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陈家鼐换过衣服之后,无意中看见桌上放着一面显微镜,不觉大喜。私念道:“我心里正想要用着这件东西,不意他这里倒有现成的搁着,也算是我的侥幸了。”看官,你道他侥幸的甚么?原来这戒指面上镶着一块深蓝宝石,石上镌着数行字,纤细得异乎寻常,比之蝇头小楷还要小几十倍。家鼐的目光总算是极好的,还是一些也瞧不出甚么来。如今看见这里搁着一面显微镜,自然乐得借来一用,省得再到别处去设法。所以笑嘻嘻的说:“如今,我可以把这戒面宝石上所刻之文,细细的照出来了。但是一件,这金石图章也是一种专门学问,我于此道是门外汉,全乎不解的。虽然,我苟能把这些字句认了出来,就不难着想了。”于是陈家鼐把戒指、显微镜用手巾擦净了,就在灯光之下照了又照,观之再观,好容易把其中所有字母一个个详了出来,再一个个联缀上去,贯串成文。文曰:
nychar,nydestrier,rienquemonbras.
非车非马,干戈是将,克敌致果,我武孔扬。【眉】十六言可称外国《诗经》。一笑。
陈家鼐细细看去,知道这是刻的四句铭。四句之中,却分两种文字:前半是日耳曼文,后半是法兰西文。家鼐看来看去,也莫明其故。既而忽然想着:“这必是那失落戒指那人的祖宗古时受的封号。观其语气,不是古名将战胜后的自负语吗?此人既以此语自负,后来国王论功行赏,封以爵位,就把此语作为徽号,勒入勋章,也未可知。以后子孙世世遗传,保守弗失,以此为荣。于是遂将此语镌诸戒指,绣入巾帕等类。这也是贵族子弟们的习气,不足为异。但这戒指是在两益当典门口由顾兰如手里落下,由我自己手里拾得,他也不是贵族,那里来这徽号?岂不可怪?”【眉】上海地方,无论舆台皂隶,戴颜色顶子的不知多少,何足为怪!思来想去,无从索解。
隔了一会,不禁矫手顿足,欣喜欲狂,自言自语,又复自叫道:“嗳!家鼐,你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起来了?再过几天,要和我那师妹妙儿小姐成婚的那个贾尔谊,不是口口声声自称伯爵的吗?是了,这个徽号,必然是贾氏祖宗的了。但是贾伯爵当的戒指,何以要这位顾兰如去代他取赎呢?这不用说,他们两人暗地里有密切关系的了。嗄!原来如此,我如今可谓恍然大悟,愈想愈明白了。咳!幸而天夺其魄,使他失落的戒指不先不后,不偏不倚,恰恰被我陈家鼐拾得。这倒也算是件奇事,实非意料所及。倘得由此一路侦探下去,探出些机密事来,这戒指的关系可就不轻呢!”
陈家鼐独自一人站在那里,尽管出神,一时之间,前前后后的一切事情,禁不得都涌上心来。他就样样式式的比较盘算,益觉得他们一举一动,在在可疑,想到后来,又想到了方才那西洋美女愿出重价购他戒指那件事来,心里越发狐疑。私念:“这只戒指如果卖给不相干的人,要他十个法郎未必肯出,他何以竟肯许到六百法郎之多?我既不卖给他,他竟舍了和平办法,用强硬手段,打算要抢,再三再四的使出许多法术来,好像志在必得似的。如此看来,那扮西洋美女的定然就是顾兰如的化身,毋庸再疑,这也罢了。他手下还布满了许多羽党,其中没有一个是好人,都是些下流凶恶之徒。他的行为既如此,他的为人也可想而知了。贾伯爵既然和这种妇人有密切的关系,则贾伯爵的为人也可想而知了。最可笑的是贾伯爵和顾兰如二人在我师父面前,彼此都装作大家不相识的。此刻想起来,亦无怪其然。因为这顾兰如必定就是麦尔高的化身,那麦尔高的名气是从前人人知道的,那贾伯爵亦深知其然,所以不敢和他认识,恐怕万一露了马脚,累得他自己也不当稳便呢。”
陈家鼐想到这里,又不觉长吁短叹,代他师妹担忧,暗暗忖道:“咳!可怜我那师父双目失明之后,益发的懵懵懂懂,像蒙在鼓里一般。【眉】在鼓里,不知可曾睡觉做梦?一笑。我那师妹是年轻闺女,那知世情的变幻,禁不得被贾伯爵花言巧语,他就要坚守德义,以为许了终身,是必得要嫁他的。【眉】此自由结婚之所以难也。我于此事,却始终大不以为然,惜乎没有证据,无可阻止。可喜今天晚上被我刺探了许多隐情,不患无据,我免不得要详详细细告诉我师父去。【眉】不怕破人婚姻之罪恶耶?哦!我知道了,陈家鼐是法兰西人,不曾读过文昌帝君阴骘文也。我既有了这些确实证据,也不怕他不相信我。我明天一早先得去访访顾兰如,认认他脸上的疤痕要紧。有了这个证据,他就是麦尔高的化身了。至于那个阿林的底细,我不难去问他妻子毛毛。此人凶恶异常,恐怕是麦尔高余党里的第一名呢。贾尔谊的来历,我也得去侦探一番,还要打听他到底往那里去,代那一家公司办事。大不了,我就亲身跟踪了去,总要探得一个水落石出,我才歇手。况且葛兰德也已说明,肯助我一臂的。但是办事须有一个次序,须从头上先行办起方好。所以我先得探一探这戒指上所镌的铭文,究竟是那贾伯爵祖上的徽号不是。此事亦并不烦难,但须托白小姐转问一声铁小姐,就可知道的,大凡少年女子,最留心这些事情。即使妙儿小姐尚未知道贾氏祖宗的徽号,不提则已,提起之后,他既钟情在此人身上,心中必然关切,以后一见了,定要问他的。而且这是荣耀增辉的事,贾伯爵亦必然一问便答的。”
陈家鼐正在那里左思右想,想得出神的时候,猛然听得有人大声呼唤,不觉吃了一惊。仔细一听,原来不是别人,就是店主李婆婆,当向家鼐问道:“怎么的你装扮了多时,还没有装扮好吗?”家鼐急忙应声道:“好了,好了。”一面答应,一面就匆匆向外而走,手里那只戒指就随手往衣袋里一放。及至走得出来,看见李婆婆方在那里关锁银箱,是打算歇手的样子。回头见了家鼐,又笑着问道:“我要请你帮一点儿忙,替我关几扇百叶窗,你可干不干?”家鼐听了,便接口道:“干干,这有甚么不干的?我租你的衣服,你肯欠给我,我已感之不浅。关几扇窗是极便的事,那有甚么肯干不肯干的话呢?”
说罢,匆匆向外,将要开门之际,忽见有一张极可怖的面孔,加以满腮的胡须,逼近在玻璃片上,目光闪闪,向内张望。【眉】却可怕也,莫非是鬼?家鼐不防,倒被他吓了一跳,一刹那间,那人已转身大踏步而去,然而家鼐已经认出了他。比及开门出去,看见大街上还有三个不三不四的人,本来都群聚一处的,及见有人开门瞧见,却又故意各自东西。要认他们面目,已是相去太远,望之不能见了。家鼐心里已很自明白,知道他们是要等我走出去来寻事的。因为第一个在门口隔着玻璃瞧见的,就是阿林,那三个定是他招来的余党。
于是心中颇觉踌躇不决,要想雇了马车回去,又可惜身上没有带着几个钱。如果独自一人走得出去,则双拳不敌四手,何况他们有四人呢。故此决计退得进来,要向李媪商量。因猝然问道:“李婆婆,你老人家和我相识也多时了,倘使今儿晚上有人把我杀死,你可愿意么?”李婆婆道:“万一有这等事,我还要拼着点眼泪哭你呢,那里有愿意的道理?”【眉】自是积世老婆婆语。“既这么着,你今儿晚上可不必叫我出这个门,因为我一出了你这个门,就不得活了。方才有四个人,在戏园里就要和我厮打,所以我早早避了出来。谁知此刻他们还都候在门外,我倘一出这里的门,恐怕走不到第二个转弯角上,他们就要大伙儿动手攻我了。他们方才必定瞧见我进来的,所以尽在外面等着不去呢。”“怪不得方才有人在门外探头探脑的,而且他们的模样生得怪难看的,我虽不是胆小的人,却也在迷迷蒙蒙的时候,被他们吓过一跳了。”“你还没有知道他们的底细呢,我却是有点儿知道的,他们这些人,平常弄死个把人是看得稀松,好似扭死一只鸡一样,连眼都不眨一眨呢。”“那么着,我们万万不可再住在这里了,回来他们不要攻进来么?”“那倒不必忧心的,这里是热闹地方,四面都有人家,不必说往来巡逻,常川有人,就是爱利戏园门口,也还有两个警察驻着。况且他们要找的,并非是你老人家,又何必要攻你这铺子呢?”“他们虽不找我,然而难保不乘机打劫我铺子里的东西。”“那是谅他们没有这么大的胆子,这里和爱利戏园相距不过五六十步路,那边跳舞得正热闹着,要到黎明才止,你说他们敢打劫店铺么?但是我若走得出去,他们必然要跟着跑的。”
“要我放你出去受他们的害,是断乎不肯为的。但是怎么办法才好呢?”“这也不见得有甚么难处,我们但把大门紧紧的关上,躲在里面,就不怕了。他们要敢攻门进来,那时必有许多声音,人家听见了,就会来干涉的。”【眉】倘在中国,必无人来管你闲账,所谓“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也。“躲在里边便怎么样呢?”“我的好太太,咱们作叶子戏耍钱不好么?你铺子里怕没有这顽意儿么?要不然,我们大家对坐谈天,你爱听甚么笑话古事,我把最好的讲给你听。”“谈天谈到天明为止么?多谢,多谢,我已想睡得了不得了。”“你要睡,就请在这栲栳椅上将就安睡一宵罢,我在旁边替你守护着。天明之后,我即送你回府。好得你白天里本来不常做买卖,今儿晚上就不舒服些,你明儿尽可回府休息一天。你这一转移间,可算救了我了,我自然感激你不浅,你自己也可以安心了。”“倘然真的他们有意要害死你呢,莫说一宿不回家去,就是两宿我也愿意。但是你们这些手艺家往往撒谎哄人的呢。”“我却不会骗你的。况且这个时候,我还和你老人家开顽笑么?实在因为一出门去,性命就危险的很。”
“他们要害死你,总有一个缘故呀。你又不是个富翁,衣袋里亦没有装足了钞票,就算他们是流氓拆梢党,总也不会无缘无故来找着了你呀。”“这件事情,是因为有个女人杂在其中。【眉】尝言:“女子与银钱,实为天下祸根。”不信,但看中外各种官司案件,没有一件逃得出“财色”二字范围的。倘世界中绝了此二种物事,则政简刑清,不足道矣。从前有个很有名的女人,叫做麦尔高的,你可曾耳闻过没有?”“脸上有个红记的麦尔高么?我也知道他的,他买过我好几回东西,我也收买过他好多旧衣的。”“他到底是甚么样一个人?”“他的行为品行,是都不足道的。然而看他服御奢华,挥霍豪侈,又好像是个贵族似的。平日做人,很是尖利刻薄的,他有个情夫是个赌鬼,麦尔高赚来的钱,都被他作孤注,整千整万的输掉。【眉】麦尔高的情夫是赌鬼,读者请记之。若不是这样,多少年来,麦尔高早发了大财了。”
家鼐听了这话,急急问道:“他这情夫是姓甚么的?”李婆婆道:“这个,他们秘密得很,老身怎么知道?然而他们两口子,近来分散了好久了,不知是为甚么缘故。【眉】就为这个缘故。其实那麦尔高也并没有到乡下去,也没到外国去,我想一定仍旧在巴黎住着。因为没有多时,我曾遇见他呢。”“那么说来,你见了他是认识的了?”“自然是认识他的。他的模样儿生得很标致,头上青丝是不很多的,风韵是极漂亮的。但不知你何以要问起我这些话来?”家鼐听他忽然转问这句,因就用言支吾道:“因为方才在跳舞会里,有个脸上蒙纱的妇人,那些不知进退的呆汉都误以为就是麦尔高家的,故此问问你。如今时候已不早了,谅来你老人家也必不至于撵我出去,我要就此锁门,托庇宇下了。你请安心睡下罢,有我陈家鼐在这儿保驾呢。”【眉】托人宇下,还说是保驾。在家鼐自是戏言,然今日何家鼐之多也。当下李婆婆略略推托了几句面子上客气说话,就在栲栳椅上卧倒下去,不一时就呼呼的睡熟了。
且说那陈家鼐心上不愿意把其中细情和他说明,所以不再多言,让他睡了。至于关着麦尔高情夫的种种细情,只得暂且纵他一纵,以后慢慢的再来探他。因为他目前的心事,又转到了那几个光棍身上。原来他们此际还在外面阴魂不散似的转来转去呢。家鼐在玻璃窗里瞧见他们一个个都占着一条路凳卧而假寐,有意装成睡熟的样子,意思要想骗他乘机溜出去,所谓“请君入瓮”,然后可以瓮中捉鳖。谁知家鼐是你乖我也不呆,借得了李婆婆的店,暂做了安乐窝,不来上当的了。他已拿定主意,枯坐到东方发白,非但不想乘隙跑去,他在室中连烟都不敢吸,惟恐烟气氤氲熏了满室,有妨那李媪的呼吸,害他睡得不安。以为他既好意容留我,庇护我,我何可反而搅扰他,使他不能安睡呢!所以连一点声音都不敢有。【眉】此等德性,我中国人实有愧之,此吾不敢为我国袒者也。然而阿林那张可怖的怪脸,却几次三番的从窗上来探。【眉】设无李婆婆,家鼐危矣。到得后来,看见陈家鼐实在的毫无去志,他的心思渐渐的懈怠,后来也就撒手的走了。一个既走,那几个也一个个的足里明白了。
交了七点钟时,天已大明,街上渐渐有人迹往来,声响不绝于耳。于是家鼐就把李媪叫醒,反扃了门,一路把他扶送到马德街李氏寓所。然后告辞而退,自己走到一座咖啡馆里用过点心,方始回去。略略歇息了一会,便提起精神,前往拜谒顾兰如,要行他那侦探手段。不知探的消息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陈家鼐一意不满于贾伯爵,固由于其忠,而贾伯爵必有不满于人之处。露于家鼐之前者,妙儿独迷恋之,盖弱女子最易被欺也。欧洲素略男女嫌疑之别,女子得与男子酬应往还,自非绝无阅历者可比,犹有妙儿其人。况吾国女子严于界限,以深闺不出为贤,于人情世故,如坠五里雾中,轻言自由婚姻者,何不一念及之也。
数凶徒要陈家鼐于路,写得闪烁可怕。
陈家鼐恐妨李媪呼吸,终宵不敢吸烟一节,虽闲闲数语,颇能唤起人之公德心。小说有改良社会之能力,其此类也夫。
(趼廛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