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书楼
会员中心 我的书架

第二章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快捷键←)[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快捷键→)

卖花声

花是人人爱好的。家有花园的,当然四季都有花看,不论是盆花啊、瓶花啊,可以经常作屋中点缀,案头供养,朝夕相对,自觉心旷神怡;要是家里没有花园的,那就不得不求之市上卖花人之手。买了盆花,可多供几天,倘买折枝花插瓶,也有二三天可供观赏,而一室之内,顿觉生气勃勃了。

市声种种不一,而以卖花声最为动听,诗人词客往往用作吟咏的题材;词牌中就有“卖花声”一调,足见词客爱好之甚了。清代彭羿仁有《霜天晓角》咏卖花声云:

睡起煎茶,听低声卖花。留住卖花人问:红杏下,是谁家?

儿家。花肯赊,却怜花瘦些。花瘦关卿何事?且插朵,玉钗斜。

黄仲则有《即席分赋得卖花声》七律二首云:

何处来行有脚春?一声声唤最娇匀。也经古巷何妨陋,亦上荆钗不厌贫。过早惯惊眠雨客,听多偏是惜花人。绝怜儿女深闺事,轻放犀梳侧耳频。

摘向筠篮露未收,唤来深巷去还留。一堤杏雨寒初减,万枕梨云梦忽流。临镜不妨来更早,惜花无奈听成愁。怜他齿颊生香处,不在枝头在担头。

这两首诗把卖花人的唤,买花人的听,全都淋漓尽致地写了出来。

吴侬软语,原已历历可听,而“一声声唤最娇匀”,那无过于唤卖白兰花的苏州女儿了。这班卖花女,大多数是从虎丘来的;因为虎丘一带,培养白兰花的花农最多,初夏白兰含蕊时,就摘下来卖与茶花生产合作社去窨花,那些过剩而已半开的花,就不得不叫女儿们到市上去唤卖了。我曾有小令《浣溪沙》咏卖花女云:

生小吴娃脸似霞,莺声嘹呖破喧哗,长街唤卖白兰花。

借问儿家何处是?虎丘山脚水之涯,回眸一笑髻鬟斜。

除了白兰花外,也有唤卖含笑花(俗呼香蕉花,因它含有香蕉的香气)、玫瑰花、玳玳花的,到了端午节后,那么茉莉花也可上市了。

南宋时,会稽城南上原陈翁,以卖花为业,得了钱全去买酒喝,又不喜独酌,往往拉了朋友们同醉。有一天,诗人陆放翁偶过他家访问,见败屋一间,妻子正饥寒交迫,而陈翁已烂醉如泥了。放翁咏以诗云:

君不见会稽城南卖花翁,以花为粮如蜜蜂。朝卖一枝紫,暮卖一枝红。屋破见青天,盎中米常空。卖花得钱送酒家,取酒尽时还卖花。春春花开岂有极,日日我醉终无涯。亦不知天子殿前宣白麻,亦不知相公门前筑堤沙。客来与语不能答,但见醉发覆面垂。

明代刘伯温题其后云:

君不见会稽山阴卖花叟,卖花得钱即买酒。东方日出照紫陌,此叟已作醉乡客。破屋含星席作门,湿萤生灶花满园。五更风颠雨声恶,不忧屋倒忧花落。卖花叟,但愿四海无尘沙,有人卖酒仍卖花。

此翁在陆、刘笔下,写成一位高士模样;可是他卖了花只管自己买酒喝,不顾妻子饥寒,虽能生产,而不知节约,实在是不足为训的。

神仙庙前看花去

农历四月十四日,俗称神仙生日。神仙是谁?就是所谓八仙中的一仙吕纯阳。吕实有其人,名岩,字洞宾,一名岩客,河中府永乐县人,唐代贞元十四年四月十四日生。咸通中赴进士试不第,游长安,买醉酒家,遇见了钟离权得道,不知所往。吕还是一位诗人,有诗四卷。我很爱他的绝句,如《牧童》云:

草铺横野六七里,笛弄晚风三四声。归来饱饭黄昏后,不脱蓑衣卧月明。

绝句云:

朝游北越暮苍梧,袖里青蛇胆气粗。三入岳阳人不识,朗吟飞过洞庭湖。

《洞庭湖君山顶》云:

午夜君山玩月回,西邻小圃碧莲开。天香风露苍华冷,云在青霄鹤未来。

这些诗倒也是很有一些灵秀之气的。

福济观,俗称神仙庙,又称吕祖庙,在苏州市阊门内皋桥东,就是供奉吕纯阳的所在。旧时每逢四月十四日,观中必打醮,香客都来膜拜顶礼。相传吕化为衣衫褴褛的乞食儿,混在观中,凡是害有疑难杂症的人,这一天倘来烧香,往往不药而愈,据说是仙人可怜他而给他治愈的。这天到神仙庙来烧香或凑热闹的,叫作轧神仙。糕团店里特制了五色米粉糕出卖,称为神仙糕。有卖龟的,把大龟、小龟和绿毛龟放在竹篓或水盆中求售,称为神仙龟。还有一般花农,纷纷挑了草本花和木本花来出卖,称为神仙花。总之无一不与神仙勾搭上了,当然,这些都是无稽的传说。

我们一般爱花的朋友,年年四月十四日,总得前去走一遭,并不是轧神仙,全是为了看花去的。因为从十二日到十四日,神仙庙前的西中市、东中市一带,成了一个盛大的花市,凡是城乡的花贩花农都将盆花集中于此。我们可以饱看姹紫嫣红,百花齐放,见有合意的,就买一些回去,不管它是不是神仙花,只要是自己心爱的花就得了。

勿忘我花

“勿忘我”的花名是富有诗意的,它产在西方各国,英国名字就叫作“forget-me-not”(旧时译作“毋忘侬”花),连普通的中英字典中也有这个名称。它又名“琉璃草”,是一种淡蓝色的小花,每一朵花有五个单瓣,并没有香味。然而它却是花中情种,男女相爱,往往把它扎成花束互相赠送,以表示双方的深恋密爱。

有这样一种传说:“勿忘我”花是白色的,丛生水边。欧洲古代有一骑士,带着他的恋人到海滨游览,乐而忘返。那恋人瞥见一丛花挺生水上,要采来插戴。骑士为了要博她欢心,涉水去采。不料怒潮汹涌而来,把他卷去。他忙将那丛花用力抛到岸上,放声喊道:“不要忘了我!”因此这种花传到后代,就叫作“勿忘我”花了。女词人陈小翠,曾赋《声声慢》一阕,从赵长卿体,专咏其事云:

问谁曾识,恨叶情根,神光如此光洁?开到高秋,不似芦花飘忽。死死生生哀怨,共江潮,夜深呜咽。向月下,悄归来化作,蛮葩幽绝。

往事渔娃能说。认凄馨几点,泪痕凝结。抱柱千年,守到相思重活。长忆一枝遥赠,拼为尔,形消影灭。肠断了,待从今忘也,怎生忘得!

最后把“勿忘我”的含意点了出来,隽妙有味。

因了这多情的“勿忘我”花,联想到西方另一种多情的花“紫罗兰”。据希腊神话说:司爱司美的女神维纳斯,因爱人远行,依依惜别,在分手时,止不住掉下泪来。泪珠儿滴在地上,第二年就发芽生枝,开出一朵朵又美又香的花来,这就是紫罗兰。曾有人咏之以诗,有“灵均底事悲香草,情种应归维纳斯”之句。

紫罗兰小花四瓣,萼突出,好像一个小袋,色作深紫,花心橙黄,有奇香,可制香水、香皂。叶圆,茎细而柔,虽是草本,而隆冬不凋,与松柏一样耐寒,并且春秋二季都会开花,西方仕女把它当作恩物。四十年来,我也深爱此花,曾赋“馥馥紫罗兰”五言古诗五十首以寄意,一唱三叹,情见乎词,可知我爱好之深了。

羊城花市四时春

莺啼彻晓,客梦醒来早。花地花天春不老,茉莉珠兰都好。白云缭绕高峰,分明管领南溟。信是得天独厚,四时长见青葱。

这是我于一九五九年游广州市后,用毛主席原韵写就的一首《清平乐》词,表达我热爱广州的一片微忱。

我对于羊城一向有特殊的好感,数十年来,简直是梦寐系之。这一年春间,前市长朱光同志光临苏州,也光临了小园,握手言欢,一见如故,并承以一游羊城见邀,热情得很!于是我就在四月里蔷薇处处开的时节,独个儿欢天喜地赶去了。到了羊城之后,徜徉六天,收获不小,游踪所至,遍及园林和有名的“花地”,到处是绿油油的树木,仿佛掉入了绿色的海洋;在黄花岗、红花岗烈士陵园里,追念先烈们可歌可泣的业绩,不觉油然而生“生的伟大,死的光荣”的感想。其他如越秀公园的秀色,文化公园的情调,都给予我一个轻松愉快的印象。除了游园之外,我又访问了花地的鹤岗人民公社,在这个茉莉、白兰、珠兰的家乡,到处是香喷喷的花卉,更使我悦目赏心,流连忘返。

寝馈盆景三十年,如醉如痴,又怎能忘情于羊城夙有盛名的盆景呢?感谢那十多位制作盆景的专家,特地在文化公园为我举行了一个小型展览会,给我欣赏了他们的好多精品,彼此又交流了经验。在这里几案上所展出的全都取法自然,师承造化,看了别处那种矫揉造作的盆景,就觉得微不足道了。就中有一位七十多岁的陈彦名医师,老而弥健,伴同我到他府上去观光,上百个盆景,分列在两个晒台上,满目琳琅,我最爱那几盆老干的野杜鹃,红花灼灼,灿烂照眼,自有一种吸引人的魅力。

正在那“鞠有黄华”的时节,喜见新雁过天际,带得尺一书来,原来是陈老医师给我报道羊城花讯来了。在他老人家的信中,得知羊城的菊花,以每年十一月中旬至十二月上旬为全盛时期,但是迟植的,仍可继续开花,一直推迟到农历四月最后一种叫作“四月黄”为止。一年之间,大约有半年以上的时间,都有菊花可赏,并不局限于秋季;陶渊明一灵不昧,也该慨叹着古不如今了。

我平日虽是迷恋盆景,可是对于一般花草果木,也无所不爱,那么我又怎能忘情于年年除夕盛极一时的羊城花市呢?据说这一晚万人空巷,都要一游花市,直到次晨二时才散。他们不吝解囊,买些心爱的花草回去,作为岁朝清供。冬季应时的梅花、水仙等,花市上当然应有尽有;而春、夏、秋三季的名花,如碧桃、海棠、牡丹、芍药、大丽、鸡冠、桂、菊等,也联翩上市。果子如柑、桔、橙、金橘等,也满树硕果累累,使人垂涎。这正证实了我这一句“羊城花木四时春”的歌颂,确是不折不扣的。南望羊城,神驰千里。羊城,羊城,您真是一个园艺工作者的乐园啊!我于健羡之余,禁不住要手舞足蹈地高唱起来道:“信是得天独厚,四时长见青葱!”

花一般美好的会议

年年国庆节,我年年总要写一些诗文,说说自己的感想。现在一九六〇年国庆又到了,我想起七月间参加过一个花一般美好的会议,是大可纪念的一件事。

说也惭愧,虚度了六十多年的人间岁月,却从没有出过山海关,从没有见过万里长城。恰恰农业科学院在辽宁省兴城县召开全国花卉科学技术会议,邀我出席,这才使我生平第一次出山海关,看见了万里长城。真是多么快幸的事呀!

七月三日清晨,晓风残月,伴送着我独自踏上了生平第一次最遥远的旅程。先到南京待了半天,上玄武湖公园去参观江苏省花卉展览会,在百花园中看到了四季的好花,一时齐放,争妍斗艳地欢聚一堂。在盆景馆里,看到了无锡、扬州、南通和我们苏州的许多盆景,风格虽各有不同,却一样的富于诗情画意,有的也带着时代气息。在综合利用室中,看到了结合生产的各种芳香植物和芳香精油,既可观赏而又可治病的各种药用植物。这一个绿化、彩化、香化的展览会,使我这一千六百多公里的旅程,一开始就有了丰富的收获。

四日早上,渡江到了浦口,就搭了浦沈直达快车北上。由江南以至塞北,看不尽的气象万千,终于在五日下午一时二十分分秒不误地到达兴城。我当下被接待到了温泉区果树研究所——一个绿荫罨画、海风送凉、暑天无暑意的好地方。就在这里,将以七天的时间,举行一个花一般美好的会议。这一次我匆匆地赶来,自以为已经落后,谁知走上大楼,踏进那个花枝招展的会场,恰恰赶上了大会开幕式,真的是心花怒放了。

农业科学院党委书记的报告,给予我莫大的鼓励。他说花卉是美化环境、美化生活为人们所喜爱的观赏植物,又是经济价值很高的芳香作物。解放以后,我国花卉事业得到了迅速的发展,特别是各地由于密切结合了生产,发动群众,就地建立香料基地,大办香料工业,为国家增加了不少财富。他说我国广大的花农和花卉技术工作者,在总路线的鼓舞下,大胆地采用新技术,催延花期,改变了花卉原有的习性,创造了百花齐放、千卉争艳的新纪录。为了了解各地花卉生产栽培情况,总结交流经验,明确花卉种植的意义,确定今后花卉发展的方针,向着生产化、大众化、多样化和科学化的方向前进,所以召开了这次花卉科学技术会议。这一番话,使来自二十七个省市的九十位代表,个个听得眉飞色舞,准备在这次大会上尽量地传经取经,回去大搞一下。尤其是有关国计民生的芳香植物,更引起了普遍的重视,非大搞特搞不可。我倾听之下,似乎看见了朵朵照眼的香花,闻到了阵阵扑鼻的花香,因此口占了一首《香花颂》:

香草香花遍地香,众香国里万花香。香精香料关生计,努力栽花更种香。

当晚有一个晚会,露天放映彩色电影纪录片《菊花》和《盆景》。在《盆景》一片里,所有开花的盆树和一批小盆景,全是我亲手培养起来的,料不到竟在这里的银幕上重又看到它们。后来我在大会上作《关于盆景的种种》的报告,又在小组里讨论盆景生产化、大众化的问题时,充分发表了自己的意见。

连续两天的大会发言,有北京、武汉、成都、南京、太原、银川、内蒙古等省市的代表,各个汇报他们当地花卉事业发展的情况,尤其是北京和苏州代表关于香花的报告,南京和上海代表关于催延花期、百花齐放的报告,主题最为突出,娓娓动听。

此外也有专家、教授和人民公社的代表,拈出一种花或果来做专题报告的,如山东菏泽的牡丹,广东花地的金柑,苏州光福的桂花,杭州的菊花,湖南、云南的山茶,南宁、吉林的大丽等等,口讲指划,历历如数家珍,使听众好似到了众香国里,兀自应接不暇。

小组讨论也连续了两天,分作华北、华中、华东、华南等四组,是传经取经的最好场合,每一组的每一代表,个个发言,交流种植花卉的种种经验,无论扦插、嫁接以至用土、施肥,无所不谈,力求详尽;甚至用实物来当场表演一下。我在小组里也听到了两件花中奇迹:我一向以为,杜鹃、海棠,美是美的,可惜不香;据说福建永安却有香的杜鹃,四川某地却有香的海棠。在今天技术革命的新时代里,到处都有奇迹出现,不单是海棠有香而已。

在会议进行期间,大会场中还附设了一个小型展览会,展出各地代表带来的图片画册,名花异卉,五色缤纷,可作参考的资料。我的两套盆栽小画片、菊花盆供小画片以及中外画报刊物上所载我的盆景的图文,也一并展出,只是聊备一格罢了。

会议在七月十二日闭幕。为了纪念这个花一般美好的会议,我特献诗二首:

江山如此多娇好,姹紫嫣红万象新。愿祝年年春不老,年年长作散花人。

祖国真成花世界,芬芳绰约万花团。东风浩荡花长好,花地花天昌不完。

我爱菊花

我是一个花迷,对于万紫千红,几乎无所不爱,而尤其热爱的,春天是紫罗兰,夏天是莲,秋天是菊,冬天是梅。我在解放以前,眼见得国事日非,国将不国,自知回天无力,万念俱灰;因此隐居苏州,想学做陶渊明。渊明爱菊,我就大种菊花,简直是像渊明高隐栗里,作黄花主人。菊花最多的一年,达一千二百余盆,共一百四十余种,扬州的名种如“虎须”“巧色”“柳线”“飞轮”“翡翠林”“枫叶芦花”,常熟的名种“小狮黄”等,全都搜罗了来,小园秋色,真说得上是丰富多彩的。解放以后,我忙于社会活动,便种得少了。我想陶渊明如果生于今天,瞧到祖国的欣欣向荣,也该走出栗里,不再做隐士了吧。

我爱菊花,不但爱它的五光十色,多种多样;更爱它那种坚强不屈的精神,象征我国的民族性格。它和寒霜做斗争,和西风做斗争,还是倔强如故。即使花残了,枝条仍然挺拔,脚芽仍然茁生。古诗人的名句“菊残犹有傲霜枝”,就给予它很高的赞颂。

我爱菊花,爱它那种自然的姿态,所以我所种的菊花,不喜欢把花枝全都扎得齐齐整整,除了一二枝必须挺直的以外,其他枝条,就让它鼓斜起伏,然后翻种在瓷盆或紫砂盆里,配上一块拳石或一根石笋,看上去就好像一幅活色生香的《菊石图》。

像这样的菊花盆供,不但白天可以欣赏,到了夜晚上灯之后,还可在灯光下欣赏墙上的菊影,黑白分明,自然入画。明末文学家冒辟疆的《影梅庵忆语》中,也曾有与董小宛一同欣赏菊影的叙述。他说:“秋来犹耽晚菊,即去秋病中,客贻我剪桃红,花繁而厚,叶碧如染,浓条婀娜,枝枝具云罨风斜之态。姬扶病三月,犹半梳洗,见之甚爱,遂留榻右。每晚高烧翠蜡,以白团回屏六曲,围三面,设小座于花间,位置菊影,极其参横妙丽。始以身入,人在菊中,菊与人俱在影中。回视屏上,顾余曰:‘菊之意态尽矣,其如人瘦何!’至今思之,淡秀如画。”赏菊而兼赏菊影,这才算得是菊花的知己。

在一般菊展中,有名菊廊和品种廊,每一盆菊花都是独本,一般人称之为“标本菊”,就是菊花的标本。因为一本只有一花,所以花朵特大,花瓣花须,花蒂花心,都看得清清楚楚,可供园艺家研究,也可供画家写生,这是无可厚非的。可是我们做盆景的,却以三枝或五枝为合适,花朵不必太大,也不必一样大小,一样高低,让它参差一些,才显得出自然的姿态。要做菊花的盆景,还有一个必要条件,就是要选择矮种,叶子也不可太大,种在盆子里,才可入画。如果是高枝大叶,再加上碗口般大的花朵,那就不配做盆景了。

说起菊展,还只有近百年的历史。从前却让富绅巨贾和士大夫之流,在家园里置酒赏菊,只供少数人享受。明代张岱作《陶庵梦忆·菊海》云:“兖州张氏期余看菊,去城五里。余至其园,尽其所为园者而折旋之,又尽其所不尽为园者而周旋之,绝不见一菊,异之。移时,主人导至一苍莽空地,有苇厂三间,肃余入,遍观之,不敢以菊言,真菊海也。厂三面,砌坛三层,以菊之高下高下之。花大如瓷瓯,无不球,无不甲,无不金银荷花瓣,色鲜艳,异凡本;而翠叶层层,无一叶早脱者。此是天道,是土力,是人工,缺一不可焉。兖州缙绅家,风气袭王府。赏菊之日,其桌、其炕、其灯、其炉、其盘、其盒、其盆盎、其肴器、其杯盘、大觥、其壶、其帏、其褥、其酒、其面食、其衣服花样,无不菊者。夜烧烛照之,蒸蒸烘染,较日色更浮出数层。席散,撤苇帘以受繁露。”这种单供少数人享受的菊展,却如此奢侈,无非是摆阔罢了。

清代王韬,是太平天国时代的一位才子,曾在他所作的《瀛壖杂志》中记当时上海城隍庙里的菊花会。他说,菊花会多在九月中旬,近来设在萃秀堂门外,绕过了湖石,到东北角上,境地开朗,远远地就瞧见菊影婆娑,全呈眼底。沿着回栏前去,便见无数的菊花,高低疏密,罗列堂前,真的是争奇斗胜,尽态极妍。所有的花,先经识者品评,分作甲等乙等,并划为三类,一是新巧,二是高贵,三是珍异;只因名目繁多,记不胜记。这样的菊展,总算初具规模,而且是公开的了,但那时的劳动人民也是无法观赏的。

亡友王一之兄,生前曾客荷兰。说起荷兰人善于莳花,一九四六年秋,曾在莱汀市会堂举行菊展,会期七日,观众一万多人。他们的大种小种菊花,多数是从我国移去的。清乾隆十五年,有一位远游亚洲的荷兰人贞干,将小种的菊花带了回去,花作黄色,大概是满天星之类。清道光二十八年,英国人福均,又把我国的大种菊花带去,后由法国传入荷兰;清光绪六年,荷兰人就举行了第一次的菊展。在百余年前,欧洲所有中国的菊花,不过四五十种,后来用了嫁接的方法,巧夺天工,新品种便日多一日,变成多种多样;可是所用的名称俗不可耐,往往将王后、王子、公主和达官贵人的名字移用在花上,不像我国的菊花名称,是富有诗意的。

日本的菊种本来大半也由我国传人,因为他们的园艺家善于培养,精于研究,新种之多,几乎超过我国。往年他们有许多研究种菊的集团,如秋英会、重九会、长生会等都是颇有名望的。每年秋季,在日比谷公园中举行菊展。他们的菊花,分大型、中型、小型三种,名称也由自题,并无根据,花瓣阔大的,称之为“荷”,花瓣围簇而成球形的,称之为“厚物”,管瓣而作旋形的,称之为“抱”。花瓣分作管瓣、平瓣、匙瓣三种。每一盆菊花,至少为三枝,成三角形,三朵花头,也高低相等,三枝以上的,便作五角形或六角形,从没有独本的。批评的标准,分颜色、光泽、花体、花形、瓣质、品格、才、力、花梗、叶和未来等,共十一点,十分细致。凡入选的,奖以金杯、银杯和奖状等,得奖的引为殊荣。

生平看菊花展览会看得多了,而规模最大、最出色的,要算一九五四年十一月上海市人民公园的菊展,真使人目迷神往,叹为观止!单就布置来说,有直径十二公尺高四公尺的大菊花山,有用无数盆白菊花排列而成的和平鸽图案,有好多种用各色菊花精心扎成的花字标语,有一座北京白塔似的菊花塔,三座菊花亭,三条菊花桥,更有仿西湖“三潭印月”矗立在水中的三个菊花潭,而最触目的,还有一座用菊花扎成的“世界人民大团结万岁”九字的菊花大屏风,加以下面七道喷水泉,不断地飞珠跳玉般地喷着水,更觉得美不可言!菊花的数量,共六万盆,有二百十七朵白菊花整齐地排成的圆形大立菊,有在假山地区沿山密布的无数盆悬崖菊,五光十色,如同锦绣。品种多至四百余,从北方搜到南方,真达到了丰富多彩的地步。品种展览廊中,全是各地出品的各色各样菊花。而名种展览廊中,更有用瓷盆砂盆翻种好了的特别精彩的菊花,多年不见的扬州名种“柳线”和我生平最爱的“云中娇凤”,也在这里看到了。我连去参观了两次,把几个富有诗意的花名抄录了下来:“画罗裙”“霓裳舞”“懒梳妆”“鸳鸯带”“紫双凤”“金雀屏”“玉手调脂”“秋水芙蓉”“赤龙腾辉”“十分春色”“淡扫蛾眉”“柳浪闻莺”“云想衣裳”“杏花春雨”“帘卷西风”“乳莺出谷”“夕阳古寺”“明月照积雪”。看了这些花名,就能想见花的美妙了。

花木的神话

我性爱花木,终年为花木颠倒,为花木服务。服务之暇,还要向故纸堆中找寻有关花木的文献,偶有所得,便晨钞暝写,积累起来,作为枕中秘笈。曾于旧籍中发现许多花木的神话,虽是无稽之谈,却也可以作为爱好花木者的谈助。

三代时,安期生于喝醉了酒之后,和酒泼墨洒石上,一朵朵都成桃花。汉代有徐登、赵炳二人,各有仙术。有一天彼此相遇,各显身手,赵能禁止流水不流,徐口中含酒,喷到树上去,都会开出花来。三国时,樊夫人和她的丈夫刘纲都能使法,各有本领。庭心有桃树二株,夫妇俩各咒其一,两桃树便斗争起来。刘纲所咒的那一株,竟会走到篱外去,好像生了脚一样。

晋代佛图澄初次访石勒时,石知道他有道术,请他一试。佛取一钵盛了水,烧香念咒,不多一会,钵中生青莲花,鲜艳夺目。唐代元和中,有书生苏昌远住在苏州,邻近有小庄,距离官道约十里,中有池塘,莲花盛开。一天,他在池边看莲,忽见一个红脸素服的女郎,貌美如花,迎面而来。苏一见倾心,就和她逗搭起来,女郎并不拒绝,表示好感。从此他们俩常到庄中来幽会,苏赠以玉环,亲自给她结在身上,十分殷勤。有一天,苏见栏杆前有一朵白莲花开了,似乎特别动目,他低下头去抚弄一下,却见花房中有一件东西,就是他所赠的那只玉环。大惊之下,忙把那白莲花拗断,从此女郎也绝迹不来了。又唐代冀国夫人任氏女,少时信奉释教。一天,有僧人拿法衣来请她洗涤,女很高兴地在溪边洗着,每漂一次,就有一朵莲花应手而出。女于惊异之余,忙回头看那僧人,却已不知所往,因给这条溪起了个名字,叫作“浣花溪”。

唐上都安业坊唐昌观,旧有玉兰多株,在开花的时节,好似瑶林琼树一样。元和中,春光正好,赏花的人们纷至沓来,车马络绎。有一天,忽有一位十七八岁的女郎,身穿绣花的绿衣,骑着马到来,梳双鬟,并无首饰,而美貌出众。后有二女尼和三女仆跟随,女仆都穿黄衣,也生得很美。女郎下马后,将白角扇遮面,直到玉兰花下,一时异香四散,闻于数十步外。附近的群众,都以为是皇家宫眷,不敢走近去看。那女郎在花下立了好久,命女仆取花数十枝而出。一时烟雾蒙蒙,鹤鸣九天,上马之后,就有轻风拂起了尘埃。少停尘灭,大家见那女郎们已在半天之上,方知是神仙下凡。这一带余香不散,足有一个多月之久。

润州鹤林寺,有杜鹃花高一丈余,相传五代正元中有僧人从天台山移植而来,用钵盂药养它的根,种在寺中。曾有人见两位红裳艳妆的女郎游于花下,倏忽不见,疑是花神。周宝镇守浙西时,有一天对道人殷七七说:“鹤林的杜鹃花,天下所无,听说道人能使花木不照时令开放,现在重阳将近,可能使杜鹃开花吗?”七七便到寺中去,当夜那两位女郎就对他说:“我们替上帝司此花,现在且给道长开放一下,可是它不久就要回到阆苑去了。”到了重阳那天,杜鹃花果然开得烂漫如春。周宝等欣赏了整整一天,花就不见了。后来鹤林寺毁于兵火,花也遭劫,仿佛它正如二女郎所说的回到阆苑去了。

杨彭年手制的花盆

在旧社会,我经过了一重重的国难家难,心如槁木,百念灰冷,既看破了名利关头,也看破了生死关头。我本来是幻想着一个真善真美的世界的,而现在这世界偏偏如此丑恶,那么活着既无足恋,死了又何足悲?当时我在《新闻报》上发表了一篇提倡火葬的文字,结尾归纳到自己的身后问题,说是要把我的骨灰装在一只平日最爱好的杨彭年手制的竹根形紫砂花盆里,倒像是立了遗嘱似的。恰恰被一位七十五岁的前辈先生读到了,就责备我道:“你才过五十,如日方中,为什么如此衰飒,这是万万要不得的。做人总是这么一回事,不如提起兴致来,过一天算一天,千万不要想到死的问题。就是我年逾古稀,还是生趣盎然,从没有给自己身后打算过呢。”我因前辈先生的规劝,原是一片好意,未便和他老人家争辩,只得唯唯称是。

过了一天,又有一位爱好花木的同志赶到我家里来。他倒并不反对火葬,却要瞧瞧我将来安放骨灰的那只最爱好的花盆。抗日战争期间,我住在上海,人家正在投机囤货,忙着发国难财,我却什么都不囤,只是节衣缩食,向古董铺子里搜罗宜兴陶质的古花盆,这其间倒也含有些抗日意义的。原来日本人爱好盆栽,而他们自己却做不出好盆,据说先前曾把宜兴蜀山的陶泥装运回去,尽力仿制,而成绩不良,因此专在我国搜买古盆,凡是如皋、扬州、淮安、泰县各地,都有他们古董商人的足迹。那边有许多旧家,祖上都是癖爱花木的,而子孙却并不爱花,就把传下来的古盆一起卖给他们,数十年来,几乎都被收买完了。上海的古董商人投其所好,也往往以古盆卖给日本人,可得善价。我以为这也是我国国粹之一,自己要种花木,而没有一个好好的古盆,岂不可耻!所以在太平洋战争爆发以前的几年间,我专和日本人竞买,尽我力之所及,不肯退让。在广东路的两个古董市场中,倒也薄负微名,我每到那里,他们就纷纷把古盆向我兜揽。一连几年,大大小小的买了不少,连同战前在苏州买到的,不下百数。其中有明代的铁砂盆,有清代萧韶明、杨彭年、陈文卿、陈用卿、爱闲老人、钱炳文、陈贯栗、陈文居、子林诸名家的作品,盆底都有他们的钤印,盆质紫砂、红砂、白砂,什么都有,这就算是我的传家之宝了。

现在那位爱花同志来问我打算把哪一只最爱好的花盆安放骨灰,一时倒回答不出来。记得苏州一位创办火葬场的戎老先生说:火葬时倘不穿衣服,约重三磅,而我所最爱好的花盆,有很大的,也有很小的,似乎都不相称。末了才想起那只杨彭年手制的竹根形紫砂盆来,不大不小,恰好容纳得下三磅的骨灰。杨氏是乾嘉年间专替陈曼生制砂茶壶的名手,这一个盆子确是他的得意之作。里胎指痕宛然,表面有浮雕的竹节和竹叶,并刻着一首七言律诗,笔致遒逸可喜。我本来对它有偏爱,平日陈列在玻璃橱中,不肯动用,这时拿出来给那位同志仔细观赏。他也觉得给我一个花迷作饰终之用,再合适也没有了。我想将来安放了骨灰之后,还得加以装饰,在盆面上插几枝云朵形的灵芝。再把一块灵莹石作为陪衬,就供在“梅屋”中那只洛阳出土的人马图案的大汉砖上,日常有鲜花作供,好鸟作伴,断然不会寂寞。到了梅花时节,更包围在香雪丛中,香生不断,这真是一个最理想的归宿。要不是火葬,你能把灵柩供在家里吗?所成为问题的,却是亡妇凤君已长眠在灵岩下的绣谷公墓中,我的墓穴也预备了,将来要是不去和她同葬一起,她就得永远地孤眠下去,怕要永永抱恨的。唉!活着既有问题,死了还有问题,且待将来再说吧。

解放以来,我看到了祖国的奋发有为,突飞猛进,我的心情也顿时一变,由消极变为积极,由悲哀变为愉快。我要好好地活下去,至少要活到一百岁。我要把我一切的力量贡献与祖国,我要看到社会主义新中国的实现,和全国人民熙熙然如登春台,同享幸福。到那时我即使死了,也不必再借那只心爱的花盆来做归宿之所,愿意把我的骨灰撒遍祖国的大地,使膏腴的土壤中开出千百万朵美丽的花来,装点这如锦如绣的大好河山,向我可爱的祖国献礼致敬!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万一我不幸而得了不治之症,看不到共产主义新中国的实现就撒手人世了,这……这……这怎么办呢?但是想到了祖国有希望,有办法,这一天终于会来,也就死而无憾。我愉快地先来把南宋爱国大诗人陆放翁那首临终的名作改上十个字,以示我的子女:

死去方知万事空,我生幸见九州同。他年大业完成后,家祭无忘告乃翁。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这是《诗经》中咏桃的名句。每逢阳春三月,见了那一树红霞,就不由得要想起这八个字来,花朵的轻盈,花色的鲜艳,就活现在眼前了。桃,据说是西方之木,是五木之精,可是并不稀罕,到处都有,真是广大群众的朋友,博得普遍的喜爱。

桃的种类不少,大致可分单瓣、复瓣二大类,单瓣的能结实;复瓣的只供赏花,结实不多。单瓣的有一种十月桃,迟至十月才结实,产地不详。复瓣的有碧桃,分白色、红色、红白相间、白地红点与粉红诸色,而以粉红色为最名贵。其他如鸳鸯桃、寿星桃、日月桃、瑞仙桃、美人桃(即人面桃)等,也大都是复瓣的。

我有一株盆栽的老桃树,至少有三四十年的树龄,在吾家也已十多年了;枯干槎枒,好像是一块绉瘦透漏的怪石。桃干最易枯朽,难以持久,而这一株却很坚实,可说是得天独厚。每年着花很多,并能结实,有一年结了十多个桃子;摘去了大半,剩下六个,虽不很大,而也有甜味。我吃了最后的一个,算是劳动的报酬,胜利的果实。我又有一株安徽产的碧桃,也是数十年之物,干身粗如人臂,屈曲下垂,作悬崖形;花为复瓣,大似银圆,作粉红色,很为难得。每年着花累累,鲜艳可爱。这两株桃花,同时艳发,朋友们都称之为吾家盆景中的二宝。

晋代陶渊明作《桃花源记》,原是寓言八九,并非真有其地。而后世读者,都向往于这个世外桃源,也足见其文字之魅力了。我藏有明代周东村所作桃花源图大幅,上有嘉靖某某年字样,笔酣墨饱,精力弥满,自是不可多得的杰作。我受了此画的影响,因于前二年制一大型水石盆景,有山,有水,有洞,有屋舍,有田野,有船,有渔人,有桃花林,有种田的农民,俨然是一幅桃花源图,自以为平生得意之作,可是桃花并不是真的。我将天竹剪成短枝,除去红子,就有一个个小颗粒,抹上了红漆,活像是具体而微的桃花了。

桃花必须密植成林,花时云蒸霞蔚,如火如荼,才觉得分外好看。据《武夷杂记》载:“春山霁时,满鼻皆新绿香,访鼓楼坑十里桃花,策杖独行,随流折步,春意尤闲。”又宁波府城东,相传汉代刘晨、阮肇二人曾在此采药,春月桃花万树,俨然是桃源模样。茅山乾元观,前有道士姜麻子,从扬州乞得烂桃核好几石,在空山月明中下种,后来长出无数桃树,长达五里余。西湖包家山,宋时有“蒸霞”匾额,因山上独多桃花之故;二三月间,游人纷纷来看桃花,称之为“小桃源”。栖霞岭满山满谷都是桃花,仿佛红霞积聚,因以为名。古田县黄檗山桃树密集,山下有桃坞、桃湖、桃洲、桃溪诸胜,简直到处都是桃花了。又溆浦一名华盖山,从前曾有人种下了千树桃花,至今有桃花圃之称。上海龙华一带,有桃树极盛,每逢春光好时,游人趋之若鹜。苏州市园林管理处曾在城东动物园对面的城墙上种了桃树几百株,开花时红霞照眼,真如一面大锦屏了。

唐明皇御苑中,有千叶桃花。所谓千叶桃花,就是碧桃,因为它是复瓣之故,比了单瓣的更见娇艳。我的园子里,旧有碧桃四株,三株是深红色的,一株是红白相间的。树干高三丈余,盛开时真如一片赤城霞,十分鲜艳,园外也可望见,在万绿丛中特别动目。花落时猩红满地,好似铺上了一条红地毯。可惜因树龄都在三十年以上,先后枯死了,这是一个不可弥补的损失。词中咏碧桃的不多见,曾见宋代秦观《虞美人》云:“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数。”这是给予碧桃花的一个很高的评价。

国色天香说牡丹

宋代欧阳修牡丹记,说洛阳以谷雨为牡丹开候;吴中也有“谷雨三朝看牡丹”之谚,所以每年谷雨节一到,牡丹也烂漫地开放了。吾家爱莲堂前牡丹台上有粉霞色的玉楼春两大株,真是玉笑珠香,娇艳欲滴,谷雨节前,开得恰到好处。还有名种紫绢,瓣薄如绢,色作紫红,自是此中俊物。我徘徊花前,饱餐秀色,简直是可以忘饥了。

牡丹有鼠姑、鹿韭、百两金等别名,都不雅;又因花似芍药而本干如木,又名木芍药。古时种类极多,据说多至三百七十余种,以姚黄魏紫为最著。其他如玛瑙盘、御衣黄、七宝冠、殿春芳、海天霞、鞓红、醉杨妃、醉西施、无瑕玉、万卷书、檀心玉凤、紫罗袍、鹿胎、萼绿华等种种名色,实在不胜枚举;可是大半已断了种,使人有香消玉殒之叹!

唐开元中,明皇与杨妃在沈香亭前赏牡丹,梨园弟子李龟年捧檀板率众乐前去,将歌唱,明皇不喜旧乐,因命翰林学士李白进《清平调》辞三章。我最爱他咏白牡丹的一章: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还有咏红牡丹的一章: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又太和开成中,中书舍人李正封咏牡丹诗,还有“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之句。当时皇帝听了,大加称赏;一面带笑对他的妃子说道:“你只要在妆台镜前,喝一紫金盏酒,那就可以切合正封的诗句了。”

牡丹时节最怕下雨,牡丹一着了雨,就会低下头来,分外的楚楚可怜。明代名士王百谷答任圆甫书云:“佳什见投,与名花并艳,贫里生色矣。得近况于张山人所,甚悉姚魏千畦,不减石家金谷,颇憾雨师无赖,击碎十尺红珊瑚耳。”雨师无赖,实是牡丹的大敌!

清代乾隆年间,东台举人徐述夔,作紫牡丹诗,有“夺朱非正色,异种亦称王”一联,借紫牡丹来指斥清室,的确是有心人。其坟墓在石湖磨盘山上,墓碑上大书“紫牡丹诗人徐述夔先生之墓”。如此诗人,才不愧诗人之称。

扬芬吐馥白兰花

从小女儿的衣襟上闻到了一阵阵的白兰花香,引起了我一个甜津津的回忆。那时是一九五九年的初夏,我访问了珠江畔的一颗明珠——广州市。在所住友谊宾馆附近的农林路上,瞧见两旁种着的行道树,都是白兰花,不觉欢喜赞叹。后来又在中山纪念堂前,看到两株二人合抱的老干白兰花树,更诧为见所未见。可惜我来得太早了,树上虽已缀满了花蕾,但还没有开放,料想到了盛开的时候,千百朵好花吐馥扬芬,这儿真成为一片香世界呢。

白兰花是南国之花,所以广东、广西、福建、云南等地,都是它的家乡。而它最初的出生之地,据说是在马来半岛一带,经过引种培育,它的子子孙孙就分布到我国来了。南方四时皆春,尽可作为地植,且易于长成大树,绿叶扶疏,终年不凋。不像苏沪一带,只能种在盆子里,娇生惯养,见不得冰霜,入冬就得躲在温室里,不敢露面了。

白兰花是一种属于木兰科的常绿亚乔木,木质又细又松,表皮作白色。叶大如掌,作椭圆形,长达五六寸。到了五六月里,叶腋间就抽出花蕾,嫩绿色的苞,有如一只只翡翠簪头,玲珑可爱。到得花营长大,苞就脱落而开出洁白的花朵来了。每一朵花约有十一二瓣,瓣狭长,作披针形,长一寸左右;花心作绿色,散发出蕙兰一般的芳香,还比较的浓一些。但还有比这香得更浓的,那就是白兰花的姊妹花——黄兰花。它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衫子,打扮得很漂亮,和白兰合在一起,自觉得别有风韵。黄兰的树干和叶形、花型,跟白兰没有什么分别,可是种子不多,分布面不广,物以稀为贵,就抬高了它的身价。

苏州虎丘山的花农,很早就在培植白兰花了。它们跟玳玳、茉莉、芝兰等共同生活,成为形影不离的好朋友。这些花都是怕寒的,入冬同处温室,真是意气相投。过去在白兰花怒放的季节,花农们除了把大部分卖给茶叶店作窨茶之用外,小部分总是叫女孩子们盛在竹篮里人市叫卖。那时的卖花女,都过着艰苦的生活,借白兰花来博取一些蝇头之利,那卖花声中是含着眼泪的。近年来花农们在党的领导之下,组织了虎丘公社,生活大大改善了。白兰花和其他香花的产量突飞猛进,不仅用来窨茶,并且大量炼成香精、香油,连白兰叶也可提炼,给轻工业和医药上提供了不少必要的原料。

闻木樨香

每年中秋节边,苏州市的大街小巷中,到处可闻木樨香,原来许多人家的庭园里栽有木樨花。记得有一年因春夏二季多雨,天气反常,所以木樨也迟开了一月,直到重阳节,才闻到木樨香。

木樨是桂的俗称,因丛生于岩岭之间,故名岩桂。花有深黄色的,称金桂;淡黄色的,称银桂;深黄而泛作红色的,称丹桂。现在所见的,以金桂为多,银桂次之,丹桂很少。花有只开一季的,也有四季开的,称四季桂,月月开的,称月桂。可是一季开的着花最繁,并且先后可开两次,香也最浓。四季桂和月桂着花稀少,香也较淡,不过每到秋季,也一样是花繁香浓的。台州天竺所产桂,名天竺桂,是桂中异种。它逐月开花,只在叶底枝头点缀着寥寥数点,天竺的僧人们称之为月桂。这花好在能结实,实的大小和式样,与莲子很相像,那就是所谓桂子了。

我家老桂一本,干粗如成人的臂膀,强劲有力,也是月月开花,并且是结实的,大概就是天竺桂。每年中秋节后,着花累累,初作淡黄色,后泛深黄。我把密叶剪去,花朵齐露于外,如金粟万点,十分悦目。最难得的,是这老桂为盆景,栽在一只长方的白砂古盆里,高不满二尺,开花时陈列在爱莲堂中,一连三天,香满一堂。朋友们见了,都赞不绝口,这也可算是我家盆景中的一宝了。

记得抗日战争前,我曾从邓尉山下花农那里买到枯干的老桂三本,都是百余年物,分栽在三只紫砂大圆盆里。每逢中秋节边,我看花闻香,悦目怡情,曾咏之以诗云:

小山丛桂林林立,移入古盆取次栽。铁骨金英枝碧玉,天香云外自飘来。

可惜在抗日战争时期,我避寇出走,三桂乏人照顾,已先后枯死。幸而最近得了这株天竺桂,虽然不是枯干,而姿态之古媚,却胜于三桂,我也可以自慰了。

向例桂花开放时,总在中秋前后,天气突然热起来,竟像夏季一样,苏人称之为“木樨蒸”,桂花一经蒸郁,就蓬蓬勃勃地盛开了。我觉得这“木樨蒸”三字很可入诗,因戏成一绝:

中秋准拟换吴绫,偏是天时未可凭。踏月归来香汗湿,红闺无奈木樨蒸。

江浙各处,老桂很多,杭州西湖畔满觉垄一带,满坑满谷的都是老桂。花时满山都香,连栗树上所结的栗子,也带了桂花香味,所以满觉垄的桂花栗子,也是遐迩驰名的。听说嘉兴有台桂,还是明代遗物,花枝一层层地成了台形,敷荫绝大,花开时香闻远近村落,诗人墨客纷纷赋诗称颂,不知现仍无恙否?常熟兴福寺中有唐桂,一根分出好几株来,亭亭直立,每株树身并不很粗,不过像碗口模样。据我看来,至多是明桂,倘说是唐代,那么原树定已枯死,这是几代以下的孙枝了。鲁迅先生绍兴故宅的院落中,有一株四季桂,据说,已有二百余年之久,从主干上生出三株六枝来,像是三树合抱而成的一株大树,荫蔽了半个院落。先生童年时,常常坐在这桂树下,听他母亲讲故事。

我家园子里也有三株桂树,一大二小,都不过三四十年的树龄,今秋花虽开得较迟,却也不输于往年的繁盛。我因桂花也可窨茶,因此自己享受了一二天的鼻福,并摘下了几枝作瓶供后,就让邻人们勒下花朵来,卖与虎丘茶花合作社了(据说窨茶以银桂为佳,所以代价也比金桂高一倍)。苏州市的几个园林中,都有很多的桂树,而以怡园、留园为最,还各在桂树丛中造了一座亭子,以资坐息欣赏。留园的亭子里有“闻木樨香”一额,我这篇小文就借以为名。写到这里,仿佛闻到一阵阵的木樨香,透纸背而出。

一枝珍重见昙花

任何物象在一霎时间消逝的,文人笔下往往譬之为昙花一现。这些年来,我在苏州园圃里所见到的昙花,是一种像仙人掌模样的植物,就从这手掌般的带刺的茎上开出花来。开花的季节,是在农历六七月间,开花的时期,是在晚上七八时之间。花作白色,状如喇叭,发出浓烈的香气。花愈开愈大,香气也愈发愈浓,从七八时开起,到明晨二三时才萎缩;花却并不掉落。它产在热带地区,所以入冬怕冷,非在温室过冬不可。吾园也有盆栽昙花好多株,内一株高四尺许,同时开了九朵花,花白如雪,香满一堂。可是入冬严寒,它和其余的几株全都被冻死了。

我对于这一种昙花,始终怀疑着,以为它是属于仙人掌一类的多肉植物,并非昙花。因为我另有一大盆仙人球,也开了一朵花,花形花色花香以及开放的时期,竟和所谓昙花一模一样。记得抗日战争前,我在上海新新公司见过几株昙花,似乎是作浅灰色的,由开放到萎缩不过二十分钟,这才与昙花一现之说较为接近;而现在所见的却能延长到七八小时之久,怎能说是昙花一现呢?

昙花一现之说,源出佛经。《法华经》云:“佛告舍利佛,如是妙法,如优昙钵华,时一现耳。”优昙钵华亦称优昙花,据说是属于无花果类,喜马拉雅山麓和德干高原锡兰等处都有出产。树干高达丈余,叶尖,长四五寸,叶有两种,有的粗糙,有的平滑。花隐蔽在凹陷的花托中,雌花与雄花不同,花托大如拳,或如拇指,十余指聚在一起。至于花作何色,有无香气,却未见记载。又据夏旦《药圃同春》载:“昙花,色红,子堪串珠,微香。”看了这些记载,就足见我们现在所见的昙花,是仙人掌花而不是昙花了。

《群芳谱》中虽罗列着万紫千红,而于昙花却不着一字;古人的诗文中,我也没有见过歌咏或描写昙花的。偶于清初钱尚濠《买愁集》中见有一则:“吉水东山修禅师,讲义精邃。一日有逊秀才来谒,玄谈雪娓,题咏轩轶,盖山猿听讲,日久得悟者也。”下有逊秀才诗十首,中赠僧一首云:

一瓶一钵一袈裟,几卷楞严到处家。坐稳蒲团忘出定,满身香雪坠昙华。

这所谓昙华,分明与梅花相似,而不是现在所见的昙花了。叶誉虎前辈《遐庵诗集》中,有赵家昙花开以一枝见赠云:

黄泉碧落人何在?玉宇琼楼梦已遐。谁分画帘微雨际,一枝珍重见昙花。

又昙花再开感咏云:

刹那几度见开残,光景旋销足咏叹。谁言春回容汝惜,一生醒眼过邯郸。

这两首诗中所咏的昙花,不知又作何状?

秋菊有佳色

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

这是晋代高士陶渊明诗中的名句,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同为千古所传诵,一方面也就使他成了一位热爱菊花的代表人物。后来民间奉他为九月花神,就为了他爱菊之故。据说他所爱赏的一种菊花,名九华菊。他曾说秋菊盈园,而诗集中仅存九华之一名。此菊越中呼之为“大笑”,白瓣黄心,花头极大,有阔及二寸四五分的,枝叶疏散,香也清胜,九月半开放,在白菊中推为第一。有一次,渊明因九月九日没有酒赏重阳,只枯坐在宅边菊花丛中,采了一大把菊花欣赏着。一会儿望见白衣人到,乃是江州刺史王弘送酒来了,即便欣然就酌,而以菊花为下酒物,也足见他的闲情逸致了。记得一九五一年秋天公园开菊展,我也有盆菊和盆景参加。其中有一个盆景,以渊明为题材,用含蕊的黄色满天星,种在一只椭圆形的紫砂浅盆里,东面一角用细紫竹做成方眼的矮篱,安放一个广窑的老叟坐像,把卷看菊,作为陶渊明,标名“赏菊东篱”。一九五三年秋天,我又参加拙政园的菊展,在一个种着两棵小松的盆景里,再种了一株含苞未放的小黄菊,松下也安放了一个老叟的坐像,标名“松菊犹存”。这两个盆景,都借重他老人家作为题材,博得了观众的好评。

我国之有菊花,历史最为悠久,算来已有二三千年了。《礼记·月令》,曾有“季秋之月,菊有黄华”之句,大概那时只有黄菊一种,不像现在这样十色五光,应有尽有。到了战国时代,爱国诗人屈原的楚辞中,曾有“夕餐秋菊之落英”的名句。为了这一句,后人聚讼纷纭,以为菊花只会干,不会落,怎么说是落英?其实屈大夫并没有错,落,始也,落英就是说初开的花,色香味都好,确实可吃。

一般人都以为重阳可以赏菊,古人诗文中,也常有重阳赏菊的记载。然而据我的经验,每年逢到重阳节,往往无菊可赏,总要延迟到十月。宋代诗人苏东坡也曾经说,岭南气候不常,他原以为菊花开时即重阳,因此在海南种菊九畹,不料到了仲冬方才开放,于是只得挨到十一月十五日,方置酒宴客,补作“重九会”。

明太祖朱元璋,曾有一首菊花诗:

百花发,我不发;我若发,都骇煞。要与西风战一场,遍身穿就黄金甲。

就咏菊来说,那倒把菊花坚强的斗争精神,全都表达了出来。

明代名儒陆平泉初入史馆时,因事和同馆诸人去见宰相严嵩。大家争先恐后挤上前去献媚,陆却退让在后面,不屑和他们争竞。那时他恰见庭中陈列着许多盆菊,就冷冷地说道:“诸君且从容一些,不要挤坏了陶渊明!”语中有刺,十分隽妙;大家听了,都面有愧色。

宋高宗时,宫廷中有一位善歌善舞的菊夫人,号“菊部头”,后来不知何故,称病告归。太监陈源用厚礼聘请了去,把她留在西湖的别墅里,以供耳目之娱。有一天宫廷有歌舞,表演不称帝旨,提举官开礼启奏道:“这个非菊部头不可。”于是重新把菊夫人召了进去,从此不出。陈源伤感之余,几乎病倒。有人作了曲献给他,名《菊花新》,陈大喜,将田宅金帛相报。后来陈每听此曲,总是感动得落泪,不久就死了。“菊部头”三字,现在往往用作京剧名艺人的代名词。

古今来歌颂菊花的诗文辞赋实在太多了,举不胜举。我却单单欣赏宋末爱国者郑所南《铁函心史》中两首诗,真的是诗如其人,不同凡俗。一首是菊花歌,中有句云:“万木摇落百草死,正色与秋争光明;背时独立抱寂寞,心香贞烈透寥廓。”一首是餐菊花歌,有:“道人四时花为粮,骨生灵气身吐香,闻到菊花大欢喜,拍手笑歌频癫狂,……尘尘劫劫黄金身,永救婆娑众生苦”等句,意义深长,浑不辨是咏菊花还是咏他自己。晚节黄花,得了这位铁骨嶙峋的爱国者一唱三叹,更觉生色不少。

我藏有一张上海著名画家王一亭所画的册页,画中有黄菊盆栽,高高地供在竹架上,一老者坐在矮几旁,持螯饮酒,意态很为悠闲,真是一幅绝妙的持螯赏菊图。原来菊花开放时,正是秋高蟹肥的季节,旧时一般文人,往往要邀一二知友,边看菊边吃蟹的。昔人小简中,如明代王伯谷寄孙汝师云:“江上黄花灿若金,蟹匡大于斗,山气日夕佳,树如沐,翠色满眼,顾安得与足下箕踞拍浮乎?”张孟雨与友乞菊云:“空斋如水,不点缀东篱秋色,彭泽笑人。乞移一二种,微香披座,落英可餐,当拉柴桑君持螯赏之也。”这里都是把菊花和蟹联系在一起的。

菊花中香气最可爱的,要算梨香菊,要是把手掌覆在花朵上嗅一嗅,就可闻到一种甜香,活像是天津的鸭梨。据说最初发现时,还在清代同治、光绪年间,不知由哪一个大官进贡于西太后。太后大为爱赏,后来赏了一本给南通张謇。张家的园丁偷偷地分种出卖,就流传出去,几乎到处都有了。花作白色,品种并不高贵,所可爱的,就是那一股鸭梨般的甜香罢了。

在菊花时节,我怀念一位北京种菊的专家刘契园先生。他正在孜孜不倦地保存旧种,培养新种,获得了很大的成就。近年来他又采用了短日照培植法,使菊花提前一个月到两个月开放,人家的菊花正在含蕊,而他的园地上已有一部分盆菊早就怒放了。

我与刘先生虽未识面,却是神交已久。他曾托苏州老诗人张松身前辈向我征诗,我胡诌了七绝两首寄去,有“松菊为朋心似月,悬知彭泽是前身,黄金万镒何须计,菊有黄花便不贫”等句。刘先生得诗之后,很为高兴,回信说倘有机会,要把他的菊种相报。我对于他老人家的种种名菊,早就心向往之了,只是从未见过,真是时切相思;如今听说要将菊种见赐,怎么不大喜过望呢?可是地北天南,寄递不便,只好望眼欲穿地期待着。一九五六年夏苏州公园的花工濮根福同志,恰好到首都去出席全国先进生产者代表大会,我就写了封信托他带去,向刘先生道候,并婉转地说我老是在想望他的“老圃秋容”。

大会结束后,濮同志回到苏州来了,说曾见过了刘老先生,并带来了菊种六十个,共三十种,分作两份:一份赠予苏州市园林管理处,一份是赠予我的。我拜领之下,欣喜已极,就托濮同志代为培植。刘先生还开了一个名单给我,有“碧蕊玲珑”“金凤含珠”“霜里婵娟”“杏花春雨”“天孙织锦”“银河长泻”“霓裳仙舞”“武陵春色”“紫龙卧雪”等等,都是富有诗意的名称。我一个个吟味着,又瞧着那六十个绿油油的脚芽,恨不得立刻看它们开出五色缤纷的好花来。经过濮同志几个月的辛苦培养,六十个芽全都发了叶,含了蕊,末了完全开放,真是丰富多彩,使小园中生色不少。我为了急于参加上海中山公园的菊展,就先取一本半开的黄菊,翻种在一只古铜的三元鼎里,加上一块英石,姿态入画,大书特书道:“北京来的客”。

刘先生不但是个艺菊专家,而且是一位诗人。他虽已年逾古稀,却老而弥健,一面艺菊,一面赋诗,曾先后寄了两张诗笺给我,一诗一词,都以菊为题材。他那契园中的室名斋名,如“寒荣室”“守淡斋”“晚香簃”“延龄馆”“寄傲轩”等,全都离不了菊,也足见他对于菊花的热爱。

刘先生艺菊,并不墨守成规,专重老种,每年还用人工传粉杂交,因此新奇的品种层出不穷,真是富于创造性的。他除了采用短日照培植法催使菊花早开外,还想利用原子能,曾赋诗言志云:

原子云何可示踪?内含同位素相冲。叶中放射添营养,根外追肥易吸溶。利用驱虫和喷药,预期增产慰劳农。我思推进秋华上,一样更新喜改容。

我预祝他老人家成功。

霜叶红于二月花

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这是唐代大诗人杜牧之的一首《山行》诗,凡是爱好枫叶的人都能朗朗上口的。“霜叶红于二月花”这七个字的名句,给予枫叶一个很恰当的比喻。

枫别名灵枫、香枫,又称摄摄,据《尔雅》说:“枫摄摄”,因枫叶遇风则鸣,摄摄作声之故。树身高大,自一二丈达三四丈,叶小而秀,有三角、五角、七角之分;也有状如鸡脚、鸭掌或蓑衣的。据说枫的种类很多,计五六十种,山枫的叶子是三角的,称为粗种,可以利用它的干,接以其他细种,易活易长。农历二月间开小白花,结实作元宝形,掉在地上过冬,明春就长出一株株小枫来。我往往在园子里掘取十多株,合种在长方形的紫砂盆里或沙积石上,作枫林模样,很是可爱。

枫叶入秋之后,渐渐地由绿色泛作黄色,一经霜打,便泛作红色,到了初冬,愈泛愈红,因此红叶就变成了枫叶的代名词。“红叶为媒”,是唐代的一段佳话,至今还传诵人口。那故事是这样的:“唐僖宗时,学士于祐,晚步禁衢,于御沟得一红叶,有女子题诗其上。祐拾叶题句,置沟上流,宫人韩翠苹得之。后帝放宫女三千,出宫遣嫁。翠苹嫁祐,出红叶相示,惊为良缘前定。”这件事不知道是不是实有其事,如果是事实,那也只能算是偶然的巧合罢了。

古人爱好枫叶,纷纷歌颂,除杜牧之一首最著名外,宋代刘成德也有一首:

黄红紫绿岩峦上,远近高低松竹间。山色未应秋后老,灵枫方为驻童颜。

它把枫叶夏绿秋黄以至入冬红、紫各种色彩,全都写了出来。此外历代诗人散句如“独叹枫香林,春时好颜色”,“一坞藏深林,枫叶翻蜀锦”,“遥看一树凌霜叶,好似衰颜醉里红”,“只言春色能娇物,不知秋霜更媚人”,“万片作霞延日丽,几株含露苦霜吟”等,这些诗句都可看出,霜后的枫叶真是如翻蜀锦,美艳已极。

日本种植枫树有独到处,种类之多,胜于我国。他们的枫,春天里就红了,称为春红枫。据说一年四季,红色始终不变。有一种春天红了,入夏泛绿,到秋深再泛为红。我家有盆栽老干枫树一株,高一尺余,露根如龙爪,姿态极美,春间发叶,鲜妍如晓霞,日本人称为静涯枫,最为难得。又有一株作悬崖形的,春夏叶作绿色,而叶尖却作浅红,并且是透明的,也可爱得很。

苏州天平山,以石著,也以枫著。高义园、童子门一带,全是高大的枫树,入冬经霜之后,云蒸霞蔚,灿烂如锦绣;年来老友张晋、余彤甫二画师都去写生,画成了大幅,堪称一时瑜亮。入秋以来,我虽常在探问天平枫叶红了没有?可是为了参加上海和苏州的菊展,手忙脚忙,不能抽身前去观赏一下。十一月下旬,郑振铎同志来访,据说刚从天平山看枫归来,满山如火如荼,漂亮极了。我听了,羡慕他的眼福不浅。

南京的栖霞山也以枫著称,每年深秋前去看枫的人,络绎于途,因此俗有“春牛首,夏莫愁,秋栖霞”之说。这两年来我常往南京,总想念着栖霞。恰因出席省文联代表大会之便,与程小青兄游兴勃发,都想一赏栖霞红叶,偿此夙愿。谁知一连好几天,都抽不出时间来,大呼负负。后来听费新我画师说,他已去过了,红叶都已凋谢,虚此一行。那么,我们虽去不成,也不用后悔了。

从南京回得家来,却见我家爱莲堂前的那株大枫树吃饱了霜,正在大红大紫的时期,千片万片的五角形叶子,绚烂地好像披着一件红锦衣裳,把半条廊也映照得红了。一连几天,朝朝观赏,吟味着“霜叶红于二月花”的妙处,虽没有看到天平和栖霞的红叶,也差足一餍馋眼了。

装点严冬一品红

一品红是什么?原来就是冬至节边煊赫一时的象牙红。它有一个别名,叫作猩猩木,属大戟科。虽名为木,其实是多年生的草本,茎梢是草质,不过近根的部分是木质化的。它的产地是北美的墨西哥,不知什么时候输入我国,现则到处都在栽种了。

一品红的叶片,绿得像翡翠一样,模样儿好像梭子,又像箭镞,叶面上有很细的茸毛,又络着红丝,很为别致。到了初冬,顶叶就从翠绿色转变为黄,也有变作浅红或深红的,因种类不同,转变的色彩也各异,而以深红的一种为最美,简直像朱砂那么鲜艳。一般人以为这就是花,其实是叶,也正像雁来红的顶叶一样,往往会被人认作花瓣的。顶叶的中心有一簇鹅黄色的花蕊,一个个像小型的杯子,这是给蜂蝶作授粉之用的。

今春我曾在北京中山公园唐花坞中,看到顶叶浅红色的一品红,茎干很矮,比长干的好。时在三月,并不是顶叶变色的时期,原来也是用催延花期的方法把它延迟的。听说青岛有一种顶叶作白色的,自是此中异种,可是与一品红的名称未免不符了。

一品红的繁殖,都用扦插的方法。到了清明节后,把老本上的茎干剪为若干段,剪断处流出乳状的白汁,须等它干了之后,才一段段斜插在田泥和糠灰的盆里,随时灌水,力求湿润,过一个多月,就会生出根须来。这时便可分枝翻盆,一盆一株。到了夏季大伏天里,应将每枝剪短,剪下来的新枝,再行扦插,愈插愈多;这时也必须经常灌溉,不可怠忽。农历九月中,开始施肥,先淡后浓,一个月后须施浓肥,一面就得把盆子移到温室里去培养。入冬以后,切忌受寒,非保持华氏五六十度的温度不可。记得去冬曾有两大盆,每盆五六枝,猩红的顶叶与翠绿的脚叶,相映成趣;不料突然来了个冷汛,仅仅在一夜之间,叶片全都萎了,第二天任是喷水曝日,再也挺不起来。这个一品红竟好像是千金小姐养成的一品夫人,实在是不容易伺候的。

探梅香雪海

万树梅花玉作堆,皑皑一白满山隈。几时修得山中住,朝夕吹香嚼蕊来。

这一首诗是我为了热爱邓尉香雪海一带的梅花而作的。每年梅花时节,一见我家梅丘上下的梅花开了,就得魂牵梦萦地怀念香雪海,恨不得插翅飞去,看它一个饱。一九六一年三月八日早上,我正在给那盆百年老绿梅“鹤舞”整姿,蓦见我的一位五十年前老同学翁老,泼风似的跑进门来,兴高采烈地嚷道:“我刚从香雪海来,那边的梅花全都开了,枝儿上密密麻麻地开足了花,简直连花蕊儿也瞧不出来了。您要是想探梅,非赶快去不可!”我一听他传来了这梅花消息,心花怒放,仿佛望见那万树梅花正在向我含笑招手,于是毅然决然地答道:“好啊,谢谢您给了我这个梅花情报,明儿一清早就走!”

真是幸运得很!九日恰好是一个日暖风和的晴天,我就邀约了一位爱花的老友老刘和一位种花的花工老张,搭了八时四十五分的长途汽车,向光福镇进发,十时左右已到了光福。我们下车之后,决定沿着那公路信步走去,好边走边看梅花,尽情地享受。走不多远,就看到了疏疏落落的梅树,偶有一二株开着红的花或绿的花,而大半都是白的,被阳光照着,简直白得像雪一样耀眼;不由得想到了王安石的两句诗:

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真的,要不是有一阵阵的暗香因风送来,可要错疑是雪了。

走了大约三刻钟光景,就到了马驾山。据《苏州府志》说:马驾山向未有名,四面全都种着梅树,清康熙中,巡抚宋犖题“香雪海”三字于崖壁,才著名起来。清帝康熙、乾隆先后南巡时,曾到过这里,住过这里,料想也曾看过梅花的了。汪琬《游马驾山记》云:“马驾山在光福镇西,与铜井并峙,山中人率树梅、艺茶、条桑为业,梅五之,茶三之,桑视茶而又减其一,号为光福幽丽奇绝处也。……前后梅花多至百许树,芗香蓊葧,落英缤纷,入其中者,迷不知出。稍北折而上,望见山半累石数十,或偃或仰,小者可几,大者可席,盖《尔雅》所谓喾也。于是遂往,列坐其地,俯窥旁瞩,蒙然喾然,曳若长练,凝若积雪,绵谷跨岭,无一非梅者。……”这篇文章对于马驾山的评价是很高的。当下我们走上山径,拾级而登,山腰有轩有亭,解放前破败不堪,前几年已经过一番整修。我们在轩里小憩一会,就走上了山顶的梅花亭。亭作梅花形,所有藻井的装饰全嵌着一朵朵的小梅花,围着中央一朵大梅花,连亭柱和柱础也是作梅花形的,真是名副其实的梅花亭了。从亭中下望,见崦西一带远远近近全是白皑皑的梅花,活像是一片雪海,不禁拊掌叫绝,朗诵起昔人“遥看一片白,雪海波千顷”的诗句来。我想,三五月明之夜,疏影横斜,暗香浮动,梅花映月,月笼梅花,漫山遍野都是晶莹朗彻,真所谓玉山照夜呢。下了山,就在夹道梅花丛里行进,一阵又一阵的清香缭绕在口鼻之间,直把我们送到了柏因社。

柏因社俗称司徒庙,这是我一向梦寐系之的所在。苏州的宝树“清”“奇”“古”“怪”四古柏就在这里,枯干虬枝,陆离光怪,可说是造物之主的杰作。有人说是汉光武时代的遗物,虽无从考据,至少也有一千年以上的高寿了。我三脚两步赶进去瞧时,不觉喜出望外,前几年的一次台风,只把那株“奇”刮断了一大根旁枝,搁住在下面的虬枝上;其他三株,依然老而弥健,苍翠欲滴。还有那较小的两株,也仍是好好的,倒像是它们的一双儿女,依依膝下似的。客堂中有两副楹联,都是歌颂四古柏的,其一是清同治年间吴云所作:

清奇古怪画难状,

风火雷霆劫不磨。

其二是光绪年间潘遵祁所作:

此中只许鸾凤宿,

其上应有蛟螭蟠。

我以为这些歌颂的语句并不过分,四株古柏确可当之无愧,但看那十二级的台风也奈何它们不得,不就是“风火雷霆劫不磨”的明证吗?

出了柏因社,仍由公路向石嵝进发。一路上随时随地都有一丛丛的白梅花,供我们闻香观赏。红、绿梅却不多见,据说在含蕊未放时,就把花苞摘下来,卖给收购站支援社会主义建设了。那么我们何必一定要看红、绿梅,还是欣赏那香雪丛丛的白梅花为妙。况且结了梅子,又是公社中一种有用的产品,经济价值很高,比那不结实而虚有其表的红、绿梅好得多了。

在石嵝住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又游了太湖边的石壁,领略那三万六千顷的一角。这一天半到处看到梅花,也随时闻到梅香,简直好像是掉在一片香雪海里,乐而忘返。在那石嵝西面不远的地方,有几座红瓦粼粼的建筑物矗立在梅花丛中,遥对太湖,风景绝胜,那是劳动人民的疗养院。石嵝精舍住持脱尘和尚,在山上种茶,种竹,种梅,种桃,是个生产能手,毛竹几百竿,直挺挺地高矗云霄,蔚为大观,全是他十多年来一手培植起来的。万峰台在石嵝高处,从这里四望山下的梅花,白茫茫一片,真是洋洋大观。下午二时半,我们就从潭东站搭车回去,身边带着四株小梅桩,当作新的旅伴;原来是昨天傍晚从光福公社的花田里像觅宝一般选购来的。还有那公社天井小队送给我的一大束折枝红、绿梅,安放在车窗边,倒也有色有香,似诗似画。于是我仍然一路看着梅花,看呀看的,一直看到了家里。

香雪海探梅必须算准时期,不要忘了日历。古人曾说“梅花以惊蛰为候”,大概每年惊蛰前后一星期内前去,才恰到好处,如果太早或太迟,那么梅花自开自落,是不会迁就你的。探梅的人们,最好能与山中人先行联系,探问梅花消息;开到七八分时,就可以前去,领略那暗香疏影的一番妙趣了。

先看到这(加入书签) | 推荐本书 | 打开书架 | 返回首页 | 返回书页 | 错误报告 | 返回顶部
热门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