能下箸。宝惠知余伤感必深,力劝勿食。适仰恭偕其弟公择(祥选)来执贽学医,略与周旋,即奔赴钱处哭之。五日间两哭好友,吾心碎矣。人生大梦,百事皆空,释氏脱离世界,良有以也。料理凶事,非余所谙,含悲枯坐,惘惘若有所失,乃别新甫大兄而归。

于氏表妹在寓,相与话梅叟病情及诊治之谬,又增哀感。

挽晋兄哭何梅叟才半旬,入室痛人琴,热泪几何供屡洒(眉,复一何字,虽不同意。究是一病);识灌仲孺胡太晚,对床话风雨,素心默数正无多。

初七日晴。毓如丈有拟上参议院化除省界意见书,余为斟酌数处,未刻赴社政会。

附记议事日程:一、李副会长化除省界议案(初读)。二、刘会员宇启多设工厂,养济院,收纳沿途乞讨贫民议案(初读)。三、李会员汝国旗须用华材,招牌须删洋字议案(初读)。四、唐会员天爵报告丁京尹上次未到大会缘由。第一案通过付修正。第二案先付本员修正。第三案通过。会场公议,天气过热,暂改时间为上午九钟至十一钟,付文牍处通告。散会因燥热不堪,偕锡兄、宝惠至西升乎园洗浴,晚餐于大观楼。

挽晋甫兄联不甚惬意,改撰一联,较为激昂悲宕。

生何足恋,死何足悲,看莽莽乾坤,一瞑安知身后事;相见恨迟,相别恨速,听凄凄风雨,旧情都到眼前来。(〔眉〕此次日雨中作,故有下联第三句。)

初八日(二十一号)午初仰恭来谈,大雨旋至,留其午饭,坐簃中纵谈时局,兼指示作书要妙,因写扇二柄、册一方。驾吾车送之。大雨淋漓,彻夜未止,召盲师唱曲,卧而听之,雨声歌声相应也。

初九日(二十二号)大雨竟日夜,百事都废。看《民立报》三份。傍晚雨少止,率惠、铭、襄、纶戴笠着屐,踏泥潦至太平湖,看水波与岸平,几没桥板,湖之北岸小户岌岌有北流倒灌之忧。复大兄信。

初十日(二十三号)前半日雨声仍盛,午后渐止。一日随意读书看报消遣。复思缄书。

十一日(二十四号)阴。饭后散步太平湖。天气颇凉,竟着重夹。灯下看《金匮•疟疾篇》,余悟性忽开,若有神助,举诸家注解而泛扫之,独与《素问》长沙一灵相照,不觉乐而忘寝。拟作疟疾不专属少阳经说,略创草稿,日内当足成之。

十二日(二十五号)阴。四钟至江苏公会(在省馆)。八钟孔生公择来受医学,日以为常。接伯葭上海信。得隐公论学书,凡二千馀言,期望规勉之意甚挚。惜余有所牵率,不能专力斯道,以副所望,然余所抱为学宗旨与隐公不同,亦有不能附和处也。

十三日(二十六号)晴。四钟赴教育统一会,与评议诸君酌改章程。复门人迎静斋信。

十四日(二十七号)晴。午前八钟赴社政会,因炎热,改九钟开会,十一钟散会。

会员到者渐多,议事亦有条理,气象精神均见进步。偕锡兄、惠儿午餐于广和居,制肴醇洁适口,他处无其匹也。有老伙友三人,尚及见先君及余儿时吾家饭于此者,倏三世矣。

追话旧事,不胜今昔之感。天气闷热,归家小憩。四钟复至安庆馆,赴中国学报会,发起者为王书衡、郑叔进、吴经才诸君。将以一苇障横流,一粟开世界,真吾辈之天职也。余极具同心,愿肩报务。本日粗发其凡,至办法则下会详定之。傍晚,大雷电暴雨,顷刻水深尺许,暑气顿消。草复隐公书稿。

十五日(二十八号)阴雨。未刻至辅仁书塾,集诸童三十人,发修业文凭,此为第一次成绩也。在三兄处久坐。

十六日(二十九号)竟日雨,潮湿气刺鼻,物皆生毛。此南方天气,从前北京无此景象也。缮写草复隐公书。吾为学宗旨始终与隐公不同,其来书以吾志在事业为非,欲吾闭关潜修,用退藏于密工夫易之。藏密乃慎独工夫,非着境地言也。复书力辨之。然隐公颇执成见,终不能欣合耳。先世母生辰拜供。杨景乔来商学堂事。教育统一会员高铁民来议章程。

十七日(三十号)晴,热甚。读《通鉴》、看报消暑。傍晚偕锡兄至劝业场理发。夜,饭于斌升楼,锡作东。夜闷热,不能安眠。

十八日(三十一号)午前复雨。吴必芬来谈,述去秋湘事甚详,令人愤懑。雨止出城,至汪处行吊。三钟至郑叔进寓,赴中国学报社(事务所暂置郑处),公定章程。灯下再草致隐公书。前年有《国粹学报》,乃邓实、刘光汉诸君所编辑,寓排革之意于学说,使一般聪俊少年,皆印其说于脑中,遂成去秋之结果。法国大革命,发于卢梭;欧洲立宪政治,发于孟德斯鸠。学说之力,过武力远甚。归寓偶检其一册阅之,为吾学报之程式。其中有《王艮传》一篇,发明泰州学派,精深简要,吾读之三过而不厌。梁任公评《明儒学案》,极重泰州一派,谓其人皆有气魄,能担当。如此讲学,乃于国家于社会皆有益处。梨洲盖亦重之,而重违时论,稍下微词。余于姚江派下,服膺龙溪、心斋。如两先生,始是能明师说者。若绪山、南野诸君,只是守耳。

十九日(八月一号)晴。岳父学周先生、岳母缪恭人七旬冥寿,采涧夫人在广惠寺作佛事追荐。余在寺一日。锡三、珩甫、敏仲、吉甫、三兄均到。散步思家坑,见大雨之后,丛葬尸骨暴露纵横,历历可指,惨不忍睹。归寓电告区长张润泽派清道夫加土掩埋。

灯下缮致隐公书两大纸,书分两大段:一劝其当任先知先觉之重,勿以此道为单传秘授;一劝其勿骂孟子。夜半微雨。

二十日(初二号)晴,甚热。会客数人,皆因姚石老新充蒙藏局总裁,托为位置局员,天热我冷,何能仆仆为他人奔走哉!两日中,面恳函恳者十馀处,亦足见京官失业之苦矣。我不过石泉之友耳,石泉处更可想而知。灯下看《明儒泰州学案》全卷(梁节本),殊不觉热也。

二十一日(初三号)晴。饭后吊梅叟之丧,挽诗挽联林列,可以想见其人。又至珩甫处为其小孙诊疾。

二十二日(初四号)晴。巳初刻赴社政会,会员到者八十人,提议两案:回教阿吽王宽等拟赴回疆,劝导回民勿受俄藏之愚,与中央抗拒,求代呈大总统颁发文件,酌给旅费案。评议部报告修正案。投票补举协赞员(因陆钟岱请假),添举各职员。十二钟散会,至恒裕拨付款项(还公善院一百元,付乾祥米店一百元,付乾兴木厂二十九元)。在大观楼午餐,觐枫作主人。炎熇逼人,几案皆热,挥汗如雨。江苏公会开职员会,势难犯暑驰驱,遂未往。归坐内室,静看法国《罗兰夫人传》(新民丛报本),路易十六时革命女豪也,功未告成,而因党派竞争,为所倾轧,戮于断头台(中国亦将有此现象)。临命时,向所供自由之神言曰:自由自由,世间千恶万罪,皆借汝之名以行。新学家最喜引此数语,盖

罗兰氏(女名玛利农,其夫名罗兰)深痛一般狂荡者流,利用自由二字,以逞其无所不为之丑行也。灯下挥汗写对三付。

二十三日(初五号)晴。酷暑迨不可耐,傍晚大雨稍解。四钟赴学报社。致长芦运使张岱杉信,为学堂款事。

二十四日(初六号)晨雨,至未刻始止,天气顿凉,可着重夹。雨稍止,出城执绋送梅叟殡,在法源寺行礼,食素面而归。甫抵门,知叔进以简来邀,回车诣之。胡绥之已到,共拟学报详章。

二十五日晴。仰恭、小隐来谈,偕至聚魁坊午饭,宝惠作主人。蜀人陈仲山(甫生)介隐公来见。写大匾两块、对二付。阅《东方杂志》,有脑威人阿孟曾《南极探险记》,旅行年馀,竟于去岁达南极圈中,渡冰界,登最高原,是为极心,树脑威国旗于其上,即名此原为阿孟曾。此地自四千年来,始有人迹焉。欧洲人雄心毅力,百折不挠,令人敬服。阿氏测得此地昔当与美洲毗连,经地震裂,海陷,遂与人世隔绝,动植物僵质,独有存者。将至圈中,自阳历二月至四月中旬,昼极短,夜甚长。自四月廿二日至八月廿四日,一百廿日不见日光,殆成长夜。圈中气候颇温,面积大于欧洲两倍,异日逐渐殖民,又将开一新世界矣。前岁有人探至北极,极心凹陷,海水汪洋。而南极则为大陆,且有距离海面一万英呎之高原。今乃知两极端一凹一凸。吾辈生当今日,真能闻所未闻也。

二十六日(初八号)晴。雨亭、景乔、绪周来议学堂事。五钟赴润田恒裕之约,座唯乔茂萱、何颂圻。茂萱为庚子年患难旧交,今又乱后相逢,不禁感慨系之矣。每日夜饭后记《崇陵传信录》二三条,于前日创始,日以为常,定为课程(后不具记)。

二十七日(初九号)晴。先府君忌日拜供。未刻赴教育统一会。归寓,三兄在此。

润泽来夜谈。微雨。

二十八日(初十号)阴,午后忽雨忽止,疏密缓骤,凡十馀反复,虽黄梅天气亦不若是也。未刻赴学报社,余担任出报事(选择、支配、督催等)。

二十九日(十一号)竟日阴雨,闻东北城尤大,水深尺许。辰刻冒雨赴社政会,会员到者尚有十九人,可征进行之功。事之须公决者,因人少均未提出。唯宝惠提议禁止女伶演淫戏案,众皆赞成。午后公益会补推职员,拍电询之,会员无到者,已改期矣。傍晚,假寐受风,人极不适。发五、七弟妇信。

三十日(十二号)晴。一日时发寒热,倦卧,随意看书以御病魔。夜卧为儿辈讲同治间黄崖冤狱,因及泰州周太谷、李晴峰、张正琴三先生学派,晴峰高弟泰州黄锡明至今尚存。

七月初一日(八月十三号)晴。夜眠魂梦不宁,竟日疲顿。绪周来问校事,勉出见之,决定一切,又作张岱杉运使信领款。卧看梁任公《新大陆游记》,理想、实验合而为一,乃成此不刊之论。学说之力,过于政策。共和导源于卢梭,宪法根据于孟德斯鸠,而日本维新,则得力于姚江学派。今日欲救吾中国,必须以王学为中坚。欲明王学,必须以龙溪为前导。余前岁三松讲学,本思持此以开世风,而隐公不达斯旨,竟成一味淡声希之局。讲学无补于世,而人心不振,会亦消灭矣。良可惜也。复周衡甫先生信,交蘧书箱一只。

初二日(十四号)晴。积滞尽下,体渐健矣。社政会开职员会,以病未往。一日静看西哲边沁学说。其论人世所谓善恶全无标准。说甚精辟,因悟《天泉证道记》龙溪持“四无”之论,谓心固无善无恶,意亦无善无恶,知亦无善无恶,物亦无善无恶。阳明亟许之,谓为一语泄尽天机。余于“四无”之旨,潜思默契者有年,深信道中天机,确是如此。王门虽多贤哲,能悟此者唯有一龙溪。而自明及今,能知龙溪此说至确至精者,亦唯有吾一人。久思作《天泉证道记申义》一篇,以明微旨。乃今于边沁学说,心心相印,若合符节焉。信乎此理之同然者,中西哲人,其揆一也。西哲康德、卢梭学说,皆与阳明相

出入。阳明真中国哲学第一人也。好学深思之士,如能合中西学案而互证之,岂非快事!

余深悔从前不习德、法文也。

初三日(十五号)晴。新历中秋矣,而民间不以为秋节也。习惯难移,恐非一时所能通行。观于《豳风》咏于商朝,而仍存夏正,可知小民心理矣。一日看《梁任公文集》“中国学术之变迁”、“泰西学说之力能左右世界”二篇,于中西学派,了如指上罗纹,多发古今人所未发。子弟至十六七岁,文理明白后,必须使读此二文。写对三付。梁柘轩来书谓南洋诸岛医学家,咸知余姓名,为中国名医,皆致书柘轩,转候起居,且望余提倡医学。余何以得此哉?殊不可解。虚名良可愧也。乃详复柘轩,请其转答诸君。灯下读《内经》甚久。白米每石价银元十二圆,南北不相上下,养生之难如此,贫苦下户将何以为生耶?吾家上下六十馀人,长年坐食,亦有不支之势。茫茫后路,竟不能致思,唯有得过且过,安分乐道而已。船在惊风骇浪中,稳坐舵楼,静待出险,此外委之运命,非忧急躁扰所能助力也。玉簪三畦,皆盛茁,日釆百馀朵,置之大笔洗中。剪硬纸复其上,凿数十孔,以花朵一一插孔中,入夜齐开,色洁香清,望之如一团白玉,洵消暑仙品也。

初四日(十六号)午刻雷雨大作,达晚始止。接张运使复书,允续拨学堂经费三千金。(初六日已由高绪周领回。)

初五日(十七号)晴。偶看泰西小说,遂竟一日。小说之力感人至巨。畏庐同年所译述,尤各肖其体态。余读其尚武爱国之作,则精神勃然以生。读其言情之作,则伉俪之情油然增重。至于科学历史诸作,则又欣然动学问之思。盖其人人之深,有过于正经正史者,宜乎欧洲名人皆喜以著小说传世也。隐公、荫北均来谈。傍晚赴学报社。

初六日(十八号)晴。辰刻赴社政会,评议部修正支分会章程,春会员提议禁赌案,回教王会员提议西行劝导甘回案。十一钟散会,饭于广和居。访亚蘧,交来选择吉期单。

未正赴旅京公学联合会(即旅京教育会)。余三日不更衣,腹胀气坠,散会遂归。尚有顺直公益会不能往矣。曩以星期为暇豫之日,今则变为忙迫之日,殊以为苦。接思缄沪上书。

寿杨荫北符瑾同年小一月(荫北生日长余一月),半生宦迹亦粗同。谁知羊令庭前鹤,竟作中郎爨下桐。(〔眉〕,光绪乙未年,先伯尚书公以鄂臬展觐入都,艺芳姻年丈邀饮寓斋,余及荫北侍坐。两老顾吾二人而乐之,谓二子年相若,皆异时千里驹也。)何日太平开小树,为君沉醉舞秋风。即今强健加餐乐,且倒凉宵碧玉筒。

不爱繁华敞绮筵,征诗题遍紫云笺。忽从八月觞秋后,艳说双星乞巧前。(旧历今日为七月初六日,阳历为八月十八日矣。)须鬓新留犹少壮,方壶久住即神仙。琳琅四壁官窑古,论寿还应五百年。(荫北住方壶斋,藏古今名画及明瓷、康熙窑极富。)(荫北谓两诗极似东坡。)

初七日(十九号)晴。答拜屠治安、陈仲东,均不值。赴江苏公会,与冒鹤亭畅谈。

仰恭来受国文,其弟公择来受医学,苏敬斋、襄、纶、懿均与闻焉。此后日以为常,不详记。世师教国文,多令读唐宋八家。余则专授西汉文,论事之深切著明,段落界画之清楚(有时看似浑含,细寻之,无不界画分明,而其上段之似住非住,下段之似接非接,尤饶吞吐骞翥之妙),文气之沉雄醇厚,实为中文最上乘,而较之唐宋八家,则又易于领略学步,余盖屡试而知之(东汉文则逊矣)。诸生讲授之本,为余旧选之《澄斋家塾古文读本》,凡二册,三十篇。起孟子,讫曾文正。西汉文居其半,选法去取,迥与世俗不同,皆论事之篇,分为原情、析理、明势三类。从前诲卿、佩伯、千里、宝惠所习,皆此本也。

余所加评语,亦极苦心分明,拟付之排印,留为吾家专门心法。复思缄信(附采涧小照,

致思缄夫人)。

初八日(二十号)晴。余绳广和居肴味于家人,诩为南味第一。午刻因率采涧夫人并妾、两儿妇、两女往尝之,皆称美不置而果腹焉。王季樵前辈、张重卿(为农学会事)、杨景樵(为顺直学校事)先后来谈。

初九日(二十一号)晴。未刻赴顺直助赈局(设于松筠庵)。至中兴推发。傍晚至杏花春赴润田约。唐文韩、柳并称,后世皆扬韩而抑柳,其实柳胜于韩。论文格,各有涂辙,或未可轩轾,若学识,则柳为优胜也。韩之得名以辟佛,然《原道》一篇,所得至浅,文亦散漫无统纪,其谀贵人诸书,尤不足言。柳州《论语辨》第二首,其论孔子,千古独具只眼。即此一篇,唐宋以来无能抗衡者。《送薛河东序》,谓官吏为民役,受直而为民佣,即今公仆之说。《封建论》确有见于世界进化之阶级,而归之于势,尤为洞极本原。世但赏山水小记,此仅论文字耳。然胸襟亦可想见已。

初十日(二十二号)先妣忌日拜供。午前作顺直助赈局吁请大总统拨款赈灾呈,一小时脱稿。阳历七月后,霪雨连绵,河流溃决,顺津保三郡之间十一州县浸成泽国。官赈不足恃,以绅赈辅之。而绅士从前募捐之法,今日无一可施,不得不为发棠之请矣。午后至十景花园,为诚裕如诊疾,顺诣五叔岳母处久谈。黎元洪密电项城,请诛鄂将张振武,项城于十五日以计除之。武昌起事,振武实发其端。今又欲为第二次革命,盖好乱其天性也。然首发难者即首膺惨祸,古事概如是耳。吾之日记自去腊廿五后,不记时事。兹则特别志之。

十一日(二十三号)晴。处暑节。中元过节,晨起祀神。午刻祀先荐茄饼,男女行礼者达三十人,莫非我先人之遗泽也。三钟诣顺直学校,会同诸教员支配功课。五钟诣旅京公学会,议见教育总长。又至助赈局一行。卧思横渠《西铭》所云“乾父坤母”、“民吾同胞,物吾同与”诸语,真能见得万物一体之意。吾尝论北宋大儒,断推明道、横渠,伊川非其伦也。王船山生平崇拜横渠,谓其能通天人之理。惜余于正蒙未能精研,负此绝学。

今日山东周剑龙在会场,论学堂修身一科,当融会姚江学派粹语,编为教科书,以致良知、知行合一之理。淬厉国民,在今日世界人心,尤为切要。此言深契予怀。接大兄书。

书事渡江佛貍死,杀胡帝羓返(佛貍、帝羓,天生工对)。生是祸中国,奄忽何太晚。黯黯黄龙城,萧萧紫濛馆。雄心安在哉,到耳唯歌挽。赧矣颛臾勋,萧墙谅非远。

十二日(二十四号)晴。诚裕如来就诊。未刻赴学报社,夜饭始归。

十三日(二十五号)九钟赴社政会。(余提议化验日本仁丹案。沪报谓丹中搀杂吗啡,服之者上瘾,无异鸦片烟。五年前入口仁丹仅值洋七万馀元,逐年递增,今年骤增至一百馀万元。服仁丹者日多,且不能断而不服,可以思其故矣。众皆赞成。)十一钟散会,至便宜坊赴刘心斋之约。饭后在恒裕久坐。三钟赴助赈局,李丹孙撰募捐启,余为润色数语,又详议赈法,抵暮始归。灯下写大兄信,并寄去亚蘧交来择日喜帖。昨日驻通州毅军叛变三营,大肆焚掠,州城内外精华一夕而尽。都下人心汹惧,各城戒严。呜呼民国,真无安枕之日矣。孙逸仙昨日午后到京,举国欢迎,刻无暇晷。同盟会在湖广馆欢迎,有女子沈佩贞、唐群英等争男女平权,登台大闹,骂人打人,悍泼无比。会员大受惩创。真三千年未有之活剧也。

十四日(二十六号)晴。饭后携所藏钞本《亭林杂著》(原名《修文备史》)访叔进,付写手,以备分期辑入学报,公之于世。叔进出示李莼客先生(慈铭)日记数巨册,乃黄岩王氏藏本,皆读书有得,随笔记录者,亦拟辑入报中。此报若成,借以读人间未见书,

宁非快事!(所辑皆海内传钞孤本佚本。)《民立报》辑刊《巢居杂识》一种,其读古人书,往往别具眼光。前登宋末邓牧心先生(牧)遗文数篇,皆得未曾有。此纸所发明程朱理想之政体二则,昔人所不能及也。畅谈良久。至四钟,赴江苏公会。副会长不到,推余为临时主席,提议数事,薄暝始散。余初意不问江南事,乃无意中被举为常郡评议员。先茔田庐及族人所在,势难漠视,遂不能不兼顾及之。蒲城王竹坪先生(梦祖),相国文端公(鼎)

先德也。所著《伤寒撮要》二册,写刊精绝。可作书塾临仿之本。犹记十三四岁时,侍先君子游厂,喜其精工,以白银一两得之(其时买医书,价不过如此)。不孝珍为秘笈。曾以此书询诸文端之孙仲度太史,藏板久毁矣。连日灯下依次读之,剖析辨证,语简而赅,挈领提纲,颇省思力。治《伤寒论》之善本也。

十五日(二十七号)中元节。晴。景樵来商校事。魏少牧自安徽来。李厚庵自山东来。申刻赴助赈局。酉刻访觐枫,留夜饭。风雨颇凉,俨然秋意。写大匾三块。又为贞盦书先德恒庵孝子赞两纸。夜雨达旦。

十六日(二十八号)晴。九钟周剑龙、范棣臣、金实斋、朱聘三来此会齐,十钟偕谒教育部范总长(源濂、字静生)。因部中新定学堂规则,颇有窒碍之处,且有新旧不相浃洽者,乃以旅京公学教育会名义往质问。次长董君(浙人)亦出陪,又介绍见其教育司长袁希涛(字观澜,上海人),讨论至十二钟半始散。贞盦来谈。

十七日(二十九号)晴。饭后至顺直学校查点毕业诸生修业文凭。又决议校事取集权主义,以救从前放任之弊。途出大德通,访张炳南(继王梦九而管号务者),知孟馨斋已于上月作古,嗟叹久之。炳南约玉楼春晚餐,同车而往,饭毕趁西城归。步军统领江雨辰(朝宗)与宝惠至交,因兵变告警,特派游缉队四名守护吾居。

十八日(三十号)晴。张君树、江子厚均来见。君树出示《秋感》二律,激楚苍凉,自是新城诗派。君树年甫二十八,与宝惠同岁,而诗境乃萧飒不胜,其心境盖可知已。饭后冒鹤亭来谈。三钟赴保卫局,公议军饷不继,将撤新练保卫民军。余建议通州兵变之后,地方不靖,正资民军弹压。况今民国大势,将成联邦政体,世界趋重武力,非有武装,不能解决。吾直纯在客军范围之内,大非所宜,正宜就本省练成大支劲旅,厚集其势,以为后援。岂可反议撤减?同人皆表同情。更议筹款之法,粗有头绪而散。车中看《龙溪集》,余有得于二语,曰“息息归根”,曰“性相平等”。又有得于“天根月窟”之说。夜雨。

十九日(三十一号)晴。写联四付。未刻至张君立寓,赴李符曾之约。座客竞酒,亥刻始到家。

二十日(九月一号)晴。辰刻赴社政会,在恒裕午饭。未初刻赴江苏公会,姚副会长未到,众推余充临时主席,先报告一切,次记名投票,举正会长(陆总理辞职),沈雨人君得六十六票当选。姚石老得廿票,余得九票,为次多数。馀人无过三票者。次提议事件,余付表决。四钟散会。夜雨。

二十一日(二号)竟日阴雨,天顿凉,须着棉。坐簃读书。晚与两师剧谈。郝兰皋《宋琐语》,不分卷,厘为三册,犹是先人旧藏本。吾辈为学,固贵精专,亦须有怡情适兴之书,以舒其气。终日读正经正史,研索经世各编,虽有益,兴趣究欠活泼也。故如《宋琐语》及《世说新语》、宋人笔记之类,必宜常置案头,以备饭后或思倦时浏览。近人多于饭后看报纸,亦舒适之一道也。

二十二日(三号)晨雨旋晴。孙中山素持民生主义,与社政进行会宗旨悉符,函约相见。因与副会长李毓如丈、协赞唐修之、评议长孔仰恭代表全会,于十钟往访。宾客满堂,皆有求于中山者。余等约略致辞而出,午饭于东兴楼。接张子偕洛阳书并墨拓龙门山图,朱拓东坡诗石(写西湖诗,刻石于风州)各一纸。

二十三日(四号)晴。傍晚访叔进未值。园梨已熟,摘而食之。忆去秋采时,忽又一年矣。龙伯来谈,论词学甚畅。

二十四日(五号)卿和来辞行,以苹侄女病重,电促南旋也。午后亚蘧就诊。四钟至迎宾馆,赴孙中山茶会。来宾二百馀人,奏乐登楼,中山向众宾答谢欢迎诣见之意。演说盛称北方气象胜于南方,从此猜嫌可以尽释,并畅论开放中国政策。章炳麟、黎尚雯各有演说。乃群起就席,立啖乳点,人多物少,沾唇而已。鱼贯下楼,各散。接大兄信。

二十五日(六号)晴。铎尔孟君来谈,极言中国人弁髦旧学之非。谓欧洲今日程度,始能知中国文学之精,而中国人反弃之以效日本,群趋于不通,岂不可笑。铎君法国人,酷嗜中学。其友克兰言亦嗜中学,铎君为题此名,并欲介绍以见我。铎又丑诋英人丁义华之卑鄙无耻。谓前数年,丁之趋附庆王、肃王、洵贝勒,无所不至,不惜拜跪以媚之。迨去年见满清势孤,乃发电迫宣统让位,以媚孙、袁。此岂外国人所宜言!其势利如此。五钟醵资饮于君立处,人出二元,散已子初。

二十六日(七号)晨雨,竟日阴凉。饭后访亚蘧,携大兄信面商婚娶事。赴中国学报社。桐城张文端《聪训斋语》有论诗一段,极精,特录之。五律无胜于唐人者,如王、孟五言,两句便成一幅画(此二语是极!余半生作诗不下数百首,求其两句皆能作画者,竟不可得。始知其似易实难)。今试作五字,其写难言之景,尽难状之情,高妙自然,起结超远,能如唐人否?(中晚唐人犹时时能至此境。九僧诗所以独传者,亦以其能造此境耳。)苏诗五律不多见,陆诗五律太率,非其所长。参唐宋人气味,当于五律见之。

二十七日(八号)阴。白露节。午前赴社政会。午刻至便宜坊赴掌柜孙子玖之约。

座有卜贺泉,十四年前旧识也。饭罢至长椿寺行吊。赴松筠庵公益会,风雨交作,凉沁肌骨。张文端《聪训斋语》,皆亲切透悟,极耐寻味。其子文和公(廷玉)《澄怀园语》,仿《聪训》而作,虽亦有名言,然其持论宗旨,最易养成一种模棱曲谨、不痛不痒之风。二公品格,亦于此判矣。

二十八日(九号)阴,凉风飒飒,居然重九天气矣,岂老天亦随新历转移耶?三钟至学报社。发大兄信,并附去顾府来信。冯华甫督直,昨夜任命。今晨即赴津接印受事(地方危岌,间不容发),宝惠从行。

二十九日(十号)晴。来客颇多,无非索都督信及宝惠家书,在官场幕府谋位置。

余预嘱梁升,概谢绝之。奔竞之风较从前益无限制,以此种人格求治得乎?饭后携笔印至大观楼,写联匾多件。觐枫父子备精美大餐以酬劳。雨亭、景樵来议校事。电促量能北来。

八月初一日(十一号)晴。祖妣生辰拜供。饭后访隐公。又至学报社。余任总编辑,操去取、支配之权,间一日必赴社理事。首期材料完备,阳历十月一号必可如期出版矣。

集诸家收藏精秘之本,一一悉经吾目,洵快事也。晚饭后聚采涧夫人及儿媳众儿女,团坐灯前,听吾讲《今古奇观》一段,大有家庭乐趣。接宝惠信,知权任都督府秘书长。此为最尊重繁难之席,惠恐不胜任也。

初二日(十二号)晴。六弟生辰拜供。三钟赴隐公之约。仰恭来夜谈。接量能复电,因母病不能来。

初三日(十三号)晴。史季超丈来谈。余与论疟病不在少阳经,详辨医家指伤寒寒热往来为疟之误,大小柴胡汤决非治疟之剂。超丈欣然大悟,叹为确论。饭后赴顺直学校,与景樵酌定课程,期与学生教育相当,获受实益。直至六点钟始散,遂不及赴学报社。到家稍憩,偕丹云丈、锡兄、珩弟步行至龙海轩晚餐。彻夜北风,顿须着棉衣矣。

初四日(十四号)晴。辰刻赴公学联合会,申刻赴学报社。隆裕皇太后加恩实录馆臣,赏宝惠加宽大卷红绸袍料(恭写收条祗领,赏苏拉代茶二元)。明日应诣养性殿谢恩,因拍电都督府促惠回京,时已三点多钟,惠行至车站,晚车已开,回电不能来。余乃作书致世太保,陈明出差原委。得太保回音,允为代奏。灯下作致周衡甫书。明日晤总裁郭春榆前辈,云馆中有公折谢恩。电问馆中,已列宝惠衔名矣。

初五日(十五号)晴。辰刻赴社政会。丹丈邀三义轩大茶馆午餐。此中肴面别有专

长,非老于京师者不知此味也。未刻至安庆馆赴中国学会,到会四十馀人,公推余充临时主席,约略研究办法而散。又赴松筠庵顺天二十四属联合会。到家已日落。可谓会忙矣。

初六日(十六号)晴。饭后至东城,贺任觐枫孙女出嫁喜。

初七日(十七号)晴。饭后偕张先生步行答访李慎如(长纶。苏州人)。萧翰臣、李珩甫来,偕出城,饮于江南春,余作主人。九点钟仍趁西城归。连日看《伤寒撮要》,颇于读《伤寒论》有益。此书及陶节庵《伤寒全集》,皆提挈贯串之书,学者治正论毕,便当熟复此二种,可引申无穷妙义。各国俱最重医学,多设医校,独中国从古无之。吾前岁奏设医学堂,经理多不中程,又以款绌而废,至今以为憾事。倘得由国家发款,岁得十万金,在京师建绝大校舍,延聘名家,参以西说,而于其旁兼建医院,以资实验,收效必宏,中医庶有昌明之一日。虽使余终身从事于其中,亦所愿也。寄婿、女书。

初八日(十八号)晴。徐花老赠扇一柄。画作平湖渔隐,即用余别号“湖隐”意。

清新萧远,翛然笔墨之外。一面写七言截句四首,以画意寓寿意。花老每值余生日,必赠诗画扇一柄,如是者八年矣。各切其年境事为之,无一重者。二十年后倘汇裱一巨册,实大观雅事也。杨荫北赠诗二首,答余前诗,即用余韵。诗有法度,非苟作者。王午同年姚俪桓(大荣。普定人)来谈。俪桓廿年曹郎,闭门读书,敦品励节,今之学人也。以所著《惜味道斋文集》见贻。谈学良久,甚洽。客去,余即步行诣学报社。又与绥之联步而归。

作霖来夜谈。内外仆人醵钱备酒筵为余寿。

初九日(十九日)晴。润泽、珩甫、干卿皆来预备明日之事。午后坐簃中校对学报各种。儿辈备酒肴暖寿。惠自津归。

初十日(二十日)阴。余五十生日。时局如斯,无庆贺之礼。儿辈禀于其母,必欲效舞彩之举,只得听之。呼金麟班来演戏十七出,间以八角鼓。珩甫大儿少如初次结束登台演《托兆碰碑》,幸无蹉跌。一日来客仍不少,内外开席十五桌。傍晚微雨。接大兄信,大女禀,南方已着棉衣。气候真大变矣。

十一日(二十一日)晴,北风甚凉。与锡兄归结账目。五点钟赴公学联合会茶话,公订各校规则,相与遵守。

十二日晴。辰刻赴社政会(第二十五次)。觐枫邀往大观楼午餐,餐后剧谈。偕锡步行至通记久坐。五钟又步行至玉楼春赴亚蘧补祝之局。八钟归寓。

十三日(二十三号)晴。饭后访隐公久谈。入东城谒赵总理未晤。约铎尔孟君在六国饭店晚餐。饭后酌酒畅谈。铎君与其友克兰言致力《毛诗》。谓中国经学,淹博有味,首推此经,可就此推见三代风俗。近来中国新学家不能为此盲也。至十一钟始散。日来京城忽起谣言,谓又将有兵变举动,不知造自何人,所据何事,而一传百播,闾里骚然。少陵诗云:“至今犹破胆,应有未招魂。”此之谓也。

十四日(二十四号)晴。发大兄信。附去亚蘧信二纸。饭后鹤亭来,剧谈新作《清演义》,已十馀回,大意发扬武功,以作国民之气。与《三国演义》相近,而故朝掌故,借以流传。小说家言,其风行之力反过正史也。鹤亭甚踌蹰于孝庄文皇后宫闱之事。此事故老言之凿凿,而下笔为难,唯有于无字处写之,使读者慧心领取耳(《红楼梦》可法也)。

客去,至嵩云草堂赴胡绥之、王书衡、郑叔进、金实斋补祝公局,久矣无此局面矣(〔眉〕揽揆犹循周旧朔,联尊多是宋遗民)。散后又访献廷始进城。

十五日(二十五日)晴。中秋节。晨起祀神。饭后至三兄处。又祝锡兄生日。归寓珩甫在此,夜深始去。忽觉眩晕,呕吐苦水,竟夜发热神昏。门人舒宾如来拜节,延入剧谈(〔眉〕四十九年同隔世,如霜两鬓不成春)。

十六日(二十六日)晴。养疴不见客,随意看《宋诗纪事》(裘万顷有句云“一番风雨一番寒”,语极平常,却极确切有深味)。亚蘧曾谓樊云门丈生平作诗,专得力于此书。

盖有宋一代各派之诗,略具于是,而樊榭搜辑群籍,至三千数百家,更足以助史料也。易

实甫赋诗二首诗扇祝余生日,吐属工雅中特饶韵味,自是诗人之诗。樊榭既辑是编,又与丁、赵诸子作《南宋杂事诗》,故于天水琐闻雅故,烂熟胸中,所作诗词,遂以名隽擅长。

甚矣,为学不可不有专精工夫也!南宋建都临安,一时士夫之文雅,风俗之清新,闾市之繁盛,其详载于《武林旧事》、《咸淳临安志》诸书者,在在令人神往。余生长京师,时与锡、珩话春明承平旧景物,抚今追昔,不觉泪荧荧欲坠矣。戌刻月食。

十七日(二十七日)晴。饭后赴顺直学校。归途至学报社。刘蕙农(异。湖南人。

学报社员)贻五言古二首祝余生日。整炼郁茂,居然乎原、光禄之遗,此调不弹久矣。上海有人投书学报社,自称尃病芸,作本报发刊词一篇,专主张周秦诸子,而诋斥孔子。呜呼!学术之害,中于人心,世运未能平也。

十八日(二十八号)晴。季樵前辈、春茂之均来谈。饭后与采涧同车赴女工厂成绩会(孔幼云夫人一手经理),女宾二百馀人,男宾无列坐处。幼云父子推余登台演说。会散后至学报社晤陈叔伊(衍),不见数年矣,旧人握手,欣感交集。看《教育杂志》,有贾丰臻论学校风潮一篇,语语本之经验,为校长者不可不知。

十九日(二十九日)晴。巳初刻赴社政会,余提议阻止印花税案,全会赞成(此税苛细异常,行之民间,必大扰)。散会至便宜坊赴卜贺泉约。散后至畿辅学堂。一般少年自定章程,欲办同乡联合会,以会长待余。余见其谬妄捣乱,全无知识,遂辞会而出。朗轩归自天津,各畅谈别后事,夜分始去。直隶馆长班侯升求诊,为开一方。其病上热下寒,阳气遏郁,用药时颇费斟酌,良久而后下笔。吾于治病,无分贵贱,莫不以小心敬慎出之。

往往见医家诊仆隶病不甚经意,噫!人命一耳,何分等级乎?二十日(三十号)晴。项城生日,遣李升持余父子单名柬(红纸双合,如从前谒亲王之制)往挂号申祝。犹记光绪三十四年,项城五十赐寿,余往祝焉,极冠裳跄济之盛。

其年十二月,即罢归彰德。距今四年耳,局势一变至此,时运相乘,乌可逆料!桐琴甫(昌。崇受之相国之孙)介其妹夫衡亮生,请为其本生母诊病,以电车来迓。自吾居抵东四牌楼六条胡同约十五里,两刻而至,其速力几亚火车。诊后邀至福全馆午餐,亮生作陪。

饭毕即出城,径至安庆馆,赴姜颖生补祝之局。颖生特绘山水折扇,兼集唐人诗句,步易实甫元韵为赠,画仿巨然,浮岚暖翠,生气远出,诗亦因难见巧。余生日之所得多矣。

二十一日(十月一号)晴。效述堂自北城来访,为其世兄文铭谋事。本区送来议会调查选举资格表。余有五千元以上不动产,为合格。四钟赴顺直学校,因诸生苦历史教员讲授五胡乱华始末太略,余乃上堂特讲一小时,不查书,不持讲义,而十六国国名、种族、统系、都邑、兴亡,历历数之不爽。诸生咸诧为绝技。其实不过记问之学耳。余所心得者四事,特为诸生发之。此则古来史学家从未见及者。

十六国为皇族政体。各国因种族之异,秉钧杖钺,皆以皇族居之。慕容氏、姚氏为尤甚(秦王坚犹能用王猛,故国势较诸国为强)。盖因猜忌他种,不得不用本族。其能如燕之吴王恪者有几人哉!乳臭当权,民心不附,其国祚之易倾亦坐此。

十六国为尚武政体。各国棋踌,兵胜者强,不得不重武力。故丞相无不兼都督中外诸军事者,又皆以本种人当其任。既有种族之争,即不能不力战以图存。而其势易于篡弑,亦因兵权在握之故。

凉夏西秦所用之兵,皆征诸西域、内蒙古及俘虏。赫连居朔方,沮渠、乞伏、秃发、李氏错处于凉州,不过今陕西北边甘肃一省之地,而无月不交兵。调兵动辄数万人,何来如许百姓当兵?何来如许租税充饷?盖诸国所调,皆边外游牧之兵,平时居毳幕,猎禽兽,逐水草,征之则集,遣之则散,无所谓养兵之费也。史传所载,每得胜,必掠民数万户或数千户而去。此种俘虏,皆编为兵,有事则驱之前敌,而本地农民耕以养之。有此二因,故虽岁岁征战,民户并不减少。

十六国因种族之异而易兴易亡。种族互异,一种之中有雄豪者出,则同种起而拥戴之。

迨同种衰败,则他种群起而与之为敌。中原百姓视其存灭,漠不关心。故虽以秦世祖之强,淝水一败,土崩瓦解,则以氏种本少,又散布四方,不敌他种人之多也。东晋以孱弱当群强之冲,卒能固围图存者,亦因种族之殊,官民自能固结耳。

二十二日(二号)晴。琴甫复以汽车来接,机坏,不能行,乃先偕至大观楼午餐,再同坐马车至寓复诊。归后步行赴学报社。招白仲山、叔明来议改辅仁私塾为初等小学校,悉依部令而行。琴甫借我《金文最》一本,为车中消遣计。有一卷纯是道家之文,毫无足观,其次卷为赵滏水(秉文)、王滹南(若虚)两家文,稍有法,然亦非南宋诸文家匹也。

发大兄信,附顾信二纸。

二十三日(三号)晴。陈阜双(阮。湘潭人)、王叔雄(勇敷。晋卿世兄)来见。饭后至桐处复诊。答谢董四叔岳及五叔岳母。接庞妹信。

二十四日(四号)晴,日赤无光。叶少云(世勋)来见。四钟萧小虞亲家自津来,畅谈而去。灯下作书画跋三则(刻入学报插画)。为苏生及三子讲《列子》两篇(《黄帝篇》一段,《杨朱篇》一段)。中国学派,以周秦诸子为极盛,而文章之妙,亦唯诸子能极其变。复笏斋信。

二十五日(五号)晨大雷雨,洒然生凉,顿须着棉袍。午初刻冒雨至桐处复诊,留午餐而归。又赴学报社。陈阜双来夜谈。八月雷为兵象。去年八月十八日闻雷,锡兄引谚“满地是贼”占之。数日即难作。下月初一日举革命纪念会,形容北军过甚,或致挑起恶感(闻有新剧及电影片,皆纪南北交战等事),余窃忧之。

二十六日(六号)晴,寒甚。未刻赴社政会。归路偕锡兄至西永顺奶茶店定送牛乳(每日一瓶,价一千五百文),各饮乳一杯而出。

二十七日(七号)晴。至圣先师诞日,偕张、郑二师率儿孙向圣像前行三跪九叩礼。

又至辅仁私塾率学生行三鞠躬礼,集诸童说明改校中功课之理由。至广和居与夫人,大、次媳,两女午餐。因入城至桐处复诊。新病环生,顾此碍彼,颇形棘手。《新纪元星期报》载邓镕(四川人。参议院议员。词章家)《颐和园词》,全仿梅村《永安宫词》,韵味亦复不减,而措词忠厚悱恻,犹是风人之遗,为之反复吟诵。接笏斋书。王小东同年自南苑兴隆坊来访。

二十八日(八号)晴。高一山来访。饭后写八尺大横披一幅,纵笔挥洒,兔起鹘落,而仍凝结圆满,笔力馀于字外。此近日大进境也。笔锋扫到而笔力未到,或笔势未足而笔力已尽,皆大行书所忌。未刻赴顺直学校上讲堂一时许,为学生讲十六国大势,皆前人眼光所不及也。归途至龙海轩大茶馆晚餐,拍电约郑、张、袁、李四君。取正史而删订之,莫善于周保绪《晋略》,莫不善于萧常《续汉书》,陈鱣《续唐书》,唐修《晋书》,芜杂琐碎,于一代大势无所发明。周氏则挈领振纲,简赅而得体要(《地志》尤佳),非漫焉删节者。

萧氏拘拘于正统之陋说,唯惯有帝蜀生魏四字,事实体势全不讲究,安足以压陈氏?陈简庄以沙陀之唐绍唐统,复以南唐绍沙陀,一线相承,胜于帝彼梁朱晋石(朱温大盗之尤,石敬瑭夷狄之奴隶子孙,实不足以承帝位)。其识见自伟,而史笔平冗,无著作才。此外,又有柯维骐《宋史新编》,裒然巨著,竭三十年心力而成。进二王而退辽金,固是种族之见,亦因辽国事迹荒略,无可纂述之资料(倘有史学家仿契丹国志之例,扩而大之,举其疆域形势,以及法制、政治、风俗、人才之要,而类编之,实为有体有要之名作。后人从事补遗,虽费搜罗,无关宏旨)。金虽稍胜,大定、明昌之政,颇有可观,然人物典章,亦去北魏远甚。

列诸《载记》,与西夏同科(夏事荒略,更甚于辽),固其宜也。所惜诸志列传,专主删繁,于一朝大局,治乱源流,仍罕发明耳。

二十九日(九号)晴。寒露节。西风落叶,触绪增悲,故国之思,黯然无可排遣。

为人写祝寿颂词一百五十字,得润笔银八两。未刻至羊仪宾胡同赴姚石泉、沈雨人、李新吾、唐郛郑四君为余补祝之局,故人情重,可感也。雨人述张謇、许鼎霖贪横刁滑劣迹甚

详。张之为人,余素鄙之。江南无识者流,颇有震为人才者,余从不屑汙齿牙也。《晋略•贺循传》载陆机荐疏有云:“台郎所以州州有人,非徒以均分显路而已。诚以庶士殊风,四方异俗,壅隔之害,远国尤甚。荆、扬二州户各数十万,今扬州无郎,而荆州、江南乃无一人为京师职者。”此与今之每省各选议员,计人口以定员额者极相似。大率立宪新法,求之中国历史皆有之,特立法者不能详究而实行,读史者无眼光窥察之,遂谓法皆西人独创,中国二千年无良法矣。

九月初一日(十号)晴。北京举行国庆纪念贺典,盖去岁占南京日也。锡兄约余及敬斋、惠、铭、襄、纶、懿至新开四海春晚餐。

初二日(十一号)晴。写八尺大屏十二幅。范诚斋来谈,偕访朗轩未值,追踪至大德通,适朗在玉壶春番菜馆,电招,遂往啖之。九钟趁西城归。

初三日(十二号)晴。衡亮生来拜。东坡《寒食帖》真迹,旧藏于宗室伯羲祭酒(盛显)家者,现在尧生之侄景朴孙处,余托尧生钩致之,未能如愿也。余自去岁火毁书籍之后,意冷心灰,加以家计困难,搜罗无力,年馀不置一卷一册,唯此真迹为人间异宝,不免寤寐思之。朗轩来作半日谈,偕饭于四海春。

初四日(十三号)晴。姜仲良同年自奉天来,二十年前旧友也。午后至公益会画到,即赴社政会。又访润田,以汉冶萍股票两份托其寄沪换新股票。至大德通赴范诚斋、王徽五(百川通管事)、张炳南补祝之局。写擘窠大字数件,夜深始归。张远伯次迈邀福全馆,却之。

深秋寓兴五十光阴下水滩,暄和过尽到荒寒。乱云暝日西风恶,倚杖柴门自在观。

初五日(十四号)晴。王叔掖(土鼎。改名)自山东来,宝铭昔年受业师也。饭后祝袁珏生尊人六旬双寿。至学报社。初一日纪念会(十月十日国庆),易大清门为中华门。

门额本是前朝大明门旧匾,乃真金精石也。国初定鼎,易明为清。以奇珍难得,遂就其背镌满汉文而悬之。从前四品官真顶珠一枚,价十金,尚不免瑕缺,若此巨材,真稀世之宝,亦足见明永乐时物力之美富矣(又如成祖长陵石料木料,皆后代所无)。额送总统府,泰西人愿以银币十二万元购之,未允。将来当入博物院以存旧宝也。特不知门内之皇太后,何以为怀。

初六日(十五号)晴。一夜大风震撼,势欲拔屋,悸不能眠。高绪周、白氏兄弟均来商校事。灯下题朱艾卿手卷,陈阜双所藏《瘗鹤铭》,又写两扇。接澜翁海上书。

题朱艾卿宗丞自临定武兰亭及香光问政山歌书卷山阴墨妙赞无辞,右擫华亭独得师(右军擫笔法唯香光得之)。窥到古人真实相,固应腕下出神奇。

十载联班侍玉除,秋风禾黍痛离居。书中亦有江西派,更写溪桥却聘书。

初七日(十六号)晴。从孙女凯保殇去,今日正其周晬日也。此种昙花一现,究不知是何因缘。刘孟禄来,详究菜园种蔬法。饭后坐簃中看《通鉴•汉和帝》一卷。吾于此书不止三复矣,一番举起一番新,见解与阅历俱进,故愈读愈入味也。自省半生学问,唯历史致力最深,当精益求精,以此为吾专门之学。三钟赴学报社。晚饭后写字多件。新出《自助论》有三语云:“天地驱日月,日月驱春秋,春秋驱生人。”真精简有筋。

初八日(十七号)晴。卜贺泉、韩叙东来请,赴医学研究会演说中西医理,允之。

许仲衡自密云来。吕选青来见。饭后读《通鉴》安帝、殇帝纪。三钟至顺直学校商酌公事并上堂一小时,为诸生讲东晋南北朝侨置州郡本末及地理形势险要。此最为治南北朝历史要着。

初九日(十八号)晴。重阳雅节,意兴索然。饭后亚蘧来谈,偕访李慎如,定赵总理西席之局。在恒裕拨公善堂款。答访陈阜双未晤,因赴学报社。忽接新嘉坡来函,乃华侨黎君伯概书也。书中极表仰慕之诚,盛推余医学,望余提振中医,并寄纸请余写“通灵医宝”

额。黎君乃新埠高等医士也。海外传名,实不能副,深用惭惶。

重九江亭独往(诗格随境遇而变,不觉乃近晚唐。)

依旧西山抱郭青,单车扶醉上江亭(“单车”二字出《汉书》)。秋城故国馀佳节,冷局吟俦散曙星(十前年,每值兹节,必与朱古征、徐芷帆、王聘三、秦右衡、夏闰枝、陈孟孚诸同年出城,访古刹荒台游人不到之处。徜徉竟日为冷局。芷帆久下世,诸君无一在京师矣)。黄叶自埋香草冢(江亭左近有埋香冢),白头重访石幢经(废圃一石幢为金天会年制)。愁看直北浮云影,斜照苍凉语塔铃。

初十日(十九号)晴。同人因孔道式微,且有议废祀典者,特立一会,名曰孔社,专壹维持圣道,阐明正学。三钟在安庆馆开讨论会,推余充临时主席,到会者六十馀人。

余演说孔学决无亡理,特当此晦盲否塞之交,吾党当尽保存发扬之责。提议进行方法,未得要领而散。景枫邀大观楼晚餐,偕赴庆乐园观剧,谭鑫培、田桂凤、龚云甫、杨小楼各擅胜场,戏界名人自不能舍此四伶而他属矣。丑刻散戏抵家,采涧温枣栗汤及牛乳以待,不苦疲饿矣。

十一日(二十号)晴。午后赴社政会。三钟,西珠市口医学研究会全体会员开会,欢迎余及王君克如(江西人)。余登台演说,略谓中国古圣贤医学,实能兼西学之长。凡生理解剖、实验化学,《内》《难》、长沙、孙真人皆详其功用,而六经气化之说,精细分明,确有凭据(此等处皆引经说以证明之),无分毫影响,断非西医所能梦见,盖其程度尚不足以语此也。至运气之说,昔人盖尝辟之,然天气随时运而变,人受气交之中,感受迁移,自有此理,故《内经》亦存此以备一理。观于名家医案,有少阴在泉则尺脉不应之时,医家何可不知此说,特不当胶滞,动引为据耳。吾辈如能以西人研究科学、心理学、算学之心思眼光,研究《内》《难》、长沙《千金书》,必能契古圣之心源,发前人所未发,中国医学将有大放光明之一日。否则,我不自求,泰西明达者流渐知《内》《难》诸书之可贵,以深锐心力代发其藏,而华人反师西人以求中医之微言大义,岂不大可耻乎?此实吾党之责也。语次众屡拍掌,其声如雷。会中议公推余为评议总长,处宾师之位,余未应也。会散入城,赴赵总理陪先生之局。先生为蓟州李长纶,余所荐也。竟日奔波,气短神疲。

十二日(二十一号)阴,甚寒,傍晚竟见微雪。昨日顺天二十四属联合会开会,余不暇往,请锡兄持函代表。投票,余得次多数,为副会长(正会长通州金筱珊镜芙)。午后至松筠庵会所商办一切。又至学报社。致张仲卿信,为三兄事。

十三日(二十二号)阴,微雪。管夫人生辰拜供。未刻在大观楼答谢补祝诸君,宾主十一人。

十四日(二十三号)晴。陈仲山、俞巨溟来谈。申刻至隐公处为其令嫒诊疾。至华英理发,偕眷属饭于四海春。复王酌升信。

十五日(二十四号)阴雨竟日。霜降节。近有一极奇之事,以日晷测日影,必移下

一节,方有影(前数日以针置寒露本节,无影,移诸霜降,乃见影。今日置霜降,又无影,移诸立冬,则见)。日来天气凛冽,无异立冬以后。前两月气候推移皆是如此,岂太阳行度亦随阳历乎?抑吾之测日晷俱损坏欤?未刻赴社政会。申刻在大观楼答谢补祝诸君,两日共请客二十人,费银币廿五元。冒雨而归。半夜月色皎然。

十六日(二十五号)晴。西郊挂甲屯(过海淀,距颐和园二里许)社政会第一分会成立。余及仰恭、颂臣、子方、珩甫往莅会。十二钟到,备午餐。两钟开会,余登台演说社会主义、社政会宗旨,并与诸会员约三事:一、会员当以人民为前提,抱定民生主义,热心毅力切实进行,期达利民初意。二、会员当以名誉为重,严守规则,尊重公德,不尚意气,不争权利,使社政会在世界有极大名誉。三、总会、分会当视同一家人。总会有不到处,求分会扶持;分会有应办之事,当与总会联络一气,同心合力,使多数人民享最大之幸福。众咸欣服。归途至协署为王含英副将(汉地)诊疾。《金匮》所云百合病,乃于今日见之,如法施治。到家已上灯。一路见湖山无恙,枨触悲怆,几欲泪零。

有事淀园遥望万寿山五年不踏昆明路,秋色萧疏万寿山。銮辇不来丹凤冷,湖田无恙白鸥闲。斜阳影里繁禾黍,流水声中忆珮环。王气顿销三百载,可怜庾信老江关。(〔眉〕此诗甚近晚唐。)

十七日(二十六号)晴。饭后至隐公处复诊。四钟赴教育统一会。六钟至杏花春赴陈右衡之约,趁西城归。连日车中看《晋略》,提纲纂要,深服其有良史才。名为略实不略也。非唯突过延寿,洵堪平揖庐陵。看《星期报丛录》有考西安门外刘兰塑(坊巷名)

一条,谓自唐以来,佛菩萨画像,以吴道子为最;佛菩萨塑像,以元刘兰为最。琳宫梵刹,宝相庄严,罔不借重于兰。而《元史•方伎》不为兰立传,墨守“小道可观,致远恐泥”

之说,无怪国人美术思想之不发达矣。此数语极有理。

十八日(二十七号)晴。饭后赴社政会。在珩甫处讨论孔社事。此举名义虽大而无着手处,会中诸人亦非能担当正学之人也。偕朗轩、炳南饭于玉壶春,同至天乐园听夜戏。

谭伶抑扬断续已入化境,非邯郸所能学步,固宜让其独步一时。归寓已丑正,闻杨伶小楼以为优之可耻,力自修饬,尚道德通文义,颇为伶界所引重。去秋乱起时,外间盛传监国福晋有杨白花之丑,出自谣诼之口,恐未可信也。吾家自先伯祖豫生公、先祖中丞公入大兴县籍,在道光初元,距今已九十年。近日因选举区域,余居在宛平境内,入随土著,遂为宛平人。从此,余一支改隶宛邑矣。

十九日(二十八号)晴。未刻至顺直学校,学生无故罢课,且有数人扰乱堂规,不遵约束。余素持严整干涉主义,悬牌全体记大过,革除七人。朗轩来久谈。阅《星期报》统治权说,法理颇精细有根据,而文笔冗沓晦曲,几令人无从索解。若无通人学士保持,不及十年,国文亡矣。吾所以斤斤欲儿辈先治国文精通,再习科学,正为此也。外间盛传余将得国史馆长。虽较行政官员为可居,然非吾愿也。吾平生大愿,欲请巨款设一极大医学,以中医《内》、《难》长沙书为主,唐宋元名家为辅,而以泰西医学参之,附立伤科、产科、兼立医院,以为实地练习,药物检查,所以杜药肆伪混。开中华四千年未有之业,造亿万姓健全之福。此愿若遂,竭终身心力为之,不限止境,不营他业,庶几不虚生斯世乎?二十一日(三十号)竟日微雨。午刻至管丹丈处贺娶儿妇喜,傍晚归。接润安甫前辈简,并《重九忆亡友梅叟》五古一首,读之同增凄怆。天津寄来《医学白话报》第一期,乃溧阳沈汉卿父子作,清显易解,极有益于学者。

二十二日(三十一号)晴。梁任公在湖广馆开茶话会答谢各界,折简相邀。十钟前

往,握手致仰慕之忱,任公亦谓闻名久矣,今蒙枉驾,感幸感幸。余向往任公十馀年,见其被服儒雅,依然一书生也,以视口口迥不侔矣。任公登台演说约一时许,甚不满于民国政治现象,谓前清政治机关完备,特腐败耳,得其人则法固可行。民国将机关拆卸殆尽,甚至并要件而失之。若不荟萃人才,亟谋建设,前途之危险不堪言。至于外人迄未承认,中外皇皇,引以为忧。我苟能国,彼自承认,否则愈求而愈远。此当反求诸已,于人无与也。议论反复甚多,皆平实不张皇。马相伯(良。大学校长)相继演说,空谈繁复,座人已有倦意。时已未初,枵腹不支。忽有湖南僧接踵而上,遂纷纷散矣。至恒裕,偕润田饭于便宜坊,复回店与朗轩畅谈。申刻至珩甫处商孔社事,讨论良久,终以立学会聚讲为归结。作霖来夜谈。接宝惠信,知东陵荒地招领开垦,皆膏腴上地,蕴之三百年者,每亩交领价银二两,可谓极廉,即复信承领二千亩。

二十三日(十一月一号)晴。朗轩午前来谈,欲领荒地五千亩,再函告宝惠。坐簃中读《通鉴•后汉安帝纪》。和、安两朝,东鲜卑、西羌迭为边患,几于无岁不有兵事,忽胜忽败,迄无宁宇。此时号称承平,边民岁遭茶毒,兵之死沙场者盖不知凡几也。然则二千年历史,果能安全乐利者,曾有几时哉!四钟至北城旧鼓楼大街,赴内城医学研究会及传习所全体欢迎会,会员约六十人。余登台畅论中医精理,众皆欣服,公推余为名誉总会长。归已上灯。海淀分会成立,余未能往,请唐修之君代表。

二十四日(二号)晴。朗轩来议田事。未刻与龙伯、实斋、绳武假座悦生堂,议兴复医学研究会。归途至学报社一行。灯下作医会演说文,未脱稿。宝纶、宝懿至豫学校报名,入政法专门别科。午后五钟至九钟上课,可与家塾无妨。

二十五日(三号)晴。饭后赴社政会。又至畿辅学堂,应直隶联合会之请。缘诸青年虽立此会,议久不定,迄五条理,群求余莅会主持。余为筹画开手数大端,皆忻服,愿受约束。晚,在万福居与景乔筹校事。演说文脱稿付铅印。

二十六日(四号)晴。未刻赴江苏公会,群痛心于都督程德全之茶毒生灵,省议会之媚官虐民。将来省官制实行,议会倘列匪人,民间将有控诉无门之苦。名为共和,其害转大于专制矣。入城至四海春,赴朗轩约。

二十七日(五号)晴。接大兄信。午刻与采涧同车至小苏州胡同祝五叔岳母生日,吉甫酗酒谩骂,无情无理。急挈丙、恩先行,至春仙观剧(龚伶演《徐母骂曹》,声色俱妙。杨伶演《落马湖》,口白最擅胜场),寒甚欲僵,采涧继至,仍同车而归。卿和归自上海。

二十八日(六号)晴。步行访绥之未值。至剃头铺修容,遇对门伊雅泉佐领,相与剧谈,颇有乡村风味。三兄来访,不遇而去,竟历铺门交臂失之。四钟至顺校上堂讲庚口分世业规制。接惠信。

二十九日(七号)晴,北风寒甚。午刻至兴宁馆为饶简香同年诊疾,其证上热下寒。

余议用肉桂,师仲景猪胆汁法服之。简香素亦知医,踌蹰未肯服,只可听之。寒甚,至大观楼午餐,以牛肉白兰地酒取暖。磨墨买笔,写对、屏各一。归寓将上灯矣。车中看《通鉴•安帝纪》,大约一代各有风气,皆是积渐而成,或由良法培植,或由恶政激刺,其力能驱使上中两等人并归一路,善用之,天下受其福,不善用之,天下被其祸,一时如风之行,如气之染,是谓风气。以此观二千年历史,可分作数大段,消长递转,因能结果,果又造因,煞是好看。今因东汉尚气节,而推悟及之。

三十日(八号)晴。

十月初一日(九号)晴。俄罗斯与外蒙古定约,蒙古独立之局成,脱离中国。此民国第一篇文字也。噫嘻!(〔眉〕俄人诡谋,久有消息,而民国政府不问也,参议院不问也,党人不问也,唯图官、图利、闹意见、闹排场而已。北边既失,西藏必危。呜呼五族!)

初二日(十号)晴。连日感寒而病,恶寒胸满,静卧不出房门。接社政会电话,因

分会诸君到会答谢兼报告投票选举正副会长,而李、唐、孔诸君皆未到,不成局面,余只可力疾莅会(本会会员提议一案,分会提议二案,皆极重要)。散后顺至松筠庵赴直隶公益会二十四属联合会,气短不能多言,略坐而退。(〔眉〕纪念会,欢迎会,追悼会,欢呶不已;评议会,秘密会,茶话会,絮聒不休。终年昏昏沉沉,忙忙乱乱,跳跳搭搭,乌烟瘴气,不知所做何事。)二侄媳忽患肺气闭塞,势甚困笃。

初三日(十一号)晴。天渐和。体亦渐健。门人朱楚白来谈。四钟赴学报社,《学报》第一期出版,内容外表均极精良,以势度之,当可盛行。致张运台书,为公善养济院年款事,交宝惠携交。敬节会有公产一所,在东安门内瓷器库,孤悬禁门中,近日情形,殊难照料(此地在从前为繁要之区,今则僻静,不便出入),又破坏过甚,无款修整,乃以一千五百金售之,而以此款在南城别置一所相抵补,计亦良得,于今日成交。病人用各种开窍痧药,皆不应,余以甘桔汤加杏仁,专开肺窍,应手而效。《上海新编字典》,武进陆士奎辑。近来科学家、新字皆加注释,颇便翻考。(余以银元一圆两角买洋装预约券而得之。)唯恽字下注云:“又姓。汉杨恽伏诛,其子徙酒泉郡避祸,以名为姓。”不注书名,不知何所据而云然。先子居先生得《姓述》二篇,并未断定受姓所自。吾宗但相传出于汉平通侯,实无确证。陆氏乃武断若是!大背传信传疑之义。况《汉书•平通侯传》,亦无子徙酒泉之说。“伏诛”二字亦甚卤莽。

初四日(十二号)晴。联合会六人来见。景乔来商校事。午后范静斋(社政会员)

白海淀来问疾,且携红稻、莲花、白酒以饷,皆海淀物产,情谊可感。

《中国学报》印成,漫题二绝,呈同社诸君子共持短绠汲前修,信有江河万古流。载酒元亭问奇字,安知他日少杨侯。

毛伏传经柳穆文,儒家持世有元勋。诸公莫懈吹嘘力,肤寸能兴泰岱云。

初五日(十三号)晴。捐助顺直水灾赈五十元,又为宝惠捐二十元,午后至助赈所交款。又至全省联合会,意见不合而出。至学报社赴学报出版公贺之宴。

初六日(十四号)阴,甚寒。冯华帅议借巨款,大兴全省水利,函招京绅四人赴津,于十五号开大宴研究。余抱此愿几三十年矣。直隶水利,自古以为膏腴。明代建都北方,不思浚河渠,殖农田,为根本之谋,唯知仰给南漕,以供中都官食。漕一不至,天庾立匮。

清世宗曾命怡贤亲王、朱文正经理其事,虽功绩未竟,而玉田、丰润、任邱之间,水田至今食利,近数十年,水灾岁告,犹赖各省协济,不至甚困。今省自为治,畛域益分,吾直不得水利,日受水害,必成坐困之势,借巨款以谋百年之利,自是切要大计画也。午后四钟附快车前往,与萧亲家偕行,至津即下榻萧寓。宝惠来谒。

初七日(十五号)晴。巳刻至保卫局访同来之刘仲鲁、李符曾二君,并晤张仲卿、高松泉、王叔掖,在局午饭。未刻谒冯督晤谈,未能详细讨论而出。又拜运使张岱杉,未值。又访李嗣香前辈,在聚和成晚宴,保卫局作主人。

初八日(十六号)阴。刘仲鲁、张仲卿、高松泉、王叔掖、长叔起、刘诒孙、吴筱岩、许仲衡、张君树、承庆侄陆续而来,午刻萧亲家特备盛席,招宝惠。三钟附快车回京,萧亲家、筱岩、君树、承茭来送,七钟抵家。三日连饮龙井清茶,胃中不相宜。时作恶,车中腹苦空枵。又遇江孔殷君出示近作数十首,吟评并用,气遂上逆,呕吐狼藉,到家惫不能兴。今日为筱虞亲家六十生日。

初九日(十七号)晴。饭后赴二十四属联合会,又赴社政会。朗珩及朗侄景周均来谈。为新嘉坡黎君伯概书牌额。

初十日(十八号)晴。大风。草致学务处呈,力诋其不准辅仁小学立案之谬,语甚

凌厉。杨景乔、赵廓如来议校事。洪思伯(怀祖)来见,为其胞伯翰香讼冤。灯下拟作《读十六国春秋》文一篇,登之学报。头目昏眩,遂辍笔。

十一日(十九号)晴。福州曾伯厚(福谦)来访。未刻至顺直学校解决学膳费事,兼上堂讲历史一小时。

十二日(二十号)晴。高一山来谈,今春以编修旧资赴直隶本省注册候补,今日牌示署广昌县知事。宦途如此,生面特开矣。饭后伏案作《读十六国春秋》文前半篇。

十三日(二十一号)晴,颇和暖。安肃张臞仙(湘琳)来见,子遇君(鸿顺)之子也。符曾世兄因其长于词章,介绍来谈。饭后朗轩来作半日谈。余乘间至正阳门瓮城一行。

灯下续作昨文,仍未脱稿,已一千五六百言矣。

十四日(二十二号)晴。饭后至松筠庵,与仲鲁、符曾、公度检阅《畿辅通志》,究析水道。归后续作昨文,二鼓脱稿,计三千言。崔鸿作《十六国春秋》,乃据各国史书纂辑而成,考《隋书•经籍志》,犹存二十馀种,而燕事纪载较多,故鸿作《燕纪》亦最翔实健茂。十六国文字文质并茂,在晋魏间自成一种笔墨,惜后人无学之者。

十五日。晴。华帅发电来请,三点半钟附快车赴津,住日租界德义楼,取其铺盖齐全,无须携行李也。惠至站接。

十六日。晴。饭后坐人力车,至英国坟地抛球场访笏斋并见笏嫂及诸侄女。归栈换马车拜运使杨味云、劝业道史廉侯。五钟诣督院赴宴,首座为美人福开森,刘、李二公及余次之,议事会各团体又次之,地方行政官居末,凡五十馀人。余起立演说直隶水利必须兴修之益,众屡鼓掌,九钟始散。归栈写致运使信,为公善养济院捐款事。

十七日(二十五号)晴。卧未起,笏斋来访,胡晴初(嗣瑷。督幕总文案,旧翰林也)亦来谈。玉山、宝惠皆至,偕饭于南市德升豫菜馆,玉山作东。同乡行政官曹健亭方伯诸公及议会胡海民订申刻邀宴聚和成,余因明日家祭,今日必须回京,作柬辞之。三钟二刻,在老车站附快车回京,车中气管热度过高,昏眩欲呕,抵家惫甚。

十八日(二十六号)晴。先妣生辰拜供。复新嘉坡黎伯概君信,并书牌额及医会演说稿,交邮局寄海外,邮费洋六角五分。申刻在百川通设席,为朗轩补祝五十生日,范诚斋、袁锡三、王徽五、张炳南、陈肇廷同作主人。蘅侄女适祥符顾氏(亚蘧次媳),今日侍翁姑至京。

十九日(二十七号)晴。气痛已五日,俯仰不能,延整容王掌柜推拿,颇效。庄思缄自上海来,谈南事甚悉。水深火热,民不堪命矣。申刻至小有天赴李石臣之约。

二十日(二十八号)晴。气痛犹剧,治之不效,开方顺利之。孙仲山来谈。傍晚至大观楼赴赵子登之约。大媳巳初一刻举一男,余第六孙也。树先生哲嗣罗广仁来就诊。

二十一日(二十九号)阴。三兄五十一岁生日,午刻偕夫人同车往祝,午面至三钟始毕。接杨运使信并公善养济院年捐库平宝银二百五十两,因至恒裕存折,以小银币二角雇胶皮人力车而归。在三兄处见蘅侄女。

二十二日(三十号)晴。小孩洗三。采涧夫人命名曰富宝,盖财迷之见也。午刻携坡公墨迹至学报社摄影,从此瑰宝流传,有志八法者皆得窥书家三昧矣。姚俪桓同年携示所藏唐宋真迹,起王摩诘,终赵千里,凡十馀叶。以愚见审之,唯北苑山水,徐熙画红莲、青绿山水,气韵神采,允推精品,馀均未敢下断语。饭后至悦生堂赴医会,发起人到者十馀,定名曰中华医学会。七点钟存月、坡桐、庆甫驾电车来迓,同饭于六国饭店,五里程不及一刻钟而达。复杨味云信。

二十三日(十二月一号)晴。家备酒肴,请思缄、剑秋、仰恭作陪(仰恭适来,因留之)。未初客去,乃赴社政会。又赴孔社,渊雅朴学之士渐集,稍有精神矣。去年在昆陵,次远堂伯敬述九世祖衷白公曾匿明末一皇子于家。祖宗相传有此事,而不能道其详。

顷在孔社,晤长沙饶石顽,谈及《甲申小记》曾载其事(《小记》乃抄本,共四十卷,不

书著者真姓名)云:庄烈帝太子被难于北京,皇子定王南遁,至常州,藏恽厥初家两月馀。

消息浸露,逻者日伺于门,王不自安,谋他适,转匿俞大渊家,终为侦骑所得。行至魏村,村人环观,有泣下者。缇恐生变,即进刃焉(石顽不记原文,记其大略如此)。石顽尝有诗云:“望思何处筑,血污魏村花。”即咏此事也。魏村属阳湖县,去郡城不远,吾家今有田在焉。今日一席之谈,证明斯事,朋友论学之益如是(石顽多见明遗老著述,熟于明清之间掌故)。

二十四日(二号)晴,颇和暖。孔小云、文禹门、徐敏伯来谈。客去,读《通鉴》汉安帝、顺帝纪,崔瑗、孙程等俱称少主为北乡侯,疑非当日情实。北乡以三月即位,十月薨,在帝位八月,臣下固以帝视之。当以李固称少帝为得其真,瑗等语,乃史官追改之。

未刻,顾渔溪、亚蘧两亲家请会亲,偕采涧夫人前往,谒见姻伯母,年八十矣。又见五亲母及其长媳。宴毕归,已上灯。夜饭后步行至剃头铺理发。

二十五日(三号)晴。气痛迄不愈,甚苦。路尚卿来交农会事。朗轩作半日谈。午前访教育总长范静生,卧病未见。访胡绥之久谈。傍晚至福全馆赴衡亮生之约。景朴孙(贤)携坡公《寒食帖》墨迹见示。!日藏内府,有纯庙御题御玺,不知何时落冯展云中丞(誉骥)手,曾遭火劫,“少”字(何殊病少年)、“那”字(那知是寒食),均有烧损处。后为宗室伯羲祭酒(盛昱)所得,今归朴孙。此帖初刻于戏鸿堂,附山谷大跋,三希再刻之。

卷后尚有南宋张縯、季良长跋,两帖均遗之。香光又有跋语云:“余所见东坡墨迹三十馀种,以此为甲观,已摹入戏鸿中矣。余特携戏鸿本往对,始知用笔起落顿挫,断非石刻所能传出。往见石本,叹为观止,今玩其顺逆环转之妙,胸中腕下,顿长一格。《烟江叠嶂》之外,再睹兹宝,坡公佑我不浅矣。书用兔颖,且有败锋,乃能圆满如此,岂非神手(中有数字皆系燥笔,石刻乃作飞白,误矣)。”

二十六日(四号)景乔、廓如来商校事,今之为学生者不重道德,不依法律,适足以为乱而已。午刻与三兄接新婿顾安期(循)、蘅侄女双归见面,内外各设席待之。润泽、敬斋、卿和作陪。客散访金筱珊丈。灯下写字三叶。

二十七日(五号)晴。未刻赴农会。傍晚赴江苏公会,思缄来谈。上次远堂伯书。

二十八日(六号)阴。老姨太太杨安人生辰拜供。宝纶奉祀也。看《通鉴》汉顺帝、仲帝纪,国统屡绝,外戚宦官迭倾互起,不待读至终篇而知汉祚之不永矣。朗轩来夜谈。

夜,大风。

二十九日(七号)大雪节。晴。李厚卿、江子厚、张臞仙、萧小隐均来谈。看《通鉴》汉纪质帝、桓帝纪。国家多难,不立长君,贪利幼弱,以展称制之权,亡国乱因,千古一辙。梁太后不立清河王,大臣犹有抗议以争大计者。若我戊申之冬,辅臣如南皮,直逢迎之不暇矣。古今人相去远哉!傍晚赴景枫大观楼之约。闭目坐车中,思《天泉证道记》龙溪四无之说,洞达心理本体,古今儒者无第二人说出,自明至今,无第二人解得。

当作发微一篇以阐其旨。

三十日(八号)晴。未刻赴社政会,有公民会代表胡、常两君来会协商整理自治会事,又提议电车事,盖有所为而为之。至广德楼观剧,泰丰楼晚饭,皆朗轩作东。

十一月初一日(十二月九日)晴。为梁巨川写横格直幅百馀字,临坡公《归去来辞帖》,以寄彼此之意。李师葛归自南京,谈南事甚感慨。以现象观之,大乱在即矣。傍晚与锡兄赴大观楼。宝惠自津回,到楼共餐。

初二日(十号)晴。先君生辰拜供。贾子咏来谈。申刻赴南医会。至大观楼,赴子登约。与宝惠趁西城归。《老残游记》小说,故友刘铁云所作。铁云为周太谷、李晴峰门弟子,主三教同源前知之学。此书成于甲午以后,而于庚子之北拳、庚寅、辛丑之南革,皆预言之。从前不甚风行,自拳革大变之后,世始服其先见,争觅是书,已不易得,宝惠新在津购之。余旧曾阅过,颇觉其异,时以其说往来胸中。昨师葛谈及余去春奏请开缺时,

曾叩其故。余言八月后大乱将作,起于大江流域,何恋恋一官为(此事余久忘之)。问余何以能前知?余盖以此书为本,而自以理数测之。又证诸天象,遂不幸而言中。吾不解术数,而时有术数思想,以之推度未来事,往往而验,己亦不知其所以然也。(上月江西盛少怡表叔来信云,去夏得余书,谓秋冬间国事将大变,问余何以能预知,余亦不能言其故也。)

初三日(十一号)晴。景乔来商校事。子登在此午饭。饭后思缄亦来谈。申刻赴孔社,余特发表宗旨,同人无不鼓舞。至朗轩处晚饭,与田少白、范诚斋畅话。

初四日(十二号)晴。门人张景韩自青岛来,述东镇风物之胜,鱼虾之美,真避秦桃源也。若岛中为前朝贵人所盘据者,依然富贵气象,生活程度日高,非吾辈野人所宜近也。张臞仙来久谈。接门人范俊丞济南信,字迹极仿余书,特丐余作册叶为临池之助。灯下濡新笔磨墨作复书三纸,俊丞得之,亦可资观摩也。昨夜谢作霖为宝惠言,数月前视举世无一当意者,愤懑几发狂易。近得石印《曾文正日记》全书读之,逐类选摘,以自策励,心气顿平。若作霖者,可谓学道有得君子矣。余闻之愧恨不胜。

初五、初六两日失记。

初七日(十五号)晴。未刻赴廿四属联合会,散后赴社政会,人数太少,茶话而已。

傍晚赴珏生本宅之约,绕前门归。珏生家藏明宣德炉,作鼓墩式,下有铜座,年久为香炭温炙,铜斑现胭脂色,古艳可爱。宣炉缘起,因殿中不戒于火,金银铜宝诸陈列品融合为一,乃合而冶之,故重量异常铜,而时现宝光。真者殊难得,流传半赝品也。

初八日(十六号)晴。宝惠生日,适自津归。近日京津谋事者纷至沓来,疲于接应,吾已为世外人,为人作嫁,憧憧扰扰,厌且苦之,固由廉隅日薄,亦生计困难有以迫之,不得已杜门谢客。未刻至广济寺投省议会票,余投袁锡三。傍晚至天福堂,赴孔幼云之约。

静坐得二十字道德沉九幽,名利浮百怪。夜深花气潮,青灯大自在。

初九日(十七号)晴。竟日看梁任公《庸言报》。傍晚至畅华楼赴顾渔翁之约。赵廓如来商校事。

初十日(十八号)晴。看《通鉴•汉桓帝纪》。申刻赴徽州会馆津浦铁路公所议通运事。刘千里来夜话。奇大兄信,又寄两弟妇信。

十一日(十九号)晨醒,见屋瓦霏花,搴窗帘则广庭积素矣。珏生冒雪来畅谈。三钟赴顺直学校,出正阳门,石路冰滑,马车寸步难行,乃易人力车至校,飞雪满身。学生对于校长毫无感情,刘、岳二生尤桀骜。余勤苦六年,不觉心寒于雪,明年决计辞校事矣。

天下何事不可为,何必恋恋于此,自寻苦恼哉!仍乘人力车至中华饭店,武进同乡公请庄思缄、吴稚晖(敬恒,原名朓)为一局,四省铁路公司公请南来代表郭礼征为一局。到家近十钟,尚会臣兄在簃久候,畅论别后事,一时许始去。看《通鉴•汉桓纪》,国家大议,征意见于太学生,故刘陶屡上疏切言朝政。此汉制之最善者。古来法制之善,莫过于汉。

与珏生论二张之亡本朝,南皮练新军,长沙尊新学生,全为革命出力。余因忆宋南渡诗人叶元素有句云:“种来松树高于屋,借与春禽养子孙。”其命意亦似有所属也。

十二日(二十号)朗晴甚快,坐簃中读《通鉴•汉桓纪》一卷。未刻赴广济寺,投众议院票,适与金筱珊丈相遇,遂互举焉。傍晚,呕吐狼藉,卧不能兴。此疾不发五年矣,今岁忽更加剧,盖心绪使然耳。寄沈汉卿天津信,谢其惠寄《医学白话报》。

偶见街间有以民国新铸钱市物者感吟一绝

中央官阙半云烟,涉想常疑梦惘然。门外市声犹昨日,担头巳换旧朝钱。

十三日(二十一号)晴。养疾不出门。今年旧疾复发,固是心绪不佳使然,究缘心无所寄,如游丝袅空,动成罣碍。此心既无所寄,则乐趣无自而生,所以茫茫荡荡,日侵苦恼。今日治病良方,当自删除葛藤,收摄身心始。

十四日(二十二号)晴。雪后风寒。狄赓陶(克尧)携李效西同年书介绍来见。谈次始知为庚子旧侣,话当时朋友存亡,聚散之感,悲慨系之。未刻赴社政会,又赴孔社。

又赴廿四属联合会。

寄根荪岁晚行将极,时危正未央。衣冠中夏尽,雨雪北风凉。生计安吾道,前期问彼苍。

遥思东海叟,辛苦老绳床。

十五日(--十三号)晴。午前诣学报社。徐云槎(儴)来谈。看《通鉴•汉桓纪》。

七钟至六国饭店赴王元常之约。肴味甲于北京西餐。地炉尤暖(乃暖气管),上下温适,归途竟不知有严寒。余以坡公墨迹送学报社摄影,社中酬以洗出照片一份,浓淡不匀,照手颇低。然原卷不便卷舒,得此日夕临模,胜石刻十倍矣。

雪后访蕙农(学报同社,湖南人)

邹郏存家法,经师有替人(蕙农本师为王湘绮先生。余昔治《公羊春秋》,实以王笺为导师)。新知独倾盖,大雅共扶轮。冻月交残雪(〔眉〕交字几经锤炼,言月之寒与雪合而为一也),疏梅结古春。沃寥当岁暮,幸缔次宗邻(蕙农下榻郑叔进居,距吾居仅隔巷)。

十六日(二十四号)晴。未刻乘人力车赴农会中农学传习所,钤标文凭。看《通鉴•汉桓纪》。古人论学贵专一,又云熟能生巧,余于史学致力最久,识见亦随阅历而进,决定删除歧路,专心历史一门,以为致用之学。人生世间如电光石火,虽至百年,只如倏忽。

若信得及,见在世情嗜欲,好丑顺逆,种种未了之心,便须全体放下,将精神打并归一,只从省力处做,唯求日减,不求日增。省力处便是得力处(王龙溪《蓬莱会申约》中语)。

史学(但求有用,不讲体例考据)。姚江、念庵、龙溪书(养心)。中晚唐诗(娱情)。

十七日(二十五号)宝师母枉过(己丑朝殿朗轩先师〔宝昌〕之德配)。朗师以侍郎典山东乡试,缘事罢官,再起科布多参赞,乞病归。身后萧条,去年同年醵资为师母筹生计,余亦与焉。此来名为致谢,实为其内侄苏仪仲(凤超)谋事也(苏隐从而来)。三钟至津浦铁路总公所议事。夜,大雪,与郑、张、袁、苏四君坐簃中围炉纵谈,纶、懿侍坐。

十八日(二十六号)雪积四五寸,晨晴。戴重卿(书铭)自山西来,多深切之谈。

饭后坐簃中,唯看《民立报》三日。又随意检《宋琐语》阅数十条。此书为先大夫所赐。

名言隽语,骆驿眼底。熟此,作文作诗自有韵味。傍晚至福全馆赴宝鼎臣、瑞臣昆仲之约。

沿途雪月交辉,胸襟清畅。归已不早,犹看念庵《夏游记》数叶。此记反复十馀过矣,今日读之,尤得真谛。即如龙溪谓今人未辨善是何物,善恶皆随人转。此处不明,纵说进退,皆无着落矣。从前只平平看过,今乃知龙溪见解超卓谛当,洞达真源。诸儒无见及者。

《传习录》“侃去花间草”一段,得龙溪此说而益明。

十九日(二十七号)晴,雪后苦寒。为孔社作致阮斗瞻书,凡七百馀言,极言孔道不明,将有犯上作乱之祸起于萧墙。胡绥之、马际平偕来。每日读东汉人文,作文时虽未能仿佛万一,而心头腕底,时觉有郁茂之气盘旋。此非可以貌求,非可以言喻。东京文节短韵长,较西京自别,而遒宕之气则一也。自古文有桐城派,竞学韩、柳、欧、曾、王、归,末流遂成匡廓。余十年前亦问津于此,近年则专读西汉文,求其雄奇(雄易见,奇不易见。凡提振转接不测处,即是奇处)。(〔眉〕不知者乃以光怪陆离为奇。)又于《三国志》注中得鱼豢《魏略》,领其清隽之致,大胜于学震川也(鱼氏学史公,得其一鳞片甲)。

此余独得之秘。

二十日(二十八号)晴。富宝弥月,祭祖先,设汤饼宴。傍晚至理发所推发。至汇丰堂赴顺直学校公局。归后写应酬数件。看《宋琐语》数十条。

二十一日(二十九号)晴。李嗣芗前辈请李符曾世兄来求婚,欲为其子彭年聘丙女。

赵廓如来议校事。未刻赴社政会,闻伶人田际云(优名想九霄)当选为大兴县议员,玷辱议会甚矣。又至孔社略坐。又至畿辅学校携彭年小照归示采涧。夜,偕采涧、王妾、丙女、纶、懿两儿往饭于六国饭店。

二十二日(三十号)晴。嗣老又烦刘性庵同年来执柯,可为求之至切矣。余与嗣老多年至交,阿郎性情肫挚,不失世家风范,因商诸采涧夫人,允之。饭后为会臣诊疾。至恒裕、大德通算账。又至商务印书馆清账。在文友堂见梁皇侃《论语义疏》十卷,乃袖珍殿本,甚精。自宋邢呙改撰正义后,皇疏久微,世无传者,唯此本及知不足斋鲍刻本而已(〔眉〕玉函山房又翻鲍本)。皇氏搜辑魏、晋、宋、齐诸儒《论语》注释颇多,时有妙谛。

陈兰甫病其喜涉玄言,然圣道渊微,诸儒渺虑深思,亦耐寻味也。问价甚廉,遂携以归。

二十三日(三十一号)晴。刘龙伯来谈,出示所作医会宣言书,融会贯通,吾不及也。午后偕锡兄访会臣并复诊,坐谈良久,至琉璃厂购物(丙女过定各件),至大观楼晚餐。归寓朗轩来夜谈。昨自山西归,述祁县风物之美及人情俭朴处,不禁神往。昨闻范城斋话顺天平谷风景,家给人足,耦俱无猜,都寓四月之需,可支一岁。真隐遁佳境也。长安华膴地,唯仕宦者宜之。故国馀生,何苦与少年儿争逐哉!

二十四日,阳历癸丑年一月一日也繁盛市场尚有年景,里巷故宅则寂寂无所觉也。

间有来拜年者,会客十馀人。杨景桥来商校事,行止与吾有同心焉。刘性庵来订廿六日纳征礼物丰俭之数。午后三钟客始散尽,心摇目眩,乃静坐读《通鉴•孝桓帝纪》尽一卷,心气略定。灯下写牌额三件。《论语》皇疏解“子路使子羔为费宰”一章,立义精当,远胜集注,不知朱子何以不用其说。颇思日看数章,择其精义,摘录一册,究极理趣。

二十五日(二号)晴。饭后至廿四属联合会(以后简称为联合会)。至李、刘二媒人处下请柬,唯晤符曾。祝顾太姻伯母八十正庆,余逢场作戏,登台唱《失街亭》,居然中军遣将,巾扇风流也。与采涧同车趁西城归。

二十六日(三号)晴。男府行纳征礼。午刻设席宴媒人筱珊丈,公度、锡三、珏生、孟禄作陪。

二十七日(四号)晴。景乔来议校事,始终同心,一人而已。申刻在福兴居请医会诸君,胡东岩研究药物学,聆其言殊增见识。

二十八日(五号)阴。体次不佳,萧索特甚。看《民立报》三日、《通鉴•孝灵纪》。傍晚约绍儒及陈五,携胡琴率子侄辈纵歌,以舒郁气。

二十九日(六号)晴。小寒节。先祖妣忌日拜供。午刻至万福居践萧敬斋之约。与会臣畅谈。入西安门至农会,发诸生修业文凭。至工艺局,吊黄慎之丈之丧。

十二月初一日(七号)阴。午后赴社政会新年恳亲会,到者五十馀人。报告一年成绩及出入款目。散会后就接待室茶点,又在门外摄影。余又招同县会员坐会场商议外省人入籍两邑漫无限制事。夜,微雪。灯下读乐天七言绝句,悲婉苍凉,凄然欲涕。寄大兄书,

又寄两弟妇书。

初二日晴,东风顿和,积冰俱释。四钟附快车赴津,与杨味云都转、胡海溟议长、程松山大令同坐二等车,纵谈竟路。七钟抵津,下榻德义楼饭店第四号,子登、子厚俱坐待,宝惠来侍。晚餐毕,偕子登丹桂观剧。阅报纸载明末玉谷子所撰卢督师传云:时值辉珥抱日,日下有杂色一股,如弓影反背。象升仰视,上令一珰趋问,公以文明之象对,而出语占候吏,谓弓影反背,或有不忠之臣,与谋国者相左,因与叹息久之。余因思辛亥八月,天象所见与此悉同,曾绘其形式于日记中,不知其是何祥也。今观卢公占候之说,天之示人,真有如此明确不爽者,孰谓天道远哉!新人物概以迷信目之。吁!灶焉知天道!

初三日(九号)晴。昨所居在楼下梯侧,夜晓喧呶,不能安梦,乃迁于旅馆第十六号。三兄、玉山侄俱过谈。出门访刘仲鲁、吕椒舅晤谈。访李嗣老、李啸溪,均在京未归。

午餐于江南第一楼,子登作主人,扬州肴品极佳。归栈假寐,傍晚至聚庆成赴松山约,又至裕中西餐馆(法界,亦名六国饭店),赴子厚约。归后,刘仲鲁、史康侯、王酌升、刘壬三接踵而来,遂至夜分。万籁俱静,眠甚酣适矣。

初四日(十号)晴。午刻至督署祝冯帅生日,留吃面席。至吉升栈看三兄。又拜河北各客,晤严范孙前辈。归寓少憩,范老即来。六钟至第一楼赴嵩岑叔祖之约,谈及族高叔祖铁箫公(讳源浚)墓,在南门外小梢子口,距城数里。后嗣已绝,无人奉祀。嵩岑叔祖常遣人扫墓,尚有坟丁。余谓此后当与北方族人公定规约,每岁轮值主祀事。子登又约丹桂观剧。发京信。

初五日(十一号)晴。北风较寒。坐栈中半日,坚待萧亲家,未到。王酌升、炎午昆仲(名号竟与生祭文信国之王炎午全同),子厚、玉山来,饭后三兄来。晚至会宾楼赴白雅亭之约,银鱼、子蟹正当令,活虾、蚶子胜于京师,皆肴馔中仙品也。散后赴都督府与冯帅密谈。发同会王友三信,为南苑联庄会赴保卫局价领枪支事。连日就枕前读放翁诗,沉郁近少陵,豪健类高、岑,洵为南宋以来一大宗。世之自命剑南派者,全未得其真髓。

初六日(十二号)晴。甫下床,客即塞座。午刻与宝惠至隔壁略进西餐,复至会芳楼赴酌升昆仲之约。三钟回栈,检点行装,附电车至车站,子登、子厚、玉山送行,玉山无日不来栈待指挥,可嘉之至。七钟后抵家。

初七日(十三号)晴。接新嘉坡吴翘云信,黎伯概之友也,亦精医学,行道于叻埠,见余致黎书及演说词,叹服不置,因通函达殷勤,且以演说词登诸叻报,虚名遂播外洋矣,益奋然发精研轩岐、长沙书之志,以期五负斯名。饭后访会臣畅谈,弦歌遣兴。朗轩来夜淡。

自新历一日开大清门放车马,通东西长安门,又启天坛、先农坛恣士女游览。三祖五宗配位,环以荆棘,观者纳铜币二十文。悲吟十七韵号存社已屋,孤寡懵未知。古今谋国局,百出而愈奇。扃街静阊阖,车马今交驰。

对越肃冕裘,士女今群嬉。过宫麦苗秀,陟庭天泪垂。隆准子若孙,逍遥津海湄。重楼筑千镒。百戏娱四时。老者守财虏,壮者浮浪儿。吾辈富自在,昔贪良不痴。铜驼乌足言,承露拆亦宜。门倾坛遗平,于我何损为?独有旧史臣,回思有馀悲。三年精卫愤,再拜杜鹃诗。充耳裒不闻,伤哉现代规。致此固其所,问心当恨谁。觚棱澹斜日,朔风冥玉墀。目断天桥南,血染青松枝。(无句不涩,然胜于过熟而成甜俗。)

初八日(十四号)晴。以腊八粥荐菩萨、祖先。舒宾如来谈。申刻至恒裕取款。至松筠庵议赈事。又至孔社。晚餐于大观楼,润田兄作主人。发酌升信(附杨运使简)。

腊月八日以百果粥荐佛试灯已近元宵节,煮粥犹传旧腊方。二十三年词苑手,蒲团自爇佛前香。(句中含有泪痕。)

初九日(十五号)晴。大媳生日。乡人筹米石棉衣裤,赈给京师贫户,以城内西南隅两区属余,应分米二百石,衣裤一千身,可给一千二百户。余特约锡兄、刘孟禄、范(韦华)棠(秉文太仆之子)为助。廉信臣(棨。宁河人。其胞兄壬午同年)来谈。又顺校乙班毕业学生李钟麟来见。看《通鉴•汉灵帝纪》,范书《党锢传》,极着精神,千载下使人呜咽。

《通鉴》撮叙,又参以表纪,亦声色如生。

初十日(十六号)晴和。《东方杂志》第四、五、六三册,俱由商务印书馆送来,随意浏览,遂尽半日。至梅延卿、冯公度处贺喜(男女两亲家)。灯下读《通鉴•汉灵帝纪》。

又卧读晚唐罗邺诗七律八首,跌宕跳脱,无一平笔,特词意蕴藉,不肯露骨,正是佳胜处。

耳食者流,乃诋晚唐调平,不足与论诗也。又世人恒谓晚唐格卑,不知其所谓格者,以何为标准,所谓高与卑者,以何为权衡,不过读得少陵、王、孟几首家弦户诵之诗,遂执此以轻量天下士。若是自古及今,作诗者全是此一种格调,岂不可厌!余于《内经》长沙所论疟病,既有确见,因将《金匮》第四篇特为新注,名曰《金匮疟证篇正义》,于今日起手创稿。接三兄天津信,即日快信复之。又接娴女禀。

十一日(十七号)晴。午刻至海淀挂甲屯社政分会新岁同叙,特备午餐。写屏对三件而归(珩甫来往皆附车)。少息复至致美斋赴顾二兄约。注《金匮》二条。

十二日(十八号)晴。刘孟禄、曹占一来交工厂账。萧小虞、王酌升均自津来。隐公来论学。近日闭门注解《大学》,已脱稿,目力几损,今日暗修无几人矣。接曹亲家书。

十三日(十九号)晴。未刻赴廿四属联合会。接笏斋信。又接开封顾渔渭表弟信。

夜月皎甚。

十四日(二十号)阴,有雪意。大寒节。未刻赴直隶公益会,至公善养济院查核工厂账目,点验货材。余创办此厂五年矣,收授工徒增至六七十人,制造日有进步,而仿制常州篦箕,销场甚广,尤为京师专门之业。坐人力车趁月而归。灯下读《通鉴•汉灵帝》中。注《金匮》一条。仰恭来夜谈。

十五日(二十一号)阴。会臣来久谈。晚在聚魁坊便酌。在商务印书馆买石印《五百家注昌黎集》四十册,共一箱。原本为南宋精镌,国初藏澹生堂祁氏,后归朱竹垞、惠定宇两先生,字画劲厚,在当时可称佳刻,石刻略缩十分之一,俨然原板。发箧陈书,琳琅夺目,助清兴不浅。自石印之法行,无力藏书之贫子,皆得摩挲秘笈,今人读书福,突过前贤百倍矣。(中有一册系补钞。)魏仲举所辑,号称五百家,其实不足此数,且有单词片语而备一家者。唯所征引诸家,今大半亡佚,赖此稍存崖略。《昌黎集》以朱子《韩文考异》、东雅堂及此注为最善本。余尤嗜五百家注,以其考据详而发明时得文外意也。唯坊间翻雕粗劣,只供儿童家塾读本,今获此精影,大慰生平矣。

十六日(二十二号)晴。午前至学报社。午后读《通鉴•汉灵帝纪》一卷。傍晚在广和居请张、郑二师,以年底将解馆也。兼请管丹云、白仲三、刘孟禄、袁锡三四君,以酬悦生堂敬节会利仁、公善二厂一岁之劳。往返皆坐人力车。采涧赴文明观剧,深夜篝灯注《金匮》二叶,以待其归。英国二女子德芳美、包哲洁由翁大嫂介绍来访采涧夫人。接五弟妇信。

十七日(二十三号)晴。孙叔久世兄来谈(先业师伯闻先生次子,自奉天来)。饭后偕锡兄持衣米赈票散给左近诸巷贫户二百馀家,居类犬牛,形同鸠鹄,生人至此,真活地狱矣。伤愍不忍视之(天津诸善士以米二千石,棉衣裤一万套捐之顺直助赈所,余任放

西城右二区,右四区,请丹云、锡三、张先生、刘孟禄分其劳,此其馀票也)。灯下李绍儒、陈质庸来簃中助余大声纵歌以舒气。客去,又注《金匱》一叶。

十八日(二十四号)阴,竟日雪花飞舞。陶湛园来谈。申刻冒雪赴公益会。又至助赈所缴清发票存根。灯下读《魏志•高堂隆传》。隆学识忠诚,不减刘子政。子政为汉宗臣,升平(隆字)为明帝藩邸师傅,皆同国休戚,故言之恳恳不置也。阴阳五行之学,盛于两汉,实经术之微言。天人之际,确有至理贯通,非尽出于附会。三国间,其学稍微,仅见高堂生一人,后复兴于十六国(详见《十六国春秋》),南北朝以下衰矣。观隆因凌霄阙有鹊巢,而谓宫室未成,将有他姓制御之。因异类之鸟,育长燕巢,口爪胸赤(《宋书•五行志》云,有燕生鹰,《晋书》亦同),而谓宜防鹰扬之臣于萧墙之内,可选诸王君国典兵,翼亮帝室,皆洞察将来,言之无讳。孰谓此学之无用哉。余笃信此学,于《洪范传》(《尚书》今文学),历史五行志,夙尝究心,以之推测未来,往往征验。然自新学群哗,日以破除旧理为得意,斯道将成绝学矣。张先生以其友所藏旧书帖求售。有《鹖冠子》一种,分三册,乃陆佃注。明宏治中活字板,乾隆朝开四库,扬州盐政李质颖所进(出扬州马氏玲珑馆藏)。高宗御笔题七言律一首,钤御玺,又盖翰林院印。馆臣逐条粘签修正。加按语于首,谓佃注罕传,活字板亦孤本。余爱其古色古香,且四库旧籍,以三十元得之。自去秋南书塾被火,虽未波及精本,而所毁实多,心灰意沮,不复购求,但思宝存藏编,足供寻览而已。今始连买《昌黎集》及此书,聊以娱志。

十九日(二十五号)晴。晨起设坡公画像,焚香拜祝生辰。饶石顽来谈。未刻王梦九招中和园观剧,饮于汇丰堂。延子澄诸君复招饮悦宾楼,归后注《金匮》一叶。

王劭农、朱芷青、钟秀芝、延铁君、谭安甫、孙师郑诸公以坡公生日邀饮悦宾楼,兼为徐贞盦预祝高楼雅集悦嘉宾,介寿清尊迓早春。揽揆尚循周正朔,联茵多是宋遗民。寒轻小雪融街湿,醉寄狂怀顾曲真(余与王、谭二公纵歌,兼订正歌场音律)。玉笛紫裘何处觅,风流犹见谪仙人。(〔眉〕作诗字字求熨贴,已觉瞻顾不遑。乃知古人巨刃摩空,其境未易到也。)

二十日(二十六号)晴。起甚晏。恩女生日。饭后至社政会,三钟偕锡兄至春仙观剧。散后访朗轩,夜饭,久话始归。接惠禀。又接新嘉坡陈紫波信,皆华人行医于叻埠者,所以崇誉者甚至。若不进求真实本领,何以副此虚名耶?又接史益三湖北信。

二十一日(二十七号)晴。庄心安丈寄赠《蒙兀儿史记》一部。武进屠敬山同年(寄)所撰元史,最为疏舛。前人竞议其失,然无敢为之修订者,则以蒙古记载简略,书阙无传,难得依据也。至近代秘籍始出,往往得诸欧西。于是邵阳魏氏作《类传》,吴县洪氏作《译文证补》,顺德李氏注《元秘史》,光泽何愿船注《圣武亲征记》。寄渥温开国武功,版图式廓,足补旧史所未详。屠氏复依据各书,参以新得,拾遗订坠,粲然可观。

专门之学,于斯足贵。饭后会臣来作半日谈。傍晚至大观楼赴何绣章之约,啖新鲜鳆鱼、江瑶柱,异味初尝,足夸口福。

同人以东坡生日集悦宾楼忆亡友何梅叟停觞忽不乐,忆我生死交。年年坡仙节,常与共尊匏。旧俦集杖履,佳辰陈核肴。

此翁独何处,古刹晨钟敲。焦螟哄蚊睫,芥蚁浮堂坳。念逝行自伤,抚时清泪抛。风消月簃竹,梁空春燕巢。诗魂倘归来,计期当不淆。(阴历十二月十九日为阳历一月廿五日矣。)

二十二日(二十八号)晴。《学报》第三期出版,登余《读十六国春秋》一篇。此册选材精美,有益学问不浅。校东三边董狐狸传,计九叶,校讫出城,问何二嫂近况。在梅叟灵前一揖,默通结想之诚。还乾祥米账百金。风大作,寒甚,冒风赴南园之约。归后注《金匮》一叶。

二十三日(二十九号)晴。午前诣学报社。饭后思随意出门访友,珩甫适来,遂辍驾。看《学报》全册。读《昌黎集》数篇。张廉卿古文,传曾文正之学,论治古文,皆以朗诵为本。看似皮毛,实是透髓之论。即如昌黎文遒健雄奇,若不朗诵数过,安能得其妙处。入夜祀灶,仍循旧历也。市里间无不用旧历,当阳历十二月廿三时,凡送灶过年品物,无一陈于市者,可知人心趋向矣。灯下授二、三、四、五、六女珠算加减乘除法,并指授杂字为簿记之学。

二十四日(三十号)晴。接惠禀,随手快信复之。何绣章来谈。未刻赴辅仁小学校考试诸童,汀、振随往附试。灯下注《金匮》二叶。接娴女禀。书贾以旧书求售,有古香书屋钞本《东坡编年诗选》,乃边随园、纪文达合批本。随园为吾乡诗家,号与袁简斋同,而涛格过袁远甚(〔眉〕边连宝,字赵珍,直隶任邱拔贡,亦号随园)。纪评多为王氏编年诗案所采录,边评仅见此本,甚可宝贵。索价一百八十元,无力得之,且不值此价,乃割爱还之。

二十五日(三十一号)晴。子厚、卿和、厚卿、孟禄皆来。饭后答拜庄秉衡、孙叔久、丁芝屿。访隐公,请观其新注古本《大学》,书名《大学格物一贯之论》,凡数万言。

隐公自言四十八岁始悟此理,其乐不可名状。当作注起草时,寝兴、饮食、行止、俯仰,无非此理。篝灯沉思,往往闻鸡鸣,其苦心如此,可谓笃信好学矣。清本尚未脱稿,略观数条,得其大概,须专静读之,非可躁心求也。晚饭后写屏对数件。宝惠自津归。督署幕僚改官制,惠仍回禁卫军。

二十六日(二月一号)晴。晨起循旧历祭神谢宅。复新嘉坡吴翘云、陈紫波二函交邮寄(邮费一角)。傍晚偕丹丈、锡兄、惠儿饭于龙海轩。又在理发所推头。归后注《金匮》一叶半。绍儒、质庸来,遂纵歌至夜分。

二十七日(二号)晴。王友三来取承领枪支保证。未刻赴公益会议助赈所擅以低价出售滦矿股票结果。入会已晚,不及更待联合会开会而行,祝贞盦六十四岁生日。又至三圣庵朱处行吊,不设拜垫,客立而鞠躬。又至恒裕取子金。灯下注《金匮》一叶,正文已毕,作《澄斋附论》。接大兄书。又接苏门答腊吴质钦书。

二十八日(三号)晴。东风和暖,大有春意矣。午前至学报社。竟日坐簃中注《金匮》三叶。本诸经验以正诸家之误,欣然自得。朱绩臣自沪来。朗轩晚来剧论,夜深乃去。

又读《魏志•邓艾传》一篇,始就枕。此传既有经国大谟,史文亦闳整,与事相称。近日作五言古诗二首,矜炼太过,遂致无语不涩,固胜于摇笔即来而病浅俗者。昔人谓宁律不谐而意晦,不使甜俗,自是诗文要着。若沉涩而能圆亮郁茂,则能成家矣。

二十九日(四号)晴。余因度岁窘迫,忧形于色。采涧劝我云:譬如为乱兵剽掠,或仓猝避地,旅费侨资之所糜耗,其数何可数计。人贵知足,今得若是完全保存,其为幸福大矣。君宜乐,反忧何也。所言极有理,为之冁然。午后至恒裕一行。帖贾携东坡小字《圆觉经》求售,以银四两得之。乃道光间海昌蒋氏石刻本,半叶六行,凡三十叶。石久损失,此为孤本矣。字体纯仿唐人写经法,古茂萧散,别具风格。天仙化人,诚不可测。

余数年中,每值十二月十九日,必悬公像而祀之。阅十日,必有所获。盖已三次矣,皆小除夕也。岂诚意所感,果蒙髯仙默佑耶?立春节,以春卷荐先人。

壬子十二月廿九日立春

风景河山举目新,乾坤犹是去年春。岁中屈指何多事,乱后惊魂末上身。薄暖初回除夕小,粗安足慰隐居贫。菜盘花胜皆生色,仍听农家话建寅。

三十日(五号)大风。命宝铭清理账目,只银元一百七十馀圆而已。宝惠翎顶补褂,恭诣长春宫辞岁。午正两宫升殿受礼,赐春条一幅,黄绣荷包、银锞。文武官到者约六十馀员,乘舆卤簿导从,无异当年也。效述堂五兄遣大郎文铭来,请为其夫人诊病,因附马车至豆腐池胡同,留午餐而归。病势颇危,煞费斟酌。上灯时恭迎祖先神影,合家行礼辞岁,妇孺嬉戏甚喧。余独坐簃中看《庸言报》半册,作诗一首。子夜接灶。

除夕作万马光阴挽不还,又随烛影照衰颜。妻能知足家门乐,儿解分劳老境闲。故国遗踪轻似叶,一年今夜重于山。永和癸丑明朝是,水竹何时却闭关。

澄斋日记癸丑年正月初一日(二月六号)晴。子夜焚香谢天。晨起向阙行三跪九叩礼。在至圣先师神位前行三跪九叩礼。在祖先神像前行礼。合家贺年。午后至南横街拜二世父母神影,为三兄拜年。午后禹门坐马车来迓,即偕往。病人服药后即得透汗,大便亦下,病势十去五六矣。为更定涤邪养阴一方。借效处马车至昆师母(送年敬八元),陆师相(送年敬四元),四叔岳、五叔岳母处贺岁。归已上灯,酬马夫酒资,固不受。可谓能守主戒矣。

灯下解《金匮》二叶,作序一篇。

初二日(七号)晴。一日不出门,解《金匮》二叶,梳栉《内经》,无一字放过,往往径路绝而风云通,为自来注家屐齿所未到,颇觉乐而忘倦。医学重实验,不能纯仗理想。

余论疟病,则从经文所见证象,以理想实之,自信无殊实验。接效处电,病势大退。脉之可据如是(此次治效五嫂病,全凭脉象)。锡兄来贺岁。汪省三来商校事。

初三日(八号)晴,忽寒。丹丈、吉甫、珩甫、孟禄来贺岁。孟禄并交到由内务部领津海关协解公善养济院京足银三百七十八两五钱。饭后,禹门坐马车来接,即偕往改方,兼为述堂如夫人诊病,苏人也,与余操吴语甚熟。晚,祀先,落神影。绍儒偕质庸来纵歌。

解《金匮》脱稿,计廿一叶。从此为疟疾添一专书,阅者执此治疟,或不甚相远也。宝襄考取警务学校(内务部所立),岁交学宿膳衣装费银元一百四十四元,今日入校。

初四日(九号)晴,风寒。姚诗岑自山东来,儿时同在外家(诗岑为大舅母之胞弟),长吾一岁,墨缘外弟尚在怀抱中。今少甫、墨缘皆已物故,外家凋落殆尽,仅馀表侄书云,困约无以自立。相对话旧,不觉泫然。留客午餐。未刻赴廿四属联合会,乘人力车冒风往返,感寒不适。灯下校核《疟病正义》,付龙光斋写样本。余于《难经》亦有所得,暇当从事辑注,为学医者导之先路。此经出于扁鹊,为医家根本不移之书,其中妙义蕴含,引申无尽。看《通鉴•汉献帝纪》乙。

初五日(十号)晴。晨起祭神。定辅仁小学校大课榜。何绣章来谈。朗轩夜话。侯官陈石遗同年论文宜纡回蓄缩,词尽意不尽,甚至词意俱不尽。此正诀也。作诗亦然,作字亦然,即作人亦然。因看近人潘博秋游江亭诗,中二联颇蕴藉,而收笔乃云:“兴亡草草无人管,留付西山一抹愁。”则词意俱尽矣。余旧作《重九江亭独往》诗收笔云:“愁看直北浮云影,斜照苍凉语塔铃。”似较有味也。看《通鉴•汉献帝纪》丙。余读《三国志》将熟,于其间成败得失处,颇能察其真相,连日读《通鉴》,更觉了然。

初六日(十一号)晴。庄秉恒来谈。竟日懒出门,看《通鉴•汉献帝》丁。年景方新,更举纪念会(今日即前岁十二月廿五日清廷让位日也),喧腾烂熳,士女如狂。不虑将来,但夸既往。其与焦螟蟪蛄何以异?余枯坐簃中,不知此日为何日也。

初七日(十二号)晴。文六舟(述堂次子)坐新马车来迓。诊毕午餐,偕至方砖厂张姓处照相(物精而价极低)。归寓,隐公来论学,借《礼记》中郑注《大学》而去。自晦翁章句出,学者不复知有汉学《学》、《庸》。陈澔《礼记注》此二篇只存其目,不列全文,竟不知《大学》次第,与朱注大不同矣。车中看《通鉴•汉献帝纪》丁。当日天下大势,舍魏武无有能安汉室者(曹氏不出,汉久亡矣),其时中原士大夫,亦舍魏武无可共事者。孙氏僻处一隅,先主尚无立足处。而宋明迂儒,乃责士大夫不事蜀而事曹,岂足与论世事。况建安初年,即逆备曹氏之不忠,尤为眯目之论。复史益三信。又复顾渔渭信。

初八日(十三号)晴。午后至八大人胡同访陶月如未值,留下兰泉信一函。又访萧亲家,已回津矣。复崔子禺丈信。

初九日(十四号)晴。宝惠得万寿赏,入内谢恩,见项城进奉寿礼十二色,黄签署名“臣袁世凯恭进”。饭后偕锡兄,惠、纶、懿赴春仙观剧,并约朗轩弟。散后晚餐于兴隆轩茶馆。述堂赠羊毫大小笔数支,殊适用。归途至剃头棚修容。复五弟妇信。随意看《辍耕录》两卷(杨廉夫《正统辨》、《发陵记》)。铁崖以宋辽金三史并修为非,谓当以宋为主,附列辽金。所论极正当。后柯氏修《宋史新编》,即据此说。曩得景岳《类经》,甚善,以为从此《内经》可读矣。近注《金匮•疟病篇》,根据经义,乃知景岳所注,笼统凌驾、囫囵滑过之弊,兼而有之,而于经文所说病之来源,及所以见此证之故,皆不能析言之,第随文敷衍而已。又时时搀入生克盛衰门面语,更令人坠入三里雾中,乃知注书之难。余凡读书,皆喜求其所以然,故往往所得较深。得失寸心知,非自负也。

初十日(十五号)晴。皇太后万寿,项城遣梁士诒代行祝礼。国务员皆入祝,用民国新冠,其旧曾供职者,则蟒袍补褂,唯乘马车直至上驷院始下,则用外国使臣觐见礼也。

饭后文六舟乘马车来迓,为开调理方。车中看《通鉴•汉献帝纪》戊。酉刻在广和居请姚诗岑,儿时征逐处也。钮伯雅、叔闻、锡三作陪,皆诗岑旧交也。杯酒话旧,真有“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之感。归寓会臣来谈。会臣目能视鬼,说所见甚娓娓,儿辈咸侍围而听焉。十二钟后始去。

十一日(十六号)晴。孟、常千里来见,二生与润泽皆十五年前童子门人也,今皆能自立矣,不禁顾而色喜。饭后至松筠庵一行。独游厂甸,景象萧索,书画无一足观,废然而返。灯下为会臣及朱季珍各写送人寿联一付。会臣旋来,坐簃中说鬼谈狐,间及盗贼。

又详述山东鞫狱本末,条理秩然,大增知识。惠、铭、纶、懿听之忘倦。散又十二钟。

为效述堂题金拱北山水册绘家逸品老东园,瑶草仙禽话冷元。八幅苕溪新画本,不知卷外有乾坤。(画多冷隽派)

邓尉西泠我旧游,时从画里得扁舟。春城草木深如许,为问江山似昔不?(述堂曾抚苏,拱北浙人,故首句云然。)(〔眉〕此首寓故国之思,妙在蕴藉。)

十二日(十七号)晴。午后乘人力车赴顺直学校,将至桥湾,车夫忽患腹痛,卧地不能兴,汗下如濯,其地冷僻,无从为之诊脉赎药,立视良久,给以洋二角,怅然别雇车而行,心甚念之,不知生死何如也。景岳注《内经•寒热篇》肾移热一条,句读误,注释遂误。其文云:“肾移热于脾(句)传为虚(句。注云,邪热在下,真阴必亏,故传为虚损。余按,肾既移热于脾,则邪犯中宫,不纯在下矣。真阴亏与脾何关?如系脾移热于肾,或能传为虚损也)。肠澼(句。注云,肾本水藏,而挟热侮脾,故为肠澼。余按此注顺文敷衍,依样画胡卢,何必多此一注!)(〔眉〕总之,注文皆不消说得,何贵费此笔墨!)死不可治”(句。注云,阴虚反克,则水土俱败,故死不治也。余按,此又牵入水土门面语。)

余谓此条当读为“肾移热于脾(句)传为虚肠澼(句)死(句)不可治(句)”。肠澼为下痢浓血,因于湿者利之,因于滞者攻之,久而成虚者涩之。此治法也。此条下焦邪盛,逆犯中宫,肾阴已涸,脾气又伤,气下坠而液实枯,朘剔脂膏,点滴下利,所谓虚肠澼也。与湿滞之变为脓血者,迥然不同,其痛苦亦必十倍。此时欲攻之,则肾已败。惧其洞脱,欲温涩,则中下两焦一团邪热,壅之为害滋深,医学束手,所以死不可治也。如此解,“治”字亦有着落。若如张注,则但云死足矣,何必赘“不可治”三字乎?凡注书,必使字字有着落,字字剔出真际,模糊囫囵,掇拾门面,最在所忌。不谓景岳有此肤浅语。

十三日(十八号)晴。雨水节。北城广化寺伊蒲馔最有名,午刻偕惠儿诣寺,访李秉安,具素席相款,品多制精,胜于他寺。若持较毗陵天宁寺、清凉寺素馔,则相去远甚。

顺至效处复诊,借乘马车而归。朗轩剧谈夜深。今日皇上万寿圣节,谨就佛殿所设万岁牌前行三跪九叩礼。

十五日(二十号)晴。采涧夫人四十正寿,花好月圆人寿。晨起祭神。午刻祀先,荐元宵(本应夜祀,权移午间)。儿辈招祥庆和班演戏,效莱衣之舞,只可听之。灯彩极佳(此班乃太监祥王所立,灯彩皆南府供御品也),兼有客串,极一时之盛,客来颇多,夜两钟始散。

十六日(二十一号)晴,大风,午前天色愁惨,俨然庚子七月、戊申十月廿二日、壬子正月十三日气象,心窃忧之。午初始起,一日休息,结算用账。

十七日(二十二号)阴。闻隆裕皇太后丑刻上宾。正在晨餐,悲骇遂不能举箸。探系臌证,又为太医院张午樵所误,致此惨变。初十日万寿尚升皇极殿,十二日觐见外国公使夫人,十五日召见世太保等,十六日骤变。临危遗命醇亲王载沣、太保世续以冲主为托。

未刻大殓。梓宫奉移皇极殿。未刻,桐琴甫遣马车来迓,为其本生父存月坡诊病,傍晚冒风而归。

大行隆裕皇太后挽词俪圣遭时晦,扶孤属运移。椒宫心自苦,玉玺角空摧。缟服遗臣泪,灵风废殿旗。

赵家一块肉,长抱百年悲。

东朝哀挽感复赋此鼓死烟销叶赫城,前生遗恨竟来生。南宫符后尊周母,可见临安谢道清。(叶赫部最忠于明。高皇灭叶赫,诛夷男丁殆尽。其酋布扬古临死誓曰:将来即生女子,亦必亡满洲以雪恨。

故清朝家法,选后妃,不用叶赫氏。咸丰朝,孝钦显皇后以宫人被幸,生穆宗,尊为圣母。复以侄女配景皇,尊为隆裕皇太后,皆叶赫氏也,竟覆清祚,天耶?人耶?清之亡,虽为隆裕,而害先帝,立幼主,授载沣以重器,其祸实归于孝钦也。)

十八日(二十三号)晴。午刻至江苏馆,赴屠、伍、谢、薛、李五君之约,国恤当止宴会,然不便以此昌言于主人,以形众宾之短,只可略坐而行。至三圣庵行吊(萧亲家之胞兄)。赴社政进行会,唐修之提议开会追悼大行皇太后,众皆鼓掌赞成,遂筹备一切,定于下星期举行。此吾会今年第一举也。夜甚不快,倦卧不能兴。会臣来夜谈。客去,随意读中晚唐诗。项斯《山行》一首,大有会心,其妙境决非宋后诗人所能到。因别纸详加评识,一一标明,付儿辈存之。

十九日(二十四日)晴。九钟起,入内哭临。缟素乘马车,穿金鳌玉蝀而行(此路光绪中年圈入西苑,遂为禁地,近始放行,然仅马车及步行人而已),至神武门下车,入门东行,历夹道,过蹈和、履顺二门,达皇极门外。宫阙无恙,惨然心伤。尚有旧苏拉二人,引至学部朝房小憩。与诚果泉、延锡之、郭春榆、宝瑞臣、徐梧生共话掖庭情事。皇上依瑜皇贵妃、殉贵妃、瑨贵妃(三位皆穆宗嫔御)、瑾皇贵妃(德宗嫔御)鞠育,贵妃居长春宫,帝居后殿。十一钟三刻午祭。臣毓鼎系致仕大员,先由太保世续、总管内务府大臣景沣、绍英引至皇极殿槛外,叩谒梓宫,伏地举哀,然后入群臣班齐集行礼。此先朝故事也。(在午祭后,中门已阖,下次祭时,方能入班。)毓鼎满腔哀愤,并为痛泪千行。

既出犹呜咽不能自已。行礼不满二十员,较之光绪三十四年,不堪回首矣。仍出神武门而归。三钟桐琴甫驾汽车来迓,复诊后仍送归。

二十日(二十五号)晴。午刻至便宜坊赴卜贺泉之约。四钟附快车赴天津,住德义

楼,因顺校筹款事也。

二十一日(二十六号)晴。十钟至财政总汇处,访仲鲁同年,已至公园办公,未晤。

三兄来栈,约赴邻楼西餐。玉山亦来,偕出游玩。在物华楼买金首饰二件,为采涧夫人寿礼。遇叶少云,同至北海楼访刘容川看相兼批八字。容川问姓,即断定此相此命为余无疑,且谓下月可掌印权,八月后当有非常之际遇。姑妄听之。未收命金,留待后验为报。少云邀太和春晚餐。餐毕再访仲鲁,仍未晤,只得函商候复,李升至一钟始得回信归。罗镜湘来访。

二十二日(二十七号)晴。三兄、玉山来栈,三兄邀德升楼午餐。三钟赴老车站,少云来送,附快车回京。

二十三日(二十八号)晴。社政进行会定星期日开大会,追悼大行皇太后。毓鼎撰祭文。凡祝文,例用骈俪而不押韵。祭文则无论整散,必当押韵。今人知之者鲜矣。饭后琴甫乘汽车来迓,诊后又送出崇文门至磁器口而返。余步行诣顺校,与画初、警樵、廓如共商无款办法:解散丁、戊两班,唯留丙班三十馀生,吾辈各尽义务支持一学期,使得卒业。陶月如来,代兰泉还借公善堂银贰百两(系中国银行九月廿三日期票)。朗轩、珩甫均来夜谈。写屏对三件。

二十四日(三月一日)晴,稍和暖矣。陆孟孚自南来,沧桑之后旧友重逢,情意倍觉有味。为校事再致仲鲁书。饭后锡兄至会场布置一切。余独坐簃中,读《通鉴•汉献帝纪》。张先生归自蓟州到馆。

二十五日(二号)晴。十钟到社政会,十二钟安位,两钟大祭,四钟送神,与祭者达八十人,足见吾人心理所同然。松坊花棚颇壮观瞻,又由宝惠借禁卫军军乐队半部(合三十人),祭时奏哀乐,音节甚和。余于大祭后抽身至乡祠,赴廿四属联合会,俟议案提毕驰归,行送神礼。统一党亦在湖广馆开大会,命宝铭代表而往,领回徽章。朗轩来,与张先生同坐簃中剧谈。

二十六日(三号)晴。晨起,天池同年以车迓,为年嫂诊病,因留午餐,兼晤李啸溪同年。希文叔岳步行过访,归适相左。看《通鉴•汉献帝纪》己。隐公竭六十昼夜之力,注解《大学》,求余订正。灯下细看两叶。

二十七日(四号)晴。午正至顺直学校,余以校长而兼尽教员之义务,定于每星期二、星期五上历史两堂。今日接讲元代史事,四钟下堂。归途访朗轩未值。到家袁匡来来谒。灯下看《通鉴•汉献帝》己讫。坡书《大方广圆觉经》装裱成,分上下二册,写跋语两则。发致五弟妇书。

二十八日(五号)晴。一日坐簃中,读《通鉴•汉献帝》庚。看隐公《大学解》(书名《大学格物一贯之义》)。其中精义微言,心光独照,直契道元。姚江以来,一人而已。唯书之次第,不古不今,及“克明德”一章,与余意未惬,当作书质疑。六钟在福兴居请郑、张二师,作霖、锡三、朗轩、幼衡、秀冬作陪,挈纶、懿同饭,惠归自律,亦入座焉。

二十九日(六号)惊蛰节。晴,北风甚寒。一日神倦气索,百事俱废。三钟至孔社一行,余所持主见,与众不合,遂无从建议。

三十日(七号)晴,寒甚,不减隆冬。校勘王元美《庚申始末纪》一卷,刊入学报。

两钟至顺校上历史堂,四钟下堂。在大德通久坐,任文明新买《严华谷诗辑》。余久闻此书,今始寓目,采择精审,疏绎分明,合汉宋说经而一之(专重小序。名物宗毛传、郑笺、孔疏,大义取诸宋儒而参以己意),为学者治《葩经》简易之书。文明以秀才行贾,不废读书,殊不易得。七钟至醒春居赴陶月如之约。闻列强集议,改中国为君主立宪国,或幼主复辟,或推袁,决计不认民国。然则大局将变矣。革命初起,外人亦拭目俟之,乃时阅年馀,除党见捣乱,酬庸晋秩,开纪念、追悼、欢迎各会外,未建一策、举一政,无怪其不能承认,而亟欲以兵力定乱也。不知革命巨子将何以待之。

二月初一日(八号)晴。完颜衡亮生为其长子求吾全女,今年十五岁,长全女一岁。

亮生为麟见亭河督(庆)之孙,本吾恽氏所出(红香馆讳珠,吾曾祖姑也),不失家风。与采涧夫人熟商,允之。午后余携女八字送交桐琴甫转致亮生。琴甫妻父增寿臣侍郎渴欲与余晤谈,特来琴处相待,偕饭于福全馆。连日闷倦不适,归后在灯前集诸小儿女剧论,欢笑之声达于户外。偶思神仙亦随时运为起灭。秣陵蒋子文,始见于孙吴时,至六朝封侯封帝,甚著灵异(见《南史》)。唐末犹见称述(许丁卯有诗)。宋以后关圣帝君尊显,而蒋帝遂无闻于世。真武大帝,明朝最重之。至清朝改尊文昌帝君、孚佑帝君,而真武亦无闻于世。

初二日(九号)晴。校勘东三边长昂传七叶讫。未刻赴社政会,余因警厅无识者流乱改京师坊巷名,致旧时掌故全失(如奶子府改为廼滋府,蝎子庙改为协资庙之类),谬妄可恨,提议致函警厅,乘修改栅栏之便,酌予规复原名,兼慎其后,众咸以为然。又至孔社一行,与徐花翁、饶石顽剧谈。绍儒、质雍偕来,弦歌甚畅。复叶少云书。

初三日(十号)晴,稍和。静坐簃中作致隐公书,纠正所著《大学解》凡三端,不稍附和,致犯交友不诚之过,起草缮正,笔不停挥,指腕疲痛矣。灯下看《庸言报》第七期,《石遗诗话》录梁任公、陈仁先(曾寿。蕲水人。苏生同年堂弟)古今体诗十馀首,体格音节直摩唐宋诗人之垒。吾更用功三年,恐亦不能及也。不胜愧服。又看《中国学报》第四期丛录《越缦随笔》,莼老勤学博闻,为同光间学者,特意见有时而偏耳。《新纪元星期报》末附荃詧余斋《软红尘记》,有烂面胡同接叶亭一条,甄引文献甚详。徐花老所居。

即接叶亭旧地也。因录出此条贻花老,花老得之大喜。

初四日(十一号)晴。午刻至顺校,四钟上课毕,访朗轩,晚饭后归。叙五详述同盟会始末。隐公复书,于书之次第,悉用吾言,改从古本。馀则未肯服也。灯下静看念庵《冬游记》。余领会与前数次大不同,觉从前只见得门面也。因将其中扼要入微语别纸录出,印证下工夫。学姚江、龙溪之学二十年,今日乃有觉处。从前随人口吻,斥龙溪为误师门,盖汩没性灵久矣(龙溪超悟,洞彻本元,过于师门。王门大功臣也)。

初五日(十二号)晴。秀冬来谈。饭后至公善工厂与曹占一辨析厂事。再致隐公书。

看《学报》半册。

初六日(十三号)晴。原议与惠共入内午祭,兼闻吴蔚若前辈、邹紫东同年自青岛来谒梓宫,借图把晤,乃八点钟起后,周身俱发风块,奇痒难当。此虽皮毛之病。然须避风,遂未出门。一日坐内室随意看小说,冀忘其痒。朗轩来夜谈,蒙衣至簃共话。

初七日(十四号)晴。风痒犹不减,蒙被较可,一日未出房门。恭上大行皇太后尊谥为孝定景皇后。

两日卧病,感愤口占,不自觉其言之痛也全家住世茫茫海,两鬓逢春濯濯霜。死后无知原足乐,更何极乐羡西方。

初八日(十五号)晴。终日爬搔,异常烦躁。春日和暖,受此罪苦,人生真寡味耳。

接娴女信。看《通鉴•汉献帝》辛。张松为刘璋别驾,乃欲献地于曹氏,为曹所轻,复转而献之先主,真反复小人哉!卒亦难逃显戮。彼怀二心以卖国之徒,究何尝占得便宜。昭烈之称汉中王,其时献帝尚在位也,与魏武之称魏王何以异?南宋以后论者,乃一褒之而一贬之。其实魏王之封,虽由逼迫,究是天子之命。汉中则自相推戴而已。儒生龂龂正统,将尊蜀黜魏作一大公案,以为论史大事,无过于此者。盖史学之衰久矣(诋承祚,讥涑水,纷纷者数百年)。

初九日(十六号)晴。病仍不减。看《辍耕录》卷三至卷六,第五卷有“勘钉”一

条,乃知今戏场《双钉计》一出,亦有所本。笏斋自津来京叩谒梓宫,延至内室畅谈。隐公来就诊,亦延入内。

初十日(十七号)晴。病仍不减。竟日摩挲所藏画卷消遣。看《辍耕录》卷七至卷八。锡、珩入内室畅话。展仇实父《清明上河图》临本赏玩甚久。汴京故事,清明日,倾城士女出城上冢,沿汴河二十里。列百货,陈百戏,以娱行人,若趁集焉。张择端在南宋时,追忆绘此图,以寄丰镐之思。真本为世宝重。王风洲之尊人巡抚豫,以此得罪权奸,贾惨祸。今戏剧之《一捧雪》,即影射王事,而易画为玉杯。汤裱褙,即其时裱画匠。其造姓名为莫怀古者,所以讽世也。真本不可见,即临本之在天壤者,亦不多觏。或疑仇名为赝,余以为不然。绘此者,非穷年累月不能毕工,迨出而售诸市,其价或未必过丰,所获不偿所劳,黠者不为也。精致研细,古画无其匹。图自可爱,真赝可勿问矣。

十一日(十八号)晴。痒虽不减,而胸中颇爽,食量亦增。寄大兄两信,又代采涧谢大嫂一信。傍晚会臣、九兄来存问,延入内室,出所藏坡公墨迹及书画精品数种展玩欣赏,因留晚餐。珩弟亦至,集子侄谐谈剧论,笑声达于户外,夜深始去。

十二日(十九号)晴。百花生日,余乃枯卧榻间,真孤负韶光矣。午后采涧夫人率儿妇、诸女、王姬赴太和门追悼孝定皇后。不意闺阁女儿,乃能步入午门,仰瞻皇居之闳丽,可谓旷世奇缘。闻午门内秩序甚乱,虽小家丑妇,鹑结贫儿,但胸悬黑纸花、白布标识,即可溷入内廷,喧呼拥挤,并哀悼之意而失之矣。余独坐看《辍耕录》两卷。校对《疟病篇正义》写本四叶。又读柳州文数篇。张先生至内室问疾。龙溪云,良知者,无知而无不知。原无一物,故能类万物之情。可谓透悟语。此譬如明镜,本无一物,而妍媸毕照。学者拂拭保持,使常虚莹,不为尘污所蔽,即是根本工夫。隐公说,大学在明明德,意即如此。吾谓明明之功,全在毋自欺,欺心一萌,即尘污积而虚莹尽失矣。灯下又展玩项易盦画册,题跋三处。接禹九弟电话,知于今日到京。

十三日(二十号)阴,大风。痒较能忍,风仍不肯尽出。禹九来谈,留午餐,话南中情事,不可以终日。作霖于夜间冒风来存问。看念庵《夏游记》。记末论学一大篇,向阅之以为精要宜究心者,今则觉其多依傍格套,不如《冬游记》之针针见血,息息入微也。

十四日(二十一号)晴。春分节。禹九来问疾,留午餐而去。朗轩至内室夜谈。展玩旧藏张大风山水册十幅,深秀高简,画中逸品。择风景佳处,置身其间,翛然忘病。看《辍耕录》一卷。读文献文数篇,学古文必历此境,乃能得郁茂之致。

十五日(二十二号)晴。渐愈,仍避风。写寿联、喜联各一付。禹九来别,留午餐。

看《辍耕录》两卷。徐灵胎《景岳发挥》一卷。景岳学固有偏,然洄溪驳斥处亦未免参以成心。戌刻月食既,大地尽暗,如在星光下。近来新学小生不信命数,斥为迷信。余则笃信之,盖信得万事皆有命数,非人力所可妄干,自然培养风节,坚挺气骨,确守道义,销除竞心。今人所以蝇营狗苟,不顾廉耻,阴谋倾挤,为所欲为者,皆根于不信命数之一念也。究竟能占若干分外便宜?昨与朗轩细谈此理,雅具同志,茫茫人海,能有几人哉!大革命巨子宋教仁,辅黄兴附沪宁铁路北上,甫至车站,为何人狙击,枪中肋,伤小肠,次日殒命。或曰博浪椎误中副车也。黄惧而辍行,大索凶手不获。呜呼!东南之乱,其伏此乎?十六日(二十三号)晴。今日星期,各会俱不能到。看《通鉴•汉献帝》辛。卿和来存问。入夜绍儒、质雍偕来,在内室弦歌,余亦纵歌,以舒十日闷气。齐化门外六里屯虾蟆移家,大者如轮,小者如钱,或挽或负,不可枚举,皆向通州而去。其巨者,人偶近之,则人立。噫戏!此地其为瓦砾场乎?十七日(二十四号)晴。昨日庄子方传授一方。用荆芥穗二两,陈好老醋半斤,炒热,用布包紧,向痒外摩擦,能使皮肤内风热隐者现,现者枯,而痒自止。如法于临睡时治之,今日下床时颇无所苦。看《通鉴•汉献帝》壬,《辍耕录》卷十三、卷十四。统一

党以所编《震旦报》首册寄赠,议论十篇,皆平正确实,切于中国今日之用。党中政见若此,庶几有用矣,因修书致殷勤。(余于去年八月由朱君清华、杨君景周介绍入党,径将证券送来,余迄未承认也。)

十八日(二十五号)晴。《中国六大政治家》,梁任公编《管子》、《王荆公》,麦孟华编《商君》,实为治法家言之金科玉律,不第明古谊发幽光已也。法学菁英,聚于三册,熟读而精思之,岂不远胜今人迻译东洋法学,在可解不可解之间哉!午后静阅《荆公》册十馀叶(此三册,余阅已三四过矣,愈看愈有味)。六大家,一为管,二为商,三为诸葛(李岳瑞曾编辑,毫无道理,无一字及于法治主义),五为王,六当为张江陵。不知第四当属何人。李岳瑞以唐李德裕当之。赞皇只是能臣,非政治大家,岂能列管、商、王、张之间。李所编录,几于直抄史传,其识议亦去梁、麦远甚。余谓欲求王、张之比,其唯西魏之苏绰乎?绰佐宇文创制垂法,粲然可观。隋唐典章,多沿周旧,皆出绰所手定也。实一代太平制作之才(如府兵租庸调诸法,悉本周制)。会臣来夜谈,留其晚餐。

十九日(二十六号)晴,和暖无风,出至话兰簃,盖不逾闺闼十四日矣。写屏两幅,对三付,街牌坊三大字。晚饭后珩甫、桥楫、质雍来,弦歌竟夕。

二十日(二十七号)晴。疹块忽满面颈,群归咎于冒风,遂闭户竟日。存月坡来就诊。写街坊额两块。又写“福祥园”三大字,建方五尺,濡染淋漓,腕力殊王。看《通鉴•汉献帝纪》癸。吾近日作书,下笔辄平实完满,无虚锋缺墨,是大进境。再能得虚和之妙,则入古人矣。宝惠欲习字,令其临李北海,取其沉雄开展也。惠在有正书局买得珂罗板印《法华寺碑》,乃何蝯叟所藏宋拓,题曰海内孤本,法度森然,精神奕奕。又附一册,为蝯叟双钩墨填本,参阅之,尤觉显豁呈露,学者生今日,持银一两或数星,即可得墨迹及宋拓精本,幸福真远过前人。其如人反不嗜学何?二十一日(二十八号)晴,极和暖。午后力疾至顺校上历史一堂。朗轩来夜谈。五年前,门人张哲夫赠余《戏鱼堂帖》十册,有金明昌御题玉玺钤于每册之首,又有王元美收藏印。宋元祐间,刘次庄以家藏《淳化阁帖》十卷,摹刻于戏鱼堂,又名《临江帖》。南宋庆元中,四川总领权安节又重摹于利州。昔人评次阁帖,唯《淳化》枣木本第一,《绛帖》次之,《临江帖》又次之。《绛帖》三次翻补,世犹易得,此帖则不多见。今日展玩右军小楷数种。昔郭兰石极赏墨池堂中右军小楷(此帖所有皆右之),称为火齐木鸡。余未见墨池精拓本(唯见石印者),不知视此何如。唯就此帖观之,精采亦颇不弱。灯下又展玩明精拓《张迁表》及戏鸿堂中鲁公书数种,颇能参证笔法。

二十二日(二十九号)晴。龙伯、秉恒、仰恭、吴静岩皆来,命惠见之。闻谭伶夜在天乐园演《战长沙》,晚饭后出城往观。谭伶身裁瘦小,乃扮关侯则沉毅有神威。其声固非刘伶能及也。一钟归。

二十三日(三十号)晴。傅润沅学使闻余得四库弘治活字本《鹃冠子》,特来请观。

润沅讲板本收藏,乃未见此本,叹为精品,索纸笔录其行款题识而去(卷首有纯皇书御制七律一首,武英殿本无之)。板心有“碧云馆”三字,当考其出处。又观知不足斋钞校本宋胡穉《陈简斋诗笺》,人间孤本也,亦录其行款而去。客去,赴孔社,余提议先师春祭事。自民国成立,庙堂未举祀典。本社既名尊孔,祀事岂可不修?众议咸以为然。爰公举筹备员详议办法。绍、质夜来弦歌。

二十四日(三十一号)晴。西圃红白桃花皆放。丁未年,余初迁居,此树为前人锯去,仅留巨根,余欲掘除而力不能施。次年由根发丛条,花匠江四留直者一条,尽删其馀。

庚戌春骤长至五尺,忽见数花。至今三年,其高逾屋,繁英满枝,望之如琼葩玉蕊,洁艳殆近仙品。盖因根柢槃深,生气郁勃,故孙枝发达如是其速也。花下盘桓,倍增欣快。因悟花之出于自植,与学之出于自得者,其滋味较之现成享受,迥乎不同。汪向叔来就诊。

接笏斋书,随手作复。唐孙真人作《千金方》时,未见仲景《伤寒论》,其医学别有所授,

故论病用药,颇难测识。吾意其中必有神奇之道,超出寻常,屡思专意研求,苦无妙悟。

张石顽作《衍义》,只释药方,不究理蕴,即所释亦未知果得真意否。倘余医学稍进,或能窥见奥窍乎?二十五日(四月一号)晴。会臣来谈。午后至顺校上历史一堂。书客以书画收藏目录两种求售。一为吴县陆时化《吴越书画所见录》。陆,字润之。书成于乾隆丙申。(所见南田翁廿四种,石谷殆近百种。)一为南海孔广陶《岳云书画录》十卷。全载款识题跋图注,用赵松雪体写小楷付梓。全书一笔不率,精妙无匹。陆录跋中言,此书成时,陆先生自写精楷锓板,其中有董思白《岳庙碑》、《袁节寰墓碑》,犯时忌,祸几不测。先生急取板稿尽毁之,已印行者收回,而尚有流落人间者。今神州国光社得其原本刻印,此书始现于世。余检阅《岳庙碑》,文中颇及近事,然已刓成方围,阙字不复可辨。想其时虽有未经收回者,藏书家亦刓缺以避祸耳。雍、乾间文字之祸,可见一斑。又凡牧斋名号亦皆刓去。二书余略翻阅还之。

二十六日(二号)晴。第五女宝荃许字完颜氏,婿名世贤,今日过定。(〔眉〕金兀术四太子之后。)桐琴甫、绪禹孙为媒(满洲礼无两媒人,此沿用汉礼也)。午刻礼盘到,首饰、花粉皆参汉礼,若满礼,则唯红荷包一对,内插金如意各一支,男府女眷至坤宅亲悬诸所字女之胸,坤宅亦无回礼。余仍备靴帽衣料、文房四宝为回盘,并换庚帖(亦满礼所无)。设席宴两媒,程颂丞、李幼安作陪,席散押盘而去。至孔社筹备祀典会,徐、汪诸君皆以经费为辞,为主缓办,余意见相左,遂不发言。珩甫、绍儒、秀冬、质雍均来夜谈,弦歌至夜分。看《辍耕录》卷十五、十六两卷,有《辨铜器》一篇,极精审(又前卷有《大痴论画法》、《阁帖源流考》,皆极要)。

二十七日(三号)晴。孝定景皇后梓宫由铁路奉移梁格庄,臣毓鼎青长袍褂,摘缨冠,在宣武门西跪送。先在镶黄旗帐棚少憩,午正二十分,火车经过,道旁叩送。正阳门禁出凶器,即列祖列宗梓宫,从无出此门者。辛丑冬,孝钦显皇后自开封回銮,入正阳中门,已为长乐昭阳之异事。今景后乃有此创局,说者谓其生哀而死荣,诚然。火车系特别漆绘,如龙罩式,下安胶皮轮,行时平稳无声。第一车列仪仗。第二车安奉梓宫,车外满扎松枝花彩,四角系红黄色彩绸。第三车载缟素恭办丧仪各员。第四车载护送大员冯国璋、荫昌等。车行极缓。采涧夫人亦率儿妇、诸女前往瞻仰。归寓午饭,为曾澧臣写斗方四幅。

二十八日(四号)阴。午间微雨,土香膏润,闲步西圃,清气扑人,就花木,觅蓓蕾,拨根芽,其乐趣胜买现成花十倍。电询校中,知学生已因雨而散,遂辍不行。徐贞盦以孔社内部与之冲突,辞总干事,余作书挽留。兴殖公司在门头沟开渠修水口灌溉农田,公推余为董事,来函又嘱票举总理、总经理,余举王仲芗(总理)、李嗣香(总经理)。看《辍耕录》卷十七、十八。

二十九日(五号)晴。清明节。每年逢此日辄南望松楸,凄然不乐。晨起在西圃缅怀良久。饭后赴顺校补昨课。归路访南园久谈。看《通鉴•汉献帝纪》癸。温公论魏武不敢篡位一段,归功于后汉风俗节义之美,极有关系。我清之亡,并无暴刑虐政,只是是非颠倒,人心竞趋于私利,廉耻荡然,遂致故国故君之思消灭殆尽。民国肇建,而又甚焉。

吾恐祸未艾也。

三十日(六号)阴。龙伯来谈,以《疟病篇正义》求其作序。饭后至社政会,又至孔社。朗轩来夜谈。

三月初一日(四月七号)晴。为质雍书长卷,录《鹤林玉露》一段(论唐于西诗“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深喜其得隐居自得闲适之趣)。发痒不可耐,在内室推头,左目红,老王推拿立愈。余上次右目红亦然。推拿之益人如是。朗轩来夜谈。复禹九弟信,交孙福带去。

初二日(八号)晴。寒甚,着皮衣两重,体颇不适。九钟,民国第一次国会开会

(在象房桥旧参议院),禁卫军鸣炮一百零八声。国会为升平盛举,而商民皇皇,懔乎若大乱之将作,数日中相戒不出门,市肆日甫夕即闭门。斯岂好气象哉!续书长卷讫,计长六尺。看《通鉴•魏文帝纪》上,温公作论,表明以魏纪年之故,意极分明。朱子作纲目,黜魏系蜀,未免多事。论中谓,魏承汉,传晋宋齐梁陈而隋取之;梁承唐,历唐晋汉周而大宋受之,故不得不取魏宋齐梁陈梁唐晋汉周以纪年。胡三省注云,魏下脱晋字。胡氏误矣。温公所举,皆偏据之国,若晋则与周秦汉唐同为统一之朝,自当以之纪年,无须论及也。又看《仁斋直指》十馀叶,论证处语简而区别甚清,唯不及脉耳。

初三日(九号)阴。午刻效述堂招饮怡园(园即在住宅对门),同座唯凌润苔、朱经田两同年而已。花皆含苞未放。制肴极精美。朗轩来夜谈。看陈嘉础《周慎斋脉法解》。

慎斋、太平人,明正、嘉时名医。余曾得旧钞本《慎斋全书》两巨函,署名江东周之幹(或作之翰,恐误)。嘉础,字树玉,康熙时名医,慎斋三传弟子,毗陵人也。慎斋论脉,多前人所未发,陈解亦详明。景皇珍贵妃,光绪二十六年七月,西幸之前日,孝钦后命太监崔玉桂推坠井中(妃本囚于三所)。联军入城,内廷出其尸,稿葬于京西田村,历朝主位丛葬处,如南朝玉钩斜也。孝定既崩,有建议宜改葬者,乃移棺自阜城门入,出正阳门,辰刻,由火车移殡梁格庄暂奉安殿。景皇居中,左孝定,右即贵妃。其园寝在崇陵侧。

初四日(十号)晴。西圃补种杏花、樱桃花各二株、垂杨二株。鸾枝、丁香将开,迎春未谢,红黄映带,春色大佳。天津瞽者石姓精星命,屡有奇验。宝惠至津,以吾命往算,石云:生平行运,以四十九岁为最恶,理当褫职,决无幸免。惠告以是年三月自请开缺。石谓,此真人力可以回天,非平日积德,不能得斯补救也。今年立夏后,官运当发动,然运未全转(自四十九至今,在奇门休字门中),得不偿失。虽有人援引,以力辞弗就为佳。俟交立春后,则十年大亨,为生平所未交之吉运,无投不利矣。迨六十三岁,仍宜急流勇退,以保晚节。所论与刘容川大同小异。果尔,余于此一年中,当闭户自精,读书养气,使心力完足,莳花习字,陶写性灵,矜心躁心概与删除,为居易俟命之学,庶几不干异患乎?午后龙伯钧至惜字馆(医学堂旧地)畅谈,绳武亦在座。又至孔社一行。

初五日(十一号)晴,大风。子厚来谈。饭后至顺校上课,讲东林党议,为诸生详论三案是非,并举倪文贞疏以断之。归途在通记取款,遇范诚斋同年久谈。看《庸言报》第八期。晚饭后在内室集夫人、媳妇、儿女,说八大锤断臂举狮观画故事。讲者眉舞色飞,听者津津有味,洵家庭乐境也。

初六日(十二号)晴。先大父忌日拜供,张小松、史季超两丈,禹九弟均来。饭后至孔社议事。散后至乾祥益还米账,日用大宗此为最大。公善养济院官米不来,势将断炊,向乾祥借米十石以救急。又至恒裕拨利仁款。珩甫来夜谈。

初七日(十三号)晴。饭后赴孔社职员会,余再提议祀典,诸君赞成开成立会后举行特祭。夜饭后率惠儿至广德楼观剧,谭伶、贾伶演《盗宗卷》,神气宛然。归寓已三点钟,戏场犹未散也。接新加坡吴翘云信,因教育部于医学弃中医而习西法,大动公愤,劝余提倡抵制,救我华人性命,不第为保全国粹计也。教育部之罪上通于天。

初八日(十四号)晴。起甚晏。饭后偕锡兄访丹云丈,同至云山别墅访春。花丛减色,竟无足观。鸾枝十馀株,乃归乌有。梅叟殁未逾年,而春色随人俱尽矣。倚西爽阁栏杆,惆怅欲涕(墅为新人占为俱乐部)。无聊已极,过玉丰花厂买花。丹丈邀至玉春大茶馆便餐,俗呼为高台阶,在北半截胡同北口外,余儿时饮啖处也。问旧时食品,多半失传,又有今昔之感。灯下写宛平姜振翰司铎墓志铭百馀字,又写对三付,八言大联,纵笔作擘窠书,胸次颇畅。

初九日(十五号)晴。禹九来。饭后写墓志二百馀字。至顺校授历史。访张小松丈、禹九于第一宾馆,松丈邀杏花春晚餐。归寓朗珩在此。郑先生看余书志,谓吾书之可爱,过于坡公。余谓此所以远不及坡公也。吾书姿韵全露在外,故令人一见即觉可爱。若坡书

则姿韵全蕴于古茂中。初看固好,愈看愈有味,断非后人所到。此所以远不及也。为人跋邓顽伯隶书册,兼题引首。

初十日(十六号)晴。鸾枝齐放,红光欲眩。此花始见于龚定庵诗,北方所独擅也。

门人张吟樵来见。饭后写墓志毕。接许篆丈断弦及丧子讣告,作函奉慰。酉刻,前门桥头彩牌坊为电火所焚,天所以示罚也,不祥甚矣(民国之祸将发于国会,此坊为国会而设,宜其焚也)。

十一日(十七号)晴。酌升来谈。苏人蒋敏修君(鹏)来就诊。一日不出门,督花佣种花浇花为乐。朗轩夜谈。禁卫军出关抵御外蒙,溃于大王庙,尽弃枪炮辎重,蒙势益张,从此长城为边防,又如明代之旧矣。

十二日(十八号)阴。高朗轩(步瀛,霸州人)来谈。庄永之(荣)自固安来谒,亡友秉澄之子也。秉澄己卯年以案首与余同案入学。饭后至顺校授历史至明末讫。微雨,遂归。雨声达旦,农家方盼甘泽,可谓好雨知时矣。夜卧听檐溜琤琮,心神俱适。发天津李慎如信。

十三日(十九号)晴。饭后偕采涧率儿女游乡祠,看海棠,登三层楼凭眺良久乃行。

至广和楼观剧,泰丰楼晚餐,皆朗轩作东。归后作隐公《大学格物一贯之道》序,未脱稿。

十四日(二十号)晴。序文撰讫,写付隐公。余近来于朱子颇有违言,非敢轻议先儒,学理质诸吾心而不安,有未能强作周旋者,特不可预存成见耳。午刻,桐庆甫以马车迓为其夫人诊病,月坡亦来就诊。即赴述堂怡园之约,特备两席:男席余及惠、襄两儿;女席夫人及大媳,二、三、四、五四女。园为述堂手建,尽曲折之致,煞有匠心。归寓,饶石顽、珩甫来谈。接大兄信,又五妹复信。

十五日(二十一号)阴。谷雨节。刘壬三、汪叔平、端仲信均来访。饭后至工商部答访屠宝慈(振鹏),未值。朗轩来作半日半夜谈。卿和侄婿以彰德、磁州交界新出土魏吴郡王萧正表志铭求质订。志作于天平七年,东魏孝静帝时也。余检《梁书》、《魏书》证之,《梁书》附其父临川王宏传末只一二语,《魏书》则列专传,与萧宝夤、刘昶同卷。所历官阶及卒年,悉与史合。唯正表曾降侯景,授南兖州刺史,封南郡王。志则讳而不书。

正表为临川王宏之子(魏书举其字宣达,盖宏字避孝文帝讳),乃梁武帝胞侄,字钟离。降景后,反遏梁之勤王师,而遣将寇广陵,为梁将所败,进退失据,不得已乃降魏。其人悖逆不足取。志乃称其“号哭霄征”(霄即宵字。北碑字体不正类如此。又赠官之徐、扬、兖、济四州刺史,史作扬,志乃作阳,尤谬),驱车弗息,鞠旅誓众,哀感三军,散发秦庭,投身魏阙。又云,王以本朝阽危,志殉社稷,尊官厚俸,一不关心。竟是忠孝节义之流!谀墓之文不足依据若此。志云葬开邺城西坰,盖今之彰德郡城,非复邺城旧址也。书法遒美,颇近《刁遵》、《张猛龙》。闻掘出殉葬宝器颇多,俱为磁州官库收去。

十六日(二十二号)晴。未刻至顺校上课。答访宋位三(名梦槐,平遥人,癸巳同年),解衣畅谈,冒微雨而归。复三兄信。

十七日(二十三号)晴。采涧率儿妇、两女游津,宝惠侍行,辰刻附早车去。饭后偕锡兄游护国寺,日用之品咸备,小民微技寸长,皆可借以餬口(如凿花样,制洋灯纸罩,以土木作小玩具)。彼二三十岁壮男,乃专恃沿街乞讨为生活,真惰民之尤。余遇乞丐之老病者、残废者,每施以钱文。独于此等惰民,置之不顾。顺访朗轩、慎之、聚五,适范诚斋在坐,相与剧谈。又为慎之写对两付。出城至武进馆一行,移祀文昌、关帝像于友善堂,以原祀屋三楹居人,徇住馆诸君之求也。

十八日(二十四号)阴雨竟日。土膏滋润,花木生意盎然,唯梨花、海棠零落掩地,不胜惆怅耳。饭后至桐琴甫处,为月坡及琴甫夫人复诊,适涛贝勒在坐,抵掌痛谈。诊毕冒雨游其家花园,地不甚大,结构颇精。牡丹一株,高约七尺,几成小树。曩闻曹州牡丹树有高过屋者,都下未闻有此。枣花寺素以牡丹名,亦只三尺高耳。结葩甚旺,已辨色,

得气厚,固宜其开之早也。又白海棠正繁,与苹果花相掩映,一片莹洁,徘徊玩赏不忍去。

龙伯新赠余《古今医案》十册,嘉善俞氏震所辑,扩江氏《类案》,而更加精审。聚无数名师之所经验,一一聆其议论,受其指示,增无数知识法门,治医家言之乐,孰有过于此者。嗣后每出门,即挟之车中细阅之。发端于此,后不具记。灯下朗读《文选》中刘子骏《移太常博士》文,陆士衡《豪士赋序》,劲气回旋,声情激越,颇悟文家顿宕吞吐之法。

唐以后文不能如此味厚也。余作文有时颇能清脆,独于沉厚二字,去之甚远。固天分限之,究是学力薄耳。欲窥此境,非多读两汉魏晋文不可。

十九日(二十五号)晴。家塾习字须用仿本,厂肆翻刻各种,苦无佳者。余为录张茂先《励志》诗,作寸馀楷书,写得四纸。虽无九宫格,而分行布白,规矩森严,以坡公笔致,仿欧阳《千字文》结构,取便幼学。申刻赴孔社筹备会。又挈纶、懿至天福堂,本为余作东,乃为朗轩争去。偶读《魏书•杨播列传》,史家既全载杨椿训子书,又于传末详叙杨氏家法之善,缕缕数百言。盖于其阖门横罹惨祸,有深痛焉(传论亦深致此意)。魏收史学,可见一斑。余于四史外剧赏《宋书》、《魏书》,良有以也。采涧自津回。

二十日(二十六号)晴。钮伯雅来谈,其世兄坠大骗手杨植三彀中,倾家荡产。伯雅述之流涕。余与伯雅四十年老世交,不忍坐视,乃至恒裕访润兄熟筹,竟无救着。吾阅历已多,思之烂熟矣。至顺校上历史课,为详述明末清初朝局,有声有色,如见如闻,诸生眉飞色舞,踊跃鼓掌,以为空前绝后之历史教员。再至恒裕,与润兄、沂初、鸣皋至对过狭巷内新开川滇小饭馆晚餐。散后又答访伯雅,告知一切。归途大风。作王莲堂《经义偶得》跋(明经彦伦之父也)。

二十一日(二十七号)晴。闻三兄患病回京,即往诊视。未刻至湖广馆赴孔社成立大会,入社者一千三百馀人。总统遣夏寿田代表莅会,来宾约百馀人,可云盛矣。余登台报告本社宗旨,拍掌声如雷(凡报告、演说、例用粉笔书牌,或别纸悬台前示会员,台下睹余姓名,即拍掌欢动)。嗣投票选举,余以四百十四票得副社长。社长为徐花农前辈。散已上灯,饥疲不可耐,率惠、懿饭于川滇小饭馆(馆名犯先妣讳,故不书),仍系恒裕付账。接开封顾表弟回信,寄款廿元已收到矣。

二十二日(二十八号)晴。午刻访石顽,偕至便宜坊,折简邀亚蘧、珩甫。座次话昨日运动得票之丑态及鬼蜮伎俩,言之可耻。散后步行赴恒裕拍电唤车。在大街地摊买石印陈秋舫、魏默深两先生手书诗稿,合一册,价洋两角。陈殿撰《简学斋诗》,格律、韵味俱佳,为世所推重。余十六七岁时,得其刻本(《诗存》、《诗删》共三册),常玩诵之,把笔学为古近体诗,实始于此。此册经魏默深、包慎伯、吴兰雪、龚定庵评阅选定之本,七次淘汰、乃成此稿,仅存诗六十四首,甚至每年只留一二首。乃知老辈功力精纯,虚心改诗若此,宜其卓然有成也。今人作诗固轻于下笔,而读古人诗,亦随口滑过,毫不得其用心所在,安能长进。魏诗亦不多(名清夜斋),有圈而无批,注可删者六首,亦手自订定之本也。树棠侄自常州到京来谒,未晤(天井巷幼方弟嗣子)。吾童年喜看小说,虽闺阁所看之七字句,下至评话盲词,无不寓目,所见约逾百种,且目力极捷,尝以两日尽《三国演义》全部。然生平学问,发轫皆在小说中。学为古文,始于《水浒传》、《虞初》新、续志。学为散体诗,始于《红楼梦》。而读书能推求言外意,亦始于《红楼梦》。于《镜花缘》,得音韵反切之学。于《希夷梦》,得政治经世之学。于《儒林外史》,见明朝及清初社会风俗。于外国小说,见欧洲社会风俗。其他一鳞片羽,不胜枚数。可见凡书皆能益智,在人视之何如耳。

二十三日(二十九号)晴。饮后至顺校上课。接景乔信,随手作复。又在通记略坐。

晚,偕作霖、锡兄、惠儿饭于龙海轩。会臣来夜话。

二十四日(三十号)晴。申刻忽阴,雷电交作,微雨沾洒而已。写《经义偶得》跋三纸,王念伦将付石印也。石顽来谈。复王重光信。灯下读《史记•平准书》。张濂卿、吴

挚甫二先生评本,为自来《史记》评本之最。

二十五日(五月一号)晴。屠宝慈来谈。午刻访石顽订交。行顽长余一岁,长沙人。

同饮于便宜坊,兼约亚蘧。谈及南京已另立政府,总统,总理,其他国务员咸备。此说果确,南北分割,战事兴矣。(〔眉〕此说不确。盖虽有此推定,未敢实行。)在乾祥买米二十石。入前门,至桐处复诊,琴甫赴津未归。园中牡丹已开,玩赏久之。惠拍电云三兄坐候。急驰归,而兄已去。寄杨味云信。灯下读《史记•五帝本纪》。此篇向未经意,今乃知其振束推荡之妙。

寓兴一首为王念伦书册鸡虫争利生馀几,蜂蝶穿花体太轻。独对寥云寄雄放,长松风荡万涛声。

二十六日(二号)晴。伯雅来谈。饭后偕锡兄至乡祠筹备廿四属开会事。同游崇效寺,牡丹已开十分之四,有墨牡丹二丛,其色紫黯近黑,与绿色一种,皆异品也。徘徊花下甚久,遇杨杏城同年。

二十七日(三号)晴。耿世兄(善工。伯斋同年之子)来见。石顽、臞仙同来,邀往便宜午餐,禹弟追踪而至。餐后至孔社就职。派定职员,指挥会事,皆正社长徐君独断独行,余与石顽默坐会员丛中,不得与闻也。会散,至广元访王寿山,为伯雅事。接大城刘滇生(林藻)信,为入孔社事,随手作复,交珩甫邮寄。灯下读《蜀志》蒋琬、费祎二传,大约承祚撰魏、吴二志,皆有底本可据。独蜀出承祚自运,兼有故国之思,故结构叙次,笔墨与二志迥乎不同,更多事外远致,非熟读不知也。

二十八日(四号)晴。饭后至乡祠联合会欢迎廿四属两院议员,议员共九人,到者唯霸县郝仲青(濯),大城邓和甫(毓怡)而已。三钟开会,正会长金筱珊丈任报告,余任答词,摄影而散。又至社政会,已散会矣。姜颖生纠合公局,崇效寺赏牡丹,作简辞焉。

西圃藤花、荼蘼皆放,点黄垒紫,点缀暮春风景不少。遣纶、懿出西便门赴岳各庄,为亡友王西岑翁扫墓,补清明之祭也。孟常备祭菜一元,买纸锞五角,给看坟人四角。

二十九日(五号)晴。在新历为端阳矣。涛贝勒、桐琴甫来谈,留午餐。未刻至崇效寺,赴徐花老之约。所请五六十人,喧哗杂遝,无暇赏花。名为雅游,实俗局也。牡丹之外,黄蘼万点,楸蕊干霄,寸寸皆入诗料。在珩甫处久坐。入夜赴椿树三条赵子衡丈处。

歌场演《举狮》、《观画》。朗来未遇。

四月初一日(六号)阴。立夏节。午刻饭于便宜坊,亚蘧作东。四钟至顺校上课,在通记取款。朗又来夜谈。接汪志恒扬州信。处此时局,犹欲索八行谋差,世界中自有此种热昏之人!即刻复书拒之。接味云回信。偶考得赤壁之战,诸葛孔明年二十八岁。孙仲谋亦二十八岁,周公瑾三十四岁,为最长矣。三数少年,乃能成此大事。此向来论古家所未尝着眼者。

初二日(七号)晴。步至学报社,午饭后归。叔进推庄子为中国之佛,自来无人能窥其精蕴。所言不外精、气、神三者。叔进又谓宋儒克己之学,敛其心于至小,推勘入细。

以克其私己之欲。庄子则推而放之于至大,俯视人间,殆同黍蚁,自无私己之可容。余问庄子为子夏门人,学术何不相似。叔进谓,子夏寿最高,或晚年见地之高,为《论语》所不及乎?余因悟《公羊》、《穀梁》皆出子夏。《春秋》微言大义,得之口授为多。可见子夏所得了师门者,非《论语》所能尽矣。

初三日(八号)晴。看《通鉴•魏文帝纪》。《三国志•蜀志叙》云:魏文帝即位,或传汉帝已殁,先主为发丧制服,上尊号曰孝愍皇帝。下即接叙群臣劝进即位。就表面观之,似乎名义极正,其实先主此中大有作用在。或之者疑之也,此凶信盖即蜀君臣所造,

为称尊地步耳。否则为先帝上尊谥,是何等大典,仅凭偶尔不根之讹言,竟贸然行之乎?后人勿谓古人所瞒。写字两叶。寄三兄信。

初四日(九号)晴。未刻至万善寺前古藤花馆,赴宋位三同年之约。厅事古藤两株,植于元大德时,清初文人俱有笔记著录,今归江宁陈氏。在花下徘徊良久,半席先行。至顺校上课,又赴朗轩广和楼观剧之约。归寓萧筱虞亲家、余节高世兄(绶屏同年之子)均来淡。绍儒、质雍弦歌半夕。接六弟信。

初五日(十号)晴。午后琴甫驶汽车迓往复诊。晚饭后率铭、纶、懿至椿树三条歌场,余演《洪洋洞(盗骨)》。

初六日(十一号)晴。午后赴公益会,又赴孔社,均以人少不能开会。孔社评议各员白廾常会,自提议案,自付表决通过,自推起草员,而正副社长及诸会员均不与焉。其旨乱一至于此!王念伦君具书论其侵权违法,语语根据法理,颠扑不破,余甚服之,因加入姓名附议。

初七日(十二号)阴。饭后赴农会,与筱珊丈、露坡同年畅论会事。复承庆侄信。

夜雨至一点钟始止。

初八日(十三号)阴。园林清润,玫瑰八盆,倍增香艳。写应酬多件。寄五妹信。

又复嵩岑叔祖信。朗、珩来谈。付乾祥米价洋二百元。连日搜获南来暗杀人甚多,街市戒严,子夜即断行人。

初九日(十四号)晴,有风。未刻至顺校上课,兼查核用账。复澜翁信。看《通鉴•魏文纪》。接思缄南京信。

初十日(十五号)晴。起甚晏。嘻!吾之惰也。访石顽。午饭于便宜坊。石顽富才华,工诗,多识明末遗老故事,故国之思甚深,相对谈艺殊乐,胜于抵掌论时事也。复周衡甫信并所存信成银行存款册一本。又致仲鲁信,为嵩岑族叔祖视事。

十一日(十六号)晴。张珠舫(天培)来见,王三荐为顺校庶务也。饭后至隐公处贺娶儿妇之喜,新人万福,敬茶,接谈,开通之至。答访罗子衡(经权。乙未翰林),祁漓云(荫杰)于甘肃馆,唯晤子衡。谈次始悉门人张泽堂(铣)在焉耆府死事状,为之惨然。归寓曾子彦(广俊)来谈,欲调融社中意见,亦知汪、俞作祟矣。接王重光汴信。贞盦前辈邀枣花寺赏牡丹,出示前三年蝶仙画册,余曾纪长歌感题其后。

十二日(十七号)晴。看《通鉴•魏文帝纪》下,摘胡注数处,加入《三国志》书眉。余于《国志》研穷三十馀年,朱墨烂然,简端几满,所得甚多,类非寻常论史家手眼也。傍晚与锡兄饭于瑞记,兼约润田兄。饭后至椿树三条演《失街亭》。

贞盦前辈招饮枣花寺赏牡丹物外琳宫不纪年,一杯无恙醉香前。美人阅世还相识,词客哀时且自怜。掌故但留花国史,章缝仍结杏坛缘(所招皆孔社同人)。丹青旧迹重经眼,忍向容台问蝶仙。

(光绪卅四年,余与前辈赏花寺中,得遇太常仙蝶。前辈画册征诗,余曾赋长歌纪其异。是日重出此册示客。)(〔眉〕此稿较无浮语。亚蘧谓极似晚唐吴、韩家数。)

十三日(十八号)晴。王妾生日。午刻访石顽略谈,至便宜坊赴孙掌柜之约。连赴社政、联合、孔社三会。绍儒、质雍来消遣。吕甥达勉自鄂携姨姊蕊甫夫人信来见(前室管夫人之胞妹),未晤。伯葭自沪来,亦未晤。

十四日(十九号)晴。午刻亚蘧电邀便宜坊,与石兄同往。亚蘧谈及孔社半月前上内务部呈,列余及石兄姓名,而此事事前既未与闻,呈稿亦未寓目,事后又未追告,竟尔代署姓名,置之不理。若再容忍旅进,非特无耻,此后名誉正自可危。乃与石兄决计辞职,

脱离干系。偕访张季端同年,呈后亦有季端名而不知也。归寓,琴甫已驾汽车久候,迓为衡亮生胞姊及夫人诊病,余觉喉痛,然不能不往。诊后亮生昆季四人邀至福全馆晚餐,以马车送归。喉痛加甚。日来日赤如血,月上时亦作赤色,与宣统三年八月十七日正同,兵祸恐在旦夕矣。荧惑入南斗。

十五日(二十号)晴。痛稍减,一日不出门。曾子彦来挽留,石顽兄续至畅谈。石兄学问渊雅,论诗甚快。客去,坐簃中,将日记中辛亥以后诗别录成帙,名《湖隐集》,写四叶,手倦而止。

十六日(二十一号)晴。石兄来簃中,正话咸同间湘人故实,而张季瑞、汪珏斋、罗子衡、祁漓云联翩而入,坚致维絷请罪之意,支吾良苦。甚矣,世事插足之当慎也。当大会前,某公以全力运动作社长,冀以此社为终南,夏畦牛医,俱充举主,余即知其必偾社事,迁延不遽引去,致生种种波澜,层层里碍,及今去之,见幾已晚矣。至顺校补授昨课,归路访朗轩未值。郭琴石来谈。灯下校《学报》待登之《宁夏哱拜传》。此传叙次遒洁,有声有色,学龙门处,时得其一鳞片甲。发景乔信,为领款事。

十七日(二十二号)晴。尚会臣、伯葭来谈。偕惠至广和楼观剧,散后饭于天福堂。

夜睡极不安。

十八日(二十三号)晴。校对《哱拜传》。未刻赴顺校上课,骡车颠顿特甚,归寓惫不能兴矣。吾衰矣!文六舟贻我鲥鱼,约朗、珩共食,朗至而珩误焉。质雍来弦歌。

程伯葭绘蒹葭扁舟小景,以其字名之曰白葭图,为题四十字避秦无桃源,欲向图中住。伊人何处寻,扁舟愁日暮。江湖号断鸿,乾坤惨昏雾。

唯应扫见闻,秋风自来去。

十九日(二十四号)晴。酌升来谈。饭后偕宝惠至枣花寺赏芍药,前后十馀丛,均纯白色,香洁殆入仙品。盘桓良久。赴孔社新会场欢迎李燮和(湘人,革命巨子也儿男女杂揉,怪状百出。散会又合摄一影。至恒裕晚餐,从对门瑞记传餐,盘榆交错于道。九钟赴椿树三条歌场,余与绍儒合演《托兆碰碑》。归途微雨。接五弟妇回信。门人吴蜀尤(嘉谟)来见,相别十年矣。

二十日(二十五号)晨曦晴朗,忽而风雷交作,大雨如倾,皆冰雹也,大者如胡桃,小者亦大于绿豆,横斜奔进,屋瓦皆震,积地可二寸许,儿女辈以筐盎承之,顷刻盈矣。

约一小时始歇。出视玉簪大叶,洞穿碎裂。麦穗离离,安能受兹猛击!怅然不怡。嗣问南北城人,北城犹有疏点,南城竟未见一粒。大势从西北方来,不过一线之界,或不致剧害也。天霁出城贺绍儒续弦之喜。又至社政会莅评议会。归寓齿痛颇苦,早眠。接王重光同年信。

二十一日(二十六号)晴。齿痛连喉,牵及太阳。石顽来谈。朗轩约四海春,不克往。闷卧读杜诗,悟作诗必当有我在。杜诗无一首无子美在诗中。即如咏花诗,须是有我看花,方与花有情。若泛泛咏花,则花之开落,与我何干,漫劳一副笔墨写之耶?二十二日(二十七号)晴。齿胀益甚,至东城徐景文牙医治之(徐乃广东人,在美国专习牙科,毕业得博士优奖)。景文在津,其徒郎姓为余注射药水,涤去白脓无数。携药水一瓶归,时漱之。午后胀痛稍平,而时发寒热。坐卧竟日,看《医案按》自遣。

二十三日(二十八号)晴。肿痛颇减。张珠舫交来校款六百元(阳历四、五两月份),命宝懿送存恒裕。傍晚隐公来长谈。前日校《哱拜传》,有“运逃”二字,疑“逞”

为“远”之形近而讹,率改为“远”字。今日见《汉书•匈奴传赞》,有“这逃窜伏”一

语,正是此“退”字,乃知亭林用《汉书》也。甚矣,读书不精不熟,断不可轻改前人也。

急作简致蕙农更正(“逞”即“遁”字)。

二十四日(二十九号)晴。肿犹不甚消。写应酬匾额十二字,扇二柄。统一、共和、民主三党合并为进步党,以抵制国民党之昏暴,维持大局,在磨盘院开成立大会,余亦预焉,略坐而归。占柱臣世兄来谈。复王重光信。

二十五日(三十号)李师葛、江子厚来谈。连日苦闷,至广和楼观剧消遣,洪思伯作东。绍儒、质雍来弦歌。会臣送櫻桃,作霖送鲥鱼,皆初夏鲜品也。录诗稿两叶。

二十六日(三十一号)晴。晨起齿胀异常,既而牙龈出脓甚多,胀痛渐消,而左腭又有胀意,乃延外科房星乔治之。汪省三来结算校账。门人朱楚白来谈。会臣足蹩未全愈,扶杖而来,子夜乃去。畅论治河之法,口讲指画,详晰分明。听君一夕话,胜读十年书,此之谓也。接周衡甫信。

二十七日(六月一号)晴。金搢丞(笏先)来见。未刻赴社政会,所提议案甚多。

至恒裕少坐。许小篆(福奎。篆卿姻伯次子)、杨云史(鉴莹。莘伯年丈之子)来谈。云史在新嘉坡创办种植胶树公司,回华集股。(此树亦名橡树,而非中国之橡。割浆法与割罂粟苞略同。)

二十八日(二号)晴。张祝笙来谈。王亦韩(慕琦)来见(己丑年年侄)。四钟赴松筠庵,与李嗣老、金筱珊丈、袁寄耘、高菉坡会商农会事。自来论《三国志》者,皆推为高简有法。此论其体裁耳。若论文笔,余读蜀、吴二志,酿郁刻画,实兼得马、班之长。

专心学之,可于文界自成一队。《金匮•疟病篇正义》刊成。

二十九日(三号)晴。王仲芗来谈,知兴殖公司在门头沟开渠,筑石堤溉田,推余为名誉总理兼董事,因余系本邑人并畿辅农会会长也。未刻赴顺校上课。归路过恒裕小坐。

效五嫂在寓专候。朗来夜谈。为王重光作致开封国税厅汪向叔信。接史挹三及禹弟天津信。

三十日(四号)彻夜雨声滴沥,亢燥之馀,心神俱爽,竟日夜未止。看《通鉴•魏文帝》毕。陈群疏论臣下雷同及党雠失真之弊,语简而切。录诗稿数叶。傍晚冒雨至惠丰堂赴张祝笙之约。偶阅《自助论》载:一英人买小刀受欺。因云,无赖汉不唯欺我,彼亦自欺其自知之良心。真学道透宗语。

五月初一日(五号)阴。时有微雨。看《通鉴•魏明帝纪上》。吊郭琴石妻丧。答访汪珏斋不值。访石顽,以《湖隐集》请其评正。石兄谓余诗由苏、陆窥少陵,而以中晚唐人为歇脚。所论颇确。余于坡诗不甚究心,而致力山谷、后山较久。昨晤汤纪五(化龙),盛推高要陈焕章新旧学之精深(陈字重远,留学美国为哲学博士)。今日检陈著《孔教论》观之,极言孔子当为中国大宗教家。持论甚辨,阐明孔学,亦能自畅其说。

初二日(六号)彻夜大雨,晨始放晴,甘泽为霑足矣。致周衡甫信并信成银行储蓄册五本。又致新嘉坡吴翘云信并新刻《疟疾正义》十本。未刻赴顺校上课。车中看《中国学报》第七期,有李天怀论尊孔一篇,言今人孔道会、孔社等等,无益圣道,极有卓识。报中谱录类载浙江孙德谦所辑《二妙年谱》。二妙者,金元遗老稷山段成己、行己兄弟也。成己号遁庵,行己号菊庄,皆以诗词著名。谱录之学,必如王白田之于朱子,张石洲之于顾亭林、阎百诗,李恕谷之于颜习斋,王文诰之于东坡,乃有关学行宏旨,而收录又极详尽,足供尚友之资。《学报》前期所载《王子安年谱》,已无可观,此谱则仅据诗词所见之一斑,强为附丽,直味同嚼蜡矣(《辍耕录》有陶靖节、陶宏景二谱,颇乏兴趣。然陶宗仪为阐扬先德而设,犹有用心)。此种学问,用力甚劬,而所获至鲜,学者暂置之可也。史挹珊自南来。

初三日(七号)阴。石顽兄来谈诗,手批《湖隐集》交回,不作谀滥语,且为点定数处,胜原作十倍。交谊之厚,性情之诚,可感可佩。魏、龚二先生评定《简学斋诗稿》,余尝叹羡昔人情谊之挚,不意并世而有石顽。得此益友,诗学或可望进境乎?又于卷首题诗一首。挹珊复过谈。绍、质来弦歌。卿和侄婿在粮饷局患病,误服药,甚剧。特迎来寓

斋,以便看护诊治。其病本系风温,乃为庸医误治,更以柴胡、常山草果重劫其阴,以致烦躁不得卧,已三日矣。舌苔灰色,若再因循,阴将竭矣。庸医之罪,可胜诛哉!余急用清热求阴之剂(重用人参),使今夜先得安眠,明日再议下法。

初四日(八号)大雨竟日。彻夜料理账目。为挹珊题《爨林居集联》二册。三处开会,皆为雨阻。灯下静坐簃中,读《三国•蜀志》二卷。听窗外雨滴玉簪薜荔,其声清脆,心境极舒。忽又念及农家麦熟未割,根腐穗伤,夏收顿歉,不觉怅然长吁。卿和服药,居然安睡数时,热渴俱减,乃用燕医生白补丸以参汤吞服,遂下燥粪,病势十去五六矣。补丸专下燥粪,而不伤阴,且无过泻之虑,其功用稳于硝黄。此余独得之妙也,已屡试之。

吾诗从玉溪入,进窥少陵,复旁及江西派,以坚骨而炼意。还驻足于温飞卿、司空表圣及吴、韩、罗、韦四家,盖二十年功力所聚矣。所作虽不成家,亦复谈何容易!

初五日(九号)阴。天中节,晨起祭神。午刻祀先。饭后拟至南横街而三兄及挹珊来此,遂辍行。全家分局博戏,余独坐灯下静读医书。前昨两日诊卿和脉,沉细已甚,两足极冷,有似阳证见阴脉。细诊右手关尺,觉沉细之中,独见弦小,知为积滞。盖热邪凝结,故脉细足寒也。又有舌苔黄燥为证,遂一意峻攻,兼恣饮新汲太平湖井泉,救其焚灼(若自来水及汽水,一经制造,天一之本质无存,不能治病),即下坚燥粪十馀枚,又泻其热如沸之水半桶,热邪四散,两足顿温,脉转而浮洪数大,热病之真相见矣。但须清热滋阴,明日病即可十去七八。危哉!险哉!稍一游移,祸不旋踵。

初六日(十号)晴。未刻赴顺校上课。灯下随意看《士礼居题跋》一卷消遣。又读《宋琐语》高趣、超诣两门,有萧然物外之乐,他史无此笔墨也。

醇王府废园(府即德宗潜邸也。醇贤亲王在时,以首辅领海军,冠盖辐辏。岁庚寅,王薨,子载沣袭爵,移府于十刹海北,名曰东府,而以旧府为西府。)

草长台倾石半荒,悄无人处野花芳。殿阶时见狸牲迹,朝士曾趋雁鹜行。东府会稽终复晋,南宫兴庆讵安唐。居民能说承平事,一骑天家岁进香。

初七日(十一号)晴。饭后偕张先生、锡兄游城隍庙,茶棚小憩,纶、懿、闰踵至。

尚九兄、杨大弟来夜谈。连日月钩如血,兵象也。东南其多事乎?初八日(十二号)晴。表兄梁同年(恩霈)自津来。三钟诣农会,与袁、金、高三君会商接手办法。近由李嗣老交出,余任总理,袁任会计,金任农林,高任农校。出城与会臣、锡三、润田三兄,朗轩弟同至瑞记晚餐,润作主人。

初九日(十三号)晴。闹市口菜摊有新菜,众人不识也。尚九兄见之,居然莼也。

赠我两把,以鸡汤煮之,滑嫩可口。不意十丈红尘,乃尝斯味,交通之便利如是。饭后至顺校上课,归路访朗轩不值。灯下写联五副。接周衡甫信,储蓄五册已收到。

谢尚九兄送莼菜莼丝肥更滑,莱以季鹰名。伊洛风尘恶,江湖秋水清。北人初识味,南土尚劳生。

招隐知君意,商山话耦耕(昨日九兄在此,共商归耕之计)。(〔眉〕后半首粘莼说,固觉小样,然又脱开不得。)(第三联接头不得,换头更不得。苦吟三日而后得之。盖以第三句承首联转身,第四句承次联转身也。)

自叹

题图祝寿还谀墓,日日违心作呓谈。尽扫声闻无一字,拈花自证老瞿昙。

初十日十四号)晴。至汪家胡同预祝昆师母明日寿。夜雨。

十一日(十五号)雨竟日。夜饭后率惠儿连赴廿四属联合会、社政进行会、孔社,均因雨不能开会。在恒裕晚餐,至椿树三条演封台戏,余演《黄金台》。

十二日(十六号)晴。曾子彦来谈。饭后因学校事诣学务局访李润生面商良久。陶矞如自东城八大人胡同遣马车来迓,为乃郎看病。系温热兼结滞。季超丈乃以桂枝汤合温胆汤药之,实不解其命意所在。最奇者,其脉案中亦知是热滞病也。矞如邀往福全馆晚餐。

十三日(十七号)晴,黎明阵雨,旋止。未刻,正拟赴顺校,陶处复以马车来迓,兼晤星如并矞如次三子(长郎字伯铭,次字仲谋,三字叔绳),因开方。笔墨甚精良,案有宣纸,各为书大斗方一块。仲谋新得法梧门诗龛投赠诗卷,其中洪稚存先生诗字最多,又有赵味辛先生之作,皆毗陵先辈也。余为书引首“诗龛遗墨”四字。卿和病痊回粮饷局。

十四日(十八号)晴。陶氏电告病愈七八矣。午后衡亮生以马车来迓,为其八令妹顺承郡王福晋诊病,晤郡王讷勒赫(字乐庄)。归后偕张先生、锡兄、纶、懿游城隍庙。又至庙后看赛跑自行车,奇巧百出,总之不外乎熟字耳。无论何事,精思无不启之扃,熟练无不生之巧。在聚魁坊晚餐,惠亦自司令处来。过大同推发。沈邱高养祉送示椿叶所养蚕,蛾大于蝶两倍,翅有五彩,茧粗如大指,丝用捻法,绸坚韧耐久,极宜染,价与洋布埒。

河南、山东多有之。倘上下群用为衣裤,以代洋布,岂非收揽利源,抵制外货之一大宗乎(椿即臭椿树,遍地皆是。古名赤柽,即此树)?又樗树亦能养蚕织茧。

十五日(十九号)晴。先世母生辰拜供。未刻赴农会,与金、袁、高三君熟商接办事宜。又登讲台与学生筹画一切。南园来夜谈。复笏斋信。琴甫恳为其仆妇之子就诊。本系跌伤瘀血,为庸医攻、补、散杂施,将成死证。可恨可诛!姑尽力救之。

十六日(二十号)晴,时有微雨。中庭石榴,叶色嫩绿,花色朱红,雨后观之,娇艳可爱。未刻赴顺校。接周衡甫先生信,信成储蓄款只能收到四折。虽甚吃亏,究胜掷虚牝也。中国人办储蓄,无一不坑人者,其谁信之!不严诛经理之人,何以善其后。随手作复。又致季申四兄嫂书。读《通鉴•魏明纪》。

简隐公(此为余近年心得处)

前日草草奉复一纸,意有未尽。弟所以心折龙溪者,实缘四十岁前从事子口耳步趋之学,终日手不释卷,口不离学,返之吾心,了无所得,正释氏所谓宝在他人终非已有也。自得阳明之书,直捷亲切,如痒得搔,如缚得解。继而见《龙溪集》《念庵集》所以发明者益亲切,而龙溪尽撤门面,直指本原,其超悟更透过阳明子一层。凡三百年来迂儒所斥为有弊者,自我观之,悉是学中真神髓。自此读他书,心光所照,辄与昔人不同。此实为鄙人生平为学大转手,而皆自龙溪启之。此所以尤心折于龙溪也,虽然,此犹其迹也。若学中真神髓,则吾明吾心,吾诚吾意,吾尽人伦,吾察庶物,自修自证自悟。姚江也,龙溪、念庵也,皆所以提拨吾之精神,开发吾之灵性。

其所言者,人皆非之,然与吾痛痒相关,虽欲不喜不得也。或人皆是之,然与吾痛痒不相关,虽欲强吾喜不得也。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孰得孰失,孰醇孰驳,若者有功,若者有弊,哓哓者皆他人之宝,非己物也。来示欲弟痛加驳论,诚是兄之虚心,而弟不加论辨者,非唯阿也,默而识之,不欲强为异同,合二人而为一人也。唯吾二人进德修业,或有懈弛,或有谬误,则愿交箴其失,勿为世俗依违之谈。良师益友,唯兄是赖。弟毓鼎拜启。

十七日(二十一号)晴。饭后至北城医会,检查诸医方案。途经十刹海北岸,烟波浩渺,扁舟出没于柳阴芦溆间,西山一角,翠润欲活,诚软红尘中仙境也。车中四望,心旷神怡。吾庐虽亦空气清鲜,树阴匝地,然尚有仙凡之别耳。灯下读《三国•吴志》二卷。

魏贾逵日读《左氏传》一卷,月尽一通。吾于陈志,亦愿师之。接梁季云天津信。

十八日(二十二号)阴,北风甚凉,微雨数点,殆有秋意。十一点钟率宝惠至德昌,赴兴殖公司股东会。出城,饭于福兴居,至社政会筹备周年纪念会。又至孔社。归途访石顽略谈。寄大兄书并股票二纸,托卿和带。卿和病甫愈而即登程,未免儿女情长也。

十九日(二十三号)晴。至学务所访李润生未值。出城至松筠庵践高、袁之约,阒其无人。访石顽久谈。答拜凉督赵芝珊,亦未值。归寓杨云史来剧谈,述及载搏在津,去年所分乃父贪囊约百万,已挥霍受骗略罄。此天道也。夜与锡、珩谈菊部故事,因叹今日世界人物,不特经史词章之学全是野狐禅,即戏学亦解人难索矣。

二十日(二十四号)阴。王古愚同年(庆垣)自卫辉来。未刻赴顺校,雷雨骤至,疾驰而归。雨后忽凉,须衣三夹。灯下写应酬数件。看《通鉴•魏明帝纪》中。希文丈枉过,未值。

二十一日(二十五号)晴。傍晚晦冥雷雨。李润生来复校事,因至松筠庵与金、袁、高三君预约共商农会公事。接王琴斋复函。连日细读徐灵胎《伤寒类方》,新得甚多。此编着墨不繁,倘能熟读精思,可生无数巧妙。夜雷雨。

二十二日(二十六号)晴。饭后石顽、珩甫来,偕锡兄、纶、懿同游醇王府废园,屋倾池湮,狐蛇之所窟穴,从前蓬蒿没人,近因进步党借作本部,芟薙丛草,始有路可行。

游次觉满目荒凉,不胜今昔盛衰之感。傍晚,至大德通,赴朗轩、梦九之约。座有右玉张芝塍,参议院议员,善许负之术,其相余,谓五十以前,作京朝官而无权,五十以后,不能在中央。今年下半年,即可膺边疆重要之任,手握数权。又评余性情雄毅能当大事。力劝六月留须。

二十三日(二十七号)晴。饭后偕锡兄春仙观剧。接云依信。又接周衡甫先生信,汇到洋一千四百元。信成储蓄四折,得洋一千四百七十五元,除汇费,酬劳经手人,及酒饭成交费,所得仅此。六房茝汀本存二千元,今应得七百八十元。

二十四日(二十八号)晴。饭后丁芝宇约春仙观剧,余又别约琴甫。傍晚忽大雷雨一阵,琴甫约六国饭店夜餐,适有外国音乐部侑食,极可听,足以悦心舒脾。芝宇名传福,镇江人,桐生年伯之子。光绪初,丁年伯母屡病,先君治之辄愈,故感先君至深。先君之殁,年伯母来吊痛哭,拊视余及五弟,极怜伤之。忽忽三十五年,询之芝宇,年伯母亦久下世矣。

二十五日(二十九号)晴。汪敬之、王念伦来谈。汪敬之谓吾辈任事,须聚精并神,注重一事,切忌务广而荒。此言深中余失。又谓做事只问我肯做不肯做,无所谓做不到。

其言足以激发志气。龙溪四无之说,求之物理,实是如此;性相平等之说,求之性体,实是如此;息息归根之说,求之工夫归宿,实是如此。其见解起悟,或有时透过阳明一层,而工夫却无着手处。唯泾阳言修,言悟,言吃亏,言小心,言当下本体工夫,无不合一。

饭后赴进步党换证书。又赴社政会。又至嵩阳别业赴中国工党欢迎会,公推余为总参议。

在恒裕少坐。董润泉来夜谈。

二十六日(三十号)晴。闷燥殊甚。石顽偕永贞上人来访,湖南诗僧也。西刻至惠丰堂赴北城医会公局。

二十七日(七月一号)阴。看《泾阳年谱》。《泾阳十书》,为余十年前拳拳服膺。自称私淑弟子。今更拈起玩味,觉意境又与前不同。申刻微雨,冒雨至顺校。至同兴堂,赴萧翰臣之约。质雍来弦歌。

二十八日(二号)晴。看《通鉴•魏明帝纪》。杜恕谏用廉昭诇讦大臣疏,语葚切至,而文特长。经涑水删润登之《通鉴》,弥觉事理充足,曲折尽致,读之数过而不厌,足见贡父炉锤之妙。饭后隐公来谈,论龙溪、泾阳、景逸之学,极有道理。处今日诪张嚣竞时代,乃能为举世不为之学,真难得第二人也。又释否、泰二卦初爻之义,知其所得者深矣。曹涤新亦来久谈。晚至醉琼林赴王仲芗之约。阅《东方杂志》,有《社会今日趋势吾辈自处之方针》一篇,煞有见地。

二十九日(三号)晴。未刻至松筠庵,与李、袁、金、高四君议农会事。南园来夜谈。南园新买石印汉隶四种,内有明拓《张迁表》、《武荣碑》,皆有覃溪跋语。以余所藏旧拓本相比,《张迁》不相上下,《武荣》则字多而清楚,较石印本当早百馀年,真宋拓也。

学书不透隶书一关,终无根柢。

六月初一日(七月四日)晴。桐城叶华生(英。玉书同年之侄)来见。饭后为郑师写扇二柄。石顽、珩甫偕来。灯下作孔社辞职书。数月来,含忍相处,志愿不达,宗旨不同(吾之志愿、宗旨,在举行先圣祀典,以示依归;编辑社报,以洙泗学说正人心而靖民气。而徐社长则日孜孜于画公事,指定职员,推举名誉社长,开会欢迎阔老,每星期作例会),名誉日隳,进行无望,匡正则斥为反对,黑稿而联署姓名,若再依违其间,未免自欺其意。与石兄熟商,决计相率辞职。亚蘧责余于开大会投票举社长时,自信过深,不肯运动票数,致此失败。斯言诚是。然区区一正社长,乃亦出其种种卑险手段,无所不至以谋之,岂余所能逆料乎?无事偶检小徐《说文系传》阅之,大有深味。古圣制作之原则,生人递变之见端,以及生理、形名、植物、动物诸学,悉可于文字中推求。从前但视为音训小学,作治经之阶梯,今乃悟其精深若是。小徐按语巧密博雅,允为许君功臣。余治《说文》,在光绪乙酉至庚寅,购书颇富,独未见系传。致力最深者,为段茂堂、王菉友两家。

近五年前,始得此姚氏翻刻本。嗣又得祁氏原本,然日力脑力,均远逊少年时,不能定课自淬矣。儿辈光阴虚掷,更甚于余,岂非至可痛惜之事!

初二日(五号)晴,甚热,避暑不出门。静坐簃中,读《通鉴•魏明帝纪》,以陈志细加参核,乃知涑水剪裁去取之功。妙义环生,绿阴满地,顿忘门外炎威矣。

初三日(六号)晴,燥热殆不可耐。午刻赴农会,为讲习所诸生行毕业礼。会中备午餐,餐后拍照,时已四钟,驰赴亚蘧广和之约,宾主已散矣。石顽兄来夜谈,论诗说掌故,欢畅几忘更深,朋友间久无此乐矣。徐社长复书,盛诩其修饰房舍之功,将以此为官场之美富乎?无胸襟,无眼光,隔靴搔痒而已。牧斋、梅村入本朝后,诗多微词座语。从前怵于文字之祸,不敢明言,今日何人能作郑笺乎?石顽盛称同年文道希(廷式)宫词四十六首,据为信史。文诗多及掖庭秘事,近于《汉武内传》、《飞燕外传》。自谓得之于其女弟子珍妃、瑾妃,皆外人所不详。然道希衔西朝戮逐之恨,恐有附会失实处,殆谤书也。

石顽笃信之,过矣。

初四日(七号)阴,天忽凉爽如秋。社政进行会举行周年纪念会,到者六十人。巳刻开会,午正散会拍照,丹云丈备午餐。孔社来社员十人,代表全体,出而挽留,晓晓聒耳,不得请不去。余于是再辞职矣。若仍腆然就职,不特近于儿戏,而反复无常,亦太无人格矣。徐社长亦来絷维,未晤。刘壬三来商校事。客去倦甚,依枕朦胧。

初五日(八号)阴,傍晚微雨。吴竹楼亲家来谈。李毓如丈电招为其儿妇诊病。至则棺椁衣衾俱备矣。余诊其脉,犹有一线生机,审为热入血室,姑依法治之,未知能挽回否。至顺校议接办下学期招生事。小暑节。

初六日(九号)阴。小松、季超两丈来谈,邀往聚魁坊午餐。出城至李处复诊,似有转机。病势至此,犹复顾虑多而议论杂,最为医家所忌也。换胶皮人力车至北城赴马辉堂约。归路过内东华门,凄怆欲泪。

延子澄学士书来,以昔年三十三天征和诗卷独无余诗,请为补作。爰依韵答之。河山既异,风景亦殊矣故园荒尽瓮城边(学士以蒙古部落驻防镇江),小隐长安别有天。飞白漫寻栖凤苑,削青早断获麟年(学士自国变后断手,不复吟诗)。清泉洗耳传新语,破帽随头恋旧缘(君杜门不闻世事,发辫犹存)。(原稿空出一行半,未成或未录尾联。)

初七日(十号)晴。葛霞仙同年来谈。饭后至李处复诊,病竟不可为,兴辞而出。

在恒裕少坐,雨至驰归。竟夜檐溜琮琮。入夏电扇盛行,电机终日不息。外国电灯线,裹以胶皮,预防危险(胶皮不过电,工人修理电线,皆用胶皮套护手),北京电灯公司股本不足,概用明线省费,平日又无人查看,电线往往断坠,行人适经其下,触之立毙。巡警及旁观者,或不知而扶救(疑其中暑),传触俱陨。入七月后,旬日间死三人矣,至可惨痛。而公司视为当然,反归咎于行人之不慎,情尤可恶。宝惠建议,由社政会公函致内务部。请其严切向公司交涉取缔,亦慎重人命之举也。

初八日(十一号)雨竟日夜不断。余昨夜欠睡倦甚,镇日倚枕听雨。看《通鉴•魏明帝纪》。又读《蜀志》数篇。余于陈志究心三十年,所得有出于前人眼光所未及者,拟作《三国志发微》,以申其意。接新加坡吴翘云信。吾所看月出之报三种,曰《东方杂志》、《庸言报》、《震旦杂志》,皆有实际。余语锡兄,谓儿辈中如有嗜学有志者,每月不必读他书,但取三报(《庸言》近来颇无足观,当易以《不忍杂志》),定为日程,专治而详究之,更参以《亚细亚》、《国华》两日报之时事总论(京师日报数十种,以余所见,此两种议论较平实)。不过一年,即可成政治、法律学问通才。此事实不难,无如程度不足,志愿不宏,不能为,不肯为,徒悬虚望而已。

初九日(十二号)晴朗可喜。饭后答访贞盦,未值。又访顾二兄,亦未值。至李处行吊。石、朗、珩均来夜谈。卿和归自沪宁。接大兄信。

初十日(十三号)晴。饭后赴社政会。又赴公益会。傍晚至南五老胡同,祝查维周生日,一则践众乐会公约(是日演剧,乃众乐会全部,即椿树三条俱乐部也),一则闻侗厚斋(伦贝子之胞弟,辅国将军)、王君植均登场,欲聆其雅奏也。两人皆酷摹谭派者。归寓甚早,夜凉殊爽。

十一日(十四号)晴。恒裕拍电谓锡兄病剧,促往诊治。急驰视之,少腹牵腰痛,汗冷肢厥,神气索然,诊系阳虚,肾经受寒,肾水上泛。参用仲师真武,附子细辛,桂枝去芍加附子诸法,扶阳温肾而镇寒水,自谓时医无此方也。石顽、会臣二兄坐簃纵谈,竟忘夜深天暑。石兄说秦晋事,会兄说闽事,皆革命军真相也。接四兄沪信。江西抗命,北军不得势,姑息调停。余早策其必有今日。恐东南从此多事矣。

十二日(十五号)晴。江子厚来谈。饭后出城,为锡兄复诊,所苦全平,已涉庭院矣。昨用药悉本伤寒方而稍变化之,遂收奇效。长沙书岂可不读哉!教育、内务两部,务扬西医而抑中医,甘心为白人之孝子顺孙,一般恶魔降生世界,造劫杀人,天心毋乃太忍乎?写至此,热泪满框。入城访南园不遇,腹枵甚,索油烙饼饱啖之。坐小楼,遍观所买石印诸汉隶,有端忠敏所藏《瘗鹤铭》全册,颇可玩味,乃知石庵相国写三点水偏旁之下一∕,纯师此铭笔法。日稍斜,往北城东四牌楼十条胡同访荫午楼,亦不遇。

十三日(十六号)晴。饭后赴顺校监试中国历史,学生磨墨舒纸求书,为写数幅。

归途过嘉应馆诊小孩病。抵家,顺王府有马车来迓,即乘往为福晋诊病。石顽、珩甫来夜谈。接大兄信,为田租分理事。

十四日(十七号)晴。王仲芗来谈。沈少芙(忻)携大兄信,偕其兄愚溪(夔)自上海来(少芙为大兄之姊甥)。侄婿吴德波亦自沪来。饭后赴顺校监试国文,又为学生书

屏联多件。江西首乱,与江、宁、扬、徐、安徽皆宣告独立。余前言不幸而中矣。冯华帅为江北经略,宝惠以秘书长从戎,不及两期,再见兹举,而时局大不同矣。锡兄来宿簃中,病已大愈。

十五日(十八号)晴。宝惠调李师葛充秘书,随赴前敌,柬约面商。师葛志在借手为清室复雠,胆气甚壮。人心难测,南人未可轻用,若师葛则可信也。饭后甚热,坐书斋读史。又写出象山、慈湖双明阁公案,致隐公参之。世乱如麻,吾辈方从冷淡中讨生活,乃真乐境也。抑邪党棋布都下,一出大门,风波颇恶,此亦避乱之道耳。傍晚至西交民巷浴堂洗浴,遇朗轩、劭箴,朗代付浴资,铜元十二枚而已。浴后修脚,价六十二枚,较诸前门外新式浴堂,其价一元或五角者,不过洋铁盆、木盆之别耳。晚风顿凉,滑爽可喜。

朗即来谈,会臣继至,纵论至夜深。江、浙、湘、粤皆独立,传染之速,竟与宣统三年无殊。

十六日(十九号)萧亲家归自张家口,来谈。四钟至顺校丙班毕业摄影,为作同学录序言。五钟全体学生具简公宴天福堂,情谊之洽,为自来各校所无。

十七日(二十号)晴。上午九钟,社政会开特别职员会,以南方扰乱,人心不宁,惩于去岁正月第三镇之变,恐项城复调外兵以自卫,拟上陈请书于国务院内务部,条陈保安京师事宜,由余提出议案,众论佥同。又由刘孟禄提议京师二十馀处养济院,收养贫民数千人,万一财政部无米可发(仓中久无颗粒,由部发备购买),纵饥豺渴虎于市巷间,深为可虑,拟函致内务部警察厅,亟筹善后之策。众亦赞成。此二议,皆要政也。丹丈邀余及锡兄至三义轩午餐。归寓避暑不出门。卧看李卓吾《焚书》十馀篇。卓吾合儒释而一之,得谤最甚。余观其见解超脱,论学入神髓处,非腐儒饰门面者所能梦见也。余讲学三十年,束缚妆点于理学格套中,全无真我。近三年始入悟境。石、朗均来夜谈。

十八日(二十一号)晴。王亦韩、陈幼恒来见。饭后顺邸以马车迓诊,衡亮生旋到讷乐庄(即顺承郡王),邀富庆堂晚餐。朗又来谈。

十九日(二十二号)晴。叶华生来见,出示南方平乱条陈,殊有胆识。饭后隐公来谈。在三松精舍丛绿阴中,证明双明阁学案,启发良多。烽火连天,炎威灼地,吾二人独究极心性之学,作凝静工夫,将来经纶事业,悉基于此。今世所谓伟人元勋,适与此相反,安望其有德业功名乎?傍晚微雨,步行为会臣诊疾。

二十日(二十三号)晴。批阅顺校历史试卷。未刻至恒裕,又至聚魁店访李醉樵。

酉刻在家备酒肴请吴德波,约卿和、安朗两侄婿作陪。

二十一日(二十四号)晴。宝惠以秘书长从冯军统南征。晨五钟起身,燥热特甚,不敢出门。评阅校卷二十馀本,以头昏而辍。晚凉。偕锡兄至恒裕,提回现洋四百五十元,为杜门之备。又买米十五石,付价一百五十元。在瑞记点菜六色,坐恒裕院中晚餐。看《焚书》十馀篇,心地活泼清凉,颇能消暑。

二十二日(二十五号)晴,酷热不可耐。评阅校卷毕。五钟至松筠庵,与李、金、高、郭四君会商农会事。石顽来夜谈。话兰簃北窗外藤花忽又盛开。犹忆辛亥九月,宝惠南征,西圃海棠枝梢忽开十馀花,红艳过于春日。师旋,遂拜副都统之命。

二十三日(二十六号)晴,酷热不解。为社政会作书致司令筹防局,筹画保安京师五条(一、勿调外兵;二、多添马步队巡逻;三、宽积粮米;四、命商民住户练团自卫;五、全力维持金融机关),皆重大切要之政策。又附书言,京师内外城四郊教养贫民各厂院,计二十馀处,所收不下二千人,每季官发米石,有不继之势,宜预筹安插之策,以善其后。久不拈笔作文,兼以汗流心烦,脱稿颇苦,静卧看《虞初续志》十馀篇,以定心气。

傍晚雷雨交作,稍觉凉爽。余肄医学,最得力于徐灵胎先生《伤寒类方》。执方法以运圆机,头头是道,读之几能成诵。近日所见,颇与先生不同,且有出于先生之说之外者。每夜就枕前,必静读数条,随读随笺,以蝇头细字加于书端文尾殆满。倘能竣业,拟名曰

《徐氏伤寒类方新笺》,以记心得。

宝惠以秘书长从冯帅南征,作诗送之

烽火光中万户残,南征六月敢(原作“不”,改作“岂”)辞难。(〔眉〕一虚字耳,三易稿而后定。修词岂易言哉?)平巢亚子能开晋,辅汉留侯自报韩。(〔眉〕第四句用意之精,使事之切,颇用自喜。以黄巢作比,固是一家血脉也。)十幅旌旗磨盾墨,三吴父老望壶箪。行军善济唯仁恕(辛宪英勖子羊王秀语),满目疮痍未忍看。(石顽兄云,第四句七字如长城坚不可破。又谓第三句公之所望于公子者,意欲何为?余笑而不能答也。永光师谓,无一字非从真意发出)。

二十四日(二十七号)晴。荷花生日,永光禅师本约至积水潭赏荷花吟诗以祝之,为世乱所阻。傍晚永师遂偕石顽兄见访,余备蔬素款之。午后诣社政会。干鲜果商会因有孔姓诸人别立公司,重征加税,垄断科罚,绝商人生路,具呈本会,请为申诉禁断,众皆赞成。江子厚来夜谈。禁卫军专电报告,大营已驻徐州。发上海大兄信,露封不缄。南北交战,例须拆阅书函,但问平安而已,不及时事。

二十五日(廿八号)晴。为干鲜果公司事,由社政会具呈国务院,饭后起草,一挥而就。根据法理,颇觉义正词严。热甚,不能多看书,晚凉,访朗轩,为其侄立农诊病,久谈而归。(补记昨日事)相传今日为关圣帝君诞辰,焚香致敬。吾平日虔奉关帝、观音菩萨、纯阳吕祖师。童时即知尊关帝。嗣后屡着灵应,故奉事最虔。吾母事观音菩萨,不孝念亡母,故奉菩萨。前岁采涧夫人忽患啼笑病,梦至西圃,见一黄衣老妪授以药,病立痊。黄衣者,吾西厅所奉菩萨像也。此像本在南横街江苏萧氏处,余移归祀之。未三日,萧氏遭回禄,屋俱烬,而此像以迁余处获全,若避劫者。余与祖师并无因缘,而心目中若常有祖师在前,为余呵护,且时时似有道法传余,实不解其所以然也。儿辈后人见此记,不可斥吾为迷信。

二十六日(二十九号)晴。看《通鉴•明帝纪》。酷热,目为之昏花。傍晚,偕锡兄至西交民巷洗浴。华生来夜谈。夜热,几不成眠。接量婿日本书。

二十七日(三十号)晴。先大夫忌日拜供。此光绪己卯年事。其时天气酷暑,不孝于前数日自通州骑驴驰归。情景犹在目前,伤哉恸也。看《通鉴•明纪》讫。晚凉,受石顽之托,访贾孟文调停租屋事,未值。顺访石兄,见三嫂及女公子。湖既复,赣逆失其巢穴。北路张军累战皆捷,势如破竹,直指浦口,上海连攻制造局而败。黄兴知大事已去,弃南京而逃。城中无主,电迎程德金;应德闳。北军遂复江宁。岑春煊当叛党初起,推为大元帅。既而见南军势衰,逃回上海,不容于外国工部局,被逐遁香港。统计春煊为人,对于清室为叛臣(宣统三年十一月春煊电政府,促皇上逊位,又电项城劝进),对于岑门为贼子(其父襄勤公毓英,以一佐杂带兵克复滇黔,尽忠帝室),对于民国为乱党,甚至对于黄兴为狡滑不义之小人。可为无耻之尤。

二十八日(三十一号)黎明震雷大雨,淅沥竟日夜,炎躁之气稍解。先大父生辰拜供。许仲衡自密云来见。董润泉来久谈。致宝惠信托司令处附递大营,并录去诗一首。灯下听雨,读《文选》魏晋人诗。其沉郁骏迈之妙,但久读之,便可使诗境大进。余嗜读《三国志》,而于注中所采鱼豢《魏略净,尤所剧赏,前记已屡称之,以为与休文《宋书》,可称史家二隽。《宋书》列于正史,又得郝兰皋表章之,得以脍炙人口。鱼氏则其书久亡,而残编断简,仅见于裴氏注中,世几无知其姓名者。文人撰著,固有幸有不幸耶!

二十九日(八月一号)天将明,大雨声势澎湃,如翻江倒海,魂梦皆惊。午刻暂晴,偕张、郑二师步游太平湖,石桥听水,清风拂衣,不复知在长安尘海中矣。雨复至,风遒势猛,檐溜如绳,前后院水深一尺,澍孙赤脚坐木盆中,浮行波面作小舟,大可拊掌。竟

日看雨,唯随意检读《三国志》注中所载诸文。魏晋人文气骨清遒,色泽腴茂,复有逸韵纬于其间。上承两汉,下开六朝,为文质相兼大枢纽。余近年作文,极喜学之。大约多缀偶句,而时用顿宕之笔,疏其气以取远神。一折一转,潜气内运,或排或荡,似断似续,遂觉沉郁绝伦。自古文家以桐城派提倡宗风,无人知此韵味矣。灯下又看医案十馀条。司令处电告,大营在徐州,甚平安,即日拔队前进。

七月初一日(二号)阴。偕两师步行太平湖。申刻出城,答访袁亲家。雷声复作,稍坐即行。中途大雨忽倾,入定一报馆避之,与石兄、永师立谈,雨止登车。城门水深三尺,汹涌如潮,亦奇观也。抵家又雨,衣裤俱湿。以藤花四朵赠贞盦,贞盦以四律见贻。

约石顽兄、永禅师素餐,坐藤花下纳凉谈诗(补廿四日作)

避世参寥子,迫凉静绿天。诗真留本色,机息见初禅。笋馔甘逾肉,藤花艳映莲。

风尘门外恶,独坐渺山川。

初二日(三号)夜雨如注,竟日不止,街衢成泽国矣。坐簃中写扇三柄。看《通鉴•魏少帝纪》。读《史记》老庄列传,穰侯传,白起、王翦传。接宝惠徐州信,宝娴常熟信。

致刘仲鲁信,为史挹珊事,又致挹珊一纸。娴女信谓,一般大老官,蚁附上海租界,无隙地,有露宿者,南人之无志气、无胆量,一至于此。呜呼!上海租界其遂足恃乎!

初三日(四号)天竟放晴。饭后至太平湖散步,波纹树影,如入画图。至顺校监视核算分数。石顽兄来谈。接宝惠徐州信,七月卅一号所发。

初四日(五号)晨雨一阵,旋晴。高铁民、叶华生、钱士青相继来谈。士青归自英美,话其政治、风俗甚悉。欧美生活程度,高于中国京师十倍以上。用钱极少以洋二角起码。寻常友朋小宴会,须费四十元。若大宴会,动辄一二百元。吾辈生于中国,真大幸福。

而一般洋迷,乃竭力摹仿欧美之奢侈,岂非丧心病狂。华生述安庆十日之间,换七都督。

祁荫寰、刘国栋大战于城中,祁大败,居民奔避塞途,开机关枪击之,冲血路踏尸遁去,奇惨不忍闻。饭后看《通鉴》十馀叶。张珠舫来交天津七月份经费洋三百元。傍晚,偕郑师至进步党本部(即醇王旧府。所开新门正在吾居影壁后),访于泽远。泽远导游,园林焕然,顿改旧观。循太平湖而归。晚饭后,孔公择来请为其四嫂诊病。头痛证也,几为庸医治坏。按头痛而兼发热,其为三阳经无疑。发热而兼口渴,恶心,小便赤,则又属三阳经中之阳明证无疑。仲师规矩森然,丝毫不爽。一般庸医所用,一派香燥之药,乃从太阴经着手。夫太阴湿盛,固有头痛,然头痛而兼发热,亘古及今,太阴无此证也。(此尚是高视若辈之论,其实此种庸医,安知何者为太阴经乎?)余用石膏、白芷、麦冬等味,并令恣啖西瓜,纯降阳明之热。复天津杨景乔信并收条。

恭阅宣统政纪,见毓鼎所上痛陈时局封章

侨压榱崩已自哀,眼花重睹劫馀灰。可怜一纸孤臣泪,留作前朝史传材。

初五日(六号)晴。至孔处复诊,头痛稍减,而病人复中暑邪,殊为棘手。又为仰恭夫人诊疾。仰邀四海春午餐。南漳陈禹臣(锦)携门人雷诗伯(咏章)书为谒。石顽和残韵诗一首,残、韩、箪三韵,扎硬寨,打死仗,诗中挽强手也。朗轩函示雨中遣闷数诗,味清而长,诵之惆怅。接大兄信,沪寓平安。又接量婿、娴女信。

初六日(七号)晴。天将明,电铃乱鸣,孔处以病危促诊。披衣登车,路始辨色。

病人脉证俱凶,勉开一方,以扶胃气。归复就枕,至午初始醒。饭后孔公择来,以病有转

机告。复往诊,美国女医在坐,知余至,甚不悦,谓中医能任之,则彼告退,否则举家唯彼是听。余诊其脉,似尚不至死。幼云夫妇及其儿女环请余担任,且曰;生则余之恩,死不负其责。乃谢西医使去。余枯坐空屋中,澄思渺虑,竭识力所及,为定一方。不特欲延其生,且与西医有竞心焉,使知吾中学之大有用也。隐公来论学。灯下复刘龙伯书,谢其作《疟病正义》序。接宝惠宿州大营信。永光师送和诗来,五律格高而气清,非九僧诗所能限其境地。

初七日(八号)晴。七夕,立秋节。八钟孔处促诊,变证蜂起,病与心违,甚觉棘手。出城访亚蘧,尚未起,因为衡侄女诊疾。至便宜坊,约石、亚小饮迎秋。诣三兄久谈。

朗轩来夜话。余连日至孔处,目击病象,懊闷异常。晚饭前阅士劝函报病情,顿觉头眩气闷,状类中暑,撤灯静卧片时,稍愈。次晨知士劝夫人竟不起,怅惘不怡者久之。

初八日(九号)晴。秋热甚烈。黄友仲来谒,笏兄之婿也。傍晚至六国饭店,赴增寿臣之约。各菜精洁软美,与吾口齿极宜。夜热汗濯,竟不成眠。

南园以雨中排闷诸诗见示,爰和其意连雨断人事,定中坐静心。急飞檐泻瀑,徐度溜鸣琴。晦昼思清节,忧生激苦吟。

长安万家树,同听几知音。(〔眉〕次联一急一徐,一见一闻,皆唐律也。)

初九日(十号)晴。未刻赴社政会。又赴廿四属联合会(为通、宝、武、香、房水灾请赈事)。至孔处唁士劝。石顽来夜谈。卧读杜诗消暑,总是不着一直笔,不下一死语。

初十日(十一号)晴。先妣忌日拜供。看《通鉴•邵陵厉公纪》。山东刘国霖持徐仁甫书,请为其兄芹斋诊病。凡初病、轻病者,皆不肯轻延吾诊,迨事急相求,则已为庸医杂治而成之坏证,其本相不复可见矣。故余所治者,皆棘手病也。然往往因难见巧。余之终日研究医经,博览诸家之书者,以此。石顽、会臣来夜谈,三鼓后余促之使去。客去后,犹诵元微之《连昌宫词》一过,然后就枕。余旧觉《连昌》不如《长恨》。沈归愚评诗,亦深致不满。年来躬历斯境,三海颐和,皆尝纵士女游玩,乃知连昌词意之切,情景之工,令人读之落泪,非《长恨》所可比肩也。

十一日(十二号)晴。过中元节。晨起祭神谢宅,午刻祀先,荐茄饼。饭后至刘处复诊,病势大减。昨用黄芪、白术治五心烦热,参用炙甘草汤治肺瘘吐粘沫,古法之可遵如是。脉本洪大无伦,服药后今日反见弦细真脉,使误以苦寒投之,殆矣。朗轩来久谈。

余出所藏精拓二爨碑共赏之。《宝子》尤险峻,开小欧《道因》之先路。昔人谓作字宜力追险劲,余忽悟学坡书,正当参此一机。此中消息甚微,未可为不知者道也。

十二日(十三号)晴。华生介其友沈竹坪来见(怀宁人)。顺校新请学监梁柱云(桢材)亦来见(高阳人)。申刻至农会,议开办农业学校事。晚,在家备酒馔,请袁幼安亲家,请作霖、剑秋、友仲、吉甫、珏生作陪。以许小篆托剑秋,得其允诺。接宝惠信一纸,差弁南姓携来。

十三日(十四号)晴。巳刻至顺校,考试新招诸生,请梁柱云点名监场,高铁民、王卓元阅卷。凡试四门。纶、懿两儿均与考。在校午餐。卓元约至家中,为其妾诊病。石兄来夜谈。花老约江苏馆晚宴,正陪各客,皆孔社中人,是正社长请客也,遂辞之。因前和听雨诗用“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本意,乃检《郑风》风雨章笺疏读之,遂连阅前后诸篇,因悟为学最不可存成见,朱子说诗与东莱不合,遂并东莱所信之小序而推翻之。凡《郑风》讽喻时事之作,一律改为淫奔(夫子所云“郑声淫”,指其声耳,非诗语也),不复顾其义之不安。即如《风雨》篇,处乱世而思耿直清修之士,心苦情长,其味弥永。朱子忽以风雨为幽会之时景,君子为所欢之奸夫,无论诗中名义全然不符(奸夫可称为君子

乎?),而辞气浅直,了无馀味矣,不亦厚诬前贤乎?元明以后,尊朱至矣,而说诗者多不宗之,足见心理之不可强同矣。

十四日(十五号)晴,甚燥闷,殆将雨矣。人在空气中,犹鱼在水中,鱼失水则喘,人缺空气则亦逼迫而喘。空气郁塞太虚,不得四达,人因之而燥闷。达郁极而流,则大雨降矣。《礼记》之说雨,谓天气下降,地气上腾。今西人所发明者,吾中国人早知之矣。午刻至畿辅学校,暑假满开学,午餐而归。读《三国•魏志》二卷,写应酬字八件。史益三来谈。傍晚雨屡止屡作。顺校揭晓,懿取第一、纶取第二。接宝惠蚌埠大营信。

十五日(十六号)阴,顿凉。王仲芗来谈。会臣患痧,促诊,急往治之。饭后至刘处复诊。同乡在松筠庵议赈被水六县(通,永清,香河,宝坻,顺义,武清),公推余为坐办。访石兄略谈。珩甫、润泽、质雍、敬斋来夜话。接娴女信。微雨。

十六日(十七号)晨雨。饭后为会臣复诊,已大愈矣。至津浦铁路公司议农会溢利事。又至助赈所推定各路放赈人。灯下撰《崇陵传信录》三条。行营有便人,乃致宝惠信。

江皖兵乱虽平,元气伤耗殆尽,亟宜招辑流亡,休养生息,自以推择良有司为第一义。行政长官必须由中央简任(节镇自为留后,或令军人要求节钺。此唐藩镇之积习,不意于民国见之)。县知事必须由长官委择,不许以本县痞棍得厕其间。司法独立之审判厅,徒知捣乱,未尝为民间申一冤折一狱,小民冤抑不平之气,最易酿成大乱。此后审判权必须还诸知事,使有完全之管理权,庶几有长治久安之望。嘱惠以此意转达冯帅。卧前读《魏志•袁涣传》。所言所行,皆今日对证药也。吾于《三国志》治之甚专,从政、处世、立身之道,行文之法,皆绰乎有馀。

十七日(十八号)阴。会臣赠我素心兰一盆,清芬沁人。饭后至刘处、尚处复诊。

石、朗皆来夜谈。良宵良友,每夕来破寂寥,洵乐境也。颂臣抄示宝惠十七号来电,前军已占幕府山北岸,张军已占紫金山。客去,撰《传信录》三条。毓鼎受孝钦显皇后知遇之恩,然其生平失德误国,隐伏覆祚之根,千秋有公是非,未便曲为讳饰。独至掖庭暧昧之事,如文廷式辈所传述,几等《飞燕外传》者,则一字不书。匪特有伤忠厚,而风影无凭,亦不当信口汙蔑也。

十八日(十九号)晴。午刻仲芗电话,邀余过公马司寓中便饭,并晤杨老八,共商东陵放荒事。缘泽公与直督因此相持,欲从中调处也。归路过会臣略谈。灯下编《传信录》二条。陶兰泉侄婿自沪来。

十九日(二十号)晴。徐敏伯来谈。未刻赴顺校,与桂云商定校中规划。归途过助赈所,阒其无人。归则朗轩在此。薄暮天骤变,黑云如潮翻卷,隐隐有龙腾踔其间,晦冥不辨一物,雷声隆隆,微雨一阵而止。(〔眉〕次日知东北城大风发屋拔木,骤雨如注。)

一时许即霁,月色皎然,白云如鱼鳞可画。变幻之速如是,奇观也。宝惠以功绩卓著,颁赏四等嘉禾勋章,并由铨叙局发给证书,钤盖大总统印。叙去年保卫勋也。

二十日(二十一号)晴。戴仲嘉(礼曾。江宁人)介师葛来见。饭后撰《传信录》一大条。八钟至新开路,赴美国人克伯之约。归寓润泽在此夜谈。发宝惠信,内附会臣信。

托司令处递。旋接惠自滁州所发信。

二十一日(二十二号)晴。起稍晏。文六舟坐马车来请,为其父述堂五兄诊病。肺脉已见败象,浮阳飞越,势不能久,对之惨然。询其病,由七情内伤而起,不过三口,竞难挽救。谢不开方。禹门、六舟坚留午餐。餐毕,余复入内视之,隐与诀别也。余曾疏劾苏抚恩寿,述堂时任藩司,余薄其为人,疏中牵连,颇有相轻语。后述堂罢官回京。始与熟识,虽不读书而喜近文墨,性情亦忠厚,交谊日笃。年来老友凋零,恐此后又弱一个矣。

又至刘处复诊,芹斋不谨饮食,力戒之。归撰《传信录》一大条,颇以简雅自喜。会臣来夜谈,夜深始去。亚蘧亦来谈。闻上海乱兵劫租界,不知确否。极以大兄为念。吾屡劝大兄挈眷北来,而恋恋沪上,坚执不从。

二十二日(二十三号)夜雨达旦,天顿凉,可御夹衣。思缄白青岛来,留其午饭。

六舟复乘马车来迓,居然大有生机,非初念所及。乃息心静气,为定一方,自谓颇极灵巧。

归撰《传信录》一条半。石顽言:《定一报》逐日登载此录,风行一时,皆称为光绪朝不可多得之信史,闺阁读之,有流涕者,且云此君不负景皇矣。室中插玉簪五十朵,色洁香清,安得人品有若此花者乎?二十三日(二十四号)晴。处暑节。午刻备酒肴请思缄、兰泉,仍约剑秋作陪。客去至社政会,会中诸君公赠余银质包金名誉徽章。又至松筠庵议联合会事。又助赈所事。

又农会事。朗轩来夜谈。接宝惠廿一日浦镇所发信。寄宝娴信并人参膏等,托兰泉带。接门人范俊丞信,索吾书甚切。三兄得男。

二十四日(二十五号)晴。撰《传信录》半条。朗轩又来夜谈。灯下为范俊丞临坡公手札一纸。

二十五日(二十六号)晴。陈禹臣来见。午饭后六舟乘马车来迓。述堂连服药二剂,病势顿解,坐病榻畅话一小时归。途过刘处复诊。芹斋恣饮食,屡反复,最为医学所忌。

丹丈、珩弟来夜谈。孔教会将于仲秋上丁释奠国子监大成殿,乐舞三献,实民国以来之盛业。闻子乙社前日甫议及此,社长徐氏乃格不行,谓尊孔不以祀典为轻重,且诿于戒严时代。

不便集众大举。孔社不祭孔子,真奇闻哉!客去,撰《传信录》一大条。复俊臣信并斗方四幅。聂访渔来谈小站农事甚悉。闻官军下南京。

二十六日(二十七号)阴。删订顺校规程,上下同守。未刻赴校与诸教员茶话,排定上课时间。归途行至潮州馆,为杨子陶诊疾,隐公代请也,乃杨君已出门矣。朗轩来夜谈。管新民丈亦来,详述小站情形。余与朗拟于此买田,讨论两日遂中止。寄大兄信。

二十七日(二十八号)阴,骤凉。午刻至大观楼,赴景枫约。入城至弓弦胡同为胡东岩太夫人诊疾。复出城至广德楼观剧,赴润田约。剧散宴会于福兴居,十点钟归。久不如此奔驰矣。犹撰《传信录》一条,乃寝。金陵既下,天下事大定矣。此次乱事,人民生命财产残伤以巨万计,言之诚痛心,然论大局,则为大转机。伟人元勋遍天下,跋扈飞扬藉甚,国民党攘政权,营营嚣嚣,狼吞而豕突。世界大乱,而良善被其灾。今且一网尽矣。

国其有瘳乎?二十八日(二十九号)阴,凉甚,须着棉衣。撰《传信录》三条。会臣、石顽、润泽同来夜谈。会臣又赠蕙一大盆,花箭尤盛。

二十九日(三十号)晴。粤人杨子陶来就诊,隐公所介绍也。庄秉恒复自常来。王季樵前辈过访,将以孔子诞辰日合四方人士大祀于曲阜孔庙,约余为孔道会北京分会总理。朗轩、珩甫、绍儒、质雍均夜谈。接宝惠浦镇信。

三十日(三十一号)晴。午后赵廓如来谈,偕至顺直助赈所,与寄耘、筱珊、公度三君筹画赈务。香山农会分会爱聘三来商香山森林事宜,酌付看护费四十元。傍晚始散。

至东升楼赴朗轩之约。归寓撰《传信录》一长条。

八月初一日(九月一号)晴。先大母生辰拜供。四钟附快车赴津,为东陵垦荒事及赈局筹款事,与署民政长刘仲鲁面商。七钟二十分到老车站,住德义楼,拍电招三兄来谈。

夜分起草为助赈所上总统呈,求发银米。脱稿就枕,已四鼓矣。

初二日(二号)晴。发助赈局快信,寄去呈稿。三兄、玉山侄均来,邀至饭馆午餐。

三钟至行政公署,先晤康侯,继晤仲鲁,筹商各事甚久,至德升楼赴玉侄之约。

初三日(三号)晴。汪笃斋、车蔼轩来谈。蔼轩邀饭楼午餐,玉山侄送余登火车,与陆天池同行。七钟抵京,天池邀万福居晚餐。

初四日(四号)晴。顺校以无款解散,七年苦心废于一旦,可惜也。招桂云、珠舫商解散策。饭后至第四中学访校长王画初,改送纶、懿人校,插新班。又在农会与菉坡同年议事。晚饭后,至椿树三条,音觞为会友何芷龄饯行,余未登场。张少轩以朔日复金陵,

叛党死拒,张军伤亡极多,仅乃克之。吾生之二年,曾军克复金陵,平洪逆,遂开穆宗中兴之治。不意甫五十年,再见此举,而故宫则已禾黍矣。抚今追昔,不觉泪零。接宝惠信。

朗轩来夜谈。

初五日(五号)晴。撰《传言录》二条。庄思缄、王仲芗来谈。傍晚至助赈局一行。

即赴珩甫同福居之约。

初六日(六号)晴。龚景张、叶华生、史挹珊来谈。饭后写大字匾额多件。晚至惠丰堂赴钱士青之约。又至天福堂赴林子香之约。初三日在国子监上丁祀先圣,孔教会实主之。项城遣梁士诒代主祭。古礼古乐,与祭者皆行三跪九叩礼(俱方马褂着靴,间有西服而来者,亦行跪拜礼)。丁祭之停,两岁矣。不图复见汉宫威仪。余适在天津,未得与祭,深以为恨。吾在孔社,去年十一月间,即建议举行仲春上丁释奠礼,呈请用国学。徐花农力梗之。今年屡议而屡反对,不知是何用意。名为孔社,而不祀孔,贻士林羞。而一般会员犹隐忍奉徐以主斯社,智识与气骨安在?何足道哉!何足道哉!

初七日(七号)晴。张祝升、江子厚、何务滋、石顽兄皆来谈。饭后赴社政会。毕颐臣到会,请为其母夫人诊病。文明园观剧,王梦九作主人。挈杨郎、忆侬至致美楼,洪思伯作主人。归寓撰《传信录》一条,乃就枕。石顽兄评余文诗珠光多而剑气少,又谓余文笔字字入规矩,盖曾用宋儒理学功夫者。可谓深得我心,窥乎其微。

初八日(八号)晴。吕浩生自常州来,赓莱侄自河南来。献廷来谈。饭后至毕处诊病。在通记为顺校挪洋二百元,即赴校中与同人商酌解散,或筹款赓续事宜。归路访王君质,未晤。会臣来夜话。白露节。

初九日(九号)阴,微雨。门人刘枚幌(鸣复)与其弟舜弢(鸣涣)来见。希文叔岳、占柱臣、文六舟、黄敏仲皆来预祝。会兄,朗、珩两弟来夜谈。儿妇循例备酒肴暖寿。

初十日(十号)晴。余五十一岁生日也。顺属水灾民不聊生,余独何心称庆?而椿树三条会友移排演期于今日,借吾处为剧场,借为吾祝,无以却之,用为半日半夜之局,费洋五十元而已。惠、铭分任之为舞彩。来客百馀人,坐中庭殆满。十二钟即散。

十一日(十一号)晴。休息不出门。会臣来夜谈。撰《传信录》近千言。

十二日(十二号)晴。午刻至大观楼赴景枫之约。宝惠随冯帅自浦口归,以马车迓至大观午餐。惠于五十一日中寒暑饥饱,劳役悉备,既抵家,颓然病矣。询南京淫掠状,几至陨涕。余若早闻数日,初十日决辍宴矣。晚,复至福兴居赴松振之同年约。石顽来问南方事实。数日来撰《传信录》,专叙光绪三十四年中之朝局,夹叙夹议,颇规仿太史公,而着语高简,谨守法度,时得意外意,则得之于陈承祚为多。研摩《三国志》三十年,其效如此。

十三日(十三号)晴。客来就诊者四人。柱云、珠舫又来商校事,头脑几冬烘矣。

饭后静卧片时,起作书数件,撰《传信录》数百字,颇得文字之乐。傍晚至福兴居,赴刘百川局。少坐又至玉楼春赴王仲芗局。归寓,会、朗、珩均在此剧谈。月色特佳,然在南京视之,则凄清下泪矣。

十四日(十四号)晴。晨起至农会监试农业报考诸生,在会午餐。出城至乡祠赴廿四属大会投票改举正副会长。通州会员营私舞弊情形,可发大噱,不知何苦作此伎俩也。

在恒裕少坐而归。珩来夜谈。接大兄信。

十五日(十五号)晴。旧历中秋,节景未改,风俗、习惯固难骤变也。至小苏州胡同拜节,兼答谢,吉甫留午餐。访冯华帅未晤。夜月食既,不馀一钩,群星朗现,未及复圆而雨。中秋情景索然。静坐簃中撰《传信录》,综论朝局百馀言,郁茂欲追班、范。饶生叔竖(君桓)来见,石顽兄弟三子也。

十六日(十六号)晴。叶范予以牵涉南方叛党,被捕枪毙。闻之惨伤。又闻其只身客京师,恐无眷属料理后事,作书与朗轩议集资为之收尸。三兄来谈。

十七日(十七号)晴。朗轩来谈,至夜分始去。朗作留题小静园诗,有句云“病梨成实曙星疏”,苦难属对。强对以“残苇作花秋雪老”,虽工而不切。余为改云“老眼看花秋雾薄”,以情对景,并下句亦成景中情矣。张珠舫来,余详酌顺校收结办法。此次梁柱云及珠舫受事,适在停办之时。两君勤恳周详,不因结局而稍怠,可取也。接大女信。

十八日(十八号)晴。罗景湘来谈。饭后至北城答谢希文叔岳。又祝衡亮生亲家生日。与涛贝勒剧谈。又访张小松,遇诸途,立谈数语。石顽、珩甫来夜谈。接曹亲家信。

十九日(十九号)晴。枚幌、寄耘来谈。发大兄信,为吉甫夫人汇划洋三百元,附信致许再良。张珠舫以学务局发下丙班毕业证书四十份来填日标朱,盖顺校之事毕矣。灯下撰《传信录》。读《文选》范蔚宗类传诸论,酝酿深厚,气势骀宕,乃吾所醉心而欲追步者。

二十日(二十号)晴,大风。硝磺库与农会争界,余建议会地系顺天府拨来,须函致京兆,请其与库交涉。今日张大京兆委宛平县郭和斋老父台(之保)来会接洽,并带弓手丈量地址。余十一钟前往,在会午餐,四钟始散。接周衡甫信。张大京兆不理于顺直绅士之口,议会欲举吾继其位,报纸亦喧传焉。余以此缺不久当裁,且牵掣者太多,无可施展,遂置之不问。以吾家计而论,不能不勉强出山,然轻于一出,徒枉其材,亦非计之得者,宁可待富贵逼我而来,不愿轻举妄动,或贻后悔也。

二十一日(二十一号)晴。收到仲鲁寄助顺校洋四百元清理用款,脱然无累。饭后至社政会,又至恒裕还顺校欠款,留余晚餐。架上有石印殿本《后汉书》,卧读马融、蔡邕二传,蔚宗论赞,意议深切,风神宕逸,三史之外,别具妙境。饭毕,正拟至顾二兄处贺娶儿妇之喜,宝惠因母病电话促吾归。亟返,则采涧病势渐解矣。灯下撰《传信录》。

二十二日(二十二号)晴。梅幌、华生、卓元、郑先生、刘孟禄接踵来谈。至工艺局祝敏仲生日。在富强斋定《不忍杂志》全年,取《庸言报》四册。买元代客卿马哥博罗游记一册(近译多作马可)。马氏意大利人,仕元世祖,为江南省枢密副使,后归国,著此书,欧洲人始知有中国。群疑其说之诞,斥其袒誉中国,几得罪。欧学者极重是书。杭州魏易译笔亦极雅饬有条理。可借以见元代社会情事,补史书所不及。至大德通还顺校借款二百元。归寓朗轩在此,出示新作秋海棠、秋雁诗,情致深婉,寄托绵邈,盖近日得意之作。撰《崇陵传信录》脱稿,约千五百言,所记自信无虚妄语,后世史学家,欲知先帝一朝事实真相者,或有取于斯。至于叙次简括,时有弦外音,则得力于《三国志》为多。

唯是录作于今日,不免存避祸之心,故间有隐略处,阅者当自知之。

二十三日(二十三号)晴。一日会客,皆欲谋事者也。吾畏客如虎,欲避不能。乃知科举时代,士守定分,其风古矣。傍晚至顺校查点什物。至正阳楼赴小松食蟹之约。又赴万福居刘梅幌之约。

南园吟秋海棠四律,芬惻凄惋,余愧未能也。兴之所至,亦成一律

秋华本是异芳春,况是多情引恨人。缘角自怜幽梦冷,低头如诉晚妆颦。(原稿此处空十一字。——整理者注)两写真。唤作海棠原不似,借名只恐被花嗔。

二十四日(二十四号)晴。秋分节。晨起,润泽电告,叶范予已枪毙于行刑场,弃尸万人坑。闻之惨然,方食搁箸,急电召其仆人韩升来,由余与朗轩签名,具呈执法处,领领尸执照。亚蘧以范予为内乱犯,力阻签名。余谓朋友之谊当然,岂能畏受累而不为,且代人家属为之,亦决无受累理。朗亦深以为然。韩升领到执照,嘱其谒润泽,派警偕往万人坑收尸,买棺殓之,殡于长椿寺。余心稍慰。其所坐何罪,应死与否,余概不问,唯

行乎吾心所安而已。范予上有七旬老父,下有寡妻幼子,临刑向南三叩,当是谢别衰亲也。

饭后率惠至文明观剧,福兴居晚餐,皆朗轩作主人。石顽兄跋《崇陵传信录》文一篇,芬侧深挚,与题相称,自是才人性情之作。

二十五日(二十五号)晴。拟赴天津,临时折回。傍晚率惠至大观楼赴景枫之约,西红柿牛尾汤佳绝。余又独赴梦陶丈之约。

二十六日(二十六号)晴。饭后与夫人同车至顺天府待质所祝希文叔岳寿。傍晚,愚、溪二兄邀陪新亲。廿四日行刑场枪毙者凡五人,俱弃尸万人坑。自余呈领叶氏后,彼三家见祸之不波及也,遂相率各领而殡焉(唯馀其一)。是余一举而收四尸也。闻之大慰,人亦何乐而不行方便事乎?二十七日(二十七号)晴。至圣先师诞日,率儿辈在圣像前行礼。午刻访冯华帅略谈,归寓腹枵矣。李慎如来就诊。傍晚,率惠、襄至福兴居赴润田、四兄之约。《楞严经》云,摄心为戒,因戒生定,因定生慧。是为三无漏学。余近日懒散放倒,急以此三语自箴。

二十八日(二十八号)晴。顺直学校以无款停办。午刻约袁寄耘、卢刚甫到校点交房舍器皿。余掌校事七年,备历艰苦,成就甲、乙、丙三班学生八十馀人,亦可以告无罪矣。事竣已三钟,驰至致美斋赴王芷瓶之约。归寓珩甫、润泽、三兄在此手谈。余但觉倦甚,就枕昏睡,至夜大呕吐,发热呓语。

二十九日(二十九号)晴。终日遍体酸痛如被杖,昏睡不能兴。

九月初一日(三十号)晴。渐清健,随意看书。新买《儒林外史》,为旧小说之最冷隽有味者。余尝评其得史公手眼,描写明朝及本朝中叶士林社会情状,如铸鼎象物,皆使人于言外得之,绝不死煞句下。较之近人所编《官场现形记》,相去何啻霄壤(颇有人推许《现形记》者。呜呼!世人并小说佳恶而亦不知,斯文扫地尽矣)。此本乃前两年石印者,不知何人从中增入四卷,不特质实无馀味,笔墨亦绝不相类。老辈名著,岂容俗子续貂乎?汪志恒约广和居,以病辞。朗来夜谈。

初二日(十月一号)晴,暄甚,只堪单衫。叶华生来话别,将从段少沧江北清乡。

隐公遣其儿妇、外孙就诊。三钟赴农会会议,王画初报告香山查看种树情形。灯下写联对数件,病后腕力殊不支。又为笛同致小松书。同人相聚互谈,谓今日无书可看,唯可看小说耳。余暗笑之。吾辈既不能终老荒山,尚思出而问世,则应看之书甚多。旧学姑不具论(经史无释手之时),新学各书,足以浚吾知识、增吾历练者何限。四十以后,心血脑力俱减,诚不能如青年学子之整片段研摩,然月出之报册,如《国风报》、《不忍杂志》、《庸言报》、枝东方杂志净,尽可于灯下茶馀作自在之浏览。其境不苦,其味正相引而长。此余之曰课也,岂不愈于看鄙俚陈因之小说耶?何妨读古人诗。

初三日(二号)晴。读《通鉴•邵陵纪》一卷。德友柯理尔来谈,奉其政府命,建德华学校于北京。傍晚,绍儒、质雍介祝紫圃来访。作联挽余大鸿(字幼舫。竹舫之子),为李烈钧部将所杀,投尸于江。

曩岁笑言亲,正值青蝇丛棘,疑谤交乘,回忆锄兰犹扼腕;长江风浪恶,遥知白马怒涛,英灵常在,不须剪纸更招魂。

初四日(三号)阴雨骤凉。晚偕锡兄赴丁芝宇致美斋之约。朗轩来久谈。接大兄信。

六、七弟忌日。

初五日(四号)晴,尤凉。午前祝袁幼安亲家生日,全家避去。余顺答拜数客。叶少云、曹小槎(树坯)均来见。小槎来此年馀矣,自云穷困不能耐,乃来见我乞援,真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吾岂救命王菩萨耶?晚,餐于六国饭店。

讯湘渌三日不见辄相念,何况重阳风雨多。旧话开天愁白发(《定一报》录余《崇陵传信录》新竟),荒亭甲子老青萝。送兰迎菊竞时节,绌史绎诗殊臼科。莫使元规尘黦袖,草堂竹径待君过(湘渌颇渝旧约,故有第七句)。

初七日(六号)晴。参众两议院公举项城为正式总统。议员有意捣乱,有举优伶者,有举妓女者。民国最高机关,其贱劣一至于此!共和成绩如是如是。今日一般乱议员蓄意欲败此局,将以延宕了之,为讹索金钱地步。赖军警万馀人用武力挟制,声称今日如举不成,或所举非衰世凯,即铲平议院,尽歼议员,不留一人。且围困院门,不放出院。至半夜十一点钟,诸议员饥渴不复可耐,乃俯首帖耳成斯大典焉。

初八日(七号)晴。连日呕吐大作,气弱神疲,静卧而已。晚饭后偕采涧同车至大观楼观电影散闷,兼约朗轩。发祝大兄信。

初九日(八号)重阳风雨,凄侧闷人,病中意绪尤懒散。折柬邀会臣兄来夜谈,论及东南之祸即在目前。朱梁之移魏博,清初之撤滇藩,前事极相类也。发致四嫂、五妹信。

初十日(九号)阴,夜雨。致大兄、七妹信。

十一日(十号)阴雨连日,气象不舒。项城就职。夜复大吐,中气重伤,殆无生趣。

厅事前,海棠再花,虽只数朵,娇艳不减春日。

十二日(十一号)晴朗。午后农会公推会长,余有应宣布之事,力疾而行。四钟开会,余被推为副会长(李嗣老为正)。

十三日(十二号)晴。前室管夫人生辰拜供。

十四日(十三号)阴雨。会臣来夜谈。杜门养疴,鲜足记者。

十五日(十四号)阴雨。六弟妇忌日拜供。宝铭未能归家。余就案拈香,忽念吾弟下世已久,乃劳五十一岁之老病阿兄焚香奠酒,不禁悲从中来,失声痛哭。吾幼丧父母,中丧三弟,天合骨肉之乐无一存者,思之未尝不凄怆伤怀。世乃有双亲健在而不知孝,兄弟同居而若仇雠,不解其是何居心也。半月来呕吐过甚,胃气大伤,亲友见者咸讶其羸瘦脱形。余亦自危,乃闭门谢客,少言语以养肺,日进饮食皆用牛汁、牛乳、藕粉等以养胃(米食、清茶俱避之),大见功效。饭后至农会议事。

十六日(十五号)晴。李搢臣自上海来。夜,与朗轩对榻,感慨身世,叱咤无聊。

朗谓吾二人若长此郁愤,将损天年。其言诚是。余劝其勿更作诗,并以自戒。言为心声,意绪不佳,安能作壮语?愈作诗愈增伤慨耳。月色皎然如白昼。接刘梅幌南京信。梅幌书云:南京人论近六十年劫数,发逆如梳,革命如篦,此次则如剃矣。闻之可惨。

十七日(十六号)晴。午刻偕夫人率丙女饭于玉壶春。余独乘马车赴农会,自皇城根新辟之门入,则已在西安门内,去后库不远矣。可少绕三四里。到会检阅成案,议香山种树界址,诸君又询此后进行之法,余谓当先清理故业,使基址固而分数明,趁此叶落苗空时候,正可清查测量。诸君深以为然。此余接手之政见也。近来有一种学说,谓奢非恶德,以为社会消费多,则生产之业缘以发达。若人人啬于用财,则工商交病。此说虽偏,然以施之闭关一统时代,或尚有事理可持。若在今日,则奢之为害滋大。盖一般新人物,醉心欧化,其所谓奢侈品,无一不消费于舶来物。举一国之母财,辇而输诸外洋,以奖励欧美之生产,中国母财之涸,可立而待也,安得谓奢非恶德哉!故今日保守主义,断宜崇俭,而祟俭必自限用华货始。

十八日(十七号)晴。昨在青云阁书摊买《宋稗类钞》,祝枝山《九朝野记》,《寄园寄所寄》。今日随意翻阅《三寄园》(坊肆简称之名)为新安赵恒夫所著,文献山水,风俗名物,洪纤毕载,国初笔记中夙称佳著。余童时极嗜阅之,而苦于板本舛讹,殊不快意。

昨见此石印本,以为必从原刊善本写印,乃粗看数卷,模糊错落,与坊肆劣本悉同,竟是一极不通之人,依样葫芦而为之,大可怪笑,急退还之。会臣、石顽来夜话,欢笑纵谈,十二钟始去。接授经日本信。

十九日(十八号)晴。管夫人忌日拜供。接津电话,宝惠定廿一日随冯帅南下。饭后至青云阁退书,见石印《曾文正手书日记》四十巨册,立身、为学、治军、察吏之道皆在焉。余固未能忘世,若贻宝惠,尤可为师资也。晚,偕会臣、石顽餐于六国饭店。嗣后值星期六必集,三人迭为宾主。会兄复同归。值朗弟在此,剧谈至子夜。

二十日(十九号)晴。为广勉斋删润筹八旗生计呈稿。饭后赴社政会,余提议呈请京师解严。近来奸民投匿名书告变,为挟嫌报怨之举,警备司令处即据以捕人,殊非久安长治之正道也。晚饭后至何芷龄处,演《黄金台》。北风甚寒,霜将降矣。连日月出时,其色甚赤,旋作深黄色,直至月光到地始复元。与辛亥八月及今岁五月相同。岂东南又将有兵事耶?噫!民不堪命矣。

二十一日(二十号)晴,骤寒。董筼峰来谈。随意看曾湘乡日记(宝铭从前所买),他日出而从政,所当取法也。发大兄信、四嫂信。又复周衡甫先生信。灯下读《瀛奎律髓》雪类、闲适类,虚谷诗学,煞有所得。指示学子,实有涂辙可循。宋以后诗家选本虽多,固无能出其右也。为朗轩作灯谜征射小引。

二十二日(二十一号)晴。十钟起。萧亲家自津来,已在客座久候,沐毕急出见。

各话困约,相对怅然。邀赴福兴居午餐,兼约润田。饭后访朗轩。石顽兄亦至,傍晚始归。

润泽在此。夜饭后朗轩又来。宝惠自津归。

二十三日(二十二号)晴。饭后至沙姓道喜。偕锡兄至玉丰买菊花,佳种日稀,黄华减色,足以验世事矣。徐敏伯携琴而来,焚香静对,手抚数曲,心气和平。惜敏伯手法稍生,不能尽其妙境也。会臣、敬臣昆季夜过剧谈,子夜乃去。

二十四日(二十三号)晴。未刻赴南城医会,余登台痛斥教育部诋毁中医之误(教育部部令斥中医为谬种流传),闻者拍掌。至河泊厂补祝张星槎生日。入崇文门访柯理尔。

过东单二条访杨杏城同年,不得其门而返。车中看《九朝野记》一卷。复七弟妇信。

二十五日(二十四号)晴。霜降节。北风颇寒。思缄来谈。饭后会臣、珩甫均来。

傍晚访朗轩,为租屋事。至福兴居作主人,请崔子禺丈、李晋臣、吕浩生(梦陶丈、任卓人作陪)。寄常熟六妹信。

二十六日(二十五号)晴。午刻至致美斋,赴萧敬斋之约。至恒裕一行,访赵子衡丈。致周敬庵约票请柬。七钟会臣来,偕至六国饭店晚餐,宝惠亦与焉。仍偕返寓,朗轩、珩甫、质雍均在此,子夜乃去。入秋以来,精神懒散特甚,竟不能伏案看整卷书,亦未认真习字,终日恍恍惚惚。长此不振,安能有所成立耶?思之悚然汗下。自后日起,当力求奋迅收束之法。致笏斋书,贺娶儿妇。

二十七日(二十六号)晴。许小篆自上海来。叔明侄来见,知仲谨侄殁于上海。饭后至小苏州胡同祝五叔岳母生日,至聚寿堂招待众乐会诸友。余演《黄鹤楼》刘先主。大约白口清真,摹神逼肖,吾辈取胜在此。十钟归,夜颇寒。

二十八日(二十七号)晴。未刻答访润泉未值。希文叔岳枉过,因致书新任京尹王琴斋,保留待质所差使,兼为农会及敬节会公事。申刻携东坡墨迹宋元拓本帖数帖,赴顾二兄之约。出示所藏《澄清堂帖》甲、丙、丁三册鉴定。国初孙退谷所藏,即一、三、四三册。有题跋印章。著录于《闲者轩帖考》(退谷著),后经海山仙馆翻刻。而此三册皆无题印。细核海山本,微有不同,则非退谷藏本可知。此帖为南唐原本,断不能尚有二本,为自来好古家所未见,殊属可疑。然纸墨光采,确系旧物,颇胜于翻本也。同座徐孟甫、叔鸿年伯之子。席散,至对门三兄处略坐,并晤挹珊、德波。接上海胡右阶亲家信,知庆侄女廿五日逝世。次寅五弟只此一女,生前极珍爱之,乃亦不永其年!既伤此女,复痛念

亡弟不已。夜深十二钟,石顽、会臣两兄接踵而来,谈至一点钟,催之去,始去。戴重卿、吕勉之均来见。

二十九日(二十八号)晴。金兆鼎、刘承志、谢冰偕来,商筹会馆经费事,因定下星期约邑人开茶话会。延庄秉恒为澍孙诊病。饭后偕锡兄祝朗轩生日,夜饭后始归。余又至宝瑞臣处贺喜。车中看《曾文正日记》,摘其要语:凡事皆须精神贯注,心有二用,则必不能有成(胡文忠语)。爱啬精神,不极视大言(《后汉书•方术传》)。凡人贵从吃苦中来(左文襄语)。收积银钱货物,固无益于子孙,即收积书籍字画,亦未必不为子孙之累(同上)。闻季高说有孝子、孝妇二人,因其家火起,舁其母灵柩于外。二人平日皆不以力著,妇尤柔弱。诚至则神应,一也;情急则智生,二也;势激则力劲,如水之可以升山,矢之可以及远,三也。因是以推,则天下无不可为之事矣。就枕前读《剧秦》、《美新》二过。前人为子云回护,谓此文意含讽刺,余读之殊不见。唯其运气、结调、炼字之法,大可揣摩。

十月初一日(二十九号)晴。读《通鉴•魏邵陵厉公纪》毕。晚,约会臣、朗轩、锡三,率宝惠在聚魁坊吃烧鸭。饭讫,过永顺饮牛乳。两君又来畅谈。客去,又读《文选•东方画赞》、《三国名臣论赞》二篇,乃就枕。魏晋之文,清醇郁宕,自有一种韵味,余极意摹之。

初二日(三十号)晴。接笏斋信,请为其亲家汪瞿戡治病。饭后即赴金台旅馆访诊。

至大德通提回存款四千五百两。四钟二刻访柯理尔偕其友阿君至朗轩处看屋。二君去后,余又久坐,晚膳而归。就枕前,读干令升《晋纪总论》,前半篇叙西晋由盛而衰,忽振笔畅论治天下长久之道,在民情,风教,积德,累仁,洋洋千馀言,看似宽远不切,其实为司马氏顶门一针,真可谓巨刃摩天,大海见日矣。唐以后文无此境界。此文极腾翥之势。

宝惠赴宁。复笏斋书。二十世纪中。欧美创为社会学,志在划等级,均生产。吾国人亦有和之者,而不知其说之不能成立也。夫有富贵,有贫贱,一定之阶级也。贫思富,贱思贵,普通之性情也。有是阶级,斯有是思想。有思想而生歆羡,因歆羡而生奋勉。其竞争,私也,而群化之,进步在是焉。气之郁而成雷,水之激而在山,皆此不平之所致也。今乃划之均之,无论势所难行也,而欲使不齐之人类处于平等,其智者怀止足之见,不复自奋于功名;其愚者具依赖之性,或且群安于简易,无希望之际遇,无冒险之精神,是一国之人皆衰气矣。天下有衰气而可以开国承家者乎?故官无品级,民无等威,虽圣贤不能治天下。

初三日(三十一号)晴。午前至助赈局。饭后写复笏斋信,复吴允森信,致大兄信,慰五弟妇信。石顽来夜谈。取庚子、辛丑所作诗,录为一册,名《舄吟集》。

初四日(十一月一号)晴。谢作霖、赓莱侄来,余邀往便宜坊午餐,兼约锡兄。余先祝亚蘧生日。饭毕赴农会决议三事。归写致禹弟信,以蒋德华(绍彝)及族侄德麐托之。

德华昔处张汉三廉访幕中,次弟存殁,皆承其出力照应,余感激肺腑,此恩不可忘也。

(〔眉〕儿辈注意。)吾儿辈异日得志,如遇张、蒋、卢三家(卢海如,次弟夏津后任),必有以报之。勿忘老父之嘱。特记于此。晚饭后至椿树三条,余仍演《黄鹤楼》,何芷龄谓,举止入神,非梨园所能望也。

初五日(二号)阴雨竟日夕。饭后至毕怡臣处行吊。赴社政会,茶话而已。四钟至江苏会馆,集武进同人,议县馆筹经费事。余又提议另举值年,余不愿更与闻原籍事矣。

灯下录《舄吟集》十馀首。今日先世父忌日拜供。接量能夫妇信各一封。又接五弟妇上海信。

初六日(三号)阴。三钟至助赈局。归后,顺承郡王府以马车来迓,为福晋诊病。

顺邸特备酒肴晚餐,衡亮生作陪。

初七日(四号)晴。出所藏旧琴,托徐敏伯携至厂肆修补。敏伯能弹,而手法稍生,余前日听之,殊不觉其妙处。饭后至武进馆约同金福之丈召乾兴估工。与子禺丈略谈。会

臣、朗轩来夜谈。就枕前读《文选•五等论》。

初八日(五号)阴雨竟日。项城命令解散国民党并两院国民党议员。午刻至杨芰卿处午饭,五钟归。灯下录《舄吟集》。芰卿收藏甚富,精于鉴别。顷见戴文节两册,王石谷一册,皆精品。近日夜梦不安,频有忧急恐惧恶象,往往大呼,为夫人唤醒。总由心气不定,致生种种幻境,思之愧悚。默自省察,不必有匪彝惘淫之事,只此精神懒散,便是万恶之根。提得起,截得断,乃对病良药也,亟宜痛自惩戒,淡泊明志,俭以养廉。余之病在举家不能节俭。夜雾极浓。

初九日(六号)晴,有风。门人张吟樵来见。汪叔平,钱士青来谈。读《通鉴•魏高贵乡公纪》。汪瞿葊就诊,前方连服四剂,病已十愈七八。朗轩来夜谈。接宝惠浦镇信。

就枕前读李萧远《运命论》。昔东坡谓昌黎文起八代之衰。魏晋宋之文,雄杰排奡,非唐以后所及也。衰云乎哉?初十日(七号)晴。唐照青、汪济臣来谈。会、朗均来夜谈。朗轩之表弟刘君汝钰自怀远来京,甫七日,突为执法处拘去,不知所坐何事,朗甚皇皇。看《曾文正日记》二册。接大嫂信。宝惠叙复南京功,奉特令赏加四等文虎章。居然有报喜人至门粘报条讨赏。

不闻此声二年矣,以铜元九十枚遣之。因发宝惠信。与苏敬斋谈及项城解散国民党事。余谓项城手段固辣矣,而其大本领则在真能沉得气住,无事不引满而发。余自问万不及也。

唯深沉始能担当大事。因叹深沉二字最要。夫子言:“小不忍,则乱大谋。”昔人言:“守如处女,出如脱兔。”最善名状。又为敬斋述,王文成抚赣,大司马王琼山语人曰,阳明此去,必立事功,吾触之不动矣。此极可思,若一触即动,一点即爆,千钧之弩,轻为鼷鼠发机,其人必不能成事。吾自省于忍字上尚有工夫,唯多言往往泄机,最是大病,嗣后当力戒之。昨在杨芰卿处见香光墨迹精品,细玩之,始悟香光作字,蓄缩推擦,运笔极缓,与坡公悉同。古人书法概如此,无信笔扫成者。

十一日(八号)晴。刘翼儒(鹍书)来谈(安肃人,第四中学教习),讨论同乡教育事。饭后松寄云年丈、顾亚蘧、三兄均来。晚至六国饭店夜餐,余轮作主人,邀会、石两君。回寓朗轩在此,共探刘君消息。终日会客,不暇亲书卷,心甚苦之。是日立冬节。

十二日(九号)晴。饭后至恩隆买茶叶。至恒裕,遇朗轩,因偕润兄、锡兄俱在便宜坊晚餐,朗作东。会、石、朗又来夜谈。复大兄信。宝铭于亥正得一女。就枕前读陆士衡《辨亡论》上、下二篇。题为辨亡,却全从兴盛一面着笔,反面一拨,而致亡之理自透。

如此命意,全篇纯是顶上圆光,空中鼓荡矣。自来评家不赏此文,只从词句间求之耳。

十三日(十号)晴。看《通鉴•魏高贵乡公纪》。申刻至琴甫处为其夫人诊脉,因赴衡亮生之约。朗轩两次来谈。

十四日(十一号)晴。吉甫来送姊行,且谋保全印铸局差使,因局长换袁思亮也。

乃访石顽,求其转托,石兄慨允,余即邮告吉甫。又致玉山侄信,托其照料眷口登舟。又致仲鲁、康侯各一信(别有要事)。又寄谕宝惠。在石处遇朗轩,偕至恒裕,朗邀广和居晚餐。朗因刘表被捕,躁扰特甚,愤世嫉俗,不可一朝居。余力劝其定心,勿因此启奸而纳侮。访沈子封丈,新自上海来,馀生再见,伤与幸并。会臣来夜谈。小孩洗三,命名禧宝,大名憙。

十五日(十二号)阴,大风。落叶掩阶,满目冬景矣。罗镜湖来剧谈,论中国将来大局有足忧者。读《通鉴•魏高贵乡公纪》。灯下看《宋稗类钞》六法、丹青两类。就枕前读皇甫士安《三都赋序》。古人作序,只是叙清源流及作者著述大意。亦名引,所以引起全书纲领也。《诗》《书》《左传》三序,托体最尊,以典核昭析为贵。此文及《思归引序》,从容不迫,取足达意而止,乃序之正宗。不似后人节外生枝,别寻好议论,自作一篇文字也。

十六日(十三号)晴,有风。夫人回常州,为酉儿完姻,挈丙女由火车赴津,搭

“新铭”轮船至沪。王妾附作津游。四钟余送至东车站,与夫人握手,祝一路平安。入城访朗轩不值,与慎之略谈。傍晚至万福居赴王铁珊、陆天池之约,与会臣同车而归。石、朗均在话兰簃,剧谈始去。接宝惠信,知已回常扫墓。余平日读书,喜探作者著书之意,下至闺阁所看之七字句小说,亦往往以此意求之。即如《天雨花》,出于妒妇之手。全书中仅一黄持正有妾,而极写其淫邪离间,不得其死,以为男子之纳妾者戒。作《凤双飞》者,度量甚宽宏矣。传闻其夫昵比娈童以陨其生,故书中极写白无双之凶身乱家,以为男子之有外嬖者戒。作《笔生花》者,才德兼备,而穷愁郁郁不得志,故出色写月华、德华,为世间女子吐气。此皆通人所不屑道,而余独琐琐论之者,欲以见无论何书,苟同心求之,皆有深味也,然而可笑实甚。

十七日(十四号)晴。午刻王妾即归,知夫人已上“新铭”,夜半开驶矣,顺当之至。饭后看报四五份,遂至黄昏。又临帖写册页一张。晚饭后又写对七幅,匾额一件。石、朗来夜谈。接惠禀,在常州所发,敬述潘桥先茔,修理整齐,树木茂盛,不胜欣慰。七弟妇照料之功不可没也。随手复惠信三纸。又读杜预《春秋左氏传序》两遍,乃就寝。序中云:“将使学者原始要终,寻其枝叶,究其所穷,优而柔之,使自求之,餍而饫之,使自趋之,若江海之浸,膏泽之润,涣然冰释,怡然理顺,然后为得也。”读书大法,不外此十二语。而语皆押韵,不期其然而然,最是魏晋文妙境,周秦汉文亦皆如此。

十八日(十五号)晴。请慎之来为澍宝诊脉。安期侄婿自沪归,交到大兄信一封,汉冶平铁厂股票两份。三钟至农会,并介绍吕勉之(联垣)到会参观。勉之曾习农学,毕业至顺天府待质所。祝董四叔岳母生日。归已上灯,会臣、朗轩、润泽、敬斋皆来。烦敬斋代缮余昔年所上导淮疏。工商总长张季直正提议此事也。就枕前,读韦宏嗣《博弈论》。

此论命意甚浅,文亦板滞,而中段描写博弈之弊,与今之嗜打麻雀牌者,如出一辙。其词云:“今世之人,多不务经术,好玩博弈,废事弃业,忘寝与食,穷日尽明,继以脂烛。当其临局交争,雌雄未决,专精锐意,神迷体倦,人事旷而不修,宾旅阙而不接,虽有太牢之馔,韶夏之乐,不暇存也。”又云:“至或赌及衣物,徙棋易行,廉耻之意弛,而忿戾之色发。”赌品之劣,亦复古今不相远也。写对联三付。

十九日(十六号)晴。吕勉之来见。闻老友陈哲夫中风,急往诊视。前医开方颇合宜,未另定方。至社政会例会。偕丹丈至包头章胡同新修宅屋收工。又至惜字馆访刘龙伯久谈。归寓,会兄在此,七钟二刻,偕至六国饭店晚餐。就枕前读刘孝标《辨命论》,体格虽日趋于骈俪,而潜气内转,以遒宕行之。读《文选》者当窥此秘。

二十日(十七号)晴,有风。目有红晕,不敢多看书。《东方杂志》第一号、第二号登有《清宫二年纪》,乃裕庚女德菱所著。原系英文,近始译出。德菱随其父归自巴黎,入宫事孝钦太后,所记皆朝夕琐屑之事,而掖庭掌故,往往为外廷所不知。其记景皇,谓实为智慧英明之主,而苦于不得施展。外间所传恶语,皆太监造言谤毁,盖先帝驭近侍极严也。可谓窥乎其微,独得其真者矣。余阅之愉快竟日。午后至申处行吊,夜饭后至歌场消遣。

二十一日(十八号)晴。目仍红晕。谢作霖、刘翰臣来谈。作霖赠新写印《小儿语》一册,乃明吕近溪先生及子新吾先生所著,语虽浅俗而函意深切,实养正之良编。客去,出城祝三兄五十二岁生日,面后入西安门赴农会议事。朗轩来夜谈。汪叔平约醒春居,辞之。接宝惠浦镇快信。

二十二日(十九号)晴。申刻访朗轩,则刘老表已释回矣。无故拘留十日,自认晦气而已。见案头宝贤堂旧拓本东坡书札“柳十九仲矩自共城来”一帖,曾于晚香堂帖见之,似逊此沉着也。因借归临之。王子铭自天津镇守府来信,为刘汝钰事。在朗处答书,谢其关照。出城至大观楼赴景枫之约。餐毕留看电影。接采涧夫人上海信,十九日抵沪,一路无风。薛家浜无人在码头迎接。卸装于大安栈。甚为放心。复汪子恒信。

二十三日(二十号)晴。石顽来谈诗。其于诗学实正法眼藏也。国是日报馆因朝议设局导淮,索余庚戌年所上筹款导淮疏稿,登之报端,以备印证。疏前系一小论,极誉余讲垣声绩,以清风劲节相推许,可愧也。唯此疏在当时实费调查考证之力不少,语语踏实,可见施行。政府宴安,疆臣敷衍,仅以空之复奏塞责。近十年朝政类如此,安得不亡。饭后至恒裕划款,至乾祥米庄还账定米(附洋二百元)。至广和居赴宝鼎臣昆仲之约。会、朗来夜谈。接惠信。

二十四日(二十一号)晴。王铁珊来访,偕至隔壁看屋。叶华生来久谈,留吃午饭。

饭后访董润泉、萧隐公,均晤。隐公《大学讲义》已排印成册,余助印资三十五元。会臣乔梓、李珩甫均夜谈。会兄手调藕粉,甚适口。临卧接夫人信,已迁居薛家浜。大兄又病便血甚剧。家庭之间事事自寻苦恼,宜其病也。吾累书劝其北来,不肯越雷池一步,受制之苦如此。虚文装门面,从不肯相见以诚,是吾兄一生受病处。随手复夫人信二纸,交快班寄。

二十五日(二十二号)晴。沈子封丈来谈,见余所藏弘治碧云馆活字本陆注《鹖冠子》,赏叹不置。武英殿聚珍本即照此排印,乃世间孤本也。会臣亦来,偕至惠丰堂赴王铁珊之约,饭毕步至天乐园观谭伶演举狮观画,人如潮海,闷热异常,耐尽许多恶戏,而后耳目一新。时已十二钟矣。余于此出曾两演之,特能知其独长处。人之佞谭也以唱,余独剧赏其做工入神入情,非俗工所知。

二十六日(二十三号)晴。目疾渐退,稍能观书。门人张景韩自青岛来,盛夸东镇山水起居之适。亡国大老聚于岛中,依然富贵气象。东镇僻在村落,不染馀腥,尤足乐耳。

一日不出门。晚饭后八女一孙女俱赴大观楼看电影,朗轩作东。

二十七日(二十四号)宝纶嗣生祖母杨恭人生辰拜供。隐公偕其友谢质我(义谦)

来访。谢亦粤之嘉应人,次远堂伯门下士,究心八法,见余书,谓有能到古人处,亦有不合处。余虚心求教,相见第一次,未肯质言。梦陶丈来谈,取去广仁堂房契一包,付有亲笔收条。朗轩夜谈。发夫人信,寄常州。

二十八日(二十五号)晴。吉甫来谈,为写屏对三件,又写对五付。笏斋自津来。

德波侄婿辞行返沪。酉刻至顾二兄处送姻伯母入殓。读《通鉴•魏高贵乡公纪》讫。接王重光信。各处亲友来信,无非借钱、求说差缺,此外绝不垂问。虽以近两年时局之改革,兵火之纵横,竟无一人作关切之词,问我安否。甚矣,友道之衰也。

二十九日(二十六号)晨醒,窗影空明,窥屋瓦作白色。询之女仆,云雪积二寸许矣。日光旋照,檐溜琤琮。作书致梁任公先生,求作《崇陵传信录》序。任公复书允为跋尾。且云,未及展诵,已增感叹。信史示后,先帝为有臣矣(书中先帝皆高抬)。朗来夜谈。接宝惠浦镇信。三鼓已就枕,接夫人快信两封,廿七日所发,尚在上海。

三十日(二十七号)晴。程孟常来谈。午刻至醉琼林赴思缄之约。答访笏哥未值,与其二令嫒略谈。又答访费芝云丈亦未值。归寓稍息。傍晚复至广和居赴屠宝慈之约。雪后北风寒甚。余近数年阳气充足,隆冬不甚畏寒,不御狐裘,不重棉被,出门不带风帽。

为沈子封丈定脉案制方,精心揣度,颇能暗合古法。

十一月初一日(二十八号)晴。饭后至农会,有三河人马炳南(维离)献区田法。

画区分垅,中通沟洫,引井水灌溉。冬至前一日藏谷种,大寒前一日播种,次年五月可收早谷,获丰而子粒足。入夏后易垅再种(即古之代田法),至冬又可收一次。此法最利于小农田少者,可免旱饥。余深善其说,就场画一畦,为试验地,请马君以其法详告史筱坪,如法行之。灯后张小松丈来访(新自南京来),邀出城至长乐意(饭馆之名,苏人所开),菜皆南味,极佳。寄南京宝惠信。又江阴婿女信。阅报纸,详叙江阴乱兵焚掠之状,不觉陨涕,吴民何辜,遭兹荼毒,始知兵祸之未可发难也。前年吴中绅民厌满清而喜共和,唯恐清室之不亡,今较之三年前果何如耶?

初二日(二十九号)晴。先大夫生辰拜供。李师葛来谈。三钟至三庆园观剧,在玉壶春晚餐,均朗轩作主人。八钟又入城,至六国饭店赴屠治安之约。

初三日(三十号)晨,微雪,竟日阴冷。十钟至东城谒徐旧相,因病未晤。至费芝丈处贺嫁女喜。至菜市口高台阶午饭,丹云丈作主人。饭毕至江苏馆武进同乡茶会(社政会例会未能往),逐条通过新订规程,并公推金复之、吴友梅二君为于事(即值年)。时已上灯,归寓,润泉在此,朗轩亦来。致季申四兄信。因禹九弟在江宁张督幕中,贪权怙势,远近侧目,项城密电冯帅设法调回。冯帅命宝惠过江见禹九,微示以意,而禹九不悟,必致身败名裂,日蹈危机。余不便函劝,陷吾身于是非场中,乃嘱四兄密语八叔隐筹之。

初五日(十二月一号)晴。饭后至何芷龄处贺嫁女喜。至乡祠助赈局,公请各省都督(谭延闿、朱瑞、蔡谔、尹昌衡、庄蕴宽、张绍曾),为筹赈计,皆廿馀岁少年也。若非因缘时会,安能致此(农会例会未能到)。散后访朗轩,为我设羊肉汁面包。写对五付。

归寓,石顽又来谈。接夫人信(上海发)。

初六日(二号)晴,寒甚。王季樵前辈、袁植丞、贾孟文,门人刘嗣伯来访,借余《鹖冠子》去。余示以北凉人写经册,封丈叹为奇迹。接宝惠快信。近日就枕前必细看《古今医案按》数条,时有领会处。

初七日(三号)晴,大风,极寒,几于滴水成冰矣。饭后出城,为李符曾诊病。石、朗、珩均来。发夫人信,又发宝惠信(均快班)。孟庸生送来新译成《平民政治》二巨册,乃孟润生、庸生昆仲所译。据云对照原文译出,与原文纤毫不爽。欲知西人文法者,观于此足矣。就枕前读刘孝标《辨命论》,真奇作也。

初八日(四号)阿成生日,胡荃荪来祝。两日齿痛甚苦,因偕荃荪至瑞金大楼美国牙医生恩格斯求治,据云余齿已摇动将朽,必须拔去另装。今日但能敷药止痛而已。敷后果然痛减,晚餐遂能进食,其技过于著名牙科进士徐景文远矣(考试外洋留学牙医生,赐以进士,且有入词林者,清室末年名器之猥贱一至于此。)灯下读刘孝标《广绝交论》。此种文必胸罗书卷博学多通者,始能下笔。宋明以后,号为作古文者,但剽剥欧曾调法,即可成篇,为一般枵腹村学究开方便法门,反诋六朝文为格卑词靡。吾前十年亦持此说,今始悟其非。吾于古文一道,始终为门外汉。然自二十岁后,致力于范、陈、沈三史颇久,故下笔辄近魏晋。文虽不佳,却无剽滑之病。此则得失寸心知者也。临睡接夫人信。宝懿南行,李护送。

初九日(五号)阴。史筱坪来商农会公事。世侄庄永之自武清来。未刻至徽郡馆津浦铁路公司议事。石、会、朗均来夜谈。宝襄有志习词章,命买《文选集评》读之。

初十日(六号)晴。门人张景韩、同年姜仲良(士寯)来谈。申刻至广和居赴汪泽人之约。接澜翁天津信。会兄夜谈。

十一日(七号)晴。大雪节。饭后孔道会诸君在山左馆欢迎,讨论应否归并孔教会问题。余于孔教为宗教之说,不甚赞同,因畅论欧洲各国方有鉴于政教分离之弊,消弭教皇势力,以泯教争。吾国乃拾其馀烬,忽于宪法发现宗教之名,自取扰乱,其亦不知欧美国情矣。在座极服斯论。复至农会召集主任诸君,与硝磺库监督傅连四(字桂航,湘阴人)勘定地界。吾会将界线取齐,业经退让三十七丈,而傅氏得陇望蜀,复欲割取库后一大方。相持两小时,仍无结果而散。周警庵约万福居,杨绳武约福兴居,均辞之。会、朗夜谈。润泽之子养庭自浦镇归,携宝惠禀。养庭述惠明日回常。就枕前读嵇叔夜《养生论》,至理精言,不特文笔醇茂也。东坡喜书之,有以哉。又读东方曼倩《非有先生论》。

孙氏颇不满于是篇(集评但标孙氏,不知是执升,是月峰?),病其未腴净,又斥之曰芜曰繁。西京名篇岂容后生妄议。若如其说而删之减之,尚复成何文章!明朝人好以己之浅见,裁量古人,可厌可笑!

十二日(八号)晴。朱季鍼、叶华生均来谈。饭后至石顽处,为其令郎诊病。偕锡

兄至大街华兴买铁床、玻璃橱,价洋四十三元。又在恒裕少坐,快信寄夫人函催其办喜事后即归。为农会致翁振伯书。

十三日(九号)晴。德宗景皇帝、孝定景皇后择于十六日永远奉安。毓鼎偕前福建布政使尚其亨,前东三省总督锡良之子、直隶候补道斌循(锡公因足疾遣子恭代)赴梁格庄暂安殿叩谒梓宫,由皇室世太保景大臣发交通部专车票,午正十分西车站开车,至高碑店分支,历易州,抵梁格庄。车行极缓,五钟始到(与涛贝勒、徐太傅同行)。山色苍秀,环抱三面,气势极佳。下榻兴隆木厂,朗轩有书托马辉堂照料。晚餐后与会臣谒世太保,又访泰宁镇总兵岳柱臣,适涛贝勒、伦贝子、成子蕃俱在署,剧谈良久始归。刘掌柜珍亭研浓墨拂纸求书,为写联二付。

十四日(十号)晴,天日晴暖。七钟起略进早点,戴摘缨帽,著青长袍褂,恭诣恭礼处值班大臣,报姓名、官职,在朝房小憩,晤梁节庵前辈。九钟二刻午祭后,由值班大臣带领,先叩谒先帝梓宫,行三跪九叩礼。毓鼎伏地痛哭不能起,泪湿棕席。既兴,与梁前辈执手略话先帝伤心历史,复失声大恸。复由值班大臣带领叩谒先后梓宫,行礼举哀如前,乃退。梁前辈庐墓已二年,又有番禺顾君用(臧)以一诸生由沪赴京专叩梓宫,尤可敬也。回厂午餐。两餐皆盛设,辉堂接待诚挚优密,不安已极。毓鼎及会臣既非皇室今官,又非民国所派,大祭、虞祭礼不当预(虞祭应穿蟒袍补褂),遂回京。两钟买票登车至高碑店,换坐京汉来车,七钟抵京。朗轩来谈。接夫人信,又宝懿禀。两日讹传南京有变,作书寄涛贝勒,告以不确。涛谆谆相托也。赵前总理(秉钧)奉总统派往致祭,所派凡八人,皆应着民国大礼服鞠躬,赵独先期摘缨帽、青长袍褂诣梓宫前行三跪九叩礼,然后随班致祭,又特备菜点恭进端康皇贵妃,敬领回赏。其心可嘉,远胜孙宝琦、刘若曾辈岸然与旧主鞠躬,滴泪不落者。接翁振伯复信。

十五日(十一号)晴,大风。一日杜门,读《通鉴•魏纪》。蜀后主东迁,诸臣无从行者。胡三省注曰:姜维既死,张翼、廖化、董厥必亦死于乱军中矣。余以为必有所见,乃检《蜀志》,张翼死于乱军;廖化迁洛阳,道病卒;董厥从降,屡历显职。三本传皆有明文。胡氏以意度之,竟不检视《蜀志》,殊为可怪。朗来夜谈。月色皎然,人生几见月当头,顾影惆怅久之。宝懿在常州完姻。

十六日(十二号)晴。读《魏纪》毕。夜,偕会兄饭于六国饭店。归寓,朗又在此。

子夜月下,人影聚于足底,乃知今日望也。客去,读《文选•檄吴将校部曲》。

十七日(十四号)(〔眉〕上月多写一三十一号,因此阳历法写差一天。)华生来谈。午刻至广和居赴李慎如之约。三钟到社政会。夜,写大小联四付。接宝懿信。发夫人信,早一封,晚一封。

十八日(十五号)子夜即雪,晨起已积五寸许,竟日花飞未止,麦田得此祥霎,明年麦秋丰收可以预卜。吾直今岁雨旸时若风雪调匀,观此好气象,当免劫数矣。饭后朗轩来,预备羊肉、鱼片火锅,招尚九兄同餐赏雪,久谈始去。就枕前再细读《檄吴》文,悟此文妙处,真有抽刀断水水更流之境。

崇陵奉安,恭诣梁格庄叩谒梓宫

旌旗舆卫护神门,望断苍梧夕照昏。多士衣冠存故国(〔眉〕用《尚书•多方》“多士”,正切题),凄风禾黍遍荒村。筑庐髯客聊敦俗(梁鼎芬庐墓两年,手种仪树),背主奸王最负恩(亲贵多谒陵者,唯奕劻父子逍遥天津不至,朝野无不唾骂)。话到思陵口口口(庄烈帝后启田贵妃园寝为思陵,昌平州吏目赵姓与举人孙繁祉醵钱经纪其事),先皇德泽在乾坤。

十九日(十六号)晴朗异常。禁卫军送来宝惠电,知惠、懿廿一日可到。午刻至玉

堂春赴韩麟阁之约。在通记取款。为对门伊佐领之子诊疾。就枕前读孔德璋《为袁绍檄豫州》。此文《后汉书》载《袁绍传》中颇有删移。以吾观之,似不如原文之酣畅。

二十日(十七号)晴,寒甚。饭后访隐公,其所著《大学讲义》,余为校勘一过,脱误极多。兼晤谢质我,谈艺之馀,忽及前年广东独立事,自伐其功,余即兴辞而出。质我出示李准《光复粤垣记》。以一品大员,膺专阃之任,乘乱以颠覆邦家,明明叛也,乃美其名曰反正,而自以为功,天下尚有真是非耶?朗轩来夜谈。晚饭后惠、懿忽到。因京奉火车在山海关误点,迟到一小时,遂及附行。畅话常州家中事,知夫人定廿二日挈新妇取道京口北旋。接量婿信。

二十一日(十八号)晴,寒甚。未刻北京医会在药行会馆欢迎上海神州医药会代表刘筱云(峻。广东人),叶晋叔(浙江人。大兄之连襟),兼请余为顺天医界代表。归寓足冻,不良于行。朗又来谈。核计一月之中可来廿馀次。唐人诗所谓“出门无至友,动即到君家”,其朗轩之谓欤?余于丁未年从扬州朱文恪家买得今释诗卷一长幅,长可二丈馀。玩诗意知为胜国遗老,遁迹缁衣者。书极似米、董,而有奇气。重付装池,甚宝之,而不知为何人。遍询粤中知交,第云今释为海幢名僧,亦不能举其姓名。昨日惠自常来,金溎生赠余所著《粟香五笔》。偶翻次卷,见有性因上人致定南王书,乃知其为仁和金堡,仕永历为给事中,以言事杖戍清浪卫。桂林既下,定南欲官之,辞不就,乃度为僧,法名今释,又号性因,又名澹归(诗卷两图章,一“今释”,一“澹归”,“归”作古体篆),往来庐山丹崖以终。八年疑阙,一旦无意得之,欣快实甚。乃录粟香原文于卷尾,别书外签,署曰《明遗老今释上人诗卷》,为之感喟不置。接澜翁津信,随手作复。读钟士季《檄蜀文》。

二十二日(十九号)晴。客来数起,皆拒不见。非谋事即借贷,刘孝标所谓势交也。

读《通鉴•晋纪武帝》上。写宣纸联三付,以大八言纸擘窠作五大字,颇足达胸中豪放之概。就枕前读司马长卿《难蜀父老》。接夫人信。谢冯华帅信(喜事送缎幛)并贺喜。又复许仲恒信。接承庆侄信,随手作复。

二十三日(二十号)晴。畏寒惮出。日晷又短,转瞬即一日矣。俞曲园尝咏自鸣钟,谓针跃一秒,此光明即成过去,今生不能再来。用意之警,真觉惊心动魄,惜不能举其词。

朗来谈。夜饭后赴歌场消遣。

题明遗老今释上人诗卷

龙雷奇气出禅门,字字孤臣血泪痕。犹有空王容北面,故应大义世间存。

二十四日(二十一号)晴。饭后至顾宅行吊。访袁钰生不遇,在三兄处久坐。入城赴朗轩局,肴极佳。宫中上谕梁鼎芬赏加头品顶戴,充守护西陵大臣。袁励准、朱汝珍均赏加二品衔,以酬恭书神牌之劳。会臣在西安门外遇梁公,乘马车,红顶花翎,手捧黄袱,其貌甚恭,或系颁赏先帝遗念物也。三臣均具折递牌谢恩,真亘古所无之局面。就枕前读孔德璋《北山移文》。此文新颖刻细极矣,而不落纤仄,其故安在?读者试参之。

二十五日(二十二号)晴。冬至节。午刻至华芳园赴刘龙伯之约。座唯沈五先生而已。归寓稍憩,复至大观楼赴景枫之约。餐毕留看电影。接天津电话,知夫人及新妇明午到京。

恭谒崇陵

第四陵前路(西陵为泰、昌、慕、祟四陵),河山剩宝城。衣冠汉司隶,名教鲁诸生(番禺顾臧以诸生由沪赴京专谒梓宫)。断梦悲铜辇,凄风动石鲸。先皇遗泽永,可更话昌平。

其二异室终同穴,淹期幸妥灵。宫车千古恨,寝殿万山青。夏历仍阳月,商孙竟曙星。

廿年香案侧,回首涕先零。

二十六日(二十三号)晴。午刻夫人挈新妇抵京,参谒觌见如礼。新妇武进张氏,馥荪亲家(宝廉)第三女,年十七岁,其父母去岁俱殁矣。饭后至聂献廷处吊其夫人之丧。

哲嗣士铨已前卒,有孙二人。献廷与冯公度疑祖在,孙当服齐衰期。余谓《朱子语类》于此事特有明文,云:祖在,父亡,祖母死,亦承重。二君大服,遂定为承重孙。世俗知此礼者鲜矣。至沈五先生处诊疾。

二十七日(二十四号)晴。答访许苓西,未晤。至福兴居赴润田之约。澜翁来自天津,下榻话兰簃,畅话年馀别况。

二十八日(二十五号)晴。与澜翁话。医会诸代表十馀人来寓会齐,偕至教育部递志愿书。

十二月初一至初五日因患目疾失记。

初六日(一月一号)晴。阳历元旦也。大风怒号,街市萧然,全无年景。间有来贺年者。拟至嘉兴馆访陈哲夫未果。因作书致哲夫,拒其劝办养鸡公司。傍晚至大观楼夜餐,宝惠作主人。写送聂献廷夫人挽联。

初七日(二号)晴。宝懿夫妇双归,择今日设筵邀女客,男客来者亦不少,酬应至夜始散。为润雅舍致冯华帅书。

论交二首赠南园圣人定五伦,嘤鸣重交友。我心度人心,庶几人不负。平生金兰契,肝胆沥杯酒。

纷纷谋名利,于我亦何有?所谋一朝遂,距离南北斗。试诵谷风诗,阴雨古来久。

(第二首原缺。——整理者注)

初八日(三号)晴。一日不出门。朗轩来夜谈。

初九日(四号)晴。午刻在悦生堂午餐。未刻社政进行会开新年大会,换徽章,整核会员,到者九十三人。宝惠建议:储蓄银行骗害孤儿寡妇、寒士小贩铢积寸累之钱,其情可恶,罪不容诛,宜呈请司法部严定惩罚律。全场鼓掌。散会后拍照。晚餐后赴椿树三条演《盗宗卷》。

初十日(五号)晴,暖甚。午刻至朗轩处,为其三弟诊疾,留午饭。出城至助赈局。

又偕锡兄赴公善工厂结账查货。朗又来谈。

十一日(六号)小寒节。晴,大风忽寒。门人潘彦初、李厚卿来见。饭后至武进馆答拜数客。皇室内务府大臣景丰颁到皇上赐臣御笔“大吉迎祥”四字,明日由内府具联衔折谢恩。先是崇陵奉安,遗臣颇有诣陵叩谒梓宫者,且有间关数千里专为此北来者。端康皇贵妃以诸臣不忘故主,特命查核到陵人数姓名(闻系一百六十馀人),由皇帝亲洒宝翰分赐诸臣,以为纪念。毓鼎亦拜恩赐。

改定前作第二首:惊飚激骇浪,繁英扫严霜。浮生千变馀,幸兹衣食康。结交在中年,双鬓今已苍。

肺腑中不隔,形迹两俱忘。我长君一月,同禀秋气刚。非唯性情似,遭逢略相当。进

愿结冠绶,退愿邻耕桑。此盟誓不渝,人海空茫茫。

老至

清晨揽明镜,衰颜忽盈巾。诸弟皆早夭,白发翻可亲。老被子孙催,气因冰雪驯。

翩翩豪少年,父祖多故人。升沉我有分,安乐天所珍。勿轻眼前福,善养胸中春。

(句句真)

十二日(七号)晴。宝瑞臣、周伯伊(生霖年伯之孙)均来谈。写前诗三首,赠朗轩。看《通鉴•晋武帝纪》。傍晚诣桐琴甫处诊疾,宝惠随行。八钟同饭于六国饭店。

十三日(八号)晴。饭后访梁任公未值。又访朗轩,步行偕访梦陶丈稍谈。至益锠西菜馆为张先生饯行,因即须解馆回蓟度岁也。锡、朗作陪,惠亦预坐。朗复来簃久坐。

十四日(九号)晴。饭后至农会,议与硝磺库划界事。又作书致李嗣翁,问开滦馀利。

往返俱乘人力车。七钟至醉琼林赴谢冰、刘成志、刘德孙、汤中、余光粹五人公局。

十五日(十号)晴。叶华生、沈少芙来谈。衡亮生来谢,展玩所藏书画数件。灯下看《通鉴》数叶,夜月皎然。李士材云,熟读则精灵自启,深思而鬼神可通。此虽论医,凡学莫不皆然。今之学者粗心浮气,不复知熟渎深思为何味,安得有真学问。学业之衰,至今已极。就枕前复读《广绝交论》第十三卷,篇篇细读加墨讫。

十六日(十一号)晴。午刻至福全馆赴吴印臣之约。董授经同年自日本归国,别两年矣,相见欢忭。归途眩晕几吐,遂辞朗轩文明、福兴之局。到家卧不能兴。连日忧生汁之日蹙,不觉动心郁气,遂生种种病痛,终日右耳喧鸣如怒涛之澎湃,甚矣治心之难也。

十七日(十二号)晴。午前访隐公,为其夫人诊病。午后许苓西与其世兄汴生及夫人、令嫒偕来。苓西久于欧美,凡朋友交谊深者,女眷须互往来,以示亲切也。六钟家庖,请吕椒舅、董授经、孟庸生,叔明、宽仲两侄。朗轩来夜谈。因余胸次纡郁,力进劝慰之言,意极叮感。

十八日(十三号)晴。饭后至申仲符处为其令嫂诊疾。王季老、桐琴甫均来谈。访朗轩少坐。八钟至毛家湾,赴德友柯理尔之招,同座皆德国人,有工程师柏君,即手建泺口黄河桥者也。梭尔格君谈及《论语》《老子》《庄子》,皆已用德文译出,极言《庄子》著论之妙。余告以庄子为中国第一哲学家,墨子为中国第一论理学家,其中寓言十九,恐非直译所能尽其旨也。惜梭君只能知德文《庄子》,余只能知中国文《庄子》,遂不得畅宣邃义。梭君云,待吾学中文三年,再来领先生之教。归途大风。读宋玉《对楚王问》数过,始就枕。

十九日(十四号)晴。坡公生日,陈画像于话兰簃,清香佳茗,列今岁所得苏帖,率宝惠行礼。饭后至三兄处久坐。朗来夜谈。澜笙先生自津来,下榻簃中,畅谈至丑初始寝。

二十日(十五号)晴。恩女生日,若以阳历计,忽与其母同日矣。未刻赴农会决议数事。散后出西安门,至对巷羊肉胡同赴吴印臣之约。印臣出示新镌宋元词数种及《草堂雅集》,皆据宋元本影刊,精整可爱。又观其新得之佛莲座四周刻字,乃唐高宗咸亨年所造以资福者。字体方劲如魏齐造像。其佛则在端忠敏处。印臣买此石座,费银币四百元。

授经以沈子培丈新刻《倚松老人诗集》(饶节,释名如璧)、《陵阳集》(韩子苍,名驹)见赠,皆影宋本。饶、韩皆江西派之有名者。归寓会、朗均在此。余入门即写送冯华帅喜联及谢受之联。

二十一日(十六号)晴。饭后出城,祝徐贞盦前辈生日,留吃面。又至申处行吊。

归寓写赵智帅信(为六太爷作)。又起致汪伯棠信稿,论学校读经。年程会又来谈。

二十二日(十七号)晴。终日与澜翁畅话今昔,多足感者。饭后偕访会兄,略坐即返。五钟会邀益锠晚餐,西肴之精几可媲美六国。餐毕同至椿树三条,余演《黄鹤楼》,又与澜翁配演《访普》(余扮赵普)。昆曲在今日几成广陵散矣。归寓又坐簃中久谈,丑刻始寝。

二十三日(十八号)晴。澜翁黎明附早车回津。吴子和来谈,新自沪来,不见者七年矣。未刻赴社政会,与会兄、宝惠在六国饭店夜餐,余作东,呕吐复作,倦不能支,勉强检《文选》东方曼倩《答客难》读之,词意深隐,未易猝得其用笔之法,因熟复三四遍。

接大兄信。

二十四日(十九号)晴。刘小山、李厚卿来谈。未刻赴助赈局,处置河西务绅民逼勒放赈事。会兄来夜话。发开封顾表姑母信,汇去洋十元。

二十五日(二十号)晴。饶箴庭来谈。御笔装潢成斗方,恭悬于客厅东间门上。此宣统五年之纪念也。朗轩之侄聚五在师范学校试验电学,瓶中空气未撤净,突然炸裂,受伤者三人。聚五被掷于丈馀外,面毁指堕,立时晕去,舁赴医院救治,性命虽可保,恐成废人矣。寒士生涯,深可悲悯(馀二人伤尤重)。因偕锡兄访朗轩,详问情形。梦陶丈亦至,剧谈至晚。会兄又来谈。客去,再读《答客难》。

二十六日(二十一号)晴。大寒节。晨起祭神谢宅。午刻偕会、锡饭于益锠,宝惠作主人,步行而归。写应酬匾对多件。六钟至福兴居作公局主人,请武进同乡六十馀人,到二十馀人。归寓,会、朗并朗轩令侄景周在此,答谢庄思缄信。

题金实斋北雅楼闲居著书图

(后四句虽甚切合,尚欠苍老深远之致。此工夫缺也。)

拥阶黄叶深一尺,冻雀啅枝净人迹。乾坤俯仰有高楼,楼上书生岸轻帻。太玄奇字渠疗贫,儒冠垂老终误身。独抱遗经仰天笑,掉头看遍嵩山春。我闻苏门读书处,山人指点好云树。与子同传北学宗(征君诗文集,魏莲陆先生绘戴笠像。题曰传得其宗),百泉声中移宅去。

二十七日(二十二号)晴。目疾久不愈,不能多看书,闷甚。程蔚堂(福海。吾之表甥行)携伯葭书来见。伯葭与革命元勋多相识,两次乱事俱翛然物外,不入其党,其明洁白好可知。书中附寄所作韩侠士安重根传(即刺杀日本伊藤博文为韩报仇者),移植岳忠武庙古柏记。饭后三兄来谈,偕出城访许季芗不值。在恒裕大德通取款归,为度岁计。

二十八日(二十三号)晴。发大兄信。

二十九日(二十四号)晴。左辅大齿摇动年馀,久失咀嚼之力,近更时时肿痛作祟,毅然赴瑞金大楼美国牙医生恩格斯处用钳拔去二枚,虽受一时痛苦,而大患则永除矣。宝惠侍行,归寓犹觉痛楚心慌,三小时始定。授经来谈,以珂罗印魏《刁遵志》、隋《龙藏寺碑》见赠,皆旧拓之精者。椿树三条年底封排,余演《双狮图》。在大楼医寓遇法友铎尔孟,谈甚洽。

三十日(二十五号)晴。一日清理账目。晚,接祖先神像。夜餐后赴吴印臣之约,与张仲仁、罗掞东、董授经、王书衡纵论古今,子正始归。印臣赠新刻仿宋《宋元词》五种,皆印红样本。一钟接灶,焚香谢天。

澄斋日记

甲寅正月初一日(二十六号)。晴。余年五十二岁。晨起向东北叩贺宣统皇上,向至圣先师前行礼,在关帝、菩萨前行礼,在先像前行礼,合家贺岁。儿妇遂有四人,排列成行,顾之甚乐。偕夫人同车诣三兄处,在二世伯父母像前行礼。归寓午餐。又率惠至顺天府、小苏州胡同两处拜年。官厅禁止民间过旧年,而社会习惯不能改也,官亦无如之何,乃放假一天,定元旦、端午、中秋、冬至为四节,从俗从宜,非势力所能强迫也。史挹珊、曹涤新、庄羲序、松泉内弟、卿和侄婿,叔明、宽仲、树棠三侄均来。昨吴印臣赠我南唐澄清堂帖祖本一册,乃无锡廉惠卿及其夫人吴芝瑛用珂罗板影印者,只三、四两卷,出于前明邢子愿太仆所藏。此帖钩刻精妙,甲于古今,去右军墨迹一间耳。珂罗印法,远胜石印,去原拓本亦一间耳。吾生何幸,见此瑰宝!全家妇孺,博戏喧腾,余独坐斋中,静玩此帖笔法之妙,倘于抽锋换颖之法,得其一二,吾书当大进矣。就枕时忽大吐,夜嗽甚剧。

初二日(二十七号)阴。目大角又红,不耐看书写字,闷闷。两月来火郁上焦,处处作祟,乃开方用药清之。玉山侄自津来贺岁。

初三日(二十八号)晴。饭后访朗轩,薄暮始返。祀先落神影。朗又偕景周来谈。

初四日(二十九号)晴。饭后琴甫遣马车迓为其夫人诊病,并晤增寿臣。又驾汽车送至朗轩处,遇陈梦陶丈,相与剧谈。与朗轩同赴大德通之约,食松花江细鳞白。

初五日(三十号)晴。晨起祀神。作霖来辞行。夏闰枝同年来谈,别五年矣。至恒裕拜年。访董润泉不遇。归途饭于益锠,宝惠不期而至。朗来夜话。就枕前读韩子苍诗廿馀首。

初六日(三十一号)晨醒隔窗见屋雪积约二寸许,欣快推枕而起。日光俄照,庭溜皆融,盎然春气矣。案头水仙数百朵,清芬袭人,惜吾心绪不甚佳,眼前好境往往错过,正可供他日寻味耳。发五、七弟妇信。又复董丽生丈信。五钟赴恩格斯处修齿,可保其不再损朽。胡干卿如期而往作舌人。董润泉来谈。为二侄媳诊脉,损象已成,大可忧虑。

初七日(二月一日)晴。饭后赴社政会。散后偕锡兄游厂,在文友堂、清韵阁、敬古斋各小憩,遇旧友甚多,皆萎蕤无兴趣。其如狂蜂浪蝶出入于妇女队中者,皆新装少年也。买原板《寄园寄所寄》两函。此书余十三四岁时即知,剧爱之。所见皆小板,乌焉、陶阴,触目而是,格格不畅于怀,求之三十馀年,始得此本,快不可言。梁任公欲以《崇陵传信录》入《庸言报》,嘱罗掞东问余进止,复书允之。

初八日(二号)晴。午前王铁珊请为其侄妇诊病。饭后至东城陆天池处行吊。车中看《寄园智术》一卷。昨见金圣叹批本《唐七律》,凡五百九十馀首。古人名作,多有一气抟垸,或前六句作势,末二句拨转之作,今硬划两截,是救病而病又生矣。总之,以印定法说唐诗,断无是处。风诗一变而为汉魏乐府,体虽变,而可入音乐则一也。唐人所作乐府,亦无不可被之管弦者。后人不通音律,依样壶芦,亦强名曰乐府,一若古诗之外,又有此一体,殊属可笑。故吾人诗集,断不可妄攀高名而作乐府。

初九日(三号)阴,大有雪意。饭后至汪家胡同答拜衡氏昆仲,与亮生夫妇久谈。

梁任公以吾所著《崇陵传信录》入《庸言报》广为传播,付钞胥录清本,而罗瘿公任校对。

吾书成后,锡三兄曾手缮清本,甚工整。瘿公知而索之,余以半日之力校勘无讹,送交瘿公,以备核对。车中思周官,法典也,而名曰《周礼》。《春秋》,法书也,而韩宣子称为《周礼》。因知泰西所谓宪法、法律者,中国古圣人只名曰礼。今世所谓法治国者,古圣名曰礼治国也。所以一部《论语》,并无法字,而齐之以礼,较政刑更高一层。盖齐之以礼,即是齐之以宪法也(朱注解此礼字曰法制禁令,仍不出政刑范围。宋以后儒者更解礼为理,则尤不成词意矣。解为天理为天然自有之条理,此正宪法所谓天然法也)。特泰西治道至宪法而止,吾中国圣人尚有道之以德一层,三代文明,夫岂泰西所及哉!晚,偕锡兄、惠

儿饭于益锠。《庸言报》有黄冈熊子贞(升恒)《健庵随笔》、《翊经绪言》,煞有见地,今之学者也。未知其在都否,当询诸瘿公,特访之。

初十日(四号)阴。各省立春有在戌时者,有在亥时者,唯北京至子初三刻始交节气,则为十一日矣。吉甫、厚卿来谈。厚卿述白狼匪破六安、寿州杀人焚掠之惨,凄然不乐者半日。革命军造此浩劫,不知何时始销。彼安居乐业之小民乌知所谓专制、共和耶?傍晚访恩格斯,还清治牙费(一次医牙,一次拔牙,一次修牙,共洋二十元)。至万福居赴张星槎之约。朗来夜谈。

十一日(五号)晴。同邑刘问芝(汝丰)入都考知事,持门人范隽丞信介绍来见。

饭后答访李星桥同年,在恒裕稍坐而归。闻易丞午同年在商城为白匪所戕,不胜惊惜。复庄心安、沈申甫丈公信。

十二日(六号)晴。献廷来久谈。复青县寿臣叔祖信。看《通鉴•晋武帝纪》上之上。

十三日(七号)竟日六出飞花,至夜积三寸许,真好气象也。宣统皇上万寿,向东北方望阙行三跪九叩礼。看《通鉴•晋武纪》中。润泉来久谈。晚在恒裕备酒肴,请全店十三人,皆入座,兼邀锡兄、朗弟、润泽,宝惠亦侍坐,欢饮尽量。马车踏雪而归。夜静人稀,电灯朗照,如置身琼瑶世界中,心神超旷。澜翁自津冒雪来京祝内子生日,下榻簃中,谈至丑刻始就寝。

十四日(八号)晴。一日陪澜老剧谈。饭后至李新吾同年处,为其侄子幹诊疾。晚,儿辈为夫人暖寿。

十五日(九号)晴。上元节。夫人四十一岁生日。花好月圆人寿。晨起祀神,月上时祀先。来客颇多,余一付之儿辈酬应。夜演电影,三钟始散。

十六日(十号)晴。一日疲倦。傍晚李处以马车迓往复诊。澜翁晚车回津。

十七日(十一号)晴。竟日不出门。看《通鉴•晋武纪》中。夜,为宝襄讲《六代论》。萧隐公、王锡侯来谈。戴重卿夜来,未见。徐云石(儴)以所作文二篇寄示求正,复书论作文法甚详。

十八日(十二号)晴。缮复徐云石信,交邮送去。云石有志学古文而所得太浅,未知能虚心求进否。饭后新吾遣马车来迓,复诊十愈七八矣。门人戴重卿来见。

十九日(十三号)晴。曹筱槎来见,无非谋事之谈。无怪要人之怕见客也。灯下看《通鉴•晋武纪》中毕。又看《礼记汇纂•坊记》一篇。《礼记》出于汉儒,多孔门微言大义,亦有展转而失其意者,如君不与同姓同车,而与异姓同车,防同姓之弒君也,开人主疏忌宗室之心。子l子断无此等说话。又有中国古礼尚见于泰西者,如大飨时夫人出见异国之君。此礼中国久不行,而欧洲各国尚有之。大约《论语》出自夫子手定,为孔门精粹中正之传,行之万世而不易者。其他口传不著竹帛之微言,及一时权宜之论,往往存于公、穀《春秋》、《礼记》、《家语》诸书中。又如《五经纬书》,及《孔子闭房记》、《端门受命》之类,皆必有所授,未可以荒诞斥之。博观之,始足见四千年独一无二之圣人。

二十日(十四号)晴。新吾马车迓诊。午刻在益锠约苓西午餐,宝惠侍坐。归寓朗轩在此,偕赴北线阁贻来年面粉公司看机器,并详问办法。春雪泥融,远山含润,俨然乡村风景。看《通鉴•晋武纪》下。伯诚侄来谒。

二十一日(十五号)晴。新吾马车迓诊,病势十去其九矣。饭后至农会议决五案。

与梦陶丈约,同访朗轩,夜饭后归。车中看《医案按》,颇有新得。因思唐以后医家,多不出长沙范围,唯孙真人《千金方》别有所受,其论病用药,神明奧妙,非复寻常思虑所及,只缘唐后失传,无能畅探其赜者。虽有张石顽衍义,仅注方药而已,以余观之,亦无以大异恒蹊。吾深信此书实有神机,假我数年,以全副心力钻研,必能妙绪环生,别开悟境。思之思之,鬼神通之。或有牖启之一日乎?

二十二日(十六号)竟日微雨,大似江南二月天,向来北方所无也。饭后答谢南城客。在三兄处略坐。看《通鉴•晋惠帝记》上之上。

二十三日(十七号)微雨夹雪,至晚始住。新吾马车迓诊,泥涂寸步难行。朗轩、亚蘧来谈。苓西约饮天然居,因雨作罢。

二十四日(十八号)阴,晚微雪。昨李子干以所译《洪荒鸟兽记》见贻(英人柯南达里著)。

二十五日(十九号)阴。看《通鉴•晋惠纪》上之下。古今帝王愚骏,至惠帝而极。

杀妻杀子,皆听人行之,而莫能自主。师、昭用尽诈力,以夺人国,乃再传而得愚骏之孙,骨肉自相残害,此中岂无天道哉!惠帝时朝局昏浊,与宣统朝如出一辙,大臣如张裴之伦,非不知大乱将作,而唯志保禄位,幸己身之不及见,古今亦复相似。复梁拓轩书,论中医将亡,责在吾辈。敬古斋以东坡《玉枢经》拓本求售(道光时吴氏养云山馆刻本),乃二十二岁应试时寓僧寺所书。书法全与后来不似,骤观之几不辨为苏帖。蔡之定、吴公谨二跋盛赞之,谓由季海以入平原。余不敢附和。坡公少年书虽未成家,何至笔下带有俗气,且长直皆偏飘向左,稍知作书者即能不犯此病。直恐是伪迹耳。冯公度来谈,有事托致熊经仲。

二十六日(二十号)阴。徐花老、王锡侯、李厚卿来谈。饭后至南池子访熊经仲同年,不见三年矣。又至汪家胡同答谢衡氏昆仲,与小山畅谈。遍游亭台,登最高处眺西山。

又见泰西油画九幅,乃地山表伯旧在俄国携归者,山林水石皆逼真,中有风雨、晚霞、夜月各一幅,皴染之妙,直拟化工。泰西画法,与中国不同,以能摹难显之境为最贵,其上品有值数万磅者。车中看《通鉴•晋惠纪》中之上。齐王冏起兵讨赵王伦,留承谓郗隆曰:天下,世祖之天下也。胡注:文帝庙号世祖。文帝平诸葛诞,灭蜀,始弘晋业。此注极可笑!《通鉴》前数卷标题,大书曰:世祖武皇帝(上下)。胡先生竟忘之,岂不可笑。又郗隆言,吾受恩二帝。此二帝,明指惠帝及赵王伦(下文留承语亦呼伦为今上),胡氏乃驳之,而解为宣帝、武帝。无论隆不及事宣帝,武乃宣之孙,有何分别?胡注号为体大思精,乃有此纰缪,足征注书之难。朗来夜谈。

二十七日(二十一号)晴。杭县孙仁俊介徐花老来执贽(字企莘,辛卯举人)。符曾来谈。王荆公《太古论》有云:圣人不作,昧者不识所以化之之术,顾引而归之太古。

太古之道,果可行之万世,圣人恶用制作于其间?必制作于其间,为太古之不可行也。顾欲引而归之,是去禽兽而之禽兽,奚补于化哉!此文深达世界人群进化之理。荆公学识之高,即此可见。其欲行周官之法,盖实见法之可必行,并非贸贸然生今反古也。此文为自来选本所遗,唯吴挚甫《古文授儿读本》有之。余又知包安吴谓八大家古文,凡自来选家所不选者,皆其文之至者也。其说精确而非偏宕。

二十八日(二十二号)晴。颐颔肿痛。思缄来谈,留午饭。督率子侄遍换厅事所悬字画。赵廓如来,详说印刷局钢板制造法,技艺之精进乎神矣!四钟至津浦铁路公司四省会议。晚,携丙女至益锠夜餐。归后觉发寒热。接王李樵前辈信。张先生开学。

二十九日(二十三号)晴。刘心斋自斋堂来,竟日坐簃中。述及山中春日桃杏花之胜,不见报纸,不闻世事,几成物外仙源,令人神往。傍晚,惠邀心斋在聚魁坊小叙,余亦往焉。吉甫来谈,以友人旧帖嘱代售。其帖为明永乐间周世子摹临各帖,起汉晋迄松雪,名东书堂集古法帖,确系明拓明褾,背面有万历间彰德府举劾文武属员册子。帖虽旧,无甚足取,量无售主,即送还之。

三十日(二十四号)晴。饭后至天乐园观剧,万福居晚餐,皆心斋作东。接根荪亲家信。又澜翁信。

二月初一日(二十五号)晴。午刻苓西约益锠午餐。张先生突然汗厥,六脉皆开,大有前年张老先生情状。幸余坚抱不令平卧,又进周氏回生丹,渐获苏醒。阅三小时,即

平健如常。嘻!险矣!倘父子俱暴卒于书房,岂非怪事!至松筠庵,与乡人议办水利,以澹沉灾而苏民困。余怀此志三十馀年,而今日尤迫不容缓,只恐巨款难筹,无可措手耳。

晚,至顺承郡王府赴讷邸之约,归甚迟。朗来已去。

初二日(二十六号)晴。午刻至广和居赴李嗣翁之约,特介绍刘心斋相见,面议斋堂开煤矿事。散后在恒裕小坐。晚,率惠儿,丙、恩二女,饭于益锠。朗复来夜谈。发五、七弟妇信。

初三日(二十七号)晴。项兰生(藻馨)来见,浙江人,项氏两节妇之兄公也。看《通鉴•晋惠纪》。致冯华帅信,为许氏遂安伯胡同租屋事。灯下写应酬多件。连日看慎斋三书,极有味。其中所言认病之诀、用药之法,多由实验而来。

初四日(二十八号)晴。徐花老、潘仲樵来谈。傍晚至福兴居,赴敬斋之约。访思缄未值。闻直督赵智庵暴卒。老友凋零,惆怅无已。当辛亥九月,南方起事,戕害旗人,颇有种族之见。其时桂月亭(春)署民政大臣,倡诛戮京师汉人为报复之议,昌言于朝,为奕劻、载涛所斥,谓若此,吾满族将无噍类。桂意稍沮,然犹调三山旗营兵入京,编附警队,以防南人。京师汉人恟惧,纷纷避往天津。瞿肇生同年三函促余出都,避其凶锋。

项城内召,首起赵公长民政。受事之日,即资遣旗兵出城,每名银币壹元。添设警兵,禁止谣言,人心始定。赵公保卫京师之功,于斯为大。量能婿以江阴完城功,赏四等文虎章。

存月波来就诊。

初五日(三月一号)晴。门人刘嗣伯来见。饭后至社政会。至诚顺斋取敬谨重裱中丞公、盛太夫人神像两轴,又重装石溪山水巨轴。接澜翁信,随手邮复,内附复承菱侄信一纸。周慎斋为明万历时名医,数传皆有高弟,而所著书乃无刊本,世亦罕举其姓名。余所得两种皆钞本,得后旋置之,近始仔细诵味,其论辨脉辨证之法,字字从肺腑中出,不蹈袭前人,多精心体验之说,程度实出景岳上。

初六日(二号)阴。刘益斋前辈来谈,请为太翁诊疾,傍晚一行。前医吴姓药方中有糖炒石膏,奇哉!古今所未闻也。而诊资高,其价为九元。其以此种巧妙欺人而弋利乎(制药奇巧,作俑于叶天士)?至八大人胡同张小松丈处晚膳,与思缄、俊丞诸君剧谈,丑初始返,天微雨。

初七日(三号)阴。益翁来议改方。尚九兄由津归,来访,自控小马车,附之至六条胡同为存月坡诊疾,晚同餐于益锠。前朝做官之失业者,接踵而来,求我为谋差缺。余畏见要人,诸君乃强余代奔走于要人,嬲之不已,若索逋然。世风下而人困穷,一至于此!

安得觅荒僻之区,木石居,鹿豕游,以避此辈乎?为思缄题濠梁观鱼图。

初八日(四号)晴。饭后至刘处复诊。访徐花老未值。又访马少蘅略谈。晚,饭于益锠(自后每日往餐一顿,或午或晚,价洋二十元),此后不琐记。会臣、苓西来夜谈。

初九日(五号)竟日微雨如丝,大似江南天气。夜,雨益大,静坐簃中看《通鉴•晋惠纪》中讫。又读范史《党锢传》,乃知柳子厚《先友记》从《郭泰传》脱胎。

初十日(六号)稍晴,晚又微雨。益斋前辈来议改方。饭后陶钵如(原文如此。

“如”为“民”之误。一一整理者注)(月如长子)携所藏寿阳祁文端手批《文选》及《张猛龙碑》求跋,并索观余所藏书帖,久谈始去。钵民年少,有志于此,可谓佳子弟矣。至同和居赴瑞臣之约。庸生邀饮京华春,辞之。今世论者以礼治为社会主义,法治为国家主义,咸谓法治优于礼治。夫有社会而后有国家,未有社会风俗不良而国能治者。观于近年道德隳落,良心灭亡,泯泯棼棼,其势且不可以终日,虽有法,将何所施?礼治之当为根本明矣。又况古所云礼治,实包涵法治而言乎?午后静坐簃中,读范史西羌、西域、南匈奴诸传总论。其郁茂从孟坚来,而沉厚不及。至于风韵宕远,则为蔚宗所独擅。吾读史三十年,治《史记》、《三国志》最专。《前汉书》、《后汉书》、《宋书》、《魏书》、《十六国春秋》,皆所深好。

十一日(七号)晴。

十二日(八号)晴。两日失记。晚,至大观楼赴景枫之约。饭后拍合家欢相,大小三十四人。

十三日(九号)晴。午后四钟附快车赴津,宝惠侍行。澜翁、玉山侄迎于老车站,下榻德义楼。至会宾楼夜餐,玉山作主人。

十四日(十号)阴。午刻至枰林山庄吊赵智庵都督,抚棺痛哭。灵前左列黄牌,右列白牌。黄牌恭书宣统皇帝谕旨。(宣统六年二月初五日奉上谕,赵秉钧练达精诚,闳通明敏,宅心正大,虑事周详。前在民政部任内维持京师治安,恭办崇陵,尤能尽心筹画,迅速蒇事,厥功甚伟。兹闻溘逝,震悼殊深。着加恩赏给陀罗经被,派贝子溥伦前往奠醊,并赏银五千元治丧,以示笃念勋劳之至意。钦此。此诏外间多不知者,故附录之。)白牌则大总统命令也。两朝元勋前古未有。故余挽智庵联云:“民国奖其勋劳,皇室亦奖其勋劳,元老精诚,百岁盖棺应论定;昔访公于斯宅,今复哭公于斯宅,故人憔悴,一腔痛泪向谁挥?”

吊毕与凌润苔同年久谈(凌奉命令接办崇陵。赵之儿女亲家也)。至德吉里澜翁新宅午餐,兼为老姨太太诊疾。至丹桂观剧。晚,饭于第一楼,澜翁作主人。又至平安看电影。

澜翁偕回旅舍,谈至夜深始去。夜寒甚。

十五日(十一号)晴。偕惠在德义楼饭店午餐。澜翁、玉山均来。惠先回京。晚,邀玉山饭店夜餐。至三马路交涉公署访朱经田都督,商办顺直河工及开滦矿局,津贴农会岁费五千元,请其继续立案。经田倦甚,精神不属,未能畅论而归。澜翁在寓相候,久谈乃去。

十六日(十二号)阴,寒甚。曹小槎来谈。午饭于楼后山东馆。风雪大作。三钟赴老车站,澜翁、玉山冒雪相送,情殊可感。津浦车来过迟,候至四钟二刻始开行。雪积二寸许,过廊坊则渐小,过黄村则沿途无雪迹矣。八钟二刻乃到京,在益锠夜餐,会兄昆仲及惠已久候矣。餐后又偕回寓畅谈。

十七日(十三号)晴。至商务印书馆买书。归在益锠夜餐。在文友堂买原版《南宋杂事诗》(诗及注皆作大字)、《蓉槎蠡说》(康熙朝程哲撰,王阮亭门人。写刻印刷皆精绝)、原版《虞初新志》(大板极精。次第多寡与坊行袖珍本不同)。就枕前作陶钵民所藏祁评文选跋。

十八日(十四号)晴。益斋前辈来谢医,太翁病已康复矣。饭后为北京绅商作上总统公呈,为赵都督请专祠谥法。叶仲鸾、许苓西偕来谈。晚,至又一村赴润田之约。接杨慕蘧丈四川信。余嗜读宋元以后笔记,遇有佳本,则买而阅之藏之。其著名如《容斋随笔》、《梦溪笔谈》、《野客丛书》、《老学庵笔记》、《宾退录》、《能改斋漫录》、《馀冬序录》、《辍耕录》、《野获编》、《水东日记》、《居易录》、《香祖笔记》、《啸亭杂录》、《书影》诸书(所举皆卷帙较多者,若丛刻数卷之本则记不胜记),尤所深爱。生平学问,亦颇得力于此。

新得《蓉槎蠡说》,亦笔记之有实际者。吾年十四时,从潘爽卿借得《虞初新志》,读而大好之。是为余学治古文之始。三十馀年未尝去怀,时时翻阅以为乐。妄谓十七八子弟读古文,与其读坊选不完不纯之唐宋八大家,不如使读《虞初新志》,易于激发志气,开拓笔仗。以为此志善本唯袖珍矣,不意乃有此精整宽大、圈点匀朗之原刻本,价虽稍昂,安得不买,列诸几案,正襟而庄诵之,四十年无此乐境也(大字本唯有《新志》。郑氏《续志》选录不精,评语尤劣,不无续貂之叹)。读彭文勤《五代史注》,而获见自唐季迄宋初无数笔记。读《南宋杂事诗》,而获见宋元无数笔记。岂非至逸至乐之事。

十九日(十五日)晴。孙企莘、袁篯桐来见。程伯葭自上海来,执手欢然,偕至益锠午餐,宝惠同往。未刻赴农会议决香山分会事,又履勘试验场一周,拟试种美国棉花,外国甜菜、茄子及日本樱花。留连至日落始出城访隐公,为小孩诊疾。谢质我推我八字,

断定今年过夏至后,必有大际遇。在此五年辰字运中,可以功成名遂。频年所遇卜者、相者、推星命者,无不谓甲寅春夏间,将大用于世。其信然欤?余近来深信命运之理。去年天津石瞎子亦谓,此运中数当革职。乃竞完名全节而退,此人定足胜天也。至又一村赴马少蘅之约。旬日来气坠圊脓,旧恙复作,衰病日增,深可慨叹。

二十日(十六号)晴。随意看《书影》一卷。其中论坎离水火之义甚妙,推其理可以悟医。三兄来谈。未刻访苓西,适侗厚斋、叶仲鸾、李新吾俱在座,剧谈至上灯。至安庆馆赴徐花老之约。

二十一日(十七号)晴。蘐侄女电告明日抵京,因访会兄昆仲,恳其函托税局照料行李,免查验之苦。隐公来谈。灯下写应酬数件。读范史论赞数篇。

二十二日(十八号)晴。宝惠收拾西院厢屋为书斋。前松后竹,四壁皆花。余题额名曰筠心馆,取贯四时而不改柯易叶之意。明窗净几,书画灿烂,林影鸟声,几忘身在城市矣。饭后偕夫人率宝惠至玉姮拍照。因苓西以眷属小照投赠,持此为报也。玉姮馆有玻璃影石庵书多幅,细玩之,完实虚婉之妙,兼而有之,不愧大家。归后检清爱堂石刻静阅一过。其中所刻小楷数种,最称精诣,结体运笔,直到古人,自是真实本领。余习书十馀年,翰札颇有独到处。唯小楷全无能力,必通此一关,始称书家。晚,至中华饭店赴李俊丞之约,以崔子禺丈推荐调往山西。接澜翁信,随手邮复。

二十三日(十九号)晴。便脓气坠加剧,又是五年前况味矣。竟日未出门。

二十四日(二十号)晴。病不减,目又红,不能观书,闷极。傍晚勉强坐马车至宝瑞臣处为其夫人诊疾。伯葭招饮天和玉,辞之。

二十五日(二十一号)晨,微雨旋晴。春分节。圊脓虽止而气仍下陷。竟日未出门,静坐写册页两开。余嘱清秘阁选好单宣裱成册页一百开,界以乌丝,兴之所至,随意挥毫。

亦遣日养心之一助也。又写粮店牌额廿三字,得润笔廿三元,可以买书买帖。宣统皇上加恩先朝师傅,赐开复大学士翁同龢谥文恭。

二十六日(二十二号)晴。气坠未减。午后力疾至昆师母处己丑公祭。余用摘缨帽元青褂行礼,稍憩即出城至大庆元赴贻来牟面粉公司股东会。又至武进馆赴恳亲会(即同乡团拜之新名词),茶点,拍照,奔走甚惫。澜翁自津来京,下榻簃中。

二十七日(二十三号)晴。饭后扶病至农会,公请王大京兆(治馨),临时来辞。次日始知京兆即于今日解职矣。东城汪宅,有昆腔局,托侗将军转请,澜翁往,而余以疾辞。

二十八日(二十四号)黎明大雪,至午刻始止,寒甚。春分后乃有此天气,恐麦苗难免受损矣。未刻,同乡在松筠庵议治河事,以气坠正剧,未往,服补中益气汤一剂,傍晚颇可支持,勉强至致美斋赴袁幼安亲家之约。程伯葭、庄思缄均来视余疾。接表侄蒋彤伯信,拟即北来。吾母家只此子矣。

二十九日(二十五号)晴,寒,冰。再服补中益气汤一剂,病势甚减。会臣兄归自天津,同饭于益锠,澜翁作主人。三点钟澜翁回津,宝惠同行赴南京。

三十日(二十六号)晴。气坠渐减。细读《诗经汇纂•鸱鸮》、《东山》两什,先详看训诂、名物,次详审诸家大意,然后高声朗诵,以融贯而谐畅之,兴味甚永。“我徂东山,慆慆不归”二句,朱子谓其无韵未详。不知此诗“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四语,乃作诗题目,为乐章之节奏。每歌一章,必先用乐奏此四句,如今乐之过门并不入歌,故不押韵。凡诗篇一章之首,必有重复通用之语。后人说诗,嫌其重复,或删去次章以下,而仅于首章存其文。此则未经删节者,故每章皆有此四语也。至若“雨无正极,伤我稼穑”二语,则并首章而亦误删之,遂致题目标为“雨无正”,而诗无其语矣。又如《南陔》、《白华》等有声无词,则如今乐之《水龙吟》、《点绛唇》、《傍妆台》、《哭皇天》等,名为牌子,但有工尺调而无词。

三月初一日(二十七号)晴。时近上巳,寒冰犹未融也。北地无春,百二韶光真虚

度矣。苓西来谈今日时局,正如浮舟于惊涛骇浪间,未知所届。但使稍有生计,正以杜门小隐为佳。外间纷传余将人仕途,安知吾用心所在哉!读《诗经。破斧》、《伐柯》、《九罭》、《狼跋》四篇。《诗》之小序,虽未必真出圣门,然汉去古未远,其说当有所授,故后之说诗者,皆循其义,伊川、东莱亦守而不变。朱子乃尽翻前案,以己意悬揣二千年前之用心。今观《汇纂》所录诸家之说,从小序者十之七八,遵朱者不过二三,亦足见心理所同然矣。至于训释名物,异同得失尤多。五十老翁,非讲考据之时,不更论及。

初二日(二十八号)晴。每日益锠或饔夕飧,皆与尚九兄畅叙,不琐记。饭后用朱笔续录查初白《瀛奎律髓》评语(雪类)。叶华生来谈。张先生五十初度,送祝敬二元。灯下读《文选》杨德祖、吴季重两笺,孔文举《论盛孝章书》三篇,皆以风韵胜。

初三日(二十九号)阴。上巳,黄霾大风,雷始发声。饭后赴社政会。又至松筠庵,乡人会商治河,公推四人代表赴津见朱经帅,余与焉。看盛氏《经世文续编》直隶水利一卷,为研究之资。大约政治之学,如河漕田赋诸端,载在三通、会典、《经世文编》者,平时浏览不能尽记,但当心知其故,迨用得着时,专门仔细考究,再加以实验,便俱收为己有。质雍来夜谈。

初四日(三十号)阴。饭后为绍儒夫人诊疾。四钟至乡祠,助赈局诸人公请湖南财政司胡子笏(瑞霖)、邮传部叶玉虎(恭绰),谢其运湘米北来赈饥也。胡到而叶辞。儿辈偶检出《野获编》四函,乃以次阅之,遣此闲中岁月。今日阅第一卷(明天启时秀水沈景倩〔德符〕所编)。

初五日(三十一号)阴,夜微雨。桃花已开,杏花含苞欲吐,春色绝佳,终日徘徊西圃,颇足娱情。饭后与会兄合拍一照。傍晚同车至致美斋赴李玉甫、珩甫之约。贵绶云来访,别四年矣。致翁氏六妹书,拟接娴女归宁。宝惠廿七抵金陵。复叶少云信。又复汪志恒、伍子厚信。孔道会送敦请书来,公推余任名誉会长。

初六日(四月一日)阴,寒甚。中丞公忌日拜供。饭后至东城谒徐菊老未晤。因赴农会月朔例会,与硝磺库监督傅维四(字桂航)、管理简迪(字逸先,均湖北人)划定地界,双方立据签字。试验场中红白桃花一望如锦,风景绝佳。出城至嘉应馆诊疾,与隐公畅谈。灯下读《文选》王简栖《头陀碑》,湛深内典,融汇贯通,乃成此沉博绝丽之文。于氏辑注亦甚详明。此种文非注不解。佛经中微言妙旨,触眼惬心,所得又在文章外矣。

《维摩经注》有云:“身众缘所成,缘合则起,缘散则离。”“缘”之一字,佛经始拈出,大可补吾儒未发之蕴。余于圣门得一命字,于禅门得一缘字,身心享用无穷矣。

初七日(二号)阴,寒如季冬。西山大雪积寸许,遥望皆白。因忆祖咏诗所谓“积雪浮云端”及“城中增暮寒”句,为善于名状也。饭后至武进馆访故人薛槐苑(念祖)。又至西河沿孔道会答访薛正清,承认受任名誉会长。又至泰元店答拜庄纫秋。看《野获编》卷一毕。表侄蒋彤伯自苏州来。

初八日(三号)阴,尤寒,气象殊不佳。批录《瀛奎律髓》一卷。饭后再拜徐东海。

至本司胡同存宅诊病,继旭生代请也,吃点心而归。车中看《野获编》卷二。近日诸帅剿狼匪。唯耳闻同治时平定捻匪,以合围收功之说,创议调兵兜合,欲聚而歼旃。不知淮军平捻,乃逼使渡河,蹙之山东海隅,浮海无大船,防河有劲旅,各守要地,匪无所施其飘忽之计,日就穷蹙,遂擒其渠。今皖豫之间,无高山大川可扼,乃恃兵队为围墙。匪以逸待劳,伺机夺路而出,又陷城镇掳财货而他去矣。此匪剽捷过于捻,而各省兵力迥逊于前。

如使入陕窥川,将成不制之寇。腹心之患,未可轻视也。《东方杂志》第六期,有《理财学沿革小史》一篇,甚条晰可观,细阅之,遂至夜深始就枕。

初九日(四号)晴,有风。苓西来访,偕饭于益锠,与会臣昆仲、斌孟博共谈。至本司胡同复诊,归已上灯。看《野获编》卷二毕。曩见国初毁禁书目(姚氏咫进斋本)有《野获编》,在全禁之列。今观此本,了无可禁之处,当是原编叙辽东事,必多指斥。今本

出于钱枋补辑。名为补辑,实删节也。

初十日(五号)晴。清明节。兴味萧然,不止似老僧矣。隐公、会臣、伯葭、经才、景韩、钟三、孟禄接踵而来。遣铭、纶出城至岳各庄为亡友王西岑翁上冢。计算宝惠此时亦在常州祭扫先茔矣。发冯华帅信。儿女在西厅开家塾展览会,陈列手工编织、剪凿各物及文字、毛笔画,颇有可观,特延诸友往观,咸叹家庭教育之善。

十一日(六号)晴。感冒风寒,咳嗽寒热。城内外均来延诊,车已驾矣,寒噤不能胜而止。庄(麟,梦玉)、庄(严)、庄(荣,永之)接踵来见。午后以车迓彤伯下榻南书室,详讯外家亲戚,丧亡殆尽,至为感怅。作霖来夜谈。接宝惠禀,以河涸不能行舟,竟无从至潘桥上冢,因知坟地不可离城太远。吾归老究在何地,尚难预料,然无论何处,总以葬我于近家十里之内为宜。

十二日(七号)晴。感冒犹剧,风大而寒,遂深居不出门。作霖昨谈其族兄兰生先生生平讲理学,寿过百龄,作霖犹及见之。曾叩以长生之道,先生谓,平日养心不肯轻动,每夜就枕前,必静坐一小时,收摄心神,使如一泓清水,一尘不起,然后放头酣睡。此外无他术也。先生有《十家语录摘钞》,末附其先人龟巢先生语录。余童时曾见此书,仅二册,今犹能稍忆之。

十三日(八号)晴。至大德通、恒裕取款。答访思缄不值。遣华升回常运取存件兼接大女归宁,六娘陪嫁陈妈偕行。致五、七弟妇信。又谕宝惠。看《野获编》卷三。

十四日(九号)晴。门人四川鲍廉澄(湛)来见,考取知事,仍发浙江。饭后思缄来谈。客去写斗方一幅,系清秘阁所求,携赴巴拿马赛会场作陈列品。馀墨可惜,又临宝贤堂坡帖,写册页一开。六钟赴农会,出皇城缺口至本司胡同复诊,开调理方,留晚饭。

复至吉祥茶园观夜戏,琴甫作主人,亮生同坐,一小方桌收戏资八元,可为昂矣。谭伶演《桑园寄子》。余少依伯父,老丧爱弟,戏中情节处处触我悲怀,向不肯观此剧,以谭伶故,勉观半出而出。接宝惠信,知大女不能来。看《野获编》卷四。

十五日(十号)晴。西圃杏花竞放,冶艳绝伦,樱桃花、探春均开,徘徊玩赏不忍去。写联一付,祝梁任公太翁莲涧先生七十寿。灯下读《文选》贾谊《吊屈原文》、陆士衡《吊魏武帝文》。士衡讥魏武功盖寰区,临没乃恋恋于众妾幼子。余则谓人生世上,未有无情者。语其公,则吾夫子之悲天悯人,我佛之救度众生,语其私,则项王之乌骓美人,魏武之遗言陨涕,皆真情之所流露也。唯大英雄为能有至情,若讲学家枯木死灰,非矫则忍。故情非恶德也,特不可溺耳。接门人黄补臣信,其子(之焱)携来。又接翁氏六妹信。

又接次远伯信,随手作复。

十六日(十一号)晴。午前在乡祠演礼。申刻至湖广馆祝梁太翁寿,任公及罗瘿公烦余演审头。与夫人同车而返。发宝惠信。

十七日(十二号)晴。乡祠春祭先贤,徐菊人太保主祭,余为引赞,遣襄、纶、懿随班行礼。午餐后步行至社政会。归寓修剪灌溉花木。伯葭来谈。

十八日(十三号)晴。小门生刘晓沧(汉清)、世侄周甘孙(仁撰)来见。傍晚,陶钵民来,偕至益锠夜餐。归后为助赈局作书,公致吴子明省长,请速堵开县民埝决口。

十九日(十四号)晴。奎聚五来谢。余将甲辰至戊申日记(余四十一岁至四十五岁)摘其要语,别录成册,定为两编(四十以前为甲、乙编)。以后五年为一编,丁、戊递进,以奄忽之日为绝笔之期。平生志事,颇具于是,恐其或有散失,故自编而存其概。

今日为始,摘录二叶半。傍晚,授经同年来谈。邀至益锠夜餐,会臣适自津归,同饭,偕归畅谈,润泽亦至,十二钟乃去。隐公来书,极箴余失。直谅之友,大可感也。即答书谢之。

二十日(十五号)晴。未刻赴农会,新从农事试验场索来花果蔬菜子种十七类,交小坪分区植之。又移来日本樱花二株。至朗轩处为其三弟诊疾,知朗轩明后日可归。宝惠

自江宁归,与会臣、锡兄同饭于益锠。接寅臣亲家信。

二十一日(十六号)晴。史持叔自湖北来京考知事,留其下榻。周笠航(志恭)为先师周筱棠大京兆通州专祠事来见,并携吕镜宇年丈手书为介。猝闻朗轩令弟济轩逝世,惊悼异常,与锡兄疾驰而往。昨诊疾,不过贼风入经络,半体麻木不仁,而左寸脉即见歇至证轻脉重,颇不可解。初不料未及服药,骤然痰湧汗脱也。朗轩尚未回京,诸事茫无头绪,正值午饭,余举箸不能下咽,坐一时许始行。至东城谒徐太保久谈。又至王殿臣处贺娶儿妇喜。厅事前海棠四大株盛开,万点妍红,目光几眩。余适有密云之行,乃择廿四日备茶点,邀知交赏花,儿辈代作主人,庶几不负此花。丁香、鸾枝亦盛,可谓绚烂极矣。

二十二日(十七号)晴。密云许叔屏(武进人,因行盐,家于密)请为其兄仲恒点主。仲恒吾门人也,谊不容辞。九点钟乘马车出东直门,许氏遣轿来接,并有王贡臣(天津人)、杨西尧(密云人)二君伴行。三十里至凉河镇午尖,又三十里至顺义县,宿于盐店。县境多稻田。汉渔阳太守张堪开渠引河,劝民种稻,凡数千顷。今呼奴山、东西府、小山镇(皆在县境),犹其遗迹。所产稻米,粒坚洁,胜于南方,足见地力之厚。燕人德张公,立庙祀之,称张相公庙。孰谓北方不宜稻哉?特少张府君其人耳。

二十三日(十八号)晴。九钟起身,二十里至牛栏山午尖(许氏盐店)。白河、潮河均自密云来,经山东麓,二水合流。又南经顺义县城外,至通州为潞河。午餐后起身渡白河,五十里抵密云县,下榻协廷宅中,与许宅只隔一墙。吊仲恒,哭之。

二十四日(十九号)阴。十一钟衣冠往许宅点主,陪点者为刘子欣(云南人,家于密,曾任江宁府布理问)、沈春浦(本邑人,甘肃知县),皆故国衣冠。午后登密云西门城楼远眺。潮河本距城里馀,余于辛亥春至县,曾涉焉。今则决破石塘,改道逼城脚。县人补修石塘护城,其旧河身已不可见,唯见茫茫白沙,其厚数尺,大小石荦确,无一步乎地,寸草不生,几疑身入戈壁矣。白河绕城之西,潮河绕城之东,皆自口外来,西南行,更受箭杆河,三河合流以至通州,而北运河淤垫,殆成平地,安能受此巨流!唯有横决四溢而已。许宅住石塔胡同,有石幢一座,遍刻佛像,乃辽时所建。顺义城心亦有一幢与此同。

二十五日(二十号)晴。九钟起身,王、杨二君仍伴行,叔屏恭送于河畔。以前日困于沙石,归途改道怀柔,午尖于县城内许氏盐总店。店掌孙黼臣,年七十二,朱颜黑发,如四十许人。其人生长怀邑,管店事数十年,无功名得失之萦绕,无时局忧患之煎迫,优焉游焉,终身安焉。吾辈处世,适与相反,安得不速老戕生!思之怃然。午餐后行二十里过牛栏山,因与尚敬臣有约,在盐店茶憩,邀敬兄来谈,又至其榷税局小坐始行。又二十里仍宿顺义。怀邑环城远近皆山,柳绿桃红,颇饶风景。县北数里有红螺山,桃杏盛开,极可观。宝惠十年前尝往游焉,惜余未暇也。(《方舆纪要》云,山在县北二十里,似误。)

二十六日(二十一号)晴。十二钟启程,三钟抵京。此行不过五日,而落红成阵,海棠已飘零无色矣。所喜丁香正盛,荷包牡丹垂垂满畦,春色尚未阑也。连日看梁茝林《退庵随笔》二十二卷。其中多切实有裨身世之谈,遵而行之,庶几寡过矣。

二十七日(二十二号)晴。午后至朗轩处行吊。余胞弟三人,无一存者,触景生悲,不禁大恸。与朗久话,上灯始归。

二十八日(二十三号)晴。午后至米市胡同,为刘年伯定调理方。在恒裕略坐。朗、会均来夜谈。花儿市大火,相去十里,而火光烟焰如在目前。次日探之,街南北对烧,毁屋百馀间。

二十九日(二十四号)晴。易实甫、罗掞东、释道阶柬约法源寺赏丁香,为饯春之举。到二百馀人,知名之士略备,设伊蒲馔,拍照而散。湘潭王湘绮先生在座,年八十三矣,精神犹健,所举多咸丰朝事,今日之鲁灵光也。

四月初一日(二十五号)晴,有风。华生来谈。未刻至乡祠,乡人公请沈叔詹京兆,余以敬节会领米事及贻来牟查核立案托之。湘人杨时百(宗稷)得杨椒山先生琴,李符曾

知之,劝其捐入乡祠,与赵忠毅铁如意为偶,杨君慨然持赠。忠臣手泽留贻,足为吾祠瑰宝。琴黝漆玉轸,其声清越。腹中刻嘉靖八年容城杨氏补修十字,又怡亲王宝朱章。杨君名曰松筠,刻字一段记之。又展观忠愍谏草手卷,稿上标一扣二扣字样,又以墨点分行,细数之,每扣得二十四行。可见明朝题本行款。半席先行,至朗轩处行吊。傍晚出城,至万福居赴持叔之约。

初二日(二十六号)晴。午刻至骡马市送杨济轩殡。随诣三圣庵行礼,素面后赴社政会。以《文献通考》总序、分序廿五篇授宝襄,为国文经制之学,用曾文正《经史百家杂钞》本,令其照钞。复加浦氏古文眉铨评语圈点,分段标意,清晰可读。从前宝惠即用此为读本也。

初三日(二十七号)晴。赴崇效寺赏花。新开数丛,芳艳无可形容。花畔茶坐良久。

住持妙慈传衣钵于其徒智泉,黄袍应客,妙慈则着灰布僧衣,为太上和尚焉。智泉俗不可耐。遇易实甫、辛访苏。西来阁廊壁嵌唐碑一方,乃贞元十三年卢龙节度使幕僚王仲堪墓志。嘉庆间,翁宜泉先生(树培。覃溪先生子)得之。夜有光怪,乃贻徐星伯先生(松。

两先生皆大兴人),归诸寺中,嵌于壁。徐先生记其事。且据《析津志》,知寺为节度使刘济宅,舍为寺。然则节度牙城在京城西南也。接嵩城叔祖青县信,随手作复。小静园丁香阑矣,而藤花累累,紫香满架,黄刺縻亦已见花。吴浩如赠我常州春兰两盆,花开二百馀朵,清芬沁骨。生平爱花成癖,闲居清福真不浅矣。

初四日(二十八号)阴。隐公来久谈。施孟元在涪州驰书,求为其先祠书额二方。

念其二千里相属之诚,即为濡墨书之,交隐公转寄。摘甲辰日记三叶。得江宁督幕信,知江阴因禁香会民变,聚众千馀,击毁县署及知事肩舆。今日地方官极不易为,余曾寄书量婿,劝其辞职。然急流勇退,少年意气方盛时,此言安得入耶?初五日(二十九号)晴。师葛来谈。午后答访姜伯亮。至文友堂小坐。晚,饭益锠肴加二品,会臣作主人。藤花瓔珞纵横,撷其全开者蒸糕,清香适口。

初六日(三十号)晴。夫人率儿妇、丙女游颐和园,八钟即行,余感触,未忍偕也。

未刻赴徐花老赏花之约,牡丹四株而已。陶钵民来夜谈,赠余手拓北魏《于纂志》。此志辛亥三月在洛阳出土,石质,扣之作铜声。钵民以六百元得之。书法不减《刁遵》,运笔完实圆劲,如范金,如截玉,乃北碑最美之境。近年开凿铁道,北邙一带,魏齐志碣出土者甚夥,而佳者颇罕,宜此石之足珍也。

初七日(五月一号)晴。刘嗣伯来谈。未刻吴鹤霄约崇效寺看牡丹,率惠前往。鹤霄邀广和晚餐。作霖来夜谈。大风忽起,念及名花,惆怅几不成寐。前日游崇效寺看花,遇易实甫,诵洪北江牡丹得意句云:“得天独厚开盈尺,与月同圆到十分。”谓以月比花,未经人道。余谓此十四字,无一牡丹字面,而确是牡丹,他花俱用不上。对仗工极,却似不着力,聪明绝世。

初八日(二号)晴。午刻至福寿堂,为冯、张二姓做媒(润田兄之次孙女许字张子仪之长孙),宴毕至商会赴市政公益会,巡警总监吴镜潭函请入会(本京绅士及各界商人共五十四人),为联络绅商之举。会无会长,总监作主人,推临时主席。散会在恒裕少憩。

傍晚至织云公所赴吴总监之约。就枕前,读潘安仁《马汧督诔》,悲郁苍凉,扪之有棱,揾之有泪,真杰作也。曾湘乡剧赏之,不虚也。读此等文,必须高声朗诵,抑扬抗坠,随文之节奏为读之节奏,乃能得其妙处。

初九日(三号)晴。伯诚侄来辞行。卿和、澍棠侄亦来。润田约福兴居谢媒,未往。

未刻访袁劭民于拱卫军军需处,未值。至松筠庵与同乡议水利。滦州周采臣同年(暻)讨论吾乡河患数十年,绘图列说,穷原竟委,了如指掌。其大旨谓,直隶五大河(北运、南运、子牙、永定、大清),皆恃天津三岔口为归墟以入海。河流湍急,尾闾不宣,安得不漫溢为害!从前专注意运道,不惜迂曲迁就,以利行漕,不复顺水之性。百馀年之河患,

大半由人力造成。今当裁湾取直,各就水势所利便,浚复曩时引河故道,导使入海。顺其轨,分其势,而河患自平。其言确然可信。写对数件。灯下用朱笔跋《圣宋文选》一段。

余前年得此密行小字本,乃从士礼居所藏宋刻全本影雕者,亦甚精整可爱。随意读洪北江先生《卷施阁诗》数十首。寄季申兄上海信。

初十日(四号)晴。读北江先生《南楼忆旧诗》四十首,中多感触,倍觉有味。诗前骈序一篇,情韵俱深。此道在今日殆成绝响矣。检点旧藏《戏鱼堂》、《绛帖》、《郁冈斋》、《戏鸿堂》诸帖,摩挲玩味,日影遂西。闻三兄患病,往视之。顺访李嗣老不值,携所赠《颜李丛著》而归。袁劭民来答拜。朗轩来夜谈。

十一日(五号)晴。社会安知今日为端阳节乎?沈叔佩(子玖)、郑干臣、张景韩均来见。干臣熟于计学,论民国财政窘迫之现象,所借外债已达二十二万万,不数月而挥霍净尽,何以为国?未刻至乡祠议各县种树办法。酉刻偕会臣同车至广和居,赴杨绳武之约。发大兄上海信。

十二日(六号)晴。立夏节。日光甚赤,旱象可忧。饭后答访朱伯阳(故友梦霆司马之子),托其带江阴信件。访隐公不值。酉刻至尹署,赴沈大京兆之约。看李恕谷先生《阅史郄视》一卷,论古有卓识,通达事体,非一般理学学究所知也。

十三日(七号)晴。门人刘山已怀来见。袁幼安亲家来辞行。复门人黄叔权书。晚间正看《恕谷年谱》,忽遭家庭之变,教子无方,何颜更读圣贤之书?愧痛交迫!(次日即知悔,尚非不可救药者。)

十四日(八号)晴。摘日记三叶半。读《三国•魏志》一卷。晚,至福兴居,赴景韩之约。又上楼赴贻来牟公局。

十五日(九号)晴。门人吴质钦来谈,述其家变,惨然泣下。摘日记两叶。看恕谷《大学辨疑》一册。恕谷依古本立义,不以程、朱补传为然。修身为齐、治、平之本,而诚意又为正心修身之本。圣经原自分明,程、朱强经文就我,或移或补,乃程门之《大学》,而非孔门之《大学》矣。晚,在万福居请南来考知事旧友。归寓又看《阅史郄视》一卷始寝,彻夜展转不成眠。

十六日(十号)晴。西圃芍药开矣。起甚晏,徘徊花下,以解昏倦。摘日录二叶。

陶钵民来夜谈。客去,看《阅史郄视》数条。

十七日(十一号)晴。午刻同乡八人在净业湖高庙公请王湘绮、杨时百、曾重伯及湘绮两世兄。宴毕拍照。湘绮年八十有三,上下楼梯腰脚轻健,终席凝然不动。其大世兄年亦五十九,精神似尚不及老翁,禀赋洵有过人者。席间叙及,知湘绮为补行壬子、乙卯两科举人,与先世父同年;又知王俊卿(树楠)尊人亦系乙卯年伯,向只知其祖重三先生(振纲)道光戊戌科南宫第一人,与先大父会榜同年耳;又知王铁珊(芝祥)同年胞叔系丁卯举人,与先君同榜同年。世交重叠,殊可亲也。客去,复与诸君步沿湖滨北行,至城脚,度石桥,踏石蹬,登湖中半岛,观落星石。稻田环绕,泉流清激,氵虢氵虢穿桥下,其声泠然。背城面水,烟树迷濛,不复知此身在长安城内矣。法梧门先生故居傍净业湖,诗龛在焉。一时名士觞咏其中,极承平风雅之盛。今何时耶?俯仰感慨,不忍去。灯下看《阅史郄视》一卷。董授经举季申兄任肃政使,辞不就征。授经恳余驰电劝驾。授经之公,季兄之高,皆足以励污俗。

十八日(十二号)阴。陆荀友(绥华)来见。萧小虞亲家自津来,留午餐而去。四钟英商卢格斯来访,胡干卿作舌人,宝惠亦出见之。晚,至福兴居赴庄思缄、赵剑秋之约。

又至致美楼赴刘庚伯、赵卿之约。归后看《阅史郄视》十馀条。张小松丈来谈。接李搢臣太原信。采涧以瓶养芍药廿馀朵,其大如盘,香袭襟袖。采涧善养花,经其手无不盛放,他人不能效也,岂与花特有缘欤?十九日(十三号)晴。新得木板旧拓《戏鸿堂帖》,持校旧藏石刻翻本,大有厚薄

之分,抽锋换颖处,亦多掩没。此碑帖所以必求原拓也(不比较不见)。香光于末册特钩刻《澄清堂右军帖》一卷,细玩大有入处,握管作书便觉笔下不同。

二十日(十四号)晴。一日避嚣不出门。干鲜果品商会呈请维持营业,由社政会函致商务总会转呈财政部、顺天府,余为起草。饭后三兄来谈。读《三国•魏志》一卷,合正文、注文逐字细看不遗。灯下写应酬两件。看《阅史郄视》十馀条。李先生谓诚至则行术亦诚,故诚以术而入,术以诚而神,徒诚而愚不可济也,徒术而谲不可为也。孟子曰仁术,其此之谓欤!此数语非头巾老儒所能言也。致史朗存表弟信。卧思古今成败历史,觉天下事断无死局,循环变化,无穷出清新,非人智所能预料。以为可恃,而却不可恃;以为无望,而山回路转,往往绝处逢生。唯人事不可不尽,善因不可不结。故君子不以众人所忧为忧,不因庸人所难而阻。

二十一日(十五号)晴。干风卷尘,燥不可耐。持叔三应知事试,取列乙等。白仲三、刘孟禄来交两厂欠领米石清单。饭后率惠赴农会,行视畦陇,颇有乡间景象。访会臣久谈,偕至益锠夜餐。看《阅史郄视》卷三讫。恕谷极不满于宋制,盖古今大一统之朝,唯宋最为孱弱。惩于五代悍将骄兵之祸,而艺祖复以此攘周鼎,故猜忌武将尤深,子孙遂以此为家法,观于王德用、狄青、岳、韩诸帅之被疑可见矣。一朝武功,无足言者。又杨亿疏论事不责所任而重置官;忧铨拟不允,于吏部外别设审官司。虑议谳或滥,于刑部外别设审刑署。恐命令或失,于给事中外别设封驳局。所言与清末及近年朝局极相似,歧枝架屋,徒为安置私人之地。事愈扰而费愈增,乃知古今秕政如出一辙也。史学之有益如是。

正续《资治通鉴》、正续《文献通考》,经世之道备矣(《续通考》乃王圻所编者)。

二十二日(十六号)晴。罗景湘、李厚卿来谈。饭后赴市政会。宝惠之友赠鲥鱼二尾,以一尾供客,其一则内外共食之。今岁尝鲜第一次也。

诸葛武侯能用度外人,陶桓侯能得法外意,必如此,乃为名宰相。

二十三日(十七号)晴。董绶紫、黄秋培、姚思岑来谈。邀思岑至益锠午餐。傍晚与夫人同车至德昌,赴润田处会新亲之局。看《阅史郄视》卷四毕。接澜翁及玉山侄信。

昨思缄言慈母之爱子,唯自有子女后,始知慈母之恩。余因检震川《先妣事略》共读之,至文末“期而抱女,抚爱之,益念孺人。中夜与其妇泣”数语,共叹太仆此文,真天地间血性至文也。上文又云:“于是家人延画工画,出二子,命之曰:鼻以上画有光;鼻以下画大姊。”此数语无一字言哀,不知何以使人读之觉哀痛至于无可加。

二十四日(十八号)清晨得雨,九钟始止。久旱获此,稍解烦燥,散步西圃,清润怡神。玫瑰及十姊妹新开,鲜妍可爱。花不必大有名,即此无价值小种花,细玩之皆有妙致。戏鸿原拓十六册,由授经向德古斋谐价四十二元,即付价得之。香光钩刻坡公诸帖,无一不精。坡帖之最多者,旧无如晚香堂,新无如景苏园。而陈氏失于圆弱,杨氏失于呆板,皆传苏而失其真者,执以学苏,去之弥远。细玩杨少师《韭花帖》,乃知石庵笔法全出于此。松雪谓得古帖数行,便可名世,不诬也。学者苦不肯专一致精耳。三兄来谈。致刘性庵信,为李府结亲事,托澜翁转交。夫人祝衡宅寿,三鼓犹不归。余坐待之,挑灯作曾伯厚《西山永慕图跋》一篇。吾作文宗旨,叙事以肖其情景为贵,论事以尽其曲折为贵,述情以传其真诚为贵,不规规于模仿也。然文字义法,则不能不求。文无义法,所为叙之、论之、述之者,非冗则乱,不成为文矣。

二十五日(十九号)晴。将昨跋写送曾伯厚。饭后读《三国•魏志》一卷。八钟至水磨胡同访铎尔孟君,铎君已译治《毛诗》毕,复治《周易》。自云从河图数中悟一部《周易》,已确有所见,尚未能以笔舌传之。自信更钻研数年,必可发三圣人不传之秘。铎君治经甚专,眼光尤敏锐,将来必为经学巨子。中外棣通以来,一人而已。铎兼服习中国问曲,《琵琶》、《西厢》、《拜月》、《还魂》、《长生》之类及李笠翁渚种,皆取而译之,传诸欧洲。平日宴居,袭中国衣冠,俨然儒者。畅谈至夜深始别。

二十六日(二十号)晴。郭琴石、萧隐公来久谈。读《魏志》袁绍、袁术、刘表传,颇悟文家义法。余于陈志史法文法,所得甚深,当别购一本细评之,传为家学。门人朱楚白缴还所借《明史稿》,余因论近人颇不满意于《明史》,楚白云史家据事纂辑,实无甚轩轾。除四史及欧史外,自《晋书》至《明史》,其中志传之佳者,尽有步趋《史》、《汉》处,只缘《史》、《汉》家弦户涌,其文多脍炙人口,陈、范二史已不甚传诵,其馀诸史,勤学者不过浏览而已,安能领略胜处?未可轻下断语,谓其不佳也。说甚有理。

二十七日(二十一号)晴。饭后至十刹海汪生(世珍)处,遍观家藏字画,恳余品真伪,定价格。所览几逾一百件,真者仅十之二三,且多宋元名人墨迹,可观者三四件而已。朗轩来夜谈。近日每日来客必有五六人,皆有所求而来,余疲于酬对,气喘神销,真第一苦事。拟杜门谢客,以葆孱躯,虽以此蒙怨招詈不恤矣。接季申四兄信。又接刘性庵复信。发季兄信。

二十八日(二十二号)晴。小满节。门人周义君(礼)来见,新以滕县知事记名观察使。两钟偕干卿答访卢格司,晤谈一小时。顺至干卿处小坐。史筱坪自蓟县查事回,来见。晚,至醉琼林赴张子瑜之约。雷电交作,雨仅洒尘,久旱得雨之难如此!接大兄信。

二十九日(二十三号)晴。作霖送鲥鱼二尾。午刻至广和居赴刘益斋前辈之约,专为尊翁诊病也。饭毕赴农会特别会。精诚生智慧,一诚可抵百巧。晚,福兴居赴持叔之约。

归后案头有《新旧唐书合钞》,随意读韩滉、张延赏、李泌三传。沈氏《唐书合钞》及彭氏《五代史注》,津逮学子,真无量功德。使吾三十岁前能得此二书,所得必有大过于今日者。吾生平所得,以史学为最多。论事识见,议事疏牍,幸不为朝野轻鄙者,皆史学之力也。今未老而衰,百无一望,所望于儿辈者,史学家传耳。妄想儿辈用功,除《论语》、《孟子》、《通鉴辑览》(正续《资治通鉴》太繁重,未易尽人毕业。此编繁简得中,可以代之)普通应熟读外,拟分为六家:有愿受吾《三国志》学者为一家,前后《汉书》为一家,南北八史为一家(宋、齐、梁、陈、魏、齐、周、隋,南史、北史,虽名目甚多,若专一贯串,其实不难),新旧《唐书》、新旧《五代史》为一家,文明史》为一家,有清一朝政治掌故为一家(此最难,因无统系专书耳),专精融洽,左右逢源。此愿获偿,则一堂之内,史学彬彬,使海内名之曰“史学恽家”,岂非人生大快事!文友堂以《永乐大典》三册求售,一儿字,一仓字,一队字兑字,每册索价八十元,前后副叶俱为人裁去。此中国大骨董也。

五月初一日(二十五号)晴。董冰如来谈。晚至中华饭店赴余幼清、菽明侄之约。

为刘伯中写斗方一叶(艺侍亡友之子)。近来用笔转换,遂无扁缺之病。

初二日(二十六号)屡次风云作阵,迄未得雨,炎燥可畏,遂不出门。写折扇一面,赠琴甫。临戏鸿本《韭花帖》,悟古大家作书皆笔短意长。以此意习苏字,又进一关矣。淄川毕绍臣(效先)来见,东河先师之孙也,丰台登火车,坠而伤足,养病卧旅店,穷不能归。今日拄双杖而来,状甚狼狈。先以十元赠之,再为筹集川资,使归故里。师门零落,式微极矣。贵寿鋆来谈。步行为国乐臣诊病,因贫而病势不可为,对之侧然。接朗存表弟江宁信。为季申兄起呈稿,请假一月,交思缄代陈。灯下用朱笔校《倚松老人集》,宋饶节著(僧名如璧),江西诗派也,系陶钵民所藏皕宋楼钞本,与沈子培丈新刊景宋本对校。

今日校七叶。吴筱岩先生自南来。

初三日(二十七号)晴。晨闻鸟声,雨有望矣。周义君偕其弟树声(振先)来见。

饭后校《倚松集》上卷讫,作跋一段。晚凉至恒裕一行。朗轩来夜谈。庄心安丈寄赠尊人卫生方伯文集两册,《维摩室遗训》两册。遗训乃哲嗣摘录家书语也。两日看毕,多阅历深切之谈。方伯每自恨无知人之鉴。余性坦率,以忠厚之心待人,尤易受人欺。故知人知言,圣贤以为难。

初四日(二十八号)阴,狂风怒号,有发屋拔木之势。无处不积尘寸许,令人动江

乡之思,甚非好气象也。思缄来谈,即刻附火车南旋,致刘性庵信即托思缄带交。傍晚至安福胡同访王聘卿畅话。因出城至醒春居赴陶宝如之约。风撼小楼,岌岌摇动。归后清理账目。世侄王骥卿(骏彝)来见。

初五日(二十九号)晴。天中旧节,晨起祭神,午刻祀先。世局虽变,祖宗留遗之家礼,乡里相传之风俗,不可废也。彤伯表侄至内助祭。濮卿和、吴德波、苏敬斋、胡荃孙、程孟常,宽仲、树棠两侄均来拜节。饭后至小苏州胡同拜节。顺道至汪家胡同预祝衡子惠夫人三十生日。读《通鉴》晋惠帝、怀帝纪。

初六日(三十号)晴。刘益斋、瞿肇生两同年、顾安期来拜节。饭后偕张先生、彤伯,率惠、襄游城隍庙,在茶棚茗憩,有幻人张幕,但见人头置方几铜盘上,而不见其颈以下。头能动,能言,能吸烟。细察之,毫无破绽,不知其操何术也。宝襄检理旧藏字画多至百馀件,皆余二十年节减薄俸所得,虽不能超群拔萃,自信却无赝品也。灯下作朗轩所藏沈文肃密疏手稿后跋,合五百字。入夜狂风复作,天骤冷。临睡大呕。

初七日(三十一号)半夜梦醒,闻檐溜直泻,风声雨声并作,心神快然。竟日沉阴寒甚,御棉衣两重。闻西山雪甚大,夜呕之后萎倦不能支。饭后写疏稿跋两叶半。搁笔后随意倚枕,遂入乡。气坠久不愈,近更中气不足。余平生颇有得于安命之学,然歆羡冀幸之念,尚不能无。非将方寸间打扫清净,终无以处斯世也。

初八日(六月一号)阴。未刻至农会。又祝顺承郡王讷乐庄寿。朗轩十钟来夜谈,坐一小时而去。接姜伯亮信,随手邮复。接沈叔信(湛钧),其子(育仁)交来。

初九日(二号)阴。益斋前辈偕其友杜韵山来就诊。未刻赴市政会答拜周笠航,归后微雨,入夜又雨。随意读《旧唐书》张镒、萧复、姚令言、张光晟诸传,篇篇佳妙。世人震于欧、宋大名,无人能读旧史,南宋后几亡其书。司马、范二公修《通鉴》,独用旧史,其识卓矣。

初十日(三号)晴。周笠航来谈。饭后至东城谒见史姻伯母(五弟妇之母。仲屏姻伯又与先君子通牒至交)。与震九久谈。夜,饭于益锠,其东家金志锐作主人。偕会兄同车返寓,话至更深始去。车中看《通鉴•晋怀帝纪》毕。校《倚松集》廿馀叶。接刘性庵回信。

十一日(四号)晴。豫年嫂因墓田事来商。饭后毕世兄扶杖来别,交去徐相国助银二十元,又提公款送旅费二十元。客去,与持叔、彤伯游城隍庙,观秋千戏,离地三丈馀,代为危险。买砖制塔屋桥亭及各色小泥人,置之盆石间,颇饶幽致。归后校《倚松集》十馀叶。夜,至便宜坊赴锡兄之约。寄性庵快信。

十二日(五号)晴。校《倚松集》讫。余所藏沈氏刻本亦借以校正无数内典,所谓利己利他也。饭后顺邸见顾,晚凉因诣邸为福晋复诊,留夜餐,宾主二人相对至两小时始吃饭,疲苦极矣。写匾额二大件及对两付。

十三日(六号)晴。周树声来见。目红不便观书。饭后招会兄来谈。坐至黄昏,同赴益锠,冒雨而归,天顿凉爽。《维摩室遗训》有一条云:检张公馆书籍,见皋文先生手钞手批之书,数十百本,皆是蝇头小楷,五色齐备,字皆精金美玉,圈点直横,朱光晶莹可爱。装之适得一书箱。一生精力,毕萃于斯。人品尤尊严可敬如此。鼎曾见皋文先生手批《昭明文选》,归族叔祖叔畬先生,存吾兄孟乐处。乙巳冬,兄居放生园,不戒于火,此书化为灰烬。余屡思照录评点,因循未果,至今思之可惜。其圈点用色凸起而有光,诚如卫生先生所言,老辈用功精严类如此。吾兄季申亦善用朱,皆凸而有光,曾以调朱法授余。

今日少年知此者鲜矣。接性庵回信。

十四日(七号)晴。饭后赴社政会。写应酬数件。

十五日(八号)晴。先世母吕夫人生辰拜供。夫人率成儿附晚车赴津置买物件。程伯葭自沪来,偕至福兴居赴朗轩之约,濒行呕吐,归后甚不适,心绪烦故也。

十六日(九号)晴。一日困倦不胜,依枕即昏昏入梦。目红又发。接大女信。

自十七至二十日失记。

二十一日(十四号)阴。丙女适天津李氏,须赴津送亲,今日在京过礼,延请亲友,到客二百馀人。戌刻祭祖,叔明、宽仲、澍棠三侄均助祭。

二十二日(十五号)晴。夫人率惠儿早车行,余携丙女晚车行。男府预备公馆在旧北门内双井,犹忆癸未年小山族曾叔祖寓此,余礼闱回避,偕澜笙曾叔祖出都过津,下榻于此,距今三十二年,当时设榻之地,尚仿佛记之。雪泥鸿爪,回首怃然。王心泉、袁锡三均约赴津。

二十三日(十六号)晴,天气亢燥,屋浅无檐,阳光内逼,烦热殊不可耐。午刻过妆,仍请刘性庵、李符曾两君作媒人。

二十四日(十七号)晴。天未明彩舆即来。新郎亲迎。黎明发轿。十九岁爱女一旦属人,未免惆怅,夫人哭尤痛,难怪其然。亲翁李嗣芗前辈虽盐商巨富,却无骄豪恶习。

婿名宝训,字典臣,年十七岁,颇有儒素家风。午后嗣翁来拜。申刻余率惠儿诣男府道喜,兼省女。夜早眠。天津风俗颇恶,余与嗣翁商酌,一以北方普通礼行之,不甚依其俗也。

澜翁邀第一楼晚餐。

二十五日(十八号)晴。湘潭王湘绮盛称萧子显有史识,余因携《南齐书》至津细读之。中有二事识议最警。一为太祖本纪总论,谓自来开创之主,皆是运会使然,并非素有其志。文有云:“魏武初起义兵,所期征西之墓,晋宣不内迫曹爽,岂有定霸浮桥?”又云:“权道既行,兼济天下。元功振主,利器难以假人;群才戮力,实怀尺寸之望。”“虽至公于四海,而运实时来;无心于黄屋,而道随物变。”此数言,足该千古之局。今日何独不然。一为褚渊、王俭传论,文云:“粲既死节于宋氏(谓袁粲),而渊逢兴运,世之非责渊者众矣。臣请论之(中略)。魏氏君临,年祚短促,服褐前代,官成后朝。晋氏登庸,与之从事,名虽魏臣,实为晋有。故主位虽改,臣任如初。自是世禄之盛,习为旧准,羽仪所隆,人怀羡慕,君臣之节,徒致虚名。贵仕素资,皆由门庆,平流进取,坐至公卿,则知殉国之感无因,保家之念宜切。市朝亟革,宠贵方来。陵阙虽殊,顾眄如一。中行、智伯,未有异遇。(中略)夫爵禄既轻,有国常选。恩非己独,责人以死。斯故人主之所同谬,世情之过差也。”此论自儒生观之,诚不可为训。然局势所结,实是如此。持是以观有清末季,用人一循资格,贤智戴愚不肖于上,而末由自伸。授官悉出援引,虽拜爵公朝,无一不受恩私室。加以鬻官如市,幸门大开,载宝而来,如愿而去。彼之为显宦者,或以积资而得之,或以钻营而得之,或以贿赂购买而得之。遍列中外,无一人出于主上之特简,欲望其感恩殉国,槁饿首阳,必不可得之数也。然则子显之论,岂非烛照之明镜,警觉之晨钟乎?真古今未经人道之痛论矣。

二十六日(十九号)晴。午后出门谢媒人并访数友。晚至聚庆成赴万有号之约。

二十七日(二十号)晴。晨遣彩舆接丙女回门,甚有得所之喜,为父母者心慰矣。

午后五钟始接新婿,见礼款待,李幼安、绪雨孙作陪,盖用津礼也。晚饭后至中华园听女落子,万有作主人。

二十八日(二十一号)晴,稍凉爽。夫人迁寓大安栈,将公馆交还男府。余率儿妇辈附晚快车回京。劳民伤财,为父者应尽之义务如是而已。朗轩来夜谈。

二十九日(二十二号)晴。夏至节。气坠不能兴。薛正清、吕选青来谈。客去,遂惫卧终日。读《通鉴•晋怀帝纪》毕。慕容开国,即知网罗物望时英,睹此一端,便决其必能创业。自古及今,不注意物色人才而能开国者,未之前闻。《庸言报》登余所著《崇陵传信录》,于第五期一次录讫。此报闻销及万册,可借其力以风行矣。

闰五月初一日(二十三号)申刻雷雨交作,连宵达旦。中夜闻檐溜声,魂梦俱清。

此为甲寅年第一次甘澍也。

初二日(二十四号)黎明犹雨,竟日轻阴。前用寸楷写张茂先《励志诗》,为家塾影本,因事辍笔,今日凉爽,补写两叶半而毕。余此书纯从结体上着意,分行布白,相生相让,完整停匀,童子习之,当无弊病。傍晚至三兄处久坐。读《通鉴•晋愍帝纪》。时局至此,虽管、葛亦无能为力。琅玡不救中原,颇为后世所讥。然此时江东内难未平,兵力又弱,无救长安之败,根本反致动摇。晋元之慎于出师,固与梁元之坐视父兄覆亡,厥罪有别矣。

初三日(二十五号)晴。夫人早车回京。饭后至润泽处行吊,至松筠庵乡人会议河务。滦州周采臣同年绘顺直五大河简图,支干分明,一目了然。又至天福堂赴董润泉之约。

初四日(二十六号)阴。贵寿云来谈。饭后至涛贝勒、朗贝勒、顺承郡王诸邸答谢。

归途访会臣久谈。读《通鉴•愍帝纪》讫。古今帝主坐降者,秦孺子婴,蜀后主,吴归命侯,晋怀帝、愍帝,(后)晋出帝,宋徽宗、钦宗以及十六国、十国中诸国主,其能善终者蜀、吴二主,宋初降主而已。固知金哀宗、明怀宗之死社稷,为最得其正也(隋末元末群雄不足数)。

初五日(二十七号)晴。同乡公推余及周采臣、王铁珊、冯公度赴津,会同李嗣香、李(原稿此处缺一行。一一整理者注)。下榻德义楼。两李君来访,斟酌办法。夜半雷电风雨交作,乃将四方久积之热气全数驱入楼中,故屋外飒然生凉,屋中反闷热过于平日,汗出如濯不能眠。洋楼不如中国平屋之适,于此可见。吾友铎尔盂君谓中国屋冬暖夏凉,大胜洋楼。诚然,诚然!无如洋迷者之不恤拂其性也。

初六日(二十八号)阴。巳刻即起,二侄妇挈升孙来楼问起居。李嗣翁邀至饭楼午餐,晤蒋艺圃前辈。饭毕六人偕诣交涉司公所谒朱帅,面陈来意,拟求朱督会同沈京兆合词呈请设顺直水利分局,特简局长以固机关而一事权。朱颇以为然,唯沈大京兆方以顺天府二二十县脱离直隶而独立(割文安、大城、宁河、保定四县归直隶),两方正争权限,未肯协而谋之。沈氏不量力度势,贸贸然为独尊之谋,举数百年前人所不敢分者而分之。不知我二十邑之收入,决不能供一省之用,境内河道,尤非独力所能举,将见其日入穷途而已。妄人争权攘利,自贻伊戚,我二十邑乃受其害,可恨可伤!,开县河务总办马蔎在座,皖人,在直隶五十年,于全省水道言之甚晰。朱督留饭,力辞之。谒澜翁久坐。至李处视丙女。又偕嗣翁同车至符曾处,补贺嫁女喜。澜翁来,同至德升楼晚餐,余作东。刘履贞约广兴里新红班花宴,辞之。

初七日(二十九号)阴。接二侄媳、丙女来楼作半日畅叙,午餐于饭楼。两钟后附快车回京,挈升孙先归,澜翁、玉山侄送至新车站始去。余与公度独占一头等车,舒快已极。新买西北角崇氏之屋于今日开门通过。

初八日(三十号)阴。竟日不出门。持叔南旋,为作丁文槎信(江汉关监督兼交涉使),遣宝襄送至车站。晚凉可喜,偕张、袁、蒋及惠至龙海轩夜餐。夜雨。接量能夫妇信。

初九日(七月一号)晴。饭后至农会议事毕,循行阡陌一周,雨后新绿,满眼蔬谷怒生,清风徐来,胸襟舒畅。会中设菜点,皆畦间产品也。出城为(原稿此处缺一行。——整理者注),甚苦。会、朗均来夜谈。余熟于晋宋间事,而于萧梁一代则不甚记忆,因辍读《通鉴•晋纪》,改从《齐东昏侯纪》看起。

初十日(二号)阴。午初至万寿西宫为张润泽胞伯朴灵点主,盖自乙未年至今,余为张氏点主六次矣。设宴甚佳,饱餐后趋至十刹海会贤堂,与李、周、王、史、冯五君会齐,偕谒沈大京兆,以所求于朱帅者求之,沈公亦以为然。微雨遂出,顺路至农会,定星期日公请大京兆之局。半日间由极西南至极东北,奔驰往返,殆及四十里矣。会贤堂前茶棚栉比,男女杂沓,恣为冶游,湖影花香,变为桑间濮上,风俗之敝,一至于此!礼教之防尽撤,欲求久安长治得乎?自吾有生以来,尹京兆者推周小棠、陈亦舟二公,盖赵、张、

二王之亚,而小棠先师(壬午乡试监临老师)慈祥岂弟,遗泽尤长。师殁后,曾由乡前辈呈请,在通州建立专祠,地方官春秋致祭。民国肇建,祠为州议会所占,几于毁堂撤主。

先师从子笠航世兄(志恭)来谒,且携吕镜宇、邵伯英两年丈手书,托余料理保存,由余领衔具呈顺天府,请为保护。今日得沈大京兆批复,极致尊崇,并出示饬通县格外保护。

从此樵梗不犯,肸蚃长存,或稍申崇德报功之诚乎?晚颇凉爽,珩甫来谈。读《通鉴•齐东昏纪》讫。

十一日(三号)晴。何颂耆、罗镜湘来谈。排谢客单,遣宝懿谢南城西南路。伯葭来夜话,多肺腑之言。程松园盛称戏鱼堂本《东方像赞》。检吾所藏戏鱼,有《黄庭》、《曹娥》而无《像赞》,或潘氏刊单行本乎?戏鱼中《官奴帖》,精神远出戏鸿、快雪上。鲁国《祭侄文》,余藏有明罗一峰刻本,持校戏鱼,各有胜处。

十二日(四号)晴。

十三日(五号)阴雨。社政进行会开两年纪念大会,重举正副会长。副会长李五丈宣布辞职。饭后至农会公请沈大京兆,相与循行阡陌间,公宴尽欢而散。闻教员兼园艺科史筱坪归山西仓头镇,在阳高下火车,易骡车而行,途遇劫寇,枪伤两腰甚重,退回阳高,发电求救,遣堂役王春驰往接之回京,入医院治创。世途荆棘,可畏可叹。前朝专制时代未闻有此也。

十四日(六号)阴。惠、纶、懿同出,分头谢客。子咏过谈。山西人乔某介董簧峰同年来,求为其子诊病。思缄傍晚来,偕至益锠晚餐,思缄作主人。饭后三钟至电灯公司,与王、周、史、冯四君会齐,偕诣国务院谒徐相国,为急救吾省水患设立水利局事,未得快语解决。吾辈特尽心力而已,天时人事固无如之何也。

十五日(七号)阴。傍晚雨,滴沥达旦,凉爽如新秋。闻江南酷热,妨眠食。北方即苦热,入夜无不凉者。两日不出门,读《通鉴•齐和帝》讫。周小棠师祠事办妥,因作书复吕、邵二丈。文六舟自江南来,谓我消瘦特甚。余亦对镜自知之,盖心神不定,体气断不能壮健。此当治其本耳。

十六日(八号)雨至午方止,凉甚,须着夹衣。存懋亭(德)介衡亮生来求诊。薛正清冒雨来商孔道会事。四钟至禁卫军司令处访冯华帅,适仲鲁、康侯均在座,久谈而出。

朱经帅来拜。读《通鉴•梁武帝纪》一。

十七日(九号)晴,傍晚雨一阵。门人涂壁垣(景瑜)来见。二钟至乡祠,与刘、王、史、冯诸君公请冯帅,终席而去。至北城豆腐池胡同访效述堂,为其次子六舟转圜。

读《通鉴•梁武纪》二。近来心为境累,郁郁不乐,肌肉瘦削,毫无萧闲之趣,仍是见理不明、信命不笃耳。若见得到、信得定时,随遇而安,何入而不自得,乃长此戚戚哉!

十八日(十号)竟日微雨如毛。效述堂来谈。饭后至孔道会欢迎冯帅,余读欢迎词。

十九日(十一号)晴。存懋亭来复诊,病减十之七八。延医十馀人,药方数十纸,大致皆平肝滋水剂也。余独以两手脉皆弦,直断为寒湿内着,以附桂治之,竟服三剂而大效。此服膺长沙先师之功也。饭后访隐公久谈。隐公劝余自守,勿为过度之营谋。真能爱我者。闲懒太甚,不病而衰。于是斐然有述作之志,抒我抱负,遣此光阴。曩见梁任公所著《管子》、《王荆公》(《中国六大政治家》第一编、第五编),叙一人生平之事,而举一朝之时事、百年中之大局悉纳其中,穷原竟委,旁见侧出,为史家开一新世界,真不愧一通字,读而笃好之。第二编为《商君》,乃顺德麦孟华著,已不如两编之闳深肃括。第三编为《诸葛公》,乃李岳瑞所著,叙次简略,议论平浅,于忠武精神,十不能传其二三。好题目无好手笔,大是可惜!至于第四编之《李卫公》,乃功名家,非政治家,亦出于李氏之手,其无聊更不足论矣。余治《三国志》三十年,颇能窥见诸葛公之伟略,而旁见侧出及无字句处,所得尤多,决意继管、王两编,别撰诸葛忠武侯专传,不特侯之学术勋业将以此传之,即余半生所抱之浅识,亦将以此传之。今日起手撰第一章。发议处自抒胸臆,

不作骑墙门面语,庶成一家学说。

二十日(十二号)晴,热甚。饭后挥汗著书。晚饭后至第一舞台观剧,剑社作主人。

局面宏敞而戏不佳。

二十一日(十三号)阴。饭后大雨,冒雨至保卫局(即在农会中)公请冯帅。宴毕拍照。绕至东城谢客。上月廿一日来客二百馀位,扫数谢讫。归后又雨。读《通鉴•梁武帝纪》三。

二十二日(十四号)阴晴不定,时有微雨。饭后著书。会兄来谈。灯下写字。

二十三日(十五号)晴。饭前著书,儿辈虽多,无一能代笔缮写者,大是苦事。饭后至农会,三河马为离献区田法,余特画地一畦为试验,今观所种(原文此处缺一行——整理者注)才二尺,穗不过初结,相去悬远如此。其法去年冬至前两日,择谷种之充足者,贮瓮中,用布蔽口,掘地五六尺埋之(冬至一阳自地出,使饱受地中阳气),次年春分节取出播种。田土亦于冬至时翻松,内布粪料,每隔一垄,相距尺许。种后灌溉仅需三次,盖谷种阳气充分,一益也;所种每隔一垄,使地力完聚,二益也;用旁垄之土厚壅谷垄,根得厚蔽,燥气不易人,风不能摇,三益也;旁垄较低,可留雨雪,土脉腴润,四益也。

就表面观之,十亩之地间去五亩,似乎吃亏,然结穗长而足,收获可早二十日,五亩可获十五亩之粮。明岁换耕旁垄,收获之丰必相等,其为利大矣。余嘱园艺科诸君详著为说,并所获之穗,上之农工商部、顺天府,并传送各分会,使农夫知所取法。此本计之最有益者。散会至羊肉胡同访吴印臣久谈,见有赵惠甫先生所著《淳化官帖考》,考订极详确,借归细阅之。归寓伯葭在此,畅谈至亥正始去。

简园艺科郭琴石君区田成效可观,此吾会第一次优绩,最足欣慰。请吾兄特著一说,所有储种、翻土、分垄、布料之法,言之务极其详。至日期之早,收获之丰,必须详记其日数、石数,以为比较。弟拟俟成熟日将区田之谷及非区田之谷各摄一影,著其真相,列为图,以铜板翻印多份,与区田说并付排印,分致各县,传示乡农,为吾乡兴一大利。吾兄必乐于从事也。

二十四日(十六号)晴。饭后赴市政会。至双辇胡同为二侄女诊病,水獭胡同为存懋卿诊病。归后汗透衣巾矣。夜雨。宝惠赴津接丙女。

二十五日(十七号)晴,热甚。丹云丈来。作书致征收局长吴亮叔,以节敬会房契呈验,缘诸契仅盖有顺天府尹紫花印,未经两县税契也。挥汗如雨,不能构思著书。思缄、润泽均来谈。午刻丙女归宁到家。夜复雷雨。接江西盛少怡表叔信。读《通鉴•梁武纪》四。常州人谓配合丸、散、膏为割药。閤,閤字读如割,乃知方言亦有所本。龙溪与邓子和书云:吾誓于此学自分作何承受,此生自分作何结果。二语最要,即所谓立志也。余半生悠悠忽忽,一事无成,正坐此耳。

二十六日(十八号)黎明大雨,竟日濛濛如织,阴湿异常。天骤凉爽,著书甚多。

写对写扇。伯葭来谈。夜半复雨。

二十七日(十九号)阴,雨如牛毛。盖天空湿气所成,乃雾而非雨也。见火车烟囱之烟,距车不及丈,即散漫下覆地平,对面不见人。此空中雨湿之气,迷漫四塞,烟气为所压遏,不能上升,遂散而下覆。然则吾人在气交中者,其可以堪!饭后赴社政会改选正副会长。会员到四十五人,全体起立,坚请余及李丈连任,无庸写票改举。余力辞不获,拍掌之声如雷,只可就职。又票举评议员,宝惠得四十票,居最多数,为评议长。归寓著书,觉倦甚,酣睡一小时,起读《三国志》周瑜、鲁肃传以抒胸臆。

二十八日(二十号)竟日阴湿。存懋卿来复诊。景佩珂来问史馆旧章。朗轩来仵半日谈,晚饭后乃去。客去著书六百字。写扇两柄。

二十九日(二十一号)天竟畅晴。门人朱楚白新署博野令,来见。饭后率惠至农会,为定界事,朗轩来参观。归寓,伯葭来而已去。灯下著书。

三十日(二十二号)晴。发适翁氏六妹书并寿礼。饭后朗轩来。傍晚,偕锡兄至西长安街馀庆浴堂洗浴。灯下著书。两日论诸葛公杀刘封、马谡、彭义、廖立,自谓独具只眼,深达时势。接梁叔庄湖南书,史持叔湖北书。

六月初一日(二十三号)晴。挥汗著书。凡诣我以谋请托者,概谢绝之。吾自为谋且乏术,何能为人谋乎?炎蒸如此,不如坐话兰簃中还读我书。其尤奇者,镇江张君。与余无一面之识,无一刺之交,贸贸然登门造请,求为谋事,真天外飞来矣。报纸谓京师今日成一高等流氓世界,言虽谑而甚确。士风若此,世安得治?饭后至灵清宫访张珍午前辈,遍走不得其门。狂风骤雨忽至,横吹入车中,冠衫尽湿,疾驰而归。灯下仍著书。

初二日(二十四号)阴,午雨,又急雨一阵,拟趁凉著书,未一叶而心跳,遂搁笔。

随意看毛对山《墨馀录》消遣。接吴允森广西信。思缄偕朗存表弟来访。季申四哥被任为肃政使,力辞不至,可以风旧朝一二品大员矣。

初三日(二十五号)竟日雨忽大忽小,潦象成矣,若再杂以河患,则吾省岌岌可危。

午前著书。钵民赠磁州一带新出土魏齐碑志六种,皆铁路掘土发见者。磁州古邺郡也。诸志咸有古致,唯魏《张满志》劲挺秀茂、合虞、褚、欧阳而一之,真名刻也,爱玩不忍释手。因为钵民跋《张猛龙碑》及《石鼓》。五钟至织云公所赴内务部朱总长之约。宴毕,兼有电影娱宾,余以道远泥泞先行。雨骤至,抵家水深数寸,肩驼入内室。

初四日(二十六号)晴。著书。绍兴俞氏子介林耀庭来求诊。疾已不可为,姑开一方而去。存懋卿来复诊。五钟坐人力车谒赵次山年丈,略谈史馆事。至庆云楼赴衡亮生之约,十一钟归。

初五日(二十七号)早晴,著书。五钟顺邸以马车迓诊。归寓雷雨忽至,顷刻水深数寸。久雨之后忽起西北风,彩虹明彻,或可畅晴。

初六日(二十八号)晴。至贤良寺为内姊思缄夫人送行,留午饭。饭后偕思缄夫妇、采涧夫人,率丙、恩两女至山本照相馆合拍一照,与夫人同车而归。著书一页半。接丁文槎汉口复书。王尽初赠虎耳海棠两盆,乃亲手分植者,花叶皆似秋海棠,色亦幽艳,但花瓣较小,略具耳形,故以此名。所大异者,秋棠喜阴湿,此则喜骄阳,日愈曝则色愈妍,叶愈肥,因节令不同,故性情迥别。中国改用阳历,不特农家无所适从,即花鸟亦违其生性矣(如《月令》所载禽鸟)。此孙、黄无意识之举动,所亟当厘正者。宗室溥哲臣(濬)

来执贽(原稿此处缺一行。一一整理者注),遂执弟子礼。

初七日(二十九号)晴。接开封适顾氏表姑母信,穷困去乞丐不远。恻然伤之,由邮局寄去洋五元,以救目前。热甚,挥汗著书,精神所寄,不觉炎蒸也。晚至泰丰楼赴哲臣之约。夜热甚。

初八日(三十号)晴。午前会男女客各一。饭后出城,吊刘燮臣之丧。至恒裕取款,润田唤瑞记制六肴留饭。归寓伯葭在簃,畅谈至夜分始去,遂未著书。与伯葭论时事,感慨欷歔。“已卜馀年见太平”,诵放翁此句,尤觉悲来难遣矣。为伯葭题清於女史花卉大直幅。女史为南田公族孙女,世谓为公之女,误也。书画皆酷摹瓯香馆。作伪者以其为女史,前款多仿闺阁体,此由未尝见真迹耳。余展卷辄能辨之。夜热甚。闻上海热至一百零八度,必有暍死者矣。

初九日(三十一号)晴。随意看采涧新买小说书,因循遂度半日。未刻率宝惠至乡祠赴同乡之局。晚饭后大雷雨,顿祛酷热。写屏对五件,著书二叶。

初十日(八月一号)阴。饭后赴农会,与宝惠出城至恒裕晚餐。八钟至第一舞台观

剧,润田作主人。坐位既远,人声又哄杂震耳,以致台上唱白全不相闻,楼上下座客甫开台即满坑满谷,而来者犹接踵,俱扫兴而去。此台戏价极昂,包厢仅容八人,价至十二元;二层楼散座每人一元五角;楼下九角;若六角、三角者则在三层楼上高据题颠,视听皆不适。以较四十年前人费一千三百文(合洋一角一分),即可静聆程长庚、徐小香一曲者,竞加至十四倍,而人犹踊跃若此,富耶贫耶?明眼人当能参其消息也。余记之不惮琐屑,盖于世界有无穷感慨云。十二钟归。

十一日(二号)晴,傍晚忽又大雷雨一阵。黄秋培来见;余力劝作归计,不听也。

饭后至法源寺王书衡处行吊,至沈封丈处诊疾。赴社政会。

十二日(三号)阴。午刻至净湖别业公局,波光林影,绿盖红衣,可以避尘,可以逭暑,凭栏远眺,如入画图,其地胜江亭十倍。又步游汇通祠。微雨如织,乃归。傍晚至长安饭店赴杨云史之约,西餐劣甚。复江西盛少怡丈、广西吴允森信。

十三日(四号)晴。贵寿云、唐一庵来谈。饭后坐人力车至水獭胡同存处诊疾。思缄、朗轩来夜话。夜半月明而雨。接常熟六妹回信,邮件已到,江南苦旱。且有蝗灾。今年秋收无望,南顾蹙然。大兵之后,继以凶年。民间困苦已极,而一般聚敛之臣,呕心挖胆,设种种苛碎恶税以朘削之。天生此辈,制造大劫,乱生且未艾矣。奥地利亚与塞尔维亚构兵,德、法、俄、英各有所助,欧洲竟成大战场。若兵连祸结,将牵动全世界矣。茫茫天意,不知作何归结。复门人宋春伯信。

十四日(五号)晴。四壁花浓,此心颇适,静坐写册页两叶。六钟偕锡兄、惠儿在泰丰楼晚餐,并邀朗轩。饭毕同至大观楼看电影。接开封顾表姑母回信。德与俄、英、法、塞诸国构兵,青岛集兵屯粮,为战争之备。德官下令戒严,取缔中国居民。前朝大老之建屋置产,营此窟为桃源者,皇皇然皆须迁出。己不能自立,寄人篱下以求安,宜其吃苦也。

吾向来宗旨,极不以托庇外人为然。不但青岛,即沪上亦非善地也。请拭目以观其后。

十五日(六号)晴。写册页。会兄来久谈。刘叔南同年来访,畅论陕西近事,故人不见近十年矣。薄暮借会兄马车至北城,为二侄女诊疾。

十六日(七号)晨醒闻雨声甚繁,达午始霁。李婿自津来,命酉儿偕往三兄处叩见。

五钟至二侄女处复诊,与夫人同车而往,行经南湾子,有一树出于人家屋隅,结花繁而朵大,粉艳照眼,为生平目所未经,匆匆一过,竟不知是何种,唯与夫人神移叹赏而已。出城至致美楼赴孔仲权之约。

十七日(八号)阴。立秋节。两日心神不定,未著书。饭后写大匾两件。灯下写扇两柄。晚,设酒肴款待李婿。接思缄天津信。李新吾来畅谈,知元和相国挈眷踉跄自青岛来京,胶济火车无复容足地。噫!

十八日(九日)晴湿。倦昏昏百事不振。丙女回津。申刻至广惠寺朱小汀昆仲处行吊。宝惠买林畏庐新译《深谷美人》小说,一日看毕。用意深厚,译笔雅饬,序文揭著书者之意,专为维持家庭孝友勤俭而作。吾中国家族主义,注重家教,严守女诫,实为泰西所不及,乃西人羡而欲效之,吾之维新家反立意欲破坏之。真万死不足蔽辜也。

十九日(十号)晴。午前读《通鉴•梁纪》五。未刻至农会特别会议。至二侄女处复诊。朗轩来夜谈。

二十日(十一号)晴。润泉来久谈。申刻在福兴居请刘叔南、史朗存,陪客赵叔泽、钮伯雅、赵剑秋、史振九、益三。客散,又至楼上赴贻来年之局。归途电掣如蛇行,至王公厂雨大至,淋漓襟袖。接江西吴士宜侄婿书。思缄夫人避青岛之乱,迁居潍县,明日可抵京。夫人至顾宅照料蘅侄女生产,一夜未归。次早六钟举一男。

二十一日(十二号)晨雨始止,润泽、卿和、德波均来。五钟偕锡兄至馀庆堂洗浴。

在农会借得《清外史》一册,撰者不著姓名,但知其曾仕清朝,为刑部司员。今日粗阅一过,其事之偏僻失实不必论,且以义例言之,凡后代人为前朝修史,所修者某朝,即以某

朝为主人翁,如梁、陈、齐、周四史,皆出唐人手,而客主各不同,称其君曰天子,曰上,曰朝廷;称他国曰入寇,曰陷。内其国而外他国,义例当然也。故不以所修之朝为胜朝,而以所修朝之前一朝为胜朝。又如清朝人作一书叙明朝事,必称之曰太祖、成祖、庄烈帝,决不段段加明字,曰明太祖、明成祖、明庄烈帝,且直斥曰元璋、棣、由榔也。今观《清外史》于列圣庙号上皆标一清字,甚至直呼帝名,而满朝、满帝、清廷等字满纸,可议处必丑诋之不遗馀力,而善处则一字不书,其不公平如此!若使此种人执笔而修清史,则是非倒置不堪问矣。呜呼!史事岂可轻畀耶!

二十二日(十三号)晴。晨六钟,卿和拍电以病情告,即起驾马车而往,日初出即无凉意,知今日热度必高矣。二侄女家务丛杂,小孩交哄,是增病也,安望其日减耶?始知外国医院养病及看护妇立法之善。归寓稍眠,十二钟赴孔道会,会中无人主持,如一盘散沙,竟无下手处,办事得人之难如此!少谈即归。炎熇昏倦,一事不可为。为珩甫跋所藏寿阳祁文端草稿真迹(共四册)。家计日艰,将倚行医为生活。此后在家专致力于古今医书。吾道若行,活人即以自活。求之在我,岂不胜于仰人鼻息哉。林畏庐译小说有两语云:“天下事正难预料,安知不绝处逢生。”余更为下一转语云:必吾之行事,忠厚能吃亏,为人留馀地,克勤克俭,居易以俟命,然后可望绝处逢生。若吾先刻薄绝人,未有不自绝者。

二十三日(十四号)晴。午后热甚,微雨一阵,暑气仍不减。傍晚至太平湖散步。

二十四日(十五号)阴。新历中秋也。古今有如此炎暑郁蒸、挥汗如雨之秋节耶?违天违人,吾华之恨。午刻至畿辅学校开学。午餐后访绍儒。代豫太太回复讼事,法官索贿,明目张胆,与律师钩串而为之。审判新法,其弊一至于此!微雨如丝,一入宣武门即见大雨如注,水深数寸,一城之界限如此。行经太平湖畔,烟雨溟濛,水流澎湃,处处成渠。遥见一人持盖过小桥,真一幅江乡雨景也。入夜未霁,伯葭冒雨来访。伯葭笃嗜刘文清书,因出所藏册卷扇面数件共赏之。晚饭后久坐始去。长发酒店张承志,于吾书有嗜痂之癖,虽零缣寸楮,不惜出重价购之。昨丹云丈在此,携余前夜所写格言一纸,往赠承志,换得真陈竹叶青美酒二瓶,傍晚与锡、葭共尝之,真佳酿也。昔姚麟殿帅以东坡书换羊肉,今余书亦能换酒,传之异日,岂非一段佳话乎?二十五日(十六号)晴。饭后访绍儒。至社政会。又率惠赴湖广馆内国公债发起会,余在发起之列,宝惠则奉冯帅电,代表莅会,各界俱到,演说接踵,横跳八尺,竖跳一丈,非义气直客气耳。烦哄愈热,少立即出。在恒裕暂憩,提回利仁存款京足一千五百两。归寓衣可滤水矣。灯下与惠细玩石庵墨迹册卷。余年来作字,从文清得笔法十之六七,而自以右军法参之,遂于东坡书特有悟境,觉自来学坡书者,皆未得正法眼藏也。又写对两付。

清史馆送来聘书,聘余为名誉协修。赵次老不胜人情之迫,不能不以事徇人,乃设名誉一门,位置夙有物望而不屑营谋之士。既收名士,又不费金钱,计之得也。接大兄信。

二十六日(十七号)晴。门人万枋青来见。饭后符曾来谈,论欧洲战局极详晰。畏热,唯看《通鉴•梁纪》六。作小启谢赵馆长,中有一联云:“就第修书,愿附道原之列;白衣领职,敢希季野之踪。”贴切名誉史官,非就职者所能移用。珩甫来邀张先生、锡兄及余至龙海轩夜餐。发大兄信。犹忆光绪己卯年今日,先君子病势已亟,不孝祷于吕祖祠,得签云:“怕人只在五更头。”果至明日五更弃养。

二十七日(十八号)晴。先君子忌日拜供。祭后哀感正切,忽袁珏生赴告其尊人幼安亲家殁于赣州,即往唁之,相向恸哭,盖丧父之悲有所触而不能自已也。对面看三兄未晤,与德波略谈。至孔道会,适值警官逮捕薛正清,诘其何罪,何人告发,皆不肯明言。

会中有败类二人,昨因事与正清冲突,或谓警官之来,彼二人实诬陷而召之。此说不为无因,真圣门之大玷矣。归即作书,与赵芝山商办法。抵寓顾二兄在此,剧谈至暮始去。夜,大雨。接盛少怡表叔、吴允森书。车中读《史记•匈奴传》,稍窥拓笔之法。吾平日喜提

沉郁二字,作文、作诗、作字,皆须到此境,而郁字尤妙。

二十八日(十九号)一夜雨声滴沥,逮旦始止,西风骤爽,有秋意矣。中丞公生辰拜供。舒城孙幼平(德璋)来见,何金波表伯之婿,吾胞祖姑母之孙婿也,于余为表妹丈。

饭后访赵芝山同年,为营救薛正卿事,议定由宋芝田前辈、芝山及余联名,用孔道会名义函致警厅保释。归途答访幼平。又至广宁伯街答谒小初族叔,彼此相左。晚至同兴堂赴伯葭之约。宝惠以守护禁廷劳,由皇室内务府咨大总统策令进奖三等嘉禾章。

二十九日(二十号)晴。午前至观音院袁处行吊。饭后润泉来久谈。杨云史以马车延为其夫人诊病,车中看《通鉴•梁纪》七。警厅嘱薛正卿觅保,余及宋、赵二公保之,遂释放。告讦妄捕,是遂奸人报复之计也。罗钳吉网岂开国宽大之政所宜!以参须二两交邮局寄五弟妇。

七月初一日(二十一号)阴,微雨。小初叔过谈。饭后偕锡兄至文明观剧,兼约润田、润泉。戏散,润泉邀全聚德夜餐。朗轩来夜谈。

初二日(二十二号)晴。徐仁甫延诊,至门则棺在门外矣,亟回车。今日圊脓,心口痛,殊不适,静卧半日。存懋卿来就诊。万枋青来夜谈。接六太爷信。

初三日(二十三号)晴。

初四日(二十四号)晴。江西新建人邹燮丞大令(炎)来拜,其大父讳树壬,道光壬辰举人,与先大父同年。燮丞言,大父提刑江西时,曾延主西席,课先君子读。先大父以道光庚戌授江臬,至咸丰丙辰始升藩司。先君年十二岁至十六岁,或正在家塾中。余一时检丁卯朱卷不得,无从考证矣。五钟率惠至织云公所,祝冯公度太夫人寿,余亦登台,一钟始归。

初五日(二十五号)晴。赵芝山同年来谈。四钟至西北城拣果厂为存松乔(寿)诊疾。穿地安门至东城禄米仓为杨云史夫人复诊。又至金鱼胡同赴沈雨人之约。二侄女患伏梁证甚剧,此心气积也。据《难经》,伏梁证以秋庚辛日得之。查二侄女之疾,由上月廿一日夜起,廿二晨顿剧。是月十七日立秋,廿一为庚午日,廿二为辛末日,其应合若此。

中国医学之神,岂泰西所能望其分寸。唯遍检古今方书,但有是证,而无药方以治之。恐无从施治也。

初六日(二十六号)晴。饭后至二侄女处一诊。庸生、朗轩来夜谈。知比利时全国沦亡,德兵已抵法都巴黎城下。德意志若霸欧洲,则印度将脱英,越南将脱法,南洋群岛或归中朝,世界大势将为之一变。

初七日(二十七号)晴。张宜之来议公事。饭后至新建馆答拜邹燮丞,又访伯葭,均未晤,因访润泉久谈。思《左传》孔疏有云:王者存二王之后,使统其正朔,服其眼色。

故杞宋各行其祖正朔。是即今皇室仍用阴历之义也。《毛诗》所纪岁月,俱用夏正,是即今民间仍沿用阴历之义也。宛溪顾氏云,王朝之发号施令,列国之聘享会盟,与史官之编年纪月,较若画一,其馀田狩祭享,犹用夏时,然则今礼制馆定礼,所有四时节令祭祀仪文,必当用阴历为是。若以诗人纪事之法例之,吾辈私家著述,诗文载笔用阳历矣。

初八日(二十八号)晴。伯葭来谈。留午饭。饭后余赴农会,伯葭附车至门外而别。

唤照相馆为区田摄影,以备送部。又照学生试验区诸生各作耕状,余亦戴笠荷锄斜立其间,一幅田家景也。陆风师全眷自青岛归,谒见略谈。伯葭在车中诵其近作汽车中望涿州绝句云:“双塔悠然望里收,旧游如梦六年秋。汉皇老去关张死,千古论交说涿州。”余为改定云:“双塔悠然夕照秋,旧游如梦到城头。楼桑老去关张死,千载论交说涿州。”意味较胜,伯葭叹服。孔生公择继续学医,每日八钟来受业,余为讲王朴庄先生《伤寒新注》,日以为常,后不琐记。公择敏悟专一,异日必有成就,且习西医、化学,可望其青出于蓝,余甚喜之。

初九日(二十九号)晴。门人吴厚安(丙炎)自鄂来,谈及官书局板片竟一无损失,

黎宋卿保存之功大矣。崇毅才亦来见。饭后评阅潇鸣诗钟,计分咏、嵌字两种,共八百卷,可谓盛矣。诗钟虽小道,而法律至严,忌假借,忌添凑,忌改字,必能工确浑成,方为及格。诸卷知此者颇鲜,因知词章一道,今日几成绝业矣。噫!是谁之过欤!(南皮、长沙二张不得辞其责。)阅久沉闷不堪,乃偕张师、锡兄步太平湖畔,坐茶馆听清客坐唱,茶钱、座钱各二枚,便可听戏五出,消三小时之闲,座客皆近邻,大半相识,颇似乡居乐境。

诵放翁“斜阳疏柳赵家庄”诗,怡然者久之。

初十日(三十号)晴。先妣忌日拜供。弃养于甲戌年,距今甲寅四十年,而孤儿衰病将老矣。饭后至社政会答访亚蘧,适愚溪二兄、夏闰枝均在座,畅谈甚久。又答访朱诚侯未值,天阴如墨,雷风交作,疾驰而归。俄顷大雨,伯葭冒雨来夜谈,论诗法极快,子夜始去。接常州信,隽侄初三日得一女,取名宁保,是为七房长孙女。

十一日(三十一号)晴。家中相传今日作中元节。晨起祭神谢宅。午刻祀先,荐茄饼。昨伯葭谈此,主张废俗尚之礼。余大不谓然。家风相传数百年,无论值何时,迁何地,存之犹可寓敬先保家之思,只可随家境为丰俭耳。饭后至恒裕久坐。又至乾祥还米欠三百元。孔生学医,心思眼光有时足补吾所不及,且读之烂熟,触处贯通,后生真可畏也。

十二日(九月一号)晴。宝铭、宝愉同生日。未刻赴农会,议行事甚多。朗轩来夜谈。铎尔孟告我,《崇陵传信录》初出,有法兰西学士数人,见而大重之,即用法文照译印行。使非欧洲战事,余此书将风行巴黎矣。读《难经》三十三难,论肺肝浮沉阴阳夫妇之说,理甚精奥,其云肝释其微阳而吸其微阴之气,其意乐金;肺释其微阴,婚而就火,其意乐火。大似养生家导引之书。余因生计日艰,行医酌收诊金,于今日登各报广告。朗轩谓余迫而出此,英雄末路,大可悲伤。其言洵知我者,然行医鬻字,道在自求,胜于仰人鼻息、踏人脚迹多矣。昨日孔生公择述有李君论脉,谓当统六部而诊其浮沉遁数,以定病在何藏。斯说也,尽揭二千年之云雾,以得脉法真诠,可谓神识。唯其义尚不完善,别作书与孔生详论之。

十三日(二号)晴。午后三钟诣顺天府,访沈大京兆,密谈甚久。谢作霖来夜谈。

十四日(三号)阴。裘家街冯姓来延诊,此开宗第一章也。归以诊金付夫人,司其槖钥,储为家用,不得挥霍,着为令。诊毕至福兴居赴润田之约,为其亲家洪玉山诊疾。

此局专为此举而设。饭罢偕锡三、珩甫、宝惠、润田、沂初步行至民乐茶园观剧。吾之意专在赏白牡丹(报纸盛称其色艺),不意花已开过,大为怅惘,勉坐看他戏三出而出,时仅四点钟耳。其实幼伶武功极惊人,遂匪我思存也。归评潇鸣社诗钟分咏格讫,录取七十卷,滥竿甚多。

十五日(四号)晴。国镕堂弟自南来(今名毓铭,字玕卿),专为谋事,虽使吾为总长,举一部大小司员尽唯吾意而安插之,恐亦无以餍望也。邹燮丞又来索齐巡按信,余告以与齐仅一面之交,犹喋喋不已,不得于苏,则于鄂于皖,以一江苏久断之知县,无端入他省而占其缺与差,真所谓纱帽满天飞也。呜呼!非分幸进之流毒一至于此,二十年前尚无此风气也。余起而辞客,始失望而去。饭后至白庙胡同公寓丁姓处诊疾,癫狂见鬼,又经误治,恐难见功。朗轩来夜谈。饶三嫂来哭诉求援,始知石顽昨夜为执法处拘去。八钟月食,九钟后食甚,仅存一钩,十一钟复圆(去岁中秋无月,今岁中元无月)。

十六日(五号)晴。晨起天津三次拍电,请至津为李亲家太太诊病。午后快车前往,即下榻李宅。病起外感,误服黄芪、党参,将邪封闭在内,以致神识不清,势欲发狂。余以大黄、芒硝连下之,众谤群疑,余俱不顾,竟奏奇功。

二十四日(十三号)阴。住津九日,亲家太太病已复原,乃于晚车回京。抵家大雨,晚饭后为脚踏所绊,全身跌倒,如颓玉山,右臂右膝均受重伤,彻夜疼痛。

二十五日(十四号)阴。一日步履起坐皆不良,敷七厘散,略能止痛。

二十六日(十五号)黎明大雨震电,旋即放晴,伤痛颇减。饭后勉力写匾额三字,

联两付,扇一柄,皆因鬻字故也。润泽来问疾。隐公邀便酌,辞之。随意看《春秋大事表》表论廿馀篇。专精之学,得间多在无字句处。熟能生巧,凡学皆然。泛滥无恒者,终身不知此味。此次在津无事,细读《难经》,乃知其中神明至极。《灵素》出于汉以后人所撰,举师师相传之说,托为轩岐问答以申其谊。唯《难经》确出于秦越人,为医经最古之籍。徐灵胎释《难经》,往往据《灵素》以驳之,而不悟乃是《灵素》误袭《难经》,非式难经》误引《灵素》也。此经为文无多,义约而该,词简而深,熟读而精思,触类而四达,理法不可胜用矣。《难经》及《伤寒》、《金匮》所著诊脉法,全与后世左右分配者不同。余从《难经》大悟其法,当别为说详阐之。

二十七日(十六号)晴。伤痛复作,揩洗视之,筋肉现青紫色。年逾半百,体气衰矣。随意看书消遣,客来俱不见。

二十八日(十七号)晴。冯石卿延诊甚急,只得力疾扶杖前往。归又写大对一付。

灯下作农会会务纪要序言。四川巫朝辅携其师吴蜀尤信求见。

二十九日(十八号)黎明雷雨大作。午前至冯处复诊。午后至北城祥玉书、东城周子异处诊疾。伯葭来夜谈。

三十日(十九号)晴。饭后至冯、周两家复诊。大凡用吾之心光、眼光治人之疾,其效甚神。若执书本,据成说,则多不效。然则医之为道,全在神而明之。宋以后医家言,皆糟粕也。傍晚至浦信公司赴沈雨人之约,许久香、段少沧述江北先蝗后水情景,惨不忍闻,而计部犹设为种种恶税,牛毛蛛网以困待尽之民,国家之元气尽矣。朗轩来夜谈。

八月初一日(二十号)晴。先大母生辰拜供。饭后至农会议事。新刻匾对一律悬挂,焕然可观。至西长安门外张姓诊小儿病。朗复来夜谈。

初二日(二十一号)晴。六弟生辰拜供。吾自跌伤以后,至今肘膝作痛,今日又患齿痛,意绪萧索,无复生人之趣。萧小虞来谈,留午饭。抚今追昔,生事日艰,相对凄然。

至冯、张两处诊疾。作霖来夜谈。寄澜翁信。

初三日(二十二号)晴。沈赓虞先生殁于上海,命二少奶奶在广惠寺成服。饭后至吴子和、陶钵民处诊疾。朗轩来夜谈。

初四日(二十三号)晴。晨起闻饶石顽在行刑场枪毙。其所谋之事固罪无可逭,然半年中文字之交,闻其如此下场,为之惨怛,食不下咽。石顽有家属收殓,无需余为之料理。王殿臣、李师葛、李厚卿均来谈。饭后访朗轩,与梦陶丈、管述亭同议贻来年事。出城至冯处诊疾。八钟赴思缄之约。

初五日(二十四号)秋分节。晴。饭后至东安门外聚丰堂孔道会同人约议会事。西河沿本会为万秉鉴、陈桂荪盘据捣乱,正人君子却顾不前,人心涣散。余受王季樵前辈专函托整会务,势不获已。因与吾党六七人协谋排斥之策,偕赴会所整饬之。老万大肆咆哮,老陈弭耳不发一语(万阳恶而陈阴恶,陈之人品更劣于万,北京人无不知之。薛正清不知而误援引,遂受其害)。余仅料理丁祭事而出。至冯、张二处诊疾。又至庄处为二姊诊疾。

初六日(二十五号)晴。午初刻率宝惠至农会开周年纪念会,沈大京兆,鹤、袁二金吾均到,会员到者约五十人。午正开会,余登台报告周年经过情形及成绩。来客略有演说,遂散会。午餐后至霱公府及周子异处诊疾,又赴思缄处复诊。车中读《唐书•郭子仪传》(沈氏新旧合钞本),自首迄尾。因勖宝惠,凡公私论事之文,必当以唐人奏议为式(不必拘定陆宣公)。

初七日(二十六号)晴。午刻即出,至冯、需、陶、庄四处复诊。因治冯石卿滞下病,始知《难经》说五泄证之精确分明。徐洄溪执《灵素》以衡《难经》,批驳几居十之八九,是为驳《难经》,非解《难经》也。若使字字与《灵素》合符,何必多此一经。今观洄溪所释,多不得其解,间有高出黄坤载上者,唯误认《灵素》出于秦越人前,故所见俱左矣。吾于《难经》时有神悟,会当特为注释,以发其秘。澜翁为余生日特从津来,其

情可感。下榻话兰簃,谈至夜深乃入内。

初十日(二十九号)晴。余五十二岁生日,来客一百十馀人,亲友情谊有足感者,而六太爷、玉山侄自天津来,大婿自徐州来,二婿自津来,尤为欣喜。丙女早车归宁,因昨日系其姑寿辰,不能早来也。夜,宝惠以电影娱亲,机器头借自涛贝勒,影片赁自大观楼,两钟始散。涛、顺两邸均枉祝。

十一日(三十号)晴。玉山回津。疲甚,休息一日。夜,偕锡兄、宝惠饭于益锠。

发王季樵前辈信。

十二日(十月一号)晴。量能早车行,澜翁晚车行。未刻农会例会,议事甚多,兼招铸新拍照两张,一以人为主,一以屋为主,补纪念会未竟之功也。日落始散,遂未出诊。

十三日(二号)晴。蒋德华来谈。饭后至冯润田、于懋亭、李晓村、冯石卿四处诊疾。石卿已大愈矣。回家稍息,即赴会臣兄之约,家庖甚精。朗轩继至剧谈。接大兄信,知田苦旱荒,秋收无望。一年之计,竟类望梅矣。

十四日(三号)阴。钟秀芝前辈过谈。饭后至东安门北江夏徐绍武处诊疾。雷雨忽至。宣统三年曾见兹异。谚有“八月打雷,遍地是贼”之说,心窃忧之。又至恒裕支取利息。灯下随意读《旧唐书•杨炎传》。传中将叙炎改税法,先提笔畅论三十年积弊之由,洋洋七百馀言,曲折详赡,不减太史公。

十五日(四号)夜雨达旦,至午始止,犹未放晴。债多财窘,愁闷异常。在恒裕举债四百元,仅能敷衍。阖家习奢已久,不知艰难,深悔住京之失计也。至锡兄处拜生日,至三兄处拜节并谢瞿先生、吴德波。道途泥泞,拟赴小苏州胡同,未达正阳门而车败,与宝惠改雇人力车而归。上灯时祀先,荐月饼。复大兄信,又复庞氏三妹信,均付邮。以《文选》羊叔子、陆士龙、庾元规、殷仲文、任彦升(代萧鸾)五让表授宝惠。同一让官而境地不同,心迹不同,词意遂迥不相袭,各成一篇佳文,可悟作文首争用意也。朗诵佳文,遂忘愁闷。

十六日(五号)阴。饭后至顺邸诊病。出城至杨梅竹斜街贻来年面粉公司,因南城分局今日开市也。梦丈、朗弟、述丈均在局。琉璃厂一带泥潦深广,寸步难行;一入正阳门向西而归,则如履之天衢矣。公府衙署,津要贵人,皆在城内,而外城则为路政之所不注意,故夷险悬殊若此。归后食蟹甚肥。致曹亲家信。接魏静涵信,其子诗墀携来。静涵乃二十年前旧交,精卿亲家之胞兄也。夜雨。两夜月色皆为沉阴所蔽。昨夜候至更深,广寒宫竟未启门,怅然就枕。满望今夕补放光芒,一洗烟雾,月色乃变为雨声,甚矣怀抱之不易开也。

十七日(六号)竟夜雷雨,终日寒凄,杜门不见客,评阅诗钟卷。傍晚,唐姓来延诊,坐人力车而往,衣薄风尖,遂感寒疾,彻夜发热,颐肿喉痛。朗来夜谈。

十八日(七号)畅晴可喜,而西风落叶,百感攻心,余久不作诗,因怀抱不佳,开口即成萧飒语,毋宁不作之为愈也。病体困甚,勉将钟卷排定甲乙。作霖偕德华来谈,闻丁巡卿前辈病殁(前总督,今院长),惜其不死于去年八月也。宋夏贵入元二年而卒,有祭之者云:“享年七十一,何不六十九。呜呼夏相公,千载名不朽。”吾欲移以祭丁公(此老以就木之年竭力营谋,始得审计院长,未及半岁也)。

十九日(八号)晴。门人姚本泉、余伯申来见(伯申辛卯年及门受业,其资格次于张润泽)。一日看书养病。傍晚至广和居赴沈大京兆之约。《魏志•钟繇传》注引《魏略》繇传,于自劾疏、釜铭、与魏太子进玉往还二笺,皆全载之,溺于词藻,殊乏体要,陈氏俱删去不录,即此可见史才。朱古微前辈于清史馆名誉总纂力辞不就,此番入都,亦不谒赵馆长,品节高洁,可敬可师。

二十日(九号)寒露节。晴。殿臣来谈,商办先师圣诞祭事。午刻至同兴堂赴萧翰臣之约,偕至庆乐园观剧,专赏白牡丹,色艺腰肢果佳。归途访朗轩久谈。接王季樵前辈

州信。又接量婿夫妇信。

二十一日(十号)晴。民国国庆日,而自余心目间观之,则触处生感也,不愿行经通衢,唯至顺王府复诊。又谢就近二客。王治平来呈农会园艺科用账,余核讫即送会计主任袁寄耘。朗来夜谈。书斋无事,取《明史》及史稿核对数传。

二十二日(十一号)晴。午刻至思缄处午餐,与同人共商武进馆事。出城至孔道会交办廿八大祀各事。赴社政会。又入城至大同公寓及后闸诊病。回寓少憩,又赴梦陶丈之约。奔驰惫矣,犹看医书数叶始就枕。接瞿薛斋信件。

二十三日(十二号)晴。殿臣来商定大祀事,所拟祝文,为点定四句。饭后至李处复诊。出城至津浦铁路议事,与君立、性庵二君议决四条。

二十四日(十三号)晴。饭后至恒裕。又访隐公不值。五点钟在家请客(陆中堂、沈大京兆、朱古微前辈、夏闰枝同年、陈梦陶丈、蒋德华兄、姚本泉、戴邃庵两门生),七钟半即散。写送吉甫小屏四幅。

二十五日(十四号)阴。午前至水獭胡同为存懋亭诊病。天津李幼香拍电,转恳为其戚卞姓延诊。四钟附快车赴津,下榻李亲家处。晚餐后即至乡祠南为卞静涵之夫人诊病(卞氏系盐商,静涵之父号鹭宾,由丁丑进士官部曹),蓐劳已阅八月,深入膏肓,殊难措手,姑投一方,以觇病机。

二十六日(十五号)晴。天气燥热,过于京师。饭后访六太爷作半日盘桓,吹笛唱曲甚乐。傍晚至卞处复诊,似有起色。又为李五兄子香诊治。歌妓全凤、孙玉福亦来就诊。

晚,至桐华楼西餐,本为嗣老所邀,静涵改作主人。

二十七日(十六号)晴。午刻至卞处三诊,病决不可为,脉渐离根,危在旦夕,乃辞之。三钟四十分附快车回京(澜翁、典臣均送至老车站),知宝惠今日已谒见总统,冯华帅呈荐人才也(有公府知会来,尚云“总统请见”)。澜翁劝余以后作书,当用坡公韵味自成一家,不必阑入诸城门径。其说极当。

二十八日(十七号)晴。至圣先师圣诞,余主持孔道会,借畿辅先哲祠大祭,十一钟行礼,毓鼎主祭,笾豆尊罍,礼容肃穆,惜乐舞生今日有事,不克到场,来宾及会员与祭者七十馀人。祭毕午餐。清还新旧账。至朗轩处少憩,即至东城视二侄女病,冲气为患甚剧,而六脉无病,乃知病属冲脉,在奇经八脉中。《内》、《难》两经论奇经颇详晰,而世人罕注意者。余久欲专治《难经》,自辟奥窍,因此其志益坚。与卿和讨论良久。至小苏州胡同祝吉甫内弟四十生日,晚餐后归。竟日坐人力车,颇苦寒风刺面。发天津李处快信。

燕京仲秋晤薑斋前辈

前事如残梦,相逢白发生。说从何处起(一部廿一史从何处说起,文信国语),名盛老来更(薑斋乱后更名孝臧)。落叶多离树,斜阳不满城(上句慨采薇遗老渐渐出山,下句慨紫禁城划归民国,日事拆改,非复旧观矣)。晨星数耆旧,悲喜一时并。

二十九日(十八号)阴。郑干臣新宰任邱来别。两钟至韩秀冬处为其母夫人成主。

出至文明观剧,鑫培演《战太平》,一时无两。先遇董润泉为余买座,顾老八又拉至中座正面,甚适。戏散吋大雨滂沱,宝襄及赵福左右掖余,踏泥水至商会,命赵福出觅骡车,淋漓而归,湿冷不可耐。

九月初一日(十九号)晴。未刻附快车再赴天津,仍下榻李宅,为子香诊治。卞静涵夫人服余所留方居然大有生机,因为悉心医治。大约治损证,当以补肺补脾为第一要义,切忌滋阴凉腻,如生地、元参、知母、黄蘗之类,阳气一败,阴随之绝,百无一生。此余

所得慎柔禅师秘传也(慎师国初人周慎斋再传弟子)。夜早眠。

初二日(二十号)晴。在津每日两处诊病后即访澜翁、会臣或偕嗣老、幼香吃馆子,听落子,看电影,不能琐记。

初三日(二十一号)晴。夫人率恩、南二女早车来津,余至车站接之,亦住李宅。

初四日(二十二号)晴。宝惠奉命令交政事堂存记(此初二日事)。六、七弟忌日,在京作佛事。余在此亦不赴宴观剧。

初五日(二十三号)晴。丙女生日。李羲民延往唐山,为其子诊病,十一钟二刻附京奉快车,过军粮城、塘沽、芦台而抵唐山,到时两点钟,计程二百四十里。病人年十八,已为唐医治坏,无从挽救,姑徇羲民之请开一方。下榻洋灰新厂楼上。半夜风雨交作,四面人踪俱断,万籁萧寥,唯闻林际雨声,如置身深山中矣。

初六日(二十四号)阴。病既不可为,余留无益,爰辞羲民返津,十二钟半登车,三钟抵津西站。唐山一荒区耳,居民寥寥无几,火车既通,洋灰公司、滦州煤矿相继开办,商贾辐辏,十馀年间遂成繁盛之区,实业之有益地方如此。

初七日(二十五号)晴。

初八日(二十六号)夫人挈恩、南先归。余送至车站。

初九日(二十七号)重阳风雨,独坐寂寥。饭后在澜翁处流连至夕。

初十日(二十八号)阴。宝惠伴送大媳归宁,兼送澍保归大兄处。二媳亦赴沪送祖翁之葬,暂息大安栈,即晚上“新铭”轮船南驶。午刻宝惠至李宅见余,三钟挈二女过栈小坐,即附快车回京,与会臣兄同行。

十一日(二十九号)阴。竟日在家清理半月之事。家人邱福病剧迁出,余闻其盼诊甚切,特至其扁担胡同家中视之,胃脉一丝,病不可为,姑开一方慰之。朗轩来谈。晚,约会臣、朗轩、锡三、乔仲,饭于益锠,会臣代邀文益平入座。散后朗又来簃,谈至更深始去。夜雨达旦。

十二日(三十号)阴。邹燮臣来访,造门不下十次矣,为写段少抢一书。午后至顺邸诊病。朗轩来,偕诣西便门内面粉公司调查一切。朗邀益锠晚餐。甫抵家,聂献廷遣急足请为其次孙小重诊病,脉甚不吉。夜雨,邱福病殁。庚寅秋挈眷入都,即来事余,在吾处二十五年矣,赏以二十元为殓。

津门度重九,风雨萧然,杜门竟日,回忆十年前旧游,倍增感触,吟此寄示南园空庭落叶雨如烟,似此重阳剧可怜。世界新奇吾辈老,风霜惨淡菊花妍。凉秋易下穷愁泪,佳节难追壮盛年。欲上高台何处是,羞搔秃鬓问青天。

十三日(三十一号)竟日雨。管夫人生辰拜供。两次赴聂处,病势传变甚速,入夜即殇去。大侄女挈幼子小虎来余处避传染。夜雨极大。澜翁来京下榻簃中。

十四日(十一月一号)雨竟日未止。与澜翁剧谈。未刻冒雨至顺邸复诊。又赴农会,议决事颇多。灯下为新甫写屏联。

十五日(二号)雨竟日未止。李子香三次拍电迎诊。三钟冒雨登车,与澜翁同赴津。夜窗听雨,一灯荧荧,读慎斋医书数叶始就枕。大风振撼,彻夜不能安眠。

十六日(三号)晨竟开霁,西北风顿寒,皮裘嫌轻矣。午前为子香开方。饭后访幼香于洋楼,适有说相声者阎德山,坐听两段,即赴澜翁处晚饭。津人今夕过年祀神,家家鸣鞭炮,自寅刻至天明,声不绝于耳。相传同治甲子秋,津郡大疫,死亡接踵,白幡比户相望,路绝行人,乃创过年之说以禳之。于是以九月十七日为乙丑元旦,祀神换桃符以迎

新气,疫渐减,由津传至京,死亡亦如之。闻澜翁述姚诗岑之母夫人染疫,率族党相戒不入门。先君子独与小山族曾叔祖挺身出,为经纪其丧,疫竟不染。而津郡九月十七日过年,遂沿袭至今,亦莫明其所以然矣。

十七日(四号)晴,寒甚。斌孟博之小世兄来就诊。澜翁枉过,偕至桐华楼晚餐,嗣翁作主人。寄夫人信。每日李、卞两处诊脉改方,不琐记。

十八日(五号)晴。三钟至中华书馆,在明阳楼晚餐,皆新甫作主人。夜,大风。

至四品里王金子处茶坐。

十九日(六号)晴。天冷无异三九,余又连四夜不能成眠,倦甚,遂不出门。刘性庵同年来谈。接锡兄信。夜眠较酣。

二十日(七号)阴,寒特甚。三钟至中华听乐,嗣、性二公协资,由余点王金子戏,并以资点诸妓,戏尽,戏乃已。此津规也。散后至义和成赴孙妓玉福局,谢医也。归为典臣写屏匾。接夫人信。

二十一日(八号)立冬。沉阴微雨,寒甚。夫人寄来厚棉裤,丝棉套裤。卞氏虚劳,逢节颇有反复,节令之不爽如此。人身与天地之气息息相通,洵不虚也。傍晚独坐室中,冷冷清清,思闺中人綦切,即拈笔复夫人信,定后日言旋。检《唐宋诗醇》放翁诗,与嗣翁互读之,稍解寂寞。澜翁亦来,挈姑婆就诊,畅谈至夜分始去。大风又起,自重阳至今,无一日好天气也。

二十二日(九号)晴。晚偕澜、嗣二公明阳楼吃羊肉,澜作东。

二十三日(十号)阴。李子香已全愈。卞非久诊不为功,乃托津医陈鹤洲接手,随证增损药方。然今日脉象殊不佳,终恐前功尽弃耳。三钟附快车回京,车中遇王叔掖。

二十四日(十一号)晴。晨醒见檐瓦微白,知夜中有雪矣。饭后偕锡兄赴文明观剧,在益锠晚餐。朗轩来,不值。

二十五日(十二号)晴。至顾宅、存宅诊疾。夜坐簃中,清理十日之事。复王季老信,请其解散京师孔道会。宵小横行,不可一日居也。

二十六日(十三号)晴,稍暖。午刻至便宜坊,赴孙子玖之约。散后至松筠庵,为聂玉书诊疾。又折至文明观剧,亦子玖作东。朗轩来,又不值,遣孙福请其再来,畅谈而去。接二媳信,随手复之。

二十七日(十四号)晴。午刻与夫人同车祝五叔岳母寿,面后至存月坡处复诊,月坡患喘而两腿痛剧,不能屈伸,余治之,先控涎,次搜风,两剂而愈。又折回董处,与丙、恩同车而归。澜翁来京下榻簃中。关外大风雪,火车迟误。

二十八日(十五号)晴。午刻偕夫人同车至东城视二侄女病,又偕至汪家胡同祝衡小山三十正寿,改坐骡车而归。

立冬日以行医赴天津(补录)

廿年蜡泪满巾箱,老去忠州问药方(二语俱用翰林学士典)。残梦未忘侍铜荤,壮怀谁料付青囊。斗旋北陆星催岁,叶落西园夜有霜。食力娱生吾自足,胜他抗走误时光。

二十九日(十六号)阴。饭后至聂、顾两家复诊。又赴市政会。人城祝朗轩生日。

傍晚至浦信公所,赴江雨辰、沈雨人、王揖唐、雷朝彦之约。

十月初一日(十七号)晴。旧万年历推九月大建,十月小建,观象台订其误,以九月为小建,而十月为大建,好在未交冬至,不甚关出入也。澜翁忽吐血数口,甚惊惶。余诊脉,断为肺、胃受热所致,无预本原,为开一方,午后即回津,余送至车站。闻探访队会同警察于廿六日在孔道会捕去九人,萧隐公父子及万秉鉴、陈桂荪皆与焉,因赴嘉应馆

探之,晤婆媳二人,竟不得端倪。隐公坦白,不知人,与万、陈比附,余及锡兄屡规劝之,不以为然,且设文学馆于孔道会中,与群小共事,竟受池鱼之殃。吾之行医,虽为谋生计,然亦借以寄迹,翛然脱离是非场,聊避祸耳。

初二日(十八号)阴。缪筱珊丈过谈,盖膺清史馆之聘而来者。缪丈粹于考证之学,熟谙史例,互谈史事甚畅。丈谓修清史当以康雍间修《明史》为法。余虽不敢自命史学,然沉潜廿四史垂三十年,其中义例得失知之颇审。赵次老仅以名誉协修相待,不全与闻史事,亦无从强以相聒矣。三钟附快车赴津,应卞氏之请。下榻李宅,甫卸装即至卞宅诊脉,因饮食不节,病遂增剧,难以挽回。既已来此,姑住数日。闻宋芸子前辈亦被捕,探系劳玉初之同志,倡议复辟案中人物也。

初三日(十九号)阴雨。至卞处诊脉。访澜翁,知疾已平,大慰。留晚饭,并约新甫畅谈。寄润泽信,为汪济臣昆仲所托妙光阁事。酉儿伴送丙女回津。

初四日(二十号)晴,申刻静坐一小时,以定心气。傍晚玉山来邀第一楼晚餐,澜翁偕归夜谈。寄汪聘臣信,又锡兄信。

初五日(二十号)晴。饭后至卞处诊后,即赴中华听乐,并约澜、新二公在桐华楼晚餐。二公又来谈至夜分始去。

初六日(二十二号)晴。目红不克观书,饭后甫至丁公祠前,李升以丙女发病催归。

啼笑并作,俄顷而定,恐是痰为之也。澜翁、玉山均来。连日诊卞脉,病不可为,作书谢静涵。

初七日(二十三号)晴。本定晚车回京,因丙病留一日,拍电告夫人。嗣翁邀荟芳楼晚餐,餐未毕,窦五复以丙病催余及嗣翁归,至则仍旧态也。托张槐卿起农会详文稿,在巡按使署领开滦矿馀利五千元。与嗣翁斟酌妥协,因发信寄致史筱坪发缮。余又自作一书托朱经帅。

初八日(二十四号)晴。为丙病再留一天。其病发时觉中气上逆,目垂气短,殆不能言,吐黑痰数口。陈鹤洲诊其脉,关尺弦紧,断为阴厥,肾气上犯,以仲师乌梅丸原方改汤药服之,一剂知,二剂愈。鹤洲医学素不甚高,独此次断病之确,用药之合法,余自问不及也。慎斋三书谓黑痰乃肾水上泛,其言信而有征。夜饭于桐华楼。彻夜不能眠。

初九日(二十五号)晴。三钟半附快车回京,澜翁、玉山均送至车站。夜,倦甚,早寝。

初十日(二十六号)晴。闻卿和喉舌腐烂,急往视之,乃急火积劳所致,幸外科房星桥医治得法,可无虑。大兄有信来,知澍孙依嗣祖父母甚相安,此心大慰。因函告大媳,嘱其勿再至沪。

十一日(二十七号)晴。再看卿和。农会因模范团将占为操场,议抵制之策,余即在会室起草详大京兆,请其维持。会散,北行谒沈大京兆,未值。

十二日(二十八号)晴。闻思缄以千五百元买宋拓《淳化阁帖》十册,特往观赏。

此帖曾藏天籁阁,后归张叔未清仪阁,沈仲复鲽砚庐,戊戌秋常熟相国以八百金得之,不知何以落罗叔韵手而归思缄。细玩太傅、右军、大令、虞、褚各帖,回锋转颖,神采焕然,视通行明清各拓有仙凡之别,洵海内秘笈第一。曩在杨氏见宋拓《大观帖》一册,叹为神物,不意半百之龄复睹瑰宝。又见宋拓《十七帖》,乃张文襄家物,亦秘籍也。使余获旦夕展临,书法当骤进,惜乎穷措大无此福也。

十三日(二十九号)晴。

十四日(三十号)晴。宝惠自江南归。午后访王聘卿(模范团督办),偕诣农会测地。

十五日(一号)阴。午后与夫人同车访恩格斯,为夫人治牙,胡荃荪作舌人。恩格斯欲拔牙,夫人护痛不果。

十六日(二号)晴。午后乡人集松筠庵,议农会事。余报告王聘老测地情形,该地不合操场之用,余又力求其保存,或可作罢。澜翁早车来京,下榻簃中。六钟约张小松丈,饭于益锠,专为澜翁谋事,澜亦在座,并挈宝惠。

十七日(三号)晴。澜翁患病,为诊脉开方。竟日坐簃中闲话。

十八日(四号)晴。先妣生辰拜供,荐菊花鱼锅。表侄书云助祭。当同治年间照相法未盛行,先君子仅有一小照,为二十馀岁时像,影着玻璃上,且色深黑,不便晒片,四周饰以金边,托以锦袱。先妣亦仅有一照,外王母吕恭人居中坐,先妣侍于左,不孝依膝下,舅母姚恭人侍于右,少甫表兄依膝下。其时先妣亦年未满三十也。余托彤伯将外王母及先妣像放大寄来,悬之座前,时时瞻依,以补终天之恨。伯诚侄知江西新喻县事,因催征需索,滥刑毙命,为巡按使戚扬电劾,先行褫职,发交法庭惩办,即发电询叔明侄案情本末。

十九日(五号)晴。至米市胡同刘宅诊病。遣宝纶赴津祝李亲家生日。

二十日(六号)晴。访陈亮伯于西河沿,已移居数日矣。至刘处复诊。又至乡祠公请沈大京兆,主人九人,皆同乡也。傍晚始散。社政会会期,不克赴。至恒裕还秋节所举债洋三百元,利九元六角。又还朗轩洋百元。至便宜坊赴锡兄之约。

二十一日(七号)晴。午刻至南横街祝三兄生日,吃面后即归。晚,又至便宜坊赴润泽之约。思缄送来曾叔祖洁士府君山水十二开,以三十元得之。余所收先世手迹为不少矣。

二十二日(八号)晴。姚诗岑来谈。适杨介如请为其母诊病,系手足麻痹不仁。诗岑因谓曾得名医秘传,凡手足麻痹不能行动者,在左宜舒滞气,在右宜逐瘀血,切忌填补。

余往视,此证系属左体,因如其说,用舒气之剂,果得神效。申刻澜翁回津。

二十三日(九号)阴。午后再访亮伯于香炉营头条,未值。至刘处复诊。在恒裕唤瑞记送肴四味晚餐。朗轩来夜谈。

二十四日(十号)晴。徐献廷(家保)来见。仲虎先生之子,以制造学世其家。拟往徐州谒张帅,为作禹九书介绍。饭后至杨处复诊。

二十五日(十一号)晴。饭后至刘处复诊。入东城至八大人胡同陶处诊病。又出城至福兴居赴李滋园之约。刘益斋前辈偕杜蕴珊来访。接澜翁信,拟迁居北京。

二十六日(十二号)晴。李搢臣自山西来。至杨处复诊。宝惠赴津,携去复澜翁信。

王紫珊刻《圣哲画像记》二册,就曾文正原记绘像补传,其中马贵舆先生,《宋史》、《元史》皆不为立传,无可征录,不得已录《宋元学案》以足之。紫珊托宝惠代搜纪载。余告以邵氏《续宏简录》有马先生传,宝惠检书果得之。邵氏列马于儒学类,与熊勿轩(禾)、胡梅涧(三省)相次,仿《宋史》周三臣例,注其下曰宋三臣,皆宋元二史所遗漏也。观此足见邵氏编辑之善。三先生皆终于元,《宋史》自不能为立传,然如马氏之《文献通考》,胡氏之《资治通鉴注》,衰然巨帙。熊氏礼学专家,多不刊之作,且皆心存故国,不仕元朝,《元史》隐逸、儒林传中,俱当为贤人位置一席,而竟付阙如。王、宋二公修史之疏漏,诚不免为世所讥矣。张文襄《书目答问•正续宏简录》下注云,无力购宋辽金元四史者,可此代之。诚为有益之书。犹忆乙未、丙申间,与曹根荪亲家游厂肆,坐书业堂,根荪劝余买《文献通考》(明刻本价仅九两),而自买《正续宏简录》(价七两),余始知有是书。余旋买扫叶山房《十七史》,遂兼得之。良友切磋之力如此。去年十一月右耳忽鸣,久而不愈,渐成聋矣,聆音皆以左耳。不意昨日右颊骨忽拗作响,耳中震如裂帛者三,其鸣顿歇,试听倍聪。年馀沉锢,一旦而开,快哉!

二十七日(十三号)晴和。巳刻至潘家河沿为合肥张寿蘅之太夫人成主,丧礼均用旧式。答拜张荟甄晤谈。至八大人胡同陶处复诊。出城至大观楼答访景枫。命马车赴车站接宝惠,亦至大观楼,景枫留吃西餐。接何子霄常州信,为魏宅明岁完姻事,子霄乃原媒

也。又接大女信。又接门人范隽丞济南信,王部畇嘉兴信。

二十八日(十四号)晴,有风。老姨太太生辰拜供。饭后至杨处复诊,大功告竣矣。

夜饭后陶处电请复诊,十二钟始归。燮尹自南来,与思缄同过访。

二十九日(十五号)晴。饭后至什锦花园,为延葵臣诊疾。赴农会例会。归途饭于益锠,招惠同餐。归写屏对多件。今日行医、卖字,所获几及四十元。

三十日(十六号)晴。未刻赴市政会。在恒裕划银一千二百两。又吊刘年伯之丧。

晚在寓请陈亮伯、方燮尹、庄思缄、史顨甫晚餐,李搢臣辞未到。为澜翁看定报子街屋,月租十四元。因发信告澜翁。又接澜翁信。宝惠南行。发大女信。

十一月初一日(十七号)晴。饭前访亮伯密商镇宁铁路之事,决意谢绝。败名累身之财,不可贪也。归即拍电复前途。饭后看《东方杂志》,大小文字颇入味。复范隽丞信。

又梁季云信。又姚耀如信(耀如为顺直学堂乙班毕业生,尝学吾书,特由永清寄书来问笔法并应习之帖,余复书详教之)。范、姚二门人皆习吾书而得形似。苏字一派,实自吾开之。然吾书从鲁国入,而进窥大令,以坡翁为津梁。学吾书者并坡法而昧之,所谓似我者病也。(北海云:“学我者病,似我者死。”)

初二日(十八号)先大夫生辰拜供。饭后偕夫人至报子街看六太爷新建之屋。至东城曾宅、陶宅诊病。秀冬来夜谈。

初三日(十九号)晴。饭后至陆师傅处为少奶奶治病。朱楚白自博野县来见,谈及新制知事恃罚款为应得之财,可发浩叹。小民何辜,受此敲剥。晚餐后率铭、襄至椿树三条一行。锡兄为澜翁部署新屋,俱已就绪。

初四日(二十号)晴。甚和暖。午初刻,澜翁挈眷到京,与夫人至新居接待,少坐即归。未刻赴社政会。朗轩、作霖来谈。晚,至六国饭店赴亮生之约。饭厅热度过炽,余著棉袍,罩猞猁斗篷而往,适得其宜。接薛正清信。

初五日(二十一号)晴。叶华生来谈。饭后至什锦花园、水獭胡同两处复诊,即出城至广和居,约赵子珩丈、澜翁商初八夜票友在我处过排。澜翁偕回,谈至十一钟而去。

初六日(二十二号)晨觉,闻老寇扫雪声,至为欣快。积地不及寸,日出杲杲矣。

吴耀奎来见(字星垣,交河人,壬午同门吴寿祺之子)。入夜,澜翁、会臣、润泽均来,坐簃中畅谈。宝惠偕大媳爱保自江南回京。子刻交冬至节。

初七日(二十三号)晴。先妣唯有一照相片,存外家。彤伯致书家中,交宝惠敬携以来。外大母居中,先妣侍坐于左,不孝立肩侧,亡弟次寅依膝前,舅母侍坐于右,少甫表兄立肩侧。先妣时年三十一岁。又先妣单身相一纸,乃光绪乙亥年。外大母嫌画像不似,特分出此像摄影,付画师重绘。不孝岁时所奉遗像,即从此也。母亡已四十年,披展遗容,不觉放声痛哭。思缄电招午饭。燮尹、思缄所作岳母缪恭人墓碣甫脱稿,余为点定廿馀字。

犹忆乙未年,采涧归余后,岳母心大慰,每言吾三婿皆能文,吾殁之后,三婿必为吾作铭幽之文,叙一生困苦,以传后世,则吾目瞑矣。既以托余等,又频为诸女言之。负此诺,瞬逾十年。今幸僚婿三人俱集京师,乃由思缄执笔序事,燮尹著论断,而余为之铭,乃金石文创格也。饭后同出城至同生照相馆,吾三人合拍一照,以印雪爪。敬以先妣像托其用光放为二尺四寸大像。寒甚归寓。澜翁、作霖来谈。

初八日(二十四号)晴。宝惠三十岁生日,来客竟有七八十人,小辈得此荣幸极矣。

午后五钟,邀请众乐会诸友演戏,计昆腔四出,乱弹十出。澜翁演《训子》(乃关帝戏,昆腔),余演《黄金台》,宝襄演《武家坡》。不别搭台,即在客厅画界分前后场,足容男女百馀人。一钟散戏。宝惠生日,无唱戏之理,一以移会友于吾处过排,一以为演习昆腔雅集,一以寄吾二老欢心也。连日料理一切,最任劳者澜翁、锡三兄、彤伯表侄也。

初九日(二十五号)晴,大风,甚寒。午初始起。饭后挈惠往谢澜翁,久谈而归。

澜翁复来,吹笛唱曲。接余熙臣信,童年旧友不通音问者数十年,兹因托吾谋事,忽以一

纸见贻,倘所谋获遂,或不能代谋,则又断绝笔墨矣。人情如此,不足怪也。(〔眉〕“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熙臣之谓也。)灯下写泥金诗屏二幅,得资十二元。

初十日(二十六号)晴。饭后乘骡车至陶处复诊,上灯始归,冷冻欲僵。

十一日(二十七号)晴。午刻润田邀福兴居午餐。诣甘井胡同樊(守忠)处,为其亡母点主,润兄所代请也。礼成少坐,即入崇文门,至苏州胡同吴季荃同年处为其令郎诊病。至贤良寺祝小松丈生日。归寓换人力车冒风寒赴畿辅学校,以校长范棣臣、学监李仲卤因为学生批字起衅,大为冲突,特往作调人。金筱珊、唐昭青、高菉坡三同年均先在座。

余反复劝慰棣臣,允不辞职。再返寓已上灯矣。进晚餐后,又挈宝惠至天乐园观谭鑫培演《宁武关》,悲壮苍凉,声情激越,绝唱也。回顾刘鸿升等,奚啻土苴。十二钟散戏。归途月明如水,寒气逼人,景象致为清迥。愉儿七岁,昨口试以加减算法,居然答对无讹,顾而乐之。闰儿八岁,能作四句小论,亦可喜。去冬锡兄患病,以黄芪建中汤治之,服十三剂而体健。今冬又病,诊其脉,乃改用六味地黄加黄蘗而收大效,治病之不可执一而论如是。夫人体不适,则又以黄芪建中进矣。

十二日(二十八号)晴,极寒。饭后至南横街为三兄诊病。过乾祥付米账六十元。

会兄、澜翁夜来剧谈。

十三日(二十九号)阴。饭后陆师相枉谈。四钟至松筠庵,约范、李二君见面,面和心不和,究不可久处也。夜,倦甚,不耐寒,早寝。思缄来谈,留其午饭,出余所藏字画赏玩久之。

十四日(三十号)晴。清晨隐公来谢,知父子均出狱矣。饭后即访之,谈及逮问情形,吉网罗钳无此密也。以莫须有之说,无故拘留四十二日。此种事总统不知,内务总长亦不知,纯是一般宵小以告密捕,反为奇功而邀厚赏,闻之心气郁郁不舒。晚,饭于益锠。

澜、朗均来夜谈。邮寄顾表姑母洋十五元(燮尹十元,余五元)。

十五日(三十一号)晴。脾困倦甚,竟日不出门。晚饭后勉强挈惠至东城青年会看演电影。归寓,会兄、澜翁均在簃中,不能坐陪矣。夜月当头,光阴催我,年事日衰,诵“人生几见月当头”之句,怅然久之。

十六日(民国四年一月一日)阴。阳历元旦。地方官厅百端点缀,勒令民间过年,然应之者不过国旗招展而已(间有被迫而换桃符者)。余意兴索然,坐簃中看《金匮辑注》十馀叶。饭后至棉花四条,为太仓王屏华诊治。又至嘉应馆为萧伯允复诊。袁秉道夫人接三,往吊唁。其家传染病倒者尚有三人,延西医包治。秉道亦有染病之势,为诊脉开方。门人任邱令郑滋蕃来见,详论旗地民产之说。澜翁复来夜谈。

十七日(二号)晴,大风。饭后至西河沿接收孔道会什物,以房屋点交冯芾林之委托人王树堂写收条付区官。至王屏华处复诊,猝中风,痰不能出,今日神气虽较活动,然收效殊难。归寓体倦恶寒,甚觉不适,僵卧一时许稍健。灯下看《通鉴•梁武纪》。高乾及弟敖曹将还乡,魏敬宗送之河桥,胡注谓乾兄弟还乡,应向南行(乾乃殷州人),不应送至洛城北之河桥,史文疑误。余谓当时程途应如何行法,后世既难虚揣,又安知近京不另有河桥,而非城北之河桥乎?史家因敬宗有举酒指河为誓之事,不得不着河桥二字为叙事根据,读者正不必拘泥也。若以史学有用论,此等处更无须注重。

十八日(三号)晴。午前至吴寄荃处复诊,前所开方并未服也。未刻至社政进行会举新年大会,会员到者五十人,散会拍照。傍晚至元兴堂赴干鲜果行诸商之约。归寓写买字大小四件。

十九日(四号)晴。李嗣翁以亲家太太患病,拍电邀诊。附晚快车赴津,诊脉殊可虑。在丙女屋话至子初始出。

二十日(五号)晴。诊脉开方稍应手。晚,餐于德义楼。傍晚为炭盆气所中,头痛特甚,临睡大吐,半夜大寒颤,彻夜呻吟,颇动独宿之感。

二十一日(六号)空气甚湿,午后果大雪,彻夜未止。余病体昏倦,闷坐一室中,随意看书而已。病人服药稍效。寄夫人信。

二十二日(七号)雪霁,不甚寒,诊脉大坏,勉开一方以应酬。张介眉自京回来诊脉,说与余同。病人服药后,至半夜十一钟,介眉复来,与余合诊,且互谈医理,往往入微。在今日如介眉者,可称此中巨子矣。余与介眉初遇在京津火车中,偶谈医学,大放厥辞,余时以数语辨难,乃大惊异,以为安得此洞微之论,询姓氏,知是余,抚掌大笑。嗣后不相遇而神交,今夜之来,专为余也。终日闷坐,懒于出门,检架上傅尚书(维驎)

《明书》,阅徐阶、夏言、吕本三传。当钦定《明史》未出以前,治明史者唯读是编及谷氏《纪事本末》。傅公以私家而能成此巨编,当时必有重要根据之书为之蓝本,故能条理秩然,惜万历以后过于疏略,则避文字祸耳。再寄夫人信。接宝惠禀。知大女十九日得男,欣慰之至。

二十三日(八号)阴,大风。病无起色,余谊关至戚,病者存一日即当尽一日之心,不便弃之而去。烦闷无比。傍晚访笏斋,略谈而返。看《明书》申时行、陆光祖、严清、李迁四传。

二十四日(九号)阴,甚寒。宝坻水灾,经助赈局调查,灾民十万口,京兆尹担保,托嗣翁借殖业银行银币六万元放赈。嗣翁因其夫人垂危,特在佛前誓愿自捐一万元。余闻之,私谓嗣翁发大愿,力救宝邑十万人之命,岂不能延一人之命乎?天道有知,当获善应。

午间诊脉,居然六脉有根,颇有起色,较诸昨脉判若天渊。药力虽大,安能致此,不能不归功于阴德感格也。介眉复来会诊。晚,赴笏斋之约,同局者李济之,黄桐生父子,渠铁衣昆仲,黄、渠皆笏婿也。接宝惠禀。寄惠谕。

二十五日(十号)晴。病势大转,治法渐应手矣。与嗣翁详究内典净土妙谛,因取嗣翁所注《阿弥陀佛经》全读之。晚,与典臣至德义楼夜餐。

二十六日(十一号)阴,大风。终日不出门阈,为子香写联两付、欣臣写直幅一件。

接惠快信,随手作复。仲卤来访。入夜狂风怒吼,势将拔树发屋,惊沙冻雪击窗,时作巨响,心中震撼不宁,棉被奇寒,终宵不寐。

二十七日(十二号)怒风竟日,夜寒不可当。十点钟时,屋中炽炭盆、煤炉各一,使暖气弥满而后起。吾辈安居犹若此,彼饥寒灾难小民何以堪之?病人忽又增剧,脉象渐败,看来终不起矣。午后刘福携急应挥洒各件(大对二付,小对二付),附中车来津,兼呈锡兄一信。围炉呵冻,悉与书成。夜眠时丙女为加毛毯一条。今日寒暑表低至七度。置诸中庭,竟缩至零度,与北冰洋相同,真二十年未有之奇寒也。

二十八日(十三号)晴,风犹不息,奇冷,为历年所无。饭后又为舒质夫写泥金对一付,笔颇不干也。竟日看《喻氏医案》,此老诚霹雳手也。灯下用贡川纸界格写佛说《阿弥陀经》一叶,典臣请吾书之,拟付石印传世。复范隽丞信。又看《明书》高拱、魏允贞、赵南星、郭正域、成基命五传,新郑传表扬甚至,白是千秋公论,记得《明史》于新郑无此佳传也。魏、赵传品评亦允(此是畿辅丛书本,错字甚多,不堪枚举)。

二十九日(十四号)晴。李亲家太太卯刻逝世,余彻夜未能合眼。附晚快车回京,火车因寒风误点,五点钟始开,九点钟抵京,倦甚,略进食即寝。病人自廿三日即服人参膏,系嗣翁太夫人从前所饵,价值一百馀,换每剂服膏二钱,可抵新参一两。廿四日脉忽转手,全是参功。近二日新得东省野山鲜参,未经糖制,其力尤厚,竟借此延五日之命。

殁后尸身温软,半日始消,亦此故也。余两宵失睡,困顿不支,服鲜参汤三匙而行,居然精神焕发,可耐严寒,足以验其功用矣。

十二月初一日(十五号)晴,稍和。一日不出门。接开封顾表姑母回信。

初二日(十六号)晴。饭后祝赵元直表兄六十九岁生日。灯下写《阿弥陀经》二叶。

朗轩来夜谈。《东方杂志》第五册考宋以后瓷器及景德镇陶器源流正变款式、颜色极详细,

足资证据。

初三日(十七号)晴。周笠航来见,并贻筱棠先师《期不负斋政书》八本。京师首善三十年前公案,略具于尹京疏牍中。又交到邵伯英丈信,并所赠《古缘萃录》一部。饭后至社政会。又至毛、袁二家行吊。灯下写经一叶。

初四日(十八号)晴。饭后至汪家胡同祝衡三太太生日,上灯始归。在益锠夜餐。

返簃写经一叶,对一副。澜翁来谈。

初五日(十九号)晴。费芝丈来谈。未刻赴先哲祠同乡之约。乡人于此设畿辅编书局,专力搜罗吾直文献,为清史馆之史料。缘北人质朴,不善标榜,经史词章尽多绝学,而暗修毕世,不求闻达,世人亦罕知之。故征其姓名,曾不敌东南十分之四五。观于《明史》儒林、文苑,南人多而北人少,其明征也(国史馆亦然)。此次徐相国首为提倡,捐资设局,从事搜罗,甚盛举也。董其事者为新城王晋卿。晚至金谷春赴剑秋之约,晤何芷庭,知六太爷派充崇文门顾问,月薪八十元。席散,访六太爷,报其事。宝惠侍母晚快车赴津吊李亲家太太之丧,明日开吊。作五言十四韵诗寿徐贞盦前辈。

初六日(二十号)阴。竟日六出飞花。午刻至陈静斋处为其二世兄诊病,证系冬温,几为前医温散药所杀,以石膏、大黄救之。归后写寿诗两纸。夫人率惠自津旋。澜翁来夜谈。

初七日(廿一号)晴。大寒节。饭后至陈处复诊,病减五六。访梦陶丈久淡。晚,率惠在万福居请客,专谢上月初八日演戏、照料诸友,笙笛并奏,唱曲传觞,尽兴而散。

以小洋二角四分买林畏庐《韩柳文研究法》一册,乃集畏庐读文评语成编,其中极有独得处,知畏庐于此道深矣。在梦陶丈处见钱茶山山水十叶,以通草为画本,高约六寸,宽约一尺,世间安得此大通草?知康、雍盛时,真无奇不有也(皴染朗润,大胜纸绢)。又南田公花卉扇面十幅,磨损脱矾,精采大减。

初八日(廿二号)晴。以腊八百果粥荐菩萨及先人。王揖唐来谈。饭后至陈处复诊。

归寓,吴佩伯来求诊,失音几半年矣,肌肉瘦削,见之一惊,挟药方一巨束,几同射覆。

尹新吾指为肺实。余诊其脉,颇非虚象,劝其服尹方(大小青龙方增减)。傍晚倦极,闭目即入梦,力起写应酬字多件。纵笔作二尺馀大字,顿祛睡魔。澜翁来夜谈。接大兄嫂信。

初九日(廿三号)竟日阴雪。大媳三十岁生日。饭后至陈处复诊。出城祝花农前辈寿。在三兄处晚饭。雪花如掌,马车踏琼瑶而归。

初十日(廿四号)阴,微雪,夜雪尤大。萧小隐、施孟元来见。至黄柔济处为其夫人诊疾。夜七钟至春艳院,赴渠楚南之约,余所召者为补情天,毗陵人也。

十一日(廿五号)阴。闻女伶刘喜奎色艺双美,特约桐琴甫及福兴居孙掌柜(以其可派店伙预占座也),宝惠同观之。未刻先至陈处复诊。又为庄二姊诊病。即诣三庆园,刘伶演《玉虎坠》全本,已登场,姿容果胜,女伶中无出其右者。刘系南皮世家女也。夜,饭于福兴,惠作东。

十二日(廿六号)晴。午前至牛排子胡同志雨民处行吊。归后为湿饮所困,倦不能支,九钟即就枕。还清恒裕借款三百元。两次共还六百元,本利俱讫。

十三日(廿七号)晴。至庄、陈二处,陈病已霍然,可占勿药矣(病本不重,几为吴绎之、米品三所杀)。出城至献廷处贺赘婿之喜。又答拜郑士敬。顺至同生取先妣放大遗像,原像仅六寸,年久减退极淡,今展为二尺四寸,神气转见充足,同生之艺高矣。敬捧以归,悬之内室,朝夕相对,稍可想像慈颜。宝铭夫妇挈升孙归自沪上。澜翁、润泽来夜话。铭媳胞弟晋元来下榻。接大兄信。

十四日(廿八号)晴,大风。隐公偕其友贺逊飞来见。贺江西人,其胞伯尔昌,癸巳同年,又出次远堂伯门下。逊飞癸卯孝廉,考取知事,在京因乱党嫌疑被捕。在狱中晤隐公,论学,遂师事焉。黄次公、聂双江之事,吾见今日矣。坐人力车冒风为庄二姊复诊。

惠儿亦来,同坐骡车而归。张先生十七日解馆回蓟,邀至益锠饯行。寄宝应刘我山年嫂信,回复求亲。临睡时构思稍苦,陡觉气逆心荡,汗出不止,终宵神魂不宁。真衰象矣。

十五日(廿九号)晴,甚寒。倦不能兴,随意看医书。傍晚力疾祝献廷生日。至便宜坊赴澜翁之约。发天津李宅快信。

十六日(三十号)晴。体中仍不快。饭后思缄来谈。周采丞同年函邀为其孙诊病,梁升未将住址问明,在绒线胡同往返,遍寻不得,因至庄处复诊,二姊将南旋,余诊其尺脉极微,寸脉转大,上壅下虚,恐致猝然眩仆,力尼其行。灯下写经一叶。张先生年底解馆,起身返蓟。

十七日(三十一号)晴。李处请点主,四钟附快车赴津。李宅办丧事,无下榻处,乃住德义楼。在饭店夜餐毕,即至李宅与婿女略谈而返。夜半为廊下电铃所扰,不成眠。

凡声之足以惊人者,以金器为最。金能克木,故胆脏闻金声,其惊倍重。

十八日(二月一号)晴。午刻李宅以马车来迓。未刻点主,刘幼樵、张槐卿襄题,皆玉堂旧侣也。唯便小帽,长袖对襟马褂,著靴,殊不足以尊瞻视耳。归栈,钱新甫、沙紫垣偕来访,同至饭店夜餐,兼约王金子。紫垣作主人。夜,移居楼下一大室,冀可避嚣,乃楼上拖椅移物步履之声,其惊如故也。幸客眠稍早,未受大累,因知欧式居室断不如吾旧式之为安适也。

十九日(二号)夜半即雪,竟日未止,入夜更甚。玉山来谒,偕至第一楼午餐,同坐李宅马车往助执绋,至则知举殡已改明日,因留,与嗣翁、典臣伉俪闲话至夜分始冒雪而归。外间凛冽不胜,而屋中甚暖。

二十日(三号)天竟放晴且和。余因明日定为冯石卿点主,不能留津送殡矣。玉山来,偕餐于饭店,又送余至新车站始下。七钟一刻抵京。

二十一日(四号)阴,大风,极寒。未刻为冯石卿点主。石卿八月间患痢甚剧,术者曾决其今岁必死,故石卿自意必无生望,已备遗嘱,竟为余以十剂药治痊。不料十五日夜眠,为煤气熏毙,次晨家人怪其不醒,呼之不应,抚之已冰。命数之不可强夺如是。至公善堂查核工厂账目,冒风寒而归,抵内屋,即大吐,翻肠倾胃,其苦万状。澜翁入内省疾。接崔子禺丈山西信,并伴函四十元。

二十二日(五号)晴。寅正立春。宝惠黎明附车赴江宁。饭后与夫人同车至庄宅为二姊复诊。又至总布胡同瑞宅诊病(不起之证)。闻小松丈卧病,至贤良寺访之,为诊脉立方。归后又在电灯下写小直幅一件。

二十三日至除夕目疾失记。除夕复谢崔子禺丈信。又许叔屏信。又复萧小虞亲家信。

又复门人范隽丞信。又致李嗣香亲家信。又复王季樵前辈信,均付邮。

澄斋日记

乙卯正月初一日(二月十四号)丙子(〔眉〕以后每日皆注干支,为看病之用)

晴。子正焚香谢天。辰正向东北行三跪九叩礼。在祖先神像前行礼。在至圣先师像前行三跪九叩礼。合家贺岁。与夫人同车至南横街三兄处。饭后率酉儿外出拜年。行经景山前,酉儿问地安门内大街两旁有廊丛屋用处,吾告之曰:此即廊房也。帝王建都,左宗庙,右社稷,前朝,后市。地安门正在大内之后,明代由官建此廊房,租与商人卖百货(二十年前抱城之东西荷包巷,今之劝业场、青云阁等犹有此意)。宫中买物,取给于此,即后市之制。清中叶后,房存而市废,遂不知此屋用处。正阳门外之廊房头、二、三条,从前疑亦类此,为夹街有廊之房,浸寻占街建屋,有名无实矣。归寓甚倦。晚,祭先像后卧簃中随意看书。吾年五十三矣,衰病交迫,道德事业,百无一成。唯医学、字学粗有心得,而又不肯专精一志以求之,去古人尚远,愧恨万状。业精于勤而成于专。吾精神常觉懒散,安能猛进!今年当力矫此病。今日开笔,书此两条,揭之壁间以自儆。思缄、授经、吉甫、松泉、朗存、顨圃、澜翁、卿和、孟禄、叔明均来贺岁。

初二日(十五号)晴。饭后至光明殿邓处诊病。又至锡兄、恒裕、珩弟处拜年。锡旋来此。萧小虞亲家过访,遇诸石驸马大街大桥,立谈数语。

初三日(十六号)阴。饭后至邓处及诚玉如处复诊,适琴甫在座,因与鹤怡昆仲共剧谈,以息马力。上灯落神影。珩甫,安期侄婿均来。庄二姊及报子街老姨太太在内室竹戏。余独坐簃中,为将熄之火炉煤气所中,头晕、冷颤、恶逆,急返内,恣啖水果,恩女扶掖行中庭吹风,临睡又得吐,始渐解。使余误认寒疾,在簃榻拥被昏卧,迨夫人夜深客散,出而呼余,必已不省人事矣。寄惠信并伯诚侄辨诬节略。又发禹九弟信。

初四日(十七号)阴。饭后至西斜街刘处复诊。澜翁来夜谈。连日在车中看林琴南同年《韩柳文研究法》全册。昌黎文知而誉之者极多,柳州文则究心者本少,望溪更从而诋之。自来选家只重游记,摹范刻划,抒写幽愤。若其郁荡古艳,直摩《离骚》、西京之垒,冠绝全唐,唯琴南此册宣扬殆尽,可谓千古只眼。昌黎《平淮西碑》,一代杰作,然以一统天子下征三州抗命之藩臣,颂扬武功,几与铭燕然、定天山之耀威境外者同,其发扬蹈厉,只图濡染淋漓,忘却有伤国体矣。读文者能解此旨,始知子厚《平淮夷雅》之严重恰合分量,突过退之一头。接骏侄信。

初五日(十八号)晴。晨起祀神。饭后至刘处复诊。伯葭来自沪上,过簃畅谈。澜翁亦至夜分始去。董润泉、张展云来久谈。

初六日(十九号)晴。颇融和矣。午刻至北城为溥、诚两处诊病。四钟始至文明园观剧。澜翁、锡兄已久坐矣。散后至便宜坊晚餐,专吃烧鸭,澜翁作主人。惠自南归。接隽丞信。作议病三纸,致诚玉如,因其二世兄过于张皇扰乱也。

初七日(二十号)晴。雨水节。未刻至松筠庵议农会事。至韩城馆访吉同年(同钧),拟索观光绪中叶薛云阶师任司寇,执奏太监李进喜抵罪三次奏稿,并详问此案曲折,补叙入《崇陵传信录》中,未晤。夜饭后与妻妾子女推牌九为乐,兼招澜翁与女眷入局。

余无此意兴七八年矣。

初八日(二十一号)。癸未晴。雇马车至溥、诚两处复诊。又至衡宅答拜四昆仲,俱不在家,晤三、五、六表弟妇。至八大(人)胡同赴陶钵民之约,座客群聚樗蒱,余与剑秋闷坐,繙书帖消遣,直至十钟始入座,餐毕匆匆即归,针指子正矣。

初九日(二十二号)。甲申晴。三钟至史康侯处,祝其母夫人九十寿,请余演《盗

宗卷》,配贾洪林,十钟即归。有从前医学堂学生方姓,素习余书,取余所书范君墓碑,摹仿付石印,托余名以牟利。锡兄买来一册,恶劣万状,且有讹字,可恨已极!十二钟复往史处,五钟始返,天将曙矣。

初十日(二十三号)。乙酉晴。午正始兴。一日颇倦,不出门。

十一日(二十四号)。丙戌阴。前晚吴念慈自岳各庄来,请为程孟常诊病,允以今日往,不意午刻有人来讣,孟常于五鼓殁矣。时正午餐,闻之掷箸而起。孟常为先师藜阁先生之子,自辛卯年由乡入城,寄宿裘家街寓中,又师事余,授以诗书,时年十七岁,相从五载,文理斐然可观。余又两次为之娶妻,助资置产。审判厅初立,荐于徐季龙充录事。

屡经改革,厅员俱受淘汰,孟常以勤奋耐苦独留,累升书记长,月俸七十元,家计粗裕。

乃去岁下乡勘案受寒,误服苏合丸,遽以汗死,年甫四十。哀哉!惨然竟日夕。饭后至溥处复诊。晚,在家设席请袁劭民、何芷庭、萧小虞、赵子敬、程伯葭、六太爷。劭民自津回,下火车后又休息数刻始来,入座已十钟矣。畅观两厅新悬字画,听赵、澜二君唱曲。

十二日(二十五号)晨醒闻中庭铲雪声,问之,云雪深三寸许矣。推枕而起,清润宜人。饭后至回民贾姓处诊疾,沙四代求者,病已不可治。顺至何二表嫂处少坐,见嗣孙二人同年七岁。又至嘉兴馆为萧伯允复诊,可以免死矣。兼晤施孟元。归途忽悟《论语》言仁之旨,左右逢源,听然独笑。宋以后儒者解仁字,逾深远,逾落空,全与圣言不合。

灯下写经一叶。澜又来谈。夜梦至古寺中,若吾母将由此起殡安葬者,搴帏睹母棺,大声呼母,滚地痛哭,为采涧唤醒,泪渍枕衣殆遍。既寤,犹有馀哀。上距先妣之葬,廿五年矣,不知何以触发此象。南望松楸,曷胜於邑。

十三日(二十六号)。戊子阴,雪后颇寒。晨兴向东北行三跪九叩礼祝十龄万寿,汀、振、闰、贵、愉亦效余行礼。饭后希文四叔岳枉过。三兄亦来谈。四钟至溥处复诊。出城至福兴居赴何颂耆之约。席散,又至泰丰楼赴史康侯之约。归途大风。澜翁、润泽均在此。

十四日(二十七号)。己丑彻夜狂风怒号,竟日不息,黄霾曀空,天色昏惨,黄沙积地寸许。坐簃中,写阅俱废。灯下写经一叶。范隽丞自济南来见。

十五日(二十八号)。庚寅清晨风息天霁。夫人四十二岁生日。花好月圆人寿。晨起祭神,午刻祝拜。男客来者极多,一以委诸宝惠。未刻至社政会一行。傍晚上元节祀先。

夜月皎然,几不知昨宵阴曀矣。

十六日(三月一号)晴。未初赴农会议行诸事。申刻赴恒裕之约。席散,又至同兴堂赴韩秀冬之约,座有三德国人,切齿于日本甚深,以一时不能报仇为憾。偕澜翁同车而归。闻外间喉证极盛。节近惊蛰,屋中犹未撤炉火,宜其见此证也。熟权治法,当以清润为主,切忌发汗。夜梦应考试,竟将试卷遗失,大索不获,回顾考具,已为人攫尽,悚急万分,瞿然而寤。只因胸次不舒,梦中遂现出种种窘迫之象,可愧,可愧!

十七日(二号)晴。隽丞来谈,当面写经一叶,详语以作字章法笔法各口诀,此皆吾近年悟到者。隽丞习吾书甚勤,为及门能书之冠。傍晚至福兴居赴陆渭涣之约,专为廿九日做寿戏局而设。钱伯愚为梁季云同年集赙,共得二百元,全数交来。笃于风义,有足多者。因作书复季云夫人。

十八日(三号)。癸巳晴。一日未出门。周笠航来见。写对五副,捐入江皖义赈局作酬采。晚,餐于益锠。澜来夜话。向思缄借得《大云山房文初集评点本》,乃仲求世丈所过录。圈点,相传即出于子居府君;评语,或云出于张皋文先生,或云其中有子居府君所自注者,故多甘苦自得之言。此评点本,湖北曾据以付梓,因省梓工,圈点只标起讫,余病其苟简,特用朱笔为补完之。辛亥冬,此书毁于火,时念及之,拟借思缄本再过录一通。夜半狂风骤起,几有卷屋排门之势。

十九日(四号)。甲午晨醒天色映窗俱赤。竟日飞沙走石,黄霾晦冥,更过于十四日,景象殊恶。傍晚风略小,至徐愈斋处祝其四十生日。

二十日(五号)。乙未庄旭初(毅)来见,自广西来,谈及迁省南宁之谬。饭后访澜翁拍《折柳》全阕,酉刻至福兴居赴贻来年股东会。因政府拟办经界,特检出《朱子文集》论经界各公牍,付宝惠读之。朱子在闽,力主举行经界,格于豪强,迄未实行。然奏议中详文状,筹画精详,思虑周密,断非今日衮衮诸公所能梦见,况其视朱子,只知能讲学而已,决不知有此经世大文也。宝懿赴津省其姊,以梁季云同年赙款二百元带去交季云夫人。

二十一日(六号)。丙申惊蛰节。阴。闻李嗣翁来京,饭后往访之。又答访赵伯俞(之输。惠卿方伯之子,其胞弟名之骧,字仲襄,厚存兄之婿)。灯下作所藏北凉人写经残卷跋(己酉年王晋卿所赠)。

二十二日(七号)。丁酉阴,大风又作,天昏地惨。饭后润泽、宝惠在三圣庵为孟常开追悼会,余特往哭之。来吊者十人。古人于朋友有受吊之礼,观《檀弓》可见,后人罕行之矣。顺路答谢西南城客。至松筠庵与同乡议决出租顺直旧校。又至吴经才处陪吊。

坐院中棚下,寒不能支,亟归。灯下写北凉经卷后跋。沮渠无讳及安周在高昌,延北凉之祚二十二年,乃见灭于柔然。安周以承平纪年,史所失载。以小银圆四角买林琴南《左孟庄骚精华录》,今日粗看一过,煞有会心,有益于学文不浅。

二十三日(八号)。戊戌晴。庄永之(荣)自固安来见。钱伯愚来谈。作旧藏唐人写《莲华经》残卷跋。批诗钟卷。晚,在恒裕备两席,请润田、沂初及合店同人,外约颂耆、锡三、澜翁、润泽,饮酒二十斤,尽醉而返。

二十四日(九号)。己亥晴。饭后至溥处诊疾,余议病开方自谓颇有法度。归写对三副。隽丞以大八言纸求写七言,极雄健之姿。张先生自蓟来,今早开学,晚邀至益锠夜餐,遇伯葭略谈。澜翁来拍曲。接曹亲家信。

二十五日(十号)。庚子晴。饭后乘人力车至溥处复诊,险象环生,治颇棘手。归途迎西风而行,寒甚。隽丞久坐,问字极殷。澜翁、朗轩来夜话。为贾子咏同年题何蝯叟致芸樵太年丈手札册,何、贾至交,书札数十通,情谊诚挚,唯字迹潦草,任意涂画,不复成结构,不能强谀也。接梁世兄(延春)收到帮款谢信,送示伯愚。隽丞在济南,仿吾书,大为时流推重,乃一意向吾求书法,口讲指画,悉心领受。凡余片纸只字,皆怀之而去。近来士林忽重苏书,实余开其风气也。

二十六日(十一号)。辛丑晴。午初至溥处复诊。又出城至贾处复诊。归寓已四钟始进午餐。坐定批诗钟毕。晚饭后又至铁匠胡同黄处诊疾。检济美堂《柳河东集》读数篇。

柳集以此本为最佳,堪与东雅堂韩集相伯仲。

二十七日(十二号)。壬寅晨微雪。阴。冯帅调宝惠充将军府军法科课长兼副处长,今日早车赴江宁。北风寒甚。自去年九月至今一百十馀日,无非冬令也。饭后至溥处复诊,与少岑剧谈。萧隐公因余寄情丝竹,作书相规,其直谅可敬,然非知我心者。

二十八日(十三号)。癸卯晴。庄永之来见。饭后至溥处复诊,昨方转危为安,收效甚捷。又出城至应沂初、刘子维两处诊疾。

二十九日(十四号)晴。未刻至武进馆春季恳亲会。至江西馆祝陆渭漁母夫人七十寿,演剧系众乐会与昆曲会合班,余演《审刺客》,又配澜翁演《访普》,十点钟即归。行至闹市口,因罗圈胡同失慎,救火皮带纵横衢路,下车步行抵家,火已熄矣。接望之兄信(其次子寿昌携来)。

三十日(十五号)。乙巳晴。起甚晏。饭后赴农会常会,议种树事宜。又至溥处复诊。

二月初一日(十六号)。丙午晴。寿昌族侄(字兰生)来见,望之兄之次子也。黄斗南屡来求见,只得延接,谋送考,谋派差,刺刺不休,余倦于酬对。人人希幸进,世界安得太平!饭后至周处复诊。又至市政会。约澜翁文明观剧。散后至益锠夜餐,澜翁作主

人。彻夜不眠,心气耗散极矣。

初二日(十七号)。丁未晴。午刻至翟家口祝处为祝幼台君点主,因幼台生时与余虽未晤面而闻名倾倒已极,常向子侄辈言之,故哲嗣仰承先志宛转来求也。人崇文门至杨仪宾胡同姚处石荃兄之令嫒及儿妇诊疾。复至什锦花园溥处,大兴县街汪处诊疾。接宝惠江宁禀。

初三日(十八号)。戊申晴。郑士敬来访,不见者廿八年矣。话旧怅然。饭后至京兆尹署及诚如处诊疾。归寓,隐公过访,匆匆立谈数语而去。灯下写对两付。

初四日(十九号)。己酉晴。回教诸君在东礼拜寺设宴相邀,同座江大金吾、袁总兵、吴总监,皆为粥厂申谢也。又有哈密回子亲王因年班来京,相貌极似印度贵人,能为汉语。归寓略憩,即至顺天府、什锦花园两处复诊。接大女禀。

初五日(二十号)。庚戌晴。饭后至顺天府复诊,纵谈及制艺,久坐始归。车中风热交迫,咳嗽甚剧。出东城答拜数客。

初六日(廿一号)。辛亥晴。梁季云之表兄罗君(汝玉)来见。萧亲家来谈,留其午饭。至顺天府复诊。归途访朗轩。接宝惠禀,随手作复。又复何志霄信。

初七日(廿二号)。壬子春分节东风稍有春意矣。连朝奔驰疲困,今日坐簃中,读书遣闷,写经一叶半。晚,至福全馆赴朗存之约。史挹珊因陆军部印折断搀和铜质,不肯认过,褫职。夫人率恩女赴津看丙女。

初八日(廿三号)。癸丑晴。饭后至文明观剧,专为看新到沪伶林颦卿,色艺均不恶,然较之梅花则大减色矣。散后至致美楼夜餐,均润田作主人。写泥金对一副,以大八言写四言。

初九日(廿四号)。甲寅黎明天赤,照窗如映红灯,至九钟忽晦冥,屋中伸手不见五指,俄雨黄沙,气象之坏可畏。杨慎之将南园之命,送银币二百元来,余所借也。饭后至羊肉胡同杜志远处诊疾。过益锠进茶点,以补午餐之阙。即出城至文明,请钱新甫观林颦卿。夜,饭于致美斋。皆与六太爷合作主人,节省经费。夜半起风。接惠禀。

初十日(廿五号)。乙卯晴,甚寒。饭后至二侄女处诊疾,人病甚剧而脉不病,无从推测。算来总是学不精、识不广耳。又至姚处复诊。拟出城赴郑士敬大梁春之约,体中受寒,殊不适,遂辞之。伯葭来夜谈。寄夫人信。两日车中看《缀白裘》,其中元曲甚多,自是一朝专门之学,非后来所及。中国历来旧学,清新相接,层出不穷,各极其妙。至光绪末造以及民国,铲除略尽,读书种子,行见断绝。真三千年未有之文劫也。

十一日(廿六号)。丙辰晴。蒯秩卿(光华)来见,博斋总戎之子,问其来意,索信谋事而已。参谒父执,唯叩兴居,百中无一二也,足以觇世风矣。朗轩来谈,又招润泽来。至桂月亭同年处为年嫂诊疾。复望之兄信。元人所作传奇,抒写性情,刻画世态,专以清新见长,耐人寻味,自有不可磨灭处。节目继续,极见匠心,后人未易学步。

十二日(廿七号)。丁巳阴。午前洒雪珠,午后大雪,积三寸许,寒甚。至姚石荃处复诊。夜月皎然,雪月交辉,毫无春景,澜翁仍冒雪而来。

十三日(廿八号)。戊午晴。饭后至周处复诊,认定病源,放手下重剂,江湖行道者不肯为也。又至社政会。伯葭来夜谈。思缄来访,不值。接惠禀,前日南京亦飞雪花,南北天气不甚悬远。电线、铁路,传达天地之气,与有力焉,山川不足以隔之。此古今大不同之事理也。灯下写对三副。客去,读林琴南评《左传》数篇,《庄子》二篇,自是深通古文义法者。又接恩女致其妹信,知夫人后日回京。

十四日(廿九号)。己未晴。未刻至织云公所祝姚石荃夫妇六十双寿,余演《黄鹤楼》。又与澜翁配弹词。在西邻温梦九处晚餐小憩,锡兄所介绍也。

十五日(三十号)。庚申晴。夫人早车回京。饭后吊聂献廷太夫人之丧。陶兰泉、伍子厚、吕翰卿先后来谈。晚,独坐簃中,看山西寄到《宗圣汇志》中格言至论(皆辑录宋

明诸儒要语),静观其味弥永。澜翁来话。又写对一副。从前京朝官寿辰,寿幛不过红呢,屏联不过蜡笺,且亦寥寥可数。若缎幛泥金对,唯朝贵家中有之。丁未年,项城军机大臣五十寿,最有气势,缎及泥金始居多数,然余所送者,仍八言蜡笺对也。昨姚氏称庆,屏联几及二百幅,无一不泥金,灿烂周遭,目光欲炫,偶有一二笺对,贬之隐僻污下之所,不登大雅之堂。至于寿幛,则大呢不复见矣。酬应之奢,风俗之侈,人性之暴殄,真可惊诧。金对一副,费银币极少十二元,尺幅广者价且逾之。寿辰既过,付之一掷,听其虫蚀尘霉而已。即此一端,已不止中人一家之产,他物之称是倍是者,犹不计焉。呜呼!民国几何而不穷困也哉!书之三叹。

十六日(三十一号)。辛酉阴。畿辅学校十年纪念,借乡祠宴饮拍照。散后至文明观剧,澜翁作主人。余读书写字之外无他嗜好,冶游无其兴致,赌博则深恶而痛绝之,唯观剧为性之所爱,借以疏荡精神。归后写对一付。

十七日(四月一号)。壬戌阴。如此寒天,而名为孟夏,此岂适用之事耶?饭后至农会。又至北城为吴佩伯诊疾,与尹新吾会商立方。佩伯声哑气短,支离憔悴,对之可怜。

灯下写经一叶半。大兄寄来小照,瘠面白须,俨然老者。今年才五十有九,望之若七十许人。发大女信。

十八日(二号)。癸亥晴。小静园迎春开矣,此是春风第一花。隐公来谈,同检点江西刘屏存件。冯聃生自南来。申初至红庙桂宅复诊,与月亭同年畅谈。月亭耕于贯市西乡,有终焉之志,其品格高于熙彦、定成辈矣。写经一叶半,写对三付。又为吉甫写小琴条一幅。近来政府博宽大之名,曲赦从乱之徒,许其自首投诚,于是由东洋西归者,实繁有徒,京津旅店殆满。呜呼,祸其伏此乎?寄大兄信。

十九日(三号)。甲子晴。接门人余伯申讣,以正月殁于宁古塔。伯申与吾同庚,及门中齿为最长。夏间过此,皤然老翁矣。别才数月,遽作古人,为之泫然。饭后至石老娘胡同常宅诊病。访金筱珊不值。傍晚复至贤良寺赴小松丈之约,与思缄同车而归。

二十日(四号)。乙丑晴。饭后至化石桥陈处诊八岁小儿病。其证遍身红影,非斑非疹,发热昏迷,日本人名曰猩红热,乃近今流行之时令病,中西医家皆无适当之治法,且坏事极速,不过五日。余悉心研究,实是热毒浸入血管,有类恶痧,唯有清血散毒一法,因为拟定一方。出城至李嗣翁处,商议津浦铁路四省公司事,内务、财政二部以濮阳河工欲移拨公司,盐斤加价,存款以应急需,不知此项存款乃商民股本,以铁路利息为永远财产,岂能视同公款,任意指拨乎?余乃坐嗣翁斋中草定复部及朱巡按使函稿,约一小时即脱稿发缮。复入城至石老娘胡同处复诊。澜、泽来夜谈。写经一叶半,全经告成,共十六叶。

二十一日(五号)。丙寅阴,大风。晨兴写对二付。又为新甫题钱文端公恭和御制诗卷。四钟因四省公司及农会领款事,附快车赴津,庄二姊适南旋,同车照料。七钟二刻抵津,下榻冰窖胡同李宅,与丙女夜话。阅《大中华杂志》,有蓝公武力辟复古之谬一篇,其持论之谬乃更甚。世界犹是世界,人犹是人,乌得谓处此中外棣通之时,便可置人道于不顾,于旧道德礼教忠孝节义之外,别造一做人之方。彻夜大风。发嗣翁快信。

二十二日(六号)。丁卯清明节。晴。钱新甫来谈。饭后电邀刘惺庵来,偕谒朱巡抚使久谈。李赞臣邀至东兴楼夜餐,惺庵、槐卿同往,菜甚可口。散后至河北大成里访萧小虞未值。归与丙女夜话。再发嗣翁快信(与性庵合)。

二十三日(七号)。戊辰晴。小虞来访,兼邀新甫来,同饭于同宝泰,宁波菜亦佳。

三钟与惺庵附快车回京。

二十四日(八号)。己巳晴。午刻至聂处行吊。至津浦铁路四省公司(附设李嗣翁宅),与李嗣芗、张君立、刘惺庵、马际平诸公午饭。三钟偕惺、际同诣财政部晤张次长,面商公司提款事。出城顺路赴棉花九条谢辅丞处诊疾。再至公司议定。李、刘、马三公明

日回津。财政部因本年度预算不敷银九千万两,乃议加北省田赋。吾直在清朝赋额极轻,易州、涞水、广昌三县地最膏腴(即古之督亢地也,战国时即称上腴),每亩征银三分。其极瘠州县,仅征银一分。馀则普通以二分为率。圣祖垂谕天下,永不加赋。故吾直赋额,较诸江南之苏、松、常三府,只四十分之一。固由土薄民贫,而皇仁之施及畿疆者,亦最厚矣。南人之掌邦计者,久抱不平,然在前朝,无人敢违祖训而冒大不韪,是以吾民食其德者二百馀年。民国初建,其大声疾呼以歆动吾民者,铲专制之淫威,享共和之幸福。观于今日,淫威耶?幸福耶?抑古今开国历史,无不以反苛政、免重征为收拾人心第一义。

乃横征暴敛,更甚于前,密似牛毛,苛逾虎猛,朘脂膏,罄锱铢,以供暴兵冗官之吮嘬。

“与其有聚敛之臣,宁有盗臣”,圣人之言痛矣。

二十五日(九号)。庚午晴。仪征陈桐甫(昌荣)持叶少云介绍书来见。饭后至东城为二侄女诊病。又至溥处行吊。在马车中忽头眩呕吐,归仍眩,不能兴。接浙江本家有成信,于余为叔祖行,已入湖州籍(为讼事乞援)。

二十六日(十号)。辛未晴。饭后至谢辅庭及嘉应馆熊倚梅处诊疾。朗轩来谈。

二十七日(十一号)。壬申晴。饭后至社政会。又至杨荫北处诊疾。朗轩邀广德楼观剧,福兴居夜餐。接玉山侄信。《伤寒论》中,凡仲师不出方者,欲后人随所现之证而斟酌制方耳。郭氏、常氏诸家,必举一成方以实之。是以死方治活病也,安能丝丝入扣?使有成方可用,仲师何不自定,乃待后人补亡耶?又《伤寒论》精简赅括,语无虚设,往往句中藏句,句外藏意,在人深思而自得之。注家以后世浅冗文法读《伤寒》,不曰文义不贯,即曰中有遗脱,臆增臆改,可谓胆大心粗(此弊《金鉴》尤甚)。

二十八日(十二号)。癸酉晴。伍子厚来谈。饭后至谢处复诊。夜,饭于益锠。涪州施曾豫来执贽(字孟元,年二十五岁),从余学医,先授以生理学,集《内经》、《难经》中脏腑分量尺寸,十二经脉,奇经八脉,及营卫血气行度,使录出读之。复授以《伤寒论》,暂用西昌喻氏注解。宋元以后,注枝伤寒》者数十家,各有长短。喻本虽病琐碎,而界画分明,易于讲授(至太阳经分三大纲之说,前人亦已驳之)。施生天分极高,且好深湛之思,于医道最近,果能持之以恒,或望有成。复季文五太爷信。

二十九日(十三号)。甲戌晴。南昌钟绳武来见。其父由咸安宫教习得知县,余总裁宫学,特认师生焉。饭后写匾联多件。傍晚至明湖春赴李照忱之约。会兄来谈。

三月初一日(十四号)。乙亥金筱珊来商森林事。饭后至炸子桥王淑庄(孝偁)处诊疾,又至辅庭处复诊,适吴绎之亦至(京师之名医也),合定一方。辅庭畏余方之重,必商诸一知半解之亲友,故余与绎之诊虽数次,迄未服一剂也。余不忍其危困而迷误,用厉语以激之(因误服庸医之药而致困笃,遂从此畏药如虎,于不当疑者而亦疑之)。至恒裕取息金。闻新开都一楼菜美价廉,邀沂初、耀廷步行往餐,仅费银元一大圆。夜,大风,花时通例也。

初二日(十五号)。丙子晴。刘嗣伯来见,新简广东财政厅长,余以宝铭嘱之,嗣伯允用为科员。饭后至农会,园中桃杏三百馀株,望之如锦。偕诸君循行玩赏,乐而忘归。

又看园丁接桃树一株,此理不知前人何以悟出。游毕回室中议决数事。傍晚至庄宅赴思缄及陶氏昆仲之约,见赵撝叔书画册甚精。归寓看《伤寒论•厥阴篇》十馀条始就枕。有当归四逆汤一条,诸家注皆疑其方不对证,徐注亦极牵强。余检《千金翼》、《金匮》、《玉函》(《千金翼》,孙真人所载《伤寒论》,为唐本,《玉函》乃真宋本,余五年前所得者),字句与今本不同,意义了然明白,不觉砉然而解,怡然而适,其快乐匪可言传。其说详书于《伤寒论•类方》之内眉。

初三日(十六号)。丁丑阴。午初出平则门至圆广寺吊尚十嫂之丧。至十刹海会贤堂赴樊樊山、罗掞东、易实甫诸君修楔之约,京师知名之士大概集焉,到者约及百人,用颜延之曲水修禊四言诗分韵赋诗,余拈得泳字。归寓换骡车出城至王、谢二处复诊。又至

福兴居赴顾德邻之约。朗、澜来夜谈。量能婿以免考知事,由徐州抵京,下榻筠心馆。

初四日(十七号)。戊寅晴。吴介眉同年来谈。饭后写匾联数件。近日行医鬻字所入,颇助生计。作修楔七言古诗十四韵。昌黎《李花》一首,韵与此同,吾诗即从韩公脱胎也。施生来,授《伤寒论》十馀条。间日一来,后不琐记。复谢翁氏妹信。又复侄婿徐怡斋信。接门人王部畇信。

乙卯三月三日十刹海会贤楼修禊,分韵得泳字

古人修禊重上巳,巳读作俟音未正。上丁上辛皆天干,地支何独着为令?又况上名摄中下,支或两逢毋乃病(假如初一日值午,则本月仅两值巳日,而又在月之十二日,安得名为上巳?此理甚明)。(〔眉〕此意未经人道。)后世沿袭不诹日,三月初三从七政。长安诗人寻旧盟,日在丁丑春正盛。楼阑六曲会群贤,湖田九野揩方镜。明窗髹几集少长,矮笺乌丝记名姓。纷纷逐队叙情话,所贵心亲无貌敬。分曹拈韵诗角雄,接席举杯酒中圣(中如字)。相将摄影列水次,共祓不祥葆真性。九衢红尘不污处,澹然弥觉春阴靓。

风雅堕地耆旧稀,吾侪不振时难更。兰亭曲水迹已陈,右军光禄爽犹竞。愧我荒伧初入室,获陪雅游足自庆。缀名幸附画图末,避舍敢撄笔锋劲。作歌匡谬兼纪游,为后百年助涵泳。(语语是当日情事,无一肤廓句。)

去春盆梅开后,移植于小静园芍药圃中,北方天气过寒,土不宜梅,姑种之,胜于抛弃墙角也。去冬之寒,剧于往年,不谓交春后枝条仍活,近日竟开花十馀朵,清芬朴鼻,与海棠、丁香相掩映,艳福奇征,喜出望外。倘能岁岁增长,玉立临风,岂非吾园殊景乎?为之喜而不寐(都下名园林立,独无梅树着花者)。

初五日(十八号)。己卯阴,微雨洒尘。未刻至大德通,偕任亮侪赴东邻福寿堂观剧。都人士梅、刘、林、尚分党标榜,足迹从不涉斯堂,而班中王素兰报章曾誉为坤角翘楚,度其必有动人处,观其《女起解》一剧,果然花颜俏丽,珠喉清脆,亦足销魂也。散后仍返通记进餐。又至谢辅庭处复诊而归。锡兄偕懿儿赴岳各庄为亡友王西岑扫墓,兼省孟常妻、子。改削昨作诗。凡五、七言古诗脱稿后,必须写出朗读,其中句弱字哑处,必多读之始见其病,随读随酌改,方成佳篇。此秘诀也。

初六日(十九号)。庚辰阴。先大父忌辰拜供。饭后为辅庭复诊。访李嗣翁。晚访小松丈,留夜餐。接惠禀。

初七日(二十号)。辛巳阴。思缄以所作修禊航字韵七古求改削,为改定数句。傍晚至王、杨二处复诊。至悦宾楼赴延铁君之约。嗣伯来辞行。伯葭来夜话。寄朱经田、汪向叔二信,为农会领款事。

初八日(廿一号)。壬午晴。起甚晏。甚矣,吾之荒也。饭后至谢处复诊。日前治正得手,误服绎芝犀角地黄汤,几致危殆,此两日皆救药,不暇治病也。访嗣老商公司事。

至天寿堂祝冯润田四嫂六十寿。

初九日(廿二号)。癸未晴,北风颇寒。西圃补种鸾枝四株,春光殊绚烂矣。饭后至西直门汪处诊疾。因至十刹海赴张君立之约,园中多花,梨花尤胜,徘徊花下不忍去。

连日读《难经疏证》。所辑旧注凡十馀家,而秦越人精义,终苦不甚发明。余拟俟用功略深,别为之注。余于《难经》,最有心得而默契古圣者,则为诊脉法,全与今人所传左右手部位不同,证之仲师而悉合。别详论之。

初十日(廿三号)。甲申晴,大风。至谢处复诊。又至沈子封丈处诊疾。至朱芷老处行吊。灯下作津浦公司致同乡启稿。复李厚卿信。又复玉山信。车中读《难经•肺浮肝沉》一条,并悟物理。彻夜不成眠。

十一日(廿四号)。乙酉晴。巳刻至乡祠演礼。归寓换马车至什锦花园溥宅、石板房冯宅诊疾。夜早寝。

十二日(廿五号)。丙戌晴。巳刻至乡祠行春祭先贤礼,徐相国主祭,余为引赞,祭毕午餐。至社政会常会。又至后铁厂陈宅、豫学校马积生前辈处诊疾。过益锠夜餐。接新甫信,萧府允于四月廿三日遣嫁。今日乡祠三老:王仲莲年伯(庆祺)自宝坻来,年七十九岁;俞小园丈(培元)年七十七岁;王少农丈(振声)年七十四,皆吾顺天老辈,皆精神矍铄,洵盛事也。

十三日(廿六号)。丁亥阴。至陈、谢二家复诊。朗轩、澜翁来夜谈。连四日彻夜不成眠,今晨尤困顿,胸热神疲,因服黄连上清丸,睡前静坐半小时,居然入梦。

十四日(廿七号)。戊子清晨微雨,园花涵润,益觉妍艳。至王、陈二家复诊。朗轩、伯葭来谈。写对二付。

自十五至廿五日目疾失记。

廿六日(九号)。庚子雨后畅晴,清润适体。日本以要求条件不满意,于昨日午后六钟下最后之通牒,限四十八点钟答复,如不允所求,即有相当之处置。项城受此恫吓,召集误国诸大员及参政议决,立时全数承认,于夜十钟送日使馆。虽躲过眼前兵祸,而主权丧失,国不成其为国矣。且如第三国之异时干涉何?(条件尚未宣布,余虽知之,然不愿记也。)吾亦愤无可愤,悲不成悲矣。午刻至圣庵寺为袁秉道同年德配点主,锡三、作霖襄题。在寺午餐。至松筠庵同乡会,议管理会馆规则,公举正副董事(即值年改称),应厅令也。农会一部分人,因一号余未到会,诸事待余而决,特在庵附开一会,逐条定议。

三钟至朗轩处陪媒,薄暮归。余此次目红颇剧,各种眼药俱不效。谢辅庭传余一方:用霜桑叶、黑芝麻煎汤熏洗(大约桑叶三钱、黑芝麻一两),云是秘方。试之,立时红减,凡熏洗五次而退尽。

廿七日(十号)。辛丑晴。写联额数件。至石驸马大街,为王幼山(家襄)夫妇诊疾。藤花盛开,薰风披拂,清馨满院,邀杨时百、罗瘿公、易实甫、郑叔进、顾亚蘧小酌赏花,以藤花糕饷客。时百携琴而来,听其弹《渔樵问答》、《阳关三叠》。时百笃嗜琴学,所得甚深。

廿八日(十一号)。壬寅晴。张侠诚、罗镜湘来谈。镜湘近治道家言,用功甚苦。余谓孔子之学,圣神广大,诸子所述,纬书所记,不尽无稽,特门人不能皆得其传,且多口传,未着竹帛。《论语》、《大学》、《中庸》,乃其至正至粹,七十子咸与闻焉,然其微言大义,后儒亦罕知之。必综三教以观孔子,乃能通其旨耳。镜湘深以为然。饭后至嘉应馆唁隐公丧明之戚。又至谢处复诊。

挽李秋丞

月泉吟社,君方舞象,我尚垂髫,旧事不堪提,沧海更挥遗老泪;江淮世家,青鬓抡魁,白头槁死,今生已如梦,儒冠休误再来身。

廿九日(十二号)。癸印晴。午前至王幼山、王芍庄两处诊疾。饭后新甫来谈,因约澜翁来此,同至庆乐观鲜灵芝剧,散甚早。接惠禀。

三十日(十三号)。甲辰阴。昆师母安葬,巳刻前往公祭,出朝阳门,过东岳庙问途,始知距太平庄茔地尚有十七里,热风扬沙,废然而返。至小拐棒胡同看二侄女,病体居然下床,盖卧枕席者十阅月矣。昨夜彻宵不寐,疲困不支,归寓合眼,稍入梦,王幼山电促复诊,勉力前往。顺至益锠夜餐,专候宝惠到京,八钟铭拍电告,惠未到,乃独食。

连日看《千金方》,研求儿科方法,始知向来见解之疏。

四月初一日(五月十四号)。乙巳阴。午后雨,彻夜未止,时有雷声。冒雨至王幼山、刘同仁两处诊疾。吴卓如、陈桐甫、伍子厚均来见。宝惠晚车自江宁到京。接石首县史持叔信并银一百元。发大兄,五、七弟妇信,告阿柔喜期。

初二日(十五号)。丙午晨微雨,旋晴。午刻至王处复诊。赴农会例会,因新从天津领到常年经费银五千元,特备酒肴宴余。此款几失而复得,余有力焉。宴毕决议应办各事。归寓临右军真迹一纸,系手札一通,《中华杂志》石印于第二册,不知得自何许?笔法遒茂,虽不敢定为真右军笔,要出于南宫、松雪之手,非元以后人所能伪托也。二女自津归宁。

初三日(十六号)。丁未阴。饭后至旧刑部街傅宅诊疾,一门喉疹传染殆遍,其势甚凶。又至王处复诊,颇有出险之象。谢作霖与其弟蕙庭(阳)、蒋德华来谈。夜,餐于益锠。为宝铭作刘嗣伯书。又为吴竹如作范隽臣书。宝铭将之粤东,叩拜辞行。此子忠厚,无机心,胆亦小,唯性浮,学无根柢,不足自立。吾深以为忧,再三勖以用功,多看有用书。勿恃我有情面,人不好意思不用我;当恃我有才学,人不能不用我。

初四日(十七号)。戊申竟日阴雨。至王、傅、谢三处复诊。王极危,傅有生机,谢已愈。张小松丈贻鲥鱼一尾,甚新鲜,内外分啖之,并招慕老同尝。吴竹如来辞行。宝铭早车出京赴广东。彤伯晚车赴天津。两日看新出《清代野记》凡三卷,署名梁溪坐观老人,不著姓名。曰梁溪,当是无锡人。所记间有足征信者,而道听杜撰者亦复不少。其记宫禁事,类皆得诸炳半聋(名炳成,字集之),不知可信否。然近世南人,不满意于清室帝后,已成一种流行性,此从古未有之变态。盖一代之亡,学士大夫作为笔记,追述先朝故事,多寓忠爱之忱,独近世不然,故余于此类纪载,不乐寓目,以其本源先不正也。唯此书尚识体要。

初五日(十八号)。己酉晴。至傅及王芍庄处复珍。闻王幼山夫人逝世,自愧学术不精,误人性命,内疚于心,寝食俱废。余每诊一重证,归来念念不忘,有时为之不眠,此心颇为所累。然欲效江湖派以不关痛痒、不负责任之方剂搪塞病家,吾又不肯为也。

初六日(十九号)。庚戌晴。五女之乳妈忽患霍乱,几濒于危。凌晨即起,为之检定方药,遂不能就枕。幸得孙真人一方服之而愈。饭后至司法部街张毓皖(家骏)处(甲辰翰林),为其太夫人诊疾。至庆乐观鲜灵芝演《蝴蝶杯》,极视听之娱。夜,饭于致美斋,澜翁作东。门人塔式古赠余吴挚甫、张廉卿二先生合评《史记》。从前门人李子周曾赠余洋装本,用洋纸两面印,偶一破损,无从粘补,且印墨稍重,即侵及另半叶,殊不适。观此重印本,改从旧式,颇胜。

初七日(二十号)。辛亥阴。饭后至芍庄处复诊。又至广惠寺吊秋丞兄之丧。访李嗣翁久谈。又访许季芗未晤。量能邀益锠夜餐。魏文石来见,出示其父静涵信,知文石之弟若泉病殁于上海。余于贞女烈妇,极表尊敬,而平日所持学说,则极不以过门守贞为然。

夫妇以情合,以义守也。既无夫妇之情,安有守节之义?归太仆《张贞女辨》持论甚正。

故法律不重守贞,不禁再醮。旌表之典,出于例外,所以励薄俗也。唯若泉英年好学,致可惜耳。检出庚帖聘礼归诸原媒何志霄。写对四付。

初八日(二十一号)。壬子晴。杨慎之、景周偕来,皆新取知事。量婿保送知事,亦审查合格。午刻至珩甫处,为其次媳点主。产后发热,医陈姓以大苦寒剂投之,三剂未终而命绝。略进午餐,至傅、张二处复诊。傅氏白喉证,十愈六七矣。又至总布胡同赵李卿处,为其夫人诊疾。归寓背痛腰酸,卧懒于兴。宝惠将行,以二十年前所买《文献通考》与之。欲究经世之学,舍正续《通鉴》及此书,无二道也。寄五、七弟妇信。

初九日(二十二号)。癸丑晴。李师葛来谈。至益锠午餐,偕惠同车至杨荫北处诊疾,顺作琉璃厂之行。傍晚又至陈公侠处诊疾。出城赴朗轩又一村之约。寄新甫信。

初十日(二十三号)。甲寅晴。西圃芍药盛开。洋月季四丛亦含苞欲绽。此乃四年

前盆景花开后移植圃间,枝条茂密,高可隐人,花不下百馀朵。凡花皆以向阳避北风为宜,种之无不活者。午刻至岳云别业赴杨时百之约。何志霄适在京,电约过寓,面谈,请其函致魏精卿于晋省。晚诣益锠夜餐,锡兄作东。接萧亲家信。

十一日(二十四号)。乙卯晴。饭后至盛幼盦处诊疾。又至张处复诊。宝惠起身南行。

十二日(二十五号)。丙辰晴。午刻至赵李卿处复诊。余初八日初诊,断其为少阳证,决非胎气,且注明切忌温散。旋请吴绎芝来,见余方案,举其说而悉反之,病家悦其言,服药三剂而病剧,经水复来,显非胎气,乃思吾言,急电相邀,而病势颇棘手矣。在吴绎芝忌余特甚,不惜相反以示奇,乃医家同道相轧之恶习,其如病家性命何?又至什锦花园瑞裕如处诊疾。晚,约张师、锡兄、量婿在龙海轩夜餐。接新甫回信。有清中叶,东南名医称叶、徐、薛。以余观之,徐、薛皆非叶匹也。叶先生治风温及幼科痘疹,补仲师所未备,救众生之沉冤,可谓独立医宗矣。

十三日(二十六号)。丁卯晴。午初赴便宜坊孙子久之约。散后至谢、赵、瑞、张、盛五处复诊,傍晚始归。又写八言大对一付。今日医、字所获共三十元。在盛幼安处晤萧亲家面商一切,脱尽俗套繁文。又阅《金匮》十馀叶始就枕。此心不妄用,庶几静而专。

十四日(二十七号)。戊辰晴。舒城孙山甫(家彦)来见。其母何氏,金波表伯之女,吾祖姑母之孙女也。山甫为吾表外甥,述及寿萱表伯已于去秋在西安病殁,闻之怆然。

饭后至赵、瑞二家复诊。在益锠夜餐。秀冬来夜谈。车中看《梁高祖纪》十五、十六。东魏杜弼对高澄曰:天下大务,莫过赏罚。赏一人,使天下之人喜;罚一人,使天下之人惧。

苟二事不失,自然尽美。可谓要言不烦。

十五日(二十八号)。己巳晴。饭后至赵处复诊。久病更医,势将危殆。余以小柴胡汤一方建奇功。李卿至此始叹服古方之可宝,而医家必须读书人。又绕至西安门外王聘卿处诊疾。四日中每日皆奔驰三四十里,而余不告困者,以沉心静气坐车中看书,听其自然,绝无烦躁、畏难之见存也。娴女归宁抵京,离膝下三载馀矣,并携外孙男女各一人。

接宝惠禀。天士先生之用药也以气,余之用药也以味,兼以形。味之说,人多知之。形则虽知而不能尽。大凡像何藏者入何藏。如马兜铃像肺,荔枝核像睪丸之类。像车轮者,多转气运脾。藤蔓生者,多入筋络。外皮坚韧者,多固卫气。中心空者,多能通中。至若有翼者治上焦,有足者治下焦,皆吾所自悟而创其用,与《本草经》不甚相符,而用之辄有奇效。此所谓尽物性之学也。接大兄信。

十六日(二十九号)。庚午晴。李啸溪同年来就诊,出示近作感事词一阕,谱以宫商,含思凄婉,结调悲凉,读之辄唤奈何。唯第三句“头岑岑也”四字,三阳平,一上声,歌之不甚协律,然又无以易之。阅此方知昔人作传奇者,惨淡经营,难以共喻也。饭后至盛、谢二处复诊。又至荫北处诊疾,并晤味云。寄五弟妇信。

十七日(三十号)。辛未晴。社政进行会第一百次纪念会,到者五十人,会散摄影。

至王、谢、盛三处复诊。酉刻至惠丰堂赴效述堂之约,鲥鱼全尾,肥鲜供一饱。中日条约,允以胶州湾还我。此日本明知欧战罢后,德国决不肯干休,故嫁祸于我,使中国代承其弊耳。举朝乃昧之于此,而以收还青岛为得计乎?项城以术愚民,适以自愚矣。

十八日(三十一号)。壬申晴,稍凉爽。饭后至赵处复诊,开调理方归,写匾额屏联甚多。车中看《梁纪》十七。梁武之耄荒,太子之庸昧,执政之昏贪,诸王侯之各顾身家、不知有国,合而构成亡国之惨。吾读此二卷,吾痛心于光绪末年、宣统三年中之朝局。

十九日(五月一号)。癸酉阴,微雨数点。未刻至农会。傍晚至谢处复诊,辅庭病垂愈,因家庭大触气恼,肿胀又作。西昌喻先生论水证,责之肝、脾、肾三脏。今日肝气伤肾,少阴之门全阖,肾水不下行,乃上逆而为喘,横溢而为肿,其势颇危矣。至泰丰楼赴康侯之约,与王晋卿兄密谈,知黄初之局将成。思缄来谈。

二十日(二号)。甲戌阴。啸溪同年来复诊。饭后至赵、盛两家复诊。傍晚老来街周仲洺又延诊。率娴、丙两女在益锠夜餐。新亲新人自津晚车到京,下榻潘家河沿庐陵馆,送去下马酒筵一桌。车中看《梁纪》十八(高祖讫)。夜半雨。

二十一日(三号)。乙亥晴。至幼安处复诊。闻三兄病,特往治之。在恒裕小坐,取款三百元。路过乾祥,还米价一百五十元。朗、存来夜谈。

二十二日(四号)。丙子夜雨晨晴。午后过礼告期,两家均不请媒人,创局也(前年过定,原媒为钱新甫、熊经仲两同年。今新甫南旋,经仲杜门却扫,若各遣少子代行,甚无谓也,不如省之)。夜饭后,抽身至幼安处复诊,幼安甚张皇,其实病势得解,吾有把握也。大风微雨。

二十三日(五号)。丁丑晴。天转凉爽。为宝纶完姻。午刻祭祖。未刻发轿。申刻结亲。酉初刻见礼。戌刻宴新妇,大儿妇代主。新妇为萧小虞亲家第四女,年二十岁。余因连年办喜事,未出帖通知,亲友闻而来贺者仍有百馀人。宝惠在宁,宝铭在粵,余以一身酬酢其间,疲困已极。

二十四日(六号)。戊寅晴。午刻新妇回门。申刻约荣昌来摄影,采涧夫人居中坐,儿妇五人列于左,女十人列于右,不可谓非家庭之盛也。昨停诊一日,病家望眼将穿,扶倦赴盛、谢、周三处复诊。辅庭因大怒而病势反复,今诊其肝脉垂败,甚可危。

二十五日(七号)。己卯晴。一日不出门,挈娴女、蘅侄女至益锠夜餐,适遇朗轩,代付价而去。近数年宋诗风气盛行,以余所知,陈弢庵、陈伯严、郑苏堪皆学黄陈,赵尧生学东坡,梁任公学山谷,皆诗家之卓卓者。余则专以中晚唐为师,不再易其趋向。犹忆庚子处危城中,日读少陵诗,不知我之为少陵,少陵之为我也。辛亥以后,日读晚唐诸家诗,又不知我之为晚唐,晚唐之为我矣。读诗作诗,俱关性灵。与性灵不浃洽,不能强我嗜他人之所嗜。与性灵相接触,心头眼底,酝酿氤氲,不自觉与之俱化。身之所历,逐处动心,一番举起一番新,较从前更进一步矣。

二十六日(八号)。庚辰晴。午刻设筵会亲,唯亲家太太一人来。出城谢南路客毕。

惠、铭出京,襄在厅当差,纶、懿在学校,更无分劳之人,亦苦矣。顺为辅庭复诊。谢小虞亲家信。寄大兄信。接董秉勋江西信。子谨学博之子,从不通音问,因范隽丞为检察长而来。余尚不悉其台甫,可谓临时抱佛脚矣。大凡临时抱佛脚者,无不过河拆桥。彼固与我无涉也。连日看《通鉴》梁简文帝、元帝纪。桓温枋头丧师而废海西公,宋武关中丧师而篡晋,侯景巴邱丧师而篡梁,以及齐文宣周闵帝之篡东西魏,皆因威信既失,惧不足以自存,日暮途远,遂倒行而逆施。此固前史之章章者。

二十七日(九号)。辛巳微雨数点即晴。饭后至穆宅贺嫁女喜。顺谢西城左近客。傍晚步行至澜老处,留夜餐,朗轩接踵而至,久谈乃归。近日蟋蟀鸣于阶下,萤火飞于墙隅,当此夏至以前盛阳之候,乃见此纯阴之物,真宵小得志时矣。抑中国其有兵祸乎?隐公来久谈。

二十八日(十号)。壬午晴。饭后至长叔起家行吊,即谢北城客,奔驰三十里;到家疲矣。彻夜不成眠。谕宝惠书,论作公牍文法,当专学西汉人、唐人,并举近日所读《通鉴•梁纪》两条为一隅之示。

二十九日(十一号)。癸未晴。晨间竟未入梦。午前至周仲洺处复诊。未刻将出宣武门祝珩甫五十寿,豫学堂大火,楼阁俱付一炬,警兵扎路,不通行人,至六钟始往,又为辅庭复诊。珩处夜餐甚劣,忍饥而归。接宝铭信,嗣伯委充矿务科二等科员,月薪六十元。何氏表妹来拜,金波表伯之女,吾胞祖姑母之孙女也,适舒城孙幼屏(德璋)。就枕前读马虞臣五律十馀首,以定心气。其五律之妙,直可追随右丞,超出中晚诸家之上。唯右丞兴象深微,后来视之,总觉着力耳。兴象二字最未易言,作诗不窥此境,终非上乘禅也(古文讲体势,诗讲兴象,皆非门外汉所知)。

三十日(十二号)。甲申晴。孙幼屏来谈。未刻偕夫人、恩女至丹桂观剧,散甚早,夜餐于益锠。接惠禀,知初六日随冯帅北来。温李诗,非读破千卷书,不能道其片语。才人学人,兼而有之。宋人诗最为枵腹者所喜,然如东坡、山谷诗,语语有出处,运内典而融化之,亦岂易言哉!湘乡文正言,世人每自命能使贪使诈,正恐欲使贪诈,反为贪诈所使耳。真名言也(此出于余所记忆,恐与原文不符)。为蒋德华题泰岱观云图。

题蒋德华泰岱观云图卷

驱车两度绕山根,望里烟云割晓昏。今日奇观披絮海,小窗合眼梦天门。置身绝顶孤鸿翥,荡足洪涛万马奔。奕奕眉间豪气在,与君杯酒话乾坤。(后三句似尚雄阔。)

(〔眉〕十三元韵,音最不谐,作律诗须知选韵。)

五月一日(十三号)。乙酉阴。啸溪同年来复诊,澜翁亦至,合拍《钗钏记》谒师一出。饭后至东城沈处诊疾,因答谢城内外各客。

初二日(十四号)。丙戌阴雨。至谢处复诊。疾殊无可挽救,唯对于辅庭不便回复,只可虚与委蛇。又在恒裕取款。看《通鉴•梁敬帝》讫。

初三日(十五号)。丁亥阴。答谢西北城客,赴农会常会。唐昭卿同年建议养鸡,简易可行。接惠禀,以有交涉案,不克来。(冯军调戏英国女子,不从,怒而以枪刺之,兼伤英妇孺二人。吾国军人程度如此,安望强盛乎?)

初四日(十六号)。戊子黎明雨达午,西北风起,极凉。余忧闷无聊,唯看《小说月报》消遣。至谢仁冰处为女婴诊疾。灯下写联额数件,腰痛腿酸,艰于俯仰,老病侵寻,精力顿减矣。接惠及宝骏贺节禀。

初五日(十七号)。己丑晴。腰腿崛僵益甚。晨起祭神,余上香,命宝襄行礼。午刻祀先,跪拜后两人扶掖始兴。先考、先妣在上,不料当年髫龄孤儿今日亦衰病如此,思此黯然。命儿辈清还账目。申刻诣澜翁剧谈,冒雨而返。夜雨达旦。

初六日(十八号)。庚寅半日雨。接宝铭禀。

初七日(十九号)。辛卯晴。两日腰仍不健,延诊者皆却之。唯随意倚隐囊看书自遣。隐公来论学,近方治《易》,自谓所得在汉宋诸儒之表,俟预知临终之年,乃著之竹帛,以示世也。余力学不如隐公之纯,然视古今笺注亦多,印之吾心而不合。庞斌如自江宁来,为宝惠接眷,留其下榻南斋。儿妇、诸女在泰丰楼为大媳饯行,固求余往,力疾与夫人同车诣焉。归与斌如谈至夜分。发南昌盛少怡表叔信。

初八日(二十号)。壬辰晴。舒宾如自奉天寄节敬三十元。二侄女病甚,拍电恳诊。

与夫人同车而往,误服曹医酸濇多剂,致肝气聚而上下攻冲,急用疏剂救之。夫人率新妇北城谢客。余换坐人力车归。灯下读《史记•孟子荀卿列传》。吾于此篇读之十馀过矣,愈读愈见其妙。

初九日(二十一号)。癸巳晴。托大德通任亮侪在打磨厂旧书肆买《礼记旁训》二部,授汀、振两儿读之。(打磨厂书肆专卖旧日学塾所读书。)今日小学生读《礼记》者鲜矣。旁训最便幼学。知从前课蒙之本,胜于近人所编教科书。教育部偏弃彼而取此,不解其是何肺肠。清朝三百年天下,亡于练兵、教士。练兵之罪,载洵、毓朗、铁良辈尸之;教士之罪,张之洞、张百熙尸之,千古不能逃其责也。偕夫人、娴女、恩女在益锠夜餐。

夜,躁热不堪。

初十日(二十二号)。甲午黎明微雨旋晴。夏至节。以馄饨荐先人。饭后至陈静斋处诊疾。又入城为二侄女复诊。晚,在天福堂请管丹丈、袁锡三、董松泉、白仲三、叔明、刘孟禄、史小坪、量能婿,皆廿三日分任职务、出力帮忙者也。顺为彬如洗尘。余腰痛未

平,未能往,命三儿作主人。接梁叔庄信。连日看宋赵与时《宾退录》共十卷。余最嗜宋元人笔记,择其宏深有名者,储积有二十馀种,盖有三益:一、读之较经史省力;二、娱神解闷胜小说;三、随处可以增长学识。

十一日(二十三号)。乙未阴。宝惠随冯帅到京。未刻访李仲卣。又至幼盦处诊疾。

夜雨。惠带来鲥鱼三尾,前晚在焦山江中网得,刘梅舫以三元买之,储以大木桶,勺江水养之,银鳞尚跃。舁致火车,一路换水,一日夜驰至京,即付庖人蒸制,夜餐饱食。自来食鲥鱼,无如此次之鲜美者。分赠思缄、澜翁、三兄各半尾。惠又携白沙枇杷、鲜荔枝,恣尝三新,飘飘有仙气矣。口福洵不浅哉!约朗轩晚餐,未至。纶、懿学堂暑假,在家每日讲授《史记菁华录》,宝襄及宝娴、宝馨二女同听,自今日始。

十二日(二十四号)。丙申阴。武进张竹怀(祖荫)自言系袁珏生之表弟,嘱其来见。询来意,欲在京行医,恳余姓名登报介绍。此事非书画篆刻可比,既为介绍,不能不从而揄扬,用药杀人,吾负其责。此君医术,素所未知,聆其自谓学守汉宗,则造诣可想。

五媳二十岁生日,面后至南太常寺街沈步洲处为小孩诊疾。步洲乃子振同年之胞侄,子钧表姊丈之子也。归坐簃中,读《通鉴•陈武帝纪》毕。又随意写小横幅尺许,将贻长发酒肆主人,以换陈绍酒。主人姓张,酷嗜吾书,曾以旧藏上好女贞酒换吾书一纸。此幅他日可称为换酒帖矣。朗轩、澜翁、润泽均来剧谈。朗轩出示近诗十馀首,于此事煞有工夫。

接季文五太爷信。

十三日(二十五号)。丁酉晴。门人张子晋(之锐)自江西来,谈医甚洽。其论脉法,宗《难经》,与余合,且引《史记•仓公传》,证明古医经之失传。客去,余即检《仓公传》读之,其可解者不过十之二耳。闻张翰风先生曾注此传,惜未见刻本。访丹云丈,又访范棣臣,调停李仲卣之意见。祝何芷汀生日,未下车。

十四日(二十六号)。戊戌晴。热甚,惮出门,补批《家塾古文读本•王守仁申明赏罚疏》(此辛丑年授宝惠及张润泽、刘千里之读本,唯此一篇未加批点,今特补完)。此本为余心血所萃,惠颇得力于是,拟令排印以广其传。在益锠夜餐。昨写小卷托丹云丈贻长发,果送来真陈绍酒十斤。

十五日(二十七号)。己亥晴。申刻大雷雨。乘骡车至二侄女处复诊,卿和为雇马车送归。答谢刘梅舫信。世母吕夫人生辰拜供。

隐公长兄,七载相知,两心默印。劝善规过,有古人风。其志洁行芳,难为不知者道也。太夫人年逾九十,隐公挈妻孥归省,即日戒途。垂老分襟,重来何日?黯然伤别,彼此同之。方其聚首一方,不自知光阴之可贵。尘劳间之,疾病阻之。

迨别后相思,未尝不以阔疏为悔。屋梁落月,惆怅而已。暑雨积痗,赋诗赠行。同心之言,尚望继作。

岭南重见陈夫子,旅馆相逢意便倾。旧学凋零朋辈少,晦冥风雨听鸡鸣。

松间精舍拟沧洲,列坐莘莘尽胜游。一卷谨言惩党祸,狂澜砥柱障中流。

千秋格致得真诠,圣道居然一贯传。省识吾心皆易象,寒梅皎月见先天。

道义论交肯尽规,长安良友亦严师。布帆无恙归南海,吾过能闻更望谁。

高堂健饭喜相闻,乡里从兹德共熏。独有离群南望恨,佛桑初日万重云。

十六日(二十八号)。庚子晴。隐公、润泉来谈。傍晚访梦陶丈,留夜餐。为二侄女乞得真龙涎香少许,以治气痛。

太平湖晚步

绿阴幽草晚微凉,缓步湖边意欲忘。一种清芬人未晓,南风处处枣花香。(自来未经诗人道及。)

十七日(二十九号)。辛丑晴。大媳挈孙男女赴江宁。饭后与夫人同车至北城,祝效述堂七十寿。又同视二侄女病,薄暮始归。门人朱品三来见。接刘嗣伯信并贰拾元。

十八日(三十号)。壬寅晴。啸溪同年来畅谈。晚至安福胡同赴何志霄、李洛如、陶朴如之约。燥热甚,殆不成眠。

十九日(七月一号)。癸卯阴。巳刻访何志霄,交去魏处纳聘庚帖、首饰、尺头、元宝,托其携沪付还,结此一重公案。至益锠午餐。复诣农会常会,筹备大会成绩,循行阡陌,验谷蔬生活程度,辨人力之优劣。夜读晚唐张乔诗,悟唐人炼句,自有法度,少陵所谓诗律也。今人作诗,竟是乱道,大抵五律以王、孟、杜为三大家,中唐纯以韵味胜,晚唐纯以工夫胜。故五言律诗,唐人实臻其极。宋以后,七言或有胜前处,若五言则无能出其范围。此乃余近日诗学长进之境。思缄来畅谈。

二十日(二号)。甲辰晴。吴介眉同年来谈。饭后至广宁伯街马处诊疾。在益锠夜餐,澜翁作东。复季文五太爷信。读《通鉴•陈文帝纪》。《北齐书》,世无称道者。观涑水所录齐事,叙次之佳,岂后来史家所及。

三更梦中大哭而醒,二十八字忽上心头,急起挑灯记之心痛呼娘百不应,醒来泪眼对残灯。孩时容貌浑忘却,梦即相逢恐未凭。

二十一日(三号)乙巳阴,时有点雨,天顿凉爽。饭后至东城看二侄女病,曹医之毒已解,日见健复矣。

二十二日(四号)丙午晴。饭后至社政会。冯华帅来拜。

二十三日(五号)丁未阴。午刻在乡祠公请冯帅,主人十人,皆同乡也,尽欢而散。

入城又至马处复诊。随意看王船山《读通鉴论》廿馀篇,论古有深心卓识,无一门面语,如此方许读史。唯船山生当两朝兴废之交,种族之见太深,掺入意见,便不尽公平。其诋毋邱俭,则纯为吴三桂借清兵而发,与史书事实不甚相符。论十六国魏、齐、周、后唐、后晋,皆有不屑之词,以其为异族也。接范隽丞信。

二十四日(六号)戊申晴。思缄藏《大云山房初集评本》,乃尊人仲求世伯过录本,亦间下己意,特借来照录。今日起手评两篇。此评本,或云出于张皋文先生,或云即子居府君所自定。细玩评中语气,两说皆有之。其论文中义法,非自定不能如此道出甘苦也。

从前伯初族叔祖曾刊于湖北,为省工费计,圈点只标起讫,评语亦有脱落处,余曾用朱笔填补一过,辛亥冬毁于火,甚惜之。故再录此本。前岁江叔海云,尝得大云山房集外文十三篇,乃咫进斋拟刊未就之稿本。余求写目录见示,果皆初、二集所无,当向叔海借抄,付诸剞劂。读《通鉴•陈文帝纪》上毕。桐琴甫来,偕坐汽车至益锠夜餐。张子晋偕其友南通沙昌寿来见(字珠垣,亦宦江西)。素昧生平,初见即为其子乞范隽丞信,余婉拒之。

又乞濮青孙信,亦拒之。世乃有如此孟浪者!世风日下,几自忘其不堪,可笑可叹!

二十五日(七号)。己酉晴,热甚。写屏联大小七件。随意读《三国志》贾诩、刘哗、孙资诸传,始知一代之兴,必有忠实智谋之士,建经国大猷,树根本至计,以创业而垂统。未有朝无重臣而可长久者也。其时辅佐,以魏为最多,吴次之,蜀最少。然一诸葛公而能延数十年之祚。魏虽三四传而削,然晋承其绪以致统一。此当就天下生民论,不以一姓论也。读史宜于此处着眼。至王酌升处诊疾,因诣澜翁,夜饭后归。

二十六日(八号)。庚戌晴。至王处复诊。至东城燕寿堂祝王殿臣六十生日。出前门答拜沙昌寿。晚饭后大同公寓傅姓电邀诊疾,关系急证,虽晚不能不去。

二十七日(九号)。辛亥晴。两日热甚,几达百度。傍晚始出,至王、盛两家诊疾。

在馀庆堂洗澡。赴丹云丈便宜坊约。

二十八日(十号)。壬子晴。饭后至朗贝勒府贺嫁女喜,顺为幼安复诊。原拟赴北城,炎熇逼人,昏闷欲病,遂归。看《东方杂志》,有《读书勺言》一大篇,其中论读书之益并择书专看法,有极精到语,学生当以为法。

二十九日(十一号)。癸丑向明风雨交作,搴帷而起,神气稍清,惜一阵即止。饭后啸溪偕曹心泉(元和人,精于音律)来访,以马车迓澜翁来,合拍《钗钏记》中谒师一阕,余唱张御史,两时许始散。南海潘若海(博)来访,今之词家,梁女士《艺蘅馆词选》中曾录数阕,于此道极深,谈及今日海内能手,当推归安朱古微前辈(号薑〔彊〕村),词学梦窗而得其真。吾于词学近五年始窥门径,垂老思力有限,不能更致精矣。平湖葛荫梧以两代画家征题。其祖名肇基,字寿芝,己卯浙闱出次远堂伯门下;其父绍金(良),乙酉选拔戊子举人,皆年世交也。荫梧出示副本,则当代名士,琳琅满目,余未易措词也。晚,偕夫人率两女餐于益锠。餐后访思缄。特访裴伯谦(景福)夜谈,裴皖人而家无锡,富收藏,精鉴别,刻《壮陶斋丛帖》,钩刻极工,两世宦囊巨万皆耗于此。出示王右军临钟千文墨迹,乃三希堂祖本,曾人《宣和书谱》。高宗初定为真迹,继细审为双钩本,出于唐名人之手,宋徽宗泥金瘦金体题签。实希世之宝,即为唐贤双钩,亦何异真迹耶?又见东坡千文墨迹手卷,卷后杂书三段,快雪堂曾模勒上石,真坡书之雄,笔端起落,具大神力。细玩良久,觉有无穷巧妙,摄入指腕间。又见南宫《云山得意图》。又见思缄处宋拓阁帖残本一册,中有王洽、王廙书,乃知真面目如是。余携坡公《烟江叠嶂歌》墨迹示伯谦,赞叹欲绝,谓骊龙颔下珠,得一足自豪矣。归甚晏,临睡大雨,喜极,坐听久之。

六月初一日(十二号)。甲寅竟夜大雨,彻晓始晴,天顿凉爽。午刻至王处复诊。又至东城为二侄女诊暑痢,归甚疲。晚,步至龙海轩便餐。

初二日(十三号)。乙卯晴。林女、櫻孙均病喉疹,延房星桥来,内外兼治。至润田处为冯四嫂诊疾。又折而西至杨、王两家。宝惠请涛贝勒、桐琴甫在益锠夜餐,余亦往,畅谈至十一钟始散。谈及昨日敬懿皇太妃五旬千秋,王公、师傅、近臣均蟒袍补褂入祝。

内廷传戏,鑫培、小楼、怡云、瑶卿等以改革之后宫廷复有斯举,皆竭尽心力,各奏其长,虽谕以少休而不肯,较从前传差倍殷报效。噫!诸伶可以风矣。门人涂璧垣来见。

初三日(十四号)。丙辰晴。约昆曲会中诸友,在三松精舍坐唱,局中合余为十五人。六钟开锣,十钟散,共唱十四出。余配唱《谒师》、《扫秦》。涛贝勒、桐琴甫、庄思缄出资听焉。啸溪、澜翁与余及惠均出资,极弦管抑扬之乐。

初四日(十五号)。丁巳夜半大雨,至午始霁。至沈步洲处诊小儿疾。看《宾退录》,有一条云:“古今论天体者,言人人殊,然天主动,地主静,未有谓地动者也。唯《考灵曜》曰,地有四游,冬至地上北而西三万里,夏至地下南而东三万里,春秋二分其中矣。地恒动不止。譬如人在舟而坐,舟行而人不觉。其说独异。”按新学家动谓古人不知地转之理。《考灵曜》为《尚书》纬书,出于圣门之绪馀,是地转之说,圣人固已知之,赵氏乃谓其说独异,何耶?新学后生,读书不多,轻诋中学,直井蛙而已。为儿女讲《史记》,因思旧小说《水浒传》,实能得龙门妙境。金圣叹评语,亦尽发其秘。余之解古文义法,盖自十五六岁时读《水浒》始,如瓦官寺、草料场、浔阳江、碣石村诸篇,至今味之不尽。

初五日(十六号)。戊午阴。饭后赴农会。至顺天府为沈大京兆二世兄诊疾,久谈。

夜大雨。车中看《宾退录》有一条云,熙宁青苗法行计息推赏,否则废黜。官吏畏罪希进,

所散唯恐不多。此与今之验契给奖何以异?乃知聚敛秕政,千古一辙。

初六日(十七号)。己未晴。至冯四兄处复诊。又至沈处复诊。乡祠公请李秀山将军、田韫山次长,未暇赴,宝惠代往。寄宝铭信。夜半大雨如倾。

初七日(十八号)。庚申雨,达午始止。至长椿寺为毕怡臣夫人点主。社政进行会开三周年纪念大会,余辞会长,会员三十馀人,坚请连任,不肯易举。力辞不获,只得再任一年。闻二侄女病剧,往诊。换雇马车至顺天府复诊,九钟始归。匆匆夜膳,再出至盛幼安处诊疾,泥涂困顿已极。夜复雷雨。光之速率过于声,故先见电而后闻雷,其实一物也。《春秋穀梁传》曰:“电,霆也。”以霆诂电,汉儒之学甚明。车中看《宾退录》毕。有东西周考一篇,极详晰。赵氏此录,欲仿《容斋随笔》,而功诣识见,不逮远甚。说经评史,皆无入微之论。撷其菁华,十之四五而已。阅完庋架中,换看《水东日记》。

初八日(十九号)。辛酉晴。饭后至城外,为姚景侪夫人诊疾。误服镇坠之剂,小便淋沥不得出,痛苦异常。余断为膀胱上戾,尿管压迫,气化不行,祖千金葵子升麻汤法加桂枝以疗之。热甚,至恒裕少憩。在益锠夜餐,惠付资。夜,雷雨达旦。

初九日(二十号)。壬戌晴。闻二侄女病笃,偕夫人、恩女同车视之,乃病已转疟。

凡大病、重病日久转疟者,皆吉兆也。余昨为姚氏所开之方,今日已传至北城,盖断证奇,疗法奇,而上字又为人所不识也。稍坐即至水獭胡同,为存懋亭夫人疹疾,久坐以歇马力。

懋亭以行商,住库伦十馀年,为余说库恰情形甚悉。发奋出城为姚氏复诊,所苦竟一药而愈。车中看《水东日记》三卷。书凡四十卷,明昆山叶文庄公(盛)著,所记多宣、英两朝朝章国闻,当时文献,不分体次,随手记录。

初十日(廿一号)。癸亥晴。一日不出门,照评《大云山房》五篇。薄暮散步太平湖畔。夜复雷雨一阵。接吴卓如江西信。

十一日(廿二号)。甲子晴。黎明雨,至午乃霁。复谢史持叔,舒宾如、钟瑞臣三处信。至姚处复诊。门人姚景侪、江子厚均自南归。过益锠夜餐。量能婿保送知事核准,今日传询揭晓,以知事用。晚凉,读玉田词,亡国之感,殊难为怀。文与诗不能如此之沁人心脾,凄然欲泪也。“断桥流水,待招来,不似旧沙鸥”,余于旧日同年同署故人已出仕新朝者,常觉懒于往还,正是此意境耳。

十二日(廿三号)。乙丑晴。照评《大云初集》卷一讫。谢作霖来谈。至姚处复诊,风雷雨忽至,一阵即止。入城至裴伯谦处为其世兄诊疾。三兄侧室又生一男。司空曙诗:“黄金用尽教歌舞,留与他人乐少年。”清室新政,练新军,遣学生出洋留学,得毋类是,抑又不止乐少年而已。乃知唐人诗有文外远致,往往如此。此所以非宋以后所及也。

十三日(廿四号)。丙寅晴,颇热。随意看船山《读通鉴论》五代一卷。其痛斥桑维翰引契丹入中国,盖为吴三桂而发。然维翰实为庸鄙媚外之尤。余前记曾论之,船山斥之非刻也。傍晚至姚处复诊,治病先救其最急者,仲师心法如是,难为浅人道也。偕夫人率惠、娴、恩在益锠夜餐。月色皎然,明星满天,无云而大雨如注,真奇景。向晨复滴一阵。

十四日(廿五号)。丁卯午前晴。照评《大云》卷二文数篇。至沈处诊疾。病人夜热铲语,两胁胀痛欲死,块热如火。其儿女惶惶,欲备后事。余认定邪乘血崩而入血室,以小柴胡汤去黄芩加牡蛎治之(增减谨遵仲师法),半日一夜连进三剂,其病若失。据病人言,此药一入腹,顿觉气舒痛减。仲师经方,不啻神丹,世医不知用、不善用耳,乃云“古方不能治今病”,彼讵知古方何等哉!余谓医家熟读《难经》、《伤寒论》、《金匮》三书,而辅以孙真人《千金方》,不患不成神医也。(刘、李、张、朱、喻、叶六家可参看,此外则用力多而收效少。)(〔眉〕张是戴人,非景岳)中途狂风阴晦,疾驰而归,甫入门,檐溜如绳矣。大雨至夜始止,中庭积水尺许。自初四至今,每午后必雨,而午前必晴,赖此不致沉浸。车中看船山宋论十馀首。张小松丈电邀晚饭谈天,惮雨未往。彻夜不能入梦。

十五日(廿六号)。戊辰阴。饭后至尹署,为沈大京兆两世兄诊疾,路过金鳌玉蝀桥北岸,荷花盛开,马车缓缓而行,凭窗玩赏。又访裴伯谦,兼为其二世兄复诊。夜复微雨。接宝铭禀,述省垣西关水火灾情,惨然者半日。宝惠挈樱、保附早车至津,接乘津浦快车赴宁。

十六日(廿七号)。己巳阴。世父资政公生辰拜供。饭后至沈步洲、姚景侪两处复诊。步洲之弟星五病温热甚剧,余合白虎、承气为一方治之,连进三服而愈,竟不烦改方。

薄暮偕张师、锡兄至牌楼旁聚仙居小楼夜餐,局面较龙海轩稍大,颇可一饱。三人联步踏月而归。车中看《通鉴•陈文帝纪》毕。北齐虽昏乱之主相继,而却能制法,如定律授田,隋唐皆取以为法,是其心犹在民事也(〔眉〕愧煞今日)。

十七日(廿八号)。庚午晴。至顺天府及裴伯谦处复诊。余所藏坡公《烟江叠嶂诗》真迹,伯谦拟借付珂罗版影印,将取以镌于壮陶室丛帖中,希世之珍从此流传,亦快事也。车中看《通鉴》陈临海王、宣帝纪。接史持叔石首信。大兴、宝坻、武清各县蝗灾。

十八日(廿九号)。辛未晴。饭后微雨一阵。至沈处复诊,风雨骤至,遍体淋漓。典臣自津来。接彤伯信。近日无事辄看《礼记•檀弓篇》(钦定汇纂本)。此篇多为无礼之礼而设,圣贤酌中立制,或缘义起,或本情生,或因其时之习惯,虽非传自孔门,而传之者必为一再传之门人,其诸多出于游、夏之门欤?十九日(三十号)。壬申晴。幼盦来谈。未刻至尹署复诊,行至单牌楼,风雨骤至,逾半里,截然而止。又至二侄女处诊视。天际轻阴,凉爽可喜。六钟归,过石驸马大街,则见行潦纵横,抵寓则积水数寸,尚未消也。询知自三钟至五钟,大雨滂沱,雷电交作。

而东北城竟一点俱无。谚云“夏雨隔一条绳”洵不虚也。其晴雨界画,则在缸瓦市南。同时由北而南者,衫屐徐行;由南而北者,蔽帷张盖,岂非奇观。接惠江宁禀。为儿女讲《史记•河渠书》。瓠子歌云:“鱼沸郁兮柏冬日。”下三字颇不可解,注改柏为迫,谓鱼行如迫天日也。无论词旨难通,而冬字又作何着落?二十日(三十一号)。癸酉阴。彻夜不得眠,倦甚。心气衰耗至于此极,真废人矣。

至沈处复诊。在馀庆堂洗浴修脚甚适,因叹无论何事,凡专门之学,熟极自能生巧也。为儿女讲《史记•平准书》,示以作文用排偶之法。惠由南京寄来一百六十元。

二十一日(八月一号)。甲戌半日晴。未刻至农会。拟往视二侄女,黑云怒涌,雨脚低垂,疾驰而归,中途大雨。思缄阻雨,在此久谈始去,旋电邀余过饭,兼至裴处复诊。

李直绳形容前粤抚德寿情状,维妙维肖,笑不可仰。如此人物,久领疆圻,无怪排满风潮之激烈也(革党史坚如第一次放炸弹,即谋击德也)。化石桥泥深没踝,京师不能废骡车。

在伯谦处恭瞻清室三祖七宗御容摄影缩照册。太祖尊严若天神。圣祖蔼然若老儒,而眉目别具龙风之姿。高宗具福寿相,望而知为太平天子。宣宗以下则颐颔短削,气象迥非前代之比,殆亦运使然耶?今日赴康侯之约,与王晋卿晤谈,知黄初之局将成,为之三叹!

二十二日(二号)。乙亥阴。八点钟即为阮斗瞻处电话催去诊疾,斗瞻中暑甚剧。至二侄女处复诊,午餐。又为沈星五复诊,前病愈而又发,仍以白虎合承气两剂而瘥。归寓,史益三久候,畅谈而去。傍晚,阮处以汽车迎复诊。阮住东安门内南河沿,途中往返、诊脉、开方,钟移不过两刻耳。

二十三日(三号)。丙子晴。午前至阮处复诊,病已十愈五六。归写武进馆门额。申刻至浦信公司,应李啸溪同年曲局。亥正始归。

二十四日(四号)。丁丑晴。午刻至阮处复诊,开一清馀邪养津液之调理方。闻三兄病剧,换车往诊,为史绶紫误药,颇可危,急以大剂白虎汤救之。又至会馆为骆丽笙诊。

又为沈星五诊。归家九钟始进晚饭。甚热,甚疲。斗瞻之病为暑入心包(凡病之入心者,皆是心包络,若直犯心君,顷刻死矣),西医必指为脑气筋病。其实心气上通于脑,中医之旨一也。观于沉思悬想者,或仰面而思,或俯首而忆,或以手按额角,则心与脑通明甚。

余用药以羚羊角为主,辅以昌蒲、朱砂。羚羊挂角而眠,其灵气全在角,角之性直达巅顶,故用以祛脑气热昏之邪。此理为余所悟出,屡用以治惊狂,无不立效。医家但知其能清肝经血热,或透血中伏热,未能尽其功用也。申初刻两日并出,众咸见之,日旁有单珥。

二十五日(五号)。戊寅晴。饭后视三兄。昨晚今晨进药三碗,则已热和泻止,神思顿清矣。此方可为神效。史绶紫庸劣胆大,其罪可诛。温病而服温燥药,若再进一剂,疾不可为矣。至姚处复诊。又入城至阮、盛两家复诊,闷热欲昏,得微雨而稍解。夜十一点钟,斗瞻因陡患腹痛,遣汽车来迓,不过积滞为盂,乃至大惊小怪。所喜更深人静,车开极足,其速率过于火车,凉爽甚觉快意。接惠禀。

二十六日(六号)。己卯阴。至三兄及姚处,又至马冠五处诊疾。夜雨。

二十七日(七号)。庚辰阴。凉爽如秋。先大夫忌日拜供。饭后至阮处,啸溪在彼专候,斗瞻已全愈,相与剧谈。又至二侄女处。葛荫梧以其尊人毓珊户部《爱日吟庐书画录》见贻,计正录、续录、别录共十六卷,体例仿《江村消夏录》。别录则皆册页、扇面、楹帖,为著录家别开生面矣。

二十八日(八号)。辛巳

二十九日(九号)。壬午

三十日(十号)。癸未澜翁枉视疾,在内室久谈。

七月初一日(十一号)。甲申阴,微雨。至(应为自一一整理者注)廿八日至今,齿痛龈肿苦剧,几废寝食。延房星桥医治,视右龈有一孔溃烂出脓,深可二分。年来屡溃屡痛者此也。敷拔毒生肌药以杜再发。思缄来视疾。电灯下勉写余氏祠额四大字,每字大可二尺。又以八言大联写四言,濡染淋漓,腕力尚健。今日寅刻日有食之。北京食四分一;福建最甚,食八分一(应为食二分一一一整理者注)。

初二日(十二号)。乙酉晴。龈伤略减。李仲权来,坚邀为斗瞻再诊一次,即可放胆入直公府。勉为一行,病已复元。廿七日所诊斗瞻之弟妇、侄妇、侄女均着手安全。接惠禀。又接铭禀。又广州萧小隐信。又天津嵩岑叔祖信。中兴之中,有平、去二音,杜诗“今朝汉社稷,新数中兴年”;又云“神灵汉代中兴主,功业汾阳异姓王”,是两音并用。

初三日(十三号)。丙戌晴。姚氏病极难着手,前已辞之(其家中人有半知医者,时时以私意开方挠乱,而服药又不中节度,最为医家所忌)。今又苦邀,不得已往诊,病弥不可为矣。又视三兄疾。夜雷雨。

初四日(十四号)。丁亥阴。饭后至京兆署诊疾,往返经金鳌玉蝀桥上,翠盖红裳,凉风送馥,凭车窗徐赏,心旷神怡。冯公度在织云公所为太夫人庆寿,遣纶、懿代行。寄惠信并家存红素绸幛共五份,托禁卫军带。又看《水浒》末一回宋江等诈降,张叔夜责之曰:“我若今日赦免你们时,后日再以何法去治天下?况且狼子野心,正自信你不得。”此书施耐庵成于明初,惜乎明末熊文灿诸人未读此书,致以招抚流贼亡明社稷,莫谓稗官无正论也。

初五日(十五号)。戊子阴。饭后至王粹老处诊疾,年八十二矣。又至社政会少坐。

又至农会议决蚕桑讲习所归并事。出后门至沙井胡同为奎乐翁诊病。风雨晦冥,疾驰至二侄女处,晚餐而归。半日奔驰三十馀里,尚不甚疲。接翁氏六妹信。又接宝骏禀,初八日可随陶芝泉到京。

初六日(十六号)。己丑晴。张景韩来畅谈。出城至姚处复诊,病已无救,直言却之。诣澜翁谈,夜饭后归。《难经》诊脉法,与后世分排两手部位,迥不相同(两手分排之说,虽本《内经》,然《内经》乃汉人所托之书),而与《伤寒》、《金匮》相合,乃古圣诊脉真诀也。自来名医读《难经》,竟无一人注意及此,岂非奇事!秋凉夜永,拟注释此经以阐其秘。杨度、孙毓筠、严复、刘师培、李燮和、胡瑛立筹安会,议复中国为君主。

此救时第一义也。民主共和之政,三年来其效可睹矣。余于宣统二年曾上疏请立国会,盖

想像君民一体之,庶几决壅薮而见开明,为宗社延灵长之祚。不意清室竟亡于议会,民国复几亡于党私。(〔眉〕八股调忽来腕底,阅之失笑。)正人君子罕预其间,适为宵小假借营私之具,然后知天下事断宜以实验为准绳,理想政策万不能谋人家国也。换一任总统,捣一阵乱,或不幸总统中任而殂,则其竞争为尤烈,中国之乱将无已时,而吾辈受祸尤无底止矣。

初七日(十七号)。庚寅阴。啸溪同年令郎骧侯(驷)来求诊。申刻至二侄女处诊疾,雷雨骤作,久坐俟雨止乃归。有人以宣纸大斗方求书,灯下为临《超然台记》百馀字。

初八日(十八号)。辛卯晴。门人戴仲嘉来见。闻澜翁卧病往诊,来势颇重,开方而去。至农会,议补栽玫瑰花事。傍晚又视澜翁,服药后病已大减。密云刘子馨因其夫人病剧,寄书详列病证求方,特为推究病源,研求治法,拟方寄去。

复刘子馨问妇病(密云县城内木头市)

来书另纸所示病证,已见虚损之象。凡虚损诸病,皆始于脾伤。脾伤则肺先受之。

尊夫人素日肝郁伤脾,而喜啖瓜果,生冷又足伤脾。脾衰则冲任之气亦衰,故月水常后期过月。脾病则身瘦、体惫、面黄、不思饮食。传于肺,则咳嗽、咳血、吐涎沫之证见矣。肺燥则叶萎而下垂,呼吸、气祸之,故喉间作痒。肺伤则心火愈炽,而自汗、盗汗、心跳、小便短赤之证亦见。迁延日久,顺传至肾,则骨蒸、骨痿、泄泻相踵而来,疾遂不可为矣。虚损之脉忌洪大,尤忌细数。洪大则气不归根,细数则血轮将涸。

今来示尺脉微细无力,左更沉细如丝,是纯乎虚弱之象,尚可补救。至治虚损之法,当以培养元气为生气生血之根本。元气仍在,脾阴是也。缘损家阴阳俱伤,用辛热药则伤其阴,用滋膩苦寒药而伤其阳,唯取中土甘淡之味,专养脾阴。是周慎斋先生一脉相传之秘诀。兹特拟去一方,日进一服,以十服为度,徐察其合宜与否再议。七夕拟方:蜜炙黄芪(二钱)土炒白术(一钱五)

白芍(一钱五)山药(三钱)

麦门冬(一钱五)五味子(五分)

云茯苓(三钱)炙甘草(一钱)

莲肉(二钱)陈仓米(一合)

大枣(五枚)贝母(一钱五)

初九日(十九号)。壬辰阴。至澜翁处复诊,病愈六七。又至阮处诊疾。又出城至王处复诊。薄暮雷风并作,霹雳惊人。

初十日(二十号)。癸巳晴。甚热。先妣忌日拜供。至澜翁处,已能出房门矣。至察院胡同周兹明(述祖。武进入)处诊疾。又至阮处。又至二侄女处。闻隽侄随陶芝泉巡按抵京,拍电呼使就近一见(隽随住八大人胡同,距濮宅咫尺)。灯下临帖,写斗方一纸。

阅《通鉴•陈宣帝纪》。突厥佗钵可汗嗣立,周人与之和亲,岁给缯絮锦彩十万段,齐人亦争厚贿之。佗钵益骄,谓其下曰,但使我在南两儿常孝,何忧于贫?胡注“在南两儿,谓‘尔伏’、‘步离’两可汗(二人皆佗钵之侄)”,大误。余谓“两儿”,盖指周、齐二主。

佗钵以其献纳殷勤,故以儿孝谑之。此其所以为骄也。若如胡注,不特“在南”二字不切,及“何忧于贫”句无着,且大失语妙矣。

十一日(二十一号)。甲午晴,酷热。中元以茄饼荐先人。午后六钟,中国银行拍电云,锡兄中暑甚剧,促余往看,兼送到家。急驾马车驰至西交民巷西口,则见行中已以竹椅穿二杠,四人舁之而出。乃换载马车,命霍祥坐而拥之,余别雇人力车间道赴粉坊琉

璃街,兼电招润泽亦至,其病虽系中暑,无异中风,口不能言,知识全泯,而流涎、张口、抽鼾、小便不禁,已犯四绝证,诊其脉浮动无胃气。勉开一清热祛痰开窍方。彷徨至十钟,饥肠漉漉,乃归。彻夜神思恍惚。发惠信。

十二日(二十二号)。乙未阴雨。晨六钟,润泽来,即起,略进早餐,偕赴锡兄处,则已魄汗淋漓,阳将脱矣,不禁泪下如雨。诊其脉,胃气已尽,而右三部尚无大变也,延至五钟始绝,距得病整一周时。至殓目犹不瞑。十五年昆季之交,竟无一语言别。老妻、幼子来日大难,虽有次弟仁甫,恐不能负此重担。棺木费九十元,余独任之。今年正二月间,余诊锡兄之脉,责责如抚刀刃,此为肝之真藏脉见,《内经》、《难经》定为死脉,曾向澜翁及夫人言之。虑其不吉,酌开养肝补肾之剂,连进十三服,居然向愈,然脉之劲者未尽柔和,深虑秋令一交,燥金克木,决无全理。竟不幸而言中。甚矣,医经之足宝也。

宝襄巡警学校毕业,宝惠在宁商之于王桂林警厅长,札委为额外勤务督察员。甫离校生,即膺剧职,殊可喜,特遣其今日起身由津浦路赴江宁。

十三日(二十三号)。丙申晴。午刻往吊锡兄,抚棺大恸。张景韩在津延为其女诊疾(适陈氏),四钟半附快车赴津。景韩率其婿来接,彤伯表侄亦在站接。下榻李宅。夜酷热,汗出沾席,彻夜不能眠。

十四日(二十四号)。丁酉晴。既晓,犹不寐,九钟遂起。张景韩邀往德义楼午餐,偕至吉祥里为其一妾一女诊疾,病根均不浅,悉心各定一方。归寓,闭目略养神。少顷,丙女出云,睡一小时矣。精神稍振。嗣老又邀德义夜餐。夜不能眠几十日,困苦异常。典婿为买安眠药水,临睡开水冲服半汤匙,约一刻馀,居然睡去。余初不自觉,但觉一合眼间,耳根万声俱寂,已入深宵矣。

十五日(二十五号)。戊戌十一钟始醒,热汗沾衣。西风忽起,大雨滂沱,顿凉爽有秋意,天时不测若是。未刻至景韩处复诊。上灯时,约景韩在第一楼晚餐,冒雨往还。

无事看《西厢记》数回,词笔之妙,洵非后人所及。元人最重词曲,如此记及《琵琶记》,皆绝唱也。“寺警”一折,收尾惠明词有云:“绣幡开遥见英雄俺。”小批中断山论诗云:杜子美诗“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却将自己肚肠移置儿女分中,真是自忆自。王摩诘诗“遥知远林际,不见此檐端”,亦将自己眼光移置远林分中,真是自望自。二先生皆用倩女离魂法作诗也。(〔眉〕即分身法。此法至厉樊榭《小孤山诗》,其妙无以复加。诗云“俯江亭上何人坐,看我扁舟登翠微”,是我在这里望,他人在那里看。我望他看。)圣叹谓,作诗原来只是用得一遥字也。此种说诗,真入微之论。

十六日(二十六号)。己亥李宅后门临东马路,余居室又近后门,电车声,人力车踏铃声,窗外击柝声,鸡鸣声,火车及机器厂放汽声,礼拜堂撞钟声,浴室击铜盆声,自夜讫晨,耳根无一刻清静。余素不易寐,遂致夜夜失眠。层饮豆浆一盂,始合眼睡去,十一钟乃觉。因知住家断宜择僻静之区,通衢大忌大忌!典婿邀德义楼午餐,餐毕至张处复诊,送川资、诊金合五十元。三钟三刻附快车回京。仲嘉、景韩及其婿陈育臣、典臣均送至站,景韩同车达新站始别。晴日满窗,过落垡而阴,过安定而雨。七钟抵京,则积潦满街,雨才止也。澜翁来视余。

十七日(二十七号)。庚子晴。未刻为锡兄点主。晤谈甫隔六日,遽为此举,心痛异常。过恒裕略憩,会臣兄、澜翁、珩甫、润泽皆至,润兄在瑞记点菜七色共饭。又偕回袁宅送席而归。接惠禀。两日在李宅看《西厢记》,大悟文家最要一“留”字诀,笔笔顿挫,笔笔转换,不着一平直语。

十八日(二十八号)。辛丑阴。饭后至北城为存懋卿诊病。答拜陶芝泉,未值。又访斗瞻久谈,兼为张少轩夫人诊疾。宝惠由宁抵京。锡兄举殡,遣纶、懿代往执绋。

十九日(二十九号)。壬寅阴。午初即出,至吴幼芝处及冯公度处,为其太夫人诊疾,访王铁珊久谈。至河泊厂赴张星槎之约。归寓,亚蘧来谈。接筹安会知会,推余为名

誉理事。

二十日(三十号)。癸卯晴。锡兄之婿白少甫来簃,检点衣物,丹丈、孟禄亦寓目焉。啸溪同年来谈,合拍《浣纱记》“寄子”一出。至公度处复诊,病愈六七。访朗轩,不值。子刻彗星见西北方,除旧布新,孰谓天文不足信耶?二十一日(三十一号)。甲辰午后阴,大雨达旦,而农商部观察天文标举旗色报曰本日天晴,岂非话柄。至吴、冯二处复诊。至澜翁处偕诣桐琴甫处祝其庶祖母寿(所生二女,一嫁涛贝勒,一嫁良弼臣〔荣文忠之胞侄〕,而母遂以女贵矣)。家台演剧,票友为多,内行不过配合而已。夫人及惠、纶、懿、恩均往,冒雨而归,东方将白矣。

二十二日(九月一号)。乙巳午前仍雨。金筱珊丈来谈。未刻农会例会,议决之事极多。到家换骡车至冯处复诊,病愈八九矣。率惠在益锠夜餐,遇费仲深肃政使略谈。唐昭卿同年为余书扇,录近作《都门杂兴》九首。又出示王子年所作《虞渊》九首,感慨苍凉,格调高迈,不期似杜而自近之。当代东南名士以诗鸣者实繁有徒,而昭卿学问博雅,闭户吟哦,世鲜知者。余至去岁农会常聚而始知之。甚矣,北士之不善标榜也。

二十三日(二号)。丙午晴。未刻沈大京兆函请至署。京兆二十县呈递更定国体请愿书,推余领衔,而王铁珊、金筱山、李丹孙次之。余于共和民国深恶而痛绝之,况总统更替必争,争则必乱,吾侪将永无安业之时。改共和为君主,与吾衷固非剌谬也。王、金两君均在坐,久谈而出。归途过冯处复诊。

二十四日(三号)。丁未晴。天骤凉,可御夹衣。前夜受寒,至今不适。萧隐公归自粤东,至嘉应馆访之。又至吴、冯二家复诊。六钟至尹署赴沈大京兆之招,正客为徐友梅同年,陪客皆同乡也。两日在车中看《通鉴•陈宣帝纪》上之下、中之上。齐淮北绛城以城降陈。胡注:绛城盖虹县城,音同而字异。据此虹与绛同音,乃知京师人呼虹曰绛,是古音也。陈鲁广达克齐南徐州,以广达为北徐州刺史,镇其地,陈之北徐,即齐之南徐也。陈南徐州镇京口,故以宿豫为北徐州。齐北徐州镇琅砑,故以宿豫为南徐州。曰南曰北,各因其地之方向别之。南北朝地理错杂,最易使人眩惑如此。

二十五日(四号)。戊申阴。罗镜湘来谈。饭后命量婿、纶、懿改动话兰簃里间,以免感触。至兴宁馆为黄幼达诊疾,隐公陪往共谈。至又一村赴朗轩之约,冒雨而归。

二十六日(五号)。己酉晴。饭前至冯处复诊。午后预祝澜翁五十九岁生日,与啸溪同年同为主人,邀曲会诸君在三松精舍歌以乐之。亥刻散。

二十七日(六号)。庚戌晴。至吴、苏两处及京兆署诊疾,与叔詹大京兆密谈。灯下写大匾三字。车中看《通鉴•陈宣帝纪》中之下。周宣帝初立,从容问译曰(郑译),我脚杖痕谁所为也。对曰,事由乌丸轨、宇文孝伯。因言轨捋须事。此郑译谮轨而兼及孝伯。

语意甚明。胡氏乃以“事由乌丸轨”断句,而以“宇文孝伯”屆下读。注曰:“宇文孝伯何为出此言也!欲自求免死耶?然终于不免也。”误读史文,其诬孝伯也甚矣。以全盛之世,英武之王,身殁未几,祚即移于异姓,北周高祖、后周世宗是也。皆由嗣主冲幼,遂使文武摇心。孝钦皇后之贪立幼君,真大错也。高齐、宇文周典章人物,前半段多在魏世,后半段遂入隋朝。断代为书,分成四史,非断缺即繁复。乃知《隋书》五代志、李延寿南北史结撰之精心。梁武能容谢朏,隋文能容苏威,是二帝不可及处。经历世事,始知为谢、苏之难。

二十八日(七号)。辛亥晴。未刻至冯处复诊。诣农会筹备下月大会。鹿洛芬(文端之孙)愿以所办蚕桑讲习会归农会兼领,余意且踏看接收,再议管理之策。昭卿同年与余意合,因议决。出城践隐公、幼达之约,在嘉应馆畅谈。晚至东兴楼赴徐显庭之局。

二十九日(八号)。壬子晴。程伯葭自沪来京,挈其世兄过访。晚至福兴居赴润田之约,座唯张景韩,自津来改方,述其令嫒服药大效。坐簃中读《三国志•魏文帝纪》一卷,阅世既深,眼光顿亮,学问一道,与年俱进。古人耄而好学,有以哉。文纪诸诏,皆

渊雅有味,不厌频读。中平以后,天下大乱,寰宇分崩,民至此稍息肩矣。曹氏后裔获全,天心固不爽耳。

八月初一日(九号)。癸丑白露节。晴。祖妣生辰拜供。饭后祝六太爷五十九岁生日。至苏、吴、冯三处复诊。所患皆痢疾,余治之各异,皆有大效。冯老太太七十八岁,老健无异中年。轻用大黄(只五分),重用山楂、麦芽(共五钱),兼用钗石斛、怀山药,以顾脾胃。苏汉翘五色下痢,腹痛呕逆欲死,滴浆不下,邪毒上冲,势甚危险,用生大黄一两、生甘草一两为君,以荡滞清毒。吴幼芝夫人久病体弱,脉滑而无神,不任攻下,特师千金陟厘丸法,用防己、香豉、厚朴、杏仁、苏梗、当归等味,以解寒热而通壅滞。今人动执成方,为一概之治,医岂若是其易哉!至吉祥园观剧,东兴楼晚餐,均六太爷作主人。与夫人、恩女同车而归。半夜,大风。

初二日(十号)。甲寅晴。六弟生辰拜供。隐公来谈,述其门人广东伍容伯(观淇)为参谋部一等科员,此次国体请愿全部签名,容伯以心所不安,不能强同,独不署名,可谓独立之士矣。饭后至安福胡同王处诊疾。又至京兆处复诊。迂道至二侄处迎夫人同车而归。

初三日(十一号)。乙卯晴。午初刻沈大京兆过谈。萧亲家自津来,命宝纶叩谒,并命惠、懿、汀、振、闰、贵、愉叩见,久谈乃去。至王处复诊。又至西河沿东升店徐阁丞(士麒)诊疾。西院梨熟,摘取盈筐,计百馀枚,鲜甘爽脆,满口生津,洵治肺燥佳品也。

灯下写大匾、大对七件。

初四日(十二号)。丙辰晴。戴仲嘉、汪聘臣、刘汉声均来见,各有所求。啸溪、心泉偕来诊。饭后赴社政会。又吊王粹老之丧。在恒裕取月用款,适值晚饭,入座饱啖。又至吴、王二处复诊。归寓,伯葭来邀余父子益锠夜餐。伯葭同回簃中畅话。看《通鉴•陈宣帝纪》讫。

初五日(十三号)。丁巳晴。颇凉。董筼峰来谈。饭后至王处复诊。访斗瞻不值。至京尹署赴沈大京兆之约,商议公事。朗轩邀益锠夜餐。与伯谦、朗轩回簃畅谈,澜翁亦至,夜分始去。奉大总统交令,任命余为政治谘议,并送来任命状一纸,月支薪二百元。寡妇再醮,自此始矣。(〔眉〕高楼红粉三年恨,惆怅罗襦赠嫁珠。)

初六日(十四号)。戊午晴。作京兆二十县第二次请愿书。着常礼服诣新华门通名陈谢。因至二龙坑蚕业讲习所与农会同人履看桑园,占地三十六亩,植桑七千数百株。若使经费充足,经理得人,足为北省蚕桑之倡。酉刻在精舍请客(萧小虞亲家、裴伯谦、吕椒舅、方燮尹、庄思缄、史朗存、六太爷,量婿、惠儿亦入座)。席散,吕、庄、史、澜四君久谈乃去。

初七日(十五号)。己未雷雨交作。至吴、王二处复诊。门人李硕夫来见。又为社政进行会作请愿书一通,专就社会立论,遂与京兆一书词意全不相犯。灯下写沈姨母七十寿辰诗屏一幅。

初八日(十六号)。庚申晴。大总统寿辰(总统生于咸丰己未年八月二十日。是岁西历为九月十六日。余因检查同治癸亥八月初十日为西历九月二十二日,倘中国定用阳历,则吾生日为九月二十二日矣)。诣新华门外司阍室通名叩祝。有一班人假用王印川名义,招集各省请愿代表人,组合团体大会于长安饭店。余见其杂乱无章,匆匆与润田同出,至广德楼观鲜灵芝戏,在醉琼林夜餐,均朗轩作主人。

初九日(十七号)。辛酉晴。小松丈送肥城桃二十枚,皮薄汁多,甘润出深州之上。

四钟访朗轩,未值。至京尹署诊疾。归寓,儿女、儿妇设酒肴为余暖寿。彻夜不眠。

初十日(十八号)。壬戌黎明微雨旋晴。余五十三岁生日,来客不减。年年以此累亲友,良用歉然。儿辈以金麟班大傀儡戏为舞彩,颇有可观,子正始散。嵩岑叔祖、玉山侄、典臣婿特自津来。

十一日(十九号)。癸亥晴。甚闷热。午前却客静憩。未刻至江西馆组合请愿联合会,以各省各机关代表人为之。公举沈雨人为会长,那王、张锦芳副之,夫有所受之也。

余被举为理事。至兵马司中街张宅诊疾。

十二日(二十号)。甲子晴。嵩岑叔祖回津。宝惠返宁。张景韩、刘汉声来谈。临苏帖写册页一开。为裴伯谦诊疾。赴朗轩家庖之局。景朴孙携坡公《寒食帖》墨迹,余为第二次展观矣。一番细玩一番有得。

十三日(二十一号)。乙丑晴。钱士青自旧金山领事回国来见,谈及英国名为君主立宪,而政权皆在议院,皇帝仅有可而无否。美国名为民主,而大总统之权极重,可以操纵议院。是两国名实适得其反。非曾久历英美者,不能作是语。饭后至吴处复诊,又为赵剑秋夫人诊疾。在恒裕便餐。至六点钟践斗瞻之约,表面为看病,实有密谈。归写对两副。

接大兄信。

十四日(二十二号)。丙寅阴雨彻夜。访啸溪,访沈雨人,兼答拜刘葆良,又访小松丈,面辞陶星如、芝泉酉刻之局。至小苏州胡同谢吉甫,预为五叔岳母拜节。至千章胡同为盛幼盦诊疾。冒雨作半日奔驰。中央观象台及农商部,每日必预报天气,十不验八九。

甚至前日台报温气上升,部报温气压低,两处适得其反。今日皆报先阴后晴,不料日光未露,雨声不停。如此测验,其亦不可以已乎?且大书特书登诸报纸,岂非笑柄。一般新人物,事事求胜前人,强不知以为知,无如天公不做美,万目昭彰,不容若辈欺诬也。

十五日(二十三号)。丁卯晴。中秋节。晨起祀神。饭后至乾祥结算米账,大约每月食米需银元六十圆也。至三兄处拜节。入城为伯谦复诊,论医谈道,语颇入玄。伯谦盛推《中庸》,谓其精深微妙,得圣道真传,《大学》不能并也。因访思缄久谈。见坡公铜印,篆曰“苏轼之印”,黄仲则先生镌铭于匣盖之背,盖面雕坡公小像,甚工。印为钱塘杨(复)所藏。(杨为雪渔年伯之子。)自制《水调歌头》一阕,环匣镌之。学公书十八年,乃得见公手泽,摩挲玩赏,不忍释手。又右军《游目帖》真迹,清内府所藏。纯庙珍为至宝,刻之《三希堂帖》中,后入恭邸。不知何时流入日本,用珂罗版印出,较墨迹不爽纤毫。

又右军《孔侍中帖》,亦珂罗印,思缄让而归诸余,价十一元(尚有松雪《半截碑》)。不意今日连见三宝,捧归细玩,从此拙书当骤进矣。月上时祀先。接宝惠济南禀。月色皎洁可爱,步月至报子街访澜翁,久谈始归。

十六日(二十四号)。戊辰阴雨,晚晴。秋分节。未刻至福寿堂赴请愿联合会,遇诚玉如,偕登楼小酌午餐。至吴、裴二处诊疾。出城至安徽馆祝李润田太夫人八十寿。

十七日(二十五号)。己巳晴。公府传见。三钟二刻入新华门,乘官设人力车至丰泽园门下车,入接待室(颐年堂之厢屋),斗瞻、劭民邀在电报处小憩,又由斗瞻邀至内史监坐待,与王书衡、王次篯剧谈。四钟二刻,承宣官引至春藕轩,次篯陪入,总统已迎于槛内让坐待茶,叙旧甚殷。盛誉余政治之学,派入政治讨论会(在总统府内别一机关,与谘议无涉),随举茶送客。计见面一鞠躬,申谢一鞠躬,临行一鞠躬,总统均答礼,出座相送。此大总统之与君主迥不同者。仍坐人力车而出。因至京兆署为沈二世兄复诊,与大京兆密谈甚久。归已八钟。过益锠夜餐。发惠信。

十八日(二十六号)。庚午晴。未刻至农会。至汪家胡同祝亮生生日,子惠、小山、子中各出旧扇求书,顷刻遂书三扇。闻元和陆师相今日丑时薨逝,公之死真得其时矣。感叹慰心,莫可名状。

挽元和师相。

立朝竭股肱,唯寅唯清,结三百年相业;易箦启手足,而今而后,为天地间完人。

(〔眉〕此联字字有意思,字字切合。)

留秀夫伴寡妇孤儿,读史至今馀涕泪;口信国殿状元宰相,令人不敢薄科名。

十九日(二十七号)。辛未晴。午前至张处复诊。访袁寄耘,商畿辅学校事。因至校访范棣丞,即在校午餐。三钟赴讨论会议事,由公府发下第三百九十六号徽章。此会设于旧崇雅殿,现呼为议事厅,会员连余共十七人,皆总统亲信之人。斗瞻为会长,其中旧属吏幕府居大多数,前朝词臣只余一人而已。今日所议之事,共守秘密。五钟始散。至吴处复诊,又为苏汉翘诊疾。发宝惠信。沈大京兆巡按湘中,继任者为王公(达,字志襄,皖人)。

二十日(二十八号)。壬申晴。门人陈仲伟(业)来见。饭后吊元和师相之丧。遗折上后,奉宣统皇帝谕旨,赠太傅,谥文端,赏治丧银三千元。陆宅恭书谕旨陈列中门两旁,翼以黄牌四对,犹是前朝旧式也。灵前高揭“文端”二字,此则为从前所无。久坐而出,至京兆署旧照厅,谢希文四叔岳。又入署为沈世兄诊疾,未晤叔詹。至朗轩处略憩,即至泰丰楼赴王铁珊之约。连日车中读《隋文帝纪》。文帝以诈术欺寡妇孤儿而夺之,杨素即以诈术离间其父子。吁!可畏哉!

二十一日(二十九号)。癸亥晴。润泽来,兼约朗轩来作半日话。沈大京兆以大八尺宣纸求书大五言对,饱墨濡笔,纵横盘礴,仍自完实谨严。此余近日进境也。为萧小隐事致书沈冕士昆仲。傍晚至汉翘处复诊。大女请往益锠夜餐。长汀江叔海(瀚)得子居府君钞本文稿十三首,皆初、二集所无,似是已刻集后续作者。思缄借诸叔海,嘱史顨圃手录。余又从思缄借来,托司令处书记诸君分录之。夜不成眠,几成惯事。嵩岑叔祖自津来,下榻簃中。

二十二日(三十号)。甲子(〔眉〕甲子以上所记干支,不知何以全错,此后更正。)

阴。约蚕桑讲习所司事鹿君来寓,详究其有无外界轇轕,为农会接收之预备。饭后留洋一元,烦张师陪嵩岑叔祖游中央公园及古物陈列所。坐簃中竟日看书。五钟至福全馆赴徐友梅同年之约,雨大至,席散冒雨至会贤堂祝刘伯鲁七十生日(仲鲁同年之胞兄),看戏数出而归。自二十日至今日,飞蝗蔽天,自西北往东南,联绵不断。吾生五十三年,初次于北方睹之,恐非吉兆也,心窃忧之。

二十三日(十月一号)。乙丑晴。未刻农会例会。朗轩来作半日谈。偕张师、润泽、六太爷叔侄至中华大学饭馆夜餐,朗作主人。归写七言大对两付。今日蝗飞尤多,自入民国后,一般新学,铲除旧风俗,前朝祀典,皆以迷信了之。百神不宗,礼敬荡灭。三年来,风、水、火、蝗各灾,无月不告,乃知《周官》迎猫祭虎、社蜡乡傩、敬天爱民,具有精义。乳臭小儿恶足以知之!司令处诸君分钞《大云集外文》,一日而毕。

二十四日(二号)。丙寅晴。陈仲伟、唐昭卿来谈。临坡帖,写斗方一幅。晚,至长安饭店赴蔡师愚、夏剑丞之约,皆讨论会同事也。接宝惠禀,知廿二日寅时又得一子,连六胎皆男,丁口盛矣。

二十五日。丁卯至王处诊疾。看《通鉴•隋文帝记》。

二十六日。戊辰晴。午刻至乡祠,赴京师菜行商会之请,宴毕摄影。未刻即在祠与同乡九人公请前京尹沈叔詹、新京尹王志襄,尽欢而散。王大京兆派量能赴日本充朝鲜物产展览会委员,以其曾留学东洋毕业也。归寓即传王公之意,寄信三河县嘱量能即日回京。

晚饭后访隐公、幼达夜谈。

二十七日。己巳晴。一日不出门。批校新钞《大云山房集外文》。原本有圈点,不知何人所加,极中义法。又临坡帖,写斗方一幅。隐公、幼达、谢质我来访,专为看坡公

《烟江叠嶂诗》墨迹。钱新甫同年自津来,偕澜老过访,傍晚偕诣石驸马大街对过新开协和羊肉馆,张师、哲臣、澍棠侄、纶、懿均在座,澜老作主人。接宝铭信,随手作复,交快邮递。又发惠信。希文叔岳来谢。三代政教,一“礼”字足以尽之。吾人持躬接物,亦一“礼”字足以尽之。

二十八日。庚午晴。饭后至欧阳煦庵处为年伯母诊疾。已不可为,直言回复。又至吴处复诊,病人已能出房门矣。至小苏州胡同祝吉甫生日,与夫人同马车而归。朗轩在益锠拍电相邀,因往夜餐。车中看《通鉴•隋炀帝纪》。接骏侄信,知于廿二日寅刻得一子,与建保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可云奇巧,但不知孰兄孰弟,只可以六刻先后分之。吾父母同时而得两曾孙,堪慰九原矣。益锠归后又写对三付。

二十九日(七号)。辛未晴。魏静涵自南来。陈公孟来就诊。至椿树二条为沈步洲诊疾。访萧翰臣,偕诣广德楼观剧,遇车蔼轩,邀至正楼合坐。散后在万福居晚餐,翰臣作主人。量能自三河归。接王卓声奉天信,汪聘臣吉林信。

三十日(八号)。壬申寒露节。晴。蒋茹孙(庆恒)自粤东来,中表亲也。至珏生处祝其太夫人寿。在恒裕久坐。哲臣邀羊肉馆夜餐。隐公来谈。

九月初一日(九号)。癸酉晴。饭后至彭云伯处诊疾。至福寿堂祝吴絅斋同年太夫人寿。又答拜魏静涵略谈。朗轩邀益锠夜餐,偕量能同往。夜,雷电雨。九月闻雷,洵异事也。乱端若起,其在湖湘间乎?复谢博野朱楚白、任邱郑干丞两门人信。

初二日(十号)。甲戌竟日阴雨,顿冷。至彭宅复诊。出城吊欧阳年伯母之丧。道路泥泞,骡车所以不能废也。归坐簃中,评校《大云集外文》三篇,看书写字,颇得沉寂之趣。天将明时,大女唤于窗外云,量能患霍乱甚重。与夫人披衣开门往视,梁升针尺泽出黑血,又进周氏回生丹两服,疾良已。待其脉乎始就寝。

初三日(十一号)。乙亥晴。实录馆送知会来,《德宗景皇帝实录》正本告成,请宝惠到馆校对。余于十一钟代往(详校官只存三人,若宝惠告假,则支配不开矣),恭校第二十九卷光绪二年四月份上册,在馆午饭,校讫始归。晤李新吾、吴莲溪(怀清)、张卿五(书云)、金兆丰、朱聘三(晁珍),皆词馆旧友也。写旧库绢龙文十三言长联,计长一丈四尺,又大小字对各一付。邀伯葭在益锠餐,餐毕偕归,润泽亦来,剧谈而去。

初四日(十二号)。丙子晴。六、七两弟忌日拜供。澜翁昨夜得子,特往贺之。翁年五十九岁矣,可谓老蚌生明珠也。至彭处复诊。六钟至明湖春赴张鸣岐(凤台)、谢靖远(桓武)二君之约,皆讨论会同事也。肴味佳绝。夫人率二媳、恩女晚快车赴津。沈东甫先生《新旧唐书合钞》,二十年前闻有此书,无力购买,宣统二年乃得之,又未暇读也。

看似仅以钞名,实不朽之盛业,与彭文勤公《五代史》同为一部奇书。倘破两年工夫,将此二书仔细毕业,其于经济词章思过半矣。临卧得诗一句云:“花入秋凉别有香。”殊不易对。

初五日(十三号)。丁丑晴。澜翁新生小儿,属余命名。名曰阿绳,以取绳其祖武及绳系坚固之义。伯葭、润泉来谈。至大雅宝胡同祝史世姻伯母七十九岁生日。因至卿和处,特访王峨峰论医道,颇有特识,闻出自家世秘传也。余近读《难经》于“三焦者五谷之道路,十二经之所会也”二语大有领会,举以质峨峰,所见吻合。又至白米斜街赴刘仲鲁、王铁珊、张君立、冯公度之约,归寓十一钟矣。又写大直幅一帧始就寝。宝惠裁寄上海报一段,无端大有毁我语。余自劾罢善化相国后,得罪一般依赖瞿、岑两公之人,又得罪报馆,腾谤者几及十年矣。直已司空见惯,如秋风之过耳,痕迹全无。大凡吾人担当世界大事,必须智深谋沉,忍辱负重,不轻为外界击其心。欲做气势,不能尽人而悦之。不得志之徒,在所必骂。欲望人人道好,决无此理。只当问事之当为与否,吾心果安与否耳。

宝惠裁寄此纸,是心中犹未免介介,此即为其所动,不能沉下气去矣。

初六日(十四号)。戊寅晴。至万萸生处,为其令嫂诊疾,病已不可为,直言复之

(后知延至廿四日始死)。至实录馆代宝惠校二年四月份下卷。接宝铭信,决意随嗣伯去职。

此举极是。事人固当如是。看《通鉴•隋炀帝纪》上。

初七日(十五号)。己卯晴。饭后至农会查看制造陈列各品,为后曰大会之预备。出城贺王晋卿兄嫁女喜。澜翁邀羊肉馆夜餐,偕归簃中,朗轩亦在此,剧谈而去。寄五、七弟妇信。

初八日(十六号)。庚辰晴。小门生商城黄芗石(茂棻)来谒。其父关同,字榆庭,乙未会房所得士也。问知榆庭现在本邑。饭后至万处复诊,病榻秽气冲鼻,余于九死中求其一生,诊脉不能不久,顿觉头昏胸闷。又因效五嫂托事,勉至恒裕访润田。又至明湖春赴公度之约,四肢发厥,不克支持,狼狈而归。狂呕半盂,胸次略宽,即就枕。

初九日(十七号)。辛巳晴。重九。农务总会开两周年纪念大会,巳刻前往。步军统领鹤松亭、袁俊卿二总戎,王志襄大京兆,宛平李大令(杜)均到。十二钟开会,余报告一年成绩大略,各主任各报告本科经过、成绩。来宾演说者一人。即设席款来宾,参观成绩,游历试验场,四钟始散。澜翁偕钱伯愚、沈恺臣来。恺臣乃幼彦亡友次子也。至羊肉馆夜餐,澜翁作主人。

初十日(十八号)。壬午北风,阴凝骤寒,可着小皮衣。至李直绳、杨朗轩、姚石荃三处贺嫁娶之喜。晚,至贤良寺赴小松丈、李洛如、陶星如、朴如之约,为思缄五十生日预祝也。散后与思缄同年至直绳处观剧。梅郎演《嫦娥奔月》,古妆丽质,翩翩欲仙,樊山谓天上嫦娥恐亦逊此颜色。余因忆小说《来生福》弹词(闺阁所看之七字句),潘宫柳填《小游仙词》,有云:“我似寒簧,正恐寒簧羞见我。”真妙语也。与夫人同车而归。看《通鉴•隋炀帝纪》中。

十一日(十九号)。癸未晴,仍风。写应酬字多件。傍晚又至直绳处观剧,唯鲜灵芝两剧差可观。女伶戏既恶劣,福兴居菜尤污宿不堪,乃至隔壁访伯谦谋食,兼约朗轩共谈。

十二日(二十号)。甲申晴。国民会议在宛平县署投京兆议员,南宫鞠云从(成霈)来邀,同往互投一票。有周君(述祖)持票举笔,正沉吟欲举之人,适见余到,遂振笔书吾姓名入匦。自己酉秋余四十七岁生日,徐花农前辈绘团扇见贻,并缀七绝四首为寿,自是每岁以为常例,今年八月检之,已积七柄,恐绢素易于蔫损,乃依次装潢成册,题诗一首,以志良友风雅深情。此后续有所得,即络绎付裱,异日裒然大册,亦至宝也。

十三日(二十一号)。乙酉晴。管夫人生辰拜供。宛平县揭晓,余以六票当选。六票适合定章。昨若无周君相助一票,竟落第矣。危哉亦巧哉,始知凡事皆有运气,非偶然耳。宛平九百六十馀人初选,选出五十五人。

十四日(二十二号)。丙戌晴。至彭处诊疾。

十五日(二十三号)。丁亥阴。弟妇许恭人忌日拜供。饭后至张处诊疾。老友任栋臣来访,年六十一矣,犹着夹衫单裤,寒态可掬,恻然愍之,赠以大小棉袄、夹裤、旧绒里衣。连日酬应疏简,独坐簃中,看书写字,颇可收温习之益。寄宝惠信,凡五纸。

补录十二日题画册诗(即以前记语为题亦可):我愧瓯香馆后人,君家供奉独传真。入怀明月年年好,着手春风幅幅新。大隐东山望霖雨,高文北斗动星辰。郑公三绝今谁比,憔悴京华鬓似银。(〔眉〕花老谓第六句极有气焰,光芒万丈。)

十六日(二十四号)。戊子晴。霜降节。未刻至社政会。又在恒裕小坐。夜,早眠。

十七日(二十五号)。己丑晴。为伯谦诊疾。访思缄,留午餐。傍晚赴啸溪曲局。接宝铭明信片。贞盦前辈过谈。周兹明以其大父韬甫先生随笔见贻,阅尽半册,多独得之论。

先生极不满于宋儒及明之东林。且谓明亡于书生之论,真具卓识。

赠沭阳李啸溪同年。

同榜英年白发侵,故人寥落况分襟。千秋青史翻新局,九月黄花共此心。(〔眉〕总要字少意多,一句极须有两层折。)淮海田荒人老健,冰霜岁晚气萧森。独怜倚杖柴门立,目送归鸦返旧林。(〔眉〕结寓情于景,是古法)。

十八日(二十六号)。庚寅晴。至伯谦处复诊。又至西廊下常宅、安福胡同王宅诊疾。夜,约子珩丈、刘凤叔、澜翁在簃唱曲,幼达、隐公来听。

十九日(二十七号)。辛卯晴。管夫人忌日拜供。着常礼服至新华门司阍室挂号,贺大总统五世子完姻之喜(端忠愍之女)。写屏八幅,对二付。七钟至德昌赴王大京兆之约。

读《唐书合钞•李密传》(下简称为《唐书》)。密初劝杨玄感速取关中,而以攻东都为下策。迨自起兵,适蹈覆辙,卒以损兵东都而败。柴孝和劝其取关中,密不能从也。盖玄感兵起仓猝,炀帝远隔辽东,鼓行而西,乘其不备,可以得志。密之部下,皆山东贼帅,人心不齐,长安先已有备,若进不入关,而东都兵乘其后,将立溃矣。密之不得不攻东都,欲先取以为根据地,势使然耳。

二十日(二十八号)。壬辰晴。伯葭来谈,偕至益锠午餐。餐毕至常处复诊。阅翁文端《知止斋诗集》,有《洪州古钟歌》。钟为南唐节度使林仁肇重铸,并镌铭于钟上,署年唐乾德五年。乾德乃宋太祖年号,其时南唐已奉宋正朔,故以唐号冠宋年,亦考古家一异闻也。快信寄济南王季樵前辈信。

二十一日(二十九号)。癸巳阴。未刻吊陆文端师之丧。至常处复诊。又应王大京兆之约,至尹署密商国民代表事,因留夜餐。归已十钟矣。宛平县送来初选当选证书。以银十三元买珂罗版影印百衲本《史记》若干册,共一箱。汲古阁毛氏集各种不全宋版《史记》,合为是编,曾藏季沧苇家,后归刘燕庭,入端忠敏陶斋书架,商务印书馆主人涵芬楼吴氏觅得之,以付影印,与原本不差累黍。其中小字本字作欧虞体,尤精美绝伦。吾侪费十馀元,即得天壤间至宝,集无数精致宋板,摩挲玩赏,可云奇福。士生今日而不读书习字,是谓自暴自弃。坐簃中仔细分别种类,不知日晷之移也。

二十二日(三十号)。甲午晴。第七孙建保与七房侄孙麟保同弥月,祭告祖先。饭后贺唐昭卿同年娶儿妇之喜,久坐乃归。

二十三日(三十一号)。乙未晴。至张阁处诊疾。在实录馆午餐,代宝惠校二年八月份正本一卷。又至常少馀处复诊。季申四兄拍电告,今日到京,下榻叔明侄处。细玩集右军书《兴福寺碑》,始知信本《化度寺碑》得力于右军深矣。

二十四日(十一月一号)。丙申晴。季申兄过谈,壬寅一别十五年矣。农会常会期,未往。

二十五日(二号)。丁酉晴。至张处复诊。饭后季兄来,偕诣吉祥观剧,并约澜老、朗存在东兴楼夜餐,朗作主人。量婿归自朝鲜,详询亡国后情事,重增感惧。

二十六日(三号)。戊戌晴。至常处复诊,荐王峨峰同诊。朗存叔侄来夜谈。宝铭归自粤东。访斗瞻于新居久谈。

二十七日(四号)。己亥晴。至小苏州胡同祝五叔岳母生日。复至常处询峨峰接诊情形。傍晚复至南池子,与曲会诸君合祝李啸溪同年生日,余唱《谒师》、《议剑》两剧。

连日看《通鉴》隋炀帝、恭帝纪讫。《通鉴》纪年,以大业十三年为恭帝侑义宁元年,复以义宁二年为唐高祖武德元年。其时炀帝尚在也。夺去大业十三、十四两年,究嫌不合。

若以统系论,炀帝既亡,自应以恭帝侗皇泰元年直绍大业,待次年王世充篡位,然后隋统

始绝,即唐王所立之恭帝侑,尚是闰位也。《通鉴》为叙次直接之便,不得不沿《唐书》之旧,奉义宁为正统,为抹煞皇泰主,遂致隋祚短一年(炀帝谥号,《通鉴》未叙何处所上,若东都恭帝,则谥为世祖明皇帝,论理当以此为正,唯与炀帝太相违反耳。胡氏于恭帝禅位于唐下注三主三十八年,其实应为三十九年)。

二十八日(五号)。庚子晴。一夜西风飒飒,落叶有声。存懋亭四电促诊,午前即往。又至汪家胡同祝衡小山生日。又出崇文门至润田处吊其亡嫂之丧。驱驰殆四十里,稍憩复至明湖春赴景韩之约。看《通鉴•唐高祖纪》上之上。吾常最重陈杲仁,岁时祭赛甚盛,称为隋司徒。今观《通鉴》,杲仁乃沈法兴之司徒也。

二十九日(六号)。辛丑晴。辰刻至京兆署投国民代表票,并充投票监察员。大堂暖阁上设三席,监督居中,京尹、监察列左右。午餐颇盛。三钟时投至三分之二,余先行,至懋亭处复诊,又至朱小汀处贺娶儿妇喜。又祝朗轩五十三岁生日。傍晚在梦陶丈处合请思缄,预祝五十正寿。九钟归。

十月初一日(七号)。壬寅晴。九钟至尹署监察开票,十二钟开毕,余得五十六票,充宛平县国民代表。与金小山丈在安定门脸西大院大茶馆午餐。又至存宅复诊。朗轩来夜谈。宝懿媳妇于午后一钟举一男,是为第八孙。四旬之中而得两孙,祖宗之馀泽长矣。

初二日(八号)。癸卯立冬节。晴,有风。九钟至尹署投国体票,京兆代表廿人咸集,由王铁珊领衔。十钟投票,十一钟开匦,计得赞成君宪二十票,全体一致,即由铁珊登台宣读劝进文,台前拍掌如雷。众代表签名讫,京兆尹又出立法院委托书,请众签字,遂摄影。京尹两大令、众代表又别摄一影。宴于署之二堂,尽欢而散。至存处复诊。至六太爷处贺小孩弥月之喜。余命名曰福绳。曲会诸君醵资为贺,余亦与焉,歌《议剑》一曲。

阮斗瞻处拍电请夜诊,坐人力车而往。归诣六太爷处夜餐。董授经约明湖春,辞。

初三日(九号)。甲辰晴。巳刻至福全馆,代表公宴京兆。二十额,大兴得其三,永清得其二。固安、怀柔、顺义不与焉。散后至存处复诊。又至本司胡同奎宅诊疾。连日看《通鉴•唐高祖纪》三卷。

初四日(十号)。乙巳晴。景韩来谈,邀至益锠午餐。至存、奎两处复诊,懋卿今日始保无恙矣。又至钱粮胡同韦作民(以黻)处诊疾。又至聚寿堂祝哈云裳祖母八十寿,听戏两出而归。此五日中每日必奔驰四十里,马瘏而人不甚倦。看《通鉴•唐高祖纪》中之上。夏王窦建德自河北帅师救王世充,秦王世民扼之虎牢,凌敬说建德,逾太行,入上党,徇汾晋,以趣蒲州,则关中震骇,郑围自解。论者多惜建德不用其谋,以致败亡,而不知时势不尽然也。世充困守孤城,专恃夏救,若夏兵舍而北去,世充计穷,秦王必从虎牢回师,以全力攻洛,恐建德未抵上党,而洛阳已破降矣,蒲州安可至耶?唯建德能用敬言,或尚可延一二年之命,不致败亡如此之速耳。高祖杀建德而赦世充,后人讥其失刑。

以人品论,窦诚优于王,且世充篡弑而建德无罪;若以大局论,世充诡诈猜忌,人多叛之,建德则英勇得士民心。故世充无能为,而留建德则生后患。观刘黑闼以夏之旧将,尚能负隅力抗者二年有馀,则知唐之忌建德,远过于世充也。世充力竭而降,建德则因一战被擒,馀力尚劲,不得不亟杀之以息后患。其后梁萧铣之被诛亦然。半夜雪。

初五日(十一号)。丙午晴。先世父忌辰拜供。至陈公孟处诊疾。夫人因丙女将产,晚车赴津。晨雪始霁。灯下写“中华门”三大字,每字四尺见方。

初六日(十二号)。丁未阴,甚寒。至阮斗瞻、杨云史两家贺喜。至存、奎两家复诊。又至明湖春赴思缄、剑秋之约。看《通鉴•唐高祖纪》中之中。

初七日(十三号)。戊申晴。门人萨肖说(起岩)来见。癸卯一见十五年矣,与吾同岁,皤然若老翁。饭后至韦处复诊,在吉祥观剧,澜翁作主人。散后又至奎处复诊,病无可救,姑慰病人。又出城至明湖春赴谢辅廷之约。接宝惠禀。程颂臣面交南京汇款九百七十元,系常州田租所得,三房二百元,六房三百元,本房四百七十元(本是五百元,铭

用去盘川三十元)。

初八日(十四号)。己酉阴。晨醒,即为吉甫飞函催起,知五叔岳母病势沉重。疾驰而往,诊脉,六部俱伏,痰火闭锢,胃液全枯,百计治之,竟无转机,至夜八钟始归。

拍电告夫人。

初九日(十五号)。庚戌阴雨竟日。午刻至农会一行,即至董处,五叔岳母已于午刻逝世,享年六十五岁。又至存、奎两处复诊。四钟归寓,始进午餐。又换骡车至明(海)

处复诊。宝惠还京。看《通鉴•唐高祖纪》中之下。

初十日(十六号)。辛亥晴。午初刻至董处送入殓,不觉失声痛哭。饭后归。傍晚赴刘凤叔之约。灯下为作霖斟酌田封翁墓志铭稿。

十一日(十七号)。壬子晴。午刻夫人忽然附早车回京。未刻至悦生堂与闵少沧丈、帅巢叔晤面,以敬节会宣武门大街房屋让与南昌会馆,得价八千元。此屋租与铁厂,月租极微,且拖欠数月,春间收买旧炮,不意内含炸药,入冶之际,陡然爆发,几将南昌馆楼轰倒。馆中经此危险,决意买收。余亦有鉴于此,以此售价另购新屋,兼为会中增收入之资,当收定银五十元。傍晚至广和居赴黄幼达之约。接季樵前辈信。

十二日(十八号)。癸丑晴。夫人早车仍赴津。未刻赴蚕桑讲习所与同人议筹款办法,推昭卿同年为主任。至韦宅复诊。出正阳门至福兴居,赴冯公度、李雨亭两局。

十三日(十九号)。甲寅晴。午后写字甚多。至实录馆代惠校《德宗圣训》一卷。朗轩、隐公、澜翁同来夜谈。

十四日(二十号)。乙卯晴。饭后至石板房冯述先处诊疾。又至存处复诊。至八大人胡同贺陶月如嫁女之喜。出宣武门至江西馆,与闵少沧、帅巢叔房屋写契成交,南昌京官咸集,画契后设盛筵相款,时已上灯。又至聂献廷处贺招赘之喜。

十五日(廿一号)。丙辰晴。门人杨吉山、李雨亭同来见。饭后至冯、存二处复诊。

冯疾已殆,居然服药大有转机。出正阳门至元兴堂赴宛平李老父台之约。

十六日(廿二号)。丁巳晴。饭后访朗轩,还前借壹百元。归写丈二大对一副。晚,六太爷在此请客。与季申四兄畅谈,一倾十馀年积愫。

十七日(廿三号)。戊午晴。天颇暖。沈霞标来谈(绍兴人。闻余医道而来)。饭后至冯处复诊。六钟在福兴居请大兴、宛平两邑尊。张子遇年八十一岁矣,谈道咸间京师局面甚悉,令人有生不逢时之感。

十八日(廿四号)。己未晴。先妣生辰拜供。至东斜街与四兄话别。又至京兆署祝董四叔岳母寿。又至谢家胡同吊田蕴山太夫人之丧(其地直抵安定门脸)。又至存处复诊。

又访吉甫。半日奔驰三十馀里。夜饭后写六屏两横披一联。静坐簃中,看《论语辑义•尧曰篇》,见得我夫子实有帝王思想。又看吴增仅(盱眙人。吴勤惠公子)三国地形表,于魏荆、扬二州境土分画甚明。宝惠领到新得三等文虎章,量能奉委署理香河县知事,皆极可喜。遣宝铭赴津祝李嗣老寿。

十九日(廿五号)。庚申晴。至冯处复诊。又至思缄处为大甥女诊疾。在益锠夜餐,为量能贺,兼挈大、三两女。

二十日(廿六号)。辛酉晴,暖甚。重御珠毛袍。午刻至长乐意赴思缄之约,为四兄设饯也。饭毕随意在厂肆流连,至三钟半送四兄登车,一揖而返。适值郑彰威侯灵輀由津浦路抵京,田蕴山太夫人灵輀附车往临渝归葬,车站异常热闹。郑侯之事乃中国第一次行国葬礼也。回寓少憩,复至宴宾楼赴李氏叔侄之约。

二十一日(廿七号)。壬戌晴。与惠、娴同车至南横街祝三兄生日,面毕至石板房冯处复诊,病忽反复,关脉欲散,恐终不起也。回家稍憩。又至瑞蚨祥南栈赴陈静斋之约,肴极精美。亚蘧约广和居,辞。

(原稿此处空四行。以下失记。)

十一月初一日(十二月七号)。壬申阴,北风,始寒。第八孙齐保弥月,午刻祀先。

丹云丈、思缄、松泉、澜翁、勋仲、卿和、澍棠均来贺。至黄敏仲、冯公度、刘嗣伯处复诊。公度之子本患温热,延詹、王二医,以大剂酸敛药治之(乌梅用至一两,百思不得其命意所在),热邪陷入血分,势甚危迫。昨晚余审其脉结,气促,舌尖绛,用羚羊角、熟大黄内外两透,谓明日必下燥粪,遍身出疹,否则殆矣。服药后,今午果如响斯应,阖家大喜,其太夫人呼我为神仙,余亦用以自慰。夜,雪。

初二日(八号)。癸酉先大夫生辰拜供。晨雪始霁,积二寸许,寒甚。饭后至塔、冯二处复诊,饥寒交迫,殆不能胜。连日车中看《通鉴•唐太宗纪》上之下,中之上。润泽、荃孙来夜谈。东西突厥俱乱,胡注谓天福中华。今日外交亟矣,未知上天何日福我中华乎?初三日(九号)。甲戌阴,寒。至实录馆校《实录》半卷。闻塔式古之弟允修病殁。

昨见其气短,善饥,脉数,是谓除中,法在不治,急以人参、白术救之,竟无效。余于允修利导过甚,犯虚虚之戒,吾之罪也,悔恨殆难言状。夜饭后复至公度处为其次子诊疾。

大女赴香河并偕三女、五女往署作伴。至杨荫北处诊疾。

初四日(十号)。乙亥阴。未刻在蚕业讲习所开特别会,以本所东南镶蓝旗箭厂一空地交还农商部转交该旗。又至懋卿处复诊,已近七钟矣。夜暝阴寒,饥疲已极,过益锠夜餐。

初五日(十一号)。丙子晴。至刘、杨二处复诊。答访任景枫。至惠丰堂赴大德通之约,宾主四人而已。归已九钟。写擘窠大匾两幅。看《通鉴•唐太宗纪》。接量能信,又接三女各一禀。代行立法院据全国代表一千九百九十三名一致赞成君主立宪,合词劝进,大总统申令辞让不受(院中劝进表即用魏晋九锡文体裁)。

初六日(十二号)。丁丑晴。竟日雪意甚浓,林亭楼阁处处入画。午刻至实录馆校完同治十三年十二月份全卷。至请愿联合会探询今日情事,知代行立法院再上表劝进,已奉俞旨矣。又至方壶斋处复诊。归接公府电话,嘱明日辰初入内。因携酉儿至大栅栏华兴厚买燕尾服、大礼帽,过大观楼,景枫以大餐相款。又至打磨厂永增买革鞋。余今日真成新嫁娘置办嫁衣矣。夜,微雪。半夜大风。

初七日(十三号)。戊寅晨风稍减。七钟着大礼服入新华门,在议事厅暂憩。同会诸君咸集。八钟诣居仁堂朝贺新君,朝列为内廷全班(内史监、政治讨论会),乎政院肃政厅全班,各部总次长、各局长,只百馀人。新君出立于宝座前,群臣向上三鞠躬,新君答礼,面谕以不得已而受推戴之意。今称皇帝,不过名号上关系从古,仪文概从减省,唯望诸位协力襄赞,措中国于安全,庶不负代表国民推戴之本意。谕毕先一鞠躬,群臣鞠躬而退。归寓补睡三小时。饭后至存懋亭处复诊。风寒特甚。

初八日(十四号)。己卯晴。至荫北处复诊。晚,赴思缄之约。归已九钟,就电灯、洋炉写一丈二尺大屏八幅,写毕已近一钟,腰背俱痛。

初九日(十五号)。庚辰晴。至京兆署报到。至存处覆诊,并进午餐。又赴蚕业讲习所(以后简称蚕校)例会,上灯归,进夜饭。又至思缄处为二姊诊疾。归写小屏四幅。

初十日(十六号)。辛巳阴,大风。晨起头忽眩,床如欹陷,虚阳上旋,若驾云雾。

敏仲、吉山、王惠伯(顺校旧学生)均来。饭后勉强赴斗瞻处诊疾。又为庄二姊复诊。思缄邀益锠夜餐,夫人偕往。夜风尤狂,闻之心悸。接宝惠禀。

十一日(十七号)。壬午晴,大风。头晕未定。傍晚诣润翁谈。灯下勉力写大中华日报社大小额。

十二日(十八号)。癸未晴。京兆复选国民会议议员,在尹署投票,余仍任监察员。

四钟至存处复诊。特拜吴镜潭总监,未晤。

十三日(十九号)。甲申晴。巳刻至京兆署,开票揭晓,余以三十五票当选为国民会议议员(以三十二票为额)。京兆四人,一王芝祥(通县),次陈鸣銮(密云),次为余,

次金镜芙(通县)。又监察投候补当选人并投一票(武清张汝爔)。顺至存处复诊,归寓午餐。复赴社政会。又至福兴居赴贻来年股东会。又赴刘嗣伯之约。连日车中看《通鉴•唐太宗纪》两卷,为助赈局事致函直隶财政厅汪向叔。

十四日(二十号)。乙酉晴。朱少山、戴仲嘉同来见。饭后至教场二条冯敬臣处诊疾。答访王麟卿,未晤。又访张珠农、韩季香,谢其帮票之惠。又答拜陈君鸣銮(号慕清),始知为壬午同年名之骧之胞侄(陈同年中式第十六名,与余联名,现在广东)。又访王铁珊,未值。归写一丈二尺库绢大对一付,系介臣款。介臣不知何许人,月来已得余一丈三尺宣纸大对一付,丈二宣屏八大幅,合此共三事,费银百馀元,可谓有嗜痂癖矣。杜升所窃字画十七件全数搜回。该犯及销赃狂程昆均判定苦力三月,再解回香河本籍看管。

十五日(廿一号)。丙戌晴。至王铁珊处,为其幼孙诊疾。又至冯处复诊,病人势极沉重,而其夫藐不注意,且于开方之际,以一知半解多方掣肘,无怪喻南昌之痛恨,以为医家大忌也。在恒裕闲坐,润田邀福兴夜餐。归写大兄信。夜月当头,作诗怀耿伯齐,因寄松江伯齐,向于此夕必约知交夜饮,且作诗纪之也。

月当头夜怀伯齐同年除却中秋夜,今宵月最明。良朋虽异地,旧局想关情。漏午人无影,林枯鸟禁声。

步檐成晚睡,寒梦落疁城。

十六日(廿二号)。丁亥晴。韩秀冬来交所缮社政会吁请早日登极表。饭后访丹云丈,嘱其送内务部代奏。因至王、冯二处复诊。闻冯氏家贫,质物以付诊金,乃谢而不受。

又至恒裕为何颂耆诊。又至聂处为纯宝诊。冯华帅封一等公爵,作书寄贺。又寄伯齐诗简。

近来立志专看《礼记》,收通经致用之功。前朝经师治礼,注重典章制度,余治经则注重微言大义。《礼记》虽出汉儒掇辑,然孔门家法,往往见于此经。更以《家语》参之,庶几为专门有用之学。余读书程序,屡有迁改,而不能践言。今则立定脚跟,专从事于正续《资治通鉴》、《礼记汇纂》、顾亭林《日知录》、《文选集评》四书,博而实约,大而能精,垂老精神,尚能致力。经济词章,一以贯之。矢诸白首,此志决不移矣。《大学》乃圣教真传,《中庸》乃圣经精蕴,皆我夫子之言。程朱乃以《大学》属之曾子,《中庸》属之于思,不知何所据而云然。因孟子为子思门人,孟子曾引“诚者天之道也”一段,遂谓子思以《中庸》传孟子。其依据不过如此。

十七日(廿三号)。戊子晴。孔和庵(令煦)来见,曲阜人,系吕敕民表舅之外孙,于余为表外甥,前日在尹署偶谈及此始知之。至王处复诊。访隐公久谈。在益锠夜餐。归在电灯下为陶璞如写琴条一幅。临坡公《洞庭春色赋》。此赋习之数年,今乃稍得其完实处。式论语》:“人而不为《周南》、鼍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朱注“言即其至近之地,而一物无所见,一步不可行”。不知此义与二《南》何涉?倪氏《辑义》引《书》“不学墙面”。如此,则凡学皆然,何必二《南》!(“不学墙面”,出于伪《书》,乃是误用《论语》。)冯氏谓“夫子于伯鱼,既告之学诗,恐其未必践言,而复告之”,既揣测可笑,陈定宇乃谓“《诗》有二《南》,犹《易》有乾坤。学诗自此入”。愈说愈支离(冯、陈说皆见《辑义》)。余前夜阅此章,意殊不惬,乃质之于隐公,得其一言,顿得真义。盖《周南》、《召南》,专明文王、太姒修身、齐家,化行天下之事。文王、太姒修、齐于上,不必家喻户晓,而天下风行草偃,自感其德而化风俗,江汉之游女,《兔罝》之武夫,皆其效也。朱注二《南》所言皆修身、齐家之事,只说得一半。“为《周南》、《召南》”,“为”

字着重,大有工夫,非但泛泛学之而已。人若不为《周南》、《召南》,则即尺寸之地,若有墙以隔之,其声气尚不能感通于墙之一方,何论家国,何论天下?此真开示伯鱼之至切

者。故面墙之喻,指感通言,专为二《南》而设,不但不能移属他经,并不能移属十五《风》、二《雅》也。余深服其说,特详记之。又按后妃二字:后,君王也,指文王;妃,指太姒。后人俱属之太姒。不但不当撇却文王,而其时文王为王,太姒亦不当称后。自陕以西,周公主之;自陕以东,召公主之。言周召,即赅天下矣。

十八日(廿四号)。己丑冬至节。(〔眉〕黎明六钟,有大星如赤球,自西北来,陨于东南,隐隐有声)。晴。接汪向叔回信,湘米一万石,可望运京平粜。

十八日(廿四号)。已丑晴。至冯处复诊。又至阮处诊疾,留午餐,与斗瞻畅话。夜坐簃中,读《三国志》一卷,写对三付。

十九日(廿五号)。庚寅晴,天甚暖。赴实录馆校《实录》第二卷。傍晚约曲局诸君在思缄处清唱,为思缄预祝。余为澜翁配《刀会》。接宝惠南京、宝娴香河禀。伯葭自南来,邀赴益锠午餐(此昨日事)。

二十日(廿六号)。辛卯晴。门人邹(国珍)来见。宁河苏新甫来访,请为其乡人邵锦堂看病。黄桐生乔梓来谈。饭后至冯处复诊。又至打磨厂德泰店为邵君诊疾。入崇文门至水獭胡同存懋亭处复诊。归已九钟。景枫邀广和楼听谭戏,竟不能往。

二十一日(廿七号)。壬辰晴。贺刘嗣伯娶儿妇喜。至细瓦厂李宅、北兵马司王宅诊疾。连日奔驰北城,归寓惫矣。看《通鉴•唐太宗》中之上讫。写大匾七字,又四字。

京兆尹送来议员当选证书。云南兵变,宣告独立。传闻岑(春煊)、梁(启超)、蔡(锷)

为谋主,其机关在香港。命曹锟率师自湘进讨。彻夜不眠。

二十二日(廿八号)。癸巳晴。黄仙璈同年(国琼)、何默庵(讷。癸卯门生。何谌胞弟)均宋谈。至冯处复诊,胃气将败,直言复之。归寓,朗轩来就诊,作半日谈,至益锠夜餐,朗作主人。餐毕再出宣武门为陈静斋夫人诊疾。夫人率辛、林两女早车赴津。

二十三日(廿九号)。甲午晴。仲嘉来见。至东茶食胡同刘宅诊疾。答访黄桐生乔梓,未值。在大德通少坐。连日看陶节庵《全生集•持脉法》数篇,甚有进益。

二十四日(三十号)。乙未晴。山阴俞瘦石(云)来见,八年前旧识也。益锠午餐。

至李处复诊。访朗轩,未值。坐小楼久待不归。发宝惠信。《檀弓》一篇,必系传自圣门。

其中多议变礼。《仪礼》丧服传是经,此篇是纬。邾败升陉,而招魂用矢,固是死伤太多,国中衣被不足于用,亦可征其尚武不忘国耻之意。

二十五日(三十一号)。丙申阴。晨起忽头眩,几至倾跌,审系风痰为之。竟日如驾云雾,静卧不出门。六钟酉儿,恩、荃二女自香河归。七钟半,夫人、王姬自天津归。

奉令改明年元。宝铭、宝纶检查收藏字画,一一编号簿录,计一百十九件。自此悬挂卷收,始有依据矣。此皆二十年节缩衣食所购置,虽无大名家,却少赝品。从前价颇不昂,今日则值五六千元矣。

二十六日(一月一日)。丁酉晴。天日和朗,气象颇佳。阳历元旦也。政界、亲友、外国友人皆寄柬贺岁,因如式一一答之。头眩稍差。饭后勉至赵剑秋处为其夫人诊疾。又至刘处复诊,两月崩漏,诸医束手,余本《内经》法立方,一药而止,阖家奉若神明。大德通约广和楼观剧,日期为余所定,不能不往,扶掖登楼,观一阕即散,在东兴居夜餐。

寄量婿信,交香河来役带回。

二十七日(二号)。戊戌阴。大有雪意。眩仍时作。阮处坚请诊疾,力疾一行。范隽丞自江右来,久谈。灯下坐簃中读《魏志》。崔季珪传末附孔融。裴注载《续汉书》、《九州春秋》融传两篇,褒贬各异,而史笔均有光采。《续书》激昂,《九州》奇恣,因再三诵之,知古史班、范而外,大有佳制,惜乎其失传也。

二十八日(三号)。己亥晴。黄仙墩来谈。饭后至化石桥祝思缄五十生日,已避往天津矣。少坐即归。作霖来久谈,同车出城,至醒香居赴黄桐生请媒之局。归坐簃中,看《日知录》所论乡官法意,大有合于今议自治之制,拟作复乡官议。意在慎重其选,厚其

俸给,优其出身之路,使贤捂绅皆肯为之。为甲长者三年无过,升乡长。乡长三年无过,由县令洋请大吏,言于朝,擢为县令。朝廷之视乡官也重,则为乡官者,必皆公正自爱,奋迅以图功,而异日为县令者,皆曾为乡官之人,必能知民疾苦,痛晓下情,卓然为一县之循吏。此所谓一举而两得也。因眩晕未全愈,谢绝延诊各家,以养脑力,从夫人之谏也。

二十九日(四号)。庚子阴。先大母忌日拜供。饭后至实录馆代惠校光绪元年五月份《实录》一卷讫。出城访珏生不值,晤其夫人,交去黄宅吉期柬。伯葭来夜谈。亥刻苏汉乔坚邀为其内弟诊病,以救命为言,只得冒寒力疾而往。

十二月初一日(五号)。辛丑大雪。午刻至元兴堂赴干鲜果行之请。两钟至吉祥园观谭伶演南阳关。三十年未演此剧,故特定一桌(洋四元八角,加钱六千文),约润田、景枫、朗轩、翰臣、炳南同观,七钟始散。步行至德昌夜餐,润兄作主人。归途又至安福胡同,为汉乔郎舅诊疾,雪花犹乱洒也。

初二日(六号)。壬寅阴。至苏、李两家复诊。至朱小汀处为翁氏甥女诊疾。又为存懋亭复诊。饥寒交迫,进羊肉面,颇适。抵家过七钟矣。辛、林两女归自天津,典臣婿护行,下榻话兰簃。电灯下又写屏对五事。夜雪。

初三日(七号)。癸卯竟日微雪沉阴。午初刻即出至沈步洲、江子厚、朱小汀、阮斗瞻、刘益斋、苏汉乔六处诊疾,八钟始归,饥寒交迫,一餐抵两餐,惫不能兴。伯葭约瑞记,未往。

初四日(八号)。甲辰晴。彭云伯邀西安饭店午餐,因云伯之妹为曹涤新夫人,涤新嬖其妾小乔(本妓女),屡致反目,昨竟殴伤正室。宠妾灭妻,世家子不应出此!闻者咸为不平,将议惩毖之策。至江处复诊。子厚之子甫数龄,染时疫,所谓猩红热症,误服攻下药而殇,传染全家大小上下六口,祸几灭门。此病中西束手,百无一生。余细察病情脉象,忽悟治法。外象似疹,而以治疹法治之,辄毙。日本人遂锡以猩红热美名,杀人无算。然而实疹证也。只因上焦为寒热凝结,肺气闭而不开,疹邪在内,郁而不得发,于是伏于肌肤之间,横窜经络,胸隔迫促,滴水不下,烦躁不宁,肢体痛剧。若投以发散药(麻黄、桂枝、防风、荆芥之类),则辛温燥烈,如火得风,必致遍身晦紫,咽喉封闭。若投以大寒药(石膏、黄连、黄芩、栀子之类),则邪被凝遏,愈不得发,药从旁流,胃气先败。若投以攻下药(大黄、芒硝、枳实之类),则变为洞泄,元气下溃,邪必内陷。医家所用,只此三法。一投不应,待毙而已。余有鉴于此,特立开泄之法,不犯中下二焦,以杏仁二钱、桔梗二钱开肺气,如沸釜之揭盖;以升麻六分、紫背浮萍三钱轻表含于肌肤之邪;以元参三钱清胃热;以大青二钱、僵蚕五钱五解疫毒。取两剂分煎二器,六人共饮之。一匙逆不受,连进二匙、三匙,则受矣。至今晨居然胸膈先开,能进饮食。内含之疹渐现,烦躁颇安。不特子厚夫妇喜庆更生,余亦自喜既得此法,从此猩红热有救星矣。因为酌改昨方,去升麻加桔皮、芦根,更进一剂。至广和楼,约张先生、杨朗轩伯侄、管丹丈、白氏昆仲、溥哲臣、刘孟禄、澜翁、典臣婿及铭、纶、懿同观。宝懿与喜连成东家沈君熟识,特烦其演《奇双会》全本《东昌府》,故演来倍见精神。萧翰臣闻有《奇双会》,羡而来观戏。散,同至福兴居夜餐。此局所以谢八月初十日诸君在账房之劳也。夜,大风。

初五日(九号)。乙巳晴。饭后至朱处复诊。因至吉祥园观剧,溥哲臣请也。散后在对门东来顺羊肉馆夜餐。

初六日(十号)。丙午晴。伯葭邀瑞记夜餐,偕回棉花头条寓中久谈。归后齿大痛,彻夜不得眠。

初七日(十一号)。丁未晴。痛稍减。饭后访衡亮生。又至存处诊疾。归后齿痛又作。涤新来见,为家务也。灯下写对五付。

初八日(十二号)。戊申晴。以腊八粥荐先人。齿痛不已,乃至陈顺龙,将痛齿拔去。陈氏肯多敷麻药,但觉齿离肉而不痛,出血亦不多。其技胜于美国人恩格斯。片刻间

所苦顿失。异日去恶人、除秕政,毅然决然如此齿矣。归寓进牛奶一杯,稍停乃进食。寄湖南沈巡按信。又复南昌左诗舲丈信。

初九日(十三号)。己酉晴。至公度处为两小孩诊疾。出城祝徐花老生日。至公义、乾祥还米账。晚,至万福居赴彭翼仲、子龄之约。

初十日(十四号)。庚戌晴。饭后至公度处复诊。因至吉祥观梅郎演《红楼梦》“葬花”,聆曲体会神情,清歌妙舞,不禁叹为绝唱。在东兴楼夜餐,均澜翁作东。

十一日(十五号)。辛亥晴。天气极暖。未刻赴蚕常会,王大京兆莅会,共商提倡二十邑蚕桑之法。京兆赋税,轻于江南之半,而民生憔悴,乐岁仅免饥寒。则以东南丝茶利兴,民力不至重困;京邑仅恃耕种,水利又不修举,天时偶歉,有束手待毙而已。治河渠,教蚕业,实吾二十邑根本至计也。归途为李慎如夫人诊疾。朗轩、伯葭、澜翁同来夜话,甚畅。写字。量婿自香河因公来京。

十二日(十六号)。壬子晴。黎明电机声琅挡不绝,夫人披衣启户出听,则濮氏二侄女次儿小虎病剧,借马车延小儿科王医也。饭后至社政会略谈,即至陈顺龙处修齿,使之齐平,以便镶补。入城看小虎病,已有转机。又至八大(人)胡同为陶仲谋夫人诊疾。

本系冬温,杜医子良乃投以发散药(冬温忌发汗,前贤久垂明戒,杜竟未之知也),热结咽喉,肿闭欲死,舌苔作纯绛色,营阴将涸。急以大剂羚羊角、生地、元参、芦根救之。

寄宝惠信。

十三日(十七号)。癸丑晴。午初即为仲谋催去,喉证甚急,荐房星桥兼从外治,坐待服药,至向暝始行。又至朱小汀处诊两小儿疾,亦系误服荆芥、淡豆豉、前胡等味而加重者。谬种流传,草菅人命,庸医若出一辙。以甘寒加浮萍治之。

十四日(十八号)。甲寅晴。午刻至陶宅,病势略松,能进粥汤。唯内邪因误药而难透。加同仁堂安宫牛黄丸以透痧化斑。又至朱处,两孩疹点均已出齐。盛绍先自南京来见。隐公亦来谈。

自十九日卧病,年内未出门,无事可纪。

丙辰年正月初一日(二月三号)。庚午(〔眉〕澄斋五十四岁)阴。晨起向东北行三跪九叩礼。先师神位前行三跪九叩礼。祖先神影前行礼。菩萨像前行礼。受合家拜年。

偕夫人同车至三兄处,在二世父母影前行礼。饭后三兄来,偕至六太爷处拜神影。六太爷卧病,尚在被中也。朗存、顨圃、松泉、卿和、哲臣、嗣伯、颂臣、千里、庄氏、吴氏昆仲,叔明、澍棠两侄,均来贺岁。两日妇孺嬉戏喧嚣,吾枯坐簃中,读书自乐,几忘岁事之改矣。复谢叶绩丞、刘梅舫信,寄宝惠转交,因谕惠一纸。欧美、日本,聋哑残疾,皆有学校,以养而教之,谈者誉为德政。不知吾中国三代时固有以处之。《礼记•王制篇》:“瘖、聋、跛、躃、断者、侏儒(句),百工各以其器食之(自来皆以百工断句,余意当在侏儒断)。”盖此等残废之人,不能执百工之业,无以自食,王政之所矜。故各就其所具之器,而从之使得食。如《国语》戚施权镈(注云:使击钟,钟悬高处,为戚施者所便),蘧蒢蒙璆(注云:璆是玉磐,使击之。磬悬低处,为蘧蒢者所便),侏儒扶卢(注:扶,持也。卢,戟柄,亦是顺其形体所便),矇瞍修声,聋聩司火(注:使主燃火)之类(胥臣对晋侯问八疾语)。因其体之所缺,而反收其用,古圣人用意之慈祥周密若是。(〔眉〕“侏儒扶卢”四字叠韵,语亦甚奇。)又道路,男子由右,妇人由左,车从中央,此中国路政之可见者。

初二日(四号)。辛未阴。玉山侄自津来拜年,下榻簃中。思缄来,与同车回化石桥拜仲求世伯及伯母神影。复同诣小苏州胡同,忽觉胸闷汗出,呕吐狼藉,乃就近至贤良寺小松丈处休息,傍晚始归。初愈之体,因劳复发,临睡又呕。

希文在此时,曾以尊案与之详谈,尽可得力。若以私函干法庭,侄固不肯为,即希文风骨矫矫,亦非肯受请托者,恐反致不美也。(复江右某丈)

天下事不尽由金钱得来,天下人亦有不爱钱者,愿长者别谋自立之道,勿仅恃此为秘诀也。日与小人处,日闻卑污苟贱之言,将终其身于幻梦中,而一无所成。药石之论,尚希亮察垂纳是幸。(复天津)

初三日(五号)。壬申晴。体复不快。澜翁扶病而来,稍坐即去。晚,落神影。连日看彭文勤《五代史注》遣病(梁唐晋汉本纪)。读史而能引起兴味,莫过于此书。乙部中独一无二之作。五代分乱短促,罕可纪述,自来视为无足重轻之史。今阅世渐深,读书眼光迥别,又得此搜辑详备之宏编,其有用有益,有时胜前唐后宋,乃知书无空读,唯粗躁无恒者无一而可。廿四史诸帝本纪,莫善于《旧五代史》,莫不善于《新唐》、《新五代》。旧史本纪,盖皆以实录为蓝本。有清诸帝实录最无体裁,近代惠儿校《德宗实录》,不过排比谕旨记注而已。今日立春,以春卷荐祖先。

初四日(六号)。癸酉晴。竟日困倦,未出房门,盖病虽愈而无形之元气竟难遽复,此垂老与中年之异矣。电约管述庭来上房相见,为思缄买屋事。王峨峰来贺岁。《五代史注•汉本纪》引欧阳公《正统论》论刘知远云:契丹之北也,以中国委之许王从益而去。

从益之势虽不能存晋,然使忠于晋者得而奉之,可以冀于有为也。汉乃杀之而后入。夫许王从益姓李,乃唐明宗之子,其母曰王淑妃,与晋室何涉?欧阳公亲修五代史记,乃误认李从益为石晋宗支,岂非怪事!(〔眉〕偶阅吾乡陆敬安〔以湘〕笔记谓,石敬瑭为李氏婿,乞师契丹以灭唐。杜重威为石氏婿,乃亦降契丹以亡晋。天道之不爽若是,云云。敬

瑭狼子野心,又复引狼入室,灭人家国,一传而陨,种因结果,亦固其宜,而祸乃延于后世,有宋一代且与外患相终始,敬瑭之罪可胜诛哉!)

初五日(七号)。甲戌晴。养疴不出门。玉山回津。看《周本纪》。《东方杂志》有《国民之公毒》一篇(署名远生作),谓中国政治学术,皆误在笼统二字,其说甚透。郑、孔诚为经学之功臣,程、朱诚为圣道之传人。然即以郑、孔为经学,程、朱为圣道,取后生心灵眼界,而范围之束缚之,则大不可。故自唐以来,只有注疏而无经学;明清两朝,只有宋儒而无圣道。中国三千年学术不进,实由于此。吾近来持论宗旨,却在复古。惟欲复者真孔子、真经学也。典章制度,须有依据,若微言大义,则当以吾之心光、眼光、实验自求之,万勿踏人脚根,拾人牙慧。人所谓醇,则亦醇之;人所谓驳,则亦驳之。终其身坠入形式言语障中,无复接见古圣贤真精神真面目之一日。历史之学,取其有用也。时代愈接近愈有用,利弊愈详尽愈有用。故宋、明二史,其实际或过于史、汉、三国;《旧五代史》、《宋史》,其价值毕竟重于欧阳新史、柯氏新编。

初六日(八号)。乙亥晴,有风,遂未出门。晨起祀神。看《周本纪》讫。世宗浚汴口,达于泗上。遣周景督工。景心知汴口既浚,舟楫无壅,将有淮浙臣商,买粮斛贾,万货临汴(按:斛恐是服字之讹),无委泊之地,乃讽世宗,踞汴流中起巨楼十二间,后邀巨货于楼,山积波委,岁入数万计。按此即水码头起行栈之始。

初七日(九号)。丙子晴。仍未出门:伯葭在内室久谈。陶兰泉、朴如招饮,辞之。

初八日(十号)。丁丑阴。饭后偕夫人率恩女至廊房头条买灯。又至厂甸一游,拆改展拓,与从前迥不相同,几迷所向。归寓尚不甚疲。看《五代史注•家人传》。

初九日(十一号)。戊寅阴。祝史康侯太夫人九十一岁寿。连日胃口稍复,至益锠便餐。看《五代史•梁家人传》。读《庄子•逍遥游》。

初十日(十二号)。己卯晴,有风。祝蒋惺甫太夫人寿。至公度处为其夫人诊疾。思缄以病乞休,特往视之。不欲违心以恋禄,是亦一道也。体甚不适,疾驰而归。到家举半日饮食倾筐倒箧而出之,神气大伤,卧不能兴。

十一日(十三号)。庚辰晴。又不出门。看《五代史•唐家人传》。读《庄子》齐物论、养生主二篇,真处患难、养病躯之第一神方也。陶宝如招饮,辞。五代除梁别为统系,其唐、晋、汉、周名为四代,实是一朝,典章、文物、官僚,皆继续有效。其时臣民视换朝代,与一朝之换君无异,故史家只能作通史,最为合宜。余廿年前持论,欲以唐庄宗接唐统,而以南唐接后唐。王渔洋亦有此议。陈简庄作《续唐书》,即是如此。今日思之,朱温篡唐,而庄宗灭梁,唐统中间已隔断。南唐在江南篡吴建国,又是别起炉灶,上不接唐朝,下不接宋代。因其国号皆为唐,勉强为形式上之联合,况李氏初年国号曰齐,尤足知其与事实全不相贯,竟类断蛇,反不如以梁、唐、晋、汉、周、宋纪年,较为直捷也(正统之说本极无谓,又当别论)。由此推之,东魏与高齐,西魏与宇文周,只能视为一朝,断不可划清界限。谢蕴山作《西魏书》,欲成断代之史,与周朝苦心划分,遂使魏、周俱成断烂不全,于时势反生障碍(如苏绰之定制度,名虽有功于魏,实有功于周。以绰属魏,犹之以苟或属汉。然周、魏二史却短此人不得)。故李延寿为史家特识。南北二史,看似骈枝,自是不刊之作也。病久不愈,延峨峰来商定一方服之。

十二日(十四号)。辛巳晴。丙女自天津早车归宁,吾不见逾半年矣。思缄弟及二姊来视吾疾,留手戏,至夜深始去。冯公度、苏汉乔均延诊甚切,力疾一往。看《通鉴•唐高宗纪》。高宗以溺于阿武,杀其妻,杀其子,杀其母舅顾命大臣,而心不为之动,天良澌灭尽矣,宜乎一传而遂移唐祚也。

十三日(十五号)。壬午晴。晨起向东北行三跪九叩礼。刘性庵同年来谈。

十四日(十六号)。癸未晴。在益锠午餐。傍晚儿女、儿妇为夫人暖寿。

十五日(十七号)。甲申晴。夫人四十三岁生日,花好月圆人寿,来客与年年相似。

晨起祭神,上灯时祀先。典婿夫妇晚车回津。

十六日(十八号)。乙酉晴。饭后至实录馆校第二十卷《实录》。六钟思缄借地请客,与管述庭买屋立契成交,宝铭作代笔人,余作中人。

十七日(十九号)。丙戌晴。孔和庵来久谈。为汀、振、闰别延同邑陈隐隆先生(栋)授读,下关书请柬,择二十日开学,命铭、襄预备塾中书帖笔砚。晚,至益锠夜餐,遇朗轩,作主人。朗因来夜谈。铭代买珂罗印唐拓《化度寺》,乃内府藏本,高庙逐行逐字评注。不图垂老睹兹瑰宝。曩见敦煌石室唐本《化度》二十七字,叹为观止,况此完整三百字乎?究玩不忍释手。又《皇府君碑》、颜书《大麻姑坛记》,均可观。吾故谓今日寒士书画之福胜古人多矣。

十八日(二十号)。丁亥阴。涤新以所作序文来求删改。椒舅枉过。饭后至公度处复诊。在澜翁处久谈。接惠禀。夜,雪。

十九日(二十一号)。戊子至午雪止,润气甚适。偕夫人同车至汪家胡同祝衡子忠生日,夜饭后仍同归。车中看《通鉴•唐高宗纪》一卷。学者于古人皆有师法。余平生崇拜者,为顾亭林、黄梨洲两先生。两先生著书皆甚富,博大精深,道德、经济、文学一以贯之,而《日知录》、《明儒学案》,尤为余服膺笃信之书。

二十日(二十二号)。己丑竟日雪,入夜未已。至西拴马庄顾子行(言)处诊疾,武进同乡也。出城祝何二表嫂生日。四钟延陈先生开学,在至圣先师前行礼。送宝厘、宝晟、宝润入塾。夜设筵请先生,约刘嗣伯、杨吉山、白仲三、刘孟禄、史小坪、刘千里、衡维公、澜翁作陪。笏斋自津来京,坐簃中畅谈。

二十一日(二十三号)。庚寅阴,春寒料峭,雪意甚浓。王野亭来报告兴殖水利公司近状。五钟至谢家胡同赴田韫山之约,同坐龙世卿(裕光)、丁衡三(槐)、张雨亭(作霖),皆熊罴之士也。韫山习书甚勤,日临《西狭颂》、《瘗鹤铭》、《圣教序》,积纸可隐身,悬肘作二寸许字,圆稳平实,用功之效如此。读《五代史•晋家人传》。欧公叙秦王从荣传、冯后传,刻划传神,真得史迁神髓。此种断非薛居正辈所及矣。看式通鉴•唐高宗纪》。

二十二日(二十四号)。辛卯晴。午刻至金晴曦处诊疾,殊危险也。偕丹云丈在三义轩大茶馆午餐,议买顺治门大街恒丰染坊屋,业主河南申姓。至恒裕稍坐。又至文友堂为诸女买《诗经》七部。自买亭林十种,余旧有之而毁于火,补购此函,合以旧藏《音学五书》、《天下郡国利病书》、《日知录》及遗书十二种,顾先生一家之学备矣。肆主魏姓出示孙夏峰先生手书年谱一小册(〔眉〕后细审始知为征君第三子望雅手笔)。自七十三岁至七十口岁,仅八叶,以银五元买之,即携赴清秘阁装潢成册,多留副页,备征乡人题跋。

另有文诗稿一册,不尽出先生手,索价百五十元,无力得之。

二十三日(二十五号)。壬辰晴。闻门人吴佩伯侄病殁天津,凄然泪下。佩伯丁酉、戊戌间从余学文,兼授以毛诗之学。其人性情肫笃,而高亢目空一世,独敬服余。今年仅三十三耳。因作书寄其伯父子明四兄,致哀悼之意。午初至中央公园来今雨轩,赴兴殖水利公司股东会。散后在益锠午餐,复北赴农会特别会,准部章于会中附设京兆省总农会,公举余为会长,而举金四丈副之。归寓颇惫,方倦卧,而晴曦遣人速余,勉力一行。津液枯涸,胃气不支,舌光而绛,殊可虑。

二十四日(二十六号)。癸巳晴,稍和,颇有春意矣。二钟入新华宫,赴政治讨论会会议守土官吏失守城池、通匪迎降惩罚案。前清立法至严,咸同间,行法不为亲贵挠,纲纪肃然,蔚然成中兴之业。大坏于宣统辛亥,载泽曲芘瑞澄,各省相率降逃,而清社遂墟。入民国后,名分既泯,旧法全隳。若听其凌夷,无严刑以随其后,则寇之所至,如入无人之境,国将谁与守耶?从前教、发、捻、回诸匪蹂躏四方,其贤者殉节效忠,此外则有逃官逃将,而无降官降将,而大清刑律,亦不立惩降之法,盖大义凛然,莫之敢犯,不

必大为之防也。官吏迎降,亦始于辛亥。盖臣节至此不可问矣。搭阮会长汽车回石老娘胡同,为孝感夫人诊治,留夜饭始归。

二十五日(二十七号)。甲午晴。饭后至旧帘子胡同张宅(伯纳同年之弟),贾家胡同金宅,松筠庵学贞和尚,大吉巷王宅,东茶食胡同黄宅诊疾。黄桐笙传染喉证甚剧,六脉沉濇,可危已极,因以治江子厚全家之方治之。接惠禀,又由禁卫军送来二百二十八元。

二十六日(二十八号)。乙未晴。定兴吴宾甫大令(梅)持性庵同年介绍书来见。饭后至顾子行及张处复诊。又至黄处,桐笙服药,六脉俱起,乃现出肺胃大热之象,逆境变为顺境矣。为开清热方,仍兼宣泄。酉仲亦传染卧病,亦脉脉也。铨叙局索取详叙履历,开送阮斗瞻会长。亭林《九经误字序》云,下邑穷儒,不能皆得监本,止习书肆流传之本,则又往往异于监本,无怪乎经术之不通,人才之日下也已。至今日学者,则几不知九经为何物,使先生见之,不知若何感喟矣。政府为励行宪政,欲从速召集立法院,拟即以国民会议议员充立法院议员,借以省手续、节经费。咨询参政院,廿四日参政院开议,全体通过。今日奉告令宣布,并提前于五月一日召集。

二十七日(二十九号)。丙申晴。天甫明,张庾楼处即拍电来请,巳刻前往,则病孩已动风,势不可为,与洛如勉定一方而归。伯葭来谈。午餐后再出至延宾馆辛纪云、永靖会馆饶麓樵处诊疾。又至松筠庵及王宅复诊,学贞和尚去圆寂不远矣。在益锠夜餐。彝圃来夜谈,为朗存请假事。接张先生信,因病迟来。

二十八日(三月一号)。丁酉晴。万枋钦、胡荃孙、金筱珊丈来谈。辛纪云、金晴曦、黄桐笙处复诊。至肃政厅谒都堂张珍午前辈,为朗存事。

二十九日(二号)。戊戌晴。至实录馆校书一卷,回寓稍憩。又出至饶、辛二处复诊,审脉定方,斟酌甚苦。时已九钟,尚未晚餐,乃至益锠进食。复至嗣伯处为其子诊疾。

荃孙请泰丰楼,辞之。看《进步杂志》古欢室笔记,论陈龙川、吴梅村,意思极好。古欢不知何人,学问识见俱高,拟函讯姓名,知南方有此佳士。吾所定《东方》、《进步》两杂志,一岁所费不过五元,而月得各一册阅之,大可知所未知,以解劳闷。儿辈如肯似我用心,所得过于日课多矣。

三十日(三号)。己亥晴,大风。节近惊蛰,而严寒不减隆冬,不能不令人望江南也。王治平来报告蚕会事。饭后至顾、黄、饶三处复诊。黄桐笙垂死得生,阖门庆幸已极,余亦惬心。灯下看亭林先生《金石文字纪》一卷。

二月初一日(四号)。庚子晴,有风。至饶处复诊。彻底不能眠。

初二日(五号)。辛丑晴。饭后至蚕校议事。饶处复诊,气喘、腹胀、肾肿,病势綦重。余闻“俯则气舒,仰卧则气迫”二语,忽悟为肺胀之证,乃以小青龙合真武治之。

晚,赴李直绳、庄思缄之约。夜仍不能眠,心气耗散极矣。

初三日(六号)。壬寅晴。惊蛰节。天明幸得入梦,至午正始觉,精神稍回复矣。二钟至新华宫议事厅。前案定稿复奏。散后至黄处复诊。临睡服黄连上清丸钱许,居然酣眠。

初四日(七号)。癸卯晴。赴松筠庵公议陆文烈公文节父子入先哲祠祀忠义,因有所牵连而罢。至饶、金二处复诊。饶麓樵服药大效。余前以防己黄芪汤立起辛纪云湿痺,长沙方之足贵如此。又至车子营耕读堂张处诊疾,已为庸医误药,不易挽回。途中饥甚,在益锠夜餐。顨圃来夜谈。

初五日(八号)。甲辰晴。阮世兄来就诊。为吴斌甫作禹九弟信。未刻作《清真教杂志》题辞。因至东礼拜寺赴回教同人公局。又至金处复诊,只改昨方,未收诊金。过恒裕略憩。又至福兴居赴何颂耆之约。灯下偶读《金匮•吐衄证》,诸家注释多未确当,并有显然谬误者(程应旄最劣),益知此道难言。余自从事医学后,读《内》、《难》、《伤寒》、《金匮》,觉经中义蕴,触目了然,所见辄与旧注不同,且一经研索,颇入深微,而旧注往往病其肤浅。此事果有宿根欤?抑狂妄之性为祟欤?使余能尽屏诸务,凝神壹志。

用十年专门苦功,所得当有超过昔贤者,惜乎有志未逮也。得失寸心知,此非夸论也。遣宝铭赴香河祝大女生日。

初六日(九号)。乙巳晴。午刻至存懋卿处诊疾。至农会开养蚕临时会,回寓换骡车至饶处复诊。赴六太爷益锠之约。又至王铁珊处诊小孩疾。

初七日(十号)。丙午晴。访思缄,留午饭。至黄处复诊。又至实录馆校正本一卷。

阮世兄复来就诊。灯下写大匾八字。

初八日(十一号)。丁未晨醒望屋瓦皆白,知夜雪甚大,北风颇寒。饭后至背阴胡同为刘益斋前辈诊疾,形羸音哑,几不能识,廿年同榜至交,一病至此,泪承睫欲下,强忍之。势无可为,勉立一方,以慰病人。又至顾、饶、张三处复诊。李啸溪同年辞肃政使职,意欲南归。与小松丈、思缄弟、澜老纠合曲局,在三松精舍畅叙,余唱《议剑》。

初九日(十二号)。戊申晴。午刻至实录馆校正本一卷。归寓遂不复出。写联数付。

接惠、襄禀。内务府大臣景公沣薨,幼主予谥诚慎。清室遗臣又弱一个矣。

初十日(十三号)。己酉晴。衡氏昆仲之甥郑兰孙(师培)来见,瑛兰坡中丞孙也。

饭后至彭云伯、辛纪云及棉花七条周姓诊疾。又至黄处复诊。亡友饶湘渌尝言,太史公诸赞,初读之,常觉句法横断,文义若不相属,细味之,乃是意义周匝赅括,其间更不着一冗长字,韵味包含不尽。作文须是字句少意思多。所言真文家要妙三昧也。偶尔忆及,辄记于此。

十一日(十四号)。庚戌晴。奉策令授为少卿,班秩视正二品旧资也。夏剑丞来访,亦新授上大夫,共商谢恩事。亲友登门及具函辱贺者甚多。三钟出崇文门为张骥逸两儿诊疾。张小松丈之八岁男、七岁女同于昨晨殇去,特往慰之。合家惧传染,苍黄移居西城大同公寓。夜至益锠,餐后诣公寓视之,尚未归,遇刘葆良及澜翁,因偕返报子街,畅谈而归。

十二日(十五号)。辛亥晴。伯葭来,邀至益锠午餐。赴蚕校常会。六钟在精舍设席,请张珍午前辈,王铁珊(定州)、蔡师愚、杨玉书、夏剑丞、谢靖远(五君皆讨论会同寮),郭小麓(铨叙局长),靖远未到。桐琴甫遣汽车延为其岳增寿臣诊疾。客散,即登车驶行,十钟归。接姚诗岑信,因彤伯表侄授室,嘱任婚费,余固谊不容辞也。

十三日(十六号)。壬子晴。聂献廷释母服,在长椿寺唪经,往行礼。访斗瞻商面谢日期。又吊刘益斋前辈之丧,老友凋零,悲感痛哭。又至大同公寓,问小松丈疾,喜已渐松。归寓稍憩,复至石驸马大街红楼,赴袁二公子之约,看所藏宋板书,富而且精。归已子正。午前谢靖远来畅谈。彻夜不成眠。

十四日(十七号)。癸丑晴,有风。未刻着燕尾服入内,与夏秋章三君(同叙上大夫)在讨论会会齐,四钟由阮会长带领见元首于居仁堂里间,行三鞠躬礼。元首立而答礼,并云一切均仗诸位偏劳。今日公事忙,不暇坐谈。遂退。闻南宁独立。广西将军陆荣廷率师尚未出境也。余以为陆将军若无贰心,应回征滇之军规复省城,以顾根本。若陆亦不足信,则桂林为旧时省会,应别简腹心文武大员为将军巡按使,镇桂林,作广西省城,以系全省之心,出师以复南宁,急饬川粤二军疾攻昆明,覆其巢穴,则桂亦不足虑矣。张师到京,明日开学。

十五日(十八号)。甲寅晴。章佳活佛托余介绍见阮斗瞻,订于午后二钟晤面,余特往陪。活佛年三十馀,不能作汉语,有巴秀峰、存霭如、存懋卿为通事。活佛次第,以前藏达赖为最尊,后藏班禅次之,库伦哲布尊丹巴又次之,章佳居西宁为第四。谒谢杨杏城左相久谈。又出正阳门至黄桐笙处复诊。在益锠夜餐,为张师洗尘。伯葭来谈。朗存归自常州,与拜圃同来。其肃政厅书记官,以逾限一日半,已为张都堂开去,另位置他人矣。

宦途之险如此!

十六日(十九号)。乙卯晴,始和。饭后访阑翁托代辞曲会诸君之约。至大同问小

松丈疾。出城至嘉应馆吊萧隐公太夫人之丧。又至梁家园赴医学研究会,有李君文涛(模范团军医),愿任集款,发起斯会。今日到者八人,共商办法,余建议设医校,编医报,庶几可延中医一线之传。散已黄昏,尚须至王铁珊同年处为其儿妇诊疾,饥甚,买两炊饼在车中啖之。又向北城至斗瞻处为思圃诊疾,留夜餐而归。灯下写匾额对联四件。半日间心力交瘁矣。接惠禀。四媳患喉痛,疹伏,以余所立杏桔参麻元参汤治之(〔眉〕此方宜名升麻元参加杏桔浮萍汤),应手奏效。昨夜疹已出齐,而大汗不止,心散脉软,余恐其津液不济而内陷,急以人参膏托之,黎明再出白痧遍颈,伏邪始发泄无馀,险矣哉!因此悟医无定法也。

十七日(二十号)。丙辰晴。枋钦来谈。饭后至什锦花园溥宅诊疾,始知毓子坤已于昨日以时疫卒。其夫人悲劳传染,势亦甚危(毓少岑谈及景诚慎亦死于疫)。近日喉疹盛行,死亡接踵,而医生独不传染,或谓此中有天道,洵然。又出崇文门至黄处复诊。东西南北恰行一周。在病家不敢进茗,渴极,途次买水果润喉。夜,大风。

十八日(廿一号)。丁巳晴。叶华生来谈。饭后至实录馆校《圣训》一卷,领到五次校对酬金二十元零八角。今日交春分节,静坐随意看书消遣。寄宝惠信。又复《进步杂志》社信。

十九日(廿二号)。戊午晴。饭后至顺治门大街李子栽处诊疾。入城北行至宛平县署,为李老父台之兄凤三诊疾,老病殊棘手也。顺至阮宅贺孝感得子之喜。奉令撤销帝制及洪宪年号,仍称中华民国五年。再起徐世昌为国务卿,名为惩于南方兵乱,实因日本将乘我乱事干涉内政也。元首不惜屈己从人以救中国,自是可敬。夜,大风。

二十日(廿三号)。己未晴,大风。自元旦至今,几于无日不风狂尘坌,固觉非好气象矣。饭后为王孝慈夫人复诊。视小松丈疾,在榻前久谈。秀冬来夜谈。上月买得《孙征君年谱》草稿十四叶,装潢成册,细读之,乃征君第三子望雅手笔也。灯下检《夏峰集》考订作跋。朱子诗云:“昨夜江头春水生,艨艟巨舰一毛轻。向来枉费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读此可得知命之学。《亚细亚报》载,湖南某君言:观人书法,可料其人之穷通寿夭。凡作书草率,飘忽软弱者,必穷而夭。其说甚确。余亦尝以此观人,凡举笔便错者,其人必不能成事。先大后小、先整后散及作字末笔草率枯燥者,其人必无晚福。午后一钟馀,天有红光一道由西北而南。

二十一日(廿四号)。庚申晴。蒿目时艰,郁郁不乐,生灵涂炭,不知何日始见太平。饭后答拜潜夫族叔(畏三。伯初叔祖第四子),未晤。归寓为津浦铁路公司起公函稿,致直隶朱巡按使。在益锠夜餐,澜翁作主人。自明永乐至清宣统,五百馀年,非进士不能跻宰辅,而词林尤为专门。故登瀛州者谓之储相。明代宰辅二百零一人,由他途起家者仪十九人(崇祯朝最多)。清代汉宰臣,其格尤严(满臣则不拘,有由笔帖式文童出身者),非翰林出身不得谥文。其由举人致身大学士者,湘阴左文襄一人而已。接惠禀。

二十二日(廿五号)。辛酉晴。看《菰中随笔》一册。饭后至蚕校一行。薄暮伯葭来,偕至益锠夜餐。归路步访抱存,略坐而出。

二十三日(廿六号)。壬戌晴。未刻偕夫人同车至汪家胡同祝衡子惠生日。五钟三十分至德国营房,应柯理尔之约观德童演剧,随意纳入场价,以助十字会经费。柯君告余,梭尔格君在青岛助战,为日本俘去,现禁东京。余与贡桑郡王连座。场中热甚,观三出即出。晚饭后,陈静斋因患喉痛,以马车延诊。章嘉活佛赠真藏红花(一小纸裹)、藏香、氆氇。时证盛行,或问余预防之法及应饵何药,余曰:调和寒暖,勿令太过。饮食勿过肥浓,少食煎炒。而重要根本,尤在绝欲葆精,勿耗津液。欲,不仅女色,凡彻夜狂赌,恣情痛饮,皆是。果能淡泊宁静,自无传染之忧。不必无病服药,反伤无辜。发惠信。

二十四日(廿七号)。癸亥晴。以第四女宝柟许字故友嘉兴沈幼彦之第二子,年十七岁。女媒原系钱新甫同年,现不在京,其世兄伯愚代行。复请刘龙伯为男媒。午刻行盘,

换八字帖。未刻设席待媒,杨绳武、刘凤叔、庄思缄、李洛如、张润泽、六太爷作陪。申初押盘回男府。至静斋复诊。天津二女携外孙女来京归宁。

二十五日(廿八号)。甲子晴,大风。小松丈延为其世兄诊疾。归坐簃中,作管君绳恒家传,应其子葆元之请,将刊入家乘也。脱稿后复用格纸书之。晚饭后小松丈复招夜谈,澜翁在座,更深始返。

二十六日(廿九号)。乙丑晴。至实录馆校《德宗圣训》一卷。出城为俞小云丈诊疾,已垂危,不可救矣。又至张处复诊。夜至明湖春赴公度之约。

二十七日(三十号)。丙寅。晴。午刻至益锠赴思缄之约,偕至大同公寓,张世兄病已大愈。又为阮斗瞻诊疾,谈及时事殊不佳,几有瓦解之势。蹙蹙靡骋,将不知税驾之所。伯葭、澜翁来簃夜谈甚畅。年来高位大老沉溺于赌,词人墨客沉溺于女伶,志趣卑污,廉耻道丧,世界安得不坏。

二十八日(三十一号)。丁卯晴。外间消息甚恶,一般富贵大老纷纷议迁居天津以避乱,此若辈故智也。其罪可诛。饭后至李子栽、小松丈处复诊。归后在簃中熟眠一时许。

盛绍先(格)来见,求为其祖联文直公作记事。小松丈又来延诊,大风颇寒。余自庚寅挈眷住京,经甲午、庚子、辛亥、壬子,大乱已四次,深信万事自有定数,此心不动。扰扰攘攘,于事无益,徒自乱耳。

二十九日(四月一号)。戊辰晴。饭后至张宅复诊。农会例会,启用京兆尹颁发京兆省农会图章(文曰“京兆省农会之章”)。余复起草致朱巡按使公函,推广直隶各县蚕桑。

答拜邓诗安、盛幼安,均未值。归寓已上灯,甫易衣,复接李洛如电话延诊,改乘骡车往。

灯下作致王大京兆函,为道试中额事。阅报载,住京三年者,便可报名与试,调查合格者,两邑几二万人。若然,则吾二十县俊士,将尽为廿一省侨寓之人所占,本省读书士子,永无登进之阶,未免喧宾夺主。从前科举制度,顺天乡试,虽准天下人与试,然顺直生员中额,专定一百馀名,而旗籍北南中三皿,则别定中额,各不相妨,于天下为公之中,仍寓体恤保存之意。意美法良,今可仿行也。即以此意作书。接惠禀。

三十日(二号)。己巳晴。夜半睡醒,闻檐溜琮琤,久燥得雨,胸次一清,辰初刻忽成大雪,搓棉舞絮,顷刻积寸许。晨曦一照,屋瓦俱融,亦时令之异象也。盛幼盦来谈,索去宝惠信一封,嘱其照应羊皮巷眷口。斗瞻延诊,审脉大骇,元气将有脱竭之虞,立时向公府求上等人参救急,复开一方专葆真元,始信《内经》壮火食气之说。又至小松丈处复诊,陶氏四昆仲、李洛如咸在,因留夜餐。昨夜澜翁淡及,思致力于经世之学,以补中岁磋跎。余谓垂老看书,目力、神思、记性均逊,唯有“专”字诀、“约”字诀尚易收效,劝其看夏调甫先生《明通鉴》(此书胜陈氏《明纪》远甚)。澜翁欣然借第一函而去(共六函,末一函全仿涑水《通鉴目录》)。

三月初一日(三号)。庚午晴。姚诗岑、王季樵前辈、丁揆野来谈。王、丁二公皆山东新选议员。发宝惠信。诗岑见余《伤寒类方详笺本》,大善之,劝吾早日成书付刊问世,并愿任参校之役。

初二日(四号)。辛未晴,甚寒。广勉斋来见。未刻至斗瞻处复诊,稍有起色。伯葭来,偕至益锠夜餐。宝襄自宁因事回京。伯葭力劝吾专意行医,资以赡家,自食其力,何贫之足忧?前两日谣言四起,二三阔大老以每日一百元租六国饭店房间为避乱之兔窟,其贪懦无耻,且过于清室之亲贵矣。

初三日(五号)。壬申晴。清明、上巳两佳节,乃北风厉寒,仍然隆冬裘服,闻江南亦如此。地气与从前大不侔矣。余尝谓火车、电线皆足以度地气,盖地气分南北,高山大河实为间隔之大原因。自有此二物,山河之气遂通,天时人事,洵有非人所能测定者。

丙女早车回津,宝铭护行。晚,赴丁揆野之约。

初四日(六号)。癸酉晴。一日不出门,与夫人、女、媳作湖北叶子戏,不弹此调

三十年矣。叶华生来谈。接门人黄叔权四川荣县信。

初五日(七号)。甲戌。晴。小坪送来省农会关防,行文二十县知事,详京兆尹报告,启用关防。饭后至杨荫北、冯润田两处诊疾。归寓小息,复至小松丈处,为其如夫人诊疾。偕夫人在益锠夜餐。餐毕又折回大同公寓,刘葆良、陶兰泉、芝泉、朴如、仲谋、何志霄均在座,相与剧谈,至子正始返。

初六日(八号)。乙亥晴。先大父忌辰拜供。饭后至实录馆校《圣训》一卷。至大同公寓诊疾,兼为陶仲谋求婚小松丈之甥女。归寓招澜翁夜话。十一钟小松丈再电请诊。

大女自香河归宁。夜,大风怒号,屋显显摇动。

初七日(九号)。丙子晴。竟日大风,黄沙满天地,人昏昏坐积霾中,气象殊恶。饭后兰泉来谈,偕至张处恭送求亲大柬,并诊疾。出城吊钮叔闻夫人之丧。又至徐花农前辈处贺嫁女喜。连日郁郁不乐,唯以《小说月报》自怡。

初八日(十号)。丁丑仍大风。至润田处祝四嫂寿兼复诊。晚,以鄂叶消遣。夜月惨黄,傍晚风止,步西圃,红白桃花均盛开,幸未为封姨所虐。杏萼才吐艳。最奇者,前岁移盆栽梅根于地,今又着花极多,清明节后,见此寒英与桃杏争艳,自是小静园一段故事也。

初九日(十一号)。戊寅晴。午刻至实录馆校《圣训》。归作新装孙季子先生(望雅)自编年谱稿本册后跋。季子为夏峰先生第三子,早弃青衿,继父志讲学,年七十七卒,其墨迹殊罕见。晚,饭于益锠。写屏联数幅。接四川蒲江邹雪澄信。余于古医经最服膺《难经》,确信其出秦越人之手。其陈义精深,多非后人所解。余所见注释凡十馀家,鲜惬心者(徐灵胎《经释》以攻《难经》者注《难经》,孔颖达所谓木虫自蠹其木也)。即如第四十六难,谓老人血气衰,肌肉不滑,营卫之道溜,诸家皆不注意。余尝闻西医言,人至五十以外,肌肤干濇,失其运用之力,故老翁无传染痧疹者,以其肌肤不灵也。而《难经》此数语,固已先发其理。准是以观,《难经》中古谊新理,沉晦于后人眼光所不及者,不知凡几矣。

初十日(十二号)。己卯。晴。风日始和。两钟至松筠庵助赈局,议宝坻县民埝事。

余因提及香河县筑堤为民害。康侯议京兆河患,主张裁湾取直,引鲍邱、箭杆诸河,直入蓟运,多为沟洫,开水田,不特水有宣泄,且可化碱地为膏腴。余因太息于徐友梅之督办近畿河务,未尝统筹全局,决排疏导,使水有所归,唯枝枝节节,随处筑堤降水,为雍塞隔断之谋,政府用人若此,吾民安望有乐利之一日哉?思之郁郁不快者半日。又至丁揆也处议国民会议议员上书徐相国,有六省廿馀人在座,皆前朝资深望重一流,使立法院不取消,异日或有为国为民之计划,既不至如从前国民党之捣乱,亦不至如今日参政院之腐杂也。公函为周士贞方伯(渤)起草,笔意极佳。四钟赴广和楼观《梅玉配》第三本,哲臣、宝铭相陪。戏散入城,在西单牌楼北汇美居小餐。

十一日(十三号)。庚辰晴。枋钦来谈。饭后徘徊西圃,细赏梅花,此心悠然,几忘世乱。至沈步洲处诊疾。酉刻赴梦陶丈之约,与钱绍云同年话旧,不胜惆怅。山东议员张岱青(玉庚)来访。送公函于徐相宅。

十二日(十四号)。辛巳晴。筱松丈之外甥女王氏,许字陶仲谋,余与授经执柯,往来两氏,在陶朴如处夜宴。陈公孟以马车延诊。闻广东独立后,龙济光、陈炯明两军互斗,城门以外无干净土。上海乱党大焚掠。镇江亦然。蔡、梁两君发难于前,而乱党继之,流氓、土匪又继之,中国遂成强盗世界。呜呼!乱端一肇,不可收拾。若再相持,日本将收渔人、卞庄子之利矣。接惠禀,知南京无事。

十三日(十五号)。壬午晴。裕治臣、李新吾来赏梅花,仅两小株而香风满院,北方所未有也。余疑地气自南而北,较数十年前不同矣。客去,至蚕校议事。又为公孟复诊。

又访揆也,交去送信收条。归与夫人、大女赴益锠夜餐。接丙女禀,知典婿患时证颇重。

拍电询之。又接嗣翁信,随手作复。

十四日(十六号)。癸未晴,有风。两次为公孟复诊。又至贾家胡同李宅诊疾。季樵前辈、珩甫、小坪均来赏花。去岁海棠歇年,今乃繁盛异常,红蕊万点,娇艳悦目,与哲臣流连花下甚久。思缄来夜谈,留晚餐,炸酱拌面。写屏联五件。卧思历史,凡一朝之末,首发难者必无好结果,以其造劫数,戕生灵,天亦恶之也。有不嗜杀人、豁达大度之真主出,则起而收之,维时乱事,多者数十年,少亦十馀年,强暴既尽,人心厌乱,然后可以长治而久安。此已往之成局,历古今而不易者。准是以观,中国之祸正未艾耳。

十五日(十七号)。甲申晴。午初刻为俞筱园年伯点主。礼毕午餐。至荫北处为小孩诊疾。归后流连花下,遂消半日光阴。近来胸襟为最愉适矣。嗣伯、隐公、澜翁作夜谈,子正始去。夜雨,初闻雷声。簃中孤灯听雨,润爽无尘。复江西赵子登信。

十六日(十八号)。乙酉晴。午后至便宜坊敬节会,置买申姓顺治门大街路东房一所(现开恒丰染坊),价银叁千壹百元,写契成交。余签押讫即至广和楼观剧。戏散,在天福堂晚餐。均巴秀峰作主人(巴彦济尔噶勒,系喇嘛章佳活佛之通事也)。归路顺为陈公孟复诊。向晨,风声怒起,为是担忧,几不成寐。

十七日(十九号)。丙戌黎明微雨,旋晴。一日颇凉润。饭后至实录馆校《圣训》一卷。晚,至红楼,赴授经、印臣之约,见宋镌《水经注》残本,为人间稀有。又见明初刻《三国演义》,前有陈寿《三国志》目录,书中每回标目仅一句,与今本不同,字句亦多异处。每回首一句,皆直起,与上回末句相接。又见汲古阁影钞钱牧斋宋本前后《汉书》。时阅两年,仅钞本纪诸志,未及列传。字画精整朗秀,真影钞圣本也。闻杭州自独立后,乱党因争都督,大战西湖滨,湖山劫运,可为痛哭。又闻城中焚掠,火三昼夜未息。独立之效如是,如是。

十八日(二十号)。丁亥谷雨节。晴。傅沅叔、吴印臣同来赏梅,久谈始去。余偕至沅叔后闸寓斋看花,即豫锡之都护之勺园也。园中鸾枝最盛。曩岁梅叟曾觞客于此。沅叔藏有惠半农手批《三国志》,拟借归照录。至阮孝威处贺小儿弥月喜。闻外间消息极恶,不乐而归。伯葭来谈。复邹蓉倩信(寄山西高等检察厅)。接惠禀。世界虽乱,吾心自定。

行医,笺注《伤寒类方》,看书,赏花,吃益锠。以此为委心任运、安身立命之惟一妙法。

十九日(二十一号)。戊子阴。东邻徐森玉(鸿宝)来赏梅花、海棠。至隐公处为其外孙诊疾。其婿之弟张少简亦求诊(嘉应州人呼夫弟曰小郎,犹古称也)。伯葭、澜翁夜谈甚畅。彻夜不成眠。

二十日(二十二号)。己丑黎明雨,竟日未止。海棠鲜润妍丽,对之神移。唐人诗云“见欲对花安枕席”,真能传爱花神理也。饭后冒雨访斗瞻于法国医院,狼狈不堪,略谈数语而出。接惠信,知吴江、江阴俱陷,苏州被围,常州戒严,东南大局不可问矣。叶华生电告,南京冯帅已宣布中立。伯葭力证其诬。偕夫人、两女在益锠夜餐。

二十一日(二十三号)。庚寅晴。族叔潜夫枉过。作霖、枋钦先后来谈。贺朗轩嫁侄女之喜。归寓发小寒热,拥被早眠。前日为舒宾如长女治喉症极剧,以吾所制升桔浮萍元参汤投之,连进两剂,其病若失。今晨又接惠禀,苏围已解;以全力护常州,可保无恙;并无“中立”之说。

二十二日(二十四号)。辛卯阴。闽人丁行维(汝景)来拜,系奉内务部之命招待议员者。饭后偕澜翁访伯葭,三人同挤一马车赴崇效寺。前三日接妙慈和尚柬云,牡丹已盛开,约余往观。至则花朵尚含苞未露色,去“开”尚远,何论“盛”乎?乃坐廊下看丁香、鸾枝,微雨洒然,烦襟顿涤。久居尘市,坐此片刻,亦颇怡然。就近同至广和居晚餐,伯葭作主人。三人又同回话兰簃夜谈,冒雨而去。接丙女信,知余已被举为殖业银行董事(共得三百五十馀票,盐务中有一人与我力争,仅得二百八十票),岁杪可分花红五六百元。

因致李嗣翁信,问应于何日到行。

二十三日(二十五号)。壬辰阴。饭后至朱旭辰处,为其世兄诊疾。至后闸赴傅沅叔之约,赏花,看宋、元板书,极风雅之乐趣。珩甫来夜谈。接李嗣芗、刘性庵二公信,报知已得董事。夜雨。

二十四日(二十六号)。癸巳晴。海棠开齐,一片花光,厅院几成锦幛。沅叔特来玩赏,宾主对花坐,不忍去。爱花成癖,梅叟云亡,今复见沅叔矣。客去,作纪联文直事一篇,应公孙盛格之求,将与陈弢庵所作墓志,陈澹然所作行状,合上清史馆也。脱稿付宝铭誊真。即至夏蔚如青厂寓中,赴议员会议处。各省议员到京者已达百人,拟租保安寺,立民宪学会及通讯处。归寓稍息,复访小松丈夜谈,留夜餐。子正始归。

二十五日、二十六日均失记。

二十七日(二十九号)。丙申晴。五媳于二十五日亥刻举一男,今日洗三,命名棠保,是为第九孙。乱世添丁,不足为喜,益增家累而已。巳刻赴乡祠演礼。午餐后归。连夜不眠,在簃小卧,遂入梦乡,四小时始觉。邀小松丈、葆良、朴如、伯葭益锠夜餐。

二十八日(三十号)。丁酉阴。辰刻诣乡祠,巳初刻上祭,徐相国主祭,余仍任通赞。午餐后农会借君子馆预开明日例会,同会诸君皆在焉。散会后偕小珊诣保安寺民宪学会(以后简称宪会),人尚未到,略坐而归。体甚不快,呕水半盂。小松丈招谈,未往。

二十九日(五月一号)。戊戌晴。饭后偕夫人率儿妇三人至乡祠看海棠,清芬扑鼻。

昔人谓其无香,诬甚。(海棠有数种,此有香者别是一种。余家四株则香甚微。)归写字多件。又偕夫人益锠夜餐。近日“复辟”二字,忽喧传于中外。康南海唱之,冯华帅和之。

闻梁星老颇奔走于其间。民国以来,横征暴敛,纲纪不修,于是人心日思旧朝,加以项城失威信于北,民军争权利于南,土匪横行,生民蹙蹙靡骋,急谋救济之策,不得不出此一途矣。

四月初一日(二号)。己亥晴。大风扬沙,入春至今,清朗之日甚少,九十日韶光真虚度矣。六媳二十岁生日,召瞽弦歌,命其用弦子、胡琴、月琴合调一曲,极可听,不知世界有乱事也。作霖、思缄来谈。至旧刑部街福惠苍处诊疾。又有城隍庙街富姓延诊,遍寻不得。接萧亲家信。旧辅荣庆薨于天津。皇室予谥文恪(上月内务府大臣景沣薨,予谥诚慎)。

初二日(三号)。庚子晴。袁述之(世传。子久年伯之子。总统堂弟)、袁寄耘偕来访。未刻赴民宪会。至恒裕嘱润田用商会名义通电各省,保护北方治安。近来南北意见极深,南人之视北人,几成胡越,痛痒似不相关也。至东城任景枫处为其外孙女诊疾,偕出城在大观楼夜餐。归路过益锠,与夫人同车而返,澜老作主人也。

初三日(四号)。辛丑阴。午刻至实录馆,因目红未校书,稍坐即至乡祠赴畿辅中校纪念宴。在东池边摄影。至熟肉胡同为马少蘅诊疾。归寓致段芝泉国务卿书,力争发行不换纸币一万元之不可行。此议发于新次长张弧,聚敛小人之尤也。傍晚大风怒吼,总布胡同朱宅连电催诊,冒风而往。接惠禀。

初四日(五号)。壬寅晴。饭后至任、朱两处复诊。小松丈电招夜谈,子正始返。簃外藤花四放,瓔珞低垂,香风浓郁。置小椅于架下,愉适不可名言。何处更觅桃源?世界虽不太平,吾心固太平耳。

初五日(六号)。癸卯立夏节。循俗称人,余重九十五斤。终日狂风振撼,黄霾蔽空,身心俱不适。未刻拟赴宪会,畏风而辍。傍晚至明湖春,赴陶仲谋之约。闻政府已将不换纸币之议打销,登公报力辨并无此意,想亦怵于舆论耳。(〔眉〕至十一日乃由国务卿颁院令,商民行用中、交两行纸币,不得兑取现洋,市面为之大扰。是即不换纸币之变相也。)接赵子登信。

初六日(七号)。甲辰晴初七日(八号)。乙巳晴。午后为少蘅复诊。归后偕夫人、恩女至大观楼西餐,并

看电影,十一钟同返。任景枫之令嫒谢医也。

初八日(九号)。丙午晴。嵩岑叔祖自津来,下榻话兰簃。

初九日(十号)。丁未晴。萧亲家自津来,过访未晤。午刻胡荃孙以汽车迓至法源寺素餐,有欧洲二女士,皆德国军官之妻,其夫一在北京,一为日本俘虏,在东京。均挈子女。同车至崇效寺看牡丹,房房皆有人。徘徊院中良久,又用车送余与宝铭诣乡祠,赴回教诸君之约,研墨备纸以待,乃为作联七付。散后又至西河沿答访萧亲家,未值。

初十日(十一号)。戊申晴。燥热不可耐,恨不举冰水饮之。目疾又不能观书解烦闷。傍晚,勉至洛儒新宅赴陶仲谋之约,饮啖均克减。闻澜翁患喉痛,特往视之,知已渐愈矣。归寓亦觉喉痛。至福惠苍处为小儿诊疾,已误于庸医,危在旦夕。

十一日(十二号)。己酉晴。晨起发寒热,神昏呓语,唯口不甚渴,且嗜热饮,知非时证。小松丈来访,延入内室久谈。

十二日(十三号)。庚戌阴,微雨,洒地便止。量婿自香河来。病势不减,手足尤热如烙,审为脾病。延王峨峰诊之,果为脾经热滞。此证若为庸医认为时证,误服苦寒,殆矣。澜翁连两夜来视疾。(〔眉〕段氏下院令,停止银元兑现,人心大惶恐。是犹惮病人之尚有生机,更进毒药以促其命也。吾曹何不幸而处于恶毒政府之下耶?悲愤不可名状。

一般富贵盗贼提取大宗存赃转存外国银行兑现以去。乃施此辣手以绝小民之生机。苍天,苍天!)

十三日(十四号)。辛亥晴。病略退。竟日看书消遣。叶华生来访,延入内室畅谈。

发惠信。李啸溪邀饮,辞之。

十四日(十五号)。壬子阴。刘性庵以津浦公司事面商,延人内室久谈。服峨峰药二剂,病渐清健,目红亦净。看《五代史注•梁臣传》讫。因思治史学者当分七大组(组字是日本名词,然用之此处颇合):《史记》,前后《汉书》为一组;《三国志》,《晋书》,宋、齐、梁、陈四书合《南史》为一组;魏、齐、周、隋四书合《北史》为一组;《唐书》,新旧长五代史》为一组;《宋史》为一组;辽、金、元三史为一组;《明史》为一组。各量其力及性所喜专治一组,所得必较不同。

十五日(十六号)。癸丑晴。病已痊,仍养静看书不出门。嵩岑叔祖早车回津。

十六日(十七号)。甲寅晴。傍晚赴王大京兆之约,余为农会筹款,京兆允岁助一千二百元。近日易、涿、密诸县,因清丈聚众抵抗,易县至拘县知事为质,要求免丈免新捐(测量委员特用短弓,以民地八亩为十亩,大约经丈之地无不涨出亩数者,无怪乡民之激而生变也)。各邑跃跃思动。余力请京尹即日撤回委员。入民国后横征暴敛,民不聊生,今更以清丈扰之,不换纸币困之,民心大去,项城将何以自存。夜半大雷雨,一阵即止。

自三月以后,动辄终夜不眠,至晨犹不能成梦。呜呼!忧患馀生,心神日瘁,唯有专用澄心却虑工夫,将方寸打叠洁净,一归沉寂,或可补救。此病非药石所能奏功也。读《论语》(近来偶举一章,将白文玩索,辄觉所见与汉、宋注全然不同),看阳明、念庵二先生书,诵陶、陆诗,习苏字,进德养生,即此已足。寄五、七弟妇信。

十七日(十八号)。乙卯晴,颇凉爽。傍晚至福惠苍处为其祖母诊疾,病不可为,直言复之。在益锠夜餐。绪雨孙自南京来,惠有密禀诸事,密谈甚久。

十八日(十九号)。丙辰至二十日(廿一号)。戊午。无甚可纪。连日静读念庵先生《冬游记》,凡读五过矣。每加一次,所见辄进一层。以此知浅尝辄辍者,终身无心得处。

访隐公兼晤质我,知粤乱正未已也。宝铭蒙思缄派充审计院书记官,月薪三十元。在蚕校开特别会,决议开办甲种农业学校,由大京兆岁助一千二百元。余仍请高菜坡同年任校长。

二十一日(廿二号)。己未晴。江西洪述之(鉴)由门人陈桐甫(昌荣)介绍来执贽,江苏知事,年三十五岁。小门生刘晓沧(汉清)自山右来见。饭后访澜翁,偕至公园看芍药,红粉两种正盛开,光艳欲绝,共廿馀畦,于其间各划蹊径,以便近赏,其法甚佳。

徘徊良久,复偕至吉祥园观梅郎唱《思凡》。归寓即雨,入夜未止。久旱之后,闻檐溜琮琤,耳根一清。

二十二日(廿三号)。庚申阴。饭后访寄耘,酌定畿辅学校每节加送校长范棣丞八十元,学监李仲卣三十元,酬其兼功课之劳。因至校宣布。入城访筱珊,未值。遇诸途,立谈数语。又答拜缪小山丈,亦未值。沉阴雷电,驰归而雨至,两时许始止。与张师西圃久立,见花树皆鲜润可爱。思缄招晚饭,与小松丈、搢丞昆仲剧谈。十二钟归。

二十三日(廿四号)。辛酉晴。雨后颇爽健。至万萸生处诊喉痛。赴民宪学会,知政府以二千元资遣外来议员。又吊金晴曦之丧。又至嘉应馆为张永昌复诊,病殊棘手。与隐公、幼达、质我剧淡。

二十四日(廿五号)。壬戌晴。苑贵龄在海淀挂甲屯嫁女,再三请余,勉为一行。郊外气颇空爽,足涤烦襟。六钟归。思缄在此,久谈乃去。

二十五日(廿六号)。癸亥阴,大风。棠孙弥月,午刻祭告祖先。接季申四兄上海信并家谱表格,兼分致六太叔祖、三兄、叔茗三侄三处。宝惠禀商下一辈学名是否依大兄诸孙加“年”字为排行,余以长孙樱在先朝曾奉旨赏给四品萌生,毓鼎具折谢恩,恽樱二字上达天听,今日不忍重改也。

二十六日(廿七号)。甲子阴,有风。张小松丈之外甥孤女王氏出嫁陶仲谋,余与授经作媒。午刻先至老来街吴处诊疾,然后赴张处。风晦欲雨,傍晚始押妆而行。在陶处夜宴毕即归。外间谣言极多,人心凶惧。夜,狂风震撼,势将发屋。

二十七日(廿八号)。乙丑阴。午初即至陶处,未初押轿赴女府(轿式双马花车,甚丽)。申正新人进门,余即行。至沈步洲处为其小女诊疾。赴中和园观剧,东兴居夜餐,皆朗轩主人。归途风雨骤至,俄顷即止。杨朴庵招饮来今雨轩,辞之。十点钟,西方金星光芒四射,明如初八九之月,人及树木映墙有影,房屋庭砖皆能辨色。金星主兵,世界杀运大开,此其示兆耶?二十八日(廿九号)。丙寅晴。献廷、朗存、述之来谈。为朗致骏侄信,划洋七十元。为述谕宝惠,转托齐巡按。献邀益锠夜餐。填写本房谱系,特定孙辈学名(樱、枚、崶、馥、慰、清、建、齐、棠。澍因承嗣大房,随排行加“年”字)。复谢陈桐甫信,托述之带去。彻夜仍不眠。

二十九日(三十号)。丁卯晴。午亥至至实录馆与诸君闲谈,堂餐毕,出城祝珩甫生日,天热甚,少坐即归。

三十日(三十一号)。戊辰晴。昨临卧服半夏、秫米汤,稍得美睡。申刻至小土地庙陆润生宅,赴应云卿、张耕农两同年曲约。宅中小有亭台,辟两小池,引自来水作趵突泉、珍珠泉,涌高几一丈,水星四溅,洒然生凉,立小桥良久,烦襟尽涤。与澜翁同车而归。

五月初一日(六月一号)。己巳晴。自政府下“不兑现”之恶令,纸币价骤跌,百物腾踊,米粮有告罄之忧。街市疾首蹙頞,无复生机。大乱之时,更作此亡国殃民之举,梁士诒主谋,段祺瑞傀儡,虽脔梁贼之肉,头器脐灯,不足以偿其罪也。此贼不受阳法,必受冥诛,苍天有知,无幸免之理。未刻至蚕校常会。接大兄信并甲乙两年收租账目。

初二日(二号)。庚午晴。连日畏热,昼不出门,随意看书消遣。申刻至西斜街赴张珍午前辈之约。彻夜仍不能眠。

初三日(三号)。辛未晴。燥热。天明服安眠药水,勉强入梦至十一钟。申刻至什锦花园赴沈冕士之约,仍与澜翁同车而归。宝襄自南京返京。〔补〕前日在蚕校宣布甲种农业学校管理员,请高菉坡任校长兼修身、国文上课教授,史筱坪任学监,调回王治平任舍监兼庶务,请魏召棠任蚕校常驻员兼庶务。

初四日(四号)。壬申阴,闷燥不堪,知天将雨矣,午后雷雨果作,入夜始止。冒

雨诣澜翁,在聚贤堂叫菜四色,炒面两盘,价洋一元,余作东。伯葭、孟禄俱追踪而至。

连日看《传习录》,大有触发处。

初五日(五号)。癸酉晴。天中节。因昨夜不眠,至辰刻始入梦,命宝铭代祭神。午刻祀先,荐角黍、鲥鱼。

初六日(六号)。甲戌晴,骤凉。袁大总统上午十时逝世,年五十八岁。固一世之雄也,一误于辛亥之推倒清朝,再误于乙卯之欲登帝位,结果如斯:众叛亲离,赍恨长往。

若使辛亥之冬力主君主立宪,奉宣统皇帝于上,而己以王爵筦内阁,揽大权,削平东南巨乱,何惭千古第一流人物。即不然,始终以总统制治世,为民国第一任开先,亦不失为英杰。初衷忽变,为德不卒,忠信两失,实左右群小误之也。近日以禁止兑现,米粮将竭,人心本已惶惶,今日尤形忷惧,赖军警各长官注重维持,大象尚为安谧。

初七日(七号)。乙亥晴。饭后至王蔚岑处(壬辰同年)为其子诊疾。病势已危,恐难挽救。丙女遣仆来京,问家中近况。

(以下失记。)

丁巳年正月初一日(一月廿三日)。乙丑晴。澄斋年五十五岁。晨起,东北向乾清宫行三跪九叩礼,至圣先师前行三跪九叩礼,关圣帝君、观音菩萨像前均行礼,祖先像前行礼。回至上房中间,受儿女、儿妇、孙男女贺,与夫人对揖,祝全年吉祥。与夫人同车至报子街六太叔祖、南横街三兄处拜神影、叩年。返寓祀先、午餐。挈宝懿至小苏州胡同、化石桥两处拜年。澜老、三兄、菽民侄、卿和侄婿均来、馀客不胜记。街市间亦大有年景。

足见阳历之不能通行也。夜早眠。

初二日(廿四号)。丙寅晴。承庆侄自津附早车来京贺岁,下榻筠心馆。思缄来,偕至益锠午餐。陶叔绳延诊。顺访吴印臣长谈。印臣赠所刻孝献皇后董鄂氏行状(世祖御撰)及金之俊奉敕撰列传合为一册,以正时人妄传董妃即董小宛之谬。又万年少《墨表》一册。接宝骏信。

初三日(廿五号)。丁卯晴。东风渐和。一日未出门,会客甚多。晚,落神影。澜翁来夜谈,今年第一次也。

初四日(廿六日)。戊辰晴。闻斗瞻有丧明之戚,特往吊慰。思圃侍吾极恭,且甚昵余,今观其一棺在殡,少妇披麻,不禁感而大恸。至丰盛胡同为陶叔绳复诊。又至噶礼胡同郑处诊疾。在益铝夜餐。

自壬子以后,元旦及试灯日,东北向乾清宫行礼。

今岁晨起望拜后,感赋一律并柬延子澄学士,即次其三十三天诗韵玉宇琼楼別有天,春风不越禁墙边。邃初误辟重华例,老去空希建武年。旧俗屠苏仍夏正,遗民文字岂前缘(“仍”原作“存”;“岂”原作“证”)。(〔眉〕虚字圆活,较胜于“存”

字、“证”字。雅俗之分在此。)(余自庚子后酷好晚唐、南宋末诗词,含思凄惋,读之若有馀味,亦不自知其所以然也。)最怜野史亭中客,一卷中州集逸篇(学士近辑《遗逸清音集》,皆八旗近人之诗)。

初五日(廿七日)。己巳晴。晨起祭神。饭后至恒裕定初八之局。至袁大嫂处拜锡兄神影。又到珩甫处拜神影,珩出未归,与其夫人略谈。金筱珊丈来谈。

初六日(廿八日)。庚午晴。丑夜全女病体忽觉心散烦躁不宁,吾夫妇均披衣而起。

此乃服表药后,欲汗不得作汗之象,急调人参膏小半匙使服,遂获安眠,天明即得透汗而病解。余昔年治效五嫂病,悟得此法,屡试皆效。治外感用人参,他人不敢,亦不知也(夏日大雨将作,先燥闷郁蒸异常,即此理也。余从此得悟)。然扰攘一时许,余遂彻夜不能入梦。清晨亦未熟睡,竟日疲困。饭后至梅延卿、王河屏两家诊疾。四钟祝刘风叔夫人四十寿,曲会同人公局也。余唱《刀会》。

初七日(廿九号)。辛未晴。夜睡甚酣,然精神尚未回复,衰象可叹。饭后至衡处贺岁,晤子中、小山、子惠。诣京兆尹,与王大公祖详筹蚕桑、森林,为二十邑谋乐利。

余抱此愿垂三十年,今可假手于农、蚕两会,稍见实行,至为畅慰。谈两时始出,至东夹道希文叔岳处拜年。绕至西城斗瞻处诊疾,妇孺共开五方。时已上灯,驰赴凤叔之约。复量婿信。大女携外孙男女自香河来京。殖业银行送来董事车马费一百二十元。

初八日(三十日)。壬申晴。木挂弥望皆白,此名木介,乃兵象也,亦为达官丧败

之征。前日东南诸省地震,白气环日,俱非吉兆。招筱坪来,嘱改会期,出知会,请京兆尹莅会。申刻至陈叔和(文安人)、严练如两家诊疾。借恒裕请客,共两席。外客何颂耆、冯公度、聂献廷、程诵忱、张润泽,馀自润田、沂初以下伙友咸入座,饮酒二十斤,尽兴而散。年年例局也。连日看《续资治通鉴•宋高宗纪》一百一至一百六。余于南宋事不甚熟,特补此一段工夫。

初九日(三十一日)。癸酉晨微雪,午后晴。至阮、顾二家诊疾。祝史康侯太夫人九十二岁寿,齿健目明,灯下尚能作针黹,洵人瑞也。蒋性甫太夫人年八十二,冯公度太夫人年七十二,为同乡三寿母,皆康健。观剧至八钟,庭中颇寒,乃归。前日读《魏志•崔季珪传》,末附孔融。裴注载《续汉书》、《九州春秋》融传两篇,褒贬各异,而史笔均有光采。《续书》激昂,《九州》奇恣,因再三诵之,知古史班、范而外,大有佳制。昨有令催办自治,此事当熟议而慎行之,否则求自治适以自乱。记得《日知录》有论乡官法,大有合于今议自治之制。拟作《复乡官议》,意在慎重其选,厚其俸给,优其出身之路,使贤揞绅皆肯为之。为甲长者三年无过,升乡长。乡长三年无过,由县令详请大吏,言于朝,擢为县令(但须回避本邑)。朝廷之视乡官也重,则为乡官者,必皆公正自爱,奋迅以图功,而异日为县令者,皆曾为官之人,必能知民疾苦,通晓下情,卓然为一县之循吏,此所谓一举而两得也。唯乡官万不可用选举投票法。近日金钱买票之风恣行无忌,节操荡然,将使佥壬得志,正人却步。进身之初,又当别有善法以处之耳。奕劻于初六日病死,年正八十,虽未报丧,吾膝不能为老贼曲也。以宗室元辅而双手献祖宗天下于人,求之历史,竟无其匹。戏挽以一联:减王寿十岁以益先皇,岂非大清卜世灵长之福;历民国六年而登仙界,惜少洪宪开基拥戴之勋。

初十日(二月一日)。甲戌晴。午初刘仲鲁电邀至大茶叶胡同东口外李生甫处为其婶母诊疾,仲鲁在彼候谈。赴农会常会,王大京兆莅会商办一切。余谓京兆民鲜盖藏,固由于农收歉薄,人力不修,实由辅农之业不举,如丝、茶、蔬、果、工器(若宜兴之陶器,山东之草帽边,福建之雕漆器),无一为地产之特长,吸收外来之金钱,而专恃高粱、大麦,又无水道蓄泄之利,一遇水旱,束手待毙。虽逢丰岁,犹不足以赡其生,民安得而不穷困。今唯设法提倡辅农之业,使无旷土,无弃物,无游民,三吴富庶,虽不可几,其必胜于今之瘠苦,可断言者。京兆及同人佥以为然。余拟抱此主义而尽力进行,冀以人事补天时地力之阙。五钟始散,又至西城根祝蒋年伯母寿。前接上海叶鞠裳、王胜之两同年书,为潘文勤师通县专祠事,余纠合京兆诸同乡具呈通县李凤九邑尊,请为保存,勿为官产处收归国有(名为国有,实攘夺也),因函复两同年。唐昭卿在会中谈及大顺广三府素称充足。余答曰,此语诚然。观于三府之人,做官谋差者,素来极少,即可征其生计之不恶。

盖人不土著,竞出而为高等流氓,决非乡土之福。诸君皆击节叹为名言。

十一日(二日)。乙亥晴。至潘家河沿王河屏,汇丰洋行吴幼龄,东四牌楼八条宝湘石,大茶叶胡同李姓,丰盛胡同卓芝南,西拴马庄顾子言六家诊疾。十二钟出,八钟始归,周流几五十里。在益锠夜餐。幼龄虽患气痛甚剧,然非凶险证也。义国医生儒拉施以六针,立时殒命,迨余至已不救矣。儒拉近日杀人甚多,而信之者犹不悟也。

十二日(三日)。丙子晴,晨微雪。饭后至顾处复诊。又至杨荫北处诊疾,见南田公山水巨幅,十馀年前曾敬观,叹为绝作,坐对一时许不忍离者,今又得静对细观,真半生目中稀见之物(二十年前价银八百两,亦稀有之价也)。又渔山、石谷、圆照三幅,均精品。六钟至恒裕赴颂耆之约。

十三日(四日)。丁丑晴。立春节。宣统皇上万寿,辰初偕宝惠蟒袍补褂入神武门,

在旧军机处茶憩。巳正升乾清官受贺,王公文武约百馀人,熟人甚多。自入神武门后,俨然旧时气象,升殿时净鞭鸣赞,曲伞双麾,乐奏钧天,炉焚柏子,铿锵拜跪,不复知门外别为一国矣。归途到澜翁处,以衣冠炫耀之。饭后至李处复诊。量能自香河来京。接隐公信并蠔肉、海参一包。

十四日(五日)。戊寅晴。庄世兄来见(云圃年丈之孙)。饭后至东交民巷吴宅,为邓君翔诊疾。又至严练如处,为其世兄诊疾。儿、女、儿媳设筵为夫人暖寿。

十五日(六日)。己卯晴,北风,甚寒。采涧夫人四十四岁生日,花好月圆人寿。余昨宵失眠,清晨又为茶房惊觉,惫极,觅静室休息。来客均由宝惠接待。儿女七人醵钱演夜戏以娱其母,余未便禁之。子后四钟始散。典婿、丙女晚车来京。小松丈延诊未往。酉初祀先。请侗将军演《空城计》。

十六日(七日)。庚辰晴。华胥一觉,已逾午正矣。饭后至民强报馆诊疾。入城视小松丈,已愈,座客纵博甚豪。余独坐为陶钵民作武则天大周国宝玉玺跋,未待夜餐即归。

接大兄信。

十七日(八日)。辛巳晴。饭后至恒裕。至汇丰为吴世兄诊疾(号恒荪)。归与夫人、儿媳、二、三女作叶子戏。晚饭后,又至李稚莲、杨荫北两处诊疾。闻上海劫杀盛行,白昼在四马路竟敢聚众开枪。沪上奸淫荡诈,万恶所萃,万非士大夫所宜居。况宣统之季,构乱之奸徒,煽乱之报馆,议和逊位之奸谋,皆聚于此。清室之亡,实亡于上海,尤非遗老所忍居。而吾兄弟俱视为乐土,将终老焉,余所不解,又况大祸将发于眉睫邪?曾函劝大兄归毘陵,未必听也。惠、襄两儿早车赴宁。接北岸管二叔岳母信。

十八日(九日)。壬午晴。稍和。发嘉应萧隐公信。傍晚至稚莲处复诊。至大观楼赴觐枫之约。餐毕看电影。

十九日(十日)。壬午(原文如此,与昨日重复,以下均误。一一整理者注。)阴。

至李生甫处复诊,叙及生甫之尊人名祉,乙卯年伯,以通参致仕,与梁伯乞年丈同以癸酉磨勘著名也。至北城祝衡子忠生日。六钟赴旧刑部街曲会,谢会中同人十五之局也。雪花乱飞,顷刻铺地寸许,坐人力车冒雪而归。

二十日(十一日)。癸未晴,大风。伯葭自杭州来。未刻至江苏馆为李啸溪同年开追悼会,余与小松丈,刘葆良、朱任庵两同年,思缄弟同发起也。依古礼,发起之朋友原可受吊,适啸老从子仲权来自徐州,遂作丧主。吊客不甚多,四钟散。因至轿子胡同祝何表嫂寿。又至荫北处诊疾。伯葭待于益锠,同餐后又回簃畅谈,夜分始去。

挽李啸溪同年抱沉沦不返之志,曳杖归田,正相思栗里停云,杜陵落月;禀清刚绝俗之姿,填词度曲,犹想见郑公妩媚,广平梅花。

是日,挽联甚多,颇有佳制。葆良、思缄两祭文,均可诵。

二十一日(十二)。甲申晴。量婿、大女同回香河。至方壶斋复诊。因东驰十馀里至隆安寺为吴恒荪复诊,已近广渠门城脚矣。归寓夜餐,复换骡车至吴印臣处为其令嫒诊疾,印臣出所得新出土隋唐石志,辨其真赝。自汴洛敷设铁路,掘出北朝碑碣甚多,有精审可考史书者,亦有粗劣下工、文理不通、笔画俗谬者,因而作伪纷纷以欺世而射利。其实鉴别匪难,不特佳美者难以入古,即劣谬者亦未易近似也。夜深始归。庆亲王奕劻,皇室予谥曰“密”。按谥法,能悔前过曰“密”。是“密”虽恶谥,然“悔过”二字,恐老庆尚不足当之。本朝谥“密”者已有三王:理亲王(即圣祖之废太子)、显亲王、諴亲王(系瑶华道人之父)。陈先生开馆。

二十二日(十三日)。乙酉晴。至杨、李、吴三处复诊。晚饭后,又换骡车至东城为吴绎之诊疾,自医自误,病已不可为。树先生开馆。

二十三日(十四日)。丙戌晴。至实录馆校书。代宝惠恭领所分万寿回赏银十二元。

至沟沿李处复诊,诸恙俱平,而津液过亏,元气不足自持,颇觉危险。今日叙及,始知病者之夫名桂森,系丁卯年伯,以举人官山东知府,早卒。伯葭来夜谈。张先生自蓟县来,明日开馆。车中看《宋鉴》百○八卷毕。顺承郡王讷勒赫薨,皇室予谥曰“质”。

二十四日(十五日)。丁亥晴,东风稍和。饭后至李处复诊,元气下陷,甚危。赴蚕校常会。丙辰年度经费五千元,已由张敬轩在津领回。出城至杨、王两处复诊。邀伯葭、澜老在小茶馆夜餐,偕回簃畅谈。

二十五日(十六日)。戊子阴。至汇丰为吴引之诊疾。出城至同兴堂吊张耕农同年太夫人之丧。至实录馆补校前日未完书。归寓略进饮食,复雇马车赴东城中德协会秘密会议。因德国将以潜水艇在海面恣击中立国商船,断英国接济,以坐困之。美国首先反对,与德决裂,并劝中国亦加入协约国(英、法、日、俄、意、比诸国为协约国;德、奥、土、勃为同盟国,乃此次世界区别之名词也)。政府唯与国务员二三政客率尔定议,通牒德国,抗议潜艇恣击之非,请其收回此令,否则与美一致,加入协约一方面,与德断绝邦交。中国积弱,加以数年之内哄,岂可卷入战云之中?故协会特开秘密研究会,主张出而调停,拟以意见书上之政府,共推余起草,会员四十馀人咸拍掌无异词,德国官、商皆与余郑重握手,致感佩之意(中国若与德决裂,则在京德人男女,皆为俘虏,失其自由,而德使辛慈须下旗回国,出中国境一步,他国即得而拘囚之。四面皆协约国,竟无路可以归柏林)。散会已九钟,复绕地安门至西城北沟沿为李年伯母复诊,脾陷肝伤,大便下瘀衃无数,势已束手。姑本长沙黄土汤法应之。归已十钟馀,始进夜膳,真苦极矣。大风陡起,屋瓦皆震。礼亲王諴薨,皇室予谥曰“敦”。半月中连陨三王,亦奇事也。

二十六日(十七日)。已丑晴。饭后至杨、吴复诊。晚在家设筵请两先生,约同乡刘仲鲁、史康侯、郭琴石、聂献廷、张展云、韩秀冬、张润泽作陪,散后久谈始去。半夜又大风。

二十七日(十八号)。庚寅晴。晨起即至东城王、祝两家诊疾。过益锠午餐,时已三钟,换骡车至李稚莲、李生甫两家诊疾。到家进夜餐。王处以马车来迓,为之再往,疾决不可为,辞之而出(王即女伶金刚钻也。本系感寒小恙,为庸医误治,石膏、白术、荆芥穗、大黄并用,莫明其妙,连服五剂,以致热邪内陷,直犯心包。此等无刃杀人,直当论抵)。又顺至郑处诊疾,十钟始归。冒风犯寒,疲困不堪言状。吾处之道,唯以不动心为主。排定家数,授与舆人,吾则坐车中,或手一卷默诵,或闭目静坐,不烦不躁,任其所之,故形虽劳而神不病。至于游观之娱,朋友过从之乐,割弃殆尽,未免太苦。然以医济时,岁活百人,于世不无小补,较之终日征逐于争权攘利,酒食嫖赌,神魂颠倒,醉生梦死,则吾之所得者多矣。

二十八日(十九日)。辛卯晴。为李稚莲复诊。至实录馆校书半卷。傍晚赴中德协会。出城至悦宾楼赴延澄老之约,客已将散矣。张景韩、陈桐甫来见。桐甫携致洪述之炭敬五十元。

二十九日(二十日)。壬辰晴。杜门谢客,作中德协会上政府书,设为不必加入战团者三端,不可加入者四端,筹补救之法三端,凡一千四百馀言。三钟握管,六钟脱稿。

伯葭来谈。夜饭后至庄处为仲复诊疾。

三十日(廿一日)。癸巳晴。雷韵山、周凤介来谈,携稿去,推吾领衔。饭后至沟沿李处复诊,大有起色。又为苏汉乔夫人诊。又至实录馆校完前卷。

二月初一日(廿二日)。甲午晴。饭后至弓弦胡同为赵李卿夫人诊。巽圃、景韩、嗣伯均来谈。

初二日(廿三日)。乙未晴。至郑、李、苏复诊。诣报子街偕澜老至同兴堂赴伯葭及徐养吾之约,与林畏庐同年剧谈。易实甫邀看鲜灵芝《自由宝鉴》(新排戏),未往。

初三日(廿四日)。丙申晴。何海鸣来拜,癸丑南京抗袁首领也,守城三月而败于张少帅,亡命海外,去岁来京办《寸心杂志》,恂恂儒雅,颇不似革党中人,年才二十八岁。自言从前客气用事,悔之无及,此后当亲近名贤硕德,求安身立命之方。夙闻先生道德文章,特来求教。余亟奖许之,果践斯言,成就未可量也。作霖亦来谈。德华赠余四川黑石插屏,雕刻山水,甚精雅。至北城赵处复诊。顺至吉甫处为其夫人改方。归寓写屏三幅。又赴曲会,与澜翁、子敬偕回报子街,久谈始返。江、浙、皖、鄂地震,陨大星有声如雷。

初四日(廿五日)。丁酉阴。宝惠自南归,言江水清已七八日,自东西梁山至龙潭长约一千数百里。许苓西来谈,话及时局,相对悲愤。傍晚至严处复诊。约伯葭饭于益锠,回寓畅谈。宝惠又言常州刘仙师庙,现由先师陆文端公主坛,由乩开方治病。仙师名云山,明时人,生为名医,殁后常示梦为人医病,屡著神效。乡人就其故宅筑祠祀之,香火甚盛。

先大云公曾作传记其事。据乩判,仙师擢任天医上相,无暇司一郡事,特委陆文端代行。

正直神明,固理所有也。顾子言云,宗室隆姓有东坡集《归去来辞》诗墨迹。余藏鲍氏安素轩帖,曾刻有六首,乃携帖与子言偕至太仆寺街隆宅观之。诗乃十首,又非安素祖本(字大小同,结体落款皆不同),且墨色斑剥如烟煤印字状(颇近从前刷印红纸名刺),而又杂以淡墨。或云,纸受潮后往往如此。余莫能明也。字却甚佳,非能伪作。闻隆姓居为奇货,只可置之。

初五日(廿六日)。戊戌阴。饭后至交通部拜许俊人总长,系托人来约者,所商为北京贫民生计事,旗汉贫民垂毙,余日夕思有以拯之,果能由当道筹建大工厂,教养兼施,而移八旗月饷于此为久远之计,岂不大佳。余虽屏除一切,从事其间,亦所愿也。至下斜街俞处诊疾。又至苏处复诊。李幼安赠《三国志》一部,乃从同文缩印殿本锓木者,大小字皆疏朗,胜汲古阁,兼便携带,得之殊快。又取来预约券《古文辞类纂》,乃萧县徐树铮集评本,所集以方望溪、刘海峰、姚惜抱、吴至父、张廉卿五家为主,兼及真西山、茅鹿门诸家。方、刘、姚、吴、张皆桐城大宗,徐氏此本又为《古文辞类纂》一书集大成矣。

初六日(廿七日)。已亥晴。北风厉寒,较隆冬过之。以和煦之时,行肃杀之令,中国其有兵祸乎?至实录馆校书。出城至俞处复诊。病系湿热阻塞经络,原非险症,而病家求效太急,殊不相宜。又至公度处为冯伯母诊。八十三岁老人畏热,仅御大夹袄,浮阳外溢,须防汗脱,告公度之子,使慎护之。发季申四兄信。

初七日(廿八日)。庚子阴。何海鸣赠所著《求幸福斋随笔》一巨册,竭两日之力看一遍,庄谐间作,俯拾皆是,其理想超拔,可谓绝顶聪明,不意大革命家有此文笔。

初八日(三月一日)。辛丑阴。农会例会,公事极多。许苓西来,偕至益锠夜餐,苓作主人。仍回簃,伯葭、澜老已在此,剧谈至夜分。

丁巳元日,率宝惠人神武门,恭贺正旦,感赋一律,并简唐昭卿大理同年(此本十三日事,牵就元旦,以成吾诗)

冠裳安雅共朝天,伞影鞭声尚穆然。欲语南狐存正朔(清史馆作今上本纪,断自辛亥宣统三年。壬子以后不知将何以处之),相逢北雁恍前缘。眼中物色兼欣戚,门外烟云任变迁。苦忆同心唐义士,冬青哀怨自年年。(“南狐”对“北雁”颇伤纤巧,然意不忍舍也。)

附:昭卿和作。

簪笔曾经侍九天,龙墀虎卫故依然。岂知北阙鹓鸾侣,更结西台竹石缘。元会犹瞻周礼乐,史家应续汉谈迁。平生萧瑟江南赋,肠断兰成射策年。

(〔眉〕以后凡诊病之家,只列上方以识之。唯须有医案者始为详记,以省冗复。)

初九日(二日)。壬寅晴。广勉斋来见,议以化学制中国药剂仿肷洲药品为之。余素持此意,极赞其说,允为作说明书。至顺承郡王府行吊送库,顺访陶叔绳。又至石老娘胡同为阮孝威令郎看病,不过伤风咳嗽耳。未满周岁之小孩,脏腑未坚,不宜多服药也。

中德协会开会未往,电告雷韵山与之同意。澜翁来谈,不觉夜已加丑。

初十日(三日)。癸卯晴。一日无事。三钟赴吉祥园观剧。梅兰芳演《佳期》、《拷红》,艳绝。谭鑫培、陈德霖演《南天门》(《走雪山》),真绝唱也。

十一日(四日)。甲辰晴,大风。十二钟即出诊。晚,赴润田福兴居之约。内阁总理段祺瑞力主加入协约战团,与黄陂龃龉,拂袖而出,即刻赴津。内阁遁去,此为民国第二次矣。阁员全体辞职。人心鉴于壬子正月之变,惶恐若有祸至。正谈宴间,忽传北城会源被抢,主宾失色,匆遽而散。归后电询警区,始知会源系三四土匪所为,与大局无关。

惊弓之鸟,遂成鹤唳风声。

十二日(五日)。乙巳晴。花朝气候不异隆冬,花事杳无消息。午后出诊。仲鲁约泰丰楼,辞。灯下写字。

十三日(六日)。丙午晴。惊蛰节。伯葭来午谈。赴城东北隅柏林寺,昆文达师十周年忌日公祭,己丑门生列者唯余一人。略进素餐,至北兵马司吊吴镜潭夫人之丧。镜潭系杖期夫,手持白杖,盖皖俗也,犹存古礼,他处则不然矣。在小松丈处闲谈,适遇巢季仙、陶希泉。出城至明湖春赴朗存之约。闻冯副总统自至天津,邀老段回京。

十四日(七日)。丁未晴。老段回京,申明约束。从此黄陂成傀儡矣。大凡手握大权之臣,多一次龃龉,即加一层钳制,自古然也。此番吾中国万无加入战团,与德断绝邦交之理,而梁、汤、汪诸人力劝老段为之,不惜举中国为孤注之掷。外间盛传英、日以千万元收买,虽属无凭,然观诸人如饮狂药之举措,亦予人以可疑之点也。河间初意颇正,近亦惑于鼓煽矣。傍晚至钟秋岩处送三。偕子敬、风叔、澜老至小茶馆夜餐,惠作主人。

又同至簃中畅话而去。

十五日(八日)。戊申阴。小松丈电招密谈,余作书致德公使辛慈,介绍会晤,即得回信,约明晚相见。至邓处复诊。又为吉甫夫妇诊疾。

十六日(九日)。已酉晴。饭后访小松丈,谈至六钟三刻,偕诣德使馆拜辛公使,汉文参赞夏礼辅为译人,足知其慎密矣。夏礼辅君在中国二十五年,操华语极熟。辛公使极言中国坠入东洋计中为非策,甚不以老段逃而复返为然。谈良久,乃致殷勤而别。仍返贤良寺夜餐,又至中德协会少坐始归。

十七日(十日)。庚戌阴,天昏日惨,大有庚子五月间气象,恐卖国诸公亦将蹈祸首覆辙耳。众议院表决加入战团已通过,间有数十明于理势之人,无如寡不敌众也。未刻同乡八人在乡祠公请冯副总统,终席始去。余与仲鲁以加入事质疑副座,所答理由余百思不得其解。晚,赴凤叔处曲会,以秋宕居丧也。

十八日(十一日)。辛亥天仍昏惨。参议院亦通过,大约一二日内即宣布决裂矣。四媳率清孙附副总统专车之便赴江宁,黎明起身。儿辈能自立养妻子,亦甚佳。宝惠亦从副座南下。饭后至实录馆校书半卷。伯葭、苓西来夜谈。孔生祥选来谒,肄业德国医学已毕业。自视欿然,不敢遽出行医,尚思精求进步,少年殊难得也。思缄电告,刘葆良同年猝中风甚危,驰往诊视,乃中气证,与中风不同,为定补气敛阳之方,以炙黄芪为君,制南星、沉香为臣,龙齿、牡蛎、茯神为佐,磁石为使,冀可挽回。辛公使来答谢。

昨见《金匮》医金疮方,有蒴藿叶,不详何草,举质菉坡给谏同年。给谏为征验异同辨种,图形详尽数纸。诗以谢之长沙药品笼(上声)中储,蒴藿乌头性迥殊。考得神农灵草木,说诗应胜陆玑疏(菉坡谓此“疏’字应作去声)。

儒家重理轻名物,野老分形昧性功。何似拾遗朝下潠,倚锄披卷对春风。

十九日(十二日)。壬子天仍昏惨,黄霾塞空。饭后诣葆良复诊,知其别延东医服药水,余只能袖手矣。闻澜老吐血久不愈,特往诊,知出肝血,恐是去腊跌伤所致。为开一方,并赠以广西真三七。复到思缄处夜饭。与燮尹久谈。半夜微雪。

二十日(十三日)。癸丑阴。约燮尹、思缄益锠午餐。

二十一日(十四日)。甲寅晴。午后广和楼观剧,福兴居夜餐,皆门人刘心斋作主人。心斋居宛平西山斋堂,理乱不知,黜陟不闻,诚有清心之乐。据言枯闷滋味,寒陋风俗,亦复不耐。

二十二日(十五日)。乙卯晴。宣布与德断绝邦交,吾国从此陷入险境矣。午后赴蚕校例会。晚至丰润胡同赴陶月如之约,饮啖过饱,夜眠殊不适。

二十三日(十六日)。丙辰晴。午后至实录馆。出城诊疾。复诣澜老问疾。陶宝如、星如约贤良寺良晚宴,辞之。去年十二月故相大同李殿林薨,皇室予谥文僖;今年二月故将军清锐薨,谥文敏。大女为量婿事突自香河来京。闻俄罗斯民党革命,俄皇已逊位被幽,世界将变局矣,吾恐日本亦将效尤而起也。

二十四日(十七日)。丁巳晴。午刻谒王大京兆,商办蚕桑森林。余谓十年以后,吾京兆二十邑,桑麻被野,静女携筐,别是一种景象,庶足偿吾二人经营生计之苦心乎?相与抚掌大笑。又为量婿求交卸。至小松丈处谋午餐,张寅生亦至,快谈至夕。接嘉应电云:隐公被无赖冤辱,求为设法保护。不知何事。隐公频年所遇之穷,可为浩叹。

二十五日(十八日)。戊午晴。看《寸心三志•读孟卮言》,深喜其眼光卓远,与寻常学说不同。高菉坡同年有贺诗三章,谓吾诗“疏”音误读,用雌霓连蜷故实,极精切。

其人直谅多闻,可敬也。夜,写字甚多。

二十六日(十九日)。己未晴。何一雁、汪聘臣来谈。未刻访小松丈并电约伯葭同谈,夜深始归。见康更生反对加入协约电,痛快淋漓,读竟欲浮大白。接赞儿禀,眷口住四象桥,邀贵井与祁县赵葳叔同居。

二十七日(二十日)。庚申晴。访伯葭,电约小松丈,偕访德友柯理尔。柯见余等喜甚,即电告辛公使,约明午相见。至第一舞台看夜戏。

二十八日(二十一日)。辛酉阴。大女返香河。十钟二刻至六国饭店,与张、程二君会齐,偕访辛公使,仍用夏参赞译语。辛慈情意殷挚,密谈一时许始郑重握手而别,并送至使馆大门外,目送余车行乃入内。昨通夕不眠,疲倦已极,勉为郑处诊疾一行。九钟即寝。今日春分节。宝惠蒙赏“福”字,为写上下款付装。

二十九日(二十二日)。壬戌晨,大雪,到地即化,天颇寒,一日云容黄暗,仍有酿雪意,时令不正极矣。伯葭来谈。未刻赴实录馆校书一卷。闻葆良疾稍可,往视之。见其世兄渊士灯下为诸女讲唐诗《长恨歌》。

闰二月初一日(二十三日)。癸亥晴。宝惠回京。刘梅舫寄真沙田柚六枚,闻每枚值银一元,剖而食之,甘芳肥嫩,较市品不可并论,因作书谢之。灯下写应酬字。

初二日(二十四日)。甲子晴。刘心斋求书七里坟先茔墓表,饭后写百馀字。许苓西邀舞台观夜戏,兰芳演《木兰从军》后本,不甚满意。与夫人同车而归。

初三日(二十五日)。乙丑阴。礼拜寺阿衡王振益得三等嘉禾章,又因为人义举,赠

匾三方,张筵开贺,具简特邀。十钟往贺,与提署江、鹤、袁三堂同席。至同和堂吊徐愈斋丧偶。

初四日(二十六日)。丙寅阴,寒甚,结冰。未刻赴农会临时会,因王大京兆欲买我土城洋槐二万四千株,移种汤山马路两旁,公议树价每株银八分。余即草公函复尹署。

又园艺主任郭琴石与盐山刘仲扬定租试验场地契约。事毕出城,至大观楼赴景枫之约,兼看电影。

初五日(二十七日)。丁卯阴。昨竟夕不眠,倦甚,勉至郑处一行。归小睡片时,上灯又至郑处,因郑三世兄疹后停药,馀邪内攻,势甚危险,用全力救之。

初六日(二十八日)。戊辰晴。昨夜复不成眠,辰刻始入梦,寒甚,重被不温。至郑处复诊,居然大有转机。饭后写墓表百字,思缄来,遂搁笔。余节高、张景韩来谈。接大女信,随手作复。与王大京兆议定每株价银六分,共一千四百四十元,嘱史小坪出城与委员交割。余意即以此款补种洋槐于土城迤西,因函致李嗣翁,托其购买槐秧。土城在安定门外,即元朝南面城基也,可见今之京城皆郊外地矣。托思缄转托陆督军荣廷电致粤省长护持萧隐公。陆督军昨日到京也。乃电复隐公。

先父日记自清光绪壬午始,迄民国丁巳春止,中间有间断。其光绪庚子、辛丑、壬寅三本,不幸于惠离京后遗失,遍觅不可得。兹所有凡三十六册。惠在江苏原籍知有人借阅,后其人巳殁,三册因而遗失。函责儿辈令全数寄常州。惠由常北来,又移存上海胞弟宝懿处。懔乎私人之不易保守也,遂再寄京,经由北京大学历史系邵循正教授暨《北京大学学报》编辑部杨济安同志介绍,以现存之三十六册归之北大图书馆。从此,先人遗墨永得保存,愚兄弟深为慰幸。特附识数语。一九六○年六月恽宝惠(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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