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第一风流才子
看了“江南第一风流才子”这个头衔,以为此人一定是个拈花惹草、沉湎女色的家伙了,其实诗酒风流也是风流,不一定是属于女色方面的。江南第一风流才子是谁?就是明代大画家大文学家唐寅唐伯虎。
唐寅是一个道地的苏州人,号伯虎,又号子畏,幼年就学,才气奔放,绝顶聪明。稍长,经常跟他的好友张灵(梦晋)吃喝玩乐,绝无功名利禄之想。祝允明(枝山)是他的知己,见了不以为然,时常劝他奋发上进。他慨然道:“只需闭户一年,取解元有如反掌,容易得很!”弘治戊午,他就举乡试第一,主考梁储爱上了他的文章,还朝后带给学士程敏政去看,彼此击节叹赏;于是常叫唐寅到他们那里去,往还极密。乙未会试时,敏政主考,江阴富人徐经是唐寅同舍的考生,贿赂了敏政的家童,得到了考题。东窗事发,有给事华昶上本弹劾敏政,牵连了唐寅;于是一同被捕下狱,屡受拷问。出狱之后,唐寅被谪到浙江去做小吏。他深以为耻,辞而不就,索性放浪形骸,远游祝融、匡庐、天台、武夷诸名山,更观海于东南,买舟泛洞庭、彭蠡,然后郁郁回到苏州。从此隐居桃花坞桃花庵,天天招邀三五友好,聚饮其中,借酒浇愁,客去不问,醉便酣睡。他曾有《桃花庵歌》一首云: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车尘马足贵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若将富贵比贫贱,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将贫贱比车马,他得驰驱我得闲。别人笑我忒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读了这首诗,可不要以为他在桃花庵里纵酒看花,已看穿了一切,其实是故作闲适,掩盖他的失意,借这一唱三叹来发发牢骚罢了。
唐寅于失意之余,羌无好怀,就借故休了他的妻,过他鳏居的生活。在百无聊赖的时光,很有厌世之意,但是一转念间,却又振作起来,自己谴责自己道:“大丈夫虽不成名,也该慨当以慷,何必效学那楚囚的模样呢!”于是刻了一个图章,自称“江南第一风流才子”,作《伥伥词》以寄意:
伥伥莫怪少时年,百丈游丝易惹牵。何岁逢春不惆怅,何处逢情不可怜。杜曲梨花杯上雪,灞陵芳草梦中烟。前程两袖黄金泪,公案三生白骨禅。老后思量应不悔,衲衣持钵院门前。
细味诗意,仍然是衰飒而颓废的。
那时宁王宸濠企慕他的才名,用甘言厚币来聘请他去。唐寅一见之下,知有谋反的企图,就使酒跳踉,假装疯疯癫癫的样子;宸濠受不了,只得放他走了。他回到了苏州,从此隐居不出,专心研究学问。对于应世的诗文,却不很经意,曾对人说:“后世知我不在此!”因此也就掉以轻心了。他有时兴之所至,作画自娱,下笔直追唐宋名家,但又厌苦人家向他求画,还是留着一手,并没有十足发挥他的才能。晚年信奉佛法,作出世之想,自号六如居士;仅仅活到了五十四岁,就与世长辞了。他临终时神志清明,口占一绝句云:
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也何妨。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漂流在异乡。
这首诗明白如话,而也包含着无穷感慨。唐寅死后,他的老友祝允明为他作墓志铭,情文并茂,语多翔实;可是不知怎的,对于他义绝宁王宸濠的一回事,却只字不提。
唐寅于嘉靖癸未十二月二日去世,原配徐氏,因故离异,继娶沈氏生一女,无子。墓在横塘镇王家村,清代诗人方引谐有《吊唐六如墓》一绝云:
先生胸次海天宽,只爱桃花不爱官。荒土一抔魂魄在,满溪红雨落春寒。
墓已年久失修,苏州市文物古迹保管委员会因唐有关苏州文献,特地鸠工整修,于是这三尺断坟,不再埋没在荒草中了。凡是经过横塘而仰慕唐寅大名的人,总得前去凭吊一下;甚至有人还在追想他那段子虚乌有的“三笑姻缘”呢。
唐寅的画传世很多,而赝品也不少。我曾见过他的《东方朔》《墨梅》《蕉石图》三幅,都是真迹,并曾用小芭蕉二株、小顽石二块,仿蕉石图制作了一个盆景,见者都说有虎贲中郎之似。江苏省博物馆得其所作《李端端落籍图》一幅,为梅景书屋吴氏旧藏,也是精品。图中一男四女,身份不同,服饰也不同,可以看到唐代的服制和装饰,这是很够味儿的。
唐于诗文词曲都有一手,却随意著笔,并不求工。与花有关的,有“花月吟”效连珠体十一首,和沈石田落花诗三十首。我却爱他一首《妒花歌》:
昨夜海棠初着雨,数朵轻盈娇欲语。佳人晓起出兰房,折来对镜比红妆。问郎花好奴颜好?郎道不如花窈窕。佳人闻语发娇嗔,不信死花胜活人!将花揉碎掷郎前,请郎今夜伴花眠。
写来不假雕琢,自饶风趣;并且情景如画,倒也可以画一幅佳人妒花图的。
这些年来,我因定居苏州,爱好苏州,不论在口舌上,文字上,老是说苏州,话苏州,以至夸苏州。不料五百年前的唐寅,也是一个歌颂苏州的惯家。我从明代万历年间苏州何大成所编的《六如居士全集》中,读到了他歌颂苏州的诗,计有数十首之多,对于苏州的名胜古迹、岁时令节以及繁华情况,都大书特书,极尽其歌颂之能事。例如《姑苏八咏》是咏姑苏台、长洲苑、百花洲、响屧廊等八个名胜古迹,有些古迹早已荡然无存,找不到遗迹了。内中如天平山和寒山寺,那是前几年曾经整修,为广大群众游踪所至而是十分熟悉的。如《天平山》云:
天平之山何其高,岩岩突兀凌青霄!风回松壑烟涛绿,飞泉漱石穿平桥。千峰万峰如秉笏,崚崚嶒嶒相壁立。范公祠前映夕晖,盘空翠黛寒云湿。
《寒山寺》云:
金阊门外枫桥路,万家月色迷烟雾。谯阁更残角韵悲,客船夜半钟声度。树色高低混有无,山光远近成模糊。霜华满天人怯冷,江城欲曙闻啼乌。
唐寅所咏及的,偏重于自然景物,跟我们现在所见到的,并没有多大出入,可是建筑物却已整修得焕然一新了。
还有值得提供出来的,是那专说繁华富庶的《姑苏杂咏》四首,兹录其二云:
门称阊阖与天通,台号姑苏旧帝官。银烛金钗楼上下,燕樯蜀柁水西东。万方珍货街充集,四牡皇华日会同。独怅要离一抔土,年年青草没城墉。
长洲茂苑古通津,风土清嘉百姓驯。小巷十家三酒店,豪门五日一尝新。市河到处堪摇橹,街巷通宵不绝人。四百万粮充岁办,供输何处似吴民?
这是明代嘉靖年间的苏州,已使唐寅写得这样的有声有色;要是给他看了我们现在的新苏州,怕要舌挢不下,不知道该怎样的歌颂呢。
当时唐寅所住的桃花坞,就是北寺塔迤西的那条桃花坞大街,是颇为有名的木刻发祥之地。他那桃花庵就是现在的准提庵,庵中还有他手写的碑刻。唐寅对桃花坞有特殊的好感,他那《姑苏八咏》中,就有《桃花坞》一首:
花开烂漫满村坞,风烟酷似桃源古。千林映日莺乱啼,万树围春燕双舞。青山寥绝无烟埃,刘郎一去不复来。此中应有避秦者,何须远去寻天台!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句话,明代以前即已有之,因此唐寅《寄郭云帆》诗就这么说:
我住苏州君住杭,苏杭自古号天堂。东西只隔路三百,日夜那知醉几场。保俶塔将湖影浸,馆娃官把麝脐香。只消两地堪行乐,若到他乡没主张。
他对故乡苏州是一向有一种自豪感的。
依楼听月最分明
关于月球的神话,千百年来深入人心,似乎尽人皆知,什么嫦娥奔月啊,吴刚伐桂啊,月中的桂树啊,蟾蜍啊,玉兔啊,给予人们种种美丽的幻象。古今诗人对月亮有很多美丽的描写,远如唐代李商隐的名句“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近如毛主席《蝶恋花》词中的“问讯吴刚何所有,吴刚捧出桂花酒。寂寞嫦娥舒广袖,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等,都是传诵天下,脍炙人口的。
记得清代曾有一个《听月》的故事,很有趣味。据说某地某富翁家请一位秀才作西席,那时候恰巧造了一座楼,就请他起一个名字,写作匾额。秀才取宋代陆放翁的“小楼一夜听春雨”句,本想题为“听雨楼”,不知怎的误写为“听月”。富翁原是不通文墨的,竟制成了匾额,挂在楼上。
有一天,一个亲戚某举人看见了,说月亮只能看,不能听,“听月”二字是不通的。富翁就责备秀才,要解他的职。秀才慌了,求援于他的朋友某翰林。翰林想了想,答应帮忙。于是秀才约了富翁和举人,置酒高会,展开辩论,翰林也来了,故意尊秀才为老师,一看那楼上的匾额,连说:“妙极,妙极!”立时写了一首诗,阐发“听月”二字的妙义:
听月楼高接太清,依楼听月最分明。摩天咿哑冰轮转,捣药丁东玉杵鸣。乐奏广寒音细细,斧修丹桂响丁丁。偶然一阵香风起,吹落嫦娥笑语声。
举人看了,大为叹服,而秀才的饭碗也就保住了。
这首诗在当时虽然是牵强附会,而到了今天,却就觉得很有意思;不见飞往月球的宇宙火箭上带着无线电收音机吗?当然是可以听到月球上的一切声音了。
无言
春秋时,楚文王灭了息国,将息侯的夫人妫掳了回去,以荐枕席;后来生下了堵敖和成王,但她老是不开口,不说话。楚子问她却为何来,她这才答道:“我以一妇而事二夫,虽不能死,还有什么话可说呢?”于是“息妫无言”就成了一个典故。可是天赋人以一张嘴、一条舌,原不专为吃喝而设,是兼作说话之用的。人既不能不和社会相接触,也就不得不借说话来表达自己的意思。如果天生是个哑巴,造物之主先已夺去了她说话的权利,倒也罢了。至于说过话的人,而忽然装哑巴不说话,虽有一肚子的话要说而无从说起,这痛苦就可想而知了。息夫人以不说话来表示亡国之痛,对楚国是一种无言的抗议,值得后人同情。过去我们不幸处在一个反动统治的黑暗时代,虽都生了口舌,尽可说话,然而说起话来,有种种顾忌,有时说了一无所用,也等于空口白说。所以我在大发牢骚的时候,自愿变做一个哑巴,一辈子不再说话;甚至变成一个瞎子,一辈子不再看报。
中国有一位为了祖国而不言语的息夫人,西方也有一位为了祖国而三十年不言语的匈牙利人福立西林尔。那时匈牙利屈服于奥地利统治之下,失去了一切自由。林尔愤慨之余,就在一八四八年集合了同志,揭竿起义。只因兵力单薄,终于失败,林尔也做了俘虏。奥人用了酷刑,逼他说出同志匿迹的所在来,以便一网打尽,杜绝后患。林尔自求一死,嚼齿不答。奥国政府再把他的老母、弱妹和恋人都捉了来,威胁他吐实,谁知依然无效。最后把他这三个亲人当着他的面处死,他还是不屈不挠地不发一言。奥国政府不敢杀害这位爱国英雄,处以无期徒刑。林尔在狱中被幽囚了三十年,从没有说过一句话,一直到死。英国诗人南士弼氏曾有《不语行》一诗咏其事,赞叹不止。
西方既有一位三十年不言语的爱国者,又有一位四十九年不言语的痴情人。那是十九世纪时英国甘莱郡中的青年威廉夏柏。威廉爱上了一个邻近的农家女,此女也深深地爱着他,早就以身相许。无奈她的父亲是个老顽固,从中作梗,她又不忍告知爱人,偷偷地竟把结婚的吉期也确定了。到了那天,威廉鲜衣华服,欢天喜地地到礼拜堂去,满以为有情人终成眷属了,谁知他的爱人已被她那顽固的老父禁闭了起来,连信也没法儿递一个给他。威廉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料知好事已变了卦,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从此万念俱灰,离群独处,一连四十九年,从没有和人说过话,直到七十九岁死去,也没有一句遗言,真的是伤心极了。
歌颂诗人白乐天
我们现在作诗,作文,作小说,总要求其通俗,总要为工农兵服务,这才算得上是人民文学;如果艰深晦涩,那就像天书一样,还有什么人要读呢?唐代大诗人白乐天,虽生在一千多年以前,倒是一位深解此意的先进人物。据说他老人家每作一诗,先要请一个老婆婆解释一下,问她:“懂得吗?”她回说:“懂得的。”就把这首诗录下来,如果不懂,他就将诗句换过。所以古今人每谈到白乐天的诗,总说是老妪都解。《白氏与元微之书》有云:“……自长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乡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题仆诗者;士庶、僧徒、孀妇、处女之口,每有咏仆诗者。”这也足见他对于自己诗句的明白通俗,接近群众,不由得要自鸣得意了。当然,他的诗也有并不通俗的,不过并不太多。
白名居易,乐天其字,太原人,生于唐代大历七年。元和二年进士,迁左拾遗,后因获咎贬江州司马。那首有名的长诗《琵琶行》,就是在这时候做的。元和十五年召还,历官至刑部尚书。而最为我们所熟知的,就是他先任杭州太守,后又任苏州太守。苏杭向有天堂之称,他倒像做了天堂的看守人。我们现在每游西湖,游山塘,总得到白堤上去溜达一下,欣赏堤上的红桃绿柳,大家都会感念他老人家的遗爱。原来苏杭的两条白堤,都是他在任时造起来的。到了晚年,以诗酒自娱,因号醉吟先生,又因居住香山,自称香山居士。他以会昌六年去世,享年七十有五。乐天真是一个乐天派,所以有人说他生平作诗二千八百余首,多数是快乐的诗,关于饮酒的就有九百首之多。至于那首唱遍旗亭的《长恨歌》,还是成于高中进士之前,时年三十五岁,正是精力充沛的时候。
一九五七年春,为了纪念他老人家诞生一千一百八十六年,南北各地诗人们纷纷集会赋诗,给他祝寿。三月四日,苏州市由老诗人杨孟龙先生招邀诗友,在拙政园宴集,虽然天不作美,风雨交作,仍有十四人出席。最有趣的,是姓氏无一相同,而把年龄统计起来,竞得一千零十四岁。席上诗人们逸兴遄飞,赋诗饮酒。女诗人汤国梨先生首唱,赋五律一首。我虽不是诗人,也胡诌了七绝四首:
凄绝《新丰折臂翁》,痈瘝在抱几人同。香山佳什都能解,老妪居然字字通。(《新丰折臂翁》系《长庆集》中新乐府二十首之一,为反战而作——作者原注)
千有余年弹指过,弥纶四海诵遗篇。那知乌拉山边客,也拜诗人白乐天。(苏联有白诗译本,传诵一时——作者原注)
甘棠遗爱至今留,堤上垂杨蘸碧流。装点湖山凭好句(《长厌集》中有《吴中好风景》《苏州柳》等多首,均为歌颂苏州而作——作者原注),使君应谥白苏州。
联翩裙屐集名园,诗圣前头寿一樽。风雨萧骚浑不管,梅花香里各销魂。(远香堂举行梅花展览会,我亦有“鹤舞”“凤翔”“梅月图”等参加展出——作者原注)
白乐天任苏州太守,虽只短短一年,而政绩却很不差,公正廉明,爱民如子。因此他去任时,人民都依依不舍,涕泣送行。当时刘禹锡赠诗,曾有“苏州十万户,尽作婴儿啼”之句;而他自己的诗中,也有“何乃老与幼,泣别尽沾衣,一时临水拜,十里随舟行”等句,足见他确是一位关心人民而为人民所爱戴的好官了。
西王母杖
西王母是神话中的天上仙人,那么西王母杖一定是她老人家所使用的一根仙人杖了。谁知千不是,万不是,却是山野中一种平凡的植物的别名;它的本名叫做枸杞。枸杞的别名很多,有天精、地仙、却老、却暑、仙人杖等十多个。枸杞原是两种植物的名称,因其棘如枸之刺,茎如杞之条,所以并作一名。叶与石榴叶很相像,稍薄而小,可供食用。干高二三尺,丛生如灌木。夏季开浅紫色小花,花落结实,入秋色作猩红,艳如红玛瑙。果实有浑圆的,有椭圆的;椭圆的出陕甘一带,较为名贵,既可欣赏,又可入药。不论是花、叶、根、实,都可作药用,有益精补气、坚筋骨、悦颜色、明目安神、轻身却老之功。它之所以别名西王母杖和仙人杖,料想就是为了它有这些功效之故。
枸杞的果实落在地上,入了土,就可生根,所以我的园子里几乎遍地皆是。春秋两季,采了它的嫩叶做菜吃,清隽有味。老干不易得,友人叶寄深兄,曾得一老干的枸杞,居中有一段已枯,更见古朴,大约是百年以外的东西,每秋结实累累,红艳欲滴。他为了重视这株枸杞之王,特请江寒汀画师写生,并题其书室为“杞寿轩”,可是后来已割爱让与庐山花径公园了。我也有一株盆栽的老枸杞,作悬崖形,原出南京雨花台,已有好几十岁的年龄了。最奇怪的,干已大半枯朽,只剩一根筋还活着,我把一根粗铅丝络住了下悬的梢头,又在中部用细铅丝络住,看上去岌岌欲危。我曾和朋友们打趣地说:“这一株老枸杞,好像是一个害了第三期肺痨病的病人,不知能活到几时?”哪里知道三年来它的生命力还是很强,年年开花结实,鲜艳如故。不久近根处又发了一根新条,枝叶四布,结实很多。我曾宠之以诗,有“离离朱实莹如玉,好与闺人缀玉钗”之句。各地来宾,见了这一株老枸杞,没一个不啧啧称怪的。
枸杞的老干老根多作狗形。据说宋徽宗时,顺州筑城,在土中掘得一株枸杞,活像是一头挺大的狗,当时认为至宝,就献到皇宫中去。旧籍中载:“此乃仙家所谓千岁枸杞,其形如犬者也。”在宋代以前,这种狗形的枸杞,也屡有发现;唐代白乐天诗中,就有“不知灵药根成狗,怪得时闻夜吠声”之句,刘禹锡诗也有“枝繁本是仙人杖,根老新成瑞犬形”之句。宋代史子玉《枸杞赋》有句云:“仙杖飞空,仿佛骖鸾,寿干通灵,时闻吠庞。”也是说它的干形像狗的。此外,如朱熹诗“雨余芽甲翠光匀,杞菊成蹊亦自春”,陆游诗“雪斋茆堂钟磬清,晨斋枸杞一杯羹”。而苏东坡、黄山谷各有长诗咏叹,尊之为仙苗、仙草。枸杞,在一般人看来,虽很平凡,而古时却有这许多大诗人加以揄扬,那就见得不平凡了。
仲秋的花与果
仲秋的花与果,是桂花与柿,其金黄色与朱红色把秋令点缀得很灿烂。在上海,除了在花店与花担上可以瞧到折枝的桂花外,难得见整株的桂树;而在苏州,人家的庭园中往往种着桂树,所以经过巷曲,总有一阵阵的桂花香,随着习习秋风飘散开来,飘进鼻官,沁人心脾。我的园子里也有三株桂树,一大二小,大的那株着花很繁,整日闻到它的甜香。等到花已开足,就采下来,浸了一瓶酒,以供秋深持螯之用;又渍了一小瓶糖,随时可加在甜点心的羹汤内,如汤山芋、糖芋艿、栗子、白果羹中,是非此不可的。
柿,大概各地都有,而上市迟早不同,有大小两种,大的称铜盆,小的称金钵盂。杭州有一种方柿,质地生硬,可削了皮吃。我园有一株大柿树,每年都是丰收,累累数百颗,趁它略泛红色时,就随时摘下来,用楝树叶铺盖,放在一只木桶里,过了十天到十五天,柿就软熟,可以吃了。味儿很甜,初拿出来,颗颗发热,像在太阳下晒过一般。
古书中说柿有七绝:一、树多寿,二、叶多荫,三、无鸟巢,四、少虫蠹,五、霜叶可玩,六、佳实可啖,七、落叶肥大,可以临书。这七绝确是实情,并不夸张。所说落叶肥大可以临书,有一段故事可以作证:唐代郑虔任广文博士时,穷苦得很,学书苦无纸张。知慈恩寺有大柿树,布荫达数间屋。他就借住僧房,天天取霜打的红柿叶作书,一年间全都写满。后来他又在叶上写诗作画,合成一卷进呈,唐玄宗见了大为赞许,在卷尾亲笔批道:“郑虔三绝。”
柿初红时,也可作瓶供。某秋我曾从树上摘下一长一短两大枝,上有柿十余只,只因太重了,插在古铜瓶中方能稳定。我整理了它的姿态,供在爱莲堂中央的方桌上,历时快将一月,柿还没有大熟,却已红艳可爱。可惜叶片易于干枯,索性全都剪去,另行摘了带叶的大枝插在中间,随时更换,红柿绿叶,可以经久观赏。
回首当年话昆剧
我是一个昆剧的爱好者,朋友中又有不少昆剧家,最最难忘的,就是擅长昆剧的袁寒云盟兄。当年他因反对他的父亲(袁世凯)称帝,避地上海,每逢赈灾救荒举行义演时,他总粉墨登场,串演一两出昆剧。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那出《八阳》,他饰的是亡国之君建文帝,真的是声容并茂,不同凡俗。唱那句“把大地山河一担装”时,悲壮激越,至今还是深印在我的心坎上,如闻其声。记得有一年嘉兴举行赈灾游艺会,请寒云兄去串演昆剧。他拉我同去,会场设在精严寺,节目很多。昆剧连演两夜,第一夜是《长生殿》的《小宴》《惊变》,第二夜是《折柳》《阳关》,都由平湖昆剧家高叔谦饰旦角和他合演,博得了很好的评价。在上海时,我又屡次看到昆剧名票友们的会演,最突出的就是徐凌云、俞振飞两先生,可说是祥麟威风,一时无敌。徐先生多才多艺,什么角儿都会一手,并且都很精工。在年轻的时候,串演《连环记》中的吕布,曾有“活吕布”之称。最难得的,他还能串那《安天会》中的齐天大圣孙悟空,这一个跳跳蹦蹦活泼泼的猴子王,实在是不容易应付的。他要是串丑角儿吧,像《借茶》中的浪子张三郎,会演的人很多,可是和他一比,就有雅俗之分。俞先生是昆剧前辈俞粟庐先生的哲嗣,渊源家学,腹有诗书,又天赋一副好扮相,一条好喉咙,只要他一出场,就会使人精神一振,尽量地享受耳目之娱。他的一甩袖,一亮相,唱一句,笑一声,都有一种吸引人的魅力。他的杰作《贩马记》《连环记》《玉簪记》等,我都曾看过,风流儒雅,给予我一个深刻的印象。后来他以名票友下海,与梅兰芳先生配演京剧,有时也演演昆剧,真是璧合珠联,出出都成了极优美的艺术品。
昆剧的基本队伍,当然要算浙江昆苏剧团中和担任上海戏曲学校教师的几位“传”字辈的名演员了。三十五年前,苏州的几位昆曲家创办了昆曲传习所,招收了十余名学生,都以“传”字嵌在名字里,地点在桃花坞的五亩园,这就是今天各位“传”字辈名演员的摇篮,是昆剧中兴的发祥之地。后因苏州方面财力不足,由上海企业家穆藕初先生接办下去,扩充了学额,学生多至五十余人。穆先生自己也是一位名曲家,提携后进,不遗余力,把这传习所办得很好。学生们学成之后,就组成了“新乐府”,后又改名“仙霓社”,先后在笑舞台、大世界、小世界、新世界等游艺场中演出,我是经常去做座上客的。那时“传”字辈的名演员都还年轻,而表演都很老练,为一般昆曲迷所欣赏,可是曲高和寡,终于没落了。
前年在苏州举行的昆剧观摩演出,真是数十年未有的盛举,也给昆剧奠定了一个复兴的基础。我抱着病,连夜前去观赏,乐此不疲,简直把病魔也打退了。徐先生年逾古稀,俞先生也人到中年,而他们声容如旧,还是年轻得很。“传”字辈的各位名演员,艺事精益求精,已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他们并且培养好了新生力量,中如包世蓉、张世萼、龚世葵等,就是许多“世”字辈的小艺人,现在都已脱颖而出,前途无可限量。
这一次昆剧观摩演出,轰动了整个苏州市,真是有万人空巷之盛。徐凌云、俞振飞二大家的妙艺,更是有口皆碑。我和他们俩都是二三十年的老朋友,连夜看了他们的演出,满足了艺术享受,可惜没有机会和他们畅谈一下。一天下午,徐俞二先生忽然光临了我的小园,徐子权先生(凌云先生子,也是名曲家)也惠然肯来,使我喜出望外,促膝谈心,获得了莫大的安慰。现在且不谈艺事,来谈谈他们的“私底下”。
徐先生今年七十一岁了,还是精神饱满,一点儿没有老态。他在抗日战争期间,曾得过好几年的糖尿病,因为调理得当,早已痊愈了。他生平的爱好是多方面的,而且样样都精,除了曲艺外,也爱好古玩,爱好花鸟虫鱼,和我的爱好略同。三十年前,他在康定路上有一座园子,名叫“双清别墅”,俗称“徐园”,备具亭台花木之胜,荷池假山,布置脱俗。我于文事劳动之暇,常去盘桓,顿觉胸襟一畅。曾有一个时期,他在园后辟地数弓,架木为台,供昆曲传习所的生徒们排戏演出。那时周传瑛、王传淞、朱传茗、张传芳诸名艺人,都还年轻;并且还有一个后来转入商界的名小生顾传玢。他们合伙儿在这里演出,我曾看过不少好戏。徐先生爱护他们,如同自己的子侄,天天周旋其间,顾而乐之。现在“双清别墅”早已没有遗迹可寻,而我回首当年,依稀如昨日事。
徐先生后来住在愚园路,有一座旧式的厅堂,陈设十分古雅。他爱好山栀子,亲自到杭州山上去掘取了大批苍老的干儿,回来养在水里,甚至还能开花。记得有一年,我到他那里去,见左右两个红木八仙桌上,陈列着好几十本老干的山栀子,用各色各样的瓷盆、瓷碗、瓷碟、瓷盘盛着,白石清泉,衬托着碧绿的叶子,使我眼界一清。
在这里,我也曾有一次遇见过主持昆曲传习所的企业家和名曲家穆藕初先生。他带着一只描金朱漆的大提篮,篮里安放着好几只很名贵的蟋蟀盆,都是乾嘉年间的古物;从盆里透出瞿、瞿、瞿的鸣声来。原来徐先生爱好蟋蟀,穆先生也有同好,双方经常约同斗蟋蟀,一决雌雄。
俞先生的小生,真可说是当代第一,盖世无双。我们看了他演出《连环记》中的吕布,《玉簪记》中的潘必正,哪里会相信他已是五十五岁的中年人。
俞先生能书能画,也写得一手好文章。同来的省文化局吴白匐同志,偶然在我书桌旁翻到一本抗战胜利后出版的《半月戏剧》,恰好刊有俞先生的一篇大作《穆藕初先生与昆曲》,真巧得很!我最爱他末了的一段:“……庵临半山,门前修竹万竿,终朝凉爽;凭槛清歌,笛声与竹声相和答,翛然尘外,炎暑尽忘。……”限于篇幅,不能毕录;单读了这寥寥几句,就可知道他腹有诗书气自华,无怪艺事也会登峰造极了。
红楼琐话
我的心很脆弱,易动情感,所以看了任何哀感的作品,都会淌眼抹泪,像娘儿们一样。往年读《红楼梦》,读到《苦绛珠魂归离恨天——病神瑛泪洒相思地》那一回,心中异样地难受,竟掩卷不愿再读下去了。
当年我也曾看过《红楼梦》电影。我不是批评家,不唱高调;单以情感来说,那么不怕人家笑话,我又照例掉过眼泪的。我很爱潇湘馆的布景,绿竹漪漪,使人起“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之感。我也很爱听周璇所唱的那首《葬花词》,似乎把黛玉心中的哀怨都唱了出来。
这一部电影,以《红楼梦》为名,自是太广泛了一些;因为所演出的只是贾林二人的一段哀史,不如称作《双玉哀史》《还泪记》或竟直率地称《贾宝玉与林黛玉》,而旁边注明“红楼梦的一节”,那就妥当得多。倘要用《红楼梦》这一个大名字,那么索性包罗万象地来一下,把《鸳鸯剑》《风月宝鉴》《宝蟾送酒》《刘姥姥初进大观园》《王熙凤毒设相思局》等等,一股脑儿包括在内,依原书中情节的先后,依次拍摄起来,不过人力物力,也要相当地扩大了。
梅兰芳的《黛玉葬花》,我曾瞧过两次,表情细腻,歌喉婉转,自是他生平的力作。当时词人况蕙风倾倒得了不得,特地为他填了两首词捧场。我爱他的那阕《西子妆》:
蛾蕊颦深,翠茵蹴浅,暗省韶光迟暮。断无情种不能痴,替消魂乱红多处。飘零信苦。只逐水沾泥太误。送春归,费粉娥心眼,低徊香土。娇随步。着意怜花,又怕花欲妒。莫辞身化作微云,傍落英已歌犹驻。哀筝似诉。最肠断红楼前度。恋寒枝,昨梦惊残怨宇。
我虽不懂大鼓,而白云鹏的《黛玉悲秋》《黛玉焚稿》,倒也去听过的。可是任他唱得怎样缠绵悱恻,我却并不感动,也许因为我是外行的缘故吧!
往年女诗人杨令茀女士,曾做过一个大观园的立体模型,有两张八仙桌那么大,曾在上海、苏州公开展览,所有园中亭台楼阁,山水花木,以及各种人物,都制作得十分精细,一丝不苟,而且宝玉、黛玉的面目,也栩栩如生,令人叹为观止!
《红楼梦》有英译本,就直译其名为th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译者是位精通中文的英国人,名叫david hawks,这倒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工作。
解放以后,《红楼梦》在文艺上仍保持了它崇高的地位,而贾宝玉与林黛玉也获得了很高的评价,如果双玉真有其人,也该含笑于九泉了。
舞台上常见有各剧种新编的《宝玉与黛玉》的演出,而以江苏省锡剧团的《红楼梦》为最,由姚澄、沈佩华、王兰英主演,吴白、木夫编剧,因为意义正确,很得好评。苏州弹词作家吴和士前辈,正在替朱雪琴、郭彬卿两艺人编《宝玉与黛玉》弹词,不料尚未脱稿,而苏州市评弹工作团潘伯英等已编成了中篇弹词《红楼梦》,分上中下三集,先后在苏沪演出,风靡一时。
我对林黛玉向有好感,深表同情于她的不幸遭遇。我虽是一个男子,而我的性情和身世也和她有相似之处:她孤僻,我也孤僻;她早年丧母,我早年丧父;她失意于恋爱,我也失意于恋爱;她多愁善感而惯作悲哀的诗词,我也多愁善感而惯作悲哀的小说。因此当我年轻的时候,朋友们往往称我为小说界的林黛玉,我也直受不辞。
林黛玉自号颦卿,颦又是悲哀的表示,颦与哭是分不开的,所以一部《红楼梦》,一半儿是林黛玉的泪史,说她是在还泪债,一点也不差。我自幼至长,为了恋爱,为了国恨,为了家难,也简直构成了一部泪史,也在还我的一笔泪债。记得当年曾有《还泪》两首诗:
悲来岂独梦无成,直欲逃禅了此生。偷活人间缘底事?尚须还泪似颦卿。
学书学剑两难成,愁似江潮日夜生。为有情逋偿未了,年年还泪作颦卿。
可是那个时代女子的心,毕竟是脆弱的,所以林黛玉因受不了悲哀的袭击而死了。我却顽强地抵抗着,终于渡过了一重重难关:恋爱早已告一段落,家难也早就应付过去,而祖国获得了新生,国恨也一笔勾销了。到如今我已还清了泪债,只有欢笑而没有眼泪,只有愉快而没有悲哀。
林黛玉孤芳自赏,落落寡合,她死心塌地地爱着贾宝玉,而不肯赤裸裸地透露出来。她面对着残酷的封建和礼教,孤军作战,坚持着不妥协的精神,与恶劣的黑暗势力相周旋。所以她虽受不了悲哀的袭击,而走上了死亡之路,仍不愧为封建社会中一个勇敢的女斗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