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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興詩獄雙龍悲節烈 駕氣球兩鳳證團圓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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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說濮心齋接着拜帖,立刻 見。那包恢宇渾身着的素服,頭戴頂白布帽,脚著麻鞋,進得軒來,卽伏地大哭。濮心齋連忙扶起,問道:“令堂大人是幾時去世的?”包恢宇哭着說道:“便是唐北江先生就義後兩箇月去世的。唐北江先生就義時,門生還在香港,聽着風聲,曾打電報報與他小姐蕙良,這事諒來老師早經知道。不料北江先生箱籠內,有一部《臥龍書屋詩集》,那集中大半是師生酬唱的詩,門生也有幾十首詩在這裏面。就中有一首《枯蛟吟》,是大家和的,被那權臣瞧見,銜恨在心,一共株連了三十六人。門生就是三十六人中間的一箇。同先生那日就義的四箇烈士,也在其內。其餘的三十一人,都被那權臣陸續殺害,單賸着門生一箇。曉得門生是順德 人,便將門生的家業盡數抄沒。門生的母親已七十九歲,聽得禍從天降,立刻昏絕;門生的妻子忙救不及,立把門生所佩的雙龍賓鐵刀跪刎在母親的牀下。”李安武聽得這番奇事,大吼一聲道:“有這樣暗無天日的事麽?奸 [2] 賊,我誓不與你共戴這天日!”濮心齋也十分傷慟,問道:“令堂大人及令嫂的屍骸可曾安葬沒有?”包恢宇道:“幸虧我族中有箇農戶,他自幼受我母親大恩,這番收葬祖塋,全虧着他呢。但是收葬以後,還被那順德知 拿到 裏,說他與亂黨往來,要辦他死罪。後來看他委實是箇鄉愚,纔打了五百藤條,枷號三月,釋放他去。門生回家無路,又因資斧不足,不能久在香港逗留,所以投奔老師臺前,權避凶禍,以圖后舉。”龍孟華斗然觸起心事,不等說完,急忙問道:“那三十一人中間,有箇舍親湘鄉周紹文沒有?”包恢宇道:“三十一人中却沒有湘鄉周紹文。”龍孟華道:“謝天謝地!”包恢宇道:“聽說現在正要訪拿他。虧他見機而作,已投入左近天主教堂,經教師保護,已安然無事。”李安武戟指怒道:“殺箇腦袋値得甚麽!偏要教堂保護,還算是有人心的麽?我們中國所以不振作,全誤在這些沒骨氣的人手裏!”包恢宇聽了他的話,曉得他是箇有血心的男子,連忙問他尊姓大名;轉過身來,也問龍孟華尊姓大名;各人譚起到南洋 節。包恢宇知道也是自己一流的人,便深深結納。濮心齋着包恢宇權住在墅內,自己回到城裏,李安武也回到海南大學堂。

過了二十餘日,這日是中厯七月十五日,龍孟華與包恢宇共坐馬車,過普惠醫院,約白子安同到海南大學堂。那學堂背倚貝路摩奔山,面臨蘭箬河,地址共一千餘畝 [3] ,學生萬餘人,算世界上最大的學堂。進堂後,見了李安武。齊巧濮心齋也到,說:“唐北老的祭筵已准備好了,大家可同去行禮。”濮心齋爲的年紀大了,用竹椅擡上山頭,其餘的人都是步行。那一萬多的學生排齊隊伍,吹着喇叭,奏着軍樂,將那座山峯幾乎遮滿了。包恢宇看到一塊碑,聽人說是唐蕙良女士斷指之碑,詫異道:“原來還有這段事跡!”因而遍看碑文,遍看碑後的詩,嘆道:“好文章!好詩句!我師不朽,四烈士不朽!唐女士不朽!”徘徊了許久,那頭髮不由的 起來。到得夕陽欲下,纔各自散回。

那龍孟華自和包恢宇同住,甚爲暢快,把那想念鳳氏的心也漸漸淡了許多。光陰迅速,一共是住了七年。那日是中厯十一月十五日,龍孟華自到南洋,整整是八年了。梅嶺上的綠梅,已是開得滿枝賽玉,香氣撲人。南洋的地氣最暖,那雪是經年瞧不見的。這夜一天好月,照得滿山潔白,那花枝也就彷彿在雪中一般。約着包恢宇,同走到待雪亭上,席地飲酒。

酒到半酣,擡頭一望,只見天空裏一箇氣球,飄飄搖搖,却好在亭子面前一塊三五畝大的草地落下,兩人大爲驚詫。看那氣球的外面,晶光爍爍,彷彿像天空的月輪一樣;那下面並不用兜籠,與尋常的做法迥然不同。忽然“叮噹”的一聲,開了一扇窗櫺。一箇人從窗櫺裏走下。那人生得儀容不俗,舉止堂堂,看見這裏梅花盛開,便也從容賞玩。回頭一望,見亭子裏有人飲酒,不便造次,便走向亭前,脫去帽子,深深的彎了一彎腰。正要開言,那裏面的人也急忙還了一箇禮,衝口問道:“玉太郎足下,是幾時從貴國光降的?”玉太郎定 一想,原來和他說話的人,便是八年前在美華公司會過的那湘鄉龍孟華,連忙答道:“龍先生,久別了。在下是今日六點鐘從東京起程的。”龍孟華道:“怎麽這樣神速?”玉太郎道:“便是坐着氣球,所以比別樣神速。”龍孟華道:“這箇想是足下自造的了?”玉太郎道:“正是!費了五六年的心力,還虧濮玉環小姐幫助,纔得告成。”龍孟華道:“濮小姐如今在那裏?”玉太郎道:“正在氣球東首第五號淨室,和唐蕙良先生譚心呢。”包恢宇時常聽見李安武說起,曉得玉太郎便是日本義士藤田猶太郎的世兄,學問很好,也自上前施禮,通了姓名。龍孟華代達道:“這位包大哥,就是唐北江先生的門生。”因將他家中如何抄沒、老母如何暈去、妻子如何節烈,細細的敘述一遍;玉太郎也肅然起敬。龍孟華又道:“旣是濮小姐和唐先生到此,何不 出一譚?”玉太郎道:“這却不必。唐先生因爲他尊翁就義,那葬事雖然托濮先生辦妥,但是 到如今尚未回來祭掃。想趁今夜月色,便到貝路摩奔山頭一行。未知足下肯同行否?”龍孟華道:“這箇自然。我做嚮導,包大哥如嫌寂寞,或是高臥,或是一塊兒同去。”包恢宇道:“這箇自然一同走走。”

走到氣球裏面,那機器的玲瓏,眞正是從前所沒有見過的。除氣艙之外,那會客的有客廳,練身體的有體操場,其餘臥室及大餐間,沒有一件不齊備,鋪設沒有一件不 緻,兩人的眼 都看花了。隨和唐先生、濮小姐相見,譚敘了片刻。忽聽得氣輪鼓動,那球早騰空而起。低頭下望,那些房屋都同飛走的一般。兩眼尚未轉 ,那氣輪陡然停住,已到得貝路摩奔山第一箇峯頭了。

那時月華飛動,墓上的一草一木便辨得淸淸白白。唐先生吩咐幾箇丫鬟,擡出幾席盛饌,安排停當。親手焚上一爐的香,向他父親碑前祝道:“父親,你的孩兒在此!你孩兒不能跟你到九泉,這是沒奈何的事。但你生平所要做的大事業,費濮老伯及許多義士的 力,却做得些兒了。但願千年萬載後,我父親的 魂,和那天地一樣的長久。”說罷,又焚了一炷香,向四烈士碑前說道:“諸君在上:諸君的頸血染着我中國的山河,那山上的土石,並那河旁的草木,千年萬載都是有光彩的!諸君雖死,諸君的義氣却永遠不死!我們通中國的義氣,都靠着諸君永遠不死呢!”祝罷,又焚了一爐香,自己向斷指碑前說道:“我的兩指呀!你是我父親親生的骨肉,如今還靠着父親的左右,還算你能盡一點孝心哩。像我這不孝的身體,生前旣不能報恩,死後又不能伸冤雪恨,這便如何是好呢!”大家看他祝過,輪番行禮,饗那祭過的肴饌,譚說些世界的局面。

到月已西沉,日輪東出,纔上了氣球,飛到海南大學堂。那滿堂的生徒,一箇箇都驚嘆那氣球的好處,圍着觀看。獨有那濮鏡新及李幼安兩箇,一聽見玉環姐姐回來,爭上前來挽着手兒,問些東洋的光景,並那氣球的巧妙,絮絮叨叨,話箇不了。濮玉環離家已久,那想家的念頭自然是很急切,並且在學堂有些不便之處,便約唐先生另坐馬車到城裏去了。

玉太郎從氣球裏取出一枝玉如意,呈向李安武道:“在下今年已是二十七歲,尚未聘有妻室。因見濮小姐學問高強,品行端好,有心想附婚姻。前在東京時,曾蒙小姐暗許,但是未得他父親的意指,不敢冒昧。現有玉如意在此,係先父在貴國所得的,願充聘禮。不知先生肯作成麽?”李安武一口應允,帶着玉如意到濮府商量。濮心齋接着一看,那玉是雪白無瑕的,上面鐫着一箇篆文的“鳳”字,說道:“這也奇怪,我家也有一枝玉如意,上面鐫了箇‘凰’字。看來想是一對異寶。但得小女 願,一切聽賢弟做主。”李安武隨將這箇消息轉報玉太郎。那玉太郎的滿腔歡喜是不消說得了。齊巧臘月初八日,是濮心齋六十壽誕,卽擇是日,乘着氣球,到濮府入贅。所有的親戚朋友,沒有一箇不來賀喜。那親戚朋友,曉得龍孟華素來海量,及至坐了喜筵,爭先進酒。不料龍孟華竟比從前兩樣,纔飲三杯,兩頰便是火燒,臉上的紅潮,彷彿像戲臺上扮的關公一樣。大家也就不敢勸他多飲了。正在躊躇,大學堂一箇跑差的走進中門,向龍孟華道喜。正是:

平空好事從天降,禍福由來不可量。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注解:

[1]  原文“圞”“圓”混用,以下統一爲“圓”。

[2]  原文“奸”“姦”混用,以下統一爲“奸”。

[3]  原文“畆”“畝”混用,以下統一爲“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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