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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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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爱妻

1937年6月,高孝贞携两个大儿子回湖北探望久别的母亲,闻一多带着三个小儿女留在北平。7月7日卢沟桥炮声一响,把他们一家分隔两地。高孝贞很着急,一封接一封的加急电报,催丈夫即刻带孩子们回武汉。闻一多在北平也焦急万分,平汉路已不通,只能辗转走别的路线,兵荒马乱,自己又带着三个孩子,路途艰难,危险重重,令人担忧。如果不走,一旦北平沦于日寇之手,后果不堪设想。在举棋不定,心乱如麻的时候,他拿起笔来给妻子写信,倾吐在危难时刻对妻子的思念和牵挂:“亲爱的,我不怕死,只要我俩死在一起。”闻一多在结婚前曾抱怨:“家庭是一把铁链,捆着我的手,捆着我的脚,捆着我的喉咙,还捆着我的脑筋;我不把他摆脱了,撞碎了,我将永远没有自由,永远没有生命!”令闻一多没想到的是,捆住的不是他的手脚却是他的心。他的心早已和妻子紧紧捆在了一起,婚姻已经从开始的让他感觉“永远没有生命”,变成了生死相随的挚爱。信发出后不久,闻一多便毅然带着三个孩子经津浦路赶回武昌。

卢沟桥事变后,清华、北大、南开都迁至长沙,共同组成长沙临时大学。临大开学仅两个多月,战局急剧恶化,三校又奉命远迁昆明,组成西南联合大学,闻一多应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之邀随校南渡。闻一多利用寒假从长沙返回浠水老家安排有关事宜。途经武昌时,老友顾毓琇来访,邀请他参加正在组建的战时教育问题研究委员会工作。闻一多认为这是做官,不符合自己的兴趣,断然谢绝了。回到浠水说起这件事,高孝贞非常生气。她希望丈夫接受这项工作,可以在汉口留下来,和她一起照顾家庭。烽烟四起,战火纷飞,谁不想一家人守在一起,可闻一多偏偏要舍近求远随西南联大迁往云南。万一日本鬼子打来,兵荒马乱,她一个女人带着五个孩子怎么办?高孝贞反复恳求丈夫留下来,但闻一多横下一条心,就是不答应。高孝贞一向贤良淑德,凡事总为丈夫着想,这次是动了真气,闷着头流眼泪,饭也不吃,话也不说,甚至闻一多启程回长沙那天夜里,都没有起床与丈夫告别。闻一多走后,高孝贞一个月也没有给他写信,不仅自己不写还不让孩子们写。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苦苦等待回信的闻一多慌了神,心中既有对妻子的无限思念和牵挂,又嗔怒妻子“何以此次狠心至此”。这一封信怨艾中包含着丈夫对妻子的爱之切与情之深。在信的末尾,还赌气道:“不然,你就当我已经死了,以后也永远不必写信来。”

高孝贞接到丈夫“以死相逼”的信后,理解了丈夫的苦衷和难处,更理解他对自己和家庭的牵挂。连忙拿起笔来给丈夫回信,也让孩子们一起给远方的爸爸写信。

连日奔波劳顿,刚到昆明的闻一多看到妻子和孩子的信,满身疲惫顷刻便烟消云散。“到此,果有你们的信四封之多,三千余里之辛苦,得此犒赏,余愿足矣!”他握着妻子的信如获至宝、欣喜若狂,过了许久才平静下来,然后提笔给妻子回信。闻一多在信里像话家常一样,对妻子诉说了自己在云南的情况,盼望早日和妻子团聚。经过这次的波折,他们彼此更增添了理解和尊重。在与妻子分别的日子里,两个人就是靠着一封一封的书信传递着对彼此的思念和牵挂。

大家在一起,我也心安

(一九三七年七月十五日)

贞:

如果你们未走,纵然危险,大家在一起,我也心安。现在时常想着你在挂念我们,我也不安了,我早已想起搬到乾面胡同一层,但安全得了多少,也是问题。今夫已找勋侄来,托打听旅行手续。同时将应用衣服,清理一下,放在箱里,作一准备。现在只有津浦一路可通,听说联运可以从北平直到汉口(续讯此点不确),这倒也方便。……方才彭丽天来说他也要回家,我已约他与我们同行,这来,路上有一帮忙的人,使我放心点。不然,我自己出门的本事本不大高明,再带三个小孩,一个老妈,我几乎无此勇气。好了,现在计划是有了,要走,三天内一定动身,再过四五天就可到家。不过,最好时局能好转,你们能短期内回北平。万一时局三天之内更恶化了,那就根本走不动。不过照目下情势看来,多半不至如此。写到此处,又有人来电话报告,消息确乎和缓了,为“家”设想,倒也罢,虽然为“国”设想,恐非幸事。来电所拟办法,大司夫与赵妈都同意了。戚焕章与吴妈大起恐慌。我答应他们:我走以后,在名义上仍旧算雇他们,并且多给一月工资,反正时局在一个月内必见分晓,如果太平,一月内我们必回来,否则发生大战,大家和天倒,一切都谈不到了。这样他们二人也很满意。这一星期内,可真难为了我!在家里做老爷,又做太太,做父亲,还要做母亲。小弟闭口不言,只时来我身边亲亲,大妹就毫不客气,心直口快,小小妹到夜里就发脾气,你知道她心里有事,只口不会说罢了!家里既然如此,再加上耳边时来一阵炮声,飞机声,提醒你多少你不敢想的事,令你作文章没有心思,看书也没有心思,拔草也没有心思,只好满处找人打听消息,结果你一嘴,我一嘴,好消息和坏消息抵消了,等于没有打听。够了,我的牢骚发完了,只盼望平汉一通车,你们就上车,叫我好早些卸下作母亲的责任。你不晓得男人作起母亲来,比女人的心还要软。写到这里,立勋又来电话,消息与前面又相反了。这正证实我所谓消息与消息相抵的事实。于是又作走的打算了。碰巧孙作云来了。你知道他是东北人,如果事态扩大,他是无家可归的。我忽然想到何不约他到我家来,我向他提出这意思,他颇为之心动。这一来路上又多一伴,我更可以放心了。立勋明天再来,他个人不愿走,明天再劝劝他。鉴恕二人因受训未完,恐不能马上就走,我已嘱立勋明天上西苑去打听。万一他们能早走,那就更好。总之,我十分知道局势的严重,自然要相机行事,你放心好了!

七月十五灯下

(根据手书刊印)

我在想你,我亲爱的妻

(一九三七年七月十六日、十七日)

亲爱的妻:

这时他们都出去了,我一人在屋里,静极了,静极了,我在想你,我亲爱的妻。我不晓得我是这样无用的人,你一去了,我就如同落了魂一样。我什么也不能做。前回我骂一个学生为恋爱问题读书不努力,今天才知道我自己也一样。这几天忧国忧家,然而心里最不快的,是你不在我身边。亲爱的,我不怕死,只要我俩死在一起。我的心肝,我亲爱的妹妹,你在那里?从此我再不放你离开我一天,我的肉,我的心肝!你一哥在想你,想得要死!

亲爱的:午睡醒来,我又在想你。时局确乎要平靖[1]下来,我现在一心一意盼望你回来,我的心这时安静了好多。

十六日

妹,今天早晨起来拔了半天草,心里想到等你回来看着高兴。荷花也放了苞,大概也要等你回来开。一切都是为你!

十七日早

小小妹病好否,甚念

(一九三七年十月二十三日)

贞:

我于当晚十一时半抵此。此间真正上课,恐还有两星期。居处极不方便,而茶水尤然。小小妹病好否,甚念。明日因当往清华新校址,须起早,故今夜须早睡。此处详情,俟明晚归来再写信详谈。嘱鹤雕用心读书,小弟大妹放乖些。小小妹病情如何,如须再延医,务必再延。一切转托训侄代劳照料,盖彼于情形较熟也。九月份薪金可发七成,前校方寄去一百五十元收到否?盼覆

廿三夜分

这里并不像你们想得那样享福

(一九三七年十月二十六日)

贞:

出门快一星期了,尚未接家信,这是什么道理?若不是小小妹病使我担心,有没有信倒无关系。明信片上我已经写好了住址,只要填上几句话就行了。何以忙到这样?鹤雕两人就忘记我了吗?到这里来,并不像你们想的那样享福。早上起来,一毛钱一顿的早饭,是几碗冷稀饭,午饭晚饭都是两毛一顿,名曰两菜一汤,实只水煮盐拌的冰冰冷的白菜萝卜之类,其中加几片肉就算一个荤。加上这样一日三餐是在大食堂里吃的,所以开饭时间一过了,就没有吃的。先来的人们自己组织了一个小厨房,吃得当然好点,但现在人数已满,我来迟了,加入不了。至于茶水更不必提了。公共的地方预备了几瓶开水,一壶粗茶,渴了就对一点灌一杯,但常常不是没有开水就是没有茶。自己未尝不想买一个茶壶和热水瓶,但买来了也没有用,因为并没有人给你送开水来。再过一星期(十一月三日)还到衡山上去。到那里情形或者好一点,因为那边人数少些,一切当然容易弄得有秩序点。但是也难说。我述了这种情形并非诉苦,因为来到这里,饭量并未减少,并且这样度着国难的日子于良心甚安。听说南开大学校长张伯苓先生还自己洗手巾袜子,我也在照办。讲到袜子,那双旧的,你为什么不给我补补再放进箱子里?我自己洗袜子是会的,补却不会。鉴恕二人来否?历史系上衡山否,现尚未定。上衡山的一部分,恐怕要十一月半后才能上课,学校的钱寄到否?寄北平的款退回否?小小妹病究竟如何,我日夜挂念。鹤雕能写信,小弟大妹也能画图画写字,何不寄点来给我看看?

九月份薪金今日又领到九十七元四角五。

十月廿六日

小小妹可取名为“湘”

(一九三七年十月二十七日)

贞:

鉴恕二人已到,据他们所谈,及带来买药账单,知小小妹病不甚轻。现在不知如何?医药费不可过爱惜,当用时就用。千万千万!实在情形当随时写信告我,不可隐瞒。如有必要,我可回来一次。鹤儿的药,医生教吃多少就吃多少,也不要大意。好在这回发薪。比我们预算的多,你用钱不必过省,因为究竟身体要紧。小小妹未取名,可名叫“湘”,以纪念我这次离开,特别想念她。

十月廿七日

我现在哀求你速来一信

(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一日)

贞:

除由恕侄带一信来外,我到此从未接到一信,这未免太残忍了吗?湘女病状如何,我实在担心。不是为省钱起见,我定已回来了一趟。我现在哀求你速来一信。请你可怜我的心并非铁打的。这里今天已上课,但文学院同人要后天才搬到南岳,一星期后才上课,听说山上很冷,皮袍请仍旧取出,上次信上忘记说。长沙住家并不很贵。我想开春你们还是到这里来吧。上次领到的薪水,后来才知道有五十元是十月份的。薪水本可以领到七成,合得实数二百八十元,但九、十两月扣救国公债四十元,所以只能得二百四十元。现在我手头有二十余元,银行存八十元。

来信寄湖南南岳市临时大学。

十一月一日

我设法早些接你们来长沙

(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二日)

贞:

早上写好一明信片,还未发出,下午接到你和雕儿的信,还有小弟大妹的字画,我很高兴。鹤儿无信来,想必还未起床,现在究竟怎样,盼详详细细告诉我,不要一味的只说痊愈。小妹呢?究竟好到什么程度,中间详细经过如何,也务必告诉我,请大舅写一信来亦可。你们都不会写信,真把我急死了。你看我几次回信是如何写的。家中一切的事,不管大小,或是你们心里想的事,都可以告诉我,愈详细愈好。鹤儿不能起来,他心里想些什么,可以叫他说,由你或雕儿写下来。你叫他们兄妹四人放乖些,不必常常想我。等我到南岳去后,看看情形,设法早些接你们来长沙。我最怕他们生病,别的都没有大关系。前回说改吃机器水,不知已照办否。他们这样生病,水的关系当然很大。至于饮食也不必太省了。病后的当吃什么补品,就吃罢,不要惜钱。细叔前回所说的鱼肝油精,可买来试试。补品中最好的莫过于此。明天上南岳,现在要清理东西。等到了那边,再有信来。毛衣不必打,可做件丝棉短袄寄来。你自己也要保卫身体。

仁弟谋得什么事,月薪若干?

十一月二日

你常常写信来,我就快乐

(一九三七年十一月八日)

贞:

本应到这里就写信给你,现在过了好几天才动笔,根本原因还是懒,请你原谅。原来希望到南岳来,饮食可以好点,谁知道比长沙还不如。还是一天喝不到一次真正的开茶。至于饭菜,真是出生以来没有尝过的,饭里满是沙,肉是臭的,蔬菜大半是奇奇怪怪的树根草叶一类的东西。一桌八个人共吃四个荷包蛋,而且不是每天都有的。记得在家时,你常说我到长沙吃好的,你不知道比起我来,你们在家里的人是天天过年!不过还有一线希望。现在是包饭,将来打算换个厨子,由我们自己管账,或者要好点。今天和孙国华(清华同事,住北院)上街,共吃了廿个饺子,一盘炒鸡蛋,一碗豆腐汤,总算开了荤。至于住的地方,是在衡山上的一所洋房子,但这房子是外国人夏天避暑住的,冬天则从无人住过。前晚起风,我通夜未睡着。有的房间,窗子吹掉了,阳台上的栏杆吹歪了。湖南一年四季下雨(所以湖南出雨伞),而这山上的雨尤多。我们到这里快一个星期了,今天才看见太阳。总之,我们这里并不享福。我吃苦是不怕的,只要你们在家里都平安,并且你常常写信来,我就快乐。据说这里冬天很冷,皮袍非要不可,请你仍然把当取出,早些做成,和丝棉短袄一并寄来。鹤儿小妹身体恢复否?念念。

十一月八日

薪水一俟发下,定即寄归

(一九三七年十一月十六日)

贞:

两次信均已收到。十月份经费据说已来,但薪水尚未发下。一俟发下,定即寄归。我手中亦只有十余元。在长沙大陆银行存了五十元,不拟挪用,并且这里离长沙太远,也无法取出。细叔钱,如薪水不拖欠,每月定至少还二十元,请你转告他。如果能多还点,我也想早些还清,大司夫处所存箱内有何急需之物,如有,可汇款去,令他寄归。如无急用之物,可暂不寄。金城银行所存五十元,想未取出。最好不要动用,以备万一。鹤湘二人病愈,我甚快乐,但雕功课不及格,则又令我忧愁。你务必时时劝诫他要用心些。你脚痛,想系过于劳苦。但多穿点衣服,想必有好处,因为热天未痛而冷天痛,必与受凉有关系。我年假当然要回来。我这里一切都好,饮食近也改良了。自公超来,天天也有热茶喝,因他有一个洋油炉子。名女耳痛好否?劝雕用心,朋名放乖些,鹤多晒太阳。

十一月十六日

我们后天(十八)开始上课。

你脚痛现在好了没有

(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二十七日)

贞:

丝棉袄已收到,但送来时,包袱上破一窟窿,衣服也破一块,不知是老鼠啮的,还是被什么东西戳破的。叫人打一补绽,化了我五分钱。上星期寄来的十块钱,想已收到。这里薪水还未领到。据说本月底金城银行要来设办事处。本来即令薪水领到,没有银行,还是无法兑现的。你脚痛现在好了没有?孩子们都好否?你前次来信提到为大舅谋事,这事本来常常在我心上,到长沙后我也留心过,但现在尚无机会。为目前计,孝仁既已有事,又减轻一份担负,他们月费不够,你可以斟酌增加一点。只要清华薪水能继续发七成,就仍然给他们二十元,亦无不可。校中有一星期的寒假,将来我定再请假一星期,回来看你们。

二十七日

刚把信封好,你廿一日的快信送到了。丝棉袄很暖,皮衣我想可以不要。万一太冷,穿大衣就行了。国民政府迁重庆,我就想到武昌不是很安全的地方,省寓或要迁回乡去。如果他们都搬,你当然也搬。不过目下我想还不要紧,回乡过年,或是一个办法。我胃病有好久未发,这两天又差一点,恐系坐得太夜的缘故。鹤儿上次一信写得甚好,我给[2]里的朋友看,都夸奖。稿子是否有人改过。叫他多写信来。快信太贵,以后可用平信或平快。

又及

知彼等念我,令我心酸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五日)

贞:

汇来百元,想已收到。不知目下已动身回乡否?如船只方便总以早去为妙。顷又由金城汇来百元,交父亲支配。所欠细叔之款,暂时可勿还。在此时候,只求大家能生存,不必算私帐也。汝此次所收到之百元,除开消外,尚余若干,望即告我。回乡后,日用应可减少,手中之钱,务当撙节为要。因以后学校移桂林,汇款更费时日,且亦未必随时有款可汇也。本拟寒假回家行,现又往桂林移,将来能否案[3]时回来,殊成问题。鹤儿来函云彼等如何念我,读之令我心酸,惟此次之信又较前进步,不但词能达意,且甚有曲折,又使我转悲为喜也。回乡后,务令鹤雕等严格做功课。雕儿玩心大,且脾气乖张,但决非废材,务当遇事劝导,不可怒骂。对朋儿名女,亦当如此。我不在家,教育儿女之责任便在你身上,千万不可大意也。我们往桂林去,实已到安全地带,汝辈更可放心。迁桂林日期现尚未定,届时当另有信来。清华职员张健夫回武昌,托他带回书箱一只,望带回乡下妥为保存,内有金文甲骨文书各一部,均甚贵重,又有一部分手稿,更无价值可言也。大舅家门牌号数,望速告我,以便汇款。

顺问 安好

十二月十五日早

我拟先回家一看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

贞:

前次告诉你们搬桂林的消息,使你和儿辈失望。今天再告诉你们一个搬近了的消息,你们应该高兴了。如果搬到长沙,再加上战事不太紧急,我拟先回家一看,同人们请假的颇多,所以我这时请一二星期的假,实际上也无大关系。这次所开两门功课,听讲的人数甚多,似乎是此间最大的班,我讲得也很起劲,可惜大局不定,学生不能真正安心听受耳。再报告你一件大事。纸烟寻常一天吃两包,现在改为两天吃一包。现在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将来或者能完全戒断,等将来再说罢。十八日与二十日两信均已收到,我并不生气。但我仍旧是那一句话“用钱要力求撙节”。我并非空说,我戒烟便是以身作则。即使你已经撙节了,我再说一句“应当撙节”,那也无妨。我说这话也没有别的用意。你脚痛好些没有?如果家中有人做棉鞋,可着手做一双,以免我在市上花钱买。此间尚不冷,我目前仍穿单鞋。

劝赵妈安心,此刻回北平是不可能的,在这年头先求保性命,次求不饿死,其他一切都顾不到,等仗打完,大家[4]出头了。

男人事业心重,你得原谅

(一九三八年一月下旬)

贞:

此次不就教育部事,恐又与你的意见……我们男人的事业心重,往往如此,你得原谅,你所需茶叶等物已托三哥购就带回,大司夫钱已汇去。此刻甚忙,至长沙再详细谈。

家中一切,务照余所吩咐

(一九三八年一月三十日)

贞:

昨晚到此,始知同人已有数批出发了。我即须照相,以备护照之用。其他琐事甚多,幸而未在家中过年,不然将来不及矣。学生将由公路步行入滇,教职员均取道香港、海防去。校中津贴六十余元,但有多人将此款捐助寒苦学生作津贴,此事系公超发起,我将来恐亦不得不捐出,如此则路费须自己担负矣。又同人乘二等车者居多,因二等可包专车(每车二十四人),三等人数过多,不能包用。我因结伴关系,或亦将乘二等,如此则用费又须超出。校中派有专人在香港,海防招待旅行事务,香港派公超,海防派陈福田,陈已启程,公超二月三日去。一月份薪水已发,日内即去领取。三哥想已到家,信纸信封忘记买,可再托三哥买,随后由人带回。家中一切,务照余所吩咐,自明年元旦起,务当记账。儿辈饮居寒暑,切勿大意。俟动身日期决定后,再有信来,顺候

安好

一月三十日

千辛万苦,只为你我和你我的儿女

(一九三八年二月十五日)

贞:

此次出门来,本不同平常,你们一切都时时在我挂念之中,因此盼望家信之切,自亦与平常不同。然而除三哥为立恕的事,来过两封信外,离家将近一月,未接家中一字。这是什么缘故?出门以前,曾经跟你说过许多话,你难道还没有了解我的苦衷吗?出这样的远门,谁情愿,尤其在这种时候?一个男人在外边奔走,千辛万苦,不外是名与利。名也许是我个人的事,但名是我已经有了的,并且在家里反正有书可读,所以在家里并不妨害我得名。这回出来唯一目的,当然为的是利。讲到利,却不是我个人的事,而是为你我,和你我的儿女。何况所谓利,也并不是什么分外的利,只是求将来得一温饱,和儿女的教育费而已。这道理很简单,如果你还不了解我,那也太不近人情了!这里清华北大南开三个学校的教职员,不下数百人,谁不抛开妻子跟着学校跑?连以前打算离校,或已经离校了的,现在也回来一齐去了。你或者怪了我没有就汉口的事,但是我一生不愿做官,也实在不是做官的人,你不应勉强一个人做他不能做不愿做的事。我不知道这封信写给你,有用没有。如果你真是不能回心转意,我又有什么办法?儿女们又小,他们不懂,我有苦向谁诉去?那天动身的时候,他们都睡着了,我想如果不叫醒他们,说我走了,恐怕第二天他们起来,不看见我,心里失望,所以我把他们一个个叫醒,跟他说我走了,叫他再睡。但是叫到小弟,话没有说完,喉咙管硬了,说不出来,所以大妹我没有叫,实在是不能叫。本来还想嘱咐赵妈几句,索性也不说了。我到母亲那里去的时候,不记得说了些什么话,我难过极了。出了一生的门,现在更不是小孩子,然而一上轿子,我就哭了。母亲这大年纪,披着衣裳坐在床边,父亲和驷弟半夜三更送我出大门,那时你不知道是在睡觉呢还是生气。现在这样久了,自己没有一封信来,也没有叫鹤雕随便画几个字来。我也常想到,四十岁的人,何以这样心软。但是出门的人盼望家信,你能说是过分吗?到昆明须四十余日,那么这四十余日中是无法接到你的信的。如果你马上就发信到昆明,那样我一到昆明,就可以看到你的信。不然,你就当我已经死了,以后也永远不必写信来。

二月十五日

一切并不像当初所想象的那样苦

(一九三八年四月三十日)

贞:

四月二十八日抵昆明,看到你和鹤雕两儿三月三日的信,你信上说以前还写过三封信来,但我没有接到。据说有的邮件已转到蒙自去了,你那三封信或者到蒙自可以看到。我们自从二月二十日从长沙出发,四月二十八日到昆明,总共在途中六十八天,除沿途休息及因天气阻滞外,实际步行了四十多天。全团师生及伙夫共三百余人,中途因病或职务关系退出团体,先行搭车到昆明者四十余人,我不在其中。教授五人中有二人中途退出,黄子坚因职务关系先到昆明,途中并时时坐车,袁希渊则因走不动,也坐了许多次的车,始终步行者只李继侗曾昭抡和我三人而已。我们到了昆明后,自然人人惊讶并表示钦佩。杨今甫在长沙时曾对人说,“一多加入旅行团,应该带一具棺材走”,这次我到昆明,见到今甫,就对他说“假使这次我真带了棺材,现在就可以送给你了”,于是彼此大笑一场。途中许多人因些小毛病常常找医生,吃药,我也一次没有。现在我可以很高兴的告诉你,我的身体实在不坏,经过了这次锻炼以后,自然是更好了。现在是满面红光,能吃能睡,走起路来,举步如飞,更不必说了。途中苦虽苦,但并不象当初所想象的那样苦。第一,沿途东西便宜,每人每天四毛钱的伙食,能吃得很好。打地铺睡觉,走紧了之后也一样睡着,臭虫、革[5]蚤、虱实在不少,但我不很怕。一天走六十里路不算么事,若过了六十里,有时八九十里,有时甚至多到百里,那就不免叫苦了,但是也居然走到了。至于沿途所看到的风景之美丽、奇险,各种的花木鸟兽,各种样式的房屋器具,和各种装束的人,真是叫我从何说起!途中做日记的人甚多,我却一个字还没有写。十几年没画图画,这回却又打动了兴趣,画了五十几张写生画。打算将来做一篇序,叙述全程的印象,一起印出来作一纪念。画集印出后,我一定先给你们寄回几本。还有一件东西,不久你就会见到,那就是我旅行时的相片。你将来不要笑,因为我已经长了一副极漂亮的胡须。这次临大搬到昆明,搬出好几个胡子,但大家都说只我与冯芝生的最美。

文法两院五月三日开始上课,理工两院或许在两星期后,因为房屋尚未修理好。我在昆明顶多还有三天耽搁。从这里到蒙自,快车一日可到,但不能带行李。我因有行李,须坐慢车,在途中一个地方名壁虱寨住一夜,次日始能达到。所以五日后可以再有信回。

旅行团到的第二天,正碰着清华二十七周年纪念,到会者将近千人,令人忧喜交集。据梅校长报告,清华经费本能十足领到,只因北大南开只能领到六成,所以我们也不能不按六成开支(薪金按七成发给)。我们在路上两个多月,到这里本应领得二、三、四三个月薪金,共八百余元。但目下全校都只领到二月一个月的薪金。听说三、四两月不成问题,迟早是要补足的。

你这封信里未详说家中种种情形,不知是否在那封信里已经说过。我最挂念的是鹤雕二人读书的情形,来信务须详细说明。两儿写信都有进步,我很喜欢。鹤喜作诗,将来能象他父亲,这更叫做父亲的说不出的快乐,小弟大妹读书如何?小小妹没有病痛吗?雕的耳朵好了否?这些我最关心的事,为何信上都不提?你自己的身体当然我也时时在念。路上做梦总是和你吵嘴,不知道这梦要做到何年何月为止!

昆明很象北京,令人起无限感慨。熊迪之去年到这里做云南大学校长,你是知道的。昨天碰见熊太太,她特别问起你。许多清华园里的人,见我便问大妹。鹤雕两人应记得毛应斗先生,他这回是同我们步行来的。这人极好,我也极喜欢他。

今天报载我们又打了胜仗,收复了郯城。武汉击落敌机廿一架,尤令人奋兴。这样下去,我们回北平的日子或许真不远了。告诉赵妈不要着急,一切都耐烦些。她若写信给大司夫,叫她提一笔说我问过他。

你目下经济情形如何?每月平均要开支多少,手中还剩多少?日子固然不会过得太好,但也不必太苦。我只要你们知道苦楚,但目下尚不必过于刻苦,以致影响到小儿们身体的发育。大舅在何处,他家情况如何,盼告我。

以后来信寄“云南蒙自国立西南联合大学”。

四月卅日在昆明

你说每星期写一信来,使我喜出望外

(一九三八年五月五日)

贞:

在昆明所发航空信想已收到。我们五月三日启程来蒙自,当日在开远往宿(前信说在壁虱寨,错误),次日至壁虱寨(地图或称碧色寨)换车,行半小时,即抵蒙自。到此,果有你们的信四封之多,三千余里之辛苦,得此犒赏,于愿足矣!你说以后每星期写一信来,更使我喜出望外。希望你不失信。如果你每星期真有一封信来,我发誓也每星期回你一封。在先总以为蒙自地方甚大,到此大失所望。数十年前,蒙自本是云南省内第一个繁荣的城市。但当法国人修滇越铁路的时候,愚蠢的蒙自人不知为何誓死反对他通过。于是铁路绕道由壁虱寨经过,于是蒙自的商务都被开远与昆明占去,而自己渐渐变为一个死城了。到如今,这里没有一家饭馆,没有澡堂,文具店里没有糨糊与拍纸簿,广货店里没有帐子。这都是我到此后急于需要的东西,而发现他都没有。然而有些现象又非常奇怪。这里有的是大洋楼,例如法国海关,法国医院,歌胪士洋行等等,都是关着门没有人住的高楼大厦,现在都以每年三两元的租金租给联合大学作校舍了。自从蒙自觉悟当初反对铁路通过之失策,于是中国自己筑了一条轻便铁道,从壁虱寨经过蒙自与个旧,以至石(屏),名曰壁个石铁路(我们从壁虱寨换车来到蒙自,便是这条铁路),但是蒙自觉悟太晚了,它的繁荣仍旧无法挽回。直到今天,三百多学生,几十个教职员,因国难关系,逃到这里来讲学,总算给蒙自一阵意外的热闹,可惜这局面是暂时的,而且对于蒙自的补益也有限。总之,蒙自地方很小,生活很简单。因为有些东西本地人用不着,我们却不能不用的,这些东西都是外来的,价钱特别贵,所以我们初到此需要一笔颇大的“开办费”。但这些东西办够了,以后恐怕就有钱无处用了,归根的讲,我们住蒙自还是比住昆明省。

前天经过开远的时候,遇见殷先生全家新从海道来,往昆明去。殷太太当然问起你,殷益(?)蕃(?)和他们大妹望着我笑,虽然没有说话,但我明白他们心里是在说“闻立鹤闻立雕呢”?余肇池先生现在就住在我隔壁,余太太和他们全家住在昆明,大概不搬到蒙自来,反正蒙自到昆明,快车只一天路程。张荫麟在昆明,他太太住在香港,暂时不来。汪一彪在昆明,太太快来了。此外一时想不起,就住在我隔壁房间的讲,陈寅恪浦薛凤沈乃正家眷都未来。但也有租好房子,打算接家眷的,如朱佩弦王化成等是也,问你安好。

五月五日

你们的行止务必随时来信告我

(一九三八年五月七日)

贞:

上星期写信给你和文鉴,叫你们和他一同到云南来,这信想已收到。昨天接你的信果然不出我料,家中有全家迁松滋之议。你当然应该时时跟我通信,告诉我一切情形,以便取得联络。迁松滋我甚赞成,细叔主张早走,尤其是对的,人多,在松滋当然不便,到了那里,仍然要疏散。例如你们和细叔一房,可再往重庆,转贵阳来云南,细叔的事现有九成希望,详见另函。我所以赞成你们到松滋的缘故是,第一,粤汉路不好走,广州炸得利害。第二,香港海防人地生疏,语言又不通,甚不方便。第三,在松滋可暂住下,候船往重庆,沿途可以休息,且有熟人可照顾。你们务必即速上省,或者已经走了也未可知。好在我已将款子(三百元)寄往武昌,目下应已寄到。姐姐、九姐有何计划?姐姐以往松滋为宜,将来文鉴立珠仍当来滇,庶可一劳永逸。你们的行止务必随时来信告我。

五月七日

学校八月放暑假,你们最好先在松滋暂住,一可休息,二可候到八月再行,如有必要,我可到贵阳来接,三则可免暑天旅行之苦,闻重庆奇热,恐你身体不支也。

又及

只悔当初未能下决心带你们出来

(一九三八年五月二十六日)

贞:

这几天战事消息不好,武汉不免受影响。乡里情形如何,颇令人担心,万一有移动的必要,你们母子一窠实是家中之大累,想至此,只悔当初未能下决心带你们出来。日来正为此事踌躇,同事们也都劝我接你们来,所苦者只有两事不易解决,一、我自己不能分身,而家中又无人送你们;二、你们全来,盘费太大。今天接到文鉴来信,其意甚愿来滇复学,万一决定来,你们可以同他一路走,我只须到香港或海防来接你们,既可省点路费,又不多费时间,岂不甚好。至于你们的路费,我计算起来,少则五百元,多则六百,数目实在可观。然而为求安全起见,又有什么办法呢。并且鹤雕在家不能入学校,长此下去,也不是办法。在家固可学点中文,然而算术究竟是最要紧的。他们多耽搁一年光阴,就给我们多加一年的担负,从远处着想,这事实在非同小可。战事非短时可以结束,学校在昆明已有较长久的打算,筹好了三十万建新校舍,内中并有教员住宅。本来俟校舍完成后(约一年半),我是想接你们来的,现在乘文鉴来滇之便,你们若能早来,实在最好,因为路费早晚是要花的,而鹤雕的学业又可以少耽误。好在我手头还有四百五十元存款,再从朋友处通挪一点,可以凑足这笔路费。同时四月份薪金不久总可以发下,可作到后生活费之用。学校经费情形并不算坏,已详前函。你们来后,我与你们吃点苦,断炊是不至于的。现在同事们的家眷南来者日多一日(最近新到一批,有朱佩弦、孙晓梦、王化成,冯芝生、袁希渊诸太太),学校决不能让这些人饿死在这里。再者昆明地方生活程度不高,蒙自尤可简省。气候之佳,自不待言。此间雇人不甚容易,所以赵妈同来顶好,许多太太想由北方带用人来而不可得,赵妈能来,倒是我们的幸事。我想你们不必犹疑,只要得到文鉴同意,就可马上准备。办护照是一件麻频事,应早上省照像。请护照事,可请十哥在外交部托一熟人,或可稍快点。路费我立刻用航空信汇至武昌,款到即可买车(票)南下,恐时局变化,路又不通也。为节省计,我想我就到海防来接,我住天然旅店,你们到后可来电告我,其余途中应注意诸事列下:

1.由汉口至广州,带食品,出发前打电至蒙自,如遇飞机起日期不远,寄航空信亦可。坐三等,如天气太热,可买一、二张二等。

2.到广州住白宫酒家,系陈梦家亲戚所开,有介绍信,住一夜。

3.乘广九车至九龙,如新新旅馆(在九龙)或六国饭店(在香港)有接客者,即住新新或六国(内中新新尤好),如无接客者,可暂住有接客之旅馆,同时往新新或六国觅就房间(新新若无房间,客厅亦可住)再行搬往。(九龙与香港对江,有轮渡)(住九龙较贱)

4.到香港中国旅行社买票,行李交社运送上船。太古船较多,船亦较大,但须行五日始到海防。法国邮船每十日一班,船小,然二日可达。晕船事不免,故法国船先到即乘法国船,如须等候太久,即坐太古船。因如此可省却旅馆费用也。

上船前,电海防天然旅店,告我坐何船、何日动身、计几日可到。船可坐三等,大舱太苦,于小孩不宜。

5.不急需之衣服,尽量打包寄蒙自,以免途中累赘。

6.北平寄到之书,仍交邮局寄来。

7.粤汉车最好赶孝义走班时来。

顷忽想起去岁毕业学生张秉新君现在香港华侨中学教书,我现已写就一信,你们到广州后,可另附一信(说明何时到九龙)用最迅速方法寄去,请他来接。如他能来最好,如未来,则仍照上列第三项办。张君如未来接,你们到香港后,仍可请文鉴前往一访,关于买票上船等事,彼必能帮忙。(万一时局不太紧张,稍迟俟秋凉再动身,于孩子们身体较宜,可斟酌行之)

以上尽能想到的都已写过了,不能说不周密了,途中自然相当麻烦,但若拿出我步行三千里路的精神来,也就不算一回事了。决定后,盼速来一信,因为我这边也有许多事要准备。

来信云手中尚有百元,我现在再寄三百元来,一共约四百元,到海防足够了。万一不够,可暂向文鉴通挪,由海防至蒙自用费,我亲身带至海防。

五月二十六日

我一生未做亏心事,天会保佑你们

(一九三八年六月十三日)

贞:

这回是我错了,没有带你们出来。我只有惭愧,太对不住你们。接到二哥的电及三哥的信,知道松滋不能去,粤汉路又决不能走。现在拟几条办法,你可以看势行事。

(一)训侄就学广州,大概不能成事实,因那边的人听说也差不多逃空了。你可商量训侄,愿否由湘滇公路送你们来,我自己到贵阳来接。训到此后是否有资格在联大借读,如资格不成问题,其余一切我负责,至少在这里避乱带补习功课,亦殊不恶,不知五哥能否放他来,他自己愿不愿意。

(二)大舅家里当然丢不下,好在他们不张风声,可否请他送到贵阳打转,我到贵阳接,这样耽搁他半个月或多则二十天,不知他愿否。

此上是急走的办法,如情势不甚紧急,则

(三)候一二星期,如果驷弟事成功,你们就随他来,这样,为节省计我只到昆明接。好在贵阳有同班老友聂君安陶可以照顾一切。

关于驷弟事,马上无法决定(详另函),并且不能不作万一的打算。设若他的事不成,恐怕把目前机会错过,将来更不好走,所以我甚希望第(一)(二)两项之中能够实现其一。万一三项都不能实现,那就这样:

(一)家中有人住,你们也暂住在家中。

(二)家中无人,你们搬到路口暂住。

无论如何,暑假中我定亲自回来接你们,什么危险也管不着。这边也有朋友们的家眷还在战区内的,如安徽、江苏、山东、河南都有,依然能汇款,能通信,也并无生命危险。所以万一你们暂时走不动,也不要害怕,我一生未做亏心事,并且说起来还算得一个厚道人,天会保佑你们!

三哥信上说湘滇公路连护送人路费需五百元,现在我再汇三百元来,给你们凑成六百元。这钱你们能来就作路费,不能来就留下过日子。

如果决定早来,便当即速上省,勿再迟延,衣服多多打邮包寄来,包不要太大。

六月十三日夜

要多多写来,免我挂念

(一九三八年六月二十二日)

贞:

上星期未得你的信,等到今天已经星期三了,还不见信来,不知是什么道理。究竟如何决定,来或不来,我好准备房子。陈梦家住的房很宽绰,他愿分一半给我,但有一条件,他的嫂嫂现住香港,也有来意,如果来,就得让给他嫂嫂住了。所以万一他嫂嫂要来,我就得另找房子,这不是一件容易事,我须在来接你以前,把房子定好,一切都安排好,事情很多,我如何忙得过来,所以你非早点让我知道不可。目下因黄河决口关系,武汉形势应稍松点,但鄂东想必仍然紧张。你若未到省,当早些来,若已到,倒不妨在省上住些时,如果等天气稍凉来,也免路上吃苦。游先生信想尚未到,究竟决定谁送,想也不甚容易。今天公超来要家驷的履历,我已开去,他的事仍然大有希望。如果时局能容许你们等到与他同来,岂不更好,或者你们就索兴等一等,反正我来接,也顶好等功课完毕或快完毕的时候。苦的是你自己没有主张,而我又隔这样远,通讯即用航空也要不少的日子,总之我的意思是愿意你们来,但不希望你们即刻就来,一则因为另请人送花盘费,二则天气热恐路上生病,三则等到暑假我来接,免就误功课。我的意见如此,你可与家中斟酌时局情形加以决定。但信总是要多多写来,免我挂念。前后共汇回六百元,想已收到,如果是同驷弟来,他的盘费不够,就给他一百元,他钱若够了,就将这一百元给父亲,我本来是想(汇)点钱给父亲的。母亲说到沙洋,已经去否,其余家中的行动,也盼告诉我。我替换的裤褂快破了,如有功夫,就做两套,否则带材料来,这边布匹太贵。你们自己的衣服也照上面的办法。如果来得迟,我候再领得一月薪水,再寄点钱回来,盼速来信。

六月廿二日

心中不快,只因未见你的笔迹

(一九三八年六月二十七日)

贞:

盼了两星期多,到今天才接到大舅一信,并只寥寥数语,殊令我失望。你答应我每星期有一封信来。虽说忙于动身,也不应连写信的工夫都没有。在你没来到以前,信还是要写的。天气热,怕你生病或孩子病了,不得你的信,我如何不着急呢?好了,到咸宁张府暂住,是一妙法。但报载武汉情形渐趋和缓,也许你们还是在省寓住些时较方便些。今日校中得到确实消息,军事当局令联大文法学院让出校舍,因柳州航空学校需用此地,这来我们又要搬家。搬到什么地方,现尚未定,大概在昆明附近。昆明城内决无地方,昆明南二十里有地方名宜良,当局去看过了,似乎房屋不够。不知还有什么地方可去,总之蒙自是非离开不可的。在先我以为你们若来得早,蒙自还有地方可住,现在则非住昆明不可了。但昆明找房甚难,并且非我自己去不可。现在学校已决定七月二十三日结束功课。我候功课结束,立即到昆明,至少一星期才能把房子找定。所以你们非等七月底来不可。只要武汉可住,不妨暂住些时,从容准备来的手续。武汉不能住,则往咸宁亦可。与驷弟同来,自不成问题。但大舅恐怕还要送到长沙打转,因事多,恐驷弟忙不过来。后寄三百元收到否?前后共寄六百元,除前函嘱你给一百元与驷弟或父亲之外,其余五百元想在动身前还要用去一些。但事先总应有一预算,请把这预算告诉我。能节省的就节省。昆明房租甚贵,置家具又要一笔大款。我手上现无存款,故颇着急。自然我日夜在盼望你来,我也愿你们来,与你一同吃苦,但手中若略有积蓄,能不吃苦岂不更好?快一个月了,没有吃茶,只吃白开水,今天到梦家那里去,承他把吃得不要的茶叶送给我,回来在饭后泡了一碗,总算开了荤。本来应该戒烟,但因烟不如茶好戒,所以先从茶戒起。你将来来了,如果要我戒烟,我想,为你的原故,烟也未尝不能戒。前些时,为你们着急,过的不是日子,两个星期没有你的信,心里不免疑神疑鬼,今天大舅信来,稍稍放心了。但未看见你的笔迹,还是不痛快,你明白吗?鹤雕为何也不写信来?此问安好。

六月廿七日

由三哥寄来的书已到十二包,似乎还有,不知是否同时寄出,想不致遗失吧。勋侄由嘉定来函,报告情形甚详,此儿渐渐懂事,文笔亦甚佳,殊令人欣慰。

无论如何,我决不再离开你一步

(一九三八年七月一日)

贞:

今天接到你六月二十四日的信,说三四日内动身来省,现在想已来到。婆婆想已去沙洋,爹爹何时来省,细叔现在何处,来函盼告我。武汉局势暂时似不要紧,近日敌机仿佛也不大到武汉来,你们暂时在武昌住下再说,万一空袭来得厉害,就往咸宁去躲一躲,请大舅在武昌我家暂住,以便照料。旧衣服可先寄来,我需要的裤褂以及你们应添的衣服,若来得及,无妨做起来,也由邮局寄来。上次信上说到学校迁移的事,究竟迁到什么地方,现在尚未决定,如果在昆明附近,我们还是住昆明。但我一时又不能到昆明去找房子,二十五日考大考,我大概要月底把卷子看完,才能离开蒙自。你们最好也在月底动身,汽车票听说要早买,或者月半前后请大舅上长沙去一趟,把票先买回来,亦无不可。将来走时,仍请大舅送至长沙,到贵阳可找我的同班聂君照料,下次我再寄一封介绍信来。细叔的事大致无问题,上次信中已说过,细娘是否同来,关于他们的情形,来信请告诉我,以便好找房子。现在计划已经大致决定,我想你心里可以高兴点,只再等一个月,我们就可见面,这次你来了,以后我当然决不再离开你,无论如何,我决不再离开你一步,我想,你也是这样想吧?叫孩子们放乖些,鹤雕读书写字不可间断,前回信上说你又有些发心慌,现在好了没有?

七月一日

前请三哥定《大公报》,如未定,请不要定了。

路上要谨慎

(一九三八年七月八日)

贞:

今日接到你到省后的信,得悉一切,听说昆明飞机场有水,许久没有飞机到,所以你这次的信走了十天。你说钱怕不够,做衣服等等还要用钱,我也想到,现在寄钱回来,恐怕来不及,我想好一法,将钱寄到贵阳聂家去,你到贵阳,上他那里拿,我手中钱不多,先寄五十元想来也够了。路上要谨慎,东西尤不可乱吃。今天发一电催细叔快来,想已收到。公超假中要回北平看家,驷弟须在公超动身以前来才好。报载武汉稳固,甚喜,家中想皆安好。

七月八日

从今以后,只做你的奴仆

(一九三八年七月二十八日)

贞:

武汉轰炸两次,心里着急,不知你们离开武汉否,接到你们初到长沙的电报才放心。后来见报长沙也被轰炸,又急了好几天,直到前天二次电报来了,才知道全体动身,更是感天谢地。现在只希望路上不致多耽搁,孩子们不生病。这些时一想到你们,就心惊肉跳,现在总算离开了危险地带,我心里稍安一点。但一想到你们在路上受苦,我就心痛。想来想去,真对不住你,向来没有同你出过远门,这回又给我逃脱了,如何叫你不恨我?过去的事,无法挽救,从今以后,我一定要专心事奉你,做你的奴仆。只要你不气我,我什么事都愿替你做,好不好?昆明的房子又贵又难找,我来了不满一星期,幸亏陈梦家帮忙,把房子找好了,现在只要慢慢布置,包你来了满意,房东答应借家具,所以钱也不会花得很多。照规矩算起来,今天可以到贵阳。如果在贵阳多休息几天,这信你便可以收到。现在告诉你一件要紧的事,前几天同事新从这条路来的说,天热易得疟疾,须先吃金鸡纳霜预防,每次吃三颗,隔一天吃一次,小儿减半。我前次在路上吃过十几颗,确乎有效。路上情形,若来得及,请来一封信告诉我。我因房子内部未布置好,不能来贵阳,很对不起你,求你原谅。但我实在想早早和你见面。由聂先生转的款国币百元,想已拿到。以后来电信寄“昆明联合大学”就行了。祝你路上平安。

廿八日早

房子七间,在楼上,连电灯,月租六十元,押租二百元,房东借家具。这条件在昆明不算贵,押租已交,房租候搬入时再交,厨房在楼下。

地点买菜最方便,但离学校稍远,好在我是能走路的,附近有小学。

房东是中医,开着很大的药铺,其亲戚徐君当教员,我认识,是游先生的好友。

注解:

[1] 正确写法应为“静”。

[2] “给”字后宜加一个“这”字。

[3] 正确应为“按”字。

[4] “家”字后宜补一个“就”字。

[5] 应为“虼”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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