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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杯酒淋漓好男儿入彀金光闪烁俏美女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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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陈家鼐正在注足精神跳舞的时候,忽听得场上有高呼“麦尔高万岁”的声音,正在心疑,忽听起先搭当同舞的那个长身女子问道:“他们在那里呼些甚么?”原来此女落单之后,心怀嫉妒,又见他们跳得格外精神,故特有意问他这句。家鼐答道:“你何不去问方才那个阿林?”这女子道:“这种小人,我何屑睬他!”【眉】然则你起先何必招呼他?岂怀其不顾而去之憾耶?不知阿林之不乐跳舞,固自有意在也。家鼐道:“阿林和这妇人,看来定是一党的,如果问他,必定知道底细的。”这女子道:“以我看来,这个妇人如果就是他们所说的麦尔高,也没有甚么希罕呀!”【眉】你便不希罕,可知人家正要希罕呢。此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家鼐听了,也就默然不再言语。心念:“他既不知麦尔高和阿林他们的底细,我和他多言也是徒然。”此时两班对舞的戏就此告终,大家相率下场。这女子忽言口渴非常,欲和家鼐同到边厢买醉。家鼐辞道:“我身边忘带钱钞,怎么去得?”嘴里这么说,那两条腿已走动了。那女子一看色势不像,冷笑一声,不别而去,岂知正合了家鼐的心愿。

原来家鼐的心思,本在后来的西洋美女等一班人身上探个消息,所以就丢了这位同串的人,跑到咖啡馆来。一瞧,恰好这些人没有一个不在这里。但是初次见面,不好造次,一时之间,倒觉有些腆腆,不好意思起来。仔细一想:“我这里除了葛兰德,没有半个熟人,不如还去和他商量。”于是转身向外,径往大门而去。

行不几步,忽觉有人在后面握住其臂,回身一看,不是别人,却就是那位装西班牙美女的佳人呢。当下就对家鼐说道:“阁下跳舞本领,实在精明的很。我见了快乐极了,所以稍停片刻,我就要央烦你和我作对同舞。此时你且请来和我同饮一杯。”家鼐觉得他声音清脆,听在耳际,恍如莺声呖呖,浑身骨软。像这般音声柔和,词旨爽利,虽那位所谓大曲师者在我师父馆中谈论之时,亦从未闻得。所以家鼐心念道:“这位美女决决不是麦尔高了。”当下那位美女又说道:“来呀!”一面说,一面就把臂欲行。家鼐答道:“多谢盛情,但是我并不觉渴呢。”那女的又道:“这不妨事的,何必定要渴了才喝一杯呢?”家鼐道:“我除非身边有钱,可以还敬人家,才肯扰人家的;不然,我从来不肯和人家胡乱吃喝。”这女的又道:“你也太拘谨了,如此,我反信不过你了。既这么着,你不肯喝也罢了。但是我喝的时候,你不妨同我谈谈吓。”

如此看去,这美女必是有甚么说话要和他对谈,所以殷勤到如此十分十二分。那陈家鼐自己却还没有觉得已经受了他的笼络,然而他心里也在那里想道:“倘使他果真是了麦尔高家的,就怎么样呢?莫非我虽画了花脸,他已经认出来了?或者就为这只戒指被他留了心去了。这都是我自己卤莽之故呢!”

其时这妇人见他依然呆立不动,若有所思,只得又催促道:“方才我见了你的跳舞,实在欢喜得很,所以要同你成个相识。老实同你说,这满园子许多的人,不过是你和我两个懂得跳舞罢了。”【眉】所谓“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一笑。家鼐道:“我是不见得怎么样,不过助兴而已,你却着实是位跳舞内家。想必是从玛拉嘎及色维越等处(二处皆西班牙西南部之名城)学成而来的。”那美女听了,就说道:“我正从那边才来呀。”家鼐道:“这就是了,怪道我许久没有见你呢。”那女的急急问道:“怎么?你以前也曾见过我吗?”家鼐道:“可不是吗,我方才听得有人喝彩,喊‘麦尔高万岁’,我听了就记起七八年前,这里爱利戏园有个常常往来的人了。但是他颊上有个疤痕的,如今你脸上笼了一脸的纱,使我也看不分明,不知到底就是麦尔高不是。”那美女听了,不觉吃吃的笑道:“你这人好不刁钻,你无非要我去了笼面纱,见见我的真相,看看到底好不好罢了。这也不是难事,我回来揭了,尽你瞧个饱就是了,何必要扯这许多谎呢!但是此刻在人丛中却不行的。回来晚饭的时候,尽你细瞧,你看有疤痕没有?我想你要不是扯谎,一定记错了人了。你说的那位麦尔高家的,又过了这么七八年,年纪必然不小了。我却还不到二十岁呢,我的小名叫做宝玉。你若随我来,我不妨把我的历史告诉你。你不来也不行的,我方才已经定了一个座儿,此刻只怕点心已经做好端来了。”家鼐道:“这是你和你们同伴诸位吃的,我却没有份儿。”那妇人道:“的确是为你我二人的,我并没有甚么伙儿伴儿呢。不过进园的时候,遇见了许多扮小花脸的,还有别的脚色,就是方才大家合伙儿跳戏的。我即使同他们在一块儿,亦不过为一时取乐而已。其实我却独自而来,还得独自而往。除非你肯同我到美国馆子去晚餐,我才有了伴儿呢。”家鼐道:“我不是先和你说过,可惜我身上一个钱没有带么?不然,我也很愿意请请你呀!”那美女道:“你何必这么客气,即使你真的没钱,也不应该说。况且你既诚心请我,何必定在今宵?今天我先作个小东,改日你来罢。”

二人你推我让,家鼐那里禁得起被他花言巧语,说得天花乱坠,无言可答,只得随了他,走到舞场后面一个咖啡馆里。谁知进得门来,但闻人声嘈杂,已是人满之患。原来跳舞过的人,差不多都到这里来,吃的吃,喝的喝。而且方才和那美女同来的一班男女也都在这里了,然而彼此见了,并不招呼。家鼐也就相信他和这些人是不熟识的了。

当时二人走到一个屋角里,有张空桌,桌上摆着一盘点心,热腾腾的在那里冒气。一个侍者候在旁边,他见二人来了,返身就走。不一会儿,拿了两盅酒来。【眉】所谓醇酒妇人也。一笑。二人且饮且食,谈谈说说。那美女就自己称说是加第斯(西班牙西南名城)大戏园中第一等跳舞家。家鼐道:“你法国话说得何以这么好?恐怕不是西班牙人罢?”他说:“我本来生长在巴黎的,所以心里总想常在巴黎住着。如今那边却又订了半年合同,还得再去。过此以往,我决计要到这里来常住了。那时候倘使你仍在这边,我们就可以常常在一块儿跳舞作乐了。”【眉】如此意远情长,不知家鼐闻之亦心醉否?“那就很好。要你果真是麦尔高娘娘,那就越发好了。”“嗳!怎么你脑筋中总忘不了麦尔高?难道你爱上了他么?”“并非如此,不过因为他跳舞的本事实在高强罢了。”“比我如何?”“那是全然不同的,所谓各人有各人的巧妙。你难道不知道他么?其实你要知道他的细情也不难,只要问方才那个长胡子的人。想你还记得,就是在你我之后跳舞的,他是麦尔高一党里的人呢。”【眉】家鼐亦善于词令。“我道你说的是谁,原来就是那个鹰爪鼻阿林。这种奴才下人,也配我们和他说话吗?别人不可知,他的打扮是一瞧就知道的呀。”【眉】二人言语,针锋相对,煞是好看。

二人你言我语,谈个不了。谈到后来,居然互相展问邦族,各通小字。一个叫做宝玉,是早经说过的;一个家鼐,却又忽然自称诚之起来。原来他此番来的宗旨,本想刺探他人的隐情。如今遇见了这种鬼鬼祟祟的女人,惟恐反被他人刺探了去,所以冒用了这么一个别号,亦聊以借此自警之意。【眉】二人谈来谈去,谈了半天,却彼此都没有一句真心说话,写来煞是好看好笑。谁知宝玉闻之,不知何故,就蓦地举起酒杯来,恭祝他康强福禄。当时陈家鼐也慌忙举杯还敬,行了一个碰杯之礼,准备着彼此自饮多福。却不提防家鼐手上戴的一只金戒指,先前惟恐他瞧不见的,如今金光闪烁,直射到他的眼睛里去。他看见了,就问道:“好一只精致的戒指!何不使我见识见识?”家鼐听了,不由得情情愿愿脱了下来,递交他手里去。

原来这只戒指,人家留心了好一会了。而且这位希奇女客,来得却也突兀得很。想诸位看官都是些明眼人,也早猜到了几分,到底是些甚么缘故。做书的人他既然如此做法,我译书的人如今也还不便替他揭破一切。虽然,妇人家留心看人的饰物,也是世界上最通行的习气。【眉】骂尽世上妇人,译者不怕被世上妇人咒骂煞耶?至于要说他与这当典门口拾得的戒指有甚么关系,所以特地设法来看这一看,这却并没有真凭实据,何敢妄指。闲文休提。

且说宝玉把戒指取得过来看了一回,忽然问道:“怎么这戒指上还刻着一个徽号,难道你尊驾是位贵族么?”“不是,这戒指还是吾祖母传遗下来的,并非我自己的。”【眉】是明明认失掉戒指的妇人作祖母也。可发一笑。“那不是一个样儿吗?你祖母既然生自华族,你母亲自然也是华族,你自己也不必说了,你原说你不是个寻常人呢。但是这徽号是各人各别的,不知你们府上的是怎么几个字?既是你祖宗的号,你必然是知道的了。”“这个我却实在没有知道,我几次三番想把他瞧个明白,无奈字迹太细,总瞧不清楚。”“这也奇了,难道你总没有问过你母亲吗?要吾祖宗有了这么一个显赫名号,我不但不忘于心,而且还要把他绣在衣襟上、手帕上呢。”家鼐听了,无言可答,默不作声。这位西洋美女手里拿了这只戒指,两眼盯住了望他脸上瞧着。家鼐心里着实觉得不好意思。然而足见是个诚实人底子,想了半天,竟想不上一句回答的话来。

后来还是这位美女先开口说道:“咱们来做一桩小买卖儿,你可愿意?”家鼐被他突然一问,心上又是一惊,因道:“这个……”说了两个字,底下还没说出来,那美女就说道:“我老实告诉你,我看上了你这戒指了,你肯卖给我吗?”“叫我卖掉戒指?那可不能,我不是做这种买卖的人。”“那么着,你送给了我罢。”“那也不行。我的好小姐,这是吾母亲遗传下来的东西,我当他是件无价之宝呢!”“你不肯送便罢,何必推推托托的。这么一只戒指,顶多也值不了一百个法郎。你的意思我懂得了,我也不敢怪你,但是我说过我看中意了,我就加上一倍,给你十个拿破仑罢。”“这戒指是不能卖的,不必说是十个,就是二十五个,我也发不了财。”家鼐说了这句,那个所谓宝玉的心里以为他想争多几个,所以问道:“我就给你三十个,你说怎么样?”【眉】此所谓硬买,倘答应了他,只怕还要强赊。“不行,随便加到多少,我总不卖。”“你这人,也总算是个呆汉。据你方才自己说,戒指上刻的甚么字,你连一个都不知道,希罕的东西是这样的吗?如今有人给你六百法郎,你还不肯卖。要是拿到当铺里去,恐怕二十五法郎,未必有人要。或者你不信我有三十个拿破仑,你可要瞧瞧吗?”“那也算不了甚么,我很知道你有钱。然而这戒指我不能卖,这是家传的东西呢。”“很好。然而你们祖宗是些上流国民,容或有之,至于贵族这句话,我非但不敢恭维,而且实在不信呢。”“然而我这戒指要是没有缘故,没有来历,我又何必不把他卖给你呢?要是穷人得了六百法郎,岂不可过半年快乐日子,又何必不肯呢?”“据我想来,这戒指必定不是你自己的。你不肯卖的缘故,大约因为假自友人,必得去还。是不是呢?这也可见你老实之一端。你说到底是谁的?恐怕你还是从甚么妇人处取来的,这妇人必然又是从他情人处转借来的,再不然是他从大街上拾来的。你且把他姓名、住址告我,我不难马上打听他一个水落石出。”“你弄错了,这戒指的确是我的,所以我有不能舍弃的道理。你又何必如此亟亟,大有志在必得之概,这是何意呢?”

那美女听了家鼐这句话,立刻就把戒指往家鼐手里一丢,立起身来,返身就走。口里说道:“这却不与你相干,不必问我。”心上好像有大不舒服的样子。既又回过脸来,变了主意,说道:“我虽并非珍宝的收藏家,然而向来有种脾气:凡是心上瞧得中的东西就想要买,价值不论大小,也不管他值不值。其实买了回去,也不过丢在家里搁着。此刻你既不肯卖,那就算了,我们也不必因此小事,伤了交情。来,来!咱们再跳舞一次,然后同去晚餐,你想何如?”家鼐道:“跳舞是果然很好,晚餐似乎还嫌太早。”“这么说,你很欢喜在这儿玩玩,还不想出去呢?”“也不敢滥玩,但是我来的工夫不多,所以还想再跳舞一二回,回来晚餐,胃口也必然好些。”

原来家鼐推托不去,心里别有缘故。一则,急欲到门口问问那葛兰德,到底认得出这西班牙美女是否即是麦尔高。二则,因为这怪货忽然之间同他联络亲近,实觉奇怪得很;此番又要邀他晚餐,不知暗里可有甚么圈套?【眉】这算作乖。又想:“我这戒指不卖给他,回来不要用强来抢?因为其时那些同来的党人都在园里,只要他口里说出一声弄到了有赏,恐怕个个都肯出死力来夺我的呢。”【眉】岂敢,岂敢!这是陈家鼐一人心里打算的话,暂且不提。

且说当时陈家鼐有意推托,说了晚餐尚早,不如再去跳舞的话,那美女就说道:“你要跳舞,我们还得大家一同去跳。至于晚餐你不去,我就不妨一人独酌,况且我要寻伙伴也很容易。我见你闹了半天,怎么依然是个单身汉?而且我生平最不喜欢的是单身汉。【眉】你去陪着他便不单了。如今……我说诚之,你要去作乐,你就去你的罢,但是仔细着不要丢掉了你们祖宗的金戒指。”说完之后,见他转身飞步就去,不一会,已到了这咖啡馆中,向中间人丛中挨将进去,把一只手臂去搁在一个头上戴盔的男子肩上。那男子就趁势扶了他,二人并肩而行,一路往跳舞场那边去了。

方才一盘子点心,二人差不多都没有尝过,不过单单喝了几盅酒。这笔账却早已有人照例先会过了。所以一待食客起身,侍者已早把杯盘收了下去,一时之间,这些男男女女也都起身,往前面跳舞场而走。但闻足声栗六,碗盏叮当。

此时陈家鼐心中毫无主见,扰乱异常,见此情形,也只好随众而散。及至到了跳舞场上,举首一望,但见那个顶盔束带的黑须男子,和这西班牙美女面对面,手握手的,已经在大舞台上回翔旋转了。还有那些同党的人,他刚才虽说是不相识的,如今却依然成群结队的在那里作对对舞了。仔细看看,那位美女一面虽在那里跳舞,一面口里还在那里唧唧哝哝讲个不了。讲了一会,又向那些党人一个个转相传述。家鼐见此情形,不觉暗暗吃惊。不知他惊的甚么,且待下回分说。

扮西班牙女子之人,写来闪烁异常,其果顾兰如耶?果麦尔高耶?抑皆非耶?迷离扑朔。即阅者今日尚未必能辨,遑论当日陈家鼐矣!

动之以酒,动之以色,动之以重价,皆不为动,陈家鼐自是好汉。

(趼廛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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